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西方奇幻小说网 > 乌有王子·卷二:战士先知> 第四章 亚斯吉罗奇要塞

第四章 亚斯吉罗奇要塞

不管决定多么合理,都无法抛开后果。
不管后果多么出人意料,都无法免除做出决定的责任。
甚至死亡也不能。
——希尤斯,《图西安戏剧》
回忆当时种种,感觉十分奇特,好似陡然惊觉差点在黑暗中摔下悬崖。无论何时回想,我都惊讶于自己居然能活下来,也为自己必须继续在黑暗中前行感到恐惧。
——杜萨斯·阿凯梅安,《第一次圣战简史》
长牙纪4111年,初夏,亚斯吉罗奇要塞

阿凯梅安和艾斯梅娜在彼此臂弯中醒来,朦胧忆起昨晚的事,又紧抱在一起,压下心头恐惧。周围营地也在缓缓苏醒,他们急匆匆又云雨了一番。完事之后,艾斯梅娜一言不发,每当阿凯梅安想看她的眼睛,她都倔强地转过脸去。这样的态度转变让他有些困惑,也有些生气,但他很快明白过来,她在害怕。昨晚她分享了他的帐篷,今天她要分享他的朋友,他的白天——他的生活。
“不用担心。”艾斯梅娜紧张地抓着自己的哈萨斯,阿凯梅安终于对上她的眼睛,“我找朋友的标准高多了。”
一丝怒意冲淡了她眼里的恐慌:“和什么相比高多了?”
他眨眨眼睛:“和找女人相比。”她垂下眼,笑着摇头,似乎低声骂了句什么。阿凯梅安弯腰走出帐篷时,她使劲在他屁股上拧了一把,让他大叫起来。
阿凯梅安搂着艾斯梅娜的腰,领她来到辛奈摩斯面前。元帅正站着和血腥丁察说话。阿凯梅安介绍她时,辛奈摩斯只例行公事地跟她打个招呼,然后转身指着东方地平线上一道若有若无的烟柱。他解释说,费恩教的小部队穿过群山,袭击了高原地区。昨晚,东边一个叫土桑的不小的村子,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遭遇袭击,被烧成平地。普罗雅斯想第一时间去现场调查——带军官们一起。
说完元帅离开他们,向手下大声呼喝下令。阿凯梅安和艾斯梅娜回到火堆旁,一言不发地坐在一起,看着一队队亚特雷普斯骑兵沿营地中的大路集结出发。他感到她的担心,她一定觉得给他丢了人,但他实在想不出什么话来取悦或安慰她。他只能跟着她的目光,感觉自己像个奴隶或者残疾人,被排除在行动之外。
凯胡斯来到他们身边,用和辛奈摩斯同样的姿势看着东方地平线。
“这么说,开始了。”他说。
“什么开始了?”阿凯梅安问。
“流血的战争。”
阿凯梅安带着一点羞赧,把艾斯梅娜介绍给凯胡斯。艾斯梅娜冷冰冰的语调和表情让他有点沮丧,她脸上那块瘀青也让他有些难为情。不过就算凯胡斯注意到了这些,也没有表现出来。
“新人,”他露出温暖的笑容,“没胡子,也没眼袋。”
“只是现在没有……”阿凯梅安说。
“我从不长眼袋,胡子就说不准了。”艾斯梅娜装出抗议的口气。
他们都笑了,艾斯梅娜的敌意似乎减轻了些。
不久,西尔维也来了,身上仍裹着毯子。刚看到艾斯梅娜时,她惊奇的表情似乎带着些惶恐——看到艾斯梅娜不止听男人说话,居然和他们交谈,这种表情更明显了。阿凯梅安为此感到不安,但仍觉得只要艾斯梅娜改掉在妓女的营火旁养成的像男人一样说话的习惯,她们能成为好朋友。
不知为什么,他感到军营中充满压迫感,完全坐不住,于是建议大家到山间远足。凯胡斯马上同意,说自己没从远处看过圣战军的样子。“不从高处观察,就不能完整地了解一件事。”他说。西尔维平时总被留下,这次能一起出门,兴奋得有些害羞。艾斯梅娜似乎只要握着阿凯梅安的手,就心满意足了。

湛蓝天空下,云纳拉山脉宏伟的山峰高高耸立,像古老的臼齿排成的一道弧线,消失在远方地平线。他们花了一上午在周围山坡寻找,想找到俯瞰圣战军全貌的制高点,但营地附近起伏的山坡总不能尽如人意。他们越走越远,却仍只看到广阔营地的角落,无数熄灭火堆冒出的烟雾让景象变得更加模糊。他们遇到了许多巡逻的骑兵队,警告他们费恩教的斥候部队可能就在附近。辛奈摩斯麾下一队康里亚骑兵坚持要护送他们,只是凯胡斯亮出自己的王子身份,命令他们离开。
艾斯梅娜问起这事,在这么危险的环境下,这样做是不是不大明智。凯胡斯只说:“我们可是和天命派学士一起行走呢。”
确实如此,她想道,但异教徒仍然让她紧张。她想,圣战的对象已不是抽象概念。她经常往东方看,似乎在期待爬上某个山顶之后,能看到土桑村的冒烟残骸。
自上一次坐在苏拿的窗前,过去了多久?她走过了多长的路?
走路。城市中的妓女管那些跟着军队迁徙的营妓叫“peneditari”——“走远路的”,这个词又很容易被说成“pembeditari”——“扒手”,因为很多人认为营妓的维生手段不止一种。“peneditari”在有些人眼中只是一种职业,跟世袭贵族的情妇差不多,另一些人则认为她们像为了钱不惜与麻风病人上床的乞丐娼妓一样腐化堕落。艾斯梅娜发现,真相恰恰介于二者之间。
她感觉自己也是个名符其实的“peneditari”了。她从没走过这么久、这么远的路,哪怕在夜里,哪怕躺着或跪着时,似乎也在赶路,跟随一支由各种形状的阳具和一成不变的责难眼神组成的大军。她从没接待过这么多男人,每天早上醒来,他们的魂魄仿佛还留在她身边。她收拾起行李,跟上大军,感觉像在逃跑,而不是前进。
然而她还是有时间去幻想、去学习。她观察一路走来的地貌变迁,看着自己的肤色渐渐变深,小腹越来越平坦,双腿肌肉越来越结实。她学了几句简单的加里奥斯语,足以带给客人惊喜。她看着孩子们在运河中嬉戏,自己也学会了游泳。被凉水包围的感觉,漂浮的感觉,一瞬间变得洁净的感觉!
