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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亚斯吉罗奇要塞

“我是世界的中心”这个观念不言自明。一切确信与怀疑,都由此出发。
——阿金西斯,《人类的解析·第三卷》
亲者痛时仇者快。
——艾诺恩谚语
长牙纪4111年,初夏,亚斯吉罗奇要塞

在在世的人们记忆里,地震还是首度袭击云纳拉山脉和因纳拉高原。几百里外,喧闹的吉尔拉斯大市集一片死寂,货物在钩子上晃动,墙壁微微发抖,灰浆剥落掉下。骡子们踢着地面,眼睛惊恐地转来转去,狗群嗥叫不停。
但在亚斯吉罗奇,这座自远古起便是凯兰尼亚平原南方屏障的要塞中,每个人都跪倒在地,墙壁像棕榈叶一样颤抖。古老的洛墨堡经历过施吉克国王的统治、Tsurumah麾下巨龙的袭击及至少三次费恩教的圣战,却在一道高耸入云的尘柱中化为废墟。幸存者们从断瓦残砾下拖出一具具尸体,但他们哀恸的是石头,并非血肉。“难攻不破的洛墨堡啊!”他们惊愕地喊道,“亚斯吉罗奇的圣牛倒下了!”对许多帝国人来说,洛墨堡是一座图腾。自施吉克神王英古沙罗泰二世攻克这里之后,亚斯吉罗奇的主堡再没遭过破坏,那也是南方人最后一次征服凯兰尼亚平原。
四天后,柯伊苏斯·梭本的外甥阿斯贾亚里率领一支风尘仆仆的加里奥斯骑兵来到要塞,这是最早到达的长牙之民。让他们沮丧的是,亚斯吉罗奇倒塌了一半,倍受摧残的卫戍部队似乎确信圣战军必败无疑。第二天,涅尔塞·普罗雅斯的康里亚人来了,又过了两天,伊库雷·孔法斯率帝国军团抵达,同时到来的还有因切里·高提安的沙里亚骑士。普罗雅斯先沿南部海滨的索吉安大道行进,然后穿越因纳拉高原的乡村;孔法斯和高提安走了一条所谓的“禁路”,那是纳述尔帝国专门修建来在与费恩教和塞尔文迪人对抗的两个边境间调派军队的大道。直接穿越行省的大贵族中,柯伊苏斯·梭本及其加里奥斯军团率先到达,但已比孔法斯晚了整整一周。戈泰克的泰丹人不久后也来了,斯凯耶尔特王子和可怖的森耶里部队紧随其后。
至于艾诺恩人,大军开拔后没人知道他们的确切位置。或许是部队过于庞大,或许是被赤塔沉重的辎重拖累,他们每天行进的里程不到其他军队的一半。圣战主力军只得在亚斯吉罗奇要塞下的贫瘠山坡扎营,一边等待他们到来,一边交流听到的传言和灾难预兆。在亚斯吉罗奇城墙上的哨兵们眼中,他们就跟长牙记载的大迁徙中举国搬迁的移民一样。
涅尔塞·普罗雅斯发现艾诺恩人可能要花上几天甚至几周才能与他们会合,于是召集了所有贵族议事。由于人数众多,他们不得不聚集在亚斯吉罗奇要塞的内院,于洛墨堡破碎的骨架下开会。大贵族们在一张从废墟中挖出来的搁板桌边落座,其他人——穿着十多个国家礼服的军官们——只能在四周废墟中席地而坐。他们的华服在初升的明亮阳光下闪烁。
他们花了大半个上午,举行合乎礼仪规范的仪式和献祭。自离开摩门,这是第一次全体会议。下午,会议变成了争吵,主要话题是洛墨堡的毁灭到底预示着灾难,还是根本没有意义。梭本认为,圣战军应当立即拔营出征,先占领破军关外的通道,然后进军杰迪亚。“这地方太压抑!”他指着周围废墟高喊,“我们每天都要在恐怖的阴影中入睡!”他坚持认为洛墨堡只是纳述尔人的迷信,是“涂脂抹粉的弱者的陈词滥调”。圣战军在这废墟上待得越久,就会越执迷于无稽之谈,难以自拔。
有人认为这番话很合理,但更多人觉得这是疯话。伊库雷·孔法斯提醒加里奥斯的王子,没有赤塔协助,圣战军不是西斯林的对手。“据我叔叔的密探回报,萨考拉斯已命施吉克的诸位大公全体集结,在杰迪亚严阵以待。谁能保证其中没有西斯林呢?”普罗雅斯和他的塞尔文迪顾问——奈育尔·厄·齐约萨——同意这观点,不等艾诺恩人到来就进军愚蠢透顶。然而,不管人们有多充足的理由,都难以动摇梭本一伙。
西斜的太阳在西边塔楼顶上燃烧,贵族们却几乎没做出任何决定,只就一些显而易见的事达成共识,比如派轻骑兵去确定艾诺恩人的位置,派阿斯贾亚里进入杰迪亚收集情报等等。这样下去,刚刚团结起来的圣战军可能再次面临分裂。普罗雅斯一言不发,脸埋在双手之中。只有孔法斯还在与梭本争辩——如果用恶毒的脏话互相攻击能叫争辩的话。
这时,其貌不扬的亚特里索王子安那苏里博·凯胡斯从座位上站起,面对众人大声说:“你们误解了看到的东西!你们都误解了!洛墨堡的毁灭不是巧合,也不是诅咒!”
梭本笑了,他高喊:“洛墨堡是威镇异教徒的法宝,不是吗?”
“没错。”亚特里索的王子答道,“只要堡垒还在,我们始终可以回来。但现在……你们没看到吗?就在山脉后面,异教徒正在伪先知的庙堂中集结。我们站在异教徒的海岸上,异教徒的海岸上!”
他停了停,目光扫过各大贵族。
“没有洛墨堡,就没有回头路……真神烧掉了我们的船。”
他们迅速决定:圣战军要等待下去,直到艾诺恩人和赤塔到来。

这里是远离亚斯吉罗奇的一座军营,大帐最中央的房间属于赤塔大宗师以利亚萨拉斯。他躺在舒适的长椅里,那是他开始这段疯狂旅程时带上的唯一一件奢侈品。贴身奴隶们在他脚下用滚烫的水给他洗脚,三座三脚架火盆的光照亮了周围的黑暗,令帐篷中烟尘弥漫,在那些装满书籍、鼓鼓囊囊的帆布口袋上投下阴影。
行程不像他之前担心的那么艰苦,至少到目前为止没有。不过,他仍觉得惭愧,因为这样的夜晚让他感到解脱。起初他以为是自己年纪大了,他已有二十年不曾出国。每当看到手下在夕阳斜照下支起一直连到天边的帐篷,他都会感慨自己这身疲惫的老骨头。
但他还记得在各地奔波的岁月,从一个任务奔向另一个任务,从一座城市奔往另一座城市。他明白过来,折磨自己的不是疲惫。那些躺在群星下篝火旁的日子,头顶没有帐篷,也没有丝枕亲吻脸颊,只有坚硬的地面以及旅人彻底放松下来才能感到的筋疲力尽,那才叫疲惫。现在?现在,每天躺在轿子上,周围有几十个赤裸上身的奴隶伺候……
每晚的解脱不是因为疲惫,而是由于不确定的局面……也即是说,因为希摩。
判断决策是否明智,不仅要看即刻的结果,还要看此后的影响。有时他感到另一种未来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那是他没有选择的道路。在那条历史支流中,赤塔拒绝了玛伊萨内突兀的请求,远远观望着圣战进展。这样的历史并不存在,但这念头始终在他脑海里徘徊,就像发情的奴隶渴求一夜春宵一样。这念头总在各种当口浮现:紧张的沉默时,短暂的对视时,伊奥库斯不停抱怨时,塞潘纳雷将军显出怒意时。这条道路似乎在用美好的承诺嘲弄他,如同当下的道路在用危险嘲弄他一样。
加入圣战!接受那不切实际的提议的是以利亚萨拉斯,他亲自达成了交易。现在的情景显得如此不真实,赤塔来到了这里,简直无法想象。此情此景虽然讽刺,但文明人——尤其是艾诺恩人——是不会在嘴上说出来的,只会在心中不断否定他的决定,将坚定的决心变成动摇的犹豫。
圣战军正变得越来越复杂:伊库雷家族与异教徒勾搭;天命派玩弄着神秘的真知魔法游戏;派去苏拿的每个密探都暴露了,被处以极刑,虽然在赤塔进入帝国之前他们看上去那么安全;甚至玛伊萨内,千庙教会的沙里亚,似乎也在与某位黑暗天使共谋。
难怪想到希摩总让他感到压迫。更难怪每个夜晚都像是解脱。
以利亚萨拉斯叹口气。玛雅萨,他最近最喜欢的奴隶,正用温暖的香油涂抹他的右脚。
别想了,他告诉自己,后悔是愚人的鸦片。
他往后仰头,透过睫毛看着服侍自己的女孩。“玛雅萨,”他柔声说,对女孩谦逊的笑容报以微笑,“玛——雅——萨……”
“哈纳玛努·以——利——亚——萨——拉——斯——”她也柔声回答——放肆的女人!其他奴隶在震惊中张大了嘴,然后咯咯笑起来。坏女孩!以利亚萨拉斯心想。他前倾身子,把女孩搂到怀里。就在这时,他看到一个一身黑衣的接待员跪在营帐门口的地毯上,只得马上停止动作。
有人想见他。也许是塞潘纳雷将军又来抱怨军队过于缓慢的行程——或者说抱怨赤塔的拖沓。艾诺恩人将是最后到达亚斯吉罗奇的,那又怎样?让其他人等着好了。
“何事?”他厉声道。
年轻人抬起头:“有个请愿者要见您,大宗师。”
“这种时候?谁?”
