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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止。无声。没有思考。耐性。这些是她所知、她所为、她执行的任务。
当然了,并没有“她”。身为“她”,就须身为她并不是的东西,她从来就不是的东西。她知道。她——它——是个物体,一件物品,静静等待被使用。有人要它停止——非常清楚,不过它并不清楚记得是何时或为何——因此它停止,此刻它便等待。
它等待,静止无声,它没有其他能力。它站立,茫然凝望前方,看见它前方的景象——手拿匕首的女人、濒死的老人、远方冒烟的市景——但它并不理解这些景像。
因此它只是等待,等了又等,就像长柄镰刀在工具架上等待被主人握住,无心且绝对。
然而有个思绪冒出来:这……不对。它尝试理解有什么不对,但没有办法。阻碍它的努力、阻碍它思考一切的,是个简单的观点:你是一个工具。你是一个被人使用的物品,仅此而已。
它同意。它当然同意。因为它记得鞭子潮湿的笞打以及鲜血的味道。
我被造出。我被锻造。
它记得甘蔗叶的刺伤与割伤、制作糖蜜的锅炉屋传出的恶臭,还有每天怀抱着的恐惧,知道自己可能在某人一时兴起之下便丧命。
我有一个目的。我有一项任务。
木屋的咯吱声、小屋里稻草嘎吱压碎。
我有一个住处。
然后是那场火、尖叫声,还有翻腾的浓烟。
有人……有人把我偷走。对吧?
它的脑中有一股力量,无言然而极其强大,坚持着对,对,这些都没错、如此思绪都该被接受,且它该坐等它的主人召唤。不过它又想起一个男人,高F削瘦,站在一个工作坊里说:现实并不重要。只要你能够改变某物品的想法够多,它便会相信任何你所选择的现实。
它还想起其他事:它看见一名男子,身穿盔甲,满身鲜血,啜泣着说:他们说我是一件物品。但我改变想法了。
它又感觉到脑中的压力,一个存在说:不。不。你是一件物品,一个东西。你必须依他人的意图行事,否则你将被抛弃——所有毁坏事物的命运皆如此。
它知道是这样——它大半生命中都是这样。好久了,它总活在恐惧中。好久了,它忧虑着如何生存。好久了,它担心着危险、损失、死亡,好久以来它避开、闪躲或逃离所有威胁,只求多活一天。
但它想起某些……不同的事。
它想起站在墓穴中,从颈间拉出一把钥匙,交出自己所有秘密、承诺愿以身犯险。
它想起撬开阳台门,选择救它的朋友而非自己。
它也想起在夜空下亲吻一名女孩,感觉如此强烈、充满生命力,真正的生命力,有生以来第一次。
桑奇亚眨眼,深深地、痛苦难耐地吸入一口气。
这个简单动作神似举起不可估量的重量,因为她脑中的命令坚持她不受允许做这些事。
接着她慢慢地、慢慢地朝桌上的箱子走近一步。
“不!”手拿匕首的女人尖叫。“不,不!你在做什么,肮脏的小女孩?”
尽管她的腿抵抗这动作,她的膝盖和脚踝阵阵疼痛,桑奇亚仍迈出下一步。
“这地方最……最糟糕的部分,”她缓缓嘶声说,用力挤出字句,“不是它把人当私人财产。”
“停止!”那女人尖叫。“我命令你!我要求你!”
然而桑奇亚再跨一步。“最糟的部分,”她低语,呼吸沉重,“绝对最糟的部分,在于它拐骗你。”很难再移动——她咬紧牙,泪水从眼睛涌出——但她再跨一步。“它让你认为你是一个物品,让你放弃自己、变成粗陋的商品。它如此彻底地将人化为物品,他们……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已经变成物品。就连你已经自由,你甚至都不知道该怎么自由!它改变你的现实,而你不知道该如何扭转!”
另一步。
“这是一个系统。”桑奇亚说。“一个……装置。帝泛和它为我们打造的世界……是一部机器。”
箱子近在咫尺,克雷夫在她指间,但感觉有千斤重。她尖叫着抬起手,伸长手指,将钥匙举向箱子的锁。克雷夫在对她说些什么,但她没办法听——她的全部意志都消耗在对抗帝器的力量。
“你在做什么?”埃丝黛儿大喊。“你为什么非得毁掉一切不可?这难道不是我应得的吗?我父亲和丈夫逼我经历那一切之后,这难道不是我应得的吗?”
克雷夫来到锁孔前了。
“我会给你,”桑奇亚以气音说,“你真正应得的。”
她将克雷夫插入金锁,转动钥匙。
她确信会有用。她如此确信自己将战胜。
然而克雷夫尖叫起来。
✻
全部发生在电光火石间。
桑奇亚转动钥匙,她听见他的声音喊着:〈小鬼……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应付得来,小鬼,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应付得来!〉
接着他的声音转为无言、没有思考,交织痛苦与恐惧的尖叫。她随即了解。毕竟克雷夫一段时间前就要她这么做了——他说过他将衰退瓦解;每一次她使用他,他都更衰退一点点。
打开瓦勒瑞亚的箱子一定侵蚀掉他最后的力气。
桑奇亚在绝望与惊骇中尖叫——她的反应纯然出于直觉:她尝试改变克雷夫,就像她对其他诸多铭器做的那样。她必须专注——但她其实并不曾真正专注在克雷夫身上。克雷夫总是在那儿、总是存在她之中、总是一个在她内心角落的声音。然而当她碰触那个存在,当她在这最微妙的时刻与这个存在交流,它打开并绽放,而……
世界化为模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