但每个夜晚都没有区别。男人苍白的下体碰撞她,被太阳晒黑的手臂搂抱她,威胁,争论,还有营火旁其他妓女讲的笑话——这一切似乎要把她碾平,再折叠成过去的生活中不曾有过的形状。她开始梦到人脸,梦到长胡须的猥琐的人脸。
然后,昨天晚上,她听到有人喊她的名字。她四下张望,半是惊奇,半是难以置信,自觉一定是听错了。她看到显然醉得厉害的阿凯梅安,和一个体格魁梧的森耶里人扭成一团。
她想跑开,却不由自主地站在原地,屏住呼吸呆看着,看着那个战士将他扔到地上。靴子踩下去时,她发出尖叫,但仍然没法移动。直到他撑起身子,哭喊出她的名字,她的腿才能动弹。
她朝他奔去——还有其他选择吗?在整个世界上,他只有她——只有她!她原以为再见到他会觉得愤怒,但完全不是。他的触碰,他的味道,都显出致命的脆弱,显出她从没见过的顺从——多么美好!瑟金斯在上,这感觉多么美好!就像被孩子小小的手臂拥抱着,就像忍受了长时间饥饿之后尝到辛辣的烤肉,就像漂浮在洁净的凉水中。
没有负担,只有闪耀的阳光,缓缓挥动的肢体,青草的味道……
她不再是“peneditari”。她成了加里奥斯人所说的“im huswarra”——“军营里的妻子”。她终于属于杜萨斯·阿凯梅安了。她终于干净了。
也许我终于可以去神庙了,她心想。
艾斯梅娜没告诉他萨瑟鲁斯的事,也没提及苏拿那个疯狂的晚上,以及她关于埃因罗的猜测。提到一样,她就不得不把所有事和盘托出,于是她只告诉阿凯梅安,她离开苏拿是因为爱他,而自从在摩门城外被他抛弃后,她就加入了营妓的行列。
她还能怎么做?她能拿两人终于拥有的一切冒险吗?而且,她离开苏拿确实是因为他,加入营妓也是因为他。沉默与事实并不矛盾。
也许,如果他还是在苏拿离开她时的那个阿凯梅安……
阿凯梅安一直非常……软弱,但这份软弱源自诚实。当其他人闭口不言、绕开话题时,他仍会说出自己的想法,而这让他拥有一种奇妙的力量,让他变得与艾斯梅娜认识的所有男人——以及大多数女人——不同。但现在的他和之前不一样了。他变得更加绝望。
在苏拿,她经常说他就像埃科斯市场上那些疯子一样,一直叫嚷着厄运与毁灭。每次遇到这种人时,她都会说:“你看,又是你的朋友。”而他看到肥胖的富人则会说:“看,又是你的客人。”现在她不敢再开这样的玩笑,阿凯梅安仍是阿凯梅安,但现在他有着和那些疯子一样空洞迷茫的眼神,好像永远都在注视着别人看不到的恐怖事物。
他说出的话让她害怕——她怎可能不相信他呢?——但她更害怕的是他说出那些话的方式。漫不经心的语调、起伏不定的笑声、渐趋乖戾的性格以及无尽的悔恨。
他要疯了。她心里非常清楚。但她知道,让他发疯的不是因为发现了非神会,也不是确信第二次末世之劫即将到来,而是这个人……安那苏里博·凯胡斯。
固执的傻瓜!为什么不把凯胡斯交给天命派?若非阿凯梅安本人就是个巫师,她肯定会说他被巫术迷惑了。不管她说什么都没法动摇他的决定,不管说什么!
按阿凯梅安所说,女人没有遵循原则的本能。对她们来说,每件事都是特殊的……他怎么说的来着?哦,对了,对女人来说“存在先于本质”。出于天性,她们的灵魂所走的道路与那些被原则束缚的生物平行,没有交点。女性的灵魂更容易屈服,更懂得怜悯,更习惯照顾,因此,她们也就难以发掘原则,就像无法找到一根藏在灌木丛中的木棍一样;这也是为什么女人容易将自私与正确相混淆——正像她现在这样。
但每个男人都有迥异的强烈意愿,原则是永远无法丢弃的担子,是他们每个人身上的轭,只不过有人拼命承受,有人拼命甩脱而已。和女人不同,男人总是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因为这与他们想做的事之间总有着无比强烈的对比。
艾斯梅娜几乎就要相信他的话。否则怎么解释他愿意拿他们的爱情去冒险?
但很快她明白了,挫伤她的是这原则,而不是什么女人的愚蠢。她难道不是把自己交给他了吗?她不是放弃自己的生活和天赋了吗?她不是原谅他所有的过错了吗?
而她要他放弃什么呢?一个才认识几周的人——一个陌生人!重要的是,根据他自己的原则,这恰恰是他应该交出去的人。也许你的灵魂才是女人的!她想朝他喊,但不知为何,她做不到。假如男人必须为女人承担这个世界,女人也许应该为男人承担真相的负担——男和女就像一个童心未泯的孩子的两半。
艾斯梅娜停步喘了口气,看着阿凯梅安与凯胡斯聊——她听不清,但显然是些轻松愉快的事。阿凯梅安哈哈大笑。我必须让他明白。不管怎样,一定要让他明白!
哪怕漂浮在水面上,也会有波浪……总有需要去斗争的东西。
西尔维走在她身边,不时地投来紧张的一瞥。艾斯梅娜没有主动开口,她知道那女孩想和她说话。那女孩似乎没有任何威胁,至少现在如此,就算在女人当中,那女孩也是极少见的类型,仿佛永远不会失去童贞、永远不会被玷污似的。如果那女孩也在苏拿做妓女,艾斯梅娜一定会私下不齿。她会嫉恨西尔维的年轻美貌、金色头发和白皙皮肤,最让她嫉妒的是对方与生俱来的脆弱感。
“阿凯一直——”那女孩刚说出半句就脸红了,低头看脚,“阿凯梅安一直在教凯胡斯非常有趣的东西——非常了不起的东西!”连口音都这么惹人怜爱。对妓女来说,嫉妒是家常便饭。
艾斯梅娜懒懒地望着南方地平线:“哦,是吗?”
也许这才是问题所在。早在得知非神会的换皮密探之前,也就是确认这人是末日的使者之前——如果他真是的话——阿凯梅安就在教导凯胡斯了,这给了他庇护这人的理由。也许这才是阿凯梅安说到的原则和束缚……凯胡斯是他的学生,就像普罗雅斯和埃因罗。
想到这里,艾斯梅娜忍不住想吐口痰。
西尔维毫无征兆地冲到前面,欢腾着跳上小丘,来到一片草地上。“花!”她喊道,“好漂亮的花!”
阿凯梅安和凯胡斯停下脚步看她,艾斯梅娜来到他们身边。几步之外,女孩跪在一株灌木前,灌木上开满青绿色的花朵。
“啊,”阿凯梅安走到她身边,“佩比斯……你没见过吗?”
“从没见过。”西尔维吸了口气。艾斯梅娜似乎闻到了丁香味。
“从没见过?”阿凯梅安摘了朵花,朝艾斯梅娜看了一眼,眨眨眼睛,“你是说你从没听过那个传说?”
艾斯梅娜站在凯胡斯身边,等着阿凯梅安讲故事,关于皇后和她那些嗜血情人的故事。尴尬的气氛持续了一阵。凯胡斯个子很高,即使在诺斯莱人中也算得上高挑。肌肉发达,四肢修长,如果她在苏拿的那些老朋友看到他,免不了会细细打量一番。他的眼睛是透明的蓝色,摄人心魄的目光让她想起阿凯梅安的故事中那些古代北方的国王。他的一举一动是那么优雅,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
“你曾与塞尔文迪人一起生活?”最后她说。
凯胡斯看了她一眼,就像被她打扰到了一样,然后又把视线转到西尔维和阿凯梅安身上:“是的,我在那边住过一段时间。”
“给我讲讲他们的事吧。”
“比如说?”