接待员犹豫了一下,“一个弥逊塞学派的法师,大宗师,他叫斯卡拉提斯。”
弥逊塞?一群婊子。“他要做什么?”以利亚萨拉斯问。
肚内一顿翻腾。情况更复杂了。
“他不愿透露。”接待员说,“他说从摩门一路快马加鞭赶来,有紧急情况要与您商议。”
“虚张声势。”以利亚萨拉斯吐了口痰,“一个婊子。让他再等一会儿再放进来。”
接待员退下后,以利亚萨拉斯让贴身奴隶替自己擦干双脚,绑上凉鞋,然后挥手要他们退下。最后一个奴隶退出帐篷后,两个全副武装的贾维赫战士将斯卡拉提斯带了进来。
“你们退下。”以利亚萨拉斯吩咐奴隶战士们。他们深鞠一躬,离开大帐。
以利亚萨拉斯坐在椅子上,打量面前这位佣兵打扮的来客。这人的胡子照纳述尔习俗修剪得干干净净,身穿朴素的外衣,打扮得像个旅人:绑腿、毫无装饰的棕色罩衫、皮革凉鞋。对方似乎在颤抖,正该如此,在他面前的可是赤塔大宗师。
“你的行为不合礼仪规范,我的佣兵兄弟。”以利亚萨拉斯道,“这样的觐见我们有专门的制度安排。”
“请原谅,大宗师,您并没有专门的制度针对我向您提供的……交易。”他急忙补充,“我、我是弥逊塞学派的一名‘白衣源师’,大宗师,我被皇室聘用担任顾问。有时,皇帝会要我去确认他的皇家萨伊克巫师做出的判断……”
以利亚萨拉斯琢磨了一下,决定摆出点主人的样子:“请继续。”
“我们是不是……呃……应该……”
“应该怎样?”
“先讨论一下费用?”
仆从种姓就这样——毫无疑问,这人是个“苏森提(1)”。这种人不懂游戏规则,礼仪规范——正如艾诺恩人常说的——不容回避。有人起头,其他人就得跟着玩下去。
以利亚萨拉斯没答话,只仔细端详着自己染色的长指甲,心不在焉地用胸前衣襟擦拭。随后他抬起眼睛,好像在短暂迷茫后回过神来,看着面前的蠢货。这人似乎觉得自己说的是什么生死攸关的大事。
沉默与审视几乎让这人崩溃了,颤抖的双手紧握在一起。
“请、请原谅我的急、急切,大宗师。”斯卡拉提斯结结巴巴地说着,跪倒在地,“知识与贪婪经常会……彼此驱策。”
做得好。这个人并非完全没有脑子。
“驱策是不假,”以利亚萨拉斯道,“不过也许你应该让我来判断,到底是谁驱策谁。”
“当然了,大宗师……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婊子,说出来。”
“当然了,大宗师。”他又说一遍,“我要说的是费恩教的巫术祭司——西斯林……他、他们有了一种新密探。”
一时间,以利亚萨拉斯忘记了礼仪,不由自主地往前倾身。
“继续。”
“原、原谅我,大宗师,”那人脱口而出,“但您、您不付钱我是不会说下去的。”
终究是个傻瓜。对巫师来说,时间是最宝贵的财产,不管是不是婊子,这人都该明白这点。以利亚萨拉斯叹口气,念出第一个不可能存在的词,口中和眼中像磷火一样炽烈燃烧。
“不!”斯卡拉提斯喊道,“求您了!我会说的!没必要……”
以利亚萨拉斯停了下来,但他那神秘的低语仍在回荡,就像撞在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墙上又反弹回来一样。回声停止,完全的沉默。
“在、在圣战军离开摩门前那、那天晚上,”这人道,“我被召到皇宫的地下密室。他们说是审问间谍,不过受审的明显是帝国宰相——”
“斯科约斯?”以利亚萨拉斯喊道,“他是间谍?”
弥逊塞巫师犹豫了一下,舔舔嘴唇:“那不是斯科约斯……是某个扮成他样子的人,或者东西……”
以利亚萨拉斯点点头:“我在听,斯卡拉提斯。”
“皇帝本人出现在审讯现场,要求我——非常严厉地要求我——推翻萨伊克的发现,要我告诉他那人身上有巫术……帝国宰相,您知道,是个很老的人,但看情形,在逮捕他的过程中,他杀伤了好几个全副武装的近卫军,仅凭赤手空拳!他们是这么说的。皇帝他,非常,嗯……非常紧张。”
“你看到什么了,顾问先生?看到印记了吗?”
“不,没有,他身上没有任何痕迹,没有任何巫术。我把这话告诉皇帝,他却指责我与萨伊克同谋,想蒙蔽他。然后那个天命派学士来了——被伊库雷·孔法斯带来了——”
“天命派学士?”以利亚萨拉斯说,“你是说杜萨斯·阿凯梅安?”
斯卡拉提斯把后半句话咽了下去:“您认识他?我们弥逊塞学派已不再与天命派来往了,阁下难道仍——”
“你是打算出售情报,还是用来做交换,斯卡拉提斯?”
弥逊塞紧张地笑笑:“当然是卖掉它了。”
“那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天命派的家伙证实了我的结论,皇帝认为他也在撒谎。就像我之前说的,皇帝……非常……”
“紧张。”
“是的。那个时候尤其如此。但那个天命派,阿凯梅安,似乎极其不安。他们争吵了一会儿——”
“争吵?”不知为何,以利亚萨拉斯没感到惊讶,“吵什么?”
弥逊塞摇摇头:“我不记得了。关于恐惧。然后宰相和那个天命派说话了——用的是我从没听过的语言。他认出了那巫师。”
“认出了?你确定?”
“非常确定……斯科约斯,或者说那个东西,认出了杜萨斯·阿凯梅安。然后他——不,是它——抖动起来。我们看得目瞪口呆。它开始拉扯钉在墙上的锁链……而且挣脱了!”
“杜萨斯·阿凯梅安帮了忙?”
“没有,他和我们一样吓呆了——或许吓得更惨。混乱中,它又杀了两三个人——我从没见过移动得那么快的东西!这时萨伊克出手把它烧掉了……后来我才明白,他们是不顾天命派巫师的反对烧死它的。那个巫师非常气愤。”
“阿凯梅安为他求情?”
“准确地说,他试图用自己的身体保护宰相。”
“你确定?”
