17
敲门声响起时,桑奇亚还在睡。“太阳要下山了,”格雷戈的声音说,“我们的马车很快就到。”
桑奇亚呻吟,把自己拖下无床单的床,摇摇晃晃地下楼。过去两天受的所有大小伤感觉起来仿佛自行生长,直到她的整个身体化为一个伤痕。看见格雷戈时,她知道他一定也有相同感觉:他站得歪歪斜斜,以免背部承受压力,绷带裹住的手臂也拉抬到胸前。
不久后,前门打开,贝若尼斯走进来。她看着他们两人。“老天。我在坟墓里都见过更有朝气的脸。来吧。马车准备好了。不过我得警告你们,他心情很糟。”
“他看起来不像那种会有好心情的人。”桑奇亚跟在她身后。
“那就是更糟的心情。”贝若尼斯说。
她刚好在太阳滑落云朵后的时刻把他们送到至尊所。
〈你准备好了吗,克雷夫?〉桑奇亚问。
〈当然。〉他听起来已回复爽朗快活。
〈那……你觉得还好吗?〉
〈我感觉超棒。真正棒。这也是一种问题,小鬼。〉
她试着不露出忧虑的表情。
〈开心一点。〉克雷夫说。〈我至少会把你弄出这个窘境。我保证。〉
至尊办公室仍未点灯。他们从小门来到一道遭人遗忘的小楼梯,一直往上爬,直到看见欧索在顶端等待,旁边就是他的工作坊。
〈这就是买下我的家伙,嗯?〉克雷夫问。
〈是啊。〉
〈他是什么模样?〉
“天杀的太慢了吧!”欧索啐道。“天啊,还以为我会插的老死在这!”
〈不用麻烦,我懂了。〉
“晚安,欧索。”格雷戈说。“议会的会议怎么样?”
“无聊又短暂。”欧索说。“但不……不尽然没用。我有些想法,要是我们能找到那该死的铭器,我就能确认这些想法对不对。”他站起,手指桑奇亚。“你。你准备好再来一次了吗?”
“当然。”桑奇亚说。
“那就请吧。让我们大开眼界。”
“好。给我一些时间。”她低头看着往下的楼梯。对她来说,这就是一片噪音之海,充斥低语与吟诵。〈克雷夫?〉
〈嗯哼?〉
〈那,呃,你有听见什么吗?〉
〈噢,很多啊。不过等等。我来集中注意力。〉
寂静。她推测他正在搜寻,找到东西后便会回应她。
然而事态……改变了。低语与吟诵变得更为响亮,声音似乎在延展……冒泡……变得模煳……
接着字词从中冒了出来——她能听清楚的字句。
〈……带来热,带上来,让它冒泡,存起来,往那里去,把热存在那,啊,拜托,我好爱把贮槽变热……〉
〈……不会让任何人进入,绝对一个也不放,除非他们持有钥匙,否则他们不能进入,钥匙非常重要,而我……〉
〈……坚固型态,坚固型态,坚固型态,角落的压力,我就像埋在地底深处的岩石……〉
桑奇亚领悟她能听见铭印,她能了解它们——不用透过接触。她吓得几乎摔倒。她相当确定刚刚听见某种水槽,一把锁,还有一个铭印支撑结构,都来自这栋建筑的某处。
〈见……见鬼了!〉她说。
声音又回复为低微的吟诵。〈怎样?〉克雷夫问。〈怎么了?〉
〈我……我能听见它们!我听得见它们在说什么,克雷夫!所有铭器,全部!〉
〈嗯。〉克雷夫停顿片刻。〈是啊啊啊啊,我就是担心会这样。〉
〈会哪样?〉
〈我变得愈强大,愈多我的思绪会漏到你里面。进入你的脑,你的心。我,呃,稍微有点压过你,我想是这样。〉
〈你是说我听见你听见的东西?〉
〈也感觉到我感觉到的事物,对的。像这样。〉克雷夫咳了咳。〈这会变得很怪。〉
她注意到欧索不耐烦地瞪着她。〈有危险吗?〉
〈我不认为……〉
〈那先姑且不管。在这些混蛋开始发愁之前找到窃听铭器,我们晚点再来思考这件事!〉
