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安塞尔卡省
兽性与神性之间的区别是责任。
——伊克雅努斯一世，《四十四封书信集》
战争爆发前几周的气氛最是诡异。康里亚人、加里奥斯人、纳述尔人、森耶里人、泰丹人、艾诺恩人，还有赤塔，每支军团都在朝亚斯吉罗奇要塞行军，通过破军关，前往异教徒的疆界。虽然他们中许多人想到马上将要面对异教帕夏萨考拉斯，但类似的担心有上千种，忧虑交织，如织纱成布。到头来，大家甚至觉得战争与日常生活没什么两样……
——杜萨斯·阿凯梅安，《第一次圣战简史》
长牙纪4111年，晚春，安塞尔卡省
出征头几天，圣战军格外混乱，尤其每到日落时分，因里教众在田野中和山脚下四散扎营时。有几晚阿凯梅安找不到辛奈摩斯，也累得顾不上找人，干脆就在陌生人间搭起帐篷过夜。然而随着集体习惯的养成，康里亚军团慢慢有了军队的自觉，人与人逐渐熟络，每晚的营地开始变得大同小异。很快，阿凯梅安发现与自己一起进餐、一起谈笑的，已不只是辛奈摩斯及其身边的资深军官，如伊里萨斯、丁察塞斯和岑卡帕了，还要加上凯胡斯、西尔维及奈育尔。普罗雅斯来过两次，两次都令阿凯梅安不好过，不过大多时候王子会把辛奈摩斯、凯胡斯等召去王家大帐，有时是举行宗教庆典，有时则与康里亚军团的各大贵族共商大计。
这样一来，阿凯梅安就常常要和伊里萨斯、丁察塞斯、岑卡帕这些人混在一起了。作为同伴他们经常让他尴尬，特别是有西尔维这样羞怯的美人在身边的时候。但很快，阿凯梅安觉得这样的夜晚也有好处，尤其白天和凯胡斯一起赶路之后。惯常的中间人不在，男人们之间会有片刻不适，但很快就会开始亲切交谈，惊喜地发现彼此有共同语言。这样的交谈可以让他松口气，也使他回想起小时候的生活，当兄长被叫到渔船或海滩上干活时，小伙伴之间就是这样的。大人物遮蔽下的人们的友谊是阿凯梅安能把握的东西之一。自离开摩门，只有和这些人在一起，他才能感到片刻宁静——虽然在这些人眼中他是个被诅咒的巫师。
某晚，辛奈摩斯带凯胡斯和西尔维出去，与普罗雅斯一起参加文尼塔节庆典，这是因里教的另一个神圣节日。伊里萨斯他们吃完饭也很快去和手下士兵欢庆了。结果，阿凯梅安头一次和塞尔文迪人奈育尔·厄·齐约萨，最后的乌特蒙人待在一起。
虽然两人已在营火前共度了好多个晚上，塞尔文迪蛮子仍然让他不安。有时眼角余光扫到对方，阿凯梅安会情不自禁地屏住呼吸。和凯胡斯一样，奈育尔也是他梦中的幽灵，一个来自遥远的危险土地的蛮子。再加上那布满疤痕的手臂，以及铁片腰带下隐藏的丘莱尔……
阿凯梅安有许多问题想问对方，其中大多和凯胡斯有关，此外还想打听他部落领土北方的斯兰克的情况。阿凯梅安甚至想问他西尔维是怎么回事。每个人都注意到，她对凯胡斯一往情深，但每晚仍跟奈育尔一起睡。每当三个人提前离席回帐，阿凯梅安都可以看到伊里萨斯和其他军官之间交换的眼神，虽然到现在还没有谁公开谈论。他向凯胡斯提起这事，凯胡斯只耸耸肩，说：“她是他的战利品。”
阿凯梅安和奈育尔起初尽力互不理睬，任凭叫喊声在黑夜里回响，每个火堆旁都围坐着影影绰绰的纵酒狂欢的人。不少人往他们这边看来——间或露出不解的表情——不过没有谁过来搭话。
阿凯梅安皱眉审视着康里亚骑士们喧哗的宴会，然后转脸对奈育尔表示：“我们都是异教徒，对吧，塞尔文迪人？”
一阵难堪的沉默，奈育尔继续啃着手里的骨头。阿凯梅安啜了口酒，搜寻着离开的理由。和一个塞尔文迪人有什么话好说？
“你当了他的老师。”奈育尔突然道，把嚼完的软骨吐进火堆。他眉毛紧拧，眼睛在阴影里闪动，仿佛在研究火焰的形状。
“是的。”阿凯梅安道。
“他告诉过你为什么吗？”
阿凯梅安耸耸肩：“他想学习三海诸国的知识……你为什么问这个？”
塞尔文迪人已站了起来，油腻的手指在裤腿上抹抹，然后伸伸胳膊，展现出硕大可怕的身形，一言不发地钻进黑暗，留下阿凯梅安困惑不解地坐在原地。也许，塞尔文迪人根本没把他当回事。
阿凯梅安暗暗决定，等凯胡斯回来要和他提起这事，不过很快又忘记了。和他心中的恐惧相比，缺乏风度的交谈、不明所以的问题都不算什么。
阿凯梅安通常把自己不起眼的小帐篷扎在辛奈摩斯历经风霜的大帐旁，在里面醒着躺个几小时，往脑子里塞满与凯胡斯有关的自责，或是为可能引发的严重后果担忧。等这些念头想到麻木，他又开始想念艾斯梅娜，或为圣战军的前景惴惴不安。他们很快就要踏上费恩教的土地——也就是战场。
噩梦越来越无法忍受。几乎每天他都会在黎明的号角吹响前醒来，发觉自己紧攥着毯子，或是抓着脸，朝古代的同袍们呼喊。当然，很少有天命派学士能够安眠，艾斯梅娜曾开玩笑说他睡觉时“就像一只老猎狗，时刻准备爬起来捉兔子”。
他回答：“不如说我是一只老兔子，时刻躲避着猎狗的追逐。”
到现在，睡眠——尤其是忘我的深眠——开始逃避他了，夜晚对他来说仿佛是两段喧哗间短暂的平静。他经常在黎明前的黑暗中爬出帐篷，抱着肩膀以止住颤抖。外面仍是昨晚的场景，只缺了色彩和温度。太阳金色的边缘露出东方地平线，像一块燃烧的煤炭烧穿了涂墨的纸。他仿佛站在世界边缘，只需一点点压力，就会被投入无尽的黑暗当中。
如此孤独，他心想。有时他想象艾斯梅娜睡在苏拿的房间里，一条修长的腿从毯子下踢出，腿上是太阳透过百叶窗洒下的斑驳光影。他祈祷她平安无事——向降罪于他俩的诸神祈祷。
同一轮太阳赐予我们温暖。同一轮太阳赐予我们光明。同一轮……想到这里，他又想起了安那苏里博·凯胡斯，想起此人带来的预兆与恐惧。
有天晚上，听着其他人为费恩教的事争论不休时，阿凯梅安突然意识到，自己本无须独自面对恐惧，可以把这些告诉辛奈摩斯。
阿凯梅安越过火堆，看着老朋友，元帅正为即将到来的战斗和别人争论。
“我当然知道奈育尔了解异教徒！”元帅抗议，“我从没质疑过。但在他看到我们在战场上的表现之前，在他看到康里亚人的力量之前，我不会盲目听从他，我想王子也是同样看法。”
可以告诉他吗？皇宫地下的疯狂之后，第二天一早圣战军就拔营出征了。当时一片混乱，即便如此，辛奈摩斯仍然关心着阿凯梅安，认真打听了前一天晚上的详情。起初阿凯梅安说的都是真话，至少大致概括了发生的事。他告诉元帅，皇家萨伊克的巫师对皇帝汇报了一些情况，皇帝需要他来确认。但接下来就纯粹是编造了——皇家萨伊克在魔法地图上发现了密码，诸如此类故事，阿凯梅安自己都想不起说了什么。
谎言自然而然冒了出来。那天夜里发生的一切及其预兆实在太突然，预示的又是如此可怕的灾难，哪怕两周后的现在，阿凯梅安仍被恐惧压得抬不起头。当时他神志恍惚，编出的故事反倒显得更合理，更能说出口。
他该怎么向辛奈摩斯解释这些？向那个一直信任他的人解释！
阿凯梅安静静等待，看着一张张被篝火映红的脸。他有意把坐垫放在篝火的下风向，不希望吃饭时有人打扰——现在看来这还有一个好处，就是让他可以不惹人注意地观察每一个坐在火堆边吃饭的人。
辛奈摩斯盘膝而坐，腰杆笔直，就像祖姆的将军一样。虽然他嘴绷得紧紧的，眼神却透着笑意，修得方方正正的胡须间夹杂着食物的残渣。他左边是堂弟伊里萨斯，坐在一棵倒下的树干上前后摇晃，像一条精力充沛的小狗，不断挑战着周围人的耐性。再往左坐的是丁察塞斯，或称“血腥丁察”，此人举着酒碗，等待奴隶添酒，前额上十字交叉的伤痕在阴影中漆黑如墨。岑卡帕和往常一样坐在丁察旁边，乌木般的皮肤在火光中闪耀，不知为什么，他的神态和语调总让阿凯梅安觉得他是个淘气包。凯胡斯盘着腿，穿一件普通的白色束腰上衣，像审视一幅从神庙里抢出的画像一样审视着这个世界，沉静而关切，仿佛离每个人都很遥远，又仿佛被每个人吸引。西尔维靠在他身上，半睡半醒的眼睛亮晶晶的，腿上盖着条毯子。和平时一样，她的面孔完美无瑕，曲线曼妙，浑身紧绷，牢牢吸住了人们的目光。奈育尔在她身边，但离火堆较远，蹲在阴影中，凝视火焰，一口一口地撕扯面包。哪怕在吃饭，他看上去也仿佛随时准备拧断别人的脖子。
如此奇怪的一群人，他的部落。
他们能感觉到吗？阿凯梅安不禁想，他们能感觉到末日的来临吗？
他必须把事情说出来，如果不能告诉天命派，就对其他人说。一定要说出来，否则他要疯掉了。艾斯梅在这里就好了……不，这样想只会带来更多痛苦。
他放下酒碗站起身，还没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就坐到了老朋友身边。克里加特斯·辛奈摩斯，亚特雷普斯的镇守元帅。
“辛……”
“怎么，阿凯？”
“我必须和你谈谈。”他压低声音，“我有……有……”
凯胡斯似乎没注意这边。然而阿凯梅安仍然感觉他看着自己。
