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海墨恩
朝水中撒尿等于朝自己的倒影撒尿。
——乞尔吉谚语
长牙纪4111年，初秋，施吉克南部
长牙之民在太阳底下挥汗如雨，一路南行。他们穿过南岸崎岖的山壁，进入卡拉塞沙漠熔炉般的平原。乞尔吉人称这里为Ej’ulkiyah，“无穷的干渴”。第一天夜里，他们来到塔米奈附近，塔米奈是来往商队常用的落脚点，可费恩教徒撤退时将之洗劫一空。
不久，被派去侦察前往安那斯潘尼亚的道路的阿斯贾亚里从南边荒原回来了，他的手下饱受干渴和疲惫的折磨，个个眼神空洞，他的情绪也十分糟糕。他告诉大贵族们，一路上每口井都被污染了，而且气候炎热得只能在夜晚行军。他说，异教徒一定是撤退到了炼狱的另一边。大贵族们让他放心，因为圣战军拥有无穷无尽的骡队，皇帝的舰队也会跟随他们，送来森比斯河的净水。他们详细解释如何翻越海岸边的山岭，把净水带给军队。
“你们完全不了解这片土地有多危险。”年轻的加恩里伯爵并不信服。但第二天晚上，加里奥斯、纳述尔、森耶里、康里亚、瑟-泰丹及上艾诺恩人的号角依然响彻了干燥的夜空。
在士兵与奴隶们的喊叫声中，营帐被拆散了，骡子驮上货物，被鞭策着排成长队。吉尔加里奥神的祭司将一只苍鹰投入祭礼火堆中，然后在夕阳下将另一只苍鹰放飞。士兵们把包裹绑在长矛上，开着玩笑，抱怨夜晚行军。有人唱响了圣歌，但在成千上万人忙乱的嘈杂中，歌声很快消失了。
空气凉爽下来，第一支部队朝海墨恩海滨山丘的西坡走去。
第一批乞尔吉人于午夜之后来袭。他们骑着骆驼，呼喝着猛扑而来，用锋利的匕首传播独一神和他的先知秉承的真理。他们的攻击短暂而凶狠，专门针对掉队落单的士兵。他们用鲜红的血液浸染了沙地，又避开因里教徒的巡逻队，旋风般冲进辎重队，刺破所能找到的每一袋珍贵的水。有时——尤其是不慎逗留在坚硬的碎石平原上时——他们会被因里教徒凶猛的反击歼灭，但大多时候他们能躲开追兵，消失在月光下的沙海之中。
第三天，第一批骡队爬过了海边山丘，来到梅内亚诺海，发现那里是一个海湾，海面在阳光下闪着水银一样的光，而纳述尔人的红帆像胡椒粉一样撒在海面上。第一批淡水上岸时受到了非常热烈的欢迎。把水搬到骡子背上是件繁重的活，但还是响起了歌声。男人把上衣脱掉绑在腰间，许多人甚至跳到滚滚海涛之中，以缓解身上的火热。当晚，圣战军战士走出令人窒息的帐篷时，迎接他们的是森比斯河的净水。
圣战军继续在夜间行进。虽然敌人的突袭令人胆战心惊，但许多人仍为卡拉塞沙漠的美丽折服。沙漠中很少有虫子，偶尔有一些疯狂的甲虫滚着粪球在沙子上跑过。因里教徒嘲笑这种虫，叫它们“推粪虫”。这里也没有动物，当然，不包括那些永远盘旋在队伍上空的秃鹫。没有水就没有生命，而在卡拉塞沙漠，除了每个人肩头沉重的水袋，再没有一点水分存在，仿佛太阳将整个世界烤成了干枯的骨头。长牙之民站在太阳、石头和沙子之间，这一切看上去如此之美，仿佛是绘声绘色的美梦——当然了，这种美存在的前提，是描述者无须承受梦中的一切。
圣战军与帝国舰队约定的第七次会合到了。长牙之民穿过干旱的峡谷，聚集在海滩上，朝梅内亚诺海望去。然而海面仿佛一片褶皱的石灰石和绿松石，却没有船只出现。初升的太阳在海面上闪着白光，他们看到远处的浪花，好像一排排钻石碎屑镶出的线条。但没有船。
他们在海滩上耐心等待，一边派信使回营地禀报。梭本和孔法斯很快赶到现场，用海水洗了个澡，又花了整整一小时唇枪舌剑之战，然后才返回圣战军本部。大小贵族的议事会立刻召开，贵族们一直争论到黄昏，仍未能决定下一步行动。很多人指控孔法斯，但大统领自己的生命也跟其他人一样受到了威胁，这些指控显得极为苍白。
圣战军又等了一天一夜，帝国舰队仍未能现身，他们只好继续前进。对于舰队失踪有许多看法，伊库雷·孔法斯设想，也许舰队遭遇风暴，只好南下前往下一个会合点，以节约补给；凯胡斯王子提出，也许基安人迄今未在海上开战是有原因的，也许屠杀骆驼、隐藏舰队全是为了引诱圣战军进入卡拉塞大沙漠。
也许海墨恩是个陷阱。
两天后，大小贵族随骡队一起翻越海边山丘，来到第八个会合点。空旷海面的美景让他们目瞪口呆，但他们从山上回来时，发现除了穿越沙漠别无出路。太阳、石头和沙子召唤着他们。
剩余饮水按种姓高低进行了严格配给。他们宣布，任何人被发现私藏饮水或使用超额的水，都将被处死。
议事会上，伊库雷·孔法斯展示了一些地图，那是皇帝的制图师们在海墨恩仍属于帝国的时代绘制的。他指着地图上一个叫苏比斯的地方，坚称那里的绿洲面积很大，异教徒不可能给整个绿洲都下毒。靠余下的水，圣战军完全可以到达苏比斯，但必须把其他一切——骡子、奴隶和随军平民——统统留下……
“留下……”普罗雅斯说，“你怎能提出这种建议？”
虽然贵族们下达了最严格的封口令，流言还是很快在半睡半醒的营地中传播开来。许多人逃进空旷的沙漠，并在那里迎来末日；还有些人拿起武器反抗；但大多数人只是静静等待着，等待屠戮：贴身奴隶、随营妓女、商人种姓，乃至奴隶贩子。号叫声在沙丘间回响。
因里教徒中爆发了暴乱与哗变。起初许多士兵拒绝杀死同胞，大贵族们出来向士兵们解释，圣战军必须活下去，他们必须活下去。最后，成千上万的随军平民被悲痛的长牙之民谋杀，只有祭司、军人的妻子及提供必需品的商人活下来。
那天夜里，大地仿佛刚刚冷却的烤炉，因里教徒带着空洞的眼神开始行军，逃离身后的恐怖，前往许诺中的苏比斯……队伍中只剩下士兵、战马和渐渐变成野兽的心。
乞尔吉人发现遍野的尸体和财物后，纷纷跪倒在地，大喊着赞美独一神。对偶像崇拜者的审判开始了。
圣战军壮观的队列在匆忙南下途中渐渐变得稀疏散乱。乞尔吉人成百成百地屠杀落单的士兵，多支部落还冲进了队列，尽力制造混乱，然后逃回荒凉的沙漠。一队骑兵不慎冲进了赤塔的队伍，顿时被烧成灰烬。
第二天一早，贵族议事会上充满绝望的气氛。他们知道，附近一定有水源，否则乞尔吉人不可能一直骚扰他们。但水井究竟在哪里呢？他们派出最优秀的骑兵，由阿斯贾亚里、山比斯、德纳米等人率领，前去追击沙漠部落，目的在于找到隐藏的水井。这些军官带领几千名因里教骑士疾驰进长长的沙丘，消失在远方闪烁的空气中。
入夜时分，除了艾诺恩的艾什克拉斯总督德纳米，其他人都回来了，凶悍的乞尔吉人和卡拉塞沙漠毫不留情的热浪让他们饱受打击。他们没找到任何水井。阿斯贾亚里说，就算真的遇到了水井，他们也不知该怎么找回去，沙漠中地形太单一了。
水几乎要见底了，苏比斯仍不见踪影。大贵族们决定，除了贵族种姓拥有的马匹，把其他马都宰掉。几千名森格米斯步兵——森格米斯是泰丹人的克泰属国——发生了哗变，不仅要求杀掉所有马匹，还要在长牙之民间平等分配补给。戈泰克和瑟-泰丹的伯爵们毫不留情地予以镇压。哗变的头领被捉起来掏空内脏，用长矛串着吊在沙漠中。
次日夜里，剩下的水已经非常少了。长牙之民的水袋像干瘪的羊皮纸，怒火与疲倦让他们失去了理智，许多人把携带的食物都丢掉了。他们已感觉不到饥饿，只有干渴，一生中从没有过的干渴。成百上千的马匹倒下，主人把它们遗留在沙地里，任它们咽下最后一口气。他们对一切都变得无动于衷。当乞尔吉人再次袭来时，许多人只是麻木地向前走，似乎没听到抑或根本不关心同胞正在身后死去。
苏比斯，他们心想，这个名字比任何神灵的名字更能带来希望。
黎明到来时，圣战军仍没有到达苏比斯，他们决定继续前进。世界变成了一座由灼热的石块围成的火炉，空气朦胧了，起伏的褐色沙丘仿佛是妓女诱人的皮肤。远处的沙地上，幻觉中的湖水闪动着，许多人没命地跑去，相信自己看到了许诺中的绿洲，许诺中的苏比斯。
苏比斯……情人的名字。
长牙之民跌跌撞撞走下满是砾石的长长沙坡，穿过犹如撑在细杆上的大蘑菇般的砂岩，爬过群山状的沙丘。
前面那座村庄仿佛是被风从沙子中吹出的、由许多房间组成的化石。深绿色的绿洲在阳光下闪着银光，看上去那么不真实……
苏比斯。
不成型的队伍扑过太阳曝晒的沙地，所有人都冲向被废弃的村庄。村庄外围的海枣树和洋槐早已枯死，蜘蛛网挂在干枯的树枝之间。他们彼此推搡着，摔倒在布满尘土的小道上，冲向闪亮的水池，欢笑着扬起水花……
在那里，他们找到了德纳米。
