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安那斯潘尼亚
这算什么复仇！他可以沉睡，我却必须继续忍耐？血不会熄灭仇恨，也不会洗刷罪行。它像种子一样自行肆虐，留下唯有悲哀。
——哈米沙扎，《特姆皮拉斯王》
……他们说，我的士兵把剑当成偶像。但不是剑让一切变得确凿、明白吗？不是剑让那些跪在阴影中的人俯首帖耳吗？除了剑，我无须其他神祇。
——崔亚姆斯一世，《日记与对话》
长牙纪4111年，晚秋，安那斯潘尼亚
普罗雅斯最先听到的是风吹树叶的声音，空旷的声音。然后，他居然听到潺潺流水声——生命的声音。
沙漠……
他猛然醒转，阳光刺痛了眼睛，流出痛苦的泪水，前额如有炭火炙烤。他想呼叫贴身奴隶阿加里，却发不出声音，刺痛的嘴唇像在潺潺流血。
“你的奴隶死了。”
普罗雅斯记起了一些事……凄惨的大沙漠……
他转向那个和自己说话的声音，看到奈育尔蹲在旁边，弯腰摆弄一条皮带。草原人赤裸上身，普罗雅斯看到他宽广的肩膀也晒出了水泡，布满伤疤的手臂上有一道道刺目的红色。在他身后，泥土与石头之间的沟槽里，一道小溪穿流而过。远处可见一片葱翠绿色。
“塞尔文迪人？”
奈育尔抬起头，普罗雅斯第一次注意到对方的年龄：那双雪蓝色眼睛周围已有了分岔的皱纹，长鬃般的黑发间也出现了银丝。他意识到，野蛮人和他父亲差不多年纪。
“发生了什么？”普罗雅斯咳嗽着说。
塞尔文迪人继续摆弄那条皮带。“你晕倒了，”他说，“在沙漠里……”
“你……你救了我？”
奈育尔顿住了，但没有抬头，又继续干活。
被无情烈日折磨过的人如同从熔炉中取出的镰刀。他们冲向每一座村庄，横扫小山上的要塞及安那斯潘尼亚北部每一座庄园。每栋建筑都被烧毁，每个男人都成了剑下亡魂，无一例外。连每个从藏身之处抓出来的女人和孩子也都被推向利刃。
没有人是无辜。这是他们在沙漠中领悟的真理。
所有人都有罪。
圣战军继续南下。严整的军队已变成散乱的团伙。他们走出了死亡之原，用命运折磨他们的方式折磨面前这片土地，将所受的苦难撒向四方。他们苍白的眼神折射出沙漠的恐怖，风沙的残酷已刻进他们瘦削的身型。他们的剑就是对这个世界的审判。
在长牙的旗帜下进入海默恩的约有三十万人，其中约五分之三是战士，而离开沙漠的只有十万人，几乎全是士兵。虽然损失惨重，但除了德纳米总督，大贵族们无一丧生。死神将因里教的贵族种姓当作圆心，划出一个又一个圆，一个比一个小。他先带走奴隶和随营平民，然后是对领主有义务的仆从种姓士兵。生命变成了按种姓与地位分发的配给品。二十万具尸体标记着圣战军从苏比斯绿洲到安那斯潘尼亚的征途。二十万人死去，被太阳烤成黑皮革。
之后若干代人的时间里，乞尔吉人一直称这条路为saka’ilrait——“骷髅之路”。
沙漠将灵魂磨成了尖刀，长牙之民将举着这把刀走向另一条路，一条更可怕、更狂暴的路。
长牙纪4111年，晚秋，爱荷西亚
他们拷打了他多久？
他经历了多少痛苦？
但不管他们如何折磨他，不管是用粗糙的烙棒还是最精妙的巫术，他都没有倒下。他不停尖叫，直到连尖叫都变成了极遥远的东西，仿佛是风中传来的陌生人被拷打的动静。他没有倒下。
这与力量无关。阿凯梅安并不坚强。
但谢斯瓦萨……
阿凯梅安在达里亚什的折磨之墙上被折磨了多少回？有多少回他在极度的痛苦中醒来，为手腕终于获得自由、为没有长钉钉入小臂而泪流满面？在让人受苦这方面，赤塔实在无法与非神会相提并论。