“那天晚上，”他续道，“摩门城下最后一个晚上，你记不记得伊库雷·孔法斯过来找我，带我去皇宫？”
“怎会不记得，我急坏了！”
阿凯梅安犹豫了一下，眼前闪过那老人的模样——皇帝的宰相，在锁链束缚下抽搐。面孔像手掌一样伸开，朝外绽放、伸展……一张会把人抓住、握紧的脸。
辛奈摩斯就着火光看了看他，皱起眉头：“你怎么了，阿凯？”
“我是个学士，辛，我有我的誓约和责任，和你——”
“兄长大人！”伊里萨斯在火堆那边喊，“你一定要听听这个！给他讲讲，凯胡斯！”
“拜托，老弟，”辛奈摩斯厉声道，“你就不能——”
“得了，听他说吧！我们都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辛奈摩斯想斥责他，但为时已晚。凯胡斯已经开始说了。
“不过是个寓言，”亚特里索的王子说，“是我在塞尔文迪人中间听说的……寓言说：一个草原人养了一头瘦弱的小公牛，并给它配了几头小母牛，但有一天，它们震惊地发现主人又买了一头公牛，这头公牛更结实，角更粗壮，脾气也更暴躁。当主人的儿子把强壮的公牛带到牧场时，小公牛低头露出双角，鼻子哼哼，蹄子踩着地面。‘不！’它的母牛喊道，‘求你了，不要为我们拿自己的生命冒险！’‘拿生命冒险？’小公牛叫道，‘不，我只是要让他知道，我是头公牛！’”
瞬间的沉默，然后一阵大笑。
“塞尔文迪人的寓言？”辛奈摩斯哈哈大笑，“你是不是——”
“我是这样想的！”伊里萨斯抬高嗓门，盖过吵闹声，“我是这样解释的！听我说！寓意是我们的尊严——不，我们的荣誉——比任何东西都重要，甚至比我们的妻子更重要！”
“狗屁寓意！”辛奈摩斯擦掉眼里的泪水，“这只是个笑话，没别的！”
“这是个关于勇气的寓言。”奈育尔说，其他人都安静下来——阿凯梅安觉得他们应是感到惊讶，一直沉默寡言的野蛮人居然开口说话。野蛮人往火里吐了口痰：“是老人讲给小孩的故事，用来羞辱他们，告诉他们摆出什么架势都是白费，只有死亡才是真实。”
火堆旁的人们面面相觑。岑卡帕壮起胆子笑了两声。
阿凯梅安往前倾了倾身：“你怎么说，凯胡斯？你觉得有什么寓意？”
凯胡斯耸耸肩，显出几分惊讶，仿佛惊讶于自己知道的答案，却被这么多人错过。他迎上阿凯梅安的注视，友善的眼神透出无比的坚定：“意思是有时候小公牛能结识好母牛……”
又一阵大笑，阿凯梅安却只能勉强挤出微笑。为什么这么生气？“不，”他高声说，“你到底认为它是什么意思？”
凯胡斯停了片刻，握住西尔维的右手，目光在一张张被火焰照亮的脸上扫过。阿凯梅安看看西尔维，不过只是为了转开视线；但她看着阿凯梅安，而且是刻意的。
“它的意思是，”凯胡斯平静的语调带着奇异的感染力，“勇气有很多种，荣誉也是一样。”不知为什么，他说话总能让其他人安静下来，仿佛连周围的圣战军都不那么吵闹了，“它告诉我们，勇气、荣誉甚至爱情，都只是问题，而非生活的全部。只是我们需要面对的问题。”
伊里萨斯夸张地摇摇头。这人的脑筋不是很灵光，总把激情和思考混淆。他和凯胡斯的争论总让人感到滑稽。
“勇气，荣誉，爱情——这些都是问题？那什么才是答案呢？怯懦和堕落？”
“伊里萨斯……”辛奈摩斯似乎漫不经心地说，“够了，老弟。”
“不，”凯胡斯回答，“怯懦和堕落也是问题。至于答案，你，伊里萨斯——你就是一个答案。事实上，我们每个人都是答案。我们每天的生活都在写下新答案，新方法……”
“那所有答案都是相同的喽？”阿凯梅安脱口而出，语调中的苦涩把自己都吓了一跳。
“好一个哲学问题。”凯胡斯回答，他的笑容好像可以扫清一切阴霾，“不。当然不是。有些人的生活比其他人好——这毫无疑问。否则我们为什么会唱圣歌？为什么会怀着崇敬的心念诵经文？为什么要不断思考后先知的教诲？”
阿凯梅安知道他会举些什么例子，那些有过历练的人生，那些可以作为答案的人生……阿凯梅安自己也知道那些，但说不出口。毕竟，他是个巫师，如果说谁的生命可能无法提供任何解答的话，他是个活生生的例子。于是他一言不发地站起来，不顾周围人的想法，径自朝黑暗中走去。突然间，他感到自己需要黑暗，需要孤独……
需要躲开凯胡斯。
来到帐篷前，弯腰准备钻进去时，他才想起没有对辛奈摩斯坦白想法，他仍然要独自承担。
也许这样更好吧。
换皮密探就在他们当中。凯胡斯是世界末日的预兆。辛奈摩斯听到这些会以为他发了疯。
女人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我看到你看他的样子了。”
他——凯胡斯。阿凯梅安扭头看去，火光映出西尔维柳树般苗条的身形。
“我是什么样子？”阿凯梅安问。她很生气，从语调就能听出，不过仅此而已。她在嫉妒吗？白天，他和凯胡斯步行时，她只能和辛奈摩斯的奴隶待在一起。
“你不必害怕。”她说。
阿凯梅安咽了口唾沫，压下涌起的酸味。早些时候，辛奈摩斯递给他的不是酒，而是佩拉皮塔，可怕的饮料。
“害怕什么？”
“害怕爱他。”
阿凯梅安舔舔嘴唇，感觉心跳加速，不禁暗自咒骂。
“你讨厌我，对吗？”
即便在深深的阴影中，她美丽的面孔也如此梦幻，就像是从世界的裂隙中露出的一缕野性的洁白。阿凯梅安突然意识到自己对她有多么强烈的欲望。
“只是……”她犹豫了一下，盯着脚下踏平的草地。接着她抬起脸，有那么一瞬，他以为是艾斯梅娜在看着自己。“只是因为你拒绝承认而已。”她低声说。
承认什么？阿凯梅安想大喊，但她已跑开了。
“阿凯？”凯胡斯朝逐渐退却的黑暗中喊道，“我听到有人在哭。”
“我没事。”阿凯梅安哑着嗓子，手仍捂着脸。晚上的某个时候——具体时间他不记得了——他爬出帐篷，坐到熄灭的火堆旁。现在，黎明快到了。
“是因为那些梦吗？”
阿凯梅安揉揉脸，把清凉的空气吸进肺里。
告诉他！
“是……是的。梦。就是这样，是那些梦。”
他感觉对方俯视着他，他自己却不想往上看。凯胡斯一只手按在他肩头，他瑟缩了一下，但没有把手拂开。
“不是因为梦，对吗，阿凯？是别的事……不只是因为梦。”
热泪滚下脸颊，流进胡须。他没说话。
“你今晚没睡……你很多个晚上没睡了，对吗？”
阿凯梅安看向周围营地，帆布覆盖了山坡和原野，天空如冰冷的铁块，旗杆上的军旗死气沉沉地垂着。
然后他看向凯胡斯：“我在你脸上看到了他的血脉，这让我同时充满了希望和恐惧。”
亚特里索的王子皱眉：“也就是和我有关……我之前也担心过这点。”
阿凯梅安咽了口唾沫，心还在犹豫，但已将算筹推了出去。“是的。”他说，“事情并不简单。”
“为什么？这是什么意思？”
“在折磨我和我的学士弟兄们的梦境中，有一个最令我们苦恼。那是安那苏里博·塞摩玛斯二世，库尼乌里的至高王，于长牙纪2146年死在埃伦奥特战场上的情景。”阿凯梅安深吸口气，用力揉着眼睛，“你知道，塞摩玛斯是非神会最强大的对手，是命丧非神之手最著名的牺牲品。最著名的牺牲品！他就死在我面前，凯胡斯。他是我最敬爱、最珍视的朋友，他就死在我怀里！”他眼神里现出一丝怒意，胡乱扬了扬手，“我是说——死在谢、谢斯瓦萨怀里……”
“这是你痛苦的原因？因为我——”
“你不懂！听、听我说……他，塞摩玛斯，临死前对我——不，是对谢斯瓦萨说，他对我们所有人说——”阿凯梅安摇摇头，傻傻地笑笑，用手指理了理胡须，“他一直在对我们说，每个该死的夜晚，一次又一次地死去——而每天的感觉都和第一天一样——他说……”
阿凯梅安抬起眼。忽然间，他不再羞愧于自己的眼泪。如果在这个人面前都无法敞开灵魂——这个人就像阿金西斯，就像埃因罗！——还能对谁敞开呢？
“他说，一个安那苏里博——一个安那苏里博，凯胡斯！——会在世界末日的时候回来。”
凯胡斯平日那分外神圣、似乎不受一丝纷扰的表情阴暗了下来：“你说什么，阿凯？”
“你不明白？”阿凯梅安低声说，“你就是那个安那苏里博。凯胡斯，你就是末日的预兆！你来这里这件事，意味着末世之劫即将重演……”
瑟金斯在上！
“第二次末世之劫，凯胡斯……第二次末世之劫，而你就是预兆！”
凯胡斯的手从他肩上滑下：“这说不通，阿凯。我来了，这能说明什么？这说不通。我现在在这里，之前在亚特里索，如果我的血脉真像你说的那么古老，那么某地一直都会有安那苏里博存在，不管那是哪里……”
亚特里索王子的双眼失去了焦点，似乎在与看不到的东西搏斗。有那么一阵，他似乎失去了泰然自若的气质，像是被陡变的环境压倒了。
“这只是个……”凯胡斯停了停，好像一口气喘不上来。
“巧合。”阿凯梅安说着站起身。不知什么缘故，他渴望伸出手，用自己的拥抱让王子平静下来。“我也这么想过……我承认，刚见到你我只是大吃一惊，但后来……真是太疯狂了！后来……”