“非常确定。我决不会忘记那一幕,宰相的脸……他的脸……剥落了。”
“剥落了……”
“或者说展开了……那张脸就那样……就那样打开了……像手指一样……我……我不知道怎么形容。”
“像手指一样?”
不可能!他撒谎!
“您怀疑我。您不该这样,阁下!密探有两层脸,没有巫术的印记,但能模拟别人的样子!这意味着它一定是水魂的造物,西斯林的造物。这意味着他们可以派出您发现不了的密探!”
麻木感像流水一样,从以利亚萨拉斯的胸口蔓延到四肢。我在拿我的学派冒险。
“西斯林的巫术是非常粗糙的……”
斯卡拉提斯看上去很激动。“不管怎样,这是唯一的解释。他们想出了办法,制造出完美的密探……想想看!他们控制了皇帝的助手多长时间?皇帝的助手!而谁知道还有多少……”他停下来,似乎感到自己太接近问题的核心了,“总之,这就是为什么我拼命骑马出来找您,警告您。”
以利亚萨拉斯的嘴唇干得发苦,他努力咽着唾沫:“今后你要和我们待在一起,以便我们进一步……询问你。”
对方顿时面如土色:“这恐怕、恐怕不可能啊,阁、阁下。我必须赶回皇宫。”
以利亚萨拉斯握紧拳头,不让自己发抖:“从现在起,你为赤塔效力了,斯卡拉提斯。你与伊库雷家族的合约解除了。”
“啊,阁、阁下,虽然我万分敬仰您的荣耀与力量——我是您的奴隶!——但恐怕其他学派的谕令并不能解除弥逊塞的合约。连您的也、也不行。所、所以,如果我能、能拿到我、我的……”
“啊,是的,你的报酬。”以利亚萨拉斯紧盯着弥逊塞巫师,挤出尽可能温和的微笑。可怜的蠢货,他以为我会低估他的消息的价值。这情报比金子更贵重。不,远非金钱可以衡量。
弥逊塞巫师的脸上突然没了表情:“我想我可以晚一点再离开。”
“你——”
这是以利亚萨拉斯无比接近死亡的一瞬。他刚开口答话,对方就开始吟唱咒语,占到了一个呼吸的先机——几乎足够了。
闪电破空,弹在大宗师下意识召唤出的隔绝术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一时间,以利亚萨拉斯什么都看不到,人被椅子绊住,跌倒在地毯上。他不等起身,立刻吟唱反击。
空气跃动,一道道亮光如重锤般砸在隔绝术上。大宗师召唤出燃烧的麻雀群。那蠢货高喊着,用尽力气挥舞手臂,想强化自己的隔绝术,但在哈纳玛努·以利亚萨拉斯、赤塔大宗师面前,他的巫术不过是小孩把戏,轻易就可解决。一只只燃烧的火鸟朝他冲去,以生命的焰火,将他的隔绝术消耗殆尽。然后空气中凝结出闪光的锁链,穿透了他的四肢和肩膀,像绑孩童一样将他全身绑住,吊了起来。
斯卡拉提斯厉声尖叫。
贾维赫战士们手拿武器冲进房间,但看到弥逊塞巫师的样子,都面露惧色地停住脚步。以利亚萨拉斯朝他们大吼,要他们离开。
他看到自己的间谍总管伊奥库斯在往外退却的奴隶战士中挤出一条路。这个吸食参孚的瘾君子跌跌撞撞踏过地毯,红色瞳孔的眼睛大张,干枯的嘴唇在兴奋中颤抖。以利亚萨拉斯不记得上次看到这人如此激动的表情是什么时候了——至少从十年前西斯林那次可恨的攻击之后再没见过……
从宣战之后。
“以利!”伊奥库斯盯着斯卡拉提斯被刺穿的、不停扭动的身体大叫,“这是什么?”
大宗师漫不经心地踩灭地毯上一簇火苗:“是给你的礼物,老朋友,又一个等待你破解的谜题。又一个威胁……”
“威胁?”他喊道,“什么意思,以利?嗯?这儿发生了什么?”
以利亚萨拉斯打量着不停尖叫的弥逊塞巫师——又一个手下败将。
下一步怎么做?
“那个天命派巫师,”以利亚萨拉斯转过脸去,对伊奥库斯说,“在哪里?”
“和普罗雅斯在一起,至少我知道的情况是如此……以利?告诉我——”
“将杜萨斯·阿凯梅安带到我面前。”以利亚萨拉斯续道,“要么如此,要么杀了他。”
伊奥库斯的脸色阴沉下来:“这种事需要时间……需要计划……他是个天命派学士,以利!更不用说这会招致报复……怎么,我们要一边跟西斯林开战,一边惹上天命派吗?再说,除非你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不会做任何事!这是我的权利!”
以利亚萨拉斯仔细打量对方,凝视着那双不安的眼睛。透明的皮肤可能是头一次带来心安,而非战栗。你是伊奥库斯吗?一定是的,对吧?
“听起来也许很不合理……”
“确实如此。甚至可以说疯狂。”
“相信我,老朋友,这绝非疯狂。需求会让一切变得合理。”
“为什么要这样拐弯抹角?”伊奥库斯喊道。
“耐心……”以利亚萨拉斯答道,重新带上大宗师的威严。这种时候需要控制,需要计算。“首先你得认同我的疯狂,伊奥库斯……然后我才能告诉你为什么。不过在那之前,我要先摸摸你的脸……”
“为什么?”对方惊讶万分。
斯卡拉提斯的哀号似乎是从非常遥远的地方传来。
“我必须确定你的脸下面有骨头……你本人的骨头。”

自离开摩门,阿凯梅安还是第一次独坐在夜晚的营火旁。普罗雅斯为欢迎各大贵族,举行了盛大的宗教庆典,所有人都收到邀请——除了巫师和奴隶。阿凯梅安决定为自己举办一场庆典。他频频举杯,向落入云纳拉山脉肩头的斜阳、向亚斯吉罗奇和她残破的塔楼、向圣战军大营及暮色中的无穷篝火祝酒,直喝得坐在火堆前抬不起头,思维模糊,混杂着争论、恳求与悔恨。
他知道,把自己的困境告诉凯胡斯实在太鲁莽了。
对凯胡斯坦诚相告已是两星期前的事。这期间,康里亚军团离开了石板铺成的索吉安大道,穿过因纳拉高原灌木丛生的沙丘。和之前一样,他与凯胡斯同行,回答对方的问题,思考对方的评论——并一直在揣测对方的心灵与智慧。表面上日子和之前没什么两样,只是没有大道可走。但私底下,一切都不一样了。
他以为分享心事就能减轻负担,以为开诚布公可以缓解羞愧。真蠢啊,他怎会认为痛苦的原因是对困境保密,而非困境本身?如果说保密起到什么作用,应该说是缓和了痛苦。而现在,每当他和凯胡斯眼神交错,阿凯梅安反而觉得自己的痛苦被反射回来,越来越强烈,直到无法呼吸。他的负担非但没减轻,反倒成倍增加了。
“如果你告诉天命派,”王子问,“天命派会怎么做?”
“他们会把你带到阿提尔苏斯,囚禁起来,不停拷问……他们知道非神会仍在四处横行,便将不惜一切手段,哪怕恢复表面上的控制……只为这个原因,他们也不会放过你。”
“那你绝不能告诉他们,阿凯!”话音中有愤怒和紧张,甚至有一丝绝望,让他想起埃因罗。
“那第二次末世之劫呢?又该怎么办?”
“你真的确定它会发生?确定到能拿一个人的生命作赌注?”用一个人的生命赌世界,或用世界赌一个人的生命。
“你不明白!想想看,凯胡斯!想想看我们冒着怎样的风险!”
“你觉得,”凯胡斯答道,“我还可能想其他事吗?”
