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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仁慈

阿杜瓦在燃烧。
最西边的两个区--三农场区,位于都城西南角;拱桥区,在前者以北--满目疮痍。巨大的烟柱袅袅上升,底部隐隐被橙光点亮。强劲的西风吹动烟柱散发的油烟,为落日披上一层脏兮兮的帘布。
杰赛尔严肃地看着这一切,一言不发,早已捏得麻木的拳头放在锁链塔的垛口上。这里听不见什么,只有耳畔的风声,还有偶尔传来的极微弱的战斗声。那是作战的呼号,或是伤员的惨叫,抑或是高高在上的海鸥们的尖叫也说不定。杰赛尔感伤地渴望自己化为飞鸟,飞过塔楼,飞出古尔库人的包围圈,飞离这场噩梦。但逃避谈何容易。
“三天前,克什米之墙出现第一个缺口。”瓦卢斯元帅单调而低沉地报告,“我们击退了接下来的两次攻击,在当晚守住了城墙,但次日出现第二个和第三个缺口。该死的火药改变了战争的基本规则,本能坚持一星期的城墙不到一小时就垮了。”
“卡布尔向来喜欢调配他的粉尘与瓶罐。”巴亚兹毫无帮助地喃喃道。
“敌人趁夜突入三农场区,很快又夺取了通往拱桥区的城门。此后,都城的西半部都在持续激战。”杰赛尔在剑斗大赛中打败费里奥之后庆功的酒馆就在那边,那是他和威斯特、加兰霍、卡斯珀及布尔特一起欢聚的地方,之后他们去了北方,他去了旧帝国。那家酒馆被烧了吗?是不是成了焦黑空壳?
“敌我双方白天在大街上恶斗,而每晚我们都会发起突袭。我们丢失的每一跨土地都浸满了古尔库人的鲜血。”瓦卢斯或是想提振士气,杰赛尔听了却犯恶心。都城的土地浸满了鲜血,不管是谁的血,都是联合王国国王的失职。“阿诺特之墙依然牢固,尽管墙内已有火灾。昨晚火势几乎蔓延到四角区,好在暂时被雨水浇灭。我们将为每一条街道奋战、为每一栋建筑奋战、为每一间屋子奋战,正如您的要求,陛下。”
“很好。”杰赛尔勉强嘶哑地回应,几乎说不出话来。
当初他轻松地拒绝玛扎戈尔特将军的条件时,并不清楚后果会如此严重,他只朦朦胧胧觉得总会有人前来拯救,总会有英雄出现。如今场面如此血腥,而援兵迟迟不至……或许在城下的烟尘中的确有英雄诞生:勇敢的士兵在伸手难见五指的黑烟里将受伤的战友抢回安全地带;护士就着摇曳的烛光缝补伤口;市民冲进燃烧的建筑中拖出咳嗽不止的孩童。英雄每天都有,却无人歌颂,也于事无补。
“海湾里是我们的船吗?”他静静地问,话出口便后悔了。
“臣也希望如此,陛下。臣做梦也想不到,敌人竟能掌握制海权。事实上,臣从未见过这么多该死的船,即便咱们的舰队没有前往安格兰运兵,恐怕也做不了什么。按现在的情形,援军只能在城外登陆,这进一步加剧了困难,更要命的是,码头是城防的薄弱环节,敌人迟早会加以利用。”
杰赛尔紧张地看向码头,想象古尔库大军蜂拥下船,直扑市心。中央大道从码头直通阿金堡,笔直地穿越阿杜瓦的中心,宽敞路面足以容纳一整个古尔库军团快速进军。想到这里,他不禁闭上双眼,平缓呼吸。
古尔库大军到来前,他几乎没机会安静地听取阁员们的意见;现在到了急需建议的关口,他们却个个噤若寒蝉。苏尔特很少在阁议上现身,即便出现也只顾怒视莫拉维;大法官除了痛心疾首,没别的话好说;连巴亚兹似乎也终于用光了历史教训。杰赛尔只能一肩担下所有责任,只觉被压得喘不过气。或许伤员、无家可归者乃至死者的遭遇更悲惨,但这无法为他带来丝毫慰藉。
“截至目前,死了多少人?”他听见自己问,就像小孩拨弄伤疤,“损失有多严重?”
“克什米之墙的战斗异常激烈,被占城区的争夺更为残酷。双方均伤亡惨重。臣估计我方至少阵亡了一千人。”
杰赛尔咽下酸涩唾沫,想起在西门边看到的杂乱无章的守军。他发表演讲的广场,大概已被古尔库军团占领了吧;听他演讲的军民,满怀希望和自豪,如今……他试图想象广场堆满一千具尸体的样子:百人一排,并肩躺着,十排人上下相连。一千具尸体。他咬着拇指指甲,直至咬到指尖的血肉。
“伤员更有数倍之多,”瓦卢斯雪上加霜地报告,“事实上,他们的安置很成问题。已有两个城区被古尔库人部分占领,而轰炸几乎波及到市中心。”杰赛尔舔着牙齿空洞,想起在无尽的平原上、无情的蓝天下经历过的伤痛,车轮“吱嘎”颠簸,每一次滚动都牵动着他的脸颊。
“打开阿金堡,安置伤员和无家可归者。王军出征在外,堡内大有空间,军营足以容纳数千人,并提供充足补给。”
巴亚兹摇着秃头。“这太冒险。我们不清楚来人的底细,或许古尔库密探和卡布尔的间谍会混入其中。”
杰赛尔咬紧牙关。“风险我来担。我才是国王,对不对?”