“后来怎么了？”
“我找到了他们，找到了非神会……那天晚上，你和其他人庆祝普罗雅斯战胜皇帝的那天，我被召去安迪亚敏高地。带我去的不是别人，正是伊库雷·孔法斯。他把我带到皇宫的地下室。显然他们在自己人中发现了密探，而皇帝确信有巫术的作用。他们错了。没有巫术的痕迹，但那人绝非普通密探……”
“为什么？”
“首先，他管我叫奇格拉，这是阿古佐语中谢斯瓦萨的名字，阿古佐语就是斯兰克扭曲堕落的语言。不知为什么，他在我身上看到了谢斯瓦萨的痕迹……另外，他……”阿凯梅安舔舔嘴唇，摇了摇头，“他没有脸。他是血肉组成的孽物，凯胡斯！那个密探无须使用巫术，无须留下巫术的印记，就能模仿别人的脸。完美的密探！”
“非神会在某个地方，用某种方法，杀掉了皇帝的宰相，然后取代了他。这些……这些东西可能出现在任何地方！可能在这里，在圣战军中，也可能出现在各大势力的宫廷中……就我所知，他们甚至可能扮成国王！”
或沙里亚……
“但这和我是灾难的预兆又有什么关系？”
“这意味着非神会掌握了上古科技。斯兰克、巴拉格、巨龙——虚族制造的孽物都是泰克奈的造物，也就是所谓的上古科技。上古科技源远流长，当时奇族仍统治着伊尔瓦大陆。我们一直认为，虚族被库亚拉-辛莫伊灭族时，上古科技就失传了，这段历史甚至早在长牙上的经文写就之前，凯胡斯！但这些换皮密探是新发明的，是上古科技的新产物。如果非神会重新发掘了上古科技，那他们也可能知道如何复活莫格－法鲁……”
这名字仿佛偷去了他的呼吸，仿佛在他胸口重重打了一拳。
“非神。”凯胡斯说。
阿凯梅安点点头，咽口唾沫，感到喉咙发痛：“是的，非神……”
“而现在，一个安那苏里博回来了……”
“也就是说这不再是‘可能’，几乎成了确凿的事实。”
凯胡斯严肃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表情难以揣摩：“你会怎么做？”
“我的任务只是监视圣战军。”阿凯梅安说，“但现在我必须做出一个决定……每时每刻，这个决定都在抓挠我的心。”
“什么决定？”
阿凯梅安努力迎上学生的注视，对方眼里似乎有种东西，某种无法理解甚至可说可怕的东西。“我还没把你的事告诉他们，凯胡斯，我没告诉我的兄弟们，塞摩玛斯预言已经实现。我一天不告诉他们，就意味着背叛他们、背叛谢斯瓦萨、背叛我自己。”他又笑了一声，“也许还有这个世界……”
“但这是为什么？”凯胡斯问，“你为什么没告诉他们？”
阿凯梅安深吸一口气：“因为如果我告诉他们，他们一定会来找你，凯胡斯。”
“也许他们应该这样做。”
“你不了解我这些兄弟。”
黎明前的昏暗中，奈育尔·厄·齐约萨全身赤裸，蹲在和凯胡斯共住的帐篷里，凝视西尔维熟睡的面庞。他用匕首拨开她脸前的头发，然后把匕首放到一边，用两根布满老茧的手指抚过她的脸颊。她抽抽鼻子，叹口气，把毯子卷得更紧。真美。真像他那个被遗忘在故乡的妻子。
奈育尔紧盯着她。醒着的人和睡着的人都一动不动。与此同时，他也听着帐外的声音，凯胡斯和那个巫师谈论着无聊事。
某种意义上说，这是个奇迹。他不仅穿越帝国全境，还在皇帝脚下吐了口痰，在伊库雷·孔法斯的同胞面前羞辱了他，甚至得到因里教徒中只有王子才有的待遇。现在他以将军的身份，与毕生所见规模最宏大的军队同行。这支军队可以夷城灭国，屠戮民族。这样的军队只在忆者的歌中出现过。圣战军。
而这支军队的目标是希摩，西斯林的根据地。西斯林！
安那苏里博·莫恩古斯是个西斯林。
杜尼安僧侣的计划太过宏伟，像失心疯一样，但看上去似乎执行得非常顺利。在梦中，奈育尔总是独自来到莫恩古斯面前。有时两人会交谈几句，有时不会，而每次都以流血告终。但现在，这样的梦似乎成了孩童的幻想。凯胡斯是对的，过去了三十年，莫恩古斯已远非那种可以堵在小巷里、用刀子解决的对手了。他可能成为了统治者，统治着一个帝国。还能怎样？他是杜尼安僧侣。
就像他儿子，凯胡斯。
谁知道莫恩古斯的权力延伸到了多远的地方？西斯林和基安肯定都在他控制下，问题只是控制的程度。他的力量是不是已经延伸到他们身边？掌握了圣战军？
也掌握着凯胡斯？
派儿子来控制他们。对杜尼安僧侣来说，要打倒敌人，有比这更好的方法吗？
现在，普罗雅斯他们议事时，只要凯胡斯一开口，因里教的世袭贵族都会马上安静下来。每当他们认为他在思考什么，便会紧盯着他，放低声音，用他们觉得他听不到的声音说话。这些贵族一个比一个傲慢，但都对凯胡斯言听计从。这不是出于阶级或地位，而是因为他们认为这位子虚乌有的王子身上有他们需要的东西。凯胡斯是超凡脱俗的，他们中优秀出众的人也无法与他相提并论——凯胡斯不知用了什么手段，让贵族们有了这等想法。这绝不仅是因为他声称自己在远方梦到了圣战，也不只是靠他和那些人说话时邪魅的语调——就像父亲在纵容狂妄的孩子——更在于他说出的话，说出的真相。
“但真神会庇佑正义之师！”克桑泰的总督伊吉亚班，某晚在议事会上叫嚷。在奈育尔的坚持下，他们开始讨论施吉克的帕夏萨考拉斯会采用什么战术应对他们，“瑟金斯本人——”
“你呢？”凯胡斯打断他，“你是正义的吗？”
王家大帐中的气氛紧张起来，大家似乎莫名地期待着什么。
“我们也是正义的，没错。”克桑泰的总督答道，“否则，以居鲁神的名义，我们在这里做什么？”
“问得好，”凯胡斯道，“我们在这里做什么？”
奈育尔看到盖德奇大人转过脸看了辛奈摩斯一眼，眼神里带着担忧。
伊吉亚班谨慎地呷了口阿皮酒，为自己争取一点时间：“讨伐异教徒，还能做什么？”
“我们讨伐异教徒，因为我们是正义的？”
“也因为他们是邪恶的。”
凯胡斯微微一笑，笑容中却带着严肃的怜悯：“‘受真神期许者便是正义……’瑟金斯是不是这样写的？”
“是的。当然了。”
“而判断一个人是否受真神期许的是谁？是其他人吗？”
克桑泰总督的脸色变白了：“不。只有真神和他的先知。”
“也就是说，我们并非注定正义了？”
“是的……我是说，不……”伊吉亚班一脸困惑地看着凯胡斯，露出真实的惧怕，“我想说……我不知道我想说什么了！”
凯胡斯会给对方台阶下。他每次妥协都恰到好处，让贵族们承他的情。这样的感觉会一次次积累。
“这说明你明白了。”凯胡斯道。他的话音低沉下来，发出奇妙的共鸣，让人难以分辨传来的方向，“一个人永远无法判断自己是否正义，总督大人，他能做的只有希望。正因如此，我们的行为才有意义。在讨伐异教徒这件事上，我们不是祭坛前的祭司，而是祭品。将其他人献给真神没有意义，我们只能献上自己。大家听着，千万别想错……我们赌上的是自己的灵魂。我们将要跃入黑暗。这次朝圣之旅是我们做出的牺牲。只有在朝圣结束之后，我们才能知道，真神期待的到底是不是我们。”
四周响起低语，赞同，甚至是惊叹。
“说得好，凯胡斯。”普罗雅斯宣称，“你说得非常好。”
各人所见取决于各人所处的位置，然而不知为何，凯胡斯总比其他人看得远。他的位置与其他人不同，比其他人都好，就像站在俯瞰每一个灵魂的制高点上。因里教贵族们没说出这话，但心里都有同样的感觉，所有人都有。奈育尔看到他们目光游移，语调变化：这是敬畏洒下的第一道阴影。
亲眼目睹的奇迹让他们感到自己的渺小。
奈育尔太熟悉这种神秘的情感了。看着凯胡斯操纵这些人，就像看着自己屈辱的过去，看着莫恩古斯如何将自己玩弄于股掌。有时他甚至有股冲动，想高声警告这些人。有时凯胡斯是那样可怕，甚至让他忘了塞尔文迪人与因里教徒之间的鸿沟，而这鸿沟是普罗雅斯最在意的。当初莫恩古斯捕捉到的是同样的弱点，同样的骄傲与自负……奈育尔在这些方面与他们是相同的，他们之间的区别能有多大？
罪行与罪行如此相似，不管受害人的身份多么古怪，都没有太大差别。
但这样的想法只是一闪而过。大多时候，奈育尔只用麻木的眼神，无动于衷地看待这一切。他不再听凯胡斯说的是什么了，只清楚地知道凯胡斯用语言去切割、劈砍，语言成了玻璃罐子，打碎后每块碎片都能当做利刃。用一个词激怒对方，下一个词来打开心防；用一道目光让对方羞愧，再一个微笑恢复信心；用深刻的洞察力挖掘对方的记忆，然后用真相去伤害对方、治愈对方，或让对方感到无比惊奇。
莫恩古斯做起这一切是那么驾轻就熟！愚弄一个幼稚的男孩，一个酋长的妻子！
他仿佛又看到荒凉干旱的大草原在质问他。女人们撕扯他母亲的头发，挠她的脸，用石头砸她，拿棍子捅她。那是他母亲啊！女人们从母亲的帐篷里抱出一个号哭的婴儿，扔进净化一切的火焰中——那是他金发的异父兄弟。周围的男人像石头一样面无表情，扭开脸，避开他的眼神……