不，阿凯梅安并不坚强，然而赤塔巫师虽然极其残忍，他们却不知道自己拷问的是两个人，不是一个。阿凯梅安被赤裸着吊在那里，头垂到肩膀和胸膛之间，看到自己拖长的影子散布在马赛克瓷砖地板上。但无论痛苦如何肆虐，有一片阴影纹丝不动，不管他哀求也好，呕吐也好，那片阴影都完全不受影响……
无论他们做什么都无法影响我。巨树的心是烧不到的，烧不到的。
两个人，就像圆环和圆环投下的阴影。拷打也好，强迫术也罢，乃至麻醉剂——一切手段都失去了作用，因为它们要逼迫的是两个人，而其中一个，谢斯瓦萨，处在远离当下这个圆环的地方。不管怎样可怕的折磨，他的阴影始终在说：我经历过更多痛苦……
时间就这样过去，痛苦层层堆叠，直到某日，那个参孚瘾君子伊奥库斯，把一个男人拖到他面前。那男人被推着跪在乌博里安之环前，双手绑在背后，除了锁链外一丝不挂。一张几乎完全被伤痕与胡须盖住的脸抬起来，朝他看来，似乎又哭又笑。
“阿凯！”陌生人说，他嘴里全是血，唾沫从唇边流下，“求你了，阿凯！求、求你告诉他们！”
这人身上有什么东西阿凯梅安感到很熟悉，令人厌烦的熟悉……
“我们用完了常规手段，”伊奥库斯说，“我早知道会这样。你向我们证明了你跟你之前的同伴一样顽固。”赤红的眼瞳移到陌生人身上，“该尝试一下新方法了……”
“我受不了了。”那人抽泣着，“我不行了……”
间谍总管抿了抿毫无血色的嘴唇，装出痛惜的表情：“你知道，他打算来救你。”
阿凯梅安看着这个陌生人，好像是无意间瞥到的东西——某个恰好出现在那里的事物。
不。
不可能。那个人不会允许。
“所以我们的问题是，”伊奥库斯说，“你会保持这种漠不关心的态度吗？你能忍受你所爱的人遭到残害吗？”
不！
“我觉得最精彩的部分应该打头阵，不然观众会渐渐麻木……所以我们先挖眼睛吧。”
他用食指画了一个圈，辛奈摩斯身后一名奴隶战士便抓住元帅的头发，往后拉去，然后举起一把闪亮的匕首。
伊奥库斯看了看阿凯梅安，朝那名贾维赫点点头。那人的匕首小心谨慎地朝下刺去，像用叉子叉起餐盘中一枚李子。
辛奈摩斯厉声惨叫，眼窝紧箍住闪亮的钢铁。
阿凯梅安看到这诡异的一幕，连喘了几口气。那张脸他如此熟悉、如此珍爱，那眉头曾上千次地对他皱起，那嘴唇曾上千次地对他咧出笑容，每次谴责中都带着庇护，但现在，现在……
贾维赫举起匕首。
“辛！”阿凯梅安尖叫。
但他的阴影悬在原地，好像透过厚厚的玻璃对他低声说：我不认识这个人。
伊奥库斯道：“阿凯梅安，阿凯梅安！我要你听仔细：这是学士之间的对话，你我都知道，你绝不可能活着离开这个房间。但你的朋友，这位克里加特斯·辛奈摩斯……”
“求——求你了！”元帅号叫着，“求、求——”
“我，”伊奥库斯续道，“是赤塔的间谍总管。权力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我对你和你的朋友不怀任何恶意，和其他许多人不一样，我并不憎恨工作的对象。你和你遭受的痛苦只是为达成目的而采取的手段。如果你能把我的学派需要的东西交给我们，阿凯梅安，那你这位朋友对我也就没用了。我会命他们除去他的锁链，放他自由。我以学士的身份向你保证……”
阿凯梅安相信他。如果能够，他愿献出一切，但两千年前死去的巫师用他的眼睛、以可怕的超然姿态看着这一切……
伊奥库斯审视着他，薄膜般的皮肤在晃动的光线下显得更加湿润。他发出一阵嘘声，摇了摇头。
“真是疯狂的顽固！如此顽固！”