死去的德纳米，浑身肿胀，漂浮在碧绿的水里，外加他的四百五十九名手下。
许诺中的苏比斯被污染了。乞尔吉人找到了污染她的办法。
可长牙之民顾不上这些了。他们痛饮池水，呕吐出来，再喝下更多。成千上万人从沙丘上一路狂奔而下，冲进绿洲，拼命推搡，挤得动弹不得。数百人踩踏而死，还有几百人被挤到水池中央淹死了。过了好久，大贵族们的命令才得以执行。男爵和骑士们被派去用剑把士兵赶出绿洲，甚至不得不杀了一批违令的士兵作警示。大军终于恢复秩序，开始按建制灌注和分配水袋。会游泳的士兵被派去把尸体从水池中打捞上来，堆在阳光下。
大贵族们明白，德纳米率领手下一路向南，是要来苏比斯，而非寻找乞尔吉人的水井——他显然只顾拯救自己的性命。他们拒绝为德纳米一伙举行葬礼，上艾诺恩的摄政王切菲拉姆尼则宣布剥夺其艾什克拉斯总督之位，剥夺所有的官阶和称号。艾诺恩人在他的尸体上刻下诅咒的印记，然后扔到旷野喂秃鹫。
与此同时，长牙之民饱饮了一番。许多人来到海枣树的树荫下休息，靠在树桩上仰头看着干枯的枝叶，发现它们看上去就像秃鹫的翅膀。干渴缓和之后，人们才开始担心疾病。大瘟疫之神阿克亚格尼的医祭们被召到各路贵族面前，他们举出一系列喝了泡过死尸的水可能引发的病症，同时也指出他们的器材和圣物箱都遗弃在沙漠里了，现在除了提前为士兵们祈祷，做不了太多事情。
医祭们的祈祷没能满足真神。
每个人身上都多少出现了症状——冷战、痉挛、呕吐——更有数千人得了重病，无休止地上吐下泻。到第二天早上，腹痛的人数翻了一倍，患者的皮肤上开始出现骇人的红斑。
议事会上，大贵族们反复研究伊库雷·孔法斯的地图。他们知道，安那斯潘尼亚太远了。他们派出几十支小部队，去往梅内亚诺海岸各处，指望奇迹出现，能与皇帝的舰队重新建立联系。许多人指控皇帝，其中两次，大家不得不强行把孔法斯和梭本分开。待得那些探路部队纷纷空手而归，各路贵族才闷闷不乐地下定决心，继续南进。
不管怎样，凯胡斯王子说，真神看着他们。长牙之民趁夜离开了苏比斯，每个人的水袋中都装满了被污染的水。有好几百个病人实在无法行走，于是被留在后面，留给乞尔吉人。
疾病在长牙之民中肆虐，没有亲朋好友的病人很快被抛弃。圣战军成了一支由步履蹒跚的士兵和跛行的病马组成的乞丐部队，在万里无云的蓝天之下，在布满砾石、平板单调的沙漠中行进。满天星辰以天堂之指为中心，绕着他们头顶旋转，仿佛在计算死人的数量。病得慢下来的人掉队了，他们扑倒在地，痛哭不止，第二天的太阳或乞尔吉人将带来他们的末日。
“安那斯潘尼亚。”大家不断重复这个名字，但他们不知道大贵族欺骗了他们，他们说安那斯潘尼亚只有三天路程，事实上是六天多，“真神会带领我们前往安那斯潘尼亚。”
这个名字是新的许诺……就像希摩。
对患腹泻的人来说，饮水配给远远不够。本就被疾病抽去力量的身体纷纷倒下，喘息着贴在夜间冰凉的沙地上。好几千病患这样子死去。
两天后，饮水出现了枯竭的迹象。干渴再次袭来，长牙之民嘴唇干裂，眼睛变得出奇柔软，紧绷的皮肤则像纸草一样干，关节处迸裂开来。
然而还是有些人，少数人，在这场考验中表现得无比坚强。当士兵干渴而死时，少数几个贵族拒绝了分配给他们坐骑的饮水，涅尔塞·普罗雅斯是其中之一。他坚定地与康里亚骑士和士兵们走在一起，用言辞鼓舞他们，不停地提醒他们，考验正是信仰的意义所在。
凯胡斯王子带着他那两位美丽的女人，也在鼓舞大家。他告诉士兵们，他们不止是在受苦，他们的苦难是有意义的……是为了希摩，为了真理，为了真神！而为了真神受难的人，将在外域获得无上的荣耀。确实有很多人会在这熔炉中牺牲，但那些活下来的人，他们的灵魂将变得无比坚韧。凯胡斯说，他们将变得与其他人完全不同，变成更强大的存在……
变成真神的选民。
无论凯胡斯和他的两个女人走到哪里，人们都会拥到他们跟前，恳求他触摸他们、治愈他们、宽恕他们。
他的脸色被沙子沾染，变得像青铜一般；他飘扬的头发几乎被漂成白色，看起来就是太阳、石头与沙子的化身。他，只有他，可以凝视着无边无际的卡拉塞大沙漠，露出笑容，向天堂之指伸出双臂，为他们经受的苦难表示感谢。
“真神选择了我们！”他大喊，“真神！”
他说出的话就像清水。
第三天夜里，他在沙丘间一个大洼地停了下来，在被无数双脚踩过的沙子中标记出一个地方，叫来他最坚定的几名支持者——他的佐顿亚尼——要他们开始挖掘。挖了一阵子，当他们什么都没找到，开始绝望的时候，凯胡斯要他们继续下去。很快，他们感觉到了沙子中的潮气……然后他往远处走了一段，让那些蜂拥而至的人继续在更多地方挖洞，其他人则被他组织起来，拿着武器在周围警戒。数千人被长枪竖起的篱笆挡在外面，绝望地舔着干枯的嘴唇，急切地想知道发生了什么。过了不久，十四股浑浊的水池在月光下闪动。那是泉涌的井水……
那水里满是泥巴，却是甘甜的，没被死人污染过。
当大贵族们终于在躁动的人群中挤出一条路，找到凯胡斯王子时，他正和其他十几个人一起站在齐膝深的水中，将闪烁的水袋朝上方无数双探出的手传递过去。
“是他告诉我的，”众人向他致敬，他却笑着说，“是真神告诉我的！”
在贵族们的命令下，士兵挖出了更多水井，水袋分配又一次恢复了秩序。由于圣战军中许多人都在遭受脱水的折磨，各路贵族决定在此逗留几天。剩下的军马被宰杀了，但由于没有燃料，大家不得不生吃马肉。议事会上，大小贵族为凯胡斯的发现向他道贺，不过仅此而已。现在圣战军中许多人，尤其是仆从种姓，已经公开称他为战士先知，但大贵族私下开会时总要为亚特里索王子的事展开激辩，一直无法达成共识。伊库雷·孔法斯警告他们，伪先知费恩同样是沙漠造就的。
与此同时，乞尔吉部落在沙漠深处集结了起来，他们以为圣战军像豺狼一样，为自己找到了丧生之处。第二天夜里，他们动员起全部兵力，发动了冲锋，几千人疯狂地从沙丘顶部冲下，自以为遇到的尸体会比活人还多。可让他们惊讶的是，长牙之民的躯体恢复了生机，信仰也得以重生。他们包围了沙漠部落，展开屠杀。许多在横跨海墨恩的无数小摩擦中已付出惨重代价的部落，在这次围歼战中被彻底消灭了，残余的部落退到了他们隐蔽的绿洲家园。
最后一批食物也被分发下去，水袋重新装满，扛在坚强的背上。歌声又一次在黑暗的沙漠中响起，其中许多是献给战士先知的赞歌。圣战军继续南下，现在这支部队已不再畏惧，他们是不可战胜的。经历过蒙格达之战、安乌拉特之战和大沙漠的考验，他们几乎减员了三分之一，但宏伟的队伍仍能席卷整个地平线。
他们穿过被偶降的冬雨冲出的干涸峡谷，爬上滚动的沙丘，又开始嘲笑那些推着粪球在沙地中疾行的“推粪虫”了。白天到来时，他们在帆布下避开严厉的阳光，于残忍的热浪中安睡。
第二天夜幕降临，军队又一次做好了出征准备。这时，许多人注意到西边天际出现了云彩——这似乎是他们离开杰迪亚之后看到的第一抹云。云层很快布满了地平线，呈现深紫色，遮住了西斜的太阳，仿佛是愤怒的红色眼珠。没有了记载种种预兆的文书，祭司们只能猜测这一幕奇景的意义。
空气中的热浪仍在涌动，阳光烘烤下的远方仿佛浸在水里。但很快，一切都静止下来，纹丝不动。一阵静默降临在圣战军队伍中，每个人都遥望着地平线，紧张地看着那只愤怒的眼睛，意识到那云层源自地面而不是天空。他们已经明白了。
那是沙暴。
尘云像一片飘扬在风中的头巾，带着倦怠的优雅从西边翻滚而来。古老的卡拉塞沙漠依然充满了仇恨，“无尽的干渴”依然在惩罚他们。
强风仿佛长着一百万枚獠牙，刮过裸露的皮肤。长牙之民彼此呼喊，却听不到对方的叫声。他们努力睁眼，想要通过褐色烟霾看到其他人的身影，但马上又被尘土遮住视线。有人在刺骨狂风中蜷成一团，感觉风沙裹住了四肢。他们临时搭建的避难所很快被撕碎了，像纸一样被扯进山一样高的尘柱。沙丘在他们周围肆意变幻形状，被遗忘在地上的水袋很快被掩埋起来。
沙暴一直持续到黎明时分。风停之后，长牙之民像头晕目眩的孩子一样，对着周围变了模样的地形发呆。他们收集起能找到的全部行李，并在沙子下面发现了许多尸体。大小贵族又一次聚集在议事会上，他们知道，圣战军已没有足够的帐篷在白天躲避太阳了。他们必须继续行军，这点毫无疑问，但向哪一个方向呢？许多人称应返回那些由凯胡斯王子——议事会仍然这样称呼他，一方面出于他自己的坚持，另一方面则是部分人痛恨“战士先知”这个称谓——发现的水井，至少他们剩下的水足够坚持到那里。