阿凯梅安听说,雅特维女神的女祭司每次献祭都会将两只祭品拖上祭坛,通常是当年春天产下的羔羊。其中一只被送上刀口,另一只则要目睹这神圣的过程。如此一来,走上祭坛的祭品都会知道——在它们懵懂的意识中——发生了什么。对雅特维女神的信徒来说,仪式本身还不够,真正将屠宰转变成牺牲的是认知。一只羔羊抵十头公牛,一个女祭司告诉他,虽然她不能用严格的数学知识证明这说法。
一只羔羊抵十头公牛。当初阿凯梅安只笑笑,而现在他明白了。
坦白之前,这一切像见不得人的情欲一样扰乱着心绪,他无法忍受时就会退开。但现在,当凯胡斯知道了以后,它沉重得无法承受。在那之前,有凯胡斯这样善解人意的旅伴,阿凯梅安不时还可放松心情,假装自己只是个老师。但现在,难题横亘当中,任阿凯梅安如何转移目光,都没法无视它的存在。没有假装,无法忘记,只有刀锋一样冰冷的现实。
还有酒。香醇、甜美的烈酒。
来到几乎化作废墟的亚斯吉罗奇后,单单出于绝望,阿凯梅安开始向凯胡斯讲授代数、几何和逻辑学。除此之外,还有什么能赶走烦扰灵魂的困惑,平息抓心挠肺的疑虑呢?阿凯梅安和凯胡斯会花上几小时,在地上画出各种形状与线条,以证明观点。有人报以大笑,有人抓耳挠腮,有人——比如那个塞尔文迪人——对他们怒目而视。没过几天,亚特里索王子就找到了新定理,发现了阿凯梅安无法想象、更不曾在经典著作中读到的命题与公式。凯胡斯甚至向他证明——证明!——阿金西斯《演绎法》的体系可用基本的逻辑原理推导出来,只需把着眼点放在句子之间的关系上,而不要放在句子中的主谓关系。两千年来无数学者的解读与阐释,被王子用树枝在沙地上划动几下,就完全推翻了!
“怎么会?”他喊道,“这怎么可能?”
凯胡斯耸耸肩:“这只是我的想法而已。”
他就在这里,但我没法与他平起平坐——阿凯梅安突然冒出这种念头……若说各人所见取决于各人所处的位置,那么凯胡斯的位置一定在其他什么地方,这点不容否认。他的位置真的超越了杜萨斯·阿凯梅安的极限了吗?
啊,多复杂的问题。再来点酒才能想明白。
阿凯梅安把手伸进背包——这是唯一一个每天都在营火旁陪他的伙伴——取出之前画的关系图。画这张图时他还在从苏拿赶往摩门的路上,现在看来,那是太久之前的事了。他把那张图拿到火光下,眨了眨蒙眬的眼睛。羊皮卷上用黑墨水写下的名字彼此联系了起来,除了
安那苏里博·凯胡斯
联系。就像在算术与逻辑学中,一切都要归结到联系。阿凯梅安用墨水标出的,有的是他确认无疑的联系,比如非神会和皇帝之间;有些只是假设,或者害怕成真的事实,比如玛伊萨内与埃因罗。那么多墨线,一条代表非神会渗透进皇宫,一条代表埃因罗被害,一条代表赤塔与西斯林的战争,还有圣战军对希摩的再征服。墨线代表联系,是现实世界粗略的黑色骨架。但凯胡斯应该填在哪里?他在这张图上的什么地方?
阿凯梅安突然大笑,努力忍住把羊皮纸扔进火堆的冲动。烟雾。所谓的联系不就是这样吗?不是墨迹,而是烟雾。难以看清,无法把握。这不就是问题的症结所在,一切问题的根本吗?
想到烟,阿凯梅安摇摇晃晃地起来,弯腰拾起背包。他又犹豫了一阵要不要把关系图扔进火里,仔细考虑一番后,还是把它放回背包。在应对醉酒后的傻事方面,他的经验极其丰富。
阿凯梅安把背包和辛奈摩斯的酒袋各搭在一边肩膀上,脚步不稳地走进黑暗。他一边自嘲,一边想:没错,烟……我需要烟……大麻叶。
为什么不呢?世界末日就要到了。

太阳落到云纳拉山后,星星点点的营火映出一圈圈亮光,整个营地仿佛是许多金币洒在黑色布匹上。最早到达要塞的军队中,康里亚人把营帐扎在山上的亚斯吉罗奇要塞旁,以便从中取水。阿凯梅安一路往下走,仿佛走进了更加黑暗、喧闹的地下世界。
他跌跌撞撞地走在营帐间黑暗的小路上,一路遇到了许多人:在营地间游行狂欢的兵士、喝多了出来找厕所的醉汉、跑腿送东西的奴隶,甚至有一个吉尔加里奥神的祭司,一边吟唱颂歌,一边挥着用皮带拴住的老鹰尸体。阿凯梅安时而放慢脚步,审视每一个火堆旁红润的面孔,为他们扮的鬼脸大笑,又或思考他们为什么皱眉。大多数士兵情绪高涨地吹嘘着,敲打胸膛,向群山吼叫。他们即将踏上异教徒的土地,面对宿敌。“真神烧掉了我们的船!”阿凯梅安听到一个赤裸上身的加里奥斯人大喊,先用谢伊克语,然后用母语,“Wossen het Votta grefearsa!”
时而他又停下脚步,回头扫视身后的黑暗。老习惯。
走了一阵,他感觉累了,酒也快喝完。他相信命运女神阿娜克会带他找到营妓,不管怎样,她不也是妓女么?但和其他事上一样,她带他走上歧路。挨千刀的婊子。他不得不借助周围火光辨别方向。
“你走错路了,朋友。”一个没门牙的老人在帐篷前对他说,“只有骡子来这儿拉屎。公牛和骡子。”
“很好……”阿凯梅安边说,边用泰丹人的方式挠裤裆,“至少我尺寸差不多。”老人及其同伴哈哈大笑。阿凯梅安朝他们眨眨眼,又喝了口酒。
“往那边走吧,”有人在火堆旁朝他喊,指着黑暗的深处,“希望你的屁眼儿够深!”
阿凯梅安咳嗽起来,酒呛出鼻子,不由得弯腰干呕了一阵。这场滑稽表演为他在火堆旁争取到一个位置。身为经验丰富的旅行者,阿凯梅安早就习惯和好战的陌生人一起坐在营火旁,有那么一阵,他放松心情,享受着他们的陪伴、他们的酒还有身份的隐秘感。但当他们的问题指向他时,他只得道谢离开。
远处传来阵阵鼓声,他循声穿过一片空荡的营地,猝不及防地来到了营妓住的地方。突然间,似乎所有人都在营火照不到的地方活动,几乎每走一步他都要碰上肩膀,或是撞上后背,有时只能在黑暗中摸索。天堂之指苍白的光线照亮了陌生人的头、肩与面孔,有的地方,歌手、商人或皮革门帘的随军妓院把火把插进地里,照亮自己的生意。一些道路挂着灯笼,他看到年轻的长牙之民——不过是半大孩子——喝多了酒在暗处呕吐,几个十岁左右的女孩拉住膀大腰圆的士兵,朝幕布遮掩下的帆布篷走去。他甚至看到一个涂脂抹粉的男孩,用紧张而期待的眼神看着来来往往的男人。这里有摆摊的手艺人,他从几个草草搭成的铁匠工棚边走过,鸦片馆的门帘下,一个男人蜷在那儿抽搐,仿佛被蚊子叮咬得不行。他又经过许多教派的镀金大帐,包括吉尔加里奥神、雅特维女神、摩玛斯神、阿乔里神,甚至有难以捉摸的欧吉斯女神——许多人对她极为尊崇,埃因罗是其中之一。他挥手赶开无处不在的乞丐,对那些把黏土护身符塞进他手里的信徒哈哈大笑。这里几乎没有像样的帐篷,多是用木棍、细绳及上色的皮革草草搭出的隐蔽处,有的甚至只挂起一张毯子。在一条小巷中,阿凯梅安看到至少十几对男女——既有男人和女人,也有男人和男人——毫不遮掩地搂抱在一起做爱。他停步观看一个异常美丽的诺斯莱女孩被两个男人抓着,另一个黑牙齿的男人拿棍子站在旁边,要围观的人掏钱。他看到一个文身的老朽隐士,趴在一个胖妓女身上拱动。他还看到黑皮肤的祖姆妓女们,穿着劣质绸缎织的花哨裙服,跳着人偶般的奇怪舞蹈,华丽的动作透出讥讽味,展现了她们遥远故乡的气质。
到头来是女人先找上他。走进两个帆布篷间极昏暗的小巷,他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急切的脚步声,然后感觉一双小手朝他两腿间摸去。他转身抱住女人,她体形还算不错,只是黑暗中看不清面孔。她隔着长袍抚弄他的下体,低声呢喃:“只要一枚铜板,大人,一枚铜板就为您取出种子……”他感到她露出扭曲的笑容,“两枚铜板可以买我的桃子。您想要我的桃子吗?”