红袍巫师转身朝那个抓着辛奈摩斯的奴隶战士点了点头。
“不——！”一阵凄惨的号叫。
一个陌生人在失去视觉的痛苦中抽搐着，身下发出一阵臭气。
我不认识这个人。
无名的橙色斑猫停下脚步，俯下身躯，耳朵向前，紧盯前方那条布满瓦砾的小巷。什么东西在爬出阴影，慢得像冷天的蜥蜴……但突然间，那东西冲进尘土飞扬的阳光中，吓得斑猫跳了起来。
五年来，它一直潜藏在爱荷西亚的街道与下水道中，靠捕杀老鼠为生，有时还能找到些人类的剩饭。有一回，它甚至吃过一只被男孩子们扔到屋顶的死猫。
直到最近，它才开始吃死人。
每天，它都会遵循血脉中与生俱来的本能，沿同一条路线，用无声的脚步徘徊。它走过安戈特玛市场后的小巷，老鼠会在这里嗅探垃圾；它走过废弃的围墙，死去的野草和紫蓟标记着鼠群的存在；它走过帕纳斯广场上餐馆的后墙，穿过神殿废墟，绕进塞内安时代的建筑围成的迷宫，有时那里的一个孩子会挠挠它的耳朵。
过去的一段时间，死人开始出现在它的路线上。现在又是这个……
它绕过路上的障碍，趴到一团阴影中，刚才跑过去的东西就消失在这里。它并不饿，只想看清那到底是什么，它还想念活生生的猎物的血味……于是它弓身靠在一堵烧焦的砖墙上，从拐角处伸出脖子，停下脚步，全身纹丝不动，面前的世界在它的胡须前……
没有心跳，没有只有它才能听到的老鼠吱吱声，但确实有东西在动……
它朝那个影子跳去，伸出爪子将之扑倒。它的爪子陷进对方的后背，牙齿穿透了对方喉咙上柔软的组织，但味道不对，气味也不对。它感到有什么割了自己一道，接着又一道。它撕扯着喉咙，寻找肉味，等待热血涌出来。但什么都没有。又一道割伤。
斑猫放开那东西，想要爬开，但后腿走不动，摔倒了。它号哭着、尖叫着，在石地面上抓挠着。
小人偶用手臂划过斑猫的咽喉。
它终于尝到了血味。
长牙纪4111年，晚秋，卡拉斯坎
卡拉塞沙漠以南的国度与施吉克和纳述尔之间只有一条大道相连，卡拉斯坎就坐落在这条大道上，是一座极具战略意义的古老路标。商人们不愿交给反复无常的海洋的货物——祖姆的丝绸、香料、胡椒、尼尔纳米什壮丽的挂毯、加里奥斯的羊毛、纳述尔的美酒——都会在卡拉斯坎宏伟的集市上出现，数千年来一向如此。
在古王朝时代，卡拉斯坎只是施吉克的一座哨卡，随着岁月流逝，她不断成长，甚至在大国崛起的短暂间隙里，她也建立过自己的小帝国。安那斯潘尼亚是半山地，同时拥有卡拉塞沙漠干旱炎热的夏季和尤玛那阴雨绵绵的冬天，卡拉斯坎城坐拥九座山丘，帷幕般的高墙乃塞内安帝国最伟大的神皇帝崔亚姆斯一世所建。当卡拉斯坎成为塞内安帝国最富庶的行政区之一时，博克萨里亚斯皇帝清出了庞大的市场。站在城里九座山丘中任何一座的制高点，都能看到那些薄雾笼罩的高塔和“狗城”中森然林立的兵营，它们是穷兵黩武的纳述尔皇帝沙坦提安的手笔，在对尼尔纳米什无休止的征战中，他将卡拉斯坎当作临时国都。此外还有建在“跪拜高地”上，白色大理石砌成的宏伟的帕夏行宫，那是基安最初的帕迪拉贾中最为悍勇也最为虔诚的费罗卡一世所建。
尽管身为附属，卡拉斯坎仍是和摩门、南锡蓬乃至凯里苏萨尔一样伟大的城市；虽然成了无数战争的战利品，她仍有自己的骄傲。
骄傲的城市不投降。
帕迪拉贾宣称圣战军会在海墨恩的沙漠中全军覆没，他们却活了下来。长牙之民不再是北方的可怕谣言，北边地平线上不断腾起的烟柱标志着他们的到来。难民拥挤在城门口，谈论那些毫无人性的士兵带来的杀戮。他们说圣战军是独一神的怒火，独一神降下那些偶像崇拜者来惩罚他们犯下的罪行。
