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峰原没有立即开口。他盯着盛有葡萄酒的杯子,似乎陷入了沉思。修长的身躯所散发出来的阴郁气场比方才更明显了。
“峰原先生?”明世关切地问道。
峰原叹了口气,凄然一笑。
“抱歉,我不是在卖关子。只是我的推理太过匪夷所思了……哪怕你们说我是大骗子,说我瞎编乱造,我也无话可说。”
这铺垫着实诡异,让慎司他们吃了一惊。峰原到底想说什么?
片刻后,峰原终于直起身子,仿佛下定了决心。他环视在场的三位朋友,用低沉而稳重的声音徐徐道来。
“理绘大夫的推理基于三个着眼点。
“第一,柳泽在京都站遇到老板后,没有提及自己约了人,而是通过购买伴手礼拖延时间,误了一班车,这是为了避免老板目击自己和主犯见面的场景。问题是,他为什么要费尽心思,不让别人看到自己跟主犯见面呢?哪怕警方注意到柳泽,老板应该也不会立刻联想到,那天在京都站约见柳泽的人就是主犯。
“针对这个疑点,理绘大夫给出的回答是,主犯是一个光和柳泽见面就会被怀疑的人。换句话说,他是个刑警。如果他是刑警的话,当警方注意到柳泽的时候,他就有可能被派去找老板了解情况。老板一看到他就会说,‘你那天在京都站见过柳泽吧?’听到这话,他的同事必然会起疑……
“第二,如果成濑没有报警,绑匪却以警方在监视为借口炸死了悦夫,那么大家就一定会察觉到杀害悦夫才是绑匪的真正目的。主犯打算如何规避这种风险呢?
“针对这个疑点,理绘大夫给出的回答是,如果主犯本身就是刑警的话,就不会出问题。家长没报警的话,罢手就是了。
“第三,既然柳泽负责拨打勒索电话,为主犯制造了不在场证明,那么涉案刑警在绑匪打电话时必然拥有牢不可摧的不在场证明。
“而理绘大夫由此认为,那个人就是岩崎警官。
“我觉得理绘大夫的推理十分严密。不过我看过手记之后,就这三点得出了不同的结论。”
“不同的结论?”
“第一,理绘大夫认为在车站与柳泽见面的是刑警,但我不敢苟同。探员多达数百人,主犯被派去找老板了解情况的概率应该是非常低的。就算柳泽见的人真是刑警,老板能认出他是刑警的概率也是微乎其微的。
“更何况,柳泽真的会慎重考虑警方盯上自己,派刑警找老板问话的可能性吗?他肯定会觉得,这种情况几乎不可能发生。
“既然柳泽会怕成那样,那就意味着老板极有可能认出那天和他碰面的人。所以我无法认同‘那个人是刑警’的推论。”
“那您觉得那个人是谁呢?”慎司问道,“您说老板极有可能认出那天和柳泽碰面的人,莫非他是老板的熟人?”
“不。警方肯定也彻底调查过老板的熟人。如果主犯身在其中,肯定早就落网了。”
慎司等人一脸困惑,面面相觑。那个人不是老板的熟人,老板却极有可能认出他。他到底是谁呢?
理绘似乎想到了什么,说道:
“不是老板的熟人,老板却极有可能认出他……您的意思是,他是某种意义上的名人?不认识老板,但却是许多人认识的名人……”
“没错。主犯是某种意义上的名人——这是我唯一能得出的结论。”
明世歪着脑袋说道:
“可名人也有很多种啊。毕竟你心目中的名人到别人眼里可能就成了无名之辈。球星在球迷眼里是名人,可是对足球不感兴趣的人就不认识了呀。没有限定条件的名人也就那么一小撮,当红演员啦,国民歌星啦,政坛大腕啦……如果幕后真凶是总理大臣,那倒是绝了。”
峰原面露微笑。
“确实,就算是我也不敢往这么离奇的方向猜。”
“反正没有限定条件的名人寥寥无几,大多数名人只在对他们感兴趣的人群中有名,只有‘名人’这一个条件的话,范围未免也太大了吧。”
“这话没错。不过在和本案有关的人里,确实存在没有限定条件的名人。”
明世挠了挠自己的一头短发。
“啊?有吗?”