在她灵巧的手中,他不由自主地挺立起来,喘起粗气。这时,一队举火把的骑兵——皇家齐德鲁希骑兵——从旁驰过。借着火光,巫师看见了她的脸:空洞的眼窝,溃烂的嘴唇……
他把女孩推开,笨手笨脚地摸钱包,掏出一枚铜币,本打算放进她手里,却掉到了地上。她跪在地上,哼哼着在黑暗中摸索……阿凯梅安转身逃掉了。他发觉自己徘徊在黑暗中,盯着一群围坐在火堆旁的妓女。她们唱歌、拍手,一个身材粗壮、胸脯平坦的克泰女人在火堆边跳舞,只披了条刚好盖住屁股的毯子。阿凯梅安知道这是她们做生意的方式。这些女孩会轮流上场,表演种种淫秽舞蹈,朝周围的黑暗中呼唤,展示她们准备出售的货物。
他在黑暗的隐蔽下仔细挑选女孩,以免当面选择的尴尬。那个跳舞的女孩并没有引起他的兴趣——脸实在太长了,像马脸一样。但那个随歌声像孩子一样摇晃着漂亮脑袋的年轻诺斯莱女孩……她坐在地上,双膝漫不经心地前伸,火光时不时照到她大腿内侧……
当他终于下定决心走向火堆时,她们跟拍卖市场上的奴隶一样叫嚷起来,向他提出各种保证,但等他拉住加里奥斯女孩的手,马上又都变成了嘲弄。虽然喝得酩酊烂醉,他还是紧张得无法呼吸。她看起来非常美,柔软而纯洁。
女孩从旁边小架子上取下一根蜡烛,拉他朝暗处走去。她领他找到一排简陋住所中最靠后的一间,解开身上的毯子,蜷到油污的皮布篷下。阿凯梅安站在她身前大口喘气,想要仔细闻闻她裸体的味道。她住处里面那堵墙不过是碎布片结成的绳子,透过绳子昏暗的缝隙,他看到成百的人来来往往。
“你是想跟我睡,没错吧?”她的口气好像只是要确认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噢,没错。”他含糊地说。为什么喘不过气来?
瑟金斯在上。
“睡很多次,嗯?‘巴斯乌’?”
他紧张地笑笑,透过破幕布往外看了一眼。两个男人互相咒骂、扭打着,来到近处,阿凯梅安不禁缩了缩身子。
“很多次?”他知道和妓女讨价还价时该说什么话,“你觉得能有多少次?”
“我想,四……四枚银币的次数吧。”
银币?她显然是把他的尴尬当成经验不足了。不过像现在这样的夜晚,钱又算什么?他是在庆祝,不是吗?
他耸耸肩:“像我这样的老人?”
在这样的对话中,男人一定要嘲弄自己的能力,才能达成公平交易。如果口袋不够充裕,就要承认自己年老、虚弱,诸如此类。艾斯梅娜告诉他,傲慢的男人在协商中总会吃亏。当然,这正是谈判的意义,妓女痛恨的莫过于那种上门时自欺欺人地把奉承自己的谎言当真话的男人。艾斯梅管那种人叫“西玛特拉帕里”,意思是“只能射两次的人”。
加里奥斯女孩打量着他,眼里仿佛有云雾笼罩。她开始在昏暗的光线中抚摸自己。“你真强壮。”她的语调突然变得含混了,“就像……‘巴斯乌’一样强壮!两个银币的次数,你觉得呢?”
阿凯梅安笑笑,努力不去看她手指抚过的地方。地面缓慢地旋转起来,有那么一阵,她的身体在黑暗中看来苍白而瘦削,好像一个被多番凌辱的奴隶,她身下的草垫仿佛都能把她皮肤割开……他喝得太多了。不,不是太多,是刚刚好……
地面稳定下来。他咽咽唾沫,点点头,从钱包里取出两枚银币。“‘巴斯乌’是什么意思?”他一边问,一边把银币倒进她期待已久的小手掌中。
“嗯?”她脸上露出胜利的微笑。
她用令人眼花缭乱的动作将两枚闪闪发亮的白色塔兰藏起来——她拿钱买什么?他不禁想——然后她用大眼睛疑惑地看着阿凯梅安。“那个词是什么意思?”他缓慢地重复,“巴斯乌……”
她皱皱眉头,露出调皮的笑容:“是‘大熊’……”
虽然胸脯丰满,体态成熟,但她的神态仍让他想起小孩子。无辜的微笑,来回滚动的眼珠,充满弹性的脸蛋,像蝴蝶翅膀一样时开时合的膝盖。仿佛女孩的妈妈时刻都会闯入,大喊大叫着把他们分开。这是她装出的样子吗?就像没羞没臊的马戏演员?他的心被重重地捶了一下。
他在她两腿之间的宝贝前跪下。她颤动着,翻滚着。“快啊,巴斯乌。”她喘着气说。
他晃晃身子,清醒了一些,不禁暗自发笑。他掀起长袍,紧张地看着外面来来往往的阴暗人群。
他努力让自己不去注意味道。他自己的味道。
“噢,好大一只熊。”她柔声说,抚弄着他的下身。
突然间,他的忧虑消失了,心底某个扭曲的部分甚至很高兴其他人看着自己。让他们看!让他们学!
我一向是老师……
他咯咯笑着,抓住她苗条的臀部,拉她坐到自己大腿上。他一直渴求着这一刻。他在颤抖!颤抖!
女孩发出银色的呻吟,金色的叫喊。周围人群纷纷转过脸去。就在这时,穿过那些打结的布条,阿凯梅安看到了艾斯梅娜。
“艾斯梅!”阿凯梅安大喊着一跃而起,拨开行人的手臂和肩膀朝前挤去。加里奥斯女孩在他身后叫嚷——用的是他听不懂的语言。
他又瞥见了艾斯梅娜,她急匆匆从雅特维女神祭司诊所门前的一排火炬下走过。一个梳森耶里战士辫的高个男人挽着她的手臂,不过带路的似乎是她。
“艾斯梅!”他高喊着,急切地跳了两下,想让她从人群中认出自己。她没转身。“艾斯梅!停下!”
她为什么要跑?她看到他刚才和那个女孩在一起了吗?
她在这里做什么?
“见鬼,艾斯梅娜!是我!是我啊!”
她回头看了一眼?太黑了,看不清楚……
有那么一刻,他想使用巫术。只要他愿意,完全可以闪得这片地方所有人目不视物。但他一如既往地感觉到周围人群中散布着象征死亡的小圆球,有的长牙之民带着祖传的丘莱尔……
他打起精神,继续在人群中挤来挤去。有人重重撞在他身上,让他耳朵嗡嗡作响,不过他并不介意。
“艾斯梅!”
他眼见她挽着森耶里人,朝更昏暗的小路拐去。他踉跄着挤出人群,冲向小巷口。随他们钻进黑暗前,他犹豫了一下,突然涌起不祥的预感。艾斯梅娜在这里?在圣战军中?不可能。
是陷阱。这想法像刀刺中了他。
地面又开始旋转。
非神会能装成斯科约斯,就不能装成艾斯梅娜吗?他们知道埃因罗,肯定也知道她……哄骗心情郁结的学士,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换皮密探?我追逐的是换皮密探?