〈好,好……那是,像是,能捕捉声音的东西,对吧?〉
〈我猜应该是!我对这狗屎一点也不了解。〉
〈嗯。好。〉
另一阵停顿……声音重新涌入她脑中,雪崩般的字词与渴望与焦虑的恐惧。只是有些声音变得更响或更轻,速度很快,一个接一个。仿佛克雷夫正在一落纸张中一一翻看,看完一张再换一张,不过这件事发生在她的脑中。这感觉极为令人迷惑。接着一个声音从混乱中扬起:〈……我是风中的一根芦苇,与我的伙伴共舞,我的伴侣,我的爱……我随它们而舞,我随它们而动,我在泥土中回溯我们的舞……〉
〈找到了。〉克雷夫说。〈就是这一个。听见了吗?〉
〈跳舞?泥土?爱?什么鬼啊?〉
〈那是他们的思考方式、运作方式。〉克雷夫说。〈这些铭器由人类制造,而人类打造出运作起来多少有点像人的东西——如果你要一个工具做某件事,你得把这种想望嵌入工具里,懂吗?应该在地下室,我觉得啦。走吧。〉
“找到了,我觉得啦。”桑奇亚说。
“带路。”格雷戈说。
桑奇亚聆听低语的铭器,穿过满是未完成铭器、成排冷却熔炉、一墙又一墙书柜的几间工作坊。克雷夫带领她下楼,横过夹楼,来到一个偏厅,这里又通往另一道楼梯。然后他带着她往下一层又一层,下到地下室,这里似乎兼作图书室的用途。欧索、贝若尼斯和格雷戈跟在后面,手持小铭印灯,没人说话——但桑奇亚的脑中充斥字句。
她还在调适。长久以来她都习惯铭术只不过是她脑袋后面的咕哝。现在有了克雷夫把咕哝化为清晰,就好像来了个人扫去地上的一层沙,显露出写在你前方小径上的文字。
但若我是透过他听见,桑奇亚纳闷着,除此之外我还得到了什么?他又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她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开始像克雷夫那样思考,或是像他那样行动,自己却从来没发现。
他们进入地下室。然而路线却突然被一堵墙挡住。
〈现在呢?〉桑奇亚问。
〈东西在,呃,后面。〉
〈后面是什么意思?墙后?〉
〈看起来是。我可以让你看位置,但没办法告诉你怎么过去。听……〉
另一阵停顿,接着她听见墙后的咕哝:〈……还是没跳舞……还是没声音。寂静。没舞可跳,没舞步没旋转可画在泥土上……〉
〈对。〉桑奇亚退后一步看着墙。〈在墙后。该死。〉她叹气,“有人知道墙后是什么吗?”
“我会猜是更多墙。”欧索说。
“并不是。东西在墙后。”
“你找到窃听铭器了?”格雷戈问。“确定吗?”
“对。现在只需要弄清楚他们如何接近它。”她扮了个鬼脸,接着脱下手套。“等等。”她吸口气,凝神闭上眼,手掌贴住墙。
墙立刻在她脑中绽放,那所有苍白古老的石块与一层层灰泥跃入她的思绪。墙告诉她年岁与压力,几十年来承受上面这栋建筑的重量,传送到下面的地基。除了……
一处没有地基的地方。
一个信道,她心想。仍闭着眼,她沿墙走,裸掌贴着墙面。最后她来到对的位置——地基的缺口就在她下方。她张开眼,跪下,双掌贴住地板。地板在她脑中迸发生气,吱嘎呻吟,对她诉说千万脚步,皮革鞋底、木鞋底,偶而还有赤裸的脚底。她的头壳发痒,仿佛白蚁、蚂蚁与其他细小昆虫在她的肋骨徘徊。
然而一块地板有所不同,它是分隔的,以螺钉拴入某个东西。铰链,桑奇亚心想,一扇门。她跟随脑中的感觉,一直来到一块满是灰尘的蓝色地毯最远端的角落。她拉开地毯。下面是扇古老且伤痕累累的活板门。