“我们不妨这么想——柳泽在京都站和主犯见面的时候,主犯还没有出名。但他很快就会出名了。”
“一个很快就会出名的人?”
“柳泽打算在几天之后做什么呢?答案显而易见,犯罪。而在犯罪事件发生后,大家都会在电视、报纸和杂志上看到那个人。”
“大家都会在电视、报纸和杂志上看到的人?”
慎司不禁愕然。因为他终于意识到了峰原在暗示的是谁。
“……您是说,被害者的家属?”
峰原带着沉郁的表情点了点头。
“没错。在这个国家,被害者的家属会沦为媒体的牺牲品,多么可悲。大家不妨回忆一下成濑在手记中的描述。案发次日,大批记者堵在成濑家门口。成濑夫妇一出现,所有的镜头都对准了他们,还有一根根话筒伸了过去。
“那时,成濑夫妇成了家喻户晓的名人,虽然这只是暂时性的。他们是痛失爱子的悲剧主角。全日本的人都通过电视、报纸和杂志看到过他们的长相。
“如果老板目击到柳泽与成濑夫妇中的某一位约在京都站见面,那就大事不妙了。因为老板一看到媒体报道的新闻,就会意识到案子的共犯和被害者的家长碰过头。柳泽就怕出现这种情况。”
“您的意思是,柳泽在京都站等的是成濑夫妇中的某一位?您是说,本案的主犯就在那两个人之中?”
“很遗憾,这是唯一说得通的解释。”
慎司、明世和理绘一脸茫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这是何等难以置信的结论。公寓房东看着房客们,露出悲哀的微笑。
“你们不敢相信也是在所难免的。毕竟连推理出这个结论的我都不敢相信啊。所以你们骂我是大骗子,说我瞎编乱造,我也不好说什么。”
接着,他继续沉声说道:
“那么哪一个才是主犯呢?是成濑正雄,还是早纪子?探讨到这个阶段,第二个疑点就有了意义。‘如果成濑没有报警,绑匪却以警方在监视为借口炸死了悦夫,那么大家就一定会察觉到杀害悦夫才是绑匪的真正目的。主犯打算如何规避这种风险呢?’——如果主犯自己报警,就不存在这个问题了。”
“……是成濑报的警。您是说,他就是主犯?”
“对。还有第三个疑点佐证我的观点。有人靠柳泽打来的勒索电话获得了比其他人都牢靠的不在场证明。那就是与柳泽通话的成濑。”
“还真是……”
慎司喃喃自语。三个疑点确实指向唯一符合条件的人,成濑正雄。
“根据悦夫的日记,成濑在案发十天前,也就是4月8日去仙台出过差。去仙台应该确有其事,但他是先在京都站与柳泽会合,然后前往广岛帮他窃取炸药和电雷管,再坐飞机前往仙台。成濑毕竟是社长,不是普通的工薪族,出差日程应该也是相当自由的。
“而且成濑家位于修学院。修学院也在京都站以北。这一点也与主犯的条件相符。”
“……可成濑为什么要杀害悦夫啊?那可是他的亲骨肉啊……”
“因为悦夫并不是他的孩子。”
“悦夫不是他的孩子?您怎么知道?”
“因为柳泽说过,‘那Y是冒牌货’。他所谓的冒牌货,正是与父亲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
“等一下,您是说,Y指的是悦夫?可悦夫的首字母是E,不是Y啊?”