透过灵魂之眼,他看到杰什鲁尼的尸体从萨育特河中被捞了出来。被害的人。被亵渎的尸体。
瑟金斯在上,他们夺走了他的脸。同样的事也可能发生在……
“艾斯梅!”他大喊着冲进黑暗,“艾斯梅!艾——斯——梅!!”
奇迹发生了,她停下了,她身边的同伴站在火炬亮光下,也许是听到他的喊声,又或……
阿凯梅安加快脚步,跑到她身前,却大吃一惊,差点摔倒。
不是她。棕色的眼睛太小,颧骨太高。很像她,但不是她……不是艾斯梅娜。
“又一个疯子。”女人对同伴哼了一声。
“我、我以为……”阿凯梅安低声说,“我以为你是另一个人。”
“那女孩真可怜。”她嗤笑一声,转过身去。
“不,等等!请你……”
“请我?做什么?”
阿凯梅安眨眨眼睛,她看起来那么……像。“我需要你,”他低声说,“我需要你的……安慰。”
森耶里人毫无征兆地抓住他的喉咙,一拳打在他肚子上。“Kundrout!”那人怒吼,“Parasafau ferautin kun dattas!”阿凯梅安喘不过气,一边咳嗽,一边抓向那人粗壮的前臂。恐慌。紧接着沙砾与岩石——哦,地面——撞上了他的胸膛和脸颊。震荡。明亮的黑暗。有人在尖叫。鲜血的味道。模糊间头发纷乱的战士朝他啐了一口。
他抽搐着翻身,流着泪用膝盖撑起身子。透过泪水,他看到那两人消失在拥挤的人群中。
“艾斯梅!”他哭喊,“艾斯梅娜,求你了!”
古老的名字。
“艾——斯——梅!”
回来……
他感觉有人在触碰自己。他听到了声音。
“你还在给人衔棒子,我看出来了……你这条没力气的老狗。”
他借着火炬光茫然四望。
她用纤细的手臂扶起他,两人踉跄着走过阴暗的面孔夹出的长廊。她散发出樟脑和芝麻油的味道——像个费恩商人。那是她的味道吗?
“瑟金斯在上,阿凯,你真是一团糟。”
“艾斯梅?”
“是的……是我。阿凯,是我。”
“你脸上……”
“一个加里奥斯混蛋弄的。”她惨然一笑,“长牙之民就是这样对待妓女的。不给操,就揍她。”
“噢,艾斯梅……”
“等肿块消退,和你比起来,我就是贵族家的处女。他、他踢你脸的时候,你听到我的叫声了?你在做什么?”
“我、我不知道……我、我在找你……”
“嘘,阿凯……嘘……不要在这里。以后再说。”
“再说一遍……我……我的名字。再说一遍!”
“杜萨斯·阿凯梅安……阿凯。”
他哭了,哭得那么厉害,甚至没发现她也在流泪。

可能被同样的冲动驱使,两人朝营帐后的阴影中走去,跪下抱住了对方。
“真的是你……”阿凯梅安低声说,看着她盈满泪水的双眼中映出的一对月亮。
她笑着,抽噎着:“真的是我……”
咸涩的泪水让他嘴唇发烫。他把手伸进她的哈萨斯,露出左边乳房,拇指绕着乳头摩挲:“你为何离开苏拿?”
“我害怕。”她低声说,亲吻着他的前额和脸颊,“为何我总在害怕?”
“因为你活着。”
激吻。两人在黑暗中摸索、拉扯、抓握。地面又旋转起来。他仰身躺下,她张开滚烫的大腿,坐在他腰上,然后他进入了她体内。她喘息着,两人就这样一动不动静止了好多个心跳的时间,心脏仿佛在一起跳动,气息仿佛在同时喷吐。
“你绝不会再这样了。”阿凯梅安道。
“你发誓?”她擦了把脸,吸吸鼻子。
他轻摇她的身子:“我发誓……没有任何事、任何人、任何学派、任何威胁、任何东西可以将你从我身边夺走。”
“没有吗……”她低声呻吟。
这一瞬间,两人合而为一,在迷乱的激情驱使下舞动,无声无息地摇摆。这一瞬间,他们心中没有恐惧。

激情过后,他们互相爱抚着,在黑暗中低诉甜言蜜语,为早已被原谅的事情彼此道歉。最后,阿凯梅安问她把行李放在哪里。
“我被抢过,”她努力想挤出笑容,“不过还是留下了一些东西。离这里不远。”
“你会和我在一起吗?”他含着眼泪真诚地问,“可以吗?”
他看着艾斯梅娜,咽咽唾沫,眨眨眼睛。
“可以。”
他笑了,艰难地站起身:“我们去拿你的东西吧。”
他们慢慢走着,就像一起逛集市的情侣。阿凯梅安不时看向她的眼睛,露出难以置信的微笑。
“我以为你不会再出现。”他说。
“但我一直在这里。”
阿凯梅安没问她是什么意思,只是笑了笑。这一刻,她身上的谜团似乎不重要了。这不是因为他喝醉了酒,脑子转不过弯。他不知道是什么驱使她离开苏拿,是什么让她来到圣战军中,是什么迫使她……是的,迫使她逃避他。但在这一刻,这些都不重要。他在意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她在这里。
就让这一夜永恒吧。求你了……留给我这一夜……
两个人组成了一个无言的国度。两个人带领彼此,远离苦痛的边疆。
他们在一个杂技演员面前停下,看着他把一条皮绳放进装满蝎子的篮中,等拿出来,角质肢节、钳螯及尖尾巴已将整条绳子包裹。那人说,这是著名的“蝎辫子”,尼尔纳米什的国王至今仍在用它惩罚重犯。观众围到他身边,急切地想要凑近看看。他高举辫子,让每个人都看清楚,然后突然甩将起来,从观众们头顶掠过。女人发出尖叫,男人要么俯身趴下、要么举手护头,但没有一只蝎子从绳上脱落。表演者的声音盖过了周围喧哗,他告诉大家绳子浸了毒药,蝎子松不开嘴,如果不给蝎子解药,它们会咬着皮绳到死。
几乎整场表演中,阿凯梅安一直看着艾斯梅娜,心中充满欢悦。他不停地在她身上发现从没注意到的细节,就像第一次见到她一样。她鼻子周围的脸颊长着小雀斑,眼珠非常白,漆黑的头发夹杂着几缕红褐色,后背与肩膀有健美的曲线。她的一切似乎都是崭新的、迷人的。
我要一直这样看待她,她就像我深爱的陌生人……
每当两人目光交汇,都会相视而笑,仿佛在庆祝不经意的重逢,但随后又会马上转开眼睛,似乎知道短暂的幸福无法经受考验。最终两人间不知发生了什么,也许是某人眼神中闪过一丝焦虑,便再也没有对视。阿凯梅安狂喜的心中出现了一个洞。他握紧她的手,她的手指却始终松着。
过了一阵,艾斯梅娜拉他来到几堆营火亮光的交汇处。两人停下脚步。她咬紧牙关看着他的脸,面无表情。
“你身上有什么不一样了。”她道,“以前你一直在假装,连埃因罗死后都是,但现在……你不一样了。发生了什么?”
他还不敢回答她的问题。太快了。
“我是个天命派学士。”他有气无力地说,“还能发生什么?我们在经受……”
她嗔怒地瞪了他一眼。“知识的折磨。”她说,“你们一直在经受……折磨越多,意味着学到的越多……对吗?你又学到新东西了?”
阿凯梅安直盯着前方,一言不发。太快了!
艾斯梅娜的目光越过他,朝他身后阴影中的人群看去:“你想知道我遇到了什么吗?”