但以伊库雷·孔法斯为首的反对者坚持说，水井很可能消失在沙暴中了。他们指着周围在阳光下明亮得让人睁不开眼的沙丘，坚称水井附近的地形一定也像这样有了巨变。如果圣战军用仅剩的饮水背离安那斯潘尼亚行军，却又找不到水井的话，那就注定会被毁灭。此外，孔法斯再次声称，根据他的地图，他们离水源只有两天路程了。继续行军，他们当然会受苦，但至少可以活下来。
出乎一些人意料，凯胡斯王子同意大统领的说法。“毫无疑问，”他说，“冒着受苦的危险去规避死亡，总比冒着死亡的危险去逃避受苦要好。”
于是圣战军继续向安那斯潘尼亚前进。
他们穿过海一样的沙丘，踏上一片像燃烧的盘子一样的地面，一片宽阔平坦的石头平原。这里连空气都在滋滋作响地散发热量。饮水配给再度严格起来，人们在干渴中变得神志恍惚，很多人开始丢弃盔甲、武器乃至衣服，像疯子一样赤身裸体地走着，直到倒下。他们黝黑的皮肤被太阳晒出了水泡，最后一批马也死去了，士兵们早就对这些坐骑怀恨在心，因为他们的领主对它们的关心胜过了对自己的手下。经过那些木头一样的马尸时，他们咒骂着，把石子踢去。年迈的戈泰克倒下了，他的儿子们把他绑在担架上，匀出自己的水给他。康里亚的安基里奥斯总督甘雅提大人，他光秃秃的脑袋像从破手套中冒出的流脓的拇指，被捆麻袋一样捆在马背上。
夜晚终于降临，圣战军仍在南行，他们又一次跌跌撞撞地爬上沙丘。长牙之民不停地走着，但渐渐凉爽下来的沙地却没带给他们任何安慰。没人说话，他们仿佛变成了一支由无言的怨灵组成的无边队伍，穿行于卡拉塞沙漠起伏的沙海中，个个浑身尘灰，满脸愁苦，眼神呆滞，四肢像喝醉了酒一样不听使唤，但仍在不停行走。圣战军的队伍就像一撮落入水中的泥土，不停地分解，直到变成一片由毫无关联的人影组成的云雾，踩在石头与沙子上。
清晨的太阳仿佛在严厉责骂他们，沙漠依然看不到尽头。鬼魂般的圣战大军把数以千计已死和将死的人四散着留在身后，随着太阳不断升高，又有更多人倒下。许多人彻底丧失了意志，干脆坐在沙地上，干渴与疲惫把他们的思想和躯体都压垮了；另一些人不断强迫自己，直到残躯再也无以为继，他们在沙地上无力地挣扎，像虫子一样蠕动头部，也许是在嘶哑地呼救，想要同伴回来帮助。
但只有死亡盘旋降临。
舌头在嘴中肿胀，羊皮纸般的皮肤晒黑、绷紧，最终破裂开来，露出紫色的血肉，让死者无从辨认。弯折扭曲的双腿开始拒绝主人的意志，好像脊柱断裂了一样。太阳仍在抽打他们，灼烧破裂的皮肤，将嘴唇烘烤成苍白的皮革……
没人哭泣，没人哀号，也没人惊叫。兄弟抛弃了兄弟，丈夫抛弃了妻子，每个人都变成了一个孤独而痛苦的圆环，朝前移动着。
无论甜美的森比斯河水，还是安那斯潘尼亚的许诺，都离他们远去……
连战士先知的声音也消失了。
只有审判在继续，将那些温热的、不停跳动的心拉成一条痛苦的长线，像沙子一样细，像沙子一样单调。脆弱的心跳在荒原中变得更加细微，以越来越缓慢的速度将那些缺水的血液泵向肢体。
又有数千人死去，剩下的人奄奄一息，每一口呼吸仿佛都变得更加微弱。他们透过木头般的喉咙，吸进熔炉般的空气，感受着噩梦般痛苦的临终时刻。热流仿佛变成了凉风。黑色的手指插进燃烧的沙地。无神的眼睛抬起来，迎向夺目的太阳。
沉默与无边的孤独。
艾斯梅娜跌跌撞撞走在他身边，失去知觉的双脚踢着沙子与火热的石头，头顶的太阳不停尖叫着，但她早已不奇怪阳光为什么会发出声音了。
凯胡斯把西尔维抱在怀里，艾斯梅娜从没像现在这样有胜利的感觉。
然后他停下来，前方是一片遥远而深暗的景色。
她摇晃了一下，哀鸣的太阳在头顶旋转，但他已来到她身边，撑住了她。她想舔舔干裂的嘴唇，但舌头肿得不听使唤。她向他看去，他露出笑容，带着仿佛不应存在的健旺精神……
他仰起头，朝远处层层叠叠的绿色，朝蜿蜒闪亮的河水大声叫喊。他的声音在地平线上发出了回响：
“父亲！我们来了，父亲！”
长牙纪4111年，初秋，爱荷西亚
辛奈摩斯的怒视让他安静下来，三个人退到建筑里墙壁夹出的黑暗角落，把那个奴隶战士的尸体也拖了过来。
“我一直以为这些杂种很难对付。”血腥丁察轻声说，他的眼睛仍闪动着杀意。
“他们确实难对付。”辛奈摩斯也小声说。他扫视脚下阴暗的庭院——那像是空地、裸墙和精致的立面构成的谜题盒子，“赤塔是从斯兰克深坑里搞来这些贾维赫的，个个都是硬手，你们给我记住这一点。”
岑卡帕在黑暗中露出嘲讽的笑容：“你真走运，丁察。”
“先知的蛋蛋！”血腥丁察低声说，“我——”
“嘘嘘嘘！”辛奈摩斯吐了口口水。他知道丁察和岑卡帕都是好人，也很勇猛，但他们受的训练都是用来在战场上打仗，不是在黑暗中潜藏的。况且他们似乎无法理解这次行动的重要性，这让辛奈摩斯有种奇妙的挫败感。他知道，阿凯梅安的生命对他们没什么意义。阿凯梅安是个巫师，是个怪物，他的消失对他们也许还是个不小的安慰。虔诚者身边没有渎神者的位置。
但如果他们不理解这次行动的重要性，也许就会低估其中蕴含的致命危险。在全副武装的人中间像窃贼一样行动已经够危险了，更别提在赤塔中间……
辛奈摩斯知道，他们都害怕，所以才强装出空洞的幽默与勇气。
辛奈摩斯指指庭院狭窄的一端里一座房子。房子底层是一长排柱子，里面一片漆黑。
“被遗弃的马厩，”他说，“如果我们运气好，应该是和那边兵营连着的。”
“希望是被遗弃的兵营。”丁察低声说。他正在审视黑暗中杂乱的建筑。
“看上去确实如此。”
我会救出你，阿凯梅安……我会弥补我的错。
赤塔选了一座半要塞化的宏大建筑作驻地，这建筑看上去能追溯到塞内安时代。也许是某位早已不在人世的塞内安总督的宏伟官邸吧，辛奈摩斯心想。他们花了两个多星期观察这建筑，眼看着重甲士兵、辎重车和奴隶抬的轿子结成长队，走出狭窄的大门，沿爱荷西亚迷宫般的街道向海墨恩出发。辛奈摩斯并不十分清楚赤塔队伍的规模有多大，但至少也是数千人。这意味着他们的驻地是个庞然大物，包括芜杂的军营、厨房、贮藏室、宿舍和军官办公室；也意味着当学派大部队南行时，少数留在后方的驻军很难防范闯入者。
这算是个好消息……如果阿凯梅安真的被囚禁在这里的话。
赤塔绝不敢带上阿凯梅安，对此辛奈摩斯非常肯定。行军途中无法拷问天命派巫师，尤其是要和普罗雅斯王子同行。况且，赤塔在这里留下一支分队本身就意味着他们在爱荷西亚还有任务没有完成。辛奈摩斯下定赌注，认定他们未完成的任务就是阿凯梅安。
如果他不在这里，那很可能已经死了。
他就在这里！我能感觉到！
三人进入马厩后，辛奈摩斯抓住脖子上那枚小小的饰物，好像它比旁边的黄金小长牙更为神圣。神之泪，这是他们是对抗巫师的唯一希望。父亲死后，辛奈摩斯继承了三枚饰物，这也是他只带丁察塞斯和岑卡帕来冒险的原因。三枚饰品只能让三个人进入这座怪物的巢穴。不过辛奈摩斯祈祷无须它们派用场。不管有什么罪孽，巫师总归是人，而人总要睡觉。
“一定要空手握，”辛奈摩斯命令道，“它必须接触到皮肤，才能提供保护。不管做什么，绝不要松手……这个地方肯定受到隔绝术的保护，如果饰物离开皮肤，哪怕只一瞬间，我们就完了……”他把自己那枚饰物从脖子上扯下来，感受钢铁冷冰的重量，小球上深深的铭文在手掌中压出印记，让他感到一阵安心。
没清理过的马厩充满马屎与牧草的味道。摸索一阵子后，他们找到一条通往废弃兵营的通道。
随后他们开始了迷宫中噩梦般的旅程。这座建筑确实很大，这是辛奈摩斯希望的，也是他担心的。看到一个个空荡荡的房间与走廊，他甚至感到一丝欣慰，毕竟他对找到阿凯梅安不抱什么希望。有那么一两次，他们听到远处有人在用艾诺恩语说话，马上匍匐在沥青般黑暗的阴影中，或是藏到形状奇异的基安家具后面。他们穿过布满尘土的觐见厅，月光非常明亮，足以让他们看到穹顶上几何图形的宏伟壁画。他们躲躲藏藏地穿过贮藏间和厨房，听到奴隶们在潮湿黑暗的房间里打呼噜。他们蹑手蹑脚走过高高低低的楼梯，打开的每一扇门仿佛都是悬崖：远方悬挂的要么是阿凯梅安，要么是死亡。每一个瞬间，每一次呼吸，仿佛都是一场不可能获胜的赌博。
他们经过的每一个地方似乎都有赤塔巫师的鬼魂在飘荡，举行渎神的会议，召唤恶魔，或者研究不洁的典籍。
他们究竟把他关在哪里？