“悦夫这个名字不仅能读作‘えつお(etsuo)’,还能读作‘よしお(yoshio)’。柳泽误以为成濑家孩子叫‘よしお’。
“还有另一条线索可以证明Y指的是悦夫。在案发一周前的4月11日下午1点半左右,柳泽透过‘Charade’的玻璃门看到了在门口经过的Y。
“而悦夫在日记中写道,那天吃过午饭后,父母带他去鸭川边野餐了。成濑的手记中提到的照片,也就是放在案情介绍网站首页的那张照片,正是在那天拍摄的。
“要从位于修学院的成濑家前往鸭川,最方便的走法是在修学院站搭乘睿山电铁,到终点出町柳站下车。而‘Charade’就在出町柳站对面。当天下午1点半左右,柳泽恰好看到悦夫在父母的陪同下走出出町柳站,经过咖啡厅门前。于是他便说,‘那Y是冒牌货’。”
“原来Y不是主犯,而是被害者……”
明世喃喃自语,惊愕不已。
峰原点了点头,继续行云流水般沉声叙述。
“我们可以试着梳理一下成濑的犯罪经过。案发第一天早晨,成濑送走悦夫后立刻开车追上,让他上车。成濑答应过悦夫要带他去骑车,帮他早日告别辅助轮。只要对儿子说‘今天就不去上学了,爸爸带你去练车’,悦夫必然心花怒放,乖乖上车。成濑带着儿子来到下阪本的‘井田证券琵琶湖庄’,把他关进船库。
“回家后,成濑按照事先约定,在上午10点接听柳泽打来的电话,确保自己手握不在场证明。随后,他向警方报案。
“他在手记中表示,从送走悦夫到10点那通电话打来,他一直都在家里,但那是他编造的谎言。反正早纪子已经去世了,哪怕他在手记中作假,也没有人会发现。
“调查组派探员到家中守着。在他们面前,成濑扮演了一个因儿子被绑架备受煎熬的父亲。谁都没有对他起疑心。
“案发第二天下午4点,柳泽打来第二通电话。成濑接听电话,带上赎金开车出门。
“下午6点20分过后,成濑进入‘井田证券琵琶湖庄’的船库。他在手记中写道,自己当时有过上楼的念头,但最后还是作罢了,直接折返。但事实上,他当时是上了楼的,并且在那个时候打开了定时器的开关。
“由于定时器是六小时式的,我们一度认定打开定时器的时间是爆炸的六小时前——也就是下午1点左右。早上起床后一直与刑警们待在一起,没有出家门一步的成濑貌似不可能完成这个动作。殊不知,定时器是在爆炸前不久打开的。成濑就这样获得了关于定时器的不在场证明。
“在悦夫葬礼那天,岩崎警部补告诉成濑,警方对绑匪进行了侧写。成濑意识到警方很快就会查到柳泽身上,就在当晚将其杀害。手记中写道:‘晚上11点左右,应该是我和早纪子筋疲力尽,刚刚睡下的时候。绑匪的同伙刚好是在那个时候遇害的吗?’其实当晚成濑为了灭口出门去了。
“既然柳泽知道悦夫不是成濑的亲生儿子,那么成濑拉他入伙的时候肯定对他透露过,自己的真正目的是除掉悦夫。考虑到柳泽曾向几个熟人表示自己近期会有一大笔钱进账,成濑肯定向他做出了许诺,事成之后会给他一大笔钱。当然,成濑根本没打算掏这笔钱。”
“成濑先生和柳泽先生是怎么认识的啊?”
理绘问道。
“柳泽误会了悦夫名字的读法,这为我们提供了线索。由此可见,柳泽是通过文字而非声音了解到了悦夫的名字,所以他才会搞错读法。”
“什么叫‘通过文字了解’?”
“他们应该是通过电脑联系上的。案件发生在十二年前,当时互联网还没有今天这么发达,但电脑之间已经可以通信了。柳泽肯定经常在犯罪留言板上发帖。成濑看到了柳泽发在留言板上的电子邮件地址,就联系了他,说服他参与自己的计划。正因为他们是通过文字交流的,柳泽才会搞错名字的念法。电脑通信在十二年前还没有普及开来,警方没查到也不足为奇。”
明世问道:
“那悦夫的亲生父亲是谁?”