她耸耸肩:“讲讲他们手臂上的疤……那是战利品吗?”
凯胡斯微笑着摇头:“不是。”
“那是什么?”
“这不好回答……塞尔文迪人只相信‘行为’,虽然他们不会说出口。对他们来说,只有做出的事是真实的,其他一切不过是烟尘。他们把生命称为‘syurtpüitha’,也就是‘移动的烟雾’。对他们来说,生命不是一件东西,可以拥有或交换,而是一条线、一串行为的总和。一个人的线可以与其他人的交织,比如和族人生活在一起;可以被别人纺织,就像奴隶;也可以被终结,就是被杀。最后这种终结行为的行为,在塞尔文迪人眼中最重要、最真实,是他们荣誉的基础。
“这些疤痕,或称‘斯瓦宗’,并不像三海诸国的人们想象的那样,是为了庆祝夺去他人的生命。它们标记着……这样说吧,行为线交叉处的争斗,在这个点上,某个生命将其所有的动力交给了另一个生命。以奈育尔为例,他身上有那么多疤痕,意味着他带有那么多人的动力。斯瓦宗远不只是他的战利品,还是在记录着他。在塞尔文迪人看来,他是一块带着山崩地裂的能量的石头。”
艾斯梅娜惊奇地看着他!“我还以为塞尔文迪人只是粗俗的……野蛮人。这样的信仰也太复杂了吧!”
凯胡斯笑了。“任何信仰都很复杂。”他闪亮的蓝眼睛攫住了她。“至于‘野蛮’,我想,这个词不过是用来形容自己不熟悉的威胁罢了。”
艾斯梅娜犹疑不定地低下头,看着凉鞋旁的草地。她朝阿凯梅安瞥了一眼,他虽然和西尔维蹲在一起,眼睛仍看着她这边。他心照不宣地笑笑,继续给西尔维讲野花的故事。
他知道会发生这种事。
凯胡斯的声音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这么说,你曾是妓女了。”
她惊讶地抬起头,下意识地盖住左手背的刺青:“是又怎样?”
凯胡斯耸耸肩:“给我讲讲……”
“比如说?”她大声打断他。
“和不认识的人睡,是什么感觉?”
她想发火,但他的表情带着令人无法拒绝的真诚,这份坦白让她困惑,也就没法计较他的无礼了。
“挺好的……有时,”她道,“有时也让人没法忍受。不过只有为别人提供好处才能填饱肚子,事情就这样。”
“不,”凯胡斯说,“我是想让你讲讲你的生活……”
她清清嗓子,有些尴尬地转开视线。她看到阿凯梅安碰到西尔维的手指,心中涌起一阵嫉妒,不由得紧张地笑了笑。
“这问题还真奇怪……”
“你没被问过这样的问题吗?”
“没有……我是说,当然有人问过,但……”
“你怎么回答的呢?”
她顿了顿,心里有紧张、慌张,还有好奇带来的激动。
“大雨之后,我窗户下面那条大街会留下许多马车印,而我……我会坐在窗前看它们——嘎吱嘎吱压出车辙的马车——我会想,这就是我的生活……”
“一条被其他人踩出的路。”
艾斯梅娜点点头,眨去眼角的两滴眼泪。
“其他时候呢?”
“妓女都是演员——你必须明白这点。我们是在表演……”她犹豫了一下,搜寻着他的眼睛,好像那里有她想找的词句,“我知道长牙上说我们自轻自贱,为私欲滥用神圣的性事……有时确实有这种感觉,但并非一直如此……我经常看着身上的男人,那些像鱼一样喘着气,自以为占有我、在我身上刻下痕迹的男人,我觉得他们非常可怜。他们可怜,不是我。我更像是……窃贼,不是妓女。愚弄,欺骗,在客人眼中看到自己,就像看着镀银镜子……那种感觉就像……就像……”
“自由。”凯胡斯说。
艾斯梅娜笑着皱眉,她不安地发现自己居然说出这么多亲近的人之间才谈的细节,更吃惊的是自己看待过去时居然充满诗意。一番谈话后,她感到莫名轻松,好像放下了非常沉重的担子,有想发抖的感觉。凯胡斯似乎离她如此……如此之近。
“是的……”她咽了咽口水,努力不让声音颤抖,“但你是怎么——”
“我们了解了神圣的佩比斯,”阿凯梅安和西尔维一起回到他们身边,“你们了解到了什么呢?”他朝艾斯梅娜投来意味深长的一瞥。
“我们了解了彼此的生活。”凯胡斯说。

阿凯梅安有时会回头看看走过的路,他知道自己两千年前走的是同样的、至少是非常相似的路线。他会站在原地,就像在灌木丛中看到狮子,震惊得忘了动弹。熟悉感让他极为不适,这是一种离奇的认知。
谢斯瓦萨走过这些山峰,逃离被围攻的亚斯吉罗奇,和其他百来名难民一起,想在群山中找到生路,远远躲开可怕的Tsurumah。阿凯梅安不断回望,每次都看向北方,似乎在期待着地平线上积聚的黑色云层。他抓挠着并不存在的伤痕,眼前闪过一场并未经历的战役:凯兰尼亚人在摩萨鲁纳斯的失败。他像人偶一样机械地迈步,没有了希望与渴求,只想活下去。
谢斯瓦萨在途中离开了难民们,独自在这片风蚀岩中徘徊。在离此不远的地方,他找到一个阴暗的小石洞,像狗一样蜷缩在里面,紧紧抱住膝盖,尖叫,哭号,哀求死亡降临……清晨到来时,他为自己仍在呼吸而诅咒诸神。
阿凯梅安发现自己盯着凯胡斯,双手颤抖,思维混乱。
艾斯梅娜关切地看着他,问他有什么不对。
“没事。”他粗声说。
她笑笑,捏了捏他的手,好像相信了他。但她知道不对劲。他有两次看到她用惊恐的眼神瞥向亚特里索的王子。
日头渐西,阿凯梅安慢慢复原。似乎离谢斯瓦萨的足迹越远,他就越能装作若无其事。不知不觉间,在他带领下,一行人走得离圣战军营地太远,天黑前肯定赶不回了。他建议大家找个地方扎营过夜。
深紫色云层下的山坡越来越模糊。夜幕临近时,他们看到一个低矮山岬的铁黎木丛下有座低矮的建筑,于是沿起伏的山坡走过去。凯胡斯第一个认出那建筑是什么:一座早已荒废的因里教礼拜堂。
“神庙吗?”阿凯梅安随口问。他们踏过灌木与草丛,来到地基旁。这里的铁黎木长得过于茂盛,矗立成排,紫色与白色的枝叶交织,随着温暖的夜风摇曳。
绕过乱石堆,跨过一道倒塌的石墙,他们发现一片拼成因里·瑟金斯人像的瓷砖地面。先知的头被断瓦残垣埋了起来,两只放射光晕的手朝外伸出。他们四个到处巡视,踩过丛生的杂草。阿凯梅安知道大家都在猜测这里被遗弃了多久。
“没有燃烧的痕迹。”凯胡斯踢了踢地上的沙子,注意到这点,“这地方似乎是自己倒下的。”
“这里真美。”西尔维说,“怎会有人把这样的地方扔下不管?”
