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黑暗在他身旁旋绕。传来木头的嘎扎声,玻璃碎裂,还有一阵咳嗽与啜泣。
“格雷戈。”
腐败化脓的味道,还有被刺破的肠子,以及炙热潮湿的泥土。
“格雷戈?”
水中漩涡、许多脚步声,还有人窒息哽住的声音。
“格雷戈……”
他感觉胸膛有东西,颤抖蠕动的东西。他体内有东西,活生生、努力想动起来的存在。
刚开始他吓坏了,但尽管无法真正思考——迷失在黑暗中,他如何能思考呢?——他却开始理解。
在他胸膛里脉动的是他自己的心脏。它开始跳动,最初和缓焦虑,仿佛踏出第一步的幼驹。接着搏动转强,变得更加自信。他的肺乞求空气。格雷戈.丹多罗深深吸气。水在体内无数孔道汩汩冒泡,他咳嗽作呕,翻到侧面——他躺在某个东西上,某种石板——接着呕吐。吐出来的是水道水——他能从味道判别——吐了很多出来。
下一刻,他察觉自己的腹部。不久前如此剧痛……现在一点也不痛了。
“好了,亲爱的。”近处传来他母亲的声音。“好了……”
“母——母亲?”他含煳地开口。他尝试观察,但他的眼睛不对劲,仅分辨得出光线与阴影。“你——你在哪?”
“我在这。”阴影中有东西移动。他觉得他看到人影,身披长袍,手持蜡烛,但很难看清。“我就在你身旁,我的宝贝。”
“我……我怎么了?”他低语。他的声音粗哑刺耳。“我在哪?我的眼睛怎么了?”
“没事。”她安抚地说。他感觉到额间的碰触;她柔软温暖的手掌贴着他的皮肤。“只是有一阵子没用而已,很快会好起来。”
他眨眼,发现眼眶中的眼珠感觉冰冷。他尝试碰触自己的脸,却发现控制不了自己的双手,甚至无法扭动手指。
“嘘。”他母亲说。“冷静,别动。”
他咽了口口水,发现舌头感觉也冷冷的。“怎么回事?”
“我救了你。”他母亲说。“我们救了你。”
“我们?”他又眨眼,房间的更多细节开始对焦。他身处长形低矮的拱顶地窖,几个人站在他身旁,身穿灰袍,手拿摇曳的小蜡烛。
但房间的墙壁不对劲——还有,他这会儿看见了,天花板也不对。它们似乎都在动。荡漾。
这是一场梦,格雷戈心想。这一定是一场梦……
“我怎么了?”他问。
她缓缓叹气。“你太常发生同样一件事,亲爱的。”
“我不懂。”他低语。
“我失去你。但你又回来了。”
格雷戈躺在石板上,气息虚弱。然后慢慢地,记忆重回。
那女人——埃丝黛儿.坎迪亚诺。他腹部的匕首。黑水中的漩涡……
“我……我倒了。”他低声说。“她用匕首刺我。埃丝黛儿.坎迪亚诺刺杀我。”
“我知道。”她说。“你跟我们说过了,格雷戈。”
“她……她没有真的刺我,对吧,母亲?”他勉力挪动手,把自己推坐起来。
“不,不。”他母亲责备他。“躺下,我的宝贝,躺着别动……”
“我……我没死,对吧,母亲?”他感觉脑中思绪混浊,但他发现自己现在能思考了,虽然只有一点点。“那就太疯狂了……我不可能死掉又这样……这样回……活过——”
“够了。”他母亲伸出手,用两根手指碰触他的右太阳穴。
格雷戈立即静止。包复住他的这具躯体变得麻木。他不能动,无法眨眼。他被困在自己体内。
“别动,格雷戈。”他母亲说。“别动……”
他的头颅开始变烫,就在右太阳穴,就在他母亲的手指刚刚碰触的位置。刚开始是低微的头痛,但愈变愈糟,愈变愈糟。像是右侧头颅里的脑开始滋滋作响。
尽管他不记得出现过这样的情况……他记得听人描述过像这样的感觉。
桑奇亚,当时还有欧索与贝若尼斯一起在图书馆里,她说:如果我头上的铭印过载,它们会烧起来,就是燃烧,好像骨头里有热铅……
发生什么事?格雷戈绝望地想。我怎么了?
