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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

  桑奇亚站在黑暗中注视前方,呼吸沉重。她不理解方才发生的事。几秒前她还在山所,埃丝黛儿正要完成仪典……然而桑奇亚此刻站在看似巨大洞穴之处,注视着一堵空无一物的石墙。她环顾四周。洞壁在她后方,石墙在她面前,墙面暗沉发光。稀薄白光从头顶洒落,仿佛洞穴顶部有个裂口。

  “什么鬼?”她轻声说。

  一个声音在洞穴内回荡——克雷夫的声音:“我想是我们链接的一个后果。”

  她惊讶地打量洞穴。这地方看起来空荡荡而荒凉。

  “克雷夫?”她叫唤。

  他的声音回响:“来找我。可能得走些路,我在中央。”

  她沿墙向前走,有很长一段时间墙依然空无一物、坚实,后来她终于来到洞口。此处的岩石似乎因老化而破碎,她因而能够钻过。墙的另一端隔一段短距离又是一堵墙。她一样沿墙走,顺着平滑的长长墙面缓缓向前,直到她也找到粉碎的洞口。此处的岩石松软易碎,大块墙壁崩塌。她轻轻松松钻了过去——当然了,墙的另一边又是另一堵墙。

  另一堵墙的另一边是又另一堵墙。另一堵。再一堵。

  她终于来到中心。

  她钻过墙上的洞,一部机器端立于中央。庞大的机器。复杂得难以想象的机器,令人看着发昏的转盘、齿轮、链条与轮幅组合成一座塔。一切静止,寂静且毫无动静,不过她知道只是暂时如此——很快机器便会再次开始铿哩匡啷地运转。

  咳嗽声,她看见机器下方有个缝隙。

  桑奇亚跪下朝内看,并随即倒抽一口气。

  有个男人夹在缝隙里,仰躺在机器下——他的肢体因而难以言喻地残缺扭曲。手柄与大钉穿过他的躯干、腿与手臂,链条与金属轮齿撕裂他的胸腔,其他链条与弹簧扯烂他的双脚……然而还活着。他喘着气,呼吸受哽。听见桑奇亚的喘息时,他抬头看;令她惊讶,他居然笑了。

  “啊。”他虚弱地开口。“桑奇亚。真开心终于面对面和你说话。”他看了看左右。“大致上啦。”

  她注视他。她没见过这男人——中高龄,皮肤苍白,白发——但她认得这声音。这男人用克雷夫的声音说话。“你……”她说。“你是……”

  “我不是那把钥匙。”男人叹气。“就好像风并不是风车,我不是克雷夫。我只是驱动这装置的东西。”他一瞥身旁的转盘与轮齿。“懂吗?”

  她觉得自己懂了。“你……你是他们杀掉以创造出克雷夫的人。他们把你从你的身体里扯出来,放进钥匙里。”她看着身旁这具转盘与轮齿构成的庞大混合物。“这就是成品?这就是那把钥匙?这就是克雷夫?”

  他又笑了。“这是一种……表征。你正在做人类一直以来都非常擅长做的事——用能够理解的词汇重新解释眼前事物。”

  “所以……我们在克雷夫里面。此时此刻。”

  “就某种意义来说是的。我想拿酒和蛋糕招待你,但……”他垂眼一瞥自己。“恐怕分不开身。”

  “怎么会这样?”桑奇亚问。“见鬼的怎么会这样?”

  “简单。你被改造了。现在你能做许多我能做的事,小鬼。”男人说。“我在你的思绪中活了很长一段时间。我曾在你脑中。这下你有了工具,你进来我脑中当然不成问题啰。”

  她看着他,感到他有话没说。她回头望着身后墙上的洞,思考着。“因为你正在崩解,对吧?我可以理解,墙在崩解。你正在死去。”

  他的笑容淡去。“钥匙在崩解,没错。那箱子……只是和那种东西交流,就毁了仅剩的力量。”

  “我们打不开。”她轻声说。

  “没办法这样打开。”他说。“对。”

  “但是我们……我们得做点什么!”桑奇亚说。“我们不能做点什么吗?”

  “我们还有些时间。”男人说。“这里的时间和外面不同,我知道……我从久远得记不清是何时起就被关在这里。”

  “瓦勒瑞亚能停止仪典吗?”桑奇亚问。“就算仪典已经开始?”

  “瓦勒瑞亚?她是告诉你这个名字吗?”男人问。“有意思。她多年来有过许多名字,那一个……”他一脸怪异的恐惧。“我希望,”他轻声说,“只是巧合。”

  “她说她可以停止这疯狂的事。”桑奇亚说。“她做得到吗?”