“还有地下室?”格雷戈问。
“我们哪时有更深的地下室?”欧索问。
“铭术图书馆多年前曾重新装修。”贝若尼斯说。“许多旧墙拆掉重建。还看得到不少早期的建筑痕迹,像是不通往任何地方的门。”
“这个嘛,这扇门是通的。”桑奇亚将手指塞入门缝,抬起活板门。
下面是一道泛霉味的短阶梯,连接一条从墙后继续延伸的小地道。下面伸手不见五指。
“拿去。”贝若尼斯把她的灯交给桑奇亚。
桑奇亚突然察觉欧索打量的目光;她戴上一只手套,接下灯。“谢了。”她拿着铭印灯压低身子。
她用另一只裸露的手碰触墙。地道对她诉说黑暗、尘土与凉爽发霉的潮湿。她在脑中沿地道来到一个不牢固的移动式小梯子,梯子通往一个陈旧的狭小空间,更古老建筑平面结构的一个空隙,被以墙隔开并遭遗忘。更后面是……
〈……等着在泥与蜡的池中画下我的路径……我的伴侣什么时候会再次开始跳舞?我们何时该动,何时该摇摆?〉
〈找到了。〉桑奇亚说。〈终于。我爬上去打烂那东西。〉她往前爬。
〈等等。〉克雷夫说。〈停下来。〉
她停住。〈怎么了?〉
〈往前……一点点。一呎就好。〉
她照做。
〈该死。〉克雷夫说。〈有其他东西。几乎被窃听铭器压过。听见了吗?〉
又有一个声音从众多低语中扬起,但并不是录音铭器。
〈……我等待。我等待信号,等待凭证,等待信物。〉这个新的铭器说。〈多期待信物啊,多期待它压在我身上。但若不是……如果我的土地遭未具备信物者侵入,噢,噢,我将引发的火花,明亮闪烁,火热至极,短暂美妙的星星……〉
〈那天杀的是什么?〉桑奇亚问。
〈不知道。〉克雷夫说。〈跟录音铭器在一起,就在旁边。但是我没办法让你看见是什么,只能显现出它的功用。〉
桑奇亚举起铭印灯,不过不见狭窄空间深处。她想了想,裸露的手贴住木头。
她感觉到木头、钉子、尘土、白蚁……然后她感觉到深处的那个铭器,或是她觉得应该是铭器的那个东西。颇沉重的铁架。她猜无论录音铭器是写在蜡或泥或其他东西上,总之那东西体积一定颇大。
旁边是另一个也颇沉重的东西。桶子,她心想……木头、圆形,装满某种东西……
她嗅了嗅空气,觉得闻到硫磺的味道。
她僵住。〈克雷夫——那……这东西……要是有人靠近,但是没有正确的,呃,信物之类的……〉
〈它就会弄出火花。〉克雷夫说。
停顿。
〈等等。〉克雷夫说。
〈对。〉桑奇亚说。
〈是炸弹,对吧。〉
〈对。天杀的炸弹。天杀的大炸弹。〉
另一阵停顿。
〈我,呃,要慢慢走开。〉桑奇亚说。〈非常慢。〉
〈好主意。〉克雷夫说。〈超棒的主意。我喜欢这个主意。〉
她缓缓沿信道退出。〈我猜没办法破解铭印。〉
〈不碰到就没办法。〉克雷夫说。〈我能看见它是什么,稍微了解它能做些什么,还可以让你看见——但若没有接触,我就无法影响它。〉
〈所以我们被阴了。〉
〈除非你想冒被炸成布丁的危险,否则对,基本上是这样没错。〉
她叹气。〈好。去告诉其他人吧。〉
✻
“我们无法靠近。”格雷戈说。“我们困住了。”
“对。”桑奇亚坐在黑暗中的地板,一面掸掉手臂和膝盖的灰尘。
欧索静静站着凝望黑沉沉的信道深处。她回来后他就不曾开口。
“一定有办法绕过那装置吧?”贝若尼斯说。
格雷戈摇头。“打仗时我处理过铭印地雷。除非你有对的信物,否则就是被炸成煳。”
“我们没办法接近窃听铭器。”贝若尼斯说。“但那没那么重要,对吧?我是说,我们大致知道泄漏了些什么给那些人,对吗,先生?”