过了一阵子，辛奈摩斯感觉自己变勇敢了。盗贼或老鼠就是这种感觉吗，游走在他人视野与感知的边缘？潜藏在敌人之中不被发觉，这带给人欢喜，甚至奇妙的满足感。辛奈摩斯心中不由涌起一个无比确定的念头：我们会成功！我们一定能救出他！
“我们应该去检查一下那些地下室……”丁察低声说，一层光亮的汗水盖在他灰白的脸庞上，修得方方正正的灰胡须也被汗打湿了，“他们一定会把他关在某个无论怎么尖叫外面也听不到的地方，不是吗？”
辛奈摩斯的脸抽搐了一下，一来是这位老下属的声音实在太大，二来对方说的没错。阿凯梅安一定经受了长时间拷打……这想法让他无法承受。
阿凯……
他们转回一道之前走过的石头楼梯，往下面的漆黑处走去。
“我们需要点亮光！”岑卡帕叫道，“这里伸手不见五指！”
他们跌跌撞撞走进一道铺了地毯的走廊，彼此靠得非常近，可以闻到其他人身上因恐惧冒出的汗。辛奈摩斯感到一阵绝望。真的没希望！
就在这时，他们看到一束光，一个小小的光球照亮了走廊，它正在移动……
他们身处的走廊非常狭窄，圆形天花板也很低矮——现在他们能看到了——但很长，好像贯穿了整个兵营一样。
一个巫师正在里面走动。
那人很瘦，但穿着宽大的赤红丝袍，长袖上绣着金色苍鹭。他的脸沐浴在诡秘的光线中，显得无比洁净，眼睛朝外凸，编成辫子、卷曲光滑的华美胡须遮掩了下陷的脸颊。他似乎对来回走动的任务有些不耐烦，一点泪滴形状的亮光悬在他额前一腕尺左右的地方，照亮了他的前额——但看不到蜡烛。
辛奈摩斯听到丁察牙齿间嘶嘶的呼吸声。
那个人影和那道鬼魂一样的光在走廊拐角停了下来，好像那人闻到了什么。老面孔皱了皱，巫师似乎朝他们所在的黑暗中看了一眼。他们像盐柱一样站立不动，三个人的心都怦怦直跳……好像死神来到了面前。
皱眉很快又变成了厌倦，那巫师转了个弯，继续向远处走，把巫术的亮光照亮的石头和涡旋花纹留在身后。黑暗又一次庇护了他们。“瑟金斯在上……”丁察喘了口粗气。
“我们得跟着他。”辛奈摩斯轻声说，他逐渐恢复了冷静。
那张脸和那巫术带来的亮光，让他们觉得每一步都万分危险。辛奈莫斯知道，唯一让丁察塞斯和岑卡帕还跟在他身后的，乃是超越对死亡的恐惧的忠诚。在这里，在这个赤塔要塞的中心，这份忠诚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哪怕在最激烈的战场中心，也不曾有这么严峻的形势。他们不仅在与最可憎的邪恶赌命，更重要的是，这里没有规则可言。随时可能降临的死亡，足以摧毁任何人的心智。
他们走到拐角，但另一条走廊里没有任何光亮，于是他们还像之前一样，用手指摸索着石灰石墙壁，一寸一寸地向前挪。
他们来到一扇沉重的大门前，门边看不到任何光线。辛奈摩斯抓着铁铸门闩，犹豫着。
他就在这附近！我敢肯定！
辛奈摩斯推开门。
潮湿的皮肤感觉到门打开时的风，里面是个大房间，但黑暗仍然无法刺穿。他们自觉被埋葬在了恐惧的暗夜里。
辛奈摩斯把一只手举在身前，朝黑暗中走去，低声让另外两人跟上。
一个声音打破了沉寂，让他们的心都停止了跳动：
“这可不行。”
然后他们看到了光，刺目的、无比明亮的光跃动着。辛奈摩斯拔出剑。
他们眨眨眼睛，用手揉了一阵才看清面前那些人。十来名贾维赫站成半圆，每个人蓝红相间的外套下都全副武装，其中六个平端着十字弓。
辛奈摩斯头晕目眩，恐惧让他意识恍惚。他放下父亲的巨剑。
我们完了……
贾维赫们身后有三名赤塔巫师，其中一个是他们之前见过的，另一个跟前者长得很像，不过胡须染成橙红色，第三个人大为不同——单从举止辛奈摩斯就能看出，他才是这里的掌权者。
在赤红长袍映衬下，那人的脸色格外苍白，仿佛身体里没有一点色素。毫无疑问，他是个参孚瘾君子，不过和其他恶行相比，这一点小小的亵渎也就微不足道了。那人腰缠一圈宽阔的蓝腰带，腰带垂下一条金链，在两腿之间挂住一个沉重的垂饰——一条蛇缠着一只乌鸦。
那双红眼打量着他们，显露出一丝兴趣，透明的、如同淹死的虫子般的嘴唇发出“吧唧”声。做点什么！我必须做点什么！一生当中，辛奈摩斯第一次由于恐惧而无法动弹。
“那些东西，”患毒瘾的巫师道，“你们拿来保护自己的东西……那些饰品，要知道，我们能感觉到它们的存在……特别是当它们离我们很近的时候。那种感觉很难描述，真的……有点像把石头弹子放在一块薄布上。石头越重，压出的坑也就越深……”
半透明的眼睑闪动了一下：“我们几乎可以闻到你们的气味。”
辛奈摩斯努力让自己的口气听上去充满蔑视：“杜萨斯·阿凯梅安在哪里？”
“这问题不对，我的朋友。如果我是你，我会问：‘我都做了些什么？’”
辛奈摩斯感到正义的怒火在胸中沸腾：“我警告你，巫师，立刻交出阿凯梅安。”
“警告我？”古怪的笑声。那人的脸颊像鱼鳃一样翕动着，“除非你是要提醒我天气正在变冷，元帅大人，否则我不觉得你有任何可以用来警告我的东西。你的王子已向海墨恩的荒原进军了，我向你保证，这里不会有人帮你。”
“我带着他的手令。”
“不，你没有，你被剥夺了一切官衔和封号。不过就算你有也没关系，重要的是你闯入了我们的领地，我的朋友。我们学士对擅闯领地这种事非常看重，却不太在意王子的命令。”
强烈的恐惧，辛奈摩斯自觉脖子后面寒毛根根竖立。这真是件愚蠢的差事……
但我是正义的……
巫师露出微笑：“让你的手下把饰物扔掉吧。当然了，你最好把自己的也扔掉，元帅大人……小心点。”
辛奈摩斯满心忧虑地看了一眼那些正对着他的弩箭，看了看那些瞄准他们的贾维赫石头一样的面庞，感觉自己的生命悬在一根细线上。
“马上！”巫师厉声道。三枚饰物落在地毯上，发出李子掉地的声音。
“很好……我们很喜欢收集丘莱尔。知道它们在哪里总是件好事……”
然后那个人说了句什么，他那赤红色的瞳孔变得像两颗燃烧的太阳。
辛奈摩斯被身后传来的热浪推得跪倒在地。他听到了尖叫……
丁察和岑卡帕的尖叫。
等他转过身，丁察已经倒下，化作一堆翻滚的焦炭和炽热火焰。岑卡帕敲打着地面，仍在尖叫，渐渐变成一道腾起的火柱。他跌跌撞撞往后退了两步，栽入黑暗的走廊，终于倒在地上。尖叫声停息，变成了油脂燃烧的滋滋声。
辛奈摩斯面对两团火焰跪倒在地。不知不觉间，他抬起双手，捂住了耳朵。
我是正义的……
他感到戴铁手套的手抓紧自己，强壮的肢体压迫着身躯，他不由自主地被扭转过去，面对那个参孚瘾君子。巫师离他很近，元帅可以闻到艾诺恩香水的味道。
“我们的人告诉我，”瘾君子的口气仿佛在说，出于礼貌，这样不幸的事最好还是不要太直白，“你是阿凯梅安最亲密的朋友——从你们一起教导普罗雅斯时就是了。”
辛奈摩斯像一个无法从噩梦中清醒的人，只能瞪着对方，面无表情，泪水沿宽阔的脸颊流下。
我又让你失望了，阿凯。
“你看，元帅大人，我们担心那个杜萨斯·阿凯梅安在撒谎。首先，我们想要知道他对你说的话与对我们说的是否一致；然后我们要看看，他是否认为真知比他最亲密的朋友更重要。如果知识对他来说比生命和友爱更重要……”
半透明的脸顿了一下，就像突然想到什么有趣的主意。
“你是个虔诚的人，元帅大人，你知道作为真理的工具意味着什么，不是吗？”
是的。他知道。
意味着受苦。
成堆石块落满了灰尘。断瓦残垣中，偶尔有一两根细长的柱子伸出来，直指夜空。
不断分叉的裂纹像追逐着并不存在的太阳的树枝，倒下的石柱被月光分为光暗两半，石上有火烧的痕迹。
萨略特学院经年累月建起的图书馆，毁于赤塔学士的贪婪。
四下一片沉寂，只听到细微的刮擦声，好像一个无聊的孩子在玩弄汤勺。
它究竟像老鼠一样在废墟的空洞里钻了多久，才爬过水泥和石块堆垒的迷宫？没人知道。它爬过瓦砾堆下的文书，爬过被火烧得像鳄鱼皮一样焦黑的木头，还爬过一只没了生气的人的手掌。这就像一座小矿井，只不过唯一的矿石是知识的碎片。它一直向上爬、向上爬，使尽浑身解数，就这样过了多久？几天？几周？
它对时间并没有什么认识。
它满不在乎地穿过巨石，越过碎裂的、动物皮革编成的书页，推开一块手掌大小的砖块，抬起丝绸包裹的脸，望向如云繁星。然后它继续朝上爬，终于将小小的人偶身躯抬到废墟的最顶上。
它举起一只小匕首，并不比猫的舌头大多少。
就像要去触碰天堂之指。
它是个瓦希人偶，从一位死去的桑索女巫那里偷来的……