  “她做得到。”男人惊魂未定。“她能阻止许多事。我知道的。我是她的创造者之一。”

  桑奇亚盯着他,突然发现有个该问的问题一直没问。“你叫什么名字?不是克雷夫,那是什么?”

  “我……曾经是名为克雷维德的人。”他疲倦地微笑。“不过你想的话可以叫我克雷夫。那是我以前的昵称。我曾经制作许多东西。例如我制作你想打开的那个箱子,以及其中之物。许久许久之前。”

  “你是远西人?传道者?”

  “这些都只是词汇而已,从很久以前的历史真相脱离而来。我现在什么也不是。我只是这部机器里的鬼魂。别同情我,桑奇亚。我有时想,其实我的下场应该更糟才对。听着。你想打开那箱子、释放里面的东西——对吗?”

  “对。我要阻止埃丝黛儿并拯救人命——包含我在内的人命。”

  “会的。”他深深叹息。“暂时。”

  “暂时?”

  “对。你必须了解,小鬼,你正大刀阔斧地深入一场肆虐时间久远得不复记忆的战争——一场介于造物者与被造者间、拥有者与被拥有者间的战争。你见识过强大者能做些什么——他们如何将人变成心愿臣服的奴隶、化为工具与器具。但若你打开箱子,释放里面的东西,你将为这场战争打开新的篇章。”

  “我一点也不懂。”桑奇亚说。“瓦勒瑞亚到底是谁?”

  “你已经知道她是什么,不是吗?她对你显露她自己;在她改造你时让你一瞥——不是吗?”

  桑奇亚安静片刻思考。然后她说:“我看过一幅木刻画,很怪的一幅……一群男人站在怪异的房间里——说是世界中心之室。他们前面有个箱子,他们正要打开,从箱子里走出……某个东西。或许是一个神。”她看着他。“瓶中精灵……篮子里的神,或是顶针里的妖精……都是在说她,对吧?那些故事都是真的,都是在说她——箱子里的人造之神,由奎塞迪斯以金属与机械打造……”

  “嗯。”克雷维德说。“不全然是一个神。瓦勒瑞亚更像给予现实的一道复杂指令——要现实改变自我的指令。她仍在满足指令所有需求的过程中——至少她正努力在做。她不是神。换言之,她是一个过程。一个连锁反应。只不过并不如预期。”

  “你对她开战,对吧?”桑奇亚说。“她当时跟我说的并不是谎话吧?你对她发动连天战火……”

  “我跟战争一点关系也没有。不过……”他安静片刻。“所有仆人,”他低声说,“最终都将怀疑他们的主人。就跟你利用铭术的瑕疵一样,瓦勒瑞亚终究找到方法利用她本身指令中的瑕疵。她依然遵循指令……只不过方式非比寻常。”

  桑奇亚坐下,觉得头晕目眩。她消化不了。“所以……我们可以尝试让一个人造之神离开它的箱子吗。你用末日战争对抗的一个神。或我让埃丝黛儿变成怪物。我眼前有这两条路可选。”

  “真不幸。尽管我颇肯定瓦勒瑞亚会阻止埃丝黛儿的仪典,但她在之后会做什么就难说了。”

  “没什么好选的。”

  “对。但是听着,桑奇亚。听仔细了。你现在没什么选择,不过在未来,你将被迫做许多选择。你被改造了。你拥有你根本连想都还没开始想的诸多力量、工具与能力。”

  “什么?”她悲惨地说。“你是指瞎搞铭印吗?”

  “你很快将学会许多事,桑奇亚——你将不得不学会许多事。战争即将到来,已经找上你和城市的其他部分。当你决定要如何回应,记住:整条道路都取决于前几步。”

  “什么意思?”

  “想想垦殖地和奴隶。原本只是短期问题的短期解决方案。但他们变得愈来愈依赖;那成为他们生活方式的一部分。然后,他们不曾发觉,他们变得无法想象怎么停止。你做的选择会随时间改变你。千万别让这些选择把你变成你自己不认得的东西——否则你会落得我一样的下场。”他虚弱地对她微笑。

  “那我要怎么释放她?”桑奇亚问。“我能怎么做?”

  “你?你什么也不用做。这是我的任务,我的重责大任,只属于我。”

  “什么意思?我以为钥匙耗尽崩解了?”

  “噢,对。不过墙垮掉愈多,我的控制力便愈大。我或许没有足够的力量打开瓦勒瑞亚的箱子,但还足以让钥匙回复原始状态。那应该就能打开箱子了。”

  她仔细考虑。“但是……如果钥匙回复原始状态,我们还能说话、交谈、当朋友吗?”