他怎能让这种事再次发生？怎能站在一边袖手旁观？怎能——
奈育尔仍蹲在西尔维身边。他低下头，发觉自己用匕首刺着地面，不禁吃了一惊。床边的骨白长草已被他捅得支离破碎，搅进一个黑色小土坑里。
他甩甩黑色长发，吸进的空气仿佛都是惩罚。他总在想这些——总在想这些！
他在怜悯？怜悯这些异乡人？怜悯这帮叽叽喳喳的孔雀？怜悯普罗雅斯？！
“只要前事仍被掩盖着，”在君纳帝大草原上跋涉时，凯胡斯曾对他说，“只要人类都在受骗，我们所做的又有什么打紧？”是啊，愚弄傻瓜有什么要紧？要紧的是，凯胡斯有没有愚弄他？这才是问题！每念及此，他的思想都会流血。杜尼安僧侣说的是真话吗？他真是来刺杀父亲的吗？
我正与飓风同行！
他决不能忘记。只有仇恨能让他保持自我。
那么西尔维呢？
外面声音渐止，只剩寂静。他听到那个哭哭啼啼的愚蠢巫师擤干鼻涕，然后凯胡斯掀开布帘，回到昏暗的帐篷里。凯胡斯眼神闪动，从西尔维的脸移到匕首上，又移到奈育尔的脸上。
“你都听到了。”他用流利的塞尔文迪语说。虽然共处了这么久，但听他这样说话，奈育尔仍会起鸡皮疙瘩。
“这是军营，”他回答，“会有很多人听到。”
“不，他们都睡了。”
奈育尔知道这争论毫无意义——他了解杜尼安僧侣，所以他什么都没说，默默地在散乱的床铺上找出自己的裤子。
西尔维嘟哝一声，踢了踢毯子。
“你记得我们第一次在你帐篷里的谈话吗？”凯胡斯问。
“当然记得。”奈育尔提起裤子，“我每次呼吸时都在诅咒那一天。”
“你当时扔给我一块古怪的石头……”
“你是说我父亲的丘莱尔？”
“是的。你还带着它吗？”
奈育尔在阴影中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你知道我会带着。”
“我怎么会知道？”
“你就是知道。”
奈育尔默不作声地穿起衣服，凯胡斯叫醒西尔维。
“号角呢？”她嘟哝着，用毯子蒙住头，“我没听到号角响……”
奈育尔发出突兀的笑声，低沉而沙哑。“那东西很厉害。”他用的谢伊克语。
“什么？”奈育尔知道，凯胡斯多此一问是为了照顾西尔维。杜尼安僧侣明白他的意思。总是明白。
“它能杀巫师。”
号角终于响起。
长牙纪4111年，晚春，安迪亚敏高地
瑟留斯从浴池中起身，踏上大理石阶，奴隶们捧着毛巾和沐浴用的香油在等他。好多天以来，他第一次被这种事打动：和谐，吉兆，神佑……然而就在这时，太后从房间侧面阴暗的壁凹中走出。他抬起头，流露出恰如其分的惊讶。
“告诉我，吾母，”他没仔细看她那放肆大胆的打扮，就又垂下视线，“你只是碰巧在这个不得体的时候过来的？”奴隶们用毛巾遮住皇帝的下体，他朝母亲转过身，“还是说，你早有打算？”
皇太后微微低了低头，好像她是和皇帝平起平坐的沙里亚。“我给你带来一件礼物，瑟留斯。”她朝身边的黑发女孩做个手势，太后的巨人宦仆彼萨苏拉斯便熟练地解开女孩身上的长袍，长袍下是加里奥斯人特有的雪白肌肤——她和皇帝一样一丝不挂，并且几乎一样完美。
在所有并非贡品的礼物中，太后的礼物包含着最可怕的恶意。事实上，它们根本不是礼物。太后的礼物总要他付出代价。
伊斯特里雅是自何时开始带些少男少女给他，当作自己的代替品的？瑟留斯想不起来了。母亲长了双妓女的眼睛，这毫无疑问，她总能知道什么样的人可以取悦他。“女巫的贿赂，吾母。”他一边说，一边用欣赏的眼神打量惊恐不已的女孩，“有哪个做儿子的比我更幸运？”
伊斯特里雅只道：“斯科约斯死了。”
瑟留斯看了她一眼，又把注意力转回奴隶们身上，他们正为他涂抹香油。“有个东西死了，”他努力忍住洗完热水澡的颤抖，“我们不知道那是什么。”
“为什么没人告诉我？”
“我知道你很快就会得到消息的，”他坐在奴隶们搬来的椅子上，贴身奴仆开始给他的头发上油，修剪指甲。“你总能知道。”他加了一句。
“他是个西斯林。”伊斯特里雅顿了顿说。
“当然。”
“也就是说他们知道了。西斯林知道了你的计划。”
“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们早就知道。”
“你真的变成如此粗心的傻瓜了吗，瑟留斯？我本以为这件事之后你会重新考虑一下。”
“重新考虑什么，吾母？”
“你和异教徒之间疯狂的协议。还能有什么？”
“噤声，吾母。”瑟留斯紧张地看看那女孩，不过她显然不会谢伊克语，“此事不能外传。不能在这里讲。听到了吗？”
“但他是西斯林，瑟留斯！想想吧！你多年来最亲密的人，只是长着斯科约斯的脸！皇帝唯一的知己！他讨厌的舌头给出的每条建议都含着剧毒。这么多年，瑟留斯！你一直在和一个怪物分享野心！”
瑟留斯一直在想这件事——过去几天很少能想其他的。每晚，他都会梦到那张脸，那张像手掌一样张开的脸。还有冈克尔提，他死得如此……突然。
还有那个问题，想到它，皇帝就感到无比痛苦，甚至连正常的朝议都无法完成。
有其他人吗？像它那样的……
“你的指教我听到了，吾母。你知道世上万事都要保持平衡，有时需要暴露一些弱点去换取优势，这是你教我的。”
太后没有让步。这老婊子从不让步。
“你的心完全被西斯林掌握了，瑟留斯，他们通过你，啜饮着帝国的骨髓。你从不放过冒犯你的人，现在真神给了你复仇的武器，你却要放过这样的冒犯？你仍然打算让圣战半途而废？瑟留斯，放过希摩，就等于放过西斯林。”
“闭嘴！”皇帝的吼声在房间中回荡。
伊斯特里雅尖刻地笑了，“我的光屁股儿子，”她说，“我可怜的……光屁股儿子……”
瑟留斯跳将起来，挤出围成一圈的奴隶，带着受伤的表情，狐疑地看着母亲。
“这不是平时的你，吾母，你不会如此畏缩。是老了吗，嗯？告诉我，站在悬崖边的感觉是怎样？你是不是感觉子宫正在枯萎，看到情人用羞怯掩饰眼中的厌恶……”
这话完全是冲动之下脱口而出的，不过他很满足——这是他知道的唯一可以伤害母亲的方式。
但她的声音听不出受伤：“人上了年纪，瑟留斯，就不会再在意旁观者的想法了。美丽不过是仪祭上的小摆设，是为年轻而愚蠢的人们准备的。重要的只有行动，瑟留斯，和行动比起来其他一切都是装饰品。你会明白的。”
“那为何还要抹这么多化妆品，吾母？为何你的贴身奴隶还把你打扮得像个赴宴的老妓女？”
她面无表情地看了看皇帝，低声说：“居然有这么恶劣的儿子……”
“跟他母亲一样恶劣。”瑟留斯加了一句，露出残酷的笑容，“告诉我……在你堕落的一生行将结束时，你心里是否充满悔恨，吾母？”
伊斯特里雅扭过头，看着浴池蒸汽腾腾的水面：“悔恨无法避免，瑟留斯。”
这话触动了他。“或许……确实如此。”他说，不知为何竟生出了些同情。曾有段时间，他和母亲非常……亲密。但伊斯特里雅的亲密只给自己能控制的人，而她已经无法控制他了。
想到这里，瑟留斯心念一动。失去一个神明一样的儿子……
“我们总要这样互相伤害吗，嗯？吾母？我确实有些悔恨，这些事本该通知你。”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母亲，咬了咬下唇，“但如果你再说一遍希摩，我就要让你为自己的迂腐接受惩罚了。届时你一定会后悔……明白吗？”
“明白，瑟留斯。”
两人眼神交汇时，瑟留斯在母亲眼中看到一丝恶意，但没加理会。与皇太后打交道，不管在哪方面，只要让她做出一点点让步，那就是胜利。
瑟留斯转而关注年轻女孩，她紧绷的乳房微微上翘，像燕子的翅膀。他伸出一只手，女孩不情愿地走到他身边。皇帝牵她走向旁边一张长椅，在她面前躺下。“知道怎么做吗？”他问。
她张开柔软的双腿，跨坐在他身上，眼泪顺着脸颊流下。
瑟留斯深吸一口气，感觉像捏破了一颗温润无瑕的桃子。这个世界允许西斯林这样的污秽存在，也应该能包容甜美的果实。
老太后转身离开。
“你不想留下吗，吾母？”瑟留斯哑着嗓子喊道，“留下来看儿子享受你的礼物？”
伊斯特里雅犹豫了一下：“不了，瑟留斯。”
“但你会留下的，吾母。皇帝很难取悦，你要教导她。”
两人沉默了一阵，浴室里只听到女孩的哭声。
“当然，我的儿子。”伊斯特里雅终于说。她端庄地走到椅子前，握住女孩的手，朝瑟留斯摸去。女孩僵硬的身体畏缩着。“轻一点，孩子。”她低声说，“嘘，不要哭……”
瑟留斯呻吟一声，用力挺起身，刺进女孩体内。女孩痛苦的尖叫让皇帝放声大笑。他的目光越过女孩的肩膀，盯着母亲刷过粉的脸，那张脸甚至比加里奥斯女孩瓷器般的皮肤更白皙。熟悉的、充满犯罪感的兴奋让他燃烧起来，他感到自己又变成那个毫无顾忌的孩子，一切都理所应当，诸神庇佑着我们……