“杰迪亚省落入费恩教之手后,”阿凯梅安解释,“纳述尔帝国放弃了这片土地。也许是太容易遭到费恩教徒劫掠吧……附近应该到处是这样的废墟。”
他们捡来许多枯死的灌木,阿凯梅安用巫术点着了火,然后才发现火堆位于后先知画像正中。他们在画像两边的砖块上坐下,继续聊天,火光驱走了逐渐聚拢的黑暗。
他们喝不掺水的葡萄酒,吃面包、韭葱和腌猪肉。阿凯梅安把瓷砖上能看清的文字翻译给他们听。
“玛鲁西斯,”他研究着风格化明显的高等谢伊克语印章,“这地方属于玛鲁西斯,千庙教会中一个非常古老的学院……如果我没记错,费恩教占领希摩时摧毁了他们……也就是说,这地方早在杰迪亚陷落前就荒废了。”
不用说,凯胡斯接着问了几个关于千庙教会中学院的问题。由于艾斯梅娜对千庙教会迷宫般的权力结构更加了解,阿凯梅安让她回答。她几乎和每个学院、教派和神灵的祭司都……
都做过爱。
他边听边琢磨凉鞋上磨脚的绳结。该换双鞋了,一股深切的悲哀笼罩心头,那是属于能被最细微的小事打倒的男人的无助疯狂。上哪里去找凉鞋呢?
他跟大家打个招呼,从火堆旁走开,摇摇晃晃朝倒塌的过道走去。他在废墟边缘,礼拜堂的残垣与树丛交界的地方坐下。铁黎木下一片黑暗,月光映照下,仿佛属于另一个世界的繁茂树冠随着微风缓缓摇动。半是苦涩、半是甘甜的气味让他想起辛奈摩斯的果园。
“又在郁闷吗?”他听到艾斯梅娜在身后说。
他转身,看到她站在阴影中,和周围废墟一样带着苍白的色彩。夜,让石头看起来像肌肤,也让肌肤看起来像石头。她转眼间就来到他怀抱中,亲吻他,拉扯他的麻布长袍。他把她推倒在破裂的祭坛上,双手在她大腿与臀部游走。她摸索着找到他的下体,用两只手紧紧握住。他们一起燃烧。
事后,两人拂去皮肤和衣服上的砂粒,互相露出心照不宣的羞涩笑容。
“你有什么感觉?”阿凯梅安问。
艾斯梅娜发出不知是笑还是叹气的声音。
“没什么感觉。”她说,“只是觉得温柔、甜美,这真是个神奇的地方……”
“我是说凯胡斯。”
怒火一闪而逝:“你就不会想别的吗?”
他的喉咙翻了一下:“我怎能想别的?”
她似乎变得无比遥远,无法触摸。西尔维的笑声在废墟中响起,他不禁猜测凯胡斯对她说了什么。
“他确实是个了不起的人。”艾斯梅娜低声说,但没看他。
我该怎么办?阿凯梅安想喊出来。
他保持沉默,强压住内心的咆哮。
“我们拥有彼此,”她突然说,“不是吗,阿凯?”
“当然了。但这——”
“只要我们拥有彼此,其他事又有什么关系?”
她总是打断我……
“瑟金斯在上,女人啊,他可是末日的使者!”
“我们可以逃!逃离天命派,逃离他。我们躲起来,就我们两个!”
“但艾斯梅……这责任——”
“这不是你的责任!”她嘶声说,“为什么要我们承受这一切?我们逃吧!求你了,阿凯!离开这疯狂的是非!”
“真愚蠢,艾斯梅娜,逃到哪里能躲过世界末日?就算我们逃了,我也会变成没有学派的巫师——野巫师,艾斯梅,下场还不如女巫!他们会追杀我——所有学派,不只是天命派。没有哪个学派能容忍野巫师存在……”他苦涩地笑笑,“况且我们还不知能不能活到被追杀。”
“但这是我第一次……”她的声音嘶哑了,“我第一次感到……”
也许是因为她的肩膀绝望地朝前弯下,也许是因为她绞紧双手、把手腕并在一起的样子,阿凯梅安涌起了要抱住她的强烈冲动。但一阵恐慌的喊叫让他停了下来。是西尔维。
“凯胡斯要你们赶快回来!”她在暗处喊道,“远处有火把!是骑兵!”
阿凯梅安皱了皱眉头:“哪个傻瓜会在夜里骑马上山?”
艾斯梅娜没有回答。无须回答……
费恩教徒。

他们在黑暗中往回走,艾斯梅娜不停诅咒自己的愚蠢。凯胡斯踢灭火堆,把后先知的镶嵌画变成四散的木炭组成的星图。其他人也都急匆匆从地砖画上踩过,和他一起离开废墟,来到草地上。
“看。”亚特里索的王子手指下面山坡。
阿凯梅安刚才的话本就让她有些喘不过气,现在的景象把她最后一点呼吸也夺走了。一排排火把撕裂了山脚下的黑暗,沿着起伏地势往这边延伸,唯一可能的目标就是这座神庙废墟……几百个闪动的光点。异教徒,他们会被杀,或者更糟……
“他们很快就会到这儿。”凯胡斯说。
艾斯梅娜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急迫恐惧。任何事都有可能发生——哪怕她和阿凯梅安、凯胡斯这样的男人在一起!这个世界真是太残忍了。“也许我们可以躲起来……”
“他们知道我们在这儿,”凯胡斯低声说,“我们的火。他们追着火光来的。”
“让他们试试看。”阿凯梅安说。
听他的语调,艾斯梅娜不禁心里一惊,转头一看,不由自主地吓得退了几步。白光从他眼睛和嘴巴中射出,咒语如滚雷落下山崖。他张开的双臂当中,一条光柱升腾而起,亮得她不得不抬手遮眼。光柱闪烁着上升,比尺子画的还笔直,比四周的云纳拉山峰更高,它照亮了被它穿过的云朵,朝无边无际的黑暗延伸……
天堂之光!她想起来了,这是他讲的第一次末世之劫的故事中出现的咒术。
影子在远处山崖上跃动,颤抖的景色时隐时现,好像被一道道闪电照亮一样。艾斯梅娜看到了穿盔甲的骑兵——一整队骑兵——彼此呼喊示警,努力控制马匹。她看到他们脸上的震惊……
“等等!”凯胡斯喊道,“停下!”
光线熄灭了。一片黑暗。
“是加里奥斯人。”凯胡斯一只手坚定地按在她肩上,“长牙之民。”
艾斯梅娜眨眨眼睛,紧抓着胸口。在那些骑士中,她看到了萨瑟鲁斯。

一个洪亮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我们在找亚特里索的王子!安那苏里博·凯胡斯!”