有人说出了它的名字。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乞尔吉谚语
长牙纪4111年，初秋，施吉克南部
长牙之民在太阳底下挥汗如雨，一路南行。他们穿过南岸崎岖的山壁，进入卡拉塞沙漠熔炉般的平原。乞尔吉人称这里为Ej’ulkiyah，“无穷的干渴”。第一天夜里，他们来到塔米奈附近，塔米奈是来往商队常用的落脚点，可费恩教徒撤退时将之洗劫一空。
不久，被派去侦察前往安那斯潘尼亚的道路的阿斯贾亚里从南边荒原回来了，他的手下饱受干渴和疲惫的折磨，个个眼神空洞，他的情绪也十分糟糕。他告诉大贵族们，一路上每口井都被污染了，而且气候炎热得只能在夜晚行军。他说，异教徒一定是撤退到了炼狱的另一边。大贵族们让他放心，因为圣战军拥有无穷无尽的骡队，皇帝的舰队也会跟随他们，送来森比斯河的净水。他们详细解释如何翻越海岸边的山岭，把净水带给军队。
“你们完全不了解这片土地有多危险。”年轻的加恩里伯爵并不信服。但第二天晚上，加里奥斯、纳述尔、森耶里、康里亚、瑟-泰丹及上艾诺恩人的号角依然响彻了干燥的夜空。
在士兵与奴隶们的喊叫声中，营帐被拆散了，骡子驮上货物，被鞭策着排成长队。吉尔加里奥神的祭司将一只苍鹰投入祭礼火堆中，然后在夕阳下将另一只苍鹰放飞。士兵们把包裹绑在长矛上，开着玩笑，抱怨夜晚行军。有人唱响了圣歌，但在成千上万人忙乱的嘈杂中，歌声很快消失了。
空气凉爽下来，第一支部队朝海墨恩海滨山丘的西坡走去。
第一批乞尔吉人于午夜之后来袭。他们骑着骆驼，呼喝着猛扑而来，用锋利的匕首传播独一神和他的先知秉承的真理。他们的攻击短暂而凶狠，专门针对掉队落单的士兵。他们用鲜红的血液浸染了沙地，又避开因里教徒的巡逻队，旋风般冲进辎重队，刺破所能找到的每一袋珍贵的水。有时——尤其是不慎逗留在坚硬的碎石平原上时——他们会被因里教徒凶猛的反击歼灭，但大多时候他们能躲开追兵，消失在月光下的沙海之中。
第三天，第一批骡队爬过了海边山丘，来到梅内亚诺海，发现那里是一个海湾，海面在阳光下闪着水银一样的光，而纳述尔人的红帆像胡椒粉一样撒在海面上。第一批淡水上岸时受到了非常热烈的欢迎。把水搬到骡子背上是件繁重的活，但还是响起了歌声。男人把上衣脱掉绑在腰间，许多人甚至跳到滚滚海涛之中，以缓解身上的火热。当晚，圣战军战士走出令人窒息的帐篷时，迎接他们的是森比斯河的净水。
圣战军继续在夜间行进。虽然敌人的突袭令人胆战心惊，但许多人仍为卡拉塞沙漠的美丽折服。沙漠中很少有虫子，偶尔有一些疯狂的甲虫滚着粪球在沙子上跑过。因里教徒嘲笑这种虫，叫它们“推粪虫”。这里也没有动物，当然，不包括那些永远盘旋在队伍上空的秃鹫。没有水就没有生命，而在卡拉塞沙漠，除了每个人肩头沉重的水袋，再没有一点水分存在，仿佛太阳将整个世界烤成了干枯的骨头。长牙之民站在太阳、石头和沙子之间，这一切看上去如此之美，仿佛是绘声绘色的美梦——当然了，这种美存在的前提，是描述者无须承受梦中的一切。
圣战军与帝国舰队约定的第七次会合到了。长牙之民穿过干旱的峡谷，聚集在海滩上，朝梅内亚诺海望去。然而海面仿佛一片褶皱的石灰石和绿松石，却没有船只出现。初升的太阳在海面上闪着白光，他们看到远处的浪花，好像一排排钻石碎屑镶出的线条。但没有船。
他们在海滩上耐心等待，一边派信使回营地禀报。梭本和孔法斯很快赶到现场，用海水洗了个澡，又花了整整一小时唇枪舌剑之战，然后才返回圣战军本部。大小贵族的议事会立刻召开，贵族们一直争论到黄昏，仍未能决定下一步行动。很多人指控孔法斯，但大统领自己的生命也跟其他人一样受到了威胁，这些指控显得极为苍白。
圣战军又等了一天一夜，帝国舰队仍未能现身，他们只好继续前进。对于舰队失踪有许多看法，伊库雷·孔法斯设想，也许舰队遭遇风暴，只好南下前往下一个会合点，以节约补给；凯胡斯王子提出，也许基安人迄今未在海上开战是有原因的，也许屠杀骆驼、隐藏舰队全是为了引诱圣战军进入卡拉塞大沙漠。
也许海墨恩是个陷阱。
两天后，大小贵族随骡队一起翻越海边山丘，来到第八个会合点。空旷海面的美景让他们目瞪口呆，但他们从山上回来时，发现除了穿越沙漠别无出路。太阳、石头和沙子召唤着他们。
剩余饮水按种姓高低进行了严格配给。他们宣布，任何人被发现私藏饮水或使用超额的水，都将被处死。
议事会上，伊库雷·孔法斯展示了一些地图，那是皇帝的制图师们在海墨恩仍属于帝国的时代绘制的。他指着地图上一个叫苏比斯的地方，坚称那里的绿洲面积很大，异教徒不可能给整个绿洲都下毒。靠余下的水，圣战军完全可以到达苏比斯，但必须把其他一切——骡子、奴隶和随军平民——统统留下……
“留下……”普罗雅斯说，“你怎能提出这种建议？”
虽然贵族们下达了最严格的封口令，流言还是很快在半睡半醒的营地中传播开来。许多人逃进空旷的沙漠，并在那里迎来末日；还有些人拿起武器反抗；但大多数人只是静静等待着，等待屠戮：贴身奴隶、随营妓女、商人种姓，乃至奴隶贩子。号叫声在沙丘间回响。
因里教徒中爆发了暴乱与哗变。起初许多士兵拒绝杀死同胞，大贵族们出来向士兵们解释，圣战军必须活下去，他们必须活下去。最后，成千上万的随军平民被悲痛的长牙之民谋杀，只有祭司、军人的妻子及提供必需品的商人活下来。
那天夜里，大地仿佛刚刚冷却的烤炉，因里教徒带着空洞的眼神开始行军，逃离身后的恐怖，前往许诺中的苏比斯……队伍中只剩下士兵、战马和渐渐变成野兽的心。
乞尔吉人发现遍野的尸体和财物后，纷纷跪倒在地，大喊着赞美独一神。对偶像崇拜者的审判开始了。
圣战军壮观的队列在匆忙南下途中渐渐变得稀疏散乱。乞尔吉人成百成百地屠杀落单的士兵，多支部落还冲进了队列，尽力制造混乱，然后逃回荒凉的沙漠。一队骑兵不慎冲进了赤塔的队伍，顿时被烧成灰烬。
第二天一早，贵族议事会上充满绝望的气氛。他们知道，附近一定有水源，否则乞尔吉人不可能一直骚扰他们。但水井究竟在哪里呢？他们派出最优秀的骑兵，由阿斯贾亚里、山比斯、德纳米等人率领，前去追击沙漠部落，目的在于找到隐藏的水井。这些军官带领几千名因里教骑士疾驰进长长的沙丘，消失在远方闪烁的空气中。
入夜时分，除了艾诺恩的艾什克拉斯总督德纳米，其他人都回来了，凶悍的乞尔吉人和卡拉塞沙漠毫不留情的热浪让他们饱受打击。他们没找到任何水井。阿斯贾亚里说，就算真的遇到了水井，他们也不知该怎么找回去，沙漠中地形太单一了。
水几乎要见底了，苏比斯仍不见踪影。大贵族们决定，除了贵族种姓拥有的马匹，把其他马都宰掉。几千名森格米斯步兵——森格米斯是泰丹人的克泰属国——发生了哗变，不仅要求杀掉所有马匹，还要在长牙之民间平等分配补给。戈泰克和瑟-泰丹的伯爵们毫不留情地予以镇压。哗变的头领被捉起来掏空内脏，用长矛串着吊在沙漠中。
次日夜里，剩下的水已经非常少了。长牙之民的水袋像干瘪的羊皮纸，怒火与疲倦让他们失去了理智，许多人把携带的食物都丢掉了。他们已感觉不到饥饿，只有干渴，一生中从没有过的干渴。成百上千的马匹倒下，主人把它们遗留在沙地里，任它们咽下最后一口气。他们对一切都变得无动于衷。当乞尔吉人再次袭来时，许多人只是麻木地向前走，似乎没听到抑或根本不关心同胞正在身后死去。
苏比斯，他们心想，这个名字比任何神灵的名字更能带来希望。
黎明到来时，圣战军仍没有到达苏比斯，他们决定继续前进。世界变成了一座由灼热的石块围成的火炉，空气朦胧了，起伏的褐色沙丘仿佛是妓女诱人的皮肤。远处的沙地上，幻觉中的湖水闪动着，许多人没命地跑去，相信自己看到了许诺中的绿洲，许诺中的苏比斯。
苏比斯……情人的名字。
长牙之民跌跌撞撞走下满是砾石的长长沙坡，穿过犹如撑在细杆上的大蘑菇般的砂岩，爬过群山状的沙丘。
前面那座村庄仿佛是被风从沙子中吹出的、由许多房间组成的化石。深绿色的绿洲在阳光下闪着银光，看上去那么不真实……
苏比斯。
不成型的队伍扑过太阳曝晒的沙地，所有人都冲向被废弃的村庄。村庄外围的海枣树和洋槐早已枯死，蜘蛛网挂在干枯的树枝之间。他们彼此推搡着，摔倒在布满尘土的小道上，冲向闪亮的水池，欢笑着扬起水花……
在那里，他们找到了德纳米。
死去的德纳米，浑身肿胀，漂浮在碧绿的水里，外加他的四百五十九名手下。