“告诉我，瑟留斯，”母亲厉声道，“你到底怎么发现斯科约斯是密探的？”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伊克雅努斯一世，《四十四封书信集》
战争爆发前几周的气氛最是诡异。康里亚人、加里奥斯人、纳述尔人、森耶里人、泰丹人、艾诺恩人，还有赤塔，每支军团都在朝亚斯吉罗奇要塞行军，通过破军关，前往异教徒的疆界。虽然他们中许多人想到马上将要面对异教帕夏萨考拉斯，但类似的担心有上千种，忧虑交织，如织纱成布。到头来，大家甚至觉得战争与日常生活没什么两样……
——杜萨斯·阿凯梅安，《第一次圣战简史》
长牙纪4111年，晚春，安塞尔卡省
出征头几天，圣战军格外混乱，尤其每到日落时分，因里教众在田野中和山脚下四散扎营时。有几晚阿凯梅安找不到辛奈摩斯，也累得顾不上找人，干脆就在陌生人间搭起帐篷过夜。然而随着集体习惯的养成，康里亚军团慢慢有了军队的自觉，人与人逐渐熟络，每晚的营地开始变得大同小异。很快，阿凯梅安发现与自己一起进餐、一起谈笑的，已不只是辛奈摩斯及其身边的资深军官，如伊里萨斯、丁察塞斯和岑卡帕了，还要加上凯胡斯、西尔维及奈育尔。普罗雅斯来过两次，两次都令阿凯梅安不好过，不过大多时候王子会把辛奈摩斯、凯胡斯等召去王家大帐，有时是举行宗教庆典，有时则与康里亚军团的各大贵族共商大计。
这样一来，阿凯梅安就常常要和伊里萨斯、丁察塞斯、岑卡帕这些人混在一起了。作为同伴他们经常让他尴尬，特别是有西尔维这样羞怯的美人在身边的时候。但很快，阿凯梅安觉得这样的夜晚也有好处，尤其白天和凯胡斯一起赶路之后。惯常的中间人不在，男人们之间会有片刻不适，但很快就会开始亲切交谈，惊喜地发现彼此有共同语言。这样的交谈可以让他松口气，也使他回想起小时候的生活，当兄长被叫到渔船或海滩上干活时，小伙伴之间就是这样的。大人物遮蔽下的人们的友谊是阿凯梅安能把握的东西之一。自离开摩门，只有和这些人在一起，他才能感到片刻宁静——虽然在这些人眼中他是个被诅咒的巫师。
某晚，辛奈摩斯带凯胡斯和西尔维出去，与普罗雅斯一起参加文尼塔节庆典，这是因里教的另一个神圣节日。伊里萨斯他们吃完饭也很快去和手下士兵欢庆了。结果，阿凯梅安头一次和塞尔文迪人奈育尔·厄·齐约萨，最后的乌特蒙人待在一起。
虽然两人已在营火前共度了好多个晚上，塞尔文迪蛮子仍然让他不安。有时眼角余光扫到对方，阿凯梅安会情不自禁地屏住呼吸。和凯胡斯一样，奈育尔也是他梦中的幽灵，一个来自遥远的危险土地的蛮子。再加上那布满疤痕的手臂，以及铁片腰带下隐藏的丘莱尔……
阿凯梅安有许多问题想问对方，其中大多和凯胡斯有关，此外还想打听他部落领土北方的斯兰克的情况。阿凯梅安甚至想问他西尔维是怎么回事。每个人都注意到，她对凯胡斯一往情深，但每晚仍跟奈育尔一起睡。每当三个人提前离席回帐，阿凯梅安都可以看到伊里萨斯和其他军官之间交换的眼神，虽然到现在还没有谁公开谈论。他向凯胡斯提起这事，凯胡斯只耸耸肩，说：“她是他的战利品。”
阿凯梅安和奈育尔起初尽力互不理睬，任凭叫喊声在黑夜里回响，每个火堆旁都围坐着影影绰绰的纵酒狂欢的人。不少人往他们这边看来——间或露出不解的表情——不过没有谁过来搭话。
阿凯梅安皱眉审视着康里亚骑士们喧哗的宴会，然后转脸对奈育尔表示：“我们都是异教徒，对吧，塞尔文迪人？”
一阵难堪的沉默，奈育尔继续啃着手里的骨头。阿凯梅安啜了口酒，搜寻着离开的理由。和一个塞尔文迪人有什么话好说？
“你当了他的老师。”奈育尔突然道，把嚼完的软骨吐进火堆。他眉毛紧拧，眼睛在阴影里闪动，仿佛在研究火焰的形状。
“是的。”阿凯梅安道。
“他告诉过你为什么吗？”
阿凯梅安耸耸肩：“他想学习三海诸国的知识……你为什么问这个？”
塞尔文迪人已站了起来，油腻的手指在裤腿上抹抹，然后伸伸胳膊，展现出硕大可怕的身形，一言不发地钻进黑暗，留下阿凯梅安困惑不解地坐在原地。也许，塞尔文迪人根本没把他当回事。
阿凯梅安暗暗决定，等凯胡斯回来要和他提起这事，不过很快又忘记了。和他心中的恐惧相比，缺乏风度的交谈、不明所以的问题都不算什么。
阿凯梅安通常把自己不起眼的小帐篷扎在辛奈摩斯历经风霜的大帐旁，在里面醒着躺个几小时，往脑子里塞满与凯胡斯有关的自责，或是为可能引发的严重后果担忧。等这些念头想到麻木，他又开始想念艾斯梅娜，或为圣战军的前景惴惴不安。他们很快就要踏上费恩教的土地——也就是战场。
噩梦越来越无法忍受。几乎每天他都会在黎明的号角吹响前醒来，发觉自己紧攥着毯子，或是抓着脸，朝古代的同袍们呼喊。当然，很少有天命派学士能够安眠，艾斯梅娜曾开玩笑说他睡觉时“就像一只老猎狗，时刻准备爬起来捉兔子”。
他回答：“不如说我是一只老兔子，时刻躲避着猎狗的追逐。”
到现在，睡眠——尤其是忘我的深眠——开始逃避他了，夜晚对他来说仿佛是两段喧哗间短暂的平静。他经常在黎明前的黑暗中爬出帐篷，抱着肩膀以止住颤抖。外面仍是昨晚的场景，只缺了色彩和温度。太阳金色的边缘露出东方地平线，像一块燃烧的煤炭烧穿了涂墨的纸。他仿佛站在世界边缘，只需一点点压力，就会被投入无尽的黑暗当中。
如此孤独，他心想。有时他想象艾斯梅娜睡在苏拿的房间里，一条修长的腿从毯子下踢出，腿上是太阳透过百叶窗洒下的斑驳光影。他祈祷她平安无事——向降罪于他俩的诸神祈祷。
同一轮太阳赐予我们温暖。同一轮太阳赐予我们光明。同一轮……想到这里，他又想起了安那苏里博·凯胡斯，想起此人带来的预兆与恐惧。
有天晚上，听着其他人为费恩教的事争论不休时，阿凯梅安突然意识到，自己本无须独自面对恐惧，可以把这些告诉辛奈摩斯。
阿凯梅安越过火堆，看着老朋友，元帅正为即将到来的战斗和别人争论。
“我当然知道奈育尔了解异教徒！”元帅抗议，“我从没质疑过。但在他看到我们在战场上的表现之前，在他看到康里亚人的力量之前，我不会盲目听从他，我想王子也是同样看法。”
可以告诉他吗？皇宫地下的疯狂之后，第二天一早圣战军就拔营出征了。当时一片混乱，即便如此，辛奈摩斯仍然关心着阿凯梅安，认真打听了前一天晚上的详情。起初阿凯梅安说的都是真话，至少大致概括了发生的事。他告诉元帅，皇家萨伊克的巫师对皇帝汇报了一些情况，皇帝需要他来确认。但接下来就纯粹是编造了——皇家萨伊克在魔法地图上发现了密码，诸如此类故事，阿凯梅安自己都想不起说了什么。
谎言自然而然冒了出来。那天夜里发生的一切及其预兆实在太突然，预示的又是如此可怕的灾难，哪怕两周后的现在，阿凯梅安仍被恐惧压得抬不起头。当时他神志恍惚，编出的故事反倒显得更合理，更能说出口。
他该怎么向辛奈摩斯解释这些？向那个一直信任他的人解释！
阿凯梅安静静等待，看着一张张被篝火映红的脸。他有意把坐垫放在篝火的下风向，不希望吃饭时有人打扰——现在看来这还有一个好处，就是让他可以不惹人注意地观察每一个坐在火堆边吃饭的人。
辛奈摩斯盘膝而坐，腰杆笔直，就像祖姆的将军一样。虽然他嘴绷得紧紧的，眼神却透着笑意，修得方方正正的胡须间夹杂着食物的残渣。他左边是堂弟伊里萨斯，坐在一棵倒下的树干上前后摇晃，像一条精力充沛的小狗，不断挑战着周围人的耐性。再往左坐的是丁察塞斯，或称“血腥丁察”，此人举着酒碗，等待奴隶添酒，前额上十字交叉的伤痕在阴影中漆黑如墨。岑卡帕和往常一样坐在丁察旁边，乌木般的皮肤在火光中闪耀，不知为什么，他的神态和语调总让阿凯梅安觉得他是个淘气包。凯胡斯盘着腿，穿一件普通的白色束腰上衣，像审视一幅从神庙里抢出的画像一样审视着这个世界，沉静而关切，仿佛离每个人都很遥远，又仿佛被每个人吸引。西尔维靠在他身上，半睡半醒的眼睛亮晶晶的，腿上盖着条毯子。和平时一样，她的面孔完美无瑕，曲线曼妙，浑身紧绷，牢牢吸住了人们的目光。奈育尔在她身边，但离火堆较远，蹲在阴影中，凝视火焰，一口一口地撕扯面包。哪怕在吃饭，他看上去也仿佛随时准备拧断别人的脖子。
如此奇怪的一群人，他的部落。
他们能感觉到吗？阿凯梅安不禁想，他们能感觉到末日的来临吗？
他必须把事情说出来，如果不能告诉天命派，就对其他人说。一定要说出来，否则他要疯掉了。艾斯梅在这里就好了……不，这样想只会带来更多痛苦。
他放下酒碗站起身，还没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就坐到了老朋友身边。克里加特斯·辛奈摩斯，亚特雷普斯的镇守元帅。
“辛……”
“怎么，阿凯？”
“我必须和你谈谈。”他压低声音，“我有……有……”
凯胡斯似乎没注意这边。然而阿凯梅安仍然感觉他看着自己。
“那天晚上，”他续道，“摩门城下最后一个晚上，你记不记得伊库雷·孔法斯过来找我，带我去皇宫？”