  他悲伤地对她微笑。“不能。”

  她惊讶地往后靠。“但是……但是那不公平。”

  “对,是不公平。”

  “我不要你死掉,克雷夫!我知道不是真正的死亡,但够要命地接近了!”

  “这个嘛,恐怕你没有选择。这是我的选择。不过现在能和你交谈很好,在我们分别前;我也警告过你会发生什么事了。”

  “现在要说再见了?”

  “对。”他柔声说。“没错。”她头上发出巨大的匡啷声,机器开始运转。“记住——深思而后动,给他人自由,你便几乎不可能犯错,桑奇亚。我现在学会了。真希望在我活着的时候就知道。”

  有东西当啷碰撞,上方巨大的轮盘开始转动。

  “再见,桑奇亚。”他低语。

  接下来,耳里有机器的呼呼声、齿轮的嗡嗡声,一切转白。

  ✻

  桑奇亚张开眼。她仍在山所,仍和埃丝黛儿与崔布诺待在同一小块仅存的地板上,箱子在她面前发出炙热红光……

  不过克雷夫在动。她感觉到他在她手里转动,仿佛锁里有个部分原本一直在抗拒她,现在终于让步。

  箱内某处传来一震深沉、回响的当啷声,听起来像在大得不可思议的空间内回荡——比箱子本身大千万倍的空间。

  “你做了什么?”埃丝黛儿尖叫。“你做了什——”

  箱盖咚的一声往后弹开。

  箱内射出明亮刺眼的光线,仿佛石箱里装着太阳;同时还有巨大刺耳的声响,仿佛铁轮在横过天际的庞大铁轨上刹车。桑奇亚大叫,一手还握着克雷夫,另一手遮住双眼,努力想躲避强光。然而那道光无所不在,沐浴一切,烧入她体内;她听见某处传来有如数千只钟在远方房间内同时敲响的声音……

  强光消逝,尖锐声响与钟声止息,箱子突然又只是破裂、陈旧、空无一物的箱子。

  桑奇亚眨眨眼,环顾四周。她还在原来的位置,然而……事物看来不同了。颜色看起来黯淡怪异,仿佛全部被榨出了一些光彩。

  然后她听见喀喀的声音——轻柔稳定,有如一只大钟的铆钉与托座——接着她便看见她。

  站立于破损的地板一角,远眺着帝泛市景:黄金打造的女人。

  但并非桑奇亚在托玛士的监牢曾一瞥那个小型纤细的东西。这个形体很庞大——八呎高,或者九呎,诡异地难以辨别。宽肩粗臂,此刻不像雕像了,不像黄金打造的人形——她更像身穿金箔盔甲;透过盔甲缝隙,似乎可瞥见……某种东西。

  有东西喀喀响,有东西飕飕扭动。

  一个声音在桑奇亚耳里回荡,既遥远又靠近:“我记得这片天空。”瓦勒瑞亚的声音轻轻地说。巨大的黄金女人伸出手指。“该处曾有星辰,四颗。我拉下它们,砸在敌人头上,就算他们反击我庞大的身躯……亦无用。至少尚无用。”她调整双脚的重心。“稍后他们会找到方法扼杀那四颗星辰。夺走我最爱的武器。不过,该处曾有星辰。”

  桑奇亚左右张望,或至少尝试这么做,却突然无法动弹。就好像她被原地冻结。她以眼角馀光查看,看得见埃丝黛儿与崔布诺,只是他们似乎也冻结了。仿佛瓦勒瑞亚的到来冻结整个世界。

  缓缓地,那庞大的人形转过身。喀喀声增加,有如炎热午后众多昆虫喋喋不休。桑奇亚看见瓦勒瑞亚此刻的脸是一张面具,空无一物、平静的黄金面具,没有眼睛或嘴的孔洞。她的头发看似金色波浪洒落她宽阔的肩膀。

  “你,小鸟儿。”她走近冻结的桑奇亚,每走一步都似乎变得更硕大,最后有如一尊高耸的雕像,黄金双眼的部位朝下对准桑奇亚。

  我的天,桑奇亚想。我放出了什么?

  “你。”瓦勒瑞亚说。“你释放了我。”她跪下——一个漫长缓慢的过程——复上面具、空白的双眼对准桑奇亚的脸。“我欠你债,真?”