混杂着诸多情绪的语调被理清了,梳理成许多小股:诚挚、担忧、愤怒、希望……但凯胡斯知道没有危险。
他是来听我建议的。
“梭本王子!”凯胡斯喊道,“来吧!我们的火堆永远欢迎信民!”
“也欢迎巫师吗?”另一个声音喊,“渎神者也受欢迎吗?”
话语里带着不加掩饰的愤慨与讽刺,但真正让他惊讶的是说这话的声音。谁在说话?一个纳述尔人,分不太清是哪里口音,也许是马森提亚的。一个世袭贵族,而且有和王子一起出行的军衔……皇帝手下的将军?
“确实如此,”凯胡斯喊着回话,“只要他们为信民效劳!”
“请原谅我的朋友!”梭本笑着喊,“恐怕他只有一条裤子,不够巫师烧的!”加里奥斯人亲切的欢笑声从山下传来:笑声,口哨声,友善的嘲讽。
“他们想做什么?”阿凯梅安低声问。哪怕在黑暗中,凯胡斯也能从他表情中看出痛苦的线条。是之前同艾斯梅娜争论留下的。关于凯胡斯的争论。
“谁知道呢?”凯胡斯说,“议事会上,梭本是最早鼓动大家不等艾诺恩人和赤塔到来就出征的人之一,也许他打算趁普罗雅斯不在搞出什么名堂……”
阿凯梅安摇摇头。“他说洛墨堡的毁灭可能影响长牙之民的士气。”巫师仿佛又想起了什么,“辛奈摩斯告诉我你把他驳得哑口无言……你重新诠释了地震的预兆。”
“你觉得他是来报复的?”凯胡斯问。
太晚了。月光下越来越多的骑兵集结拢来,他们翻身下马,伸展疲惫的四肢。梭本及其随从骑马朝他们小跑过来,两边是举火炬的士兵。加里奥斯的王子勒住披甲军马,高耸的眉骨投下的阴影遮住了他的眼睛。
凯胡斯按王子与王子会面的礼仪低了低头。
“我们整下午都在找你。”梭本跳下马鞍。他几乎和凯胡斯一样高,胸脯和肩膀比凯胡斯更壮实一些。和手下军人一样,他全副披挂,不只穿了锁环胸甲,还戴着头盔和铁手套,外袍上加里奥斯王室的红色雄狮纹章下草草绣上了长牙的徽记。
“‘我们’?”凯胡斯边问,边朝梭本身后的骑兵看去。
梭本从头发斑白的老仆库索特开始,介绍了一遍身边的人,不过凯胡斯只是打量了他们一眼,真正吸引他注意的是一个孤身前来的沙里亚骑士,王子说他叫库提亚斯·萨瑟鲁斯……
又一个。又一个斯科约斯……
“终于见到您了。”萨瑟鲁斯说,他的眼睛在伪造的面孔后闪烁,“著名的亚特里索王子。”
他鞠了一躬,态度远比阶级要求的恭敬。
这又是什么意思,父亲?

变数太多了。
梭本先安排卫兵放哨,然后让其余士兵在树林外散开,废弃礼拜堂的火堆旁只留下他的仆人和沙里亚骑士。根据南方宫廷的习惯,加里奥斯的王子全不提来意,小心翼翼等待交谈中出现礼仪规范所谓的“memponti”——“巧合的转折”,引领他们去讨论更重要的话题。凯胡斯发现,梭本一直觉得本国人行事太粗略,他无时无刻不在与自己的本性做斗争。
但凯胡斯真正在意的还是那个沙里亚骑士——萨瑟鲁斯,而且不只因为那张消失的脸。阿凯梅安掩盖了表情中的惊讶,但每当他朝那名长牙骑士看去,眼中都会现出清晰可见的愤怒。凯胡斯知道,阿凯梅安不只认出了萨瑟鲁斯,还对其怀有恨意。杜尼安僧侣可以清楚地听见阿凯梅安灵魂的动作:曾经的轻蔑引起的沸腾怨恨,这人殴打过他,还有懊悔……
苏拿,凯胡斯想起阿凯梅安上一次任务是在苏拿,他回忆着阿凯梅安讲过的每个细节。巫师和萨瑟鲁斯一定在苏拿发生过什么。和埃因罗有关。
阿凯梅安对萨瑟鲁斯怀着恨意,但显然不知此人是另一个斯科约斯……另一个非神会的换皮密探。
艾斯梅娜显然也不知道,她的反应比阿凯梅安还强烈。羞耻。害怕被揭穿。带着强烈负罪感的希望……她以为他是来带走她的……带她离开阿凯梅安。
她曾是这东西的爱人。
但与真正的问题相比,这些谜团不算什么。凯胡斯想知道,它来这里做什么?它不仅加入了圣战军,还来到这里,整晚骑马跟在梭本身边……
“你怎么找到我们的?”阿凯梅安问。
梭本拂过一头短发。
“我这位朋友,萨瑟鲁斯,追踪的本领真不小……”他转过脸去对骑士队长说,“你说你是怎么学会个中技巧的来着?”
“我小时候,”萨瑟鲁斯在撒谎,“父亲在西部有几片产业,我经常在那里——”他舔舔充满活力的嘴唇,似乎在努力控制不笑出来,“追踪塞尔文迪人……”
“追踪塞尔文迪人。”梭本重复了一遍,就像在说:这帮纳述尔人……“黄昏时我打算回去了,但他坚持说你们就在附近。”梭本摊开手耸耸肩。
沉默。
艾斯梅娜僵硬地坐着,盖住手上的文身,就像在用微笑掩饰缺损的牙齿。阿凯梅安看了凯胡斯一眼,希望他说些什么来打破尴尬。西尔维似乎察觉到紧张的暗流,紧紧抓着凯胡斯的腿。无面的野兽盯着自己的酒碗。
若是平时,凯胡斯一定会说些什么,现在却只是机械地回答别人的话。他的眼睛看着周围,却没有焦点。他的表情像镜子一样映射着周围人的情绪。自我消失成一个点,一个开放的点,种种因素排列成确凿的结局。结果与影响。一桩桩事件仿佛在未来那黑暗的池水中激起无数同心圆……而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都是一块石头。
局面非常危险。必须马上抓住这次会面的关键。只有道能照亮前路……只有道。
“我跟着你们的味道过来的。”萨瑟鲁斯说。他直直地看着阿凯梅安,眼里闪动着无法理解的东西。是取笑?
凯胡斯明白,这不只是笑话,它的确像狗一样追着他们来到这里。必须对这种生物提高警惕。迄今为止,他还不了解它们的能力。你知道这些事吗,父亲?
拜杜萨斯·阿凯梅安为师后,一切似乎都改变了。现在他知道,这个世界对他的组织隐瞒了太多太多秘密。道仍然真实,但实现它的方式远比杜尼安僧侣一直认为的更曲折、更壮观。要达到完满,万物的终端比他们想象的更遥远。如此多的阻碍,如此多的歧途……
虽然起初有所怀疑,但经过这些天的讨论,凯胡斯已经相信阿凯梅安说的大部分是真的。他相信第一次末世之劫,也相信面前这个无面者是非神会的造物。但塞摩玛斯预言?第二次末世之劫的到来?这种事就太荒谬了。未来无法预测现在,后事不能成为前事……不是吗?