“别说了,艾斯梅。”
她往后缩了缩,别开脸,眨眨眼睛,从阿凯梅安手中抽出自己的手,继续朝前走。
“艾斯梅……”他喃喃说着跟在她身后。
“你知道,”她说,“除了偶尔挨打并不算太坏。这里有很多客人。很多——”
“够了,艾斯梅。”
她笑了,好像这是场闲谈,说什么都不打紧:“我和老爷们睡过……贵族种姓的老爷,阿凯!想想吧,他们那话儿比一般人大——你知道这个吗?我还不清楚艾诺恩人是什么样,他们喜欢男孩。康里亚人也没来过,他们只对加里奥斯的娘们儿感兴趣——那种牛奶白皮肤的,你知道。不过皇家军团的人,纳述尔人,他们喜欢家乡的桃子,恨不得住在妓院里。还有森耶里人!我一张开大腿,他们就兜不住种子!不过他们非常凶,尤其喝醉了的时候,而且每个都那么小气。噢,加里奥斯人,接待他们才有趣,他们有时抱怨我瘦得皮包骨头,不过他们喜欢我的皮肤。如果不是每次完事都有负罪感,还会发火,他们是最好的客人。他们不习惯找妓女……可能是因为他们的城市都不够古老,没太多人做这行吧……”
她打量着阿凯梅安,眼中带着苦涩与挑衅。他走着,眯眼直视前方。
“这里的生意一直很好。”她转开目光。熟悉的愤怒又回来了,几个月前,就是这样的怒火让他离开她的怀抱。他握紧拳头,仿佛看到自己在摇晃她,挥拳打她。欠操的婊子!他想高喊。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为什么让我听到无法承受的东西?
特别是这种时候,还有那么多问题要问她……
你为什么离开苏拿?你到底躲了我多久?多久?
他没来得及说话,艾斯梅娜就领他拐了个弯,避开一队武装士兵,来到一个火堆前。火堆旁都是化了妆的面孔。都是妓女。
“艾斯梅!”一个黑发女用男人一样的粗鲁声音喊道,“你今天这——”她顿了顿,仔细看了两人一阵,笑起来:“你这位不走运的朋友是谁?”她四肢结实,腰肢很粗,不过算不上肥胖——艾斯梅曾告诉他,某些诺斯莱人就喜欢这样的女人。阿凯梅安明白了,她是那种把百无禁忌当成亲密的人。
艾斯梅娜犹豫了一阵,令阿凯梅安皱起眉头:“这是阿凯。”
粗壮女人画得浓浓的眉毛扬起来。“那个不要脸的杜萨斯·阿凯梅安?”女人问,“学士阿凯?”
阿凯梅安看着艾斯梅娜。这人是谁?
“这是雅瑟拉,”艾斯梅娜说,好像女人的名字就能说明一切,“雅茜。”
雅瑟拉审视的眼神没离开阿凯梅安:“你在这儿做什么,阿凯?”
他耸耸肩:“我跟圣战军来的。”
“我们也一样!”雅瑟拉喊道,“你也许会说我们追随的不是同一根长牙……”其他女人哄堂大笑——像男人一样。
“还有那小先知,”另一个女人沙哑地说,“不知他在床上是不是也那么多话……”
女人们高声喝彩,只有雅茜瑟拉微微一笑。
笑话接连不断,不过艾斯梅娜已拉他朝黑暗中走去,应该是朝她的住处。
“我们把帐篷扎在一起,”她抢先开口解释,“有事可以互相照应。”
“我看出来了……”
“这是我的帐篷,”她在肮脏帆布搭成的低矮三角帐篷前蹲下——这帐篷就像阿凯梅安自己的一样,这让他感到一丝奇特的欣慰。她一句话没说,便朝黑暗中爬去,阿凯梅安跟在后头。
帐篷里太小,坐直都勉强,除了熏香味,还有一股催人情欲的气味——又或只是阿凯梅安忍不住想象她和其他男人在这里干的样子。她用妓女特有的、满不在乎的姿势脱掉外袍,他端详着她柔软的曲线、小巧的胸部。在外面透进来的昏暗火光中,她显得如此脆弱、渺小、凄凉。夜复一夜,她躺在这里,躺在一个又一个男人身下……
我必须改变这一切!
“有蜡烛吗?”他问。
“有一些……不过会着火的。”对城里长大的人来说,火永远是禁忌。
“不,”他说,“有我在不会……”
她从角落的行李中取出一根蜡烛,阿凯梅安用一个词就让它燃烧起来。在苏拿,每次看到他这样的小把戏,她总会惊奇不已;而现在,她只是用顺从而谨慎的眼神看着他。
烛光亮起,两人都眨了眨眼睛。她取出一条沾满油渍的毯子盖住膝盖,直勾勾地盯着蜡烛。阿凯梅安咽了咽唾沫:“艾斯梅?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因为我想知道……”她说着,目光继续往下移动,看向双手。
“知道什么?知道我的手为何发抖?知道我的眼神为何如此慌张?”
她的肩膀在昏暗的光线中耸动。阿凯梅安这才发觉她在抽泣。
“为什么你假装没看到我?”她低声说。
“什么?”
“在摩门最后那个晚上……我去找你。我找到了你的营帐、你的朋友们,但不敢走出来,因为我怕……我怕……但你没在,阿凯!所以我等着你。直到我看到……看到了你……我高兴得哭了,阿凯!我高兴得哭了!我站在那里,站在你面前,哭着!我伸出双手,但你……你……”她眼里痛苦的光芒暗淡下去,消失了,她的声音变得不一样了——冰冷了许多。
“你装作没看到我。”
她在说什么?阿凯梅安按住前额,忍着发火的冲动。她一直在触手可及的地方——这么久以来一直都在!——却躲着他……他一定要弄明白。
“艾斯梅?”他缓缓地说,想理清醉后混乱的思绪,“你到底——”
“为什么,阿凯?”她坚强而冷酷地问,“因为我肮脏、污秽?因为我是个见不得人的妓女?”
“不,艾斯梅,我——”
“因为我是个被揉烂的桃子?”
“艾斯梅娜,听着——”
她艰涩地笑了:“现在你打算把我带到你的帐篷里,是吗?放到你的筐里……”
他抓住她的肩膀喊道:“筐?你居然这样说我?你?”
目睹她恐惧的表情折射出他的野蛮,他马上后悔了。艾斯梅娜缩了缩身子,好像在等他挥拳打来。他发觉她左眼上有块瘀青。
谁干的?不是我。不是我……
“看看我们。”他放开她,小心翼翼地抽回手。都是被驱逐、被诅咒的人。
“看看我们。”她低声重复,泪水从脸颊滚落。
“我可以解释,艾斯梅……所有一切。”
她点点头,揉着肩上他刚刚抓过的地方。帐外传来女人的齐唱,她们唱着妓女的歌,用柔软的大腿换取坚硬的银币。打开的帘幕透出闪烁的火光,好像黑暗的水池里晃动的金币。
“你说的那天晚上……瑟金斯在上,艾斯梅,我没看到你。不是因为我觉得你丢脸!我怎会那么想?怎会有人觉得你这样的女人丢脸?更何况我还是个巫师?”
她咬咬嘴唇,透过泪水露出微笑:“那是为什么?”
阿凯梅安翻了个身,躺在她身边,朝头顶黑暗的帆布帐篷看去。
“因为我找到他们了,艾斯梅,就在那天晚上……我找到了非神会。”

“之后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他最后说,“只知道自己连夜返回了军营,从皇宫一路奔回辛奈摩斯的营地,完全不记得怎么走回去的……”
一连串话语奔涌而出,有时甚至词不达意。他描绘出安迪亚敏高地下的恐怖。不期而至的传唤。与伊库雷·瑟留斯三世的会面。审讯皇帝的宰相斯科约斯。不是脸的脸,像女人修长的手指一样张开。夺取人脸的恐怖阴谋。他和盘托出,除了凯胡斯……
艾斯梅娜蜷在他怀里,仔细听着,用脸颊摩擦他的胸口。
“皇帝相信你吗?”
“不……我想他仍以为是西斯林干的。人总是喜欢新欢与宿敌。”
“那阿提尔苏斯呢?天命派作何反应?”
“非常兴奋也非常沮丧,至少我是这样想的……”他舔舔嘴唇,“我不是很确定。自第一次向诺策拉汇报后,我再没有联系过他们。他们也许以为我死了……因为某些发现而被杀。”
“他们没联系过你……”
“我们的规矩不是这样的,你还记得吗?”