许诺中的苏比斯被污染了。乞尔吉人找到了污染她的办法。
可长牙之民顾不上这些了。他们痛饮池水，呕吐出来，再喝下更多。成千上万人从沙丘上一路狂奔而下，冲进绿洲，拼命推搡，挤得动弹不得。数百人踩踏而死，还有几百人被挤到水池中央淹死了。过了好久，大贵族们的命令才得以执行。男爵和骑士们被派去用剑把士兵赶出绿洲，甚至不得不杀了一批违令的士兵作警示。大军终于恢复秩序，开始按建制灌注和分配水袋。会游泳的士兵被派去把尸体从水池中打捞上来，堆在阳光下。
大贵族们明白，德纳米率领手下一路向南，是要来苏比斯，而非寻找乞尔吉人的水井——他显然只顾拯救自己的性命。他们拒绝为德纳米一伙举行葬礼，上艾诺恩的摄政王切菲拉姆尼则宣布剥夺其艾什克拉斯总督之位，剥夺所有的官阶和称号。艾诺恩人在他的尸体上刻下诅咒的印记，然后扔到旷野喂秃鹫。
与此同时，长牙之民饱饮了一番。许多人来到海枣树的树荫下休息，靠在树桩上仰头看着干枯的枝叶，发现它们看上去就像秃鹫的翅膀。干渴缓和之后，人们才开始担心疾病。大瘟疫之神阿克亚格尼的医祭们被召到各路贵族面前，他们举出一系列喝了泡过死尸的水可能引发的病症，同时也指出他们的器材和圣物箱都遗弃在沙漠里了，现在除了提前为士兵们祈祷，做不了太多事情。
医祭们的祈祷没能满足真神。
每个人身上都多少出现了症状——冷战、痉挛、呕吐——更有数千人得了重病，无休止地上吐下泻。到第二天早上，腹痛的人数翻了一倍，患者的皮肤上开始出现骇人的红斑。
议事会上，大贵族们反复研究伊库雷·孔法斯的地图。他们知道，安那斯潘尼亚太远了。他们派出几十支小部队，去往梅内亚诺海岸各处，指望奇迹出现，能与皇帝的舰队重新建立联系。许多人指控皇帝，其中两次，大家不得不强行把孔法斯和梭本分开。待得那些探路部队纷纷空手而归，各路贵族才闷闷不乐地下定决心，继续南进。
不管怎样，凯胡斯王子说，真神看着他们。长牙之民趁夜离开了苏比斯，每个人的水袋中都装满了被污染的水。有好几百个病人实在无法行走，于是被留在后面，留给乞尔吉人。
疾病在长牙之民中肆虐，没有亲朋好友的病人很快被抛弃。圣战军成了一支由步履蹒跚的士兵和跛行的病马组成的乞丐部队，在万里无云的蓝天之下，在布满砾石、平板单调的沙漠中行进。满天星辰以天堂之指为中心，绕着他们头顶旋转，仿佛在计算死人的数量。病得慢下来的人掉队了，他们扑倒在地，痛哭不止，第二天的太阳或乞尔吉人将带来他们的末日。
“安那斯潘尼亚。”大家不断重复这个名字，但他们不知道大贵族欺骗了他们，他们说安那斯潘尼亚只有三天路程，事实上是六天多，“真神会带领我们前往安那斯潘尼亚。”
这个名字是新的许诺……就像希摩。
对患腹泻的人来说，饮水配给远远不够。本就被疾病抽去力量的身体纷纷倒下，喘息着贴在夜间冰凉的沙地上。好几千病患这样子死去。
两天后，饮水出现了枯竭的迹象。干渴再次袭来，长牙之民嘴唇干裂，眼睛变得出奇柔软，紧绷的皮肤则像纸草一样干，关节处迸裂开来。
然而还是有些人，少数人，在这场考验中表现得无比坚强。当士兵干渴而死时，少数几个贵族拒绝了分配给他们坐骑的饮水，涅尔塞·普罗雅斯是其中之一。他坚定地与康里亚骑士和士兵们走在一起，用言辞鼓舞他们，不停地提醒他们，考验正是信仰的意义所在。
凯胡斯王子带着他那两位美丽的女人，也在鼓舞大家。他告诉士兵们，他们不止是在受苦，他们的苦难是有意义的……是为了希摩，为了真理，为了真神！而为了真神受难的人，将在外域获得无上的荣耀。确实有很多人会在这熔炉中牺牲，但那些活下来的人，他们的灵魂将变得无比坚韧。凯胡斯说，他们将变得与其他人完全不同，变成更强大的存在……
变成真神的选民。
无论凯胡斯和他的两个女人走到哪里，人们都会拥到他们跟前，恳求他触摸他们、治愈他们、宽恕他们。
他的脸色被沙子沾染，变得像青铜一般；他飘扬的头发几乎被漂成白色，看起来就是太阳、石头与沙子的化身。他，只有他，可以凝视着无边无际的卡拉塞大沙漠，露出笑容，向天堂之指伸出双臂，为他们经受的苦难表示感谢。
“真神选择了我们！”他大喊，“真神！”
他说出的话就像清水。
第三天夜里，他在沙丘间一个大洼地停了下来，在被无数双脚踩过的沙子中标记出一个地方，叫来他最坚定的几名支持者——他的佐顿亚尼——要他们开始挖掘。挖了一阵子，当他们什么都没找到，开始绝望的时候，凯胡斯要他们继续下去。很快，他们感觉到了沙子中的潮气……然后他往远处走了一段，让那些蜂拥而至的人继续在更多地方挖洞，其他人则被他组织起来，拿着武器在周围警戒。数千人被长枪竖起的篱笆挡在外面，绝望地舔着干枯的嘴唇，急切地想知道发生了什么。过了不久，十四股浑浊的水池在月光下闪动。那是泉涌的井水……
那水里满是泥巴，却是甘甜的，没被死人污染过。
当大贵族们终于在躁动的人群中挤出一条路，找到凯胡斯王子时，他正和其他十几个人一起站在齐膝深的水中，将闪烁的水袋朝上方无数双探出的手传递过去。
“是他告诉我的，”众人向他致敬，他却笑着说，“是真神告诉我的！”
在贵族们的命令下，士兵挖出了更多水井，水袋分配又一次恢复了秩序。由于圣战军中许多人都在遭受脱水的折磨，各路贵族决定在此逗留几天。剩下的军马被宰杀了，但由于没有燃料，大家不得不生吃马肉。议事会上，大小贵族为凯胡斯的发现向他道贺，不过仅此而已。现在圣战军中许多人，尤其是仆从种姓，已经公开称他为战士先知，但大贵族私下开会时总要为亚特里索王子的事展开激辩，一直无法达成共识。伊库雷·孔法斯警告他们，伪先知费恩同样是沙漠造就的。
与此同时，乞尔吉部落在沙漠深处集结了起来，他们以为圣战军像豺狼一样，为自己找到了丧生之处。第二天夜里，他们动员起全部兵力，发动了冲锋，几千人疯狂地从沙丘顶部冲下，自以为遇到的尸体会比活人还多。可让他们惊讶的是，长牙之民的躯体恢复了生机，信仰也得以重生。他们包围了沙漠部落，展开屠杀。许多在横跨海墨恩的无数小摩擦中已付出惨重代价的部落，在这次围歼战中被彻底消灭了，残余的部落退到了他们隐蔽的绿洲家园。
最后一批食物也被分发下去，水袋重新装满，扛在坚强的背上。歌声又一次在黑暗的沙漠中响起，其中许多是献给战士先知的赞歌。圣战军继续南下，现在这支部队已不再畏惧，他们是不可战胜的。经历过蒙格达之战、安乌拉特之战和大沙漠的考验，他们几乎减员了三分之一，但宏伟的队伍仍能席卷整个地平线。
他们穿过被偶降的冬雨冲出的干涸峡谷，爬上滚动的沙丘，又开始嘲笑那些推着粪球在沙地中疾行的“推粪虫”了。白天到来时，他们在帆布下避开严厉的阳光，于残忍的热浪中安睡。
第二天夜幕降临，军队又一次做好了出征准备。这时，许多人注意到西边天际出现了云彩——这似乎是他们离开杰迪亚之后看到的第一抹云。云层很快布满了地平线，呈现深紫色，遮住了西斜的太阳，仿佛是愤怒的红色眼珠。没有了记载种种预兆的文书，祭司们只能猜测这一幕奇景的意义。
空气中的热浪仍在涌动，阳光烘烤下的远方仿佛浸在水里。但很快，一切都静止下来，纹丝不动。一阵静默降临在圣战军队伍中，每个人都遥望着地平线，紧张地看着那只愤怒的眼睛，意识到那云层源自地面而不是天空。他们已经明白了。
那是沙暴。
尘云像一片飘扬在风中的头巾，带着倦怠的优雅从西边翻滚而来。古老的卡拉塞沙漠依然充满了仇恨，“无尽的干渴”依然在惩罚他们。
强风仿佛长着一百万枚獠牙，刮过裸露的皮肤。长牙之民彼此呼喊，却听不到对方的叫声。他们努力睁眼，想要通过褐色烟霾看到其他人的身影，但马上又被尘土遮住视线。有人在刺骨狂风中蜷成一团，感觉风沙裹住了四肢。他们临时搭建的避难所很快被撕碎了，像纸一样被扯进山一样高的尘柱。沙丘在他们周围肆意变幻形状，被遗忘在地上的水袋很快被掩埋起来。
沙暴一直持续到黎明时分。风停之后，长牙之民像头晕目眩的孩子一样，对着周围变了模样的地形发呆。他们收集起能找到的全部行李，并在沙子下面发现了许多尸体。大小贵族又一次聚集在议事会上，他们知道，圣战军已没有足够的帐篷在白天躲避太阳了。他们必须继续行军，这点毫无疑问，但向哪一个方向呢？许多人称应返回那些由凯胡斯王子——议事会仍然这样称呼他，一方面出于他自己的坚持，另一方面则是部分人痛恨“战士先知”这个称谓——发现的水井，至少他们剩下的水足够坚持到那里。