欧索没回应。他只是继续凝视信道深处。
〈我不喜欢那样。〉克雷夫说。
〈我也是。〉
“呃。”贝若尼斯困窘地说。“好吧。我是说我们可以试着检视那铭器本体,看能否辨识出制作者。不过我整个下午都在研究重力碟,结果一无所获。”
“那就专注于我们知道的事。”桑奇亚说。“我们知道窃听铭器在下面。知道它正在运作。知道在这场该死会议中的所有人都会看见欧索,因此他们现在知道他还活着。所以有人会找上门。很快。”
“他们上门时,”格雷戈说,“我们要不逮住他们,要不跟踪他们。我个人偏好跟踪,可以透露更多事……”他叹气。“但我猜把他们抓起来加以审问才是唯一选项。我们不知道他们的间谍会回到哪个内城,也不知道是在那个内城里的哪块内领地!我们会需要徽封和钥匙和各种身分凭证……”
〈听起来好像很有趣。〉克雷夫说。
〈你确定你想出手,克雷夫?我们不知道会遇上什么阻碍。〉
〈跟你说过了,我不要整天坐在你口袋里一点用处也没有,小鬼。〉
“我……我可以跟我的黑市熟人谈谈。”桑奇亚说。“我可以弄到进入内城的徽封。”
“你能弄到那么多徽封?”格雷戈讶异地问。
这想法很可笑。但他们可能并不知道。“对。”
“还有身分凭证?”贝若尼斯问。
“只要给我够多钱,”桑奇亚说,“我就能把你们弄进别家内城。”
克雷夫大笑。〈真好赚啊。〉
“我想那就这么办吧。”格雷戈说。“你去弄到你的徽封,我们设下陷阱并等待,对吧?”
“对。”贝若尼斯说。
“对。”桑奇亚说。
他们全部等了会儿,然后转向欧索。
“先生?”贝若尼斯问。
欧索终于动了,他转过身看着桑奇亚。“那真是……厉害的演出。”他轻声说。
“谢谢?”
他仔细打量她。“身为至尊,要活下去有个很简单的方法,你知道的——永远别在你的设计里加入你并未彻底了解的铭术。而女孩……我得承认,我对你一无所知。”
“你没必要了解。”桑奇亚说。“知道我为你们带来什么结果就够了。”
“不对。”欧索说。“我需要的远多于此。举例来说,我怎么知道你从头到尾说的是不是真话?”
“吭?”
“你走进黑暗中,说你找到铭器,但我们不能靠近。我们自己走进去察看的话会死。没办法查核。在我看来这也太方便了。”
“我救过你。而且我找到雕像里那个该死的铭器!”
“那你是怎么做到的?你不曾告诉我们。你什么狗屁都没跟我们说过!”
“欧索。”格雷戈说。“我相信我们可以信任她。”
“我们不知道她怎么做到她做的那些事,谈何信任。找到铭器是一回事,但是看透墙壁、找出暗门……我的意思是,她就像狩猎中的狗一样直直走过去耶!”
〈噢不。〉克雷夫说。
欧索转身面对她。“你只靠聆听就做到这全部?”
“对?”
“还有碰触墙壁?”
“对?怎么样?”
他久久,久久地注视她。“你来自哪里,桑奇亚?”他逼问。
“铸场畔。”她防备地说。
“出生地呢?”
“东边。”
“东边哪里?”
“往东走够久你就会找到。”
“你为什么含煳其辞?”
“因为跟你他妈一点关系也没有。”
“但跟我有关啊。你偷走我的钥匙就跟我扯上关系了。”他走近斜眼看她,目光沿她头侧的疤痕游移。“用不着你告诉我。”他低声说。“用不着你告诉我任何事。我已经知道了。”
她绷紧神经。她的心跳如此快速,感觉像是一阵杂音。
“希利西欧。”欧索。“希利西欧垦殖地。你来自这里,对吧?”
接下来,桑奇亚只知道她的双手掐住了他的喉咙。
✻
她不是故意的。她甚至没意识到发生什么事。前一刻她还坐在地上,但欧索说出那个名字,她突然闻到酒精的刺鼻味道,听见苍蝇嗖嗖飞行,她的头侧一阵锐利的疼痛,接着是她尖叫掐住吓坏了的欧索.伊纳希欧,试图赤手空拳捏碎他已瘀青的气管。她尖叫着什么,叫个不停。她花了一点时间才发现自己尖叫着:“是你吗?是你吗?是吧,是吧?”