“怎会不记得，我急坏了！”
阿凯梅安犹豫了一下，眼前闪过那老人的模样——皇帝的宰相，在锁链束缚下抽搐。面孔像手掌一样伸开，朝外绽放、伸展……一张会把人抓住、握紧的脸。
辛奈摩斯就着火光看了看他，皱起眉头：“你怎么了，阿凯？”
“我是个学士，辛，我有我的誓约和责任，和你——”
“兄长大人！”伊里萨斯在火堆那边喊，“你一定要听听这个！给他讲讲，凯胡斯！”
“拜托，老弟，”辛奈摩斯厉声道，“你就不能——”
“得了，听他说吧！我们都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辛奈摩斯想斥责他，但为时已晚。凯胡斯已经开始说了。
“不过是个寓言，”亚特里索的王子说，“是我在塞尔文迪人中间听说的……寓言说：一个草原人养了一头瘦弱的小公牛，并给它配了几头小母牛，但有一天，它们震惊地发现主人又买了一头公牛，这头公牛更结实，角更粗壮，脾气也更暴躁。当主人的儿子把强壮的公牛带到牧场时，小公牛低头露出双角，鼻子哼哼，蹄子踩着地面。‘不！’它的母牛喊道，‘求你了，不要为我们拿自己的生命冒险！’‘拿生命冒险？’小公牛叫道，‘不，我只是要让他知道，我是头公牛！’”
瞬间的沉默，然后一阵大笑。
“塞尔文迪人的寓言？”辛奈摩斯哈哈大笑，“你是不是——”
“我是这样想的！”伊里萨斯抬高嗓门，盖过吵闹声，“我是这样解释的！听我说！寓意是我们的尊严——不，我们的荣誉——比任何东西都重要，甚至比我们的妻子更重要！”
“狗屁寓意！”辛奈摩斯擦掉眼里的泪水，“这只是个笑话，没别的！”
“这是个关于勇气的寓言。”奈育尔说，其他人都安静下来——阿凯梅安觉得他们应是感到惊讶，一直沉默寡言的野蛮人居然开口说话。野蛮人往火里吐了口痰：“是老人讲给小孩的故事，用来羞辱他们，告诉他们摆出什么架势都是白费，只有死亡才是真实。”
火堆旁的人们面面相觑。岑卡帕壮起胆子笑了两声。
阿凯梅安往前倾了倾身：“你怎么说，凯胡斯？你觉得有什么寓意？”
凯胡斯耸耸肩，显出几分惊讶，仿佛惊讶于自己知道的答案，却被这么多人错过。他迎上阿凯梅安的注视，友善的眼神透出无比的坚定：“意思是有时候小公牛能结识好母牛……”
又一阵大笑，阿凯梅安却只能勉强挤出微笑。为什么这么生气？“不，”他高声说，“你到底认为它是什么意思？”
凯胡斯停了片刻，握住西尔维的右手，目光在一张张被火焰照亮的脸上扫过。阿凯梅安看看西尔维，不过只是为了转开视线；但她看着阿凯梅安，而且是刻意的。
“它的意思是，”凯胡斯平静的语调带着奇异的感染力，“勇气有很多种，荣誉也是一样。”不知为什么，他说话总能让其他人安静下来，仿佛连周围的圣战军都不那么吵闹了，“它告诉我们，勇气、荣誉甚至爱情，都只是问题，而非生活的全部。只是我们需要面对的问题。”
伊里萨斯夸张地摇摇头。这人的脑筋不是很灵光，总把激情和思考混淆。他和凯胡斯的争论总让人感到滑稽。
“勇气，荣誉，爱情——这些都是问题？那什么才是答案呢？怯懦和堕落？”
“伊里萨斯……”辛奈摩斯似乎漫不经心地说，“够了，老弟。”
“不，”凯胡斯回答，“怯懦和堕落也是问题。至于答案，你，伊里萨斯——你就是一个答案。事实上，我们每个人都是答案。我们每天的生活都在写下新答案，新方法……”
“那所有答案都是相同的喽？”阿凯梅安脱口而出，语调中的苦涩把自己都吓了一跳。
“好一个哲学问题。”凯胡斯回答，他的笑容好像可以扫清一切阴霾，“不。当然不是。有些人的生活比其他人好——这毫无疑问。否则我们为什么会唱圣歌？为什么会怀着崇敬的心念诵经文？为什么要不断思考后先知的教诲？”
阿凯梅安知道他会举些什么例子，那些有过历练的人生，那些可以作为答案的人生……阿凯梅安自己也知道那些，但说不出口。毕竟，他是个巫师，如果说谁的生命可能无法提供任何解答的话，他是个活生生的例子。于是他一言不发地站起来，不顾周围人的想法，径自朝黑暗中走去。突然间，他感到自己需要黑暗，需要孤独……
需要躲开凯胡斯。
来到帐篷前，弯腰准备钻进去时，他才想起没有对辛奈摩斯坦白想法，他仍然要独自承担。
也许这样更好吧。
换皮密探就在他们当中。凯胡斯是世界末日的预兆。辛奈摩斯听到这些会以为他发了疯。
女人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我看到你看他的样子了。”
他——凯胡斯。阿凯梅安扭头看去，火光映出西尔维柳树般苗条的身形。
“我是什么样子？”阿凯梅安问。她很生气，从语调就能听出，不过仅此而已。她在嫉妒吗？白天，他和凯胡斯步行时，她只能和辛奈摩斯的奴隶待在一起。
“你不必害怕。”她说。
阿凯梅安咽了口唾沫，压下涌起的酸味。早些时候，辛奈摩斯递给他的不是酒，而是佩拉皮塔，可怕的饮料。
“害怕什么？”
“害怕爱他。”
阿凯梅安舔舔嘴唇，感觉心跳加速，不禁暗自咒骂。
“你讨厌我，对吗？”
即便在深深的阴影中，她美丽的面孔也如此梦幻，就像是从世界的裂隙中露出的一缕野性的洁白。阿凯梅安突然意识到自己对她有多么强烈的欲望。
“只是……”她犹豫了一下，盯着脚下踏平的草地。接着她抬起脸，有那么一瞬，他以为是艾斯梅娜在看着自己。“只是因为你拒绝承认而已。”她低声说。
承认什么？阿凯梅安想大喊，但她已跑开了。
“阿凯？”凯胡斯朝逐渐退却的黑暗中喊道，“我听到有人在哭。”
“我没事。”阿凯梅安哑着嗓子，手仍捂着脸。晚上的某个时候——具体时间他不记得了——他爬出帐篷，坐到熄灭的火堆旁。现在，黎明快到了。
“是因为那些梦吗？”
阿凯梅安揉揉脸，把清凉的空气吸进肺里。
告诉他！
“是……是的。梦。就是这样，是那些梦。”
他感觉对方俯视着他，他自己却不想往上看。凯胡斯一只手按在他肩头，他瑟缩了一下，但没有把手拂开。
“不是因为梦，对吗，阿凯？是别的事……不只是因为梦。”
热泪滚下脸颊，流进胡须。他没说话。
“你今晚没睡……你很多个晚上没睡了，对吗？”
阿凯梅安看向周围营地，帆布覆盖了山坡和原野，天空如冰冷的铁块，旗杆上的军旗死气沉沉地垂着。
然后他看向凯胡斯：“我在你脸上看到了他的血脉，这让我同时充满了希望和恐惧。”
亚特里索的王子皱眉：“也就是和我有关……我之前也担心过这点。”
阿凯梅安咽了口唾沫，心还在犹豫，但已将算筹推了出去。“是的。”他说，“事情并不简单。”
“为什么？这是什么意思？”
“在折磨我和我的学士弟兄们的梦境中，有一个最令我们苦恼。那是安那苏里博·塞摩玛斯二世，库尼乌里的至高王，于长牙纪2146年死在埃伦奥特战场上的情景。”阿凯梅安深吸口气，用力揉着眼睛，“你知道，塞摩玛斯是非神会最强大的对手，是命丧非神之手最著名的牺牲品。最著名的牺牲品！他就死在我面前，凯胡斯。他是我最敬爱、最珍视的朋友，他就死在我怀里！”他眼神里现出一丝怒意，胡乱扬了扬手，“我是说——死在谢、谢斯瓦萨怀里……”
“这是你痛苦的原因？因为我——”
“你不懂！听、听我说……他，塞摩玛斯，临死前对我——不，是对谢斯瓦萨说，他对我们所有人说——”阿凯梅安摇摇头，傻傻地笑笑，用手指理了理胡须，“他一直在对我们说，每个该死的夜晚，一次又一次地死去——而每天的感觉都和第一天一样——他说……”
阿凯梅安抬起眼。忽然间，他不再羞愧于自己的眼泪。如果在这个人面前都无法敞开灵魂——这个人就像阿金西斯，就像埃因罗！——还能对谁敞开呢？
“他说，一个安那苏里博——一个安那苏里博，凯胡斯！——会在世界末日的时候回来。”
凯胡斯平日那分外神圣、似乎不受一丝纷扰的表情阴暗了下来：“你说什么，阿凯？”
“你不明白？”阿凯梅安低声说，“你就是那个安那苏里博。凯胡斯，你就是末日的预兆！你来这里这件事，意味着末世之劫即将重演……”
瑟金斯在上！
“第二次末世之劫，凯胡斯……第二次末世之劫，而你就是预兆！”
凯胡斯的手从他肩上滑下：“这说不通，阿凯。我来了，这能说明什么？这说不通。我现在在这里，之前在亚特里索，如果我的血脉真像你说的那么古老，那么某地一直都会有安那苏里博存在，不管那是哪里……”
亚特里索王子的双眼失去了焦点，似乎在与看不到的东西搏斗。有那么一阵，他似乎失去了泰然自若的气质，像是被陡变的环境压倒了。
“这只是个……”凯胡斯停了停，好像一口气喘不上来。
“巧合。”阿凯梅安说着站起身。不知什么缘故，他渴望伸出手，用自己的拥抱让王子平静下来。“我也这么想过……我承认，刚见到你我只是大吃一惊，但后来……真是太疯狂了！后来……”
“后来怎么了？”