在父亲那里等待着的东西实在太多了……太多问题了。
他的无知业已造成近乎灾难性的结局。在皇帝的私人花园,他只匆匆一瞥,就触发了许多小灾难,包括安迪亚敏高地下发生的一切。正是这件事让阿凯梅安确信,凯胡斯真是末日的使者,如果他决定告诉他的学派安那苏里博回来了……那就太危险了。
必须对杜萨斯·阿凯梅安保密。如果让他知道凯胡斯可以认出每一个让他恐惧不已的换皮密探,他会毫不犹豫地与他在阿提尔苏斯的主子们联系。一定要疏远他和他的学派——让他彻底孤立,即便这意味着凯胡斯必须独自面对那些密探。
“我的仆人发誓说,”梭本对那个沙里亚骑士说,“一定是巫术把你引到这里的……库索特一直觉得自己追踪的本事无人能比。”
非神会知道是他在皇宫中揭穿了斯科约斯吗?皇帝当时看到他在打量宰相,事后抓着这点不放。最近几天,凯胡斯好几次看到皇帝的探子谨慎地跟踪他。非神会可能已经知道斯科约斯是怎么被发现的了,这甚至可以说是必然的。
如果他们知道了,那这个萨瑟鲁斯十有八九是来试探他的。他们需要知道斯科约斯的败露到底是皇帝的疑心病过重造成的偶然,还是来自亚特里索的陌生人看穿了它的脸。他们会观察他,问一些谨慎的问题,而若这些手段没有效果,他们还会进一步与他接触……会吗?
还需考虑阿凯梅安。非神会无疑紧盯着每一个天命派学士,毕竟只有他们相信非神会仍然存在。萨瑟鲁斯和阿凯梅安接触过,还是正面接触,从巫师的反应就能看出;也有间接的,通过艾斯梅娜,她显然被这东西引诱过。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它们在利用她……也许是在考验她,看她有没有伪装与背叛的能力。她没告诉阿凯梅安关于萨瑟鲁斯的事,这点再明显不过了。
我的学习在深入,父亲。
一千种可能性在无路可循的大草原上飞驰。一百种场景在他的灵魂中闪过,有些不断拓展,最后将他的目标转向其他方向,有些则酿成可怕的灾难……
直接冲突。向各大贵族示警。揭示潜藏在他们当中的威胁。将天命派卷进战争。与非神会开战……行不通。在彻底掌握天命派之前,不能把他们牵扯进来。绝不能冒险与非神会开战。现在还不行。
间接冲突。黑夜袭击。割断喉咙。伺机报复。发动一场逐渐升级的隐秘战争……也不行。杀掉萨瑟鲁斯和其他人,非神会会知道有人能认出它们。等它们了解了斯科约斯败露的详细过程——如果他们现在还不知道的话——就会明白是凯胡斯揭发了它,这样一来间接冲突也会变成公开战争。
以逸待劳。继续观察敌人。评估。毫无结果的试探。再次评估。为加深了解而延缓反应,在阴影中关注逐渐增长的力量……可行。就算他们知道了斯科约斯暴露的细节,也只能怀疑而已。若阿凯梅安说的一切属实,他们不至于如此幼稚,在彻底了解潜在威胁之前就试着去抹除。与非神会的冲突终究不可避免,但冲突的结果取决于他有多长时间来做准备……
他是超越条件的杜尼安僧侣。环境会向他屈服。任务必须——
“凯胡斯,”西尔维说,“王子正问你呢。”
凯胡斯眨眨眼,微微一笑,就像在嘲笑自己的愚蠢。不出意外,火堆旁的每个人都盯着他,有的关切,有的迷惑。
“我、我很抱歉。”他结结巴巴地说,“我……”他的眼睛紧张地在周围注视着他的人脸上扫过,长吁一口气,似乎下了很大决心违背自己的原则,不管会造成多尴尬的局面,“有时我……我确实能看到东西。”
沉默。
“我也能看到东西。”萨瑟鲁斯嘲弄地说,“通常是睁着眼睛的时候。”
他闭了眼睛?他完全不记得了。如果真是这样,那可是很严重的失礼。自从——
“白痴。”梭本转过脸,厉声对沙里亚骑士说,“蠢货!我们坐在这个人的火堆旁,你却在侮慢他?”
“骑士队长没有恶意。”凯胡斯说,“王子殿下,您忘了他不仅是战士,还是一位祭司,而我们却要求他与巫师坐在同一火堆旁……这就像让接生婆去和麻风病人分享面包一样,不是吗?”一阵紧张的笑声,响亮,短促,做作。“毫无疑问,”凯胡斯接着说,“他只是心情不大好。”
“毫无疑问。”萨瑟鲁斯重复了一遍。嘲弄的微笑,深不可测,跟它其他的表情一样。
它想做什么?
“但这让我不得不问,”凯胡斯毫不费力地发现了梭本王子一直费力寻找的“巧合的转折”,“是什么让一位沙里亚骑士来到一位巫师的火堆旁呢?”
“高提安派我来,”萨瑟鲁斯说,“我的大宗师……”他看了梭本一眼,梭本的表情僵硬得像石头,“沙里亚骑士都发过誓,要最先踏上异教徒的土地,而梭本王子提出——”
梭本连忙打断他:“关于这点我想单独和你谈,凯胡斯王子。”
你会怎么做,父亲?
可能性太多了。无法计算的可能性。

凯胡斯跟随梭本,穿过铁黎木树丛中黑暗的小径,停步在悬崖边,遥望月光映照的因纳拉高原。令树叶沙沙作响的山风吹在他们身上,长长的山崖布满倒伏的树木,死去的树根伸向天空。有些树根仍然带着大块泥土,就像在朝幸存的树举起尘土握成的拳头。
“你确实能看到东西,对吗?”最后梭本说,“我是说,你在亚特里索梦到了圣战。”
凯胡斯用感知的圈子包裹住对方。心跳的速度。本能的反应。眼睛周围肌肉的跃动……他怕我。
“为什么问这个?”
“因为普罗雅斯是个顽固的傻瓜。因为最先赴宴的人才能吃上第一盘菜。”
加里奥斯的王子胆识过人,但缺乏耐心。他能欣赏精妙的手段,到头来却还是喜欢直截了当。
“你想立即出征。”凯胡斯说。
梭本在黑暗中做个鬼脸。“如果不是你,”他叫道,“我已经在杰迪亚了!”
他指的是最近那次议事会,凯胡斯在会上重新解释了洛墨堡毁灭的意义。凯胡斯看出,他的愤怒其实是空洞的。虽然柯伊苏斯·梭本固执粗鲁、唯利是图,但不是为小事耿耿于怀的人。
“那你现在为何来找我?”