贝若尼斯突然来到她上方,想把她从欧索身上剥开,只是成效低微。然后格雷戈出现了,而因为他的体型若不是桑奇亚的三倍也有两倍,他的效果就好得多。
格雷戈.丹多罗紧紧抱住桑奇亚,庞大的手臂箍住她。
“放开我!”她尖叫。“放开我,放开我,放开我!”
“桑奇亚。”格雷戈出奇平静。“停下来。冷静。”
欧索又咳又呕,努力想坐起。“天杀的到底是……”
“我要杀了他!”桑奇亚尖叫。“我要杀了你,插你的混蛋!”
“桑奇亚。”格雷戈说。“你不在你以为你在的那个地方。”
“她是怎么回事?”贝若尼斯也吓坏了。
“她起了一些反应。”格雷戈说。“我在退伍军人身上看过,自己也经历过。”
“他干的!”桑奇亚尖声叫喊,徒劳无功地踢格雷戈的腿。“是他,是他,是他!”
“她正再次经历一段过去。”他轻轻哼了哼。“糟糕的过去。”
“是他!”她尖叫。她感觉到自己额头的血管暴凸,感觉到皮肤上闷炙的空气,听见原野里的歌声,还有黑暗中的啜泣。“就是,就是!”
欧索咳嗽,抖了抖,大喊:“不是我!”
桑奇亚在格雷戈的双臂下挣扎。疲惫感在她的背和颈部燃烧,但她仍挣扎不休。
〈小鬼。〉克雷夫在她脑中说。〈小鬼!你在听吗?他说不是他!回到我这里!无论你去了哪里,回来,拜托!〉
桑奇亚听见克雷夫的话语,慢了下来。垦殖地的种种感觉从脑中退去。接着她身子一软,精疲力竭。
欧索坐在地上喘气,接着开口:“不是我,桑奇亚。我跟希利西欧毫无关系。没有!我发誓!”
桑奇亚没说话。她的呼吸紊乱,全身失去力气。格雷戈缓缓放下她,让她坐在地上。他清了清喉咙,仿佛他们只是刚在早餐桌上大吵一架。“我非问不可——希利西欧是什么?”
欧索望着桑奇亚。桑奇亚怒瞪回去,但没说话。
“对我来说,那不过是个传闻。”欧索说。“奴隶垦殖地的传闻……铭术师在那里练习我们被严格禁止追求的技艺。”
贝若尼斯转身盯着他,惊惧不已。格雷戈说,“你是说……”
“对。”欧索叹气。“铭印人类。现在看看桑奇亚……他们成功了,至少成功过一次。”
✻
“没多少人记得早期他们试图铭印人类的日子。”欧索阴郁地说,坐在铭术图书馆一张大木桌的前端。“他们也不想记得。他们宣布铭印人类违法的时候,我才离开学校没多久。但我见过案例。我知道发生什么事。我知道他们为何中止。”
桑奇亚静静坐在桌子另一头,轻轻前后摇晃。格雷戈和贝若尼斯的目光在她和欧索之间来回,等着听更多。
“我们知道怎么改变物体的现实。”欧索谨慎地说。“我们讲述物体的语言。对人类说这种语言,试图用我们的符印号令人体……行不通。”
“为什么?”格雷戈问。
“就一个层面来说,只因为我们就是不够厉害。”欧索说。“有点像安全地铭印重量,只是更糟。得耗费巨大的心力——三、四、五个符文典,只用于变造一个人。”
“另一个层面呢?”