“我找到了他们，找到了非神会……那天晚上，你和其他人庆祝普罗雅斯战胜皇帝的那天，我被召去安迪亚敏高地。带我去的不是别人，正是伊库雷·孔法斯。他把我带到皇宫的地下室。显然他们在自己人中发现了密探，而皇帝确信有巫术的作用。他们错了。没有巫术的痕迹，但那人绝非普通密探……”
“为什么？”
“首先，他管我叫奇格拉，这是阿古佐语中谢斯瓦萨的名字，阿古佐语就是斯兰克扭曲堕落的语言。不知为什么，他在我身上看到了谢斯瓦萨的痕迹……另外，他……”阿凯梅安舔舔嘴唇，摇了摇头，“他没有脸。他是血肉组成的孽物，凯胡斯！那个密探无须使用巫术，无须留下巫术的印记，就能模仿别人的脸。完美的密探！”
“非神会在某个地方，用某种方法，杀掉了皇帝的宰相，然后取代了他。这些……这些东西可能出现在任何地方！可能在这里，在圣战军中，也可能出现在各大势力的宫廷中……就我所知，他们甚至可能扮成国王！”
或沙里亚……
“但这和我是灾难的预兆又有什么关系？”
“这意味着非神会掌握了上古科技。斯兰克、巴拉格、巨龙——虚族制造的孽物都是泰克奈的造物，也就是所谓的上古科技。上古科技源远流长，当时奇族仍统治着伊尔瓦大陆。我们一直认为，虚族被库亚拉-辛莫伊灭族时，上古科技就失传了，这段历史甚至早在长牙上的经文写就之前，凯胡斯！但这些换皮密探是新发明的，是上古科技的新产物。如果非神会重新发掘了上古科技，那他们也可能知道如何复活莫格－法鲁……”
这名字仿佛偷去了他的呼吸，仿佛在他胸口重重打了一拳。
“非神。”凯胡斯说。
阿凯梅安点点头，咽口唾沫，感到喉咙发痛：“是的，非神……”
“而现在，一个安那苏里博回来了……”
“也就是说这不再是‘可能’，几乎成了确凿的事实。”
凯胡斯严肃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表情难以揣摩：“你会怎么做？”
“我的任务只是监视圣战军。”阿凯梅安说，“但现在我必须做出一个决定……每时每刻，这个决定都在抓挠我的心。”
“什么决定？”
阿凯梅安努力迎上学生的注视，对方眼里似乎有种东西，某种无法理解甚至可说可怕的东西。“我还没把你的事告诉他们，凯胡斯，我没告诉我的兄弟们，塞摩玛斯预言已经实现。我一天不告诉他们，就意味着背叛他们、背叛谢斯瓦萨、背叛我自己。”他又笑了一声，“也许还有这个世界……”
“但这是为什么？”凯胡斯问，“你为什么没告诉他们？”
阿凯梅安深吸一口气：“因为如果我告诉他们，他们一定会来找你，凯胡斯。”
“也许他们应该这样做。”
“你不了解我这些兄弟。”
黎明前的昏暗中，奈育尔·厄·齐约萨全身赤裸，蹲在和凯胡斯共住的帐篷里，凝视西尔维熟睡的面庞。他用匕首拨开她脸前的头发，然后把匕首放到一边，用两根布满老茧的手指抚过她的脸颊。她抽抽鼻子，叹口气，把毯子卷得更紧。真美。真像他那个被遗忘在故乡的妻子。
奈育尔紧盯着她。醒着的人和睡着的人都一动不动。与此同时，他也听着帐外的声音，凯胡斯和那个巫师谈论着无聊事。
某种意义上说，这是个奇迹。他不仅穿越帝国全境，还在皇帝脚下吐了口痰，在伊库雷·孔法斯的同胞面前羞辱了他，甚至得到因里教徒中只有王子才有的待遇。现在他以将军的身份，与毕生所见规模最宏大的军队同行。这支军队可以夷城灭国，屠戮民族。这样的军队只在忆者的歌中出现过。圣战军。
而这支军队的目标是希摩，西斯林的根据地。西斯林！
安那苏里博·莫恩古斯是个西斯林。
杜尼安僧侣的计划太过宏伟，像失心疯一样，但看上去似乎执行得非常顺利。在梦中，奈育尔总是独自来到莫恩古斯面前。有时两人会交谈几句，有时不会，而每次都以流血告终。但现在，这样的梦似乎成了孩童的幻想。凯胡斯是对的，过去了三十年，莫恩古斯已远非那种可以堵在小巷里、用刀子解决的对手了。他可能成为了统治者，统治着一个帝国。还能怎样？他是杜尼安僧侣。
就像他儿子，凯胡斯。
谁知道莫恩古斯的权力延伸到了多远的地方？西斯林和基安肯定都在他控制下，问题只是控制的程度。他的力量是不是已经延伸到他们身边？掌握了圣战军？
也掌握着凯胡斯？
派儿子来控制他们。对杜尼安僧侣来说，要打倒敌人，有比这更好的方法吗？
现在，普罗雅斯他们议事时，只要凯胡斯一开口，因里教的世袭贵族都会马上安静下来。每当他们认为他在思考什么，便会紧盯着他，放低声音，用他们觉得他听不到的声音说话。这些贵族一个比一个傲慢，但都对凯胡斯言听计从。这不是出于阶级或地位，而是因为他们认为这位子虚乌有的王子身上有他们需要的东西。凯胡斯是超凡脱俗的，他们中优秀出众的人也无法与他相提并论——凯胡斯不知用了什么手段，让贵族们有了这等想法。这绝不仅是因为他声称自己在远方梦到了圣战，也不只是靠他和那些人说话时邪魅的语调——就像父亲在纵容狂妄的孩子——更在于他说出的话，说出的真相。
“但真神会庇佑正义之师！”克桑泰的总督伊吉亚班，某晚在议事会上叫嚷。在奈育尔的坚持下，他们开始讨论施吉克的帕夏萨考拉斯会采用什么战术应对他们，“瑟金斯本人——”
“你呢？”凯胡斯打断他，“你是正义的吗？”
王家大帐中的气氛紧张起来，大家似乎莫名地期待着什么。
“我们也是正义的，没错。”克桑泰的总督答道，“否则，以居鲁神的名义，我们在这里做什么？”
“问得好，”凯胡斯道，“我们在这里做什么？”
奈育尔看到盖德奇大人转过脸看了辛奈摩斯一眼，眼神里带着担忧。
伊吉亚班谨慎地呷了口阿皮酒，为自己争取一点时间：“讨伐异教徒，还能做什么？”
“我们讨伐异教徒，因为我们是正义的？”
“也因为他们是邪恶的。”
凯胡斯微微一笑，笑容中却带着严肃的怜悯：“‘受真神期许者便是正义……’瑟金斯是不是这样写的？”
“是的。当然了。”
“而判断一个人是否受真神期许的是谁？是其他人吗？”
克桑泰总督的脸色变白了：“不。只有真神和他的先知。”
“也就是说，我们并非注定正义了？”
“是的……我是说，不……”伊吉亚班一脸困惑地看着凯胡斯，露出真实的惧怕，“我想说……我不知道我想说什么了！”
凯胡斯会给对方台阶下。他每次妥协都恰到好处，让贵族们承他的情。这样的感觉会一次次积累。
“这说明你明白了。”凯胡斯道。他的话音低沉下来，发出奇妙的共鸣，让人难以分辨传来的方向，“一个人永远无法判断自己是否正义，总督大人，他能做的只有希望。正因如此，我们的行为才有意义。在讨伐异教徒这件事上，我们不是祭坛前的祭司，而是祭品。将其他人献给真神没有意义，我们只能献上自己。大家听着，千万别想错……我们赌上的是自己的灵魂。我们将要跃入黑暗。这次朝圣之旅是我们做出的牺牲。只有在朝圣结束之后，我们才能知道，真神期待的到底是不是我们。”
四周响起低语，赞同，甚至是惊叹。
“说得好，凯胡斯。”普罗雅斯宣称，“你说得非常好。”
各人所见取决于各人所处的位置，然而不知为何，凯胡斯总比其他人看得远。他的位置与其他人不同，比其他人都好，就像站在俯瞰每一个灵魂的制高点上。因里教贵族们没说出这话，但心里都有同样的感觉，所有人都有。奈育尔看到他们目光游移，语调变化：这是敬畏洒下的第一道阴影。
亲眼目睹的奇迹让他们感到自己的渺小。
奈育尔太熟悉这种神秘的情感了。看着凯胡斯操纵这些人，就像看着自己屈辱的过去，看着莫恩古斯如何将自己玩弄于股掌。有时他甚至有股冲动，想高声警告这些人。有时凯胡斯是那样可怕，甚至让他忘了塞尔文迪人与因里教徒之间的鸿沟，而这鸿沟是普罗雅斯最在意的。当初莫恩古斯捕捉到的是同样的弱点，同样的骄傲与自负……奈育尔在这些方面与他们是相同的，他们之间的区别能有多大？
罪行与罪行如此相似，不管受害人的身份多么古怪，都没有太大差别。
但这样的想法只是一闪而过。大多时候，奈育尔只用麻木的眼神，无动于衷地看待这一切。他不再听凯胡斯说的是什么了，只清楚地知道凯胡斯用语言去切割、劈砍，语言成了玻璃罐子，打碎后每块碎片都能当做利刃。用一个词激怒对方，下一个词来打开心防；用一道目光让对方羞愧，再一个微笑恢复信心；用深刻的洞察力挖掘对方的记忆，然后用真相去伤害对方、治愈对方，或让对方感到无比惊奇。
莫恩古斯做起这一切是那么驾轻就熟！愚弄一个幼稚的男孩，一个酋长的妻子！
他仿佛又看到荒凉干旱的大草原在质问他。女人们撕扯他母亲的头发，挠她的脸，用石头砸她，拿棍子捅她。那是他母亲啊！女人们从母亲的帐篷里抱出一个号哭的婴儿，扔进净化一切的火焰中——那是他金发的异父兄弟。周围的男人像石头一样面无表情，扭开脸，避开他的眼神……
他怎能让这种事再次发生？怎能站在一边袖手旁观？怎能——