但以伊库雷·孔法斯为首的反对者坚持说，水井很可能消失在沙暴中了。他们指着周围在阳光下明亮得让人睁不开眼的沙丘，坚称水井附近的地形一定也像这样有了巨变。如果圣战军用仅剩的饮水背离安那斯潘尼亚行军，却又找不到水井的话，那就注定会被毁灭。此外，孔法斯再次声称，根据他的地图，他们离水源只有两天路程了。继续行军，他们当然会受苦，但至少可以活下来。
出乎一些人意料，凯胡斯王子同意大统领的说法。“毫无疑问，”他说，“冒着受苦的危险去规避死亡，总比冒着死亡的危险去逃避受苦要好。”
于是圣战军继续向安那斯潘尼亚前进。
他们穿过海一样的沙丘，踏上一片像燃烧的盘子一样的地面，一片宽阔平坦的石头平原。这里连空气都在滋滋作响地散发热量。饮水配给再度严格起来，人们在干渴中变得神志恍惚，很多人开始丢弃盔甲、武器乃至衣服，像疯子一样赤身裸体地走着，直到倒下。他们黝黑的皮肤被太阳晒出了水泡，最后一批马也死去了，士兵们早就对这些坐骑怀恨在心，因为他们的领主对它们的关心胜过了对自己的手下。经过那些木头一样的马尸时，他们咒骂着，把石子踢去。年迈的戈泰克倒下了，他的儿子们把他绑在担架上，匀出自己的水给他。康里亚的安基里奥斯总督甘雅提大人，他光秃秃的脑袋像从破手套中冒出的流脓的拇指，被捆麻袋一样捆在马背上。
夜晚终于降临，圣战军仍在南行，他们又一次跌跌撞撞地爬上沙丘。长牙之民不停地走着，但渐渐凉爽下来的沙地却没带给他们任何安慰。没人说话，他们仿佛变成了一支由无言的怨灵组成的无边队伍，穿行于卡拉塞沙漠起伏的沙海中，个个浑身尘灰，满脸愁苦，眼神呆滞，四肢像喝醉了酒一样不听使唤，但仍在不停行走。圣战军的队伍就像一撮落入水中的泥土，不停地分解，直到变成一片由毫无关联的人影组成的云雾，踩在石头与沙子上。
清晨的太阳仿佛在严厉责骂他们，沙漠依然看不到尽头。鬼魂般的圣战大军把数以千计已死和将死的人四散着留在身后，随着太阳不断升高，又有更多人倒下。许多人彻底丧失了意志，干脆坐在沙地上，干渴与疲惫把他们的思想和躯体都压垮了；另一些人不断强迫自己，直到残躯再也无以为继，他们在沙地上无力地挣扎，像虫子一样蠕动头部，也许是在嘶哑地呼救，想要同伴回来帮助。
但只有死亡盘旋降临。
舌头在嘴中肿胀，羊皮纸般的皮肤晒黑、绷紧，最终破裂开来，露出紫色的血肉，让死者无从辨认。弯折扭曲的双腿开始拒绝主人的意志，好像脊柱断裂了一样。太阳仍在抽打他们，灼烧破裂的皮肤，将嘴唇烘烤成苍白的皮革……
没人哭泣，没人哀号，也没人惊叫。兄弟抛弃了兄弟，丈夫抛弃了妻子，每个人都变成了一个孤独而痛苦的圆环，朝前移动着。
无论甜美的森比斯河水，还是安那斯潘尼亚的许诺，都离他们远去……
连战士先知的声音也消失了。
只有审判在继续，将那些温热的、不停跳动的心拉成一条痛苦的长线，像沙子一样细，像沙子一样单调。脆弱的心跳在荒原中变得更加细微，以越来越缓慢的速度将那些缺水的血液泵向肢体。
又有数千人死去，剩下的人奄奄一息，每一口呼吸仿佛都变得更加微弱。他们透过木头般的喉咙，吸进熔炉般的空气，感受着噩梦般痛苦的临终时刻。热流仿佛变成了凉风。黑色的手指插进燃烧的沙地。无神的眼睛抬起来，迎向夺目的太阳。
沉默与无边的孤独。
艾斯梅娜跌跌撞撞走在他身边，失去知觉的双脚踢着沙子与火热的石头，头顶的太阳不停尖叫着，但她早已不奇怪阳光为什么会发出声音了。
凯胡斯把西尔维抱在怀里，艾斯梅娜从没像现在这样有胜利的感觉。
然后他停下来，前方是一片遥远而深暗的景色。
她摇晃了一下，哀鸣的太阳在头顶旋转，但他已来到她身边，撑住了她。她想舔舔干裂的嘴唇，但舌头肿得不听使唤。她向他看去，他露出笑容，带着仿佛不应存在的健旺精神……
他仰起头，朝远处层层叠叠的绿色，朝蜿蜒闪亮的河水大声叫喊。他的声音在地平线上发出了回响：
“父亲！我们来了，父亲！”
长牙纪4111年，初秋，爱荷西亚
辛奈摩斯的怒视让他安静下来，三个人退到建筑里墙壁夹出的黑暗角落，把那个奴隶战士的尸体也拖了过来。
“我一直以为这些杂种很难对付。”血腥丁察轻声说，他的眼睛仍闪动着杀意。
“他们确实难对付。”辛奈摩斯也小声说。他扫视脚下阴暗的庭院——那像是空地、裸墙和精致的立面构成的谜题盒子，“赤塔是从斯兰克深坑里搞来这些贾维赫的，个个都是硬手，你们给我记住这一点。”
岑卡帕在黑暗中露出嘲讽的笑容：“你真走运，丁察。”
“先知的蛋蛋！”血腥丁察低声说，“我——”
“嘘嘘嘘！”辛奈摩斯吐了口口水。他知道丁察和岑卡帕都是好人，也很勇猛，但他们受的训练都是用来在战场上打仗，不是在黑暗中潜藏的。况且他们似乎无法理解这次行动的重要性，这让辛奈摩斯有种奇妙的挫败感。他知道，阿凯梅安的生命对他们没什么意义。阿凯梅安是个巫师，是个怪物，他的消失对他们也许还是个不小的安慰。虔诚者身边没有渎神者的位置。
但如果他们不理解这次行动的重要性，也许就会低估其中蕴含的致命危险。在全副武装的人中间像窃贼一样行动已经够危险了，更别提在赤塔中间……
辛奈摩斯知道，他们都害怕，所以才强装出空洞的幽默与勇气。
辛奈摩斯指指庭院狭窄的一端里一座房子。房子底层是一长排柱子，里面一片漆黑。
“被遗弃的马厩，”他说，“如果我们运气好，应该是和那边兵营连着的。”
“希望是被遗弃的兵营。”丁察低声说。他正在审视黑暗中杂乱的建筑。
“看上去确实如此。”
我会救出你，阿凯梅安……我会弥补我的错。
赤塔选了一座半要塞化的宏大建筑作驻地，这建筑看上去能追溯到塞内安时代。也许是某位早已不在人世的塞内安总督的宏伟官邸吧，辛奈摩斯心想。他们花了两个多星期观察这建筑，眼看着重甲士兵、辎重车和奴隶抬的轿子结成长队，走出狭窄的大门，沿爱荷西亚迷宫般的街道向海墨恩出发。辛奈摩斯并不十分清楚赤塔队伍的规模有多大，但至少也是数千人。这意味着他们的驻地是个庞然大物，包括芜杂的军营、厨房、贮藏室、宿舍和军官办公室；也意味着当学派大部队南行时，少数留在后方的驻军很难防范闯入者。
这算是个好消息……如果阿凯梅安真的被囚禁在这里的话。
赤塔绝不敢带上阿凯梅安，对此辛奈摩斯非常肯定。行军途中无法拷问天命派巫师，尤其是要和普罗雅斯王子同行。况且，赤塔在这里留下一支分队本身就意味着他们在爱荷西亚还有任务没有完成。辛奈摩斯下定赌注，认定他们未完成的任务就是阿凯梅安。
如果他不在这里，那很可能已经死了。
他就在这里！我能感觉到！
三人进入马厩后，辛奈摩斯抓住脖子上那枚小小的饰物，好像它比旁边的黄金小长牙更为神圣。神之泪，这是他们是对抗巫师的唯一希望。父亲死后，辛奈摩斯继承了三枚饰物，这也是他只带丁察塞斯和岑卡帕来冒险的原因。三枚饰品只能让三个人进入这座怪物的巢穴。不过辛奈摩斯祈祷无须它们派用场。不管有什么罪孽，巫师总归是人，而人总要睡觉。
“一定要空手握，”辛奈摩斯命令道，“它必须接触到皮肤，才能提供保护。不管做什么，绝不要松手……这个地方肯定受到隔绝术的保护，如果饰物离开皮肤，哪怕只一瞬间，我们就完了……”他把自己那枚饰物从脖子上扯下来，感受钢铁冷冰的重量，小球上深深的铭文在手掌中压出印记，让他感到一阵安心。
没清理过的马厩充满马屎与牧草的味道。摸索一阵子后，他们找到一条通往废弃兵营的通道。
随后他们开始了迷宫中噩梦般的旅程。这座建筑确实很大，这是辛奈摩斯希望的，也是他担心的。看到一个个空荡荡的房间与走廊，他甚至感到一丝欣慰，毕竟他对找到阿凯梅安不抱什么希望。有那么一两次，他们听到远处有人在用艾诺恩语说话，马上匍匐在沥青般黑暗的阴影中，或是藏到形状奇异的基安家具后面。他们穿过布满尘土的觐见厅，月光非常明亮，足以让他们看到穹顶上几何图形的宏伟壁画。他们躲躲藏藏地穿过贮藏间和厨房，听到奴隶们在潮湿黑暗的房间里打呼噜。他们蹑手蹑脚走过高高低低的楼梯，打开的每一扇门仿佛都是悬崖：远方悬挂的要么是阿凯梅安，要么是死亡。每一个瞬间，每一次呼吸，仿佛都是一场不可能获胜的赌博。
他们经过的每一个地方似乎都有赤塔巫师的鬼魂在飘荡，举行渎神的会议，召唤恶魔，或者研究不洁的典籍。
他们究竟把他关在哪里？