“别动,格雷戈。”他母亲说。“别动……”
他对自己迟钝疏远的躯体发怒,尝试移动,却发现没办法。头颅里的热度现在变得难以忍受,仿佛他母亲的手指是烧红的铁。但他看得见母亲的脸了,仅靠烛光勉强照亮。她的眼神悲伤,但并不真的对这一切惊讶,或苦恼,或痛苦。反倒像这异于寻常的举动只是她颇熟悉但悔憾的责任。
“在你身上发生的事伤了我的心,我的宝贝。”她柔声说。“但我很感激你在我们最需要你的时候回到我们身旁。”
格雷戈的心脏在胸腔里扑腾。不,不,他心想。不,我发疯了。这是一场梦。这只是一场梦……
又一段图书馆那晚的记忆——欧索耸肩并说:噢可能不止一个商家……只要其中之一试图铭印人类,那就全部有份。就我所知可能还没完呢……
不,格雷戈心想。不,不,不。他回想起自己大声说:……他们可以铭印士兵的心智。让他们无所畏惧……让他们做出卑劣的事,随后便忘记自己曾做过……
不!格雷戈心想。不,不可能!不可能!
然后是贝若尼斯低语:他们可以对你施加铭印,让你能够欺骗死亡……
最后,他回想起自己说的话,在深渊旁,他对桑奇亚描述丹图阿之后的情况:好像迷惑我双眼的魔法被揭开了……
他母亲看着他,眼神悲伤。“你想起来了,对吧?你通常都差不多这时候想起来。”
他想起她在维恩其铸场生气地说:我终止计划。那是错的。而且我们也不再需要那计划了。
令人不禁纳闷——为什么不再铭印人类?为什么说不再需要?
因为,格雷戈缓缓想着,你已经想通该怎么做了。
然后,同样在维恩其那天,他想起他母亲如何哭泣并告诉他:我没有在丹图阿失去你。你活下来了。我一直知道你会活下来,格雷戈。我知道你总是能……
我如何从丹图阿生还?他惊骇地想。我从丹图阿生还了吗?还是我……我死在那儿了?
“我失去你父亲。”他母亲说。“我失去你哥哥。我可能也在那场意外中失去你,我的宝贝。直到他出现……他来,告诉我怎么拯救你、修复你。我做了。但……我必须承诺以某些东西当作报酬。”
格雷戈更清醒了些。他现在看得清楚了,看见那群拿蜡烛的人、黑暗中起涟漪的怪异墙壁……还有一阵低语。刚开始他以为是灰袍人在说话,但并不是……感觉像是他们身处天鹅绒树叶的森林。他的耳朵无法听清。
他母亲晃了晃身子,轻轻一咳。“够了。多愁善感够了。听我说,格雷戈。”她的声音在他耳中异常响亮地回响,压过他的思绪。“听我说。你在听吗?”
恐惧与愤怒从他脑中消散。她挪开手指。感觉像是一块湿凉的被子盖上他的思绪。
他听见自己悄声说:“是。我听见你了。”
“你死了。”她说。“我们又把你救回来。但你必须为我们做一些事。你懂吗?”
他的嘴唇又动了,字句从他口中弹出。“是。我懂。”
“你确认了一些我们早已怀疑的事。埃丝黛儿.坎迪亚诺是这可怕阴谋的幕后操控者。说出她的名字。立刻。”
“埃丝黛儿.坎迪亚诺。”他的声音说道,字句含煳不清。
“埃丝黛儿.坎迪亚诺今晚将尝试愚蠢之事。有可能危及我们所有人之事。我们一直尽可能暗中施力,尽可能不公开行动——但她逼我们出手。我们必须回应,正面回应——尽管我们也必须尽一切可能推诿。她握有她并不了解的物品。你在听吗?”