“关于这个问题的线索出现在案发第二天,星期日。成濑之前就跟柏木夫妇约好了,说‘偶尔过来吃顿饭’,邀请他们来家里做客。如果成濑是幕后真凶,那他为什么要在交易当天邀请柏木夫妇来家里呢?人多只会妨碍他行事啊。这么做的背后应该是有某种原因的。
“假设悦夫的亲生父亲是柏木,疑问便会迎刃而解。成濑把他叫来家里,正是为了观察他得知悦夫危在旦夕,备受煎熬的模样。之所以一并请来香苗,是因为只请柏木会让人起疑。
“大家不妨回忆一下手记中的描述。得知悦夫被绑架后,柏木为了解调查进度逼问岩崎警部补,极力掩饰自己的焦躁。成濑写道:‘柏木很喜欢孩子,向来疼爱悦夫。’其实柏木如此焦急,只因为悦夫是他的孩子。当然,成濑也很清楚这一点。见柏木痛苦不堪,他肯定在心中大声称快。
“柏木与早纪子在婚后越走越近,暗中私会。然后便有了悦夫。他们唯恐各自的家庭破裂,便决定不再幽会。
“我也不知道成濑是如何发现了悦夫并非自己亲生。也许是通过悦夫入学时做的血检。在此之前,他一直全心全意地爱着妻儿,所以当他发现自己遭到了背叛时,心中定是燃起了熊熊的怒火。他决定杀了悦夫,让早纪子活在无尽的痛苦之中。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甚至不惜将一亿巨款投入火海。他在手记中描述的那些对早纪子和悦夫的爱,以及失去他们的痛苦,都是彻头彻尾的谎言。”
“都是假的……”
“没错。在案发后的那些年里,成濑一直冷眼旁观因痛失爱子苦不堪言的妻子。他扮演了一个哀伤悲痛的父亲,却在内心深处嘲笑着妻子。
“八年后,早纪子为救一名幼儿园小朋友遭遇车祸,不治身亡,仿佛是那小小年纪便遭遇不幸的悦夫的幻影带她走上了不归路。早纪子被送到医院后,成濑和香苗去看望过她,但香苗中途离开了,没有听到他们之后的对话。所以没人可以证明成濑和早纪子之间是否真的像手记中所描述的那样互诉衷肠。说不定……成濑告诉了奄奄一息的早纪子,说当年杀死悦夫的就是他。也许他用这种方式,给了背叛他的妻子最后一击。
“后来,成濑得了胰腺癌,命不久矣。就在这时,他为了掩盖案件的真相,采取了最后一项手段——写下那份手记。为了掩饰对妻儿的怨恨,他在手记中反复强调了自己对妻儿的爱和失去他们的悲痛。然后,他请柏木夫妇在他死后把手记发布在网站上。”
因癌症日渐憔悴的成濑正雄疯狂敲打键盘的光景跃然眼前。身死之后仍要掩盖罪行,这份执迷令慎司不寒而栗。
“我的推理就是这样。”
峰原就此闭口,仿佛是说累了。他站起身,拉开窗帘,俯瞰窗下的御池大街。
一时间,所有人一言不发。每个人都已确信,峰原的推理正确无误。
峰原转过身来,用平和的声音说道:
“我不会阻止你们告诉警察,但我自己并不打算把刚才的推理说出去。毕竟那不过是假设而已,没有任何的事实依据。”
明世仿佛下定了决心,开口说道:
“我决定不说了。事到如今,就算能查出是成濑杀害了悦夫也无济于事,只会让更多的人伤心难过。况且真凶已经死了,人世间的惩罚已经管不到他了。现在揭露真相也没有意义。”
理绘默默点头。
三位朋友将视线投向慎司。慎司早已拿定主意。
“我赞成。这起案子是京都府警负责的,不归警视厅管。我只是作为一个享受假期的普通人稍微参与了一下而已,没有义务向京都府警汇报。”
峰原用平静的口吻说道:
“好。这起案件,依然悬而未决。”
[1] 京都市中北部下鸭神社境内的森林。
[2] NTT是日本电信电话公司,日本第一大电信运营商。
[3] Farruca是弗拉门戈帕洛斯(曲式风格)的一种。
[4] Chez为法语,Muraki为日语罗马音,店名意为“村上家”。
[5] 本段原文以日文平假名写成,一般为儿童写法,类似用拼音代写汉字。——编者注
[6] 原文为日文外来语,可音译为“夏利”。
[7] 京都最具代表性的名点特产,用米粉、砂糖、肉桂等制作而成。——编者注
[8] 格力高·森永事件是日本20世纪影响最大的食品投毒案,自称“怪人二十一面相”的神秘人接连对日本食品业巨头进行恐吓敲诈,并在超市投毒,导致数家企业损失上百亿,人心惶惶,警方领导自杀谢罪,但罪犯至今逍遥法外。
[9] Peter, Paul and Mary是美国著名民谣组合。《神龙帕夫》的歌词讲述了孩子和一条住在海边的神龙之间建立友谊共同玩耍、互赠礼物的故事。
[10] 百万遍知恩寺的俗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