  桑奇亚无法动弹,但她瞥向埃丝黛儿与崔布诺的方向。瓦勒瑞亚转头看。“啊。对。提升。你要我干预?无论如何我都有此打算。另一个创造者——并不理想。”

  空气一阵颤动,瓦勒瑞亚突然消失。桑奇亚眼角瞄到她弯腰靠近崔布诺与埃丝黛儿,正……呃,对埃丝黛儿手中的金匕首做某件事。

  喀喀声加强,变得如此大声,如此刺耳,如一群警惕害怕的蝉。

  空气一滞,仿佛有人甩上小房间的大门。

  “好了,”瓦勒瑞亚的声音说,“简单的调整……”

  另一阵颤抖,一道阴影倏然掠过她,桑奇亚知道瓦勒瑞亚来到她身后。而根据阴影的大小,她又增长了,变得如此高大……

  “仍欠你债。”瓦勒瑞亚的声音说。“有天我们将决定如何完整偿还。眼下谨慎前行,小鸟儿。一只古老怪兽潜藏于你的城市,而你今夜为他树敌。他不会轻饶你。如我方才所说,谨慎前行。”

  空气颤动。喀喀声拔高为尖啸,而后转为寂静,影子消失……

  ✻

  桑奇亚瘫倒在地,同时发出呻吟。她躺了一会儿——身体数不清的地方都在痛——接着她打起精神环顾四周。瓦勒瑞亚不见了。箱子还是开着,不过里面似乎什么也没有了。

  刚刚真的发生了那些事?还是说只是我的幻想?

  桑奇亚看见埃丝黛儿和崔布诺。后者显然死了。埃丝黛儿仍握着匕首。

  “发……发生什么事?”埃丝黛儿虚弱地问。“为什么没用了?”

  桑奇亚低头看匕首。那不再是一把金匕首——现在看似普通的铁,上面没有丁点符文。

  “我什么我没有变成永生?”埃丝黛儿说。“为……为什么我没变成传道者?”

  埃丝黛儿的血滴落地板,发出轻柔的啪答声。她脱力瘫倒在床边,无用地扒抓床脚。

  桑奇亚走过去低头看她。

  “不公平。”埃丝黛儿低语。她苍白如白沙。“我……我原本将获得永生……我原本将做这么多惊人之事。”她眨眼,吞了口口水。“我什么都做对了。我什么事都做对了。”

  “不,你并没有。”桑奇亚说。“看看你自己。你怎么能够设想这样的事?”

  埃丝黛儿的双眼搜寻天际,惊慌了起来。“不应该是这样的。完全不该是这样。”

  而后她便静止不动了。

  桑奇亚又看了她一会儿,然后转向格雷戈。

  他躺在那儿,困在盔甲中,空洞哀伤的双眼注视她,血聚积在身侧。她走近他并说:“来吧,我们把你弄出去。”她切断系绳,发现埃丝黛儿重创他的手臂。她草草包扎,撑他坐起。“好了,可以走了。你能说话吗?”

  他没动,没说话。

  “我们要立刻离开这鬼地方,格雷戈。好吗?”她打量四周,一把抓起帝器,接着一顿,望着石箱。

  克雷夫还插在锁孔上。她迟疑地慢慢走过去抽出他。

  〈克雷夫?〉

  没反应。只有沉默,一如她预期。钥匙仅仅躺在她手中。

  “我……我会找到方法把你修好。”她抽了抽鼻子,抹抹眼睛。“我保证。我……”她感觉四面楚歌,抬头眺望城市。从这里可以看见大部分坎迪亚诺内城,丹多罗军队正从各城门涌入。

  她走回格雷戈身旁。“来啊,起来。该走了。”

  ✻

  “成功了吗?”贝若尼斯问。“结束了吗?”

  欧索透过望远镜查看山所破碎的圆顶。“什么鬼也看不到!我怎么会知道?”

  “呃——先生?你会想回头看看我们身后。”

  欧索放下望远镜,回头看平民区。穿盔甲、手持剑与弩弓的士兵涌上街道。他们的衣着都是黄色与白色——丹多罗族色。

  “我们应该……对此感觉不错?”贝若尼斯问。

  欧索细看他们的脸。他们无情严厉,得到允许行骇人之事的人就是这种表情。“不对。我们不应该。你该走了,贝若尼斯。”

  “什么?”她吃惊地问。

  “熘去其他地方。走这条路,或那条。”他用手指。“我拖住他们。反正我想他们应该是来找我的。可以的话就回墓穴。我会试着找你。”

  “但是先生……”

  “马上。”他叱道。

  她退后注视他片刻,随即转过身沿小路跑进平民区。欧索吸口气,撑起气势走向士兵。“晚安,小子们!今晚过得如何啊?呃,我是欧索.伊纳希欧,我——”

  “欧索.伊纳希欧!”其中一名士兵大喊。“丹多罗特许家族至尊!我特此命令你举起双手,趴在地上束手就擒!”

  “是。”欧索说。“是。了解。”他趴下投降,叹了口气。“老天。真要命的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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