过了一阵子，辛奈摩斯感觉自己变勇敢了。盗贼或老鼠就是这种感觉吗，游走在他人视野与感知的边缘？潜藏在敌人之中不被发觉，这带给人欢喜，甚至奇妙的满足感。辛奈摩斯心中不由涌起一个无比确定的念头：我们会成功！我们一定能救出他！
“我们应该去检查一下那些地下室……”丁察低声说，一层光亮的汗水盖在他灰白的脸庞上，修得方方正正的灰胡须也被汗打湿了，“他们一定会把他关在某个无论怎么尖叫外面也听不到的地方，不是吗？”
辛奈摩斯的脸抽搐了一下，一来是这位老下属的声音实在太大，二来对方说的没错。阿凯梅安一定经受了长时间拷打……这想法让他无法承受。
阿凯……
他们转回一道之前走过的石头楼梯，往下面的漆黑处走去。
“我们需要点亮光！”岑卡帕叫道，“这里伸手不见五指！”
他们跌跌撞撞走进一道铺了地毯的走廊，彼此靠得非常近，可以闻到其他人身上因恐惧冒出的汗。辛奈摩斯感到一阵绝望。真的没希望！
就在这时，他们看到一束光，一个小小的光球照亮了走廊，它正在移动……
他们身处的走廊非常狭窄，圆形天花板也很低矮——现在他们能看到了——但很长，好像贯穿了整个兵营一样。
一个巫师正在里面走动。
那人很瘦，但穿着宽大的赤红丝袍，长袖上绣着金色苍鹭。他的脸沐浴在诡秘的光线中，显得无比洁净，眼睛朝外凸，编成辫子、卷曲光滑的华美胡须遮掩了下陷的脸颊。他似乎对来回走动的任务有些不耐烦，一点泪滴形状的亮光悬在他额前一腕尺左右的地方，照亮了他的前额——但看不到蜡烛。
辛奈摩斯听到丁察牙齿间嘶嘶的呼吸声。
那个人影和那道鬼魂一样的光在走廊拐角停了下来，好像那人闻到了什么。老面孔皱了皱，巫师似乎朝他们所在的黑暗中看了一眼。他们像盐柱一样站立不动，三个人的心都怦怦直跳……好像死神来到了面前。
皱眉很快又变成了厌倦，那巫师转了个弯，继续向远处走，把巫术的亮光照亮的石头和涡旋花纹留在身后。黑暗又一次庇护了他们。“瑟金斯在上……”丁察喘了口粗气。
“我们得跟着他。”辛奈摩斯轻声说，他逐渐恢复了冷静。
那张脸和那巫术带来的亮光，让他们觉得每一步都万分危险。辛奈莫斯知道，唯一让丁察塞斯和岑卡帕还跟在他身后的，乃是超越对死亡的恐惧的忠诚。在这里，在这个赤塔要塞的中心，这份忠诚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哪怕在最激烈的战场中心，也不曾有这么严峻的形势。他们不仅在与最可憎的邪恶赌命，更重要的是，这里没有规则可言。随时可能降临的死亡，足以摧毁任何人的心智。
他们走到拐角，但另一条走廊里没有任何光亮，于是他们还像之前一样，用手指摸索着石灰石墙壁，一寸一寸地向前挪。
他们来到一扇沉重的大门前，门边看不到任何光线。辛奈摩斯抓着铁铸门闩，犹豫着。
他就在这附近！我敢肯定！
辛奈摩斯推开门。
潮湿的皮肤感觉到门打开时的风，里面是个大房间，但黑暗仍然无法刺穿。他们自觉被埋葬在了恐惧的暗夜里。
辛奈摩斯把一只手举在身前，朝黑暗中走去，低声让另外两人跟上。
一个声音打破了沉寂，让他们的心都停止了跳动：
“这可不行。”
然后他们看到了光，刺目的、无比明亮的光跃动着。辛奈摩斯拔出剑。
他们眨眨眼睛，用手揉了一阵才看清面前那些人。十来名贾维赫站成半圆，每个人蓝红相间的外套下都全副武装，其中六个平端着十字弓。
辛奈摩斯头晕目眩，恐惧让他意识恍惚。他放下父亲的巨剑。
我们完了……
贾维赫们身后有三名赤塔巫师，其中一个是他们之前见过的，另一个跟前者长得很像，不过胡须染成橙红色，第三个人大为不同——单从举止辛奈摩斯就能看出，他才是这里的掌权者。
在赤红长袍映衬下，那人的脸色格外苍白，仿佛身体里没有一点色素。毫无疑问，他是个参孚瘾君子，不过和其他恶行相比，这一点小小的亵渎也就微不足道了。那人腰缠一圈宽阔的蓝腰带，腰带垂下一条金链，在两腿之间挂住一个沉重的垂饰——一条蛇缠着一只乌鸦。
那双红眼打量着他们，显露出一丝兴趣，透明的、如同淹死的虫子般的嘴唇发出“吧唧”声。做点什么！我必须做点什么！一生当中，辛奈摩斯第一次由于恐惧而无法动弹。
“那些东西，”患毒瘾的巫师道，“你们拿来保护自己的东西……那些饰品，要知道，我们能感觉到它们的存在……特别是当它们离我们很近的时候。那种感觉很难描述，真的……有点像把石头弹子放在一块薄布上。石头越重，压出的坑也就越深……”
半透明的眼睑闪动了一下：“我们几乎可以闻到你们的气味。”
辛奈摩斯努力让自己的口气听上去充满蔑视：“杜萨斯·阿凯梅安在哪里？”
“这问题不对，我的朋友。如果我是你，我会问：‘我都做了些什么？’”
辛奈摩斯感到正义的怒火在胸中沸腾：“我警告你，巫师，立刻交出阿凯梅安。”
“警告我？”古怪的笑声。那人的脸颊像鱼鳃一样翕动着，“除非你是要提醒我天气正在变冷，元帅大人，否则我不觉得你有任何可以用来警告我的东西。你的王子已向海墨恩的荒原进军了，我向你保证，这里不会有人帮你。”
“我带着他的手令。”
“不，你没有，你被剥夺了一切官衔和封号。不过就算你有也没关系，重要的是你闯入了我们的领地，我的朋友。我们学士对擅闯领地这种事非常看重，却不太在意王子的命令。”
强烈的恐惧，辛奈摩斯自觉脖子后面寒毛根根竖立。这真是件愚蠢的差事……
但我是正义的……
巫师露出微笑：“让你的手下把饰物扔掉吧。当然了，你最好把自己的也扔掉，元帅大人……小心点。”
辛奈摩斯满心忧虑地看了一眼那些正对着他的弩箭，看了看那些瞄准他们的贾维赫石头一样的面庞，感觉自己的生命悬在一根细线上。
“马上！”巫师厉声道。三枚饰物落在地毯上，发出李子掉地的声音。
“很好……我们很喜欢收集丘莱尔。知道它们在哪里总是件好事……”
然后那个人说了句什么，他那赤红色的瞳孔变得像两颗燃烧的太阳。
辛奈摩斯被身后传来的热浪推得跪倒在地。他听到了尖叫……
丁察和岑卡帕的尖叫。
等他转过身，丁察已经倒下，化作一堆翻滚的焦炭和炽热火焰。岑卡帕敲打着地面，仍在尖叫，渐渐变成一道腾起的火柱。他跌跌撞撞往后退了两步，栽入黑暗的走廊，终于倒在地上。尖叫声停息，变成了油脂燃烧的滋滋声。
辛奈摩斯面对两团火焰跪倒在地。不知不觉间，他抬起双手，捂住了耳朵。
我是正义的……
他感到戴铁手套的手抓紧自己，强壮的肢体压迫着身躯，他不由自主地被扭转过去，面对那个参孚瘾君子。巫师离他很近，元帅可以闻到艾诺恩香水的味道。
“我们的人告诉我，”瘾君子的口气仿佛在说，出于礼貌，这样不幸的事最好还是不要太直白，“你是阿凯梅安最亲密的朋友——从你们一起教导普罗雅斯时就是了。”
辛奈摩斯像一个无法从噩梦中清醒的人，只能瞪着对方，面无表情，泪水沿宽阔的脸颊流下。
我又让你失望了，阿凯。
“你看，元帅大人，我们担心那个杜萨斯·阿凯梅安在撒谎。首先，我们想要知道他对你说的话与对我们说的是否一致；然后我们要看看，他是否认为真知比他最亲密的朋友更重要。如果知识对他来说比生命和友爱更重要……”
半透明的脸顿了一下，就像突然想到什么有趣的主意。
“你是个虔诚的人，元帅大人，你知道作为真理的工具意味着什么，不是吗？”
是的。他知道。
意味着受苦。
成堆石块落满了灰尘。断瓦残垣中，偶尔有一两根细长的柱子伸出来，直指夜空。
不断分叉的裂纹像追逐着并不存在的太阳的树枝，倒下的石柱被月光分为光暗两半，石上有火烧的痕迹。
萨略特学院经年累月建起的图书馆，毁于赤塔学士的贪婪。
四下一片沉寂，只听到细微的刮擦声，好像一个无聊的孩子在玩弄汤勺。
它究竟像老鼠一样在废墟的空洞里钻了多久，才爬过水泥和石块堆垒的迷宫？没人知道。它爬过瓦砾堆下的文书，爬过被火烧得像鳄鱼皮一样焦黑的木头，还爬过一只没了生气的人的手掌。这就像一座小矿井，只不过唯一的矿石是知识的碎片。它一直向上爬、向上爬，使尽浑身解数，就这样过了多久？几天？几周？
它对时间并没有什么认识。
它满不在乎地穿过巨石，越过碎裂的、动物皮革编成的书页，推开一块手掌大小的砖块，抬起丝绸包裹的脸，望向如云繁星。然后它继续朝上爬，终于将小小的人偶身躯抬到废墟的最顶上。
它举起一只小匕首，并不比猫的舌头大多少。
就像要去触碰天堂之指。
它是个瓦希人偶，从一位死去的桑索女巫那里偷来的……
有人说出了它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