奈育尔仍蹲在西尔维身边。他低下头，发觉自己用匕首刺着地面，不禁吃了一惊。床边的骨白长草已被他捅得支离破碎，搅进一个黑色小土坑里。
他甩甩黑色长发，吸进的空气仿佛都是惩罚。他总在想这些——总在想这些！
他在怜悯？怜悯这些异乡人？怜悯这帮叽叽喳喳的孔雀？怜悯普罗雅斯？！
“只要前事仍被掩盖着，”在君纳帝大草原上跋涉时，凯胡斯曾对他说，“只要人类都在受骗，我们所做的又有什么打紧？”是啊，愚弄傻瓜有什么要紧？要紧的是，凯胡斯有没有愚弄他？这才是问题！每念及此，他的思想都会流血。杜尼安僧侣说的是真话吗？他真是来刺杀父亲的吗？
我正与飓风同行！
他决不能忘记。只有仇恨能让他保持自我。
那么西尔维呢？
外面声音渐止，只剩寂静。他听到那个哭哭啼啼的愚蠢巫师擤干鼻涕，然后凯胡斯掀开布帘，回到昏暗的帐篷里。凯胡斯眼神闪动，从西尔维的脸移到匕首上，又移到奈育尔的脸上。
“你都听到了。”他用流利的塞尔文迪语说。虽然共处了这么久，但听他这样说话，奈育尔仍会起鸡皮疙瘩。
“这是军营，”他回答，“会有很多人听到。”
“不，他们都睡了。”
奈育尔知道这争论毫无意义——他了解杜尼安僧侣，所以他什么都没说，默默地在散乱的床铺上找出自己的裤子。
西尔维嘟哝一声，踢了踢毯子。
“你记得我们第一次在你帐篷里的谈话吗？”凯胡斯问。
“当然记得。”奈育尔提起裤子，“我每次呼吸时都在诅咒那一天。”
“你当时扔给我一块古怪的石头……”
“你是说我父亲的丘莱尔？”
“是的。你还带着它吗？”
奈育尔在阴影中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你知道我会带着。”
“我怎么会知道？”
“你就是知道。”
奈育尔默不作声地穿起衣服，凯胡斯叫醒西尔维。
“号角呢？”她嘟哝着，用毯子蒙住头，“我没听到号角响……”
奈育尔发出突兀的笑声，低沉而沙哑。“那东西很厉害。”他用的谢伊克语。
“什么？”奈育尔知道，凯胡斯多此一问是为了照顾西尔维。杜尼安僧侣明白他的意思。总是明白。
“它能杀巫师。”
号角终于响起。
长牙纪4111年，晚春，安迪亚敏高地
瑟留斯从浴池中起身，踏上大理石阶，奴隶们捧着毛巾和沐浴用的香油在等他。好多天以来，他第一次被这种事打动：和谐，吉兆，神佑……然而就在这时，太后从房间侧面阴暗的壁凹中走出。他抬起头，流露出恰如其分的惊讶。
“告诉我，吾母，”他没仔细看她那放肆大胆的打扮，就又垂下视线，“你只是碰巧在这个不得体的时候过来的？”奴隶们用毛巾遮住皇帝的下体，他朝母亲转过身，“还是说，你早有打算？”
皇太后微微低了低头，好像她是和皇帝平起平坐的沙里亚。“我给你带来一件礼物，瑟留斯。”她朝身边的黑发女孩做个手势，太后的巨人宦仆彼萨苏拉斯便熟练地解开女孩身上的长袍，长袍下是加里奥斯人特有的雪白肌肤——她和皇帝一样一丝不挂，并且几乎一样完美。
在所有并非贡品的礼物中，太后的礼物包含着最可怕的恶意。事实上，它们根本不是礼物。太后的礼物总要他付出代价。
伊斯特里雅是自何时开始带些少男少女给他，当作自己的代替品的？瑟留斯想不起来了。母亲长了双妓女的眼睛，这毫无疑问，她总能知道什么样的人可以取悦他。“女巫的贿赂，吾母。”他一边说，一边用欣赏的眼神打量惊恐不已的女孩，“有哪个做儿子的比我更幸运？”
伊斯特里雅只道：“斯科约斯死了。”
瑟留斯看了她一眼，又把注意力转回奴隶们身上，他们正为他涂抹香油。“有个东西死了，”他努力忍住洗完热水澡的颤抖，“我们不知道那是什么。”
“为什么没人告诉我？”
“我知道你很快就会得到消息的，”他坐在奴隶们搬来的椅子上，贴身奴仆开始给他的头发上油，修剪指甲。“你总能知道。”他加了一句。
“他是个西斯林。”伊斯特里雅顿了顿说。
“当然。”
“也就是说他们知道了。西斯林知道了你的计划。”
“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们早就知道。”
“你真的变成如此粗心的傻瓜了吗，瑟留斯？我本以为这件事之后你会重新考虑一下。”
“重新考虑什么，吾母？”
“你和异教徒之间疯狂的协议。还能有什么？”
“噤声，吾母。”瑟留斯紧张地看看那女孩，不过她显然不会谢伊克语，“此事不能外传。不能在这里讲。听到了吗？”
“但他是西斯林，瑟留斯！想想吧！你多年来最亲密的人，只是长着斯科约斯的脸！皇帝唯一的知己！他讨厌的舌头给出的每条建议都含着剧毒。这么多年，瑟留斯！你一直在和一个怪物分享野心！”
瑟留斯一直在想这件事——过去几天很少能想其他的。每晚，他都会梦到那张脸，那张像手掌一样张开的脸。还有冈克尔提，他死得如此……突然。
还有那个问题，想到它，皇帝就感到无比痛苦，甚至连正常的朝议都无法完成。
有其他人吗？像它那样的……
“你的指教我听到了，吾母。你知道世上万事都要保持平衡，有时需要暴露一些弱点去换取优势，这是你教我的。”
太后没有让步。这老婊子从不让步。
“你的心完全被西斯林掌握了，瑟留斯，他们通过你，啜饮着帝国的骨髓。你从不放过冒犯你的人，现在真神给了你复仇的武器，你却要放过这样的冒犯？你仍然打算让圣战半途而废？瑟留斯，放过希摩，就等于放过西斯林。”
“闭嘴！”皇帝的吼声在房间中回荡。
伊斯特里雅尖刻地笑了，“我的光屁股儿子，”她说，“我可怜的……光屁股儿子……”
瑟留斯跳将起来，挤出围成一圈的奴隶，带着受伤的表情，狐疑地看着母亲。
“这不是平时的你，吾母，你不会如此畏缩。是老了吗，嗯？告诉我，站在悬崖边的感觉是怎样？你是不是感觉子宫正在枯萎，看到情人用羞怯掩饰眼中的厌恶……”
这话完全是冲动之下脱口而出的，不过他很满足——这是他知道的唯一可以伤害母亲的方式。
但她的声音听不出受伤：“人上了年纪，瑟留斯，就不会再在意旁观者的想法了。美丽不过是仪祭上的小摆设，是为年轻而愚蠢的人们准备的。重要的只有行动，瑟留斯，和行动比起来其他一切都是装饰品。你会明白的。”
“那为何还要抹这么多化妆品，吾母？为何你的贴身奴隶还把你打扮得像个赴宴的老妓女？”
她面无表情地看了看皇帝，低声说：“居然有这么恶劣的儿子……”
“跟他母亲一样恶劣。”瑟留斯加了一句，露出残酷的笑容，“告诉我……在你堕落的一生行将结束时，你心里是否充满悔恨，吾母？”
伊斯特里雅扭过头，看着浴池蒸汽腾腾的水面：“悔恨无法避免，瑟留斯。”
这话触动了他。“或许……确实如此。”他说，不知为何竟生出了些同情。曾有段时间，他和母亲非常……亲密。但伊斯特里雅的亲密只给自己能控制的人，而她已经无法控制他了。
想到这里，瑟留斯心念一动。失去一个神明一样的儿子……
“我们总要这样互相伤害吗，嗯？吾母？我确实有些悔恨，这些事本该通知你。”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母亲，咬了咬下唇，“但如果你再说一遍希摩，我就要让你为自己的迂腐接受惩罚了。届时你一定会后悔……明白吗？”
“明白，瑟留斯。”
两人眼神交汇时，瑟留斯在母亲眼中看到一丝恶意，但没加理会。与皇太后打交道，不管在哪方面，只要让她做出一点点让步，那就是胜利。
瑟留斯转而关注年轻女孩，她紧绷的乳房微微上翘，像燕子的翅膀。他伸出一只手，女孩不情愿地走到他身边。皇帝牵她走向旁边一张长椅，在她面前躺下。“知道怎么做吗？”他问。
她张开柔软的双腿，跨坐在他身上，眼泪顺着脸颊流下。
瑟留斯深吸一口气，感觉像捏破了一颗温润无瑕的桃子。这个世界允许西斯林这样的污秽存在，也应该能包容甜美的果实。
老太后转身离开。
“你不想留下吗，吾母？”瑟留斯哑着嗓子喊道，“留下来看儿子享受你的礼物？”
伊斯特里雅犹豫了一下：“不了，瑟留斯。”
“但你会留下的，吾母。皇帝很难取悦，你要教导她。”
两人沉默了一阵，浴室里只听到女孩的哭声。
“当然，我的儿子。”伊斯特里雅终于说。她端庄地走到椅子前，握住女孩的手，朝瑟留斯摸去。女孩僵硬的身体畏缩着。“轻一点，孩子。”她低声说，“嘘，不要哭……”
瑟留斯呻吟一声，用力挺起身，刺进女孩体内。女孩痛苦的尖叫让皇帝放声大笑。他的目光越过女孩的肩膀，盯着母亲刷过粉的脸，那张脸甚至比加里奥斯女孩瓷器般的皮肤更白皙。熟悉的、充满犯罪感的兴奋让他燃烧起来，他感到自己又变成那个毫无顾忌的孩子，一切都理所应当，诸神庇佑着我们……
“告诉我，瑟留斯，”母亲厉声道，“你到底怎么发现斯科约斯是密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