“你是国王,”巴亚兹咆哮,“因此你应该接受忠告,表现出国王应有的样子。现在不是感伤的时候,敌人正逼近阿诺特之墙,在某些地方,他们距此不过二里。”
“不过二里?”杰赛尔低声重复,不由得再度紧张地望向西边。阿诺特之墙是建筑物间一条细小灰线,从这里看去脆弱得惊人,也近得令人心悸。他陡然被恐惧攫住,那并非是对理论上在烟尘中挣扎求生的百姓们的负罪感,而是对自身性命真实又迫切的担忧,就像当初在乱石间面对两个杀气腾腾的对手。或许没趁早逃离都城是个天大的错误。或许现在还不晚--
“我要与联合王国的人民同甘共苦!”他大吼,既是冲自己的懦弱,也是说给魔法师听。“生死与共!”他扭身用肩膀冲着巴亚兹,回避对方的视线。“打开阿金堡,瓦卢斯元帅,需要的话,你可以把伤员送进王宫。”
瓦卢斯紧张地瞥向巴亚兹,然后僵硬地一鞠躬,“臣将在阿金堡设立医院,陛下,军营也将为百姓开放,但王宫最好禁止生人出入--至少在局势进一步恶化前。”
杰赛尔不忍想象局势会恶化到何等地步。“好,很好。立刻去办。”转身背离冒烟的都城,走下长长的台阶前,他轻轻抹去一滴眼泪。是烟尘的关系,毫无疑问,是烟的关系。
※ ※ ※
特维丝王后独坐在他们巨大的卧室窗前。
夏蕾伯爵夫人仍逗留宫中,但至少学会了不在杰赛尔面前大发雌威,其他女伴在古尔库舰队封锁码头前就被统统送回了斯提亚。杰赛尔宁愿把王后也送走,不幸的是,他不能这么做。
杰赛尔关门时,特维丝看都没往他的方向看一眼。他沉重地走过房间,尽力按捺住长叹,外面的雨让他靴子沾了层泥,烟尘让他皮肤油腻腻的。
“你把脏东西带进来了。”特维丝头也不抬,声音一如既往寒冷如冰。
“战争很脏,亲爱的。”他说出最后那个词时,眼见她的侧脸厌恶地抽搐了一下,令他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他沉重地坐进面对她的椅子,但没脱靴子,明知这会激怒她--反正不管他做什么,她都会生气。
“你一定要进来吗?”她叫道。
“噢,我还能上哪儿去?毕竟,你是我老婆。”
“我可没选你。”
“我也没选你。我原以为这样做对大家都好!信不信随你,我宁可娶一位不恨我的女人!”杰赛尔用一只手抓住头发,尽力压抑怒火,“拜托,不要吵,我在外面受够了。我受不了了!我们能不能,至少……对彼此友好一点?”
她长久地看着他,满腹思虑地皱起眉头,“你怎么做到的?”
“做到什么?”
“不断尝试。”
杰赛尔微微咧嘴苦笑,“我只盼你至少能欣赏我的毅力,别无他求。”她没笑,但他感觉到,她嘴角僵硬的线条似乎稍有松动。他不敢想象她会在这最后关头态度软化,却又忍不住想抓住这一线希望。这些日子以来,希望少之又少。于是他倾身靠近,认真地望进她的双眼。“你不在乎我,这点你表现得非常明白,而我承认不能就此怪罪你--相信我,我认识到从前的我并不自爱。但我一直在努力……非常努力……去改变自己。”
特维丝的嘴角折出微笑,尽管笑容伤感,但的的确确是笑了。她伸出一只手--这大出他意料--轻轻放在他脸上。他屏住呼吸,只觉她指尖触碰的地方痒痒的。
“你怎么就不理解我对你的鄙视呢?”她的话让他如坠冰窟。“我鄙视你的长相,鄙视你的存在,鄙视你的声音。我鄙视这个国家和这里所有的人,我巴不得古尔库人早日把这里烧成灰。”她抽回手,转身面对窗口,一束阳光照亮了她曼妙的身影。
杰赛尔缓缓起立,“今晚我换个屋睡,这里太冷。”
“你终于想通了。”
对一个人来说,最恶毒的诅咒莫过于让他得到梦寐以求的所有,又让这些光彩夺目的事物在他面前统统化为泡影,这时他连最初的梦想也不再拥有。杰赛尔渴望的一切--权倾天下、功成名就、春风得意--不过是一场空。如今他只想把所有东西还回去,回到最初,回到过去。但世上本没有回头路可走。永远没有。
他发现自己完全无话可说,只得僵硬地转身,沉重地走向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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