“是的,是的……”她答道,翻了翻眼珠,得意地笑着,“看我说得对吗?要施放传声咒,需要知道要联络的人及其位置,才能开始对话。因为你在随军行动,他们不可能知道你的位置……”
“没错。”他勉力打起精神,准备应对无从回避的下一个问题。她的眼睛在他眼中探寻,带着怜悯,也带着警惕。
“那为什么你没再联系他们?”
阿凯梅安耸耸肩,颤抖的手指在她头发中抚过。“真高兴你在这里,”他低声说,“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阿凯,到底怎么了?你吓到我了……”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我遇到一个人。一个在两千年前的预言中出现的人……”他张开眼睛,她还在他怀中,“安那苏里博。”
“这名字……”艾斯梅娜皱眉盯着他的胸口。“有一次你在梦中喊出这名字,把我弄醒了……”她抬头盯着他的脸,“我还记得,当时我问你‘安那苏里博’是什么意思,你说……你说……”
“我不记得了。”
“你说那是古代库尼乌里王国最后一个王朝的姓氏,还有……”她的表情由于恐惧变得僵硬,“这一点都不好玩,阿凯!你真的吓到我了!”
她在害怕,阿凯梅安知道,因为她相信他……他吸了口气,抹去眼角的热泪。喜悦的泪水。
她真的相信……至少有她相信!
“不,阿凯!”艾斯梅娜边喊边抓着他的胸口,“不能让这种事发生!”
生命怎会变得如此诡异?一个天命派学士居然会庆幸世界末日成真。

艾斯梅娜赤裸的身体靠着他,听他解释为何凯胡斯一定是末日到来的标志。她仔细听着,一言不发,用恐惧而期待的眼神看着他。
“你不明白吗?”他不知是对她、还是对周围的黑暗说,“如果我告诉诺策拉或其他人,他们一定会带走他……不管他在谁的庇护之下。”
“他们会杀了他?”
阿凯梅安眨眨眼睛,赶开眼前浮现的审讯场景:“他们会毁了他,毁掉曾经那个他……”
“即便如此,”她说,“阿凯,你也必须交出他。”没有犹豫,没有停顿,只有冰冷的眼神和毫不容情的判断。看来对女人而言,威胁与爱情之间孰轻孰重是无须衡量的。
“那可是一条人命,艾斯梅。”
“是的。”她说,“一条人命……会带来什么不同呢?一条人命?已经有那么多人死去,阿凯。”残忍的世界,残忍的逻辑。
“但要看这人是谁,不是吗?”
这话让她顿了一下:“的确。那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人值得你冒引发末世之劫的危险?”
虽然这话带着讽刺,但他能感到她的恐惧。确定性与复杂性是不相容的,而她需要确定。她以为自己在拯救我,他明白,为了我好,她要确定我是错的……
“他……”阿凯梅安吞口唾沫,“他与其他人完全不同。”
“何以见得?”卖身者职业性的怀疑。
“很难解释。”他犹豫了一下,回想着与凯胡斯的相处。那样强大的洞察力。那么多令人敬畏的瞬间,“你能想象站在别人地盘上的感觉吗?——踩在别人的财产上?”
“我想……就像是闯入者吧,或者像个客人。”
“这就是他让人产生的感觉。感觉自己像个客人。”
厌恶的表情。“我不觉得这能讨人喜欢。”
“我形容得不对,”阿凯梅安深吸一口气,挑选合适的词语,“人和人之间有……很多空间。其中有些是双方共有的,有些不是。比如说,你和我谈论非神会时,你站在我的地盘;我和你谈论你的……生意时,我站在你的地盘。但当你和凯胡斯在一起,不管谈论什么,结果都一样。不知什么原因,你会觉得脚下的土地全属于他,而自己永远是他的客人——永远都是!哪怕教授他知识时也一样,艾斯梅!”
“你教他?你收他做学生了?”
阿凯梅安皱了皱眉。她的语气好像他背叛了谁一样。
“只是外在的知识,”他耸耸肩,“关于这世界的知识。无关于内在的知识,他不是异民……”停了一下,他补充道,“感谢真神。”
“为什么这样说?”
“因为他实在太聪明了,艾斯梅!你无法想象!我没见过这样敏锐的头脑,不管在生活中还是在书本上……他甚至超越了阿金西斯,艾斯梅!阿金西斯!如果凯胡斯能使用巫术,他会……他会成为……”阿凯梅安屏住呼吸。
“成为什么?”
“又一个谢斯瓦萨……甚至不只是谢斯瓦萨……”
“我更不喜欢他了。听起来他非常危险,阿凯。你一定要让诺策拉和其他人知道。如果他们要抓他,就抓好了。至少你能洗净双手,离开这件疯狂事!”
他眼中涌出泪水:“但是……”
“阿凯,”她加重声音,“这担子不是要你来承担的!”
“但它确实是!”
艾斯梅娜从他胸口抽身,支起一只手臂,斜倚在他身上。她的头发披在左边肩膀,烛光下显出深不见底的黑色。她似乎在思量、在犹豫。
“是吗?我想你这么说是因为埃因罗……”
寒气裹住了他的心。埃因罗。他亲爱的孩子。像儿子一样。
“为什么不呢?”他的声音突然变得狂暴,“他们杀了他!”
“但他们派的是你!他们派你去苏拿策反埃因罗,而你正是这样做的,虽然你非常清楚会发生什么……你联系他之前对我说过!”
“你想表达什么?我杀了埃因罗?”
“这是你的想法。你觉得自己杀了他。”
噢,阿凯梅安,她的语调在说,求你了……
“如果真是这样呢?我就必须再屈服一次吗?让阿提尔苏斯的那些蠢货毁灭又一个我深——”
“不,阿凯梅安,这意味着你做这一切——所有的一切!——去拯救这个人、这个安那苏里博·凯胡斯,只为了惩罚自己。”
他目瞪口呆地盯着艾斯梅娜。她是这么想的?
“你这样说,”阿凯梅安喘息着,“是因为你太了解我……”他伸出手,用一根手指沿她胸乳白皙的弧线划动,“太不了解凯胡斯了。”
“没有哪个人能有那么特殊……我是个妓女,你记得吗?”
“我们来看看是不是吧。”他把她拉近,吻她。深深的长吻。
“我们,”她重复了一遍,笑着,好像受了伤害,又仿佛感到惊奇,“现在真是‘我们’了,是吗?”
她带着羞赧甚至有几分胆怯的笑容,帮他脱掉破旧长袍。
“我找不到你时,”他说,“还有你刚才转身走开时,我感觉……我感觉无比空洞,好像我的心变成了一缕烟……这难道不能说明是‘我们’吗?”
她把他按倒在垫子上,骑坐在他身上。
“我体会到了,”她说着,泪水却如小溪流过脸颊,“一定是的……”
一只羔羊,阿凯梅安心想,十头公牛。认知。
他刚硬起来,急切地想再次占有她。和以往一样,周围一切都在闪烁,每幅图景都变得像玻璃板。染血的面孔。交鸣的青铜武器。在汹涌澎湃的巫术中倒下的人们。巨龙露出钢铁般的牙齿……但她抬起腰,任他刺进体内。这样一来,过去与未来都消失了,只留下荣耀的现在。他在疼痛中喊了出来。
她轻轻啮咬着他。她不再是想要尽快与客人结束缠绵的老练妓女,而是一个笨拙自私的情人,想要床伴停下动作享受这一刻——就像情人,就像妻子。
今晚她会接纳他,阿凯梅安知道,这是一个妓女能给他的一切。

它戴着妓女的脸,坐在黑暗中,竖起耳朵听着一臂之外他们做爱的声音——光辉灿烂的声音——它想到血肉之躯的限制,想到自己不用去关心那些,它感到强大、致命。
空气中弥漫着他们的呻吟,没洗过的身体的醉人味道在暗夜中阵阵袭来。这味道不坏,也许只是缺少恐惧。
这是动物的声音和味道,饥渴的动物。它了解他们的欲望,也许是太了解了。欲望是方向,而造物主早就给予了它方向——如此雅致的饥渴!啊,没错,造物主一点都不蠢。
它脸上露出极乐的表情。欺骗带来狂喜,杀戮引发高潮……尤其在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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