“因为你的话……真神烧掉了我们的船……听起来像真的。”
凯胡斯看出,此人喜欢观察别人、衡量别人,一生都把自己当作精明的法官,足以评判他人的品格。他为自己的诚实而骄傲,会对谄媚者施以惩罚,为批评者送去奖赏。但在凯胡斯跟前……他没有合适的码尺或墨线。他想说服自己相信凯胡斯拥有预言能力,但又害怕犯错……
“那你在寻找什么?真相吗?”
唯利是图的梭本也有某种程度的虔诚,但说到底,他的信仰只是一场游戏——一场非常严肃的游戏。其他人把对神灵祈求称为“祈祷”,但梭本眼中只有谈判和讨价还价。对他来说,到这里来就是对诸神做出的让步……
他害怕犯错。害怕失去命运妓女给他的机会。
“我需要知道你看到了什么!”那人喊道,“我打过很多仗——都是为我可怜的父亲!——我熟悉战场,我不认为前面等着我的是费恩教徒的陷——”
“但你要记得奈育尔在议事会上的话。”凯胡斯打断他,“费恩教徒骑马作战,他们会将陷阱带到你面前。记得奈育尔——”
“呸!我们说话这会儿,我外甥正在杰迪亚侦察,每天都送信回来。山脚根本没有费恩教的大部队,普罗雅斯追的那些游骑兵是来迷惑我们的,为了拖延时间,让异教徒聚集力量。萨考拉斯非常精明,知道自己兵力处于劣势,他会退回施吉克,躲进森比斯河畔的城市里,等待他的帕迪拉贾及基安大公们前来增援。他放弃了杰迪亚,就看谁有勇气去把它夺过来了!”
加里奥斯王子显然对自己的话自信满满,但能相信他吗?他的分析听上去非常合理,实际上,连普罗雅斯也对他的军事嗅觉推崇备至。几年前,梭本甚至与伊库雷·孔法斯在战场上分庭抗礼……
把可能性串连起来,其中隐藏着机会……也许无需正面冲突就能除掉萨瑟鲁斯。但……
我对战争了解得太少。太少了。
“所以你希望,”凯胡斯说,“萨考拉斯会——”
“我相信!”
“那我是否赞成你出征还有什么要紧?真相就是真相,不管谁说出来……”
绝望。“我只希望你能给我忠告,告诉我你看到的东西……仅此而已。”
他眼神飘忽。呼吸短促。死气沉沉的语调。又是谎言。
“但我看到的东西有很多……”凯胡斯道。
“那就告诉我!”
凯胡斯摇摇头。“我很少能瞥见未来。而人心……人们心中的东西……”他停了停,紧张地看着悬崖下那些支离破碎、被月光漂白的树木,“最能打动我。”
梭本警惕起来:“告诉我……你在我心中看到了什么?”
揭穿他。揭穿他的每一句谎言,每一个借口。剥去了羞耻……
凯胡斯带着凄凉的眼神与他对视片刻。
……哪怕赤身裸体站在我面前,他也不会认为有何不妥。
“一个男人和一个男孩。”凯胡斯在声音里加入深沉的泛音,令其仿佛有了实体形质,“我看到一个男人和一个男孩……男人正经受痛苦,因为他微末的继承权与真正的权力之间相隔无比遥远。他渴求着命运拒绝给予他的东西,每天都活在并不为他所有的环境中。我看到了贪婪,梭本……他要的并非金钱,而是别人的评判。他渴望考验,希望人们看到他时会说:‘嘿,这是个凭自己力量登上王位的人!’”
凯胡斯看着脚下令人目眩的虚空,眼睛变得如镜子一般,映射出神秘的未知……
梭本惊恐地看着他:“那个男孩呢?你说还有一个孩子!”
“男孩仍畏缩在父亲的手掌下,夜里醒来大声哭泣,不为别的,只希望别人知道他……但没人知道他。没人爱他。”
凯胡斯转身看着他,眼中闪着洞察一切的光,又带着非同寻常的怜悯:“我可以说下去……”
“不、不,”梭本有些结巴,好像从恍惚中突然醒来,“停下。够了……”
真的够了?梭本急需出征的借口,而他能给的回报是什么?变量太多时,一切都是冒险。一切。
如果我选错了呢,父亲?
“你听到了吗?”凯胡斯喊道,突然惊恐地望向梭本。
加里奥斯王子从悬崖边跳了回来:“听到什么?”
真实带来真实,谎言也是真实。
凯胡斯的脚步有些摇晃,梭本前跨一步,拉住了他。
“出征吧,”凯胡斯喘口气,凑到梭本跟前,近得可以吻对方的脸,“命运妓女会青睐你……但你要保证,让那些沙里亚骑士……”对方张大眼睛,似乎被这话惊呆了,就像在说:这不该是诸神的预言!
某些终点无法提前把握。某些道路只有走过才能知晓。冒险。
“你要保证,让那些沙里亚骑士接受惩罚。”

凯胡斯和梭本离开后,艾斯梅娜默默坐着,盯住火堆,端详一直延伸到他们脚下的后先知的瓷砖像。她把脚趾从画像带光晕的手中抽出。踩在他身上似乎是种亵渎……
但她有什么好在乎的?她是被诅咒的人。现在看来这事再明显不过。
萨瑟鲁斯居然在这里!
痛上加痛。为什么诸神这么恨她?为什么要如此残忍?
萨瑟鲁斯穿着银色链甲和白色罩袍,浑身上下光辉灿烂,正亲切地和西尔维聊着凯胡斯,问王子从哪里来,他们最早见面的情形,如此等等。西尔维似乎很享受他的注视,而从她的回答中不难听出,她对亚特里索王子的感情不只是普通的爱慕。她的口气好像在说:除了与他的联结,她的生命没有其他意义。阿凯梅安也看着他们,但不知什么原因,他没有听。
噢,阿凯……为什么我知道自己要失去你了?
不是害怕,而是知道。这个世界是多么残忍!
低声向大家告别后,艾斯梅娜站了起来,缓慢而小心地从火堆旁逃开。
她被黑暗包围,停下脚步,跌坐在一段倒塌的石柱上。梭本手下士兵发出的声音弥漫在黑夜里:斧头有节奏地劈砍木头,嘶哑的叫喊,粗俗的大笑。黑色的树冠下面,军马打着响鼻,踩踏地面。
我做过什么?如果让阿凯知道了怎么办?
她朝来路看去,居然还看得到阿凯梅安。阿凯在篝火映照下全身蒙上了橙色,她看着他那五根白色胡须和他无助的神情,不禁笑了。他似乎在和西尔维说话……
但萨瑟鲁斯去哪儿了?