“就另一个层面来说,行不通是因为物体没有智慧。”欧索说。“铭术关乎谨慎精确的定义,而物体在那方面而言很容易下手。铁是铁,石是石,木是木。物体的自我感觉毫不复杂。反观人类和活物……他们的自我感觉……很复杂,而且可变。变化无常。人类并不把自己想成只是一袋血肉与骨头,尽管他们基本上就是这样。他们觉得自己是士兵,是国王,是妻子、丈夫和孩子……人类能够说服自己成为任何东西,而因为这样,你用来束缚他们的铭术无法定锚。想束缚人,就像想在大海里写字。”
“那铭术师试图变造的人会怎么样?”格雷戈问。
欧索安静了很长一段时间。“就连我也不谈这种事。不是现在,可以的话永远不谈。”
“那这个希利西欧又是打哪来的,先生?”贝若尼斯问。
“这种技艺在帝泛是违法的。”欧索说。“不过帝泛的法律,大家都很清楚,其实脆弱又受限。这是蓄意操作的结果。没有一条律法扩及垦殖地。帝泛的政策一向如此,只要我们准时拿到我们的糖、咖啡,随便什么都好,对于外面发生的事根本漠不关心。所以……如果垦殖地毫无法治,如果他们收纳几名来自帝泛的铭术师,再提供他们……实验用的样本……”
“垦殖地便会得到额外的好处,或是条件好的合约,或是有利可图的报偿。”格雷戈阴郁地说,“由某个商家提供。”
“就彻底无关、到访当地的铭术师而言,”欧索说,“隔着一段距离,一切看起来光明正大。”
“但为什么呢?”贝若尼斯问。“到底为什么要拿人类做实验,先生?我们在铭器方面相当成功——为什么不专注于此就好?”
“动脑啊,贝若尼斯。”欧索说。“想象你如果一只手臂没了,或是一条腿,或是因某种疫病而濒死。想象如果有人设计出一种符文串,能治愈你,或是让你重新长出肢体,或……”
“或让你活得更长,长很多。”贝若尼斯柔声说。“他们可以对你施加铭印,让你能欺骗死亡。”
“或他们可以铭印士兵的心智,”格雷戈说,“让他们无所畏惧,让他们不珍视自己的生命。让他们做出卑劣的事,随后便忘记自己做过。或变得比所有其他士兵更高大、更强壮、更快……”
“或是铭印奴隶,让他们没有自己的想法,只知道听从主人的命令。”贝若尼斯朝桑奇亚瞄一眼。
“可能性,”欧索说,“不计其数。”
“这就是希利西欧?”格雷戈问。“商家做实验的地方?”
“我听过传闻。杜拉佐海上的某些垦殖地,还有人在这些地方尝试禁忌的技艺。我听说实验所到处转移,从一个岛到另一个岛,以至于难以追踪。然而几年前传来希利西欧岛发生灾难的消息。整个垦殖所付之一炬。奴隶逃入荒野。葬身火窟的人之中有几名帝泛铭术师,只是没人能够好好解释他们都在那做些什么。”
他们看着桑奇亚,她现在完全静止,面无表情。
“这个实验所背后是哪个商家?”格雷戈问。
“喔,可能不止一个。”欧索说。“只要其中之一试图铭印人类,那就全部有份。就我所知可能还没完呢。不过也可能希利西欧事件把他们都吓跑了。”
“就连……”格雷戈皱眉。“就连丹多罗特许家族也有吗?”
“噢,队长……多少商家因太慢把新设计引入市场而毁灭?多少生意因竞争对手制作出更好的商品而终结?”
“但做那种事……”贝若尼斯说。“对……对人……”
桑奇亚突然笑了。“天。天啊!好像那有更糟似的!好像有比外面正在发生的其他事更糟!”
他们不安地看着她。
“什么意思?”贝若尼斯问。
“你们……你们不知道垦殖地是什么吗?”桑奇亚问。“动动脑啊。试想该怎么控制一个奴隶人数比你们多八倍的岛屿。你怎么让他们乖乖听话?你会对那些愤而反抗的奴隶用哪些酷刑?如果……如果你们之中的任何人能理解我见识过的事……”
“他们真的这样做吗?”贝若尼斯问。“那……那我们为何容许垦殖地存在?”
欧索耸肩。“因为我们又蠢又懒。启蒙战争的最初阶段结束后,那是多久,二、三十年前?帝泛扩张,并耗竭国力。它需要廉价谷物、廉价资源,刚好手上有很多俘虏。原本只是短暂应急,但是我们产生依赖性,而后就这样愈演愈烈。”
桑奇亚摇头。“相较于维持岛屿运作的诸多恐怖手段,铭印人体……根本不算什么,不算什么。如果有机会,我……我还是会再做一次。”
格雷戈看着她,“桑奇亚……希利西欧怎么会烧起来?”