“是。”他无助地说。“我在听。”
他母亲凑近。“那是一个箱子,附一把锁。”
“箱子,”他复述,“附锁。”
“我们找这个箱子一段时间了,格雷戈。我们确实怀疑在坎迪亚诺手中,但一直无法查明确切位置。但现在我们知道了。多亏你的贡献,我们相信埃丝黛儿.坎迪亚诺将箱子放在山所中。说。”
“在山所。”他缓缓说道。
“听我说,格雷戈。”她低语。“仔细听——箱子里有一个恶魔。说。”
格雷戈缓缓眨眼,低声说:“箱子里有一个恶魔。”
“对。对,没错。我们不能让埃丝黛儿打开箱子。她如果今晚遂行其愿,如果她转化自己,成为创造者,如果她拿到钥匙——她将拥有那样的能力。但我们不能,不能,不能让她释放箱中沉睡之物。”欧菲莉亚咽了口口水;如果格雷戈神智仍在,他会看出她明显吓坏了。“一旦它兴起战争……那会是一场终结所有战争的战争。我们不能再度冒这样的险。我们必须继续将恶魔关在箱内。说。”
“我们必须将恶魔关在箱内。”格雷戈低语。
她靠近,额头碰触他的太阳穴。“我为此对你深感骄傲,我的宝贝。”她喃喃说道。“我不知道这是否是你的目的,或是命运之手在导引你……但格雷戈,我……我只是想让你知道,尽管这一切——我……我爱你。”
格雷戈缓缓眨眼,无神地重复:“我爱你……”
欧菲莉亚直起身子,表情交杂羞愧与憎恶,仿佛因他呆板的语气而感到痛苦。“够了。你完全恢复后,你必须杀出一条路进入山所,格雷戈。到了那里,你必须找到埃丝黛儿.坎迪亚诺。杀了她。然后你必须取得钥匙和箱子。杀掉任何试图阻止你的人。我们打造了如此强大、美丽的工具帮助你完成这项任务。你必须利用它们做你最擅长做的事,格雷戈,做我们造你出来做的事——你必须战斗。”
她指向他肩后。格雷戈转头看。
转头看的同时,他领悟两件事。
首先,他突然了解房间的墙壁何以涟漪波动,为什么耳里盈满拍腾与低语……
房内满是蛾。
蛾贴着墙面与天花板盘旋飞舞振翅,白蛾之海在整面墙的周遭、之下与之上狂舞涌动,翅膀宛如颤动的白头。
第二件事是有人站在他身后;他转身时从眼角瞄到,仅止一瞥。
是个男人。或许是。人类的形体,高瘦且裹在黑色布条中,有如木乃伊,披着黑色短斗篷。
那个东西凝视他。
格雷戈转身看,但人影一闪而逝,原本的位置剩下一群呈圆柱状的蛾。暴风般的一大群,就像轻柔白翅组成的回旋涡流。
他注视着蛾。发现蛾柱中有东西——蛾绕着某个东西旋舞,某个白色的东西。
蛾柱有如帷幔般缓缓升起,接着他看见了。
一座木架,一套黑色铭印盔甲挂在上面。一只手臂接上巨大且闪闪发光的复合武器,半是巨斧,半是巨矛。另一只手臂连接硕大的圆盾,后面还装上铭印弩箭发射器。胸甲中央则是奇异的黑色金属板。
他母亲的声音在他耳里响起:“你准备好了吗,我的宝贝?你准备好拯救我们所有人了吗?”
格雷戈盯着铭甲。他见过这样的东西,而他知道这代表的意义:战争,与杀戮。
他低语:“我准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