“在这样的地方,做女人真不容易。”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
艾斯梅娜跳了起来,转过身。她的心怦怦直跳,沮丧与警惕交织。她看到萨瑟鲁斯朝她走来,当然了……
“那么多猪,”他续道,“却只有一条料槽。”
艾斯梅娜咽了口吐沫,浑身僵硬地站着,没有回答。
“我见过你,”他说,继续着篝火旁那套虚伪的把戏,“不是吗?”他嘲弄地摇着一根手指。
她深吸一口气:“不。你肯定没见过。”
“我见过……见过!你是个婊子,”他脸上带着胜利的微笑,“一个妓女。”
艾斯梅娜看看四周:“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巫师和妓女……倒挺配。那么多男人轮着舔你的裤裆,多一条巫术的舌头感觉一定很好吧。”
她打了他,或者说想打他。他抓住了她的手。
“萨瑟鲁斯,”她沙哑地说,“萨瑟鲁斯,求你了……”
她感觉他的指尖朝她大腿内侧划出一条难以置信的线。
“我说过,”他用与她的身体产生共鸣的声音低声说,“只有一个槽。”
她朝篝火旁看去,阿凯梅安皱眉看着她这边。当然,在他看来这边是一片黑暗。这是火焰的奸诈之处,让整个世界变得黑暗,只为了显出自己照亮的一点地方。但阿凯梅安看不看到并不重要。
“不,萨瑟鲁斯,”她嘶声说,“不许你……”
……在这里做那些事。
“……再碰我,这辈子都别想。明白吗?”
她感到他身上的热量。
不——不——不——不……
又一个声音响起,比骑士的声音更洪亮。“出了什么事吗?”她转身发现凯胡斯王子从旁边树丛的阴影中大步走出。
“不。没什么。”艾斯梅娜喘了口气,发现自己的手已被松开,“萨瑟鲁斯大人吓到我了,没别的。”
“她太容易被吓到了,”萨瑟鲁斯说,“不过大多数女人都这样。”
“你这么想吗?”凯胡斯一直朝萨瑟鲁斯走去,直到对方需要抬头才能看到他的脸。他紧盯着萨瑟鲁斯,表情温和,甚至有些茫然,却有着无可动摇的坚定。看着他,艾斯梅娜只觉心跳加速,四肢不自主想要逃开。他在听吗?他听到了吗?
“也许吧,”萨瑟鲁斯满不在乎地说,“很多男人也容易被吓到。”
不安的沉默。艾斯梅娜急切地想说些什么来打破沉默,却感到无法呼吸,更说不出话。
“我不打扰两位了。”萨瑟鲁斯突然宣布。他微鞠一躬,转身昂头朝火堆边走去。
和凯胡斯单独在一起,艾斯梅娜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那双刚刚还扼住她心脏的手消失了。她抬头看着凯胡斯,天堂之指在他左肩上方闪耀,他似乎是由金子和阴影组成的幻象。“谢谢你。”她轻声说。
“你爱过他,对吗?”
她耳朵仿佛在烧。她没法对这个问题说不,她不能对安那苏里博·凯胡斯王子撒谎。于是她说:“请不要告诉阿凯。”
凯胡斯笑笑,眼神里充满忧伤。他伸出手,好像要摸她的脸,但马上又放下了。
“来,”他说,“夜深了。”

艾斯梅娜和阿凯梅安像年轻恋人那样,双手紧握,十指交扣,一起在灌木丛和草地中寻找适合睡觉的地方。他们在树林边上离山崖不远的地方找到一片平坦地面,铺开毯子躺下,像老年夫妻般叹息和呻吟。离他们最近的一株铁黎木枯死有段时间了,雪花石膏般的枝干将两人头顶的天空一分为二。艾斯梅娜穿过分叉树枝,看着天上星辰,不由自主地回想起萨瑟鲁斯,还有早先阿凯梅安说的那些激愤的话……
逃到哪里能躲过世界末日?
她怎能这么蠢?一个妓女居然以为自己对他很重要?他可是天命派学士,每天晚上都要体验失去挚爱的感觉,那感情是她无法想象的,更没可能去填补。她听过他的叫喊,也听过他像疯子一样用未知的语言喃喃自语,沉浸在远古的幻象中,双眼迷离。
她当然知道!多少个潮湿的黑夜里,是她搂着他入睡的?
阿凯梅安爱她,但谢斯瓦萨爱着那些死去的人。
“我有没有告诉你,”她不敢再想下去了,“我妈妈会占星?”
“那很危险,”他说,“特别是在纳述尔帝国。她知道会受到怎样的惩罚吗?”
帝国对占星术的禁令和对巫术的一样严格。未来的价值太珍贵,不能与低等种姓分享。“不如做妓女,艾斯梅。”妈妈说,“石头不过是打得远的拳头罢了,被石头砸总比被烧好……”
当时她多大?十一岁?
“她知道,所以她没教我……”
“她很明智。”
思绪满腹的沉默。艾斯梅娜强忍住心头莫名的悲愤。
“你相信它们预示着我们的未来吗,阿凯?那些星星?”
片刻停顿。“不信。”
“为什么?”
“奇族说,天是空的,没有尽头,是无尽的虚空……”
“空的?怎么可能?”
“还有,他们认为星星是非常遥远的太阳。”
艾斯梅娜想笑,但就在这时,像突然看透自己在水中的倒影一样,她看到平坦的天空渐渐融化,拥有了无法想象的深度,一层又一层虚空叠起来,一颗颗星星——不,是太阳!——在其中飘浮,像光线中舞动的尘埃。她屏住呼吸。天空变成了无比广阔、张着巨口的深渊。她下意识地抓住身边的草,像被吊在悬崖边,而不是躺在平地上。
“他们怎能相信这种事?”她问道,“太阳绕着世界旋转,天上的星星绕着天堂之指旋转。”她突然想到,天堂之指可能是另一个世界,有着一百万颗太阳的世界。那里的天空会是什么样啊!
阿凯梅安耸耸肩:“应该是虚族告诉他们的。他们是从其他像太阳一样的星星航行到这里的。”
“你相信他们?奇族?所以你不相信星星预示着我们的未来?”
“我相信他们。”
“但你仍然相信未来已经注定……”他们之间的气氛凝重起来,周围的草变得像铁丝一样锐利,“你相信凯胡斯是末日的使者。”
她发觉自己一直在说凯胡斯。凯胡斯王子。
片刻沉默。笑声越过废墟墙壁传出——凯胡斯和西尔维。
“是的。”阿凯梅安说。
艾斯梅娜屏住呼吸:“如果不只这样呢?如果他不仅是末日的使者……”
阿凯梅安侧过身,用手掌支住头。艾斯梅娜这才发现,泪水正从他脸颊滚下。他在哭。她知道了,他一直在哭。
他在忍受痛苦……比我所能了解的更沉重的痛苦。
“你明白了,”他说,“你现在知道他为什么一直让我感到痛苦了,不是吗?”
她回忆起萨瑟鲁斯的手指划过大腿内侧时的路线,浑身一阵战栗。她仿佛听到西尔维在黑暗中呻吟、喘息……
“我是想让你讲讲,”她想起凯胡斯的话,“你的生活……”
她不想再逃了。
“不能让天命派知道,阿凯……我们来承担这一切。”
阿凯梅安抿了抿颤抖的嘴唇,咽口唾沫:“我们?”
艾斯梅娜又一次抬头看向星星。那是又一种她不懂的语言。
“我们。”
 

推荐阅读:
  • 《沙丘》六部曲合集
  •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 《猎魔人》合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