她沉默良久。“烧……烧起来,因为我放的火。”
✻
她开始说话。
他们把她带到垦殖地后方的大房子,下去地下室,下去……那地方的所在之处。她甚至不知道该怎么称呼那地方。停尸间?实验室?两者的混合物?桑奇亚当时不懂。她只是闻到酒精味,见到墙上的画与图表,以及画有奇怪符号的那所有圆碟;她想起每天早晨离开房子的货车,散发臭味,还有苍蝇跟随,瞬间了解自己无法活着离开。
他们灌她喝下镇定剂,某种烈性白兰地,味道腐败恶心。她的思绪变得浑浊缓慢,但随后而来的疼痛并没有被压下。并没有。他们剪掉她的头发,用剃刀剃头。她记得自己眨掉眼里的血。他们把她丢到桌上,绑住她;一名独眼铭术师用酒精擦拭她的头壳——多炙热啊,多炙热——接着……
“绝望的年代,”独眼铭术师叹气,拿起一把刀,“的确需要铤而走险的手段。但难道我们无权打破常规吗,亲爱的?”他对她微笑,但只是扯动肌肉而已。“无权吗?”
他切开她的头颅。
桑奇亚无法用言语形容那感觉。无法用言语形容头颅被剖开、把头皮像橘子皮那样往后剥去的感觉。无法用言语形容他量测你头颅弧度、听着他喀喀喀把圆碟敲定位的感觉。无法用言语形容突然感觉到那些螺钉,那些可怕的螺钉咬住你,粗嘎磨辗钻入头壳的滋味,然后,然后……
黑暗笼罩。
她死了。她当时确信自己死了。空无一物。但接着她感觉到有人……
有人躺在她身上。感觉到他们的温暖。感觉到他们在流血。
她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了解她感觉到的是她自己。
她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躺在暗色石地板上。只不过她是从地板的视角感觉到自己。透过碰触地板,她便化身地板。
黑暗中,孤零零的小桑奇亚醒来,尽最大努力重新收十自己的心智。她的头在剧痛中放声尖叫——整整一半都肿起黏腻,缝线参差——但孤单、无法视物的她随即了解,她或许正在变成其他东西,仿佛蛾挣扎着破蛹而出。
她的手腕被链住。一把锁。因为她变成这样的东西,她感觉她就是铁链,她就是那把锁——因此她当然知道怎么用墙上拔下来的木屑开锁。这绝对不是他们想要的结果。他们并没有计划让她变成这东西。如果是,他们会用更适合的方式绑住她。他们那晚也不会仅派独眼铭术师一人来检查她。
门推开的嘎吱声响,刺入暗处的光矛。
“醒了吗,乖乖?”他亲切地叫着。“应该没有吧……”
他多半以为她死了。他肯定没料到她竟躲在角落,手上拿着锁和铁链。
她一直等到他走进来,接着一跃而起。
噢……噢,听听沉重厚实的锁击中他头颅的声音。噢,听听他瘫倒在地上,哽住无法言语,震惊不已。然后她压住他,用铁链缠绕他的喉咙,拉紧,更紧一些,更紧一些,再紧一些。
陷入疯狂,痛苦至极,满身是血,她熘了出去,在无灯的房子里徘徊,感觉到脚下的地板,两侧的墙,感觉到这一切,同时间感觉到屋里的每一个人……
房子本身成为她的武器,她利用房子对他们下手。
她一一锁上他们的卧室房门。在他们沉睡时锁上一切,只留下一条出路。然后她去楼下他们收藏酒精、煤油和所有发臭液体的地方,还找到一根火柴……擦亮火柴的声音有时听起来像黑暗中的吻。她想起自己当时这么想着,一面看火焰轰地燃起,蔓延到流淌地板的一池池酒精。
无人逃出。她就坐在那儿看着,她发现——奴隶之主,所有的尖叫听起来并无差别。
✻
沉默笼罩图书馆。无人动弹。
“你是怎么来到帝泛的?”格雷戈问。
“熘上一艘船。”桑奇亚轻声说。“当地板和墙壁会告诉你来来去去的是谁,躲藏变得很简单。下船后,我从我看见的一个酿酒厂招牌偷了‘圭铎’这个姓,反正所有人都不在意我的名字。最难的是弄清楚我能做的事极限在哪。碰触所有东西,变成所有东西……我几乎因此丧命。”
“你的扩充是什么性质?”欧索问。
她试着描述——知晓物体的感受,它们的感觉;全面的感觉有如泰山压顶,她总是得奋力阻挡在外。“我尽可能……碰触愈少东西愈好。我不能碰触人。那太多了。如果我头上的铭印过载,它们会烧起来,就是燃烧,好像骨头里有热铅。刚来帝泛时,我必须把自己像痳疯病患者一样用布包起来。我并没有花太长时间便了解他们在我身上做的是某种铭术。我试着找出修复的方法。让我再变回人的方法。但帝泛的一切都不便宜。”
“所以你才偷钥匙?”贝若尼斯问。“好付钱给疗者?”
“不会转而把我卖给商家的疗者。”桑奇亚说。“对。”
“什么?”欧索惊讶地问。“找谁?”
“疗……疗者。可以把我治好的疗者。”
“能把你治好的……疗者?”他气虚地说。“桑奇亚……我的天。你知道你大概是你这种人之中唯一存活下来的,对吧?我这辈子没见过任何插他的铭印人,而我这辈子见过的疯狂狗屁可多着了!能够就这样,我不知道,把你修补好的疗者?这想法太荒谬了!”
她瞪着他。“但是……但是有人跟我说……说他们找到知道该怎么做的疗者。”
“那他们要不是在说谎,”欧索说,“要不就是被骗了。没人知道怎么重现你身上的事,更别提反转了!他们多半收下你的钱后便割了你的喉咙,或是收下你的钱后把你卖给最近的商家!”
〈该死。〉克雷夫沮丧地说。
桑奇亚在发抖。“你……你说什么?你是说,我只能这样子了吗……永远?”
“我怎么知道?”欧索说。“说过了,这种事我连看都没看过。”
“先生。”贝若尼斯嘘声说。“稍微……圆滑一点?拜托?”
欧索看着她,然后看着桑奇亚。后者现在脸色苍白,而且不停发抖。“噢,要命……听着。这一切结束之后你可以待在这。跟我在一起,还有贝若尼斯。我可——能会试着弄清楚他们到底怎么做出你,还有该怎么反转。”
“真的吗?”格雷戈说。“真是太好心了,欧索。”
“才不是什么狗屁好心!这女孩是天杀的奇迹;照字面来说,谁知道她脑袋里还有什么秘密!”
格雷戈翻了翻白眼。“当然。”
“你真能找出答案吗?”桑奇亚问。
“我成功的可能性比这城里全部的愚蠢混蛋高太多了。”欧索说。
桑奇亚仔细考虑。〈你觉得呢,克雷夫?〉
〈我觉得这疯子对钱毫不在意,而对钱不在意的人比较不会出卖你。〉
“我会好好考虑。”
“太棒了。”欧索说。“不过我们别为这事太春心荡漾了。外面还有穷凶恶极的混蛋想杀掉我们全部呢。我们先确定还有明天,再来为未来打算吧。”
“对。”桑奇亚说。“你能再做一个追踪铭器吗?”她问贝若尼斯。“就像用在格雷戈车上那个?”
“当然。那种铭器毫不复杂。”
“很好。”她看着格雷戈。“至于你,你可以和我一起跟踪这个混蛋吗?”
出乎桑奇亚意料,格雷戈竟一脸犹豫。“呃……唉。恐怕不太……可能。”
“为什么?”
“大概跟欧索无法帮忙的理由一样。”格雷戈清清喉咙。“因为我很好认。”
“他的意思是他很有名,”欧索说,“因为他是欧菲莉亚.丹多罗插他的儿子。”
“对。如果我被看见在别家内城乱逛,那会让人心生警觉。”
“我需要有人跟我一起。”桑奇亚说。“我被这些人渣射中太多次,有人帮我还以颜色多好。”
格雷戈和欧索看着彼此,然后看着贝若尼斯。她深深叹息。“唉。好。好!不知道为什么跟在别人后面逛大街的总是我,但是……我想我可以帮忙。”
“但是……”桑奇亚说。“我是说,贝若尼斯肯定非常有条理,也很有帮助,但是我比较希望是个更……强健的人?”
“虽然丹多罗队长武力强大,”欧索说,“但铭术的好处在这个,”他轻点自己的头,“真真切切危险千百倍的武器。就此而言,小贝若尼斯少有竞争对手。我见识过她的能耐。好了。闭上嘴工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