卡拉斯坎陷入了恐慌。无论帕夏——光荣的征服者伊伯扬——做出怎样的保证，都无法安抚市民。那个伊伯扬不是像被打败的狗一样逃出了安乌拉特吗？那些偶像崇拜者不是杀了安那斯潘尼亚四分之三的大公吗？每个人都在街道上谈论陌生的名字：梭本，金发的加里奥斯野兽，只一眼就能吓得人屎尿齐流；孔法斯，战争天才，依靠计谋甚至粉碎了塞尔文迪部落；阿斯贾亚里，人中之狼，在山地神出鬼没，所到之处寸草不存；赤塔，邪恶的巫师，连西斯林都在他们面前逃窜；当然还有凯胡斯，那个像伪先知一样在他们中间行走的恶魔，鼓动他们做出无数疯狂的恶魔般的行径。这些名字被一遍遍传扬，每每带着十分小心，好像每个名字都是末日的声音，犹如黄昏行刑时的锣声。
但卡拉斯坎的街道和集市上没有人谈论投降，逃出城外的人也非常少。这座城市在无言中达成一致：必须有人抵抗偶像崇拜者，这是独一神的意志。不能逃离神的怒火，就像孩子不该逃脱父亲举起的手掌。
受苦是虔诚者命运的一部分。
他们聚集在宏伟的神龛中，每个人都在哭泣、祈祷，为了自己，为了自己的财物，也为了自己的城市。
圣战军步步逼近……
长牙纪4111年，晚秋，爱荷西亚
他们把他留在那座礼拜堂，用锁链吊起来，等他缓缓窒息。三脚炉台渐渐烧尽，剩下闪动的炭渣，周围的黑暗中只见模糊的线条和橙红色石块。直到伊奥库斯开口说话，阿凯梅安才注意到瘾君子已来到自己身边。
“不用说，你一定很好奇圣战军现在的状况。”
阿凯梅安并没抬起胸口的头颅。
“好奇？”他咳嗽着，亚麻皮肤的巫师不过是视野边缘的声源。
“帕迪拉贾似乎很有手段，他并没认为安乌拉特之战一定获胜，而是做了更长远的打算。能针对愿望之外的事做计划，这代表着智慧。他知道，圣战军要想到达希摩，一定要穿过海墨恩的沙漠荒原。”
他咳嗽了一声：“是的……我知道。”
“好吧，早在圣战军围攻辛内雷斯时，就有人追问为何帕迪拉贾没在海上开战。基安舰队并没有统治梅内亚诺海，但若说无力一战，却也与事实相去甚远。我们占领施吉克时，又有人提出这个疑问，但很快被忘记了。每个人都认为，卡萨曼德觉得他的舰队会失败——为什么不呢？过去几个世纪，基安在与帝国的战争中屡屡获胜，但其中鲜有海战——结果他们都错了。”
“什么意思？”
“圣战军想凭借帝国舰队供应的淡水穿越海墨恩，进军希摩，帕迪拉贾显然预料到了这点。等圣战军深入沙漠、无法回头时，基安舰队便向纳述尔舰队发动攻击……”
伊奥库斯嘲讽般地露出苦笑。
“他们动用了西斯林。”
阿凯梅安眨了眨眼睛，看到红帆舰队在水魂法术疯狂的光束中燃烧，心中猛然升起的一丝关切——他早已忘记了恐惧——让他抬起头，盯着面前这名赤塔学士。眼前这人穿着闪闪发亮的丝绸衣服，像个鬼魂。
“圣战军呢？”阿凯梅安嘶哑地问。
“几乎全军覆没。无数人死在海墨恩的沙漠。”
艾斯梅娜呢？他很久没想起她的名字了。起初，那名字是他的庇护所，只是甜美的发音便能慰藉他；但辛奈摩斯被牵扯进来后，他意识到他们会利用他的爱人来折磨他，于是他遗忘了她，遗忘了所有的爱……
因为有比他们更重要的事物。
“看起来，”伊奥库斯续道，“我的学士兄弟也吃了不少苦头。我们在这里的任务被取消了。”
阿凯梅安低头看着他，泪水不知不觉浸湿了肿胀的脸颊。伊奥库斯站在该死的乌博里安之环外一步远的地方，打量着他。
“所以？”阿凯梅安的声音像锉刀一样。艾斯梅娜？我的爱人……
“所以你再不会受苦了……”他似乎犹豫了一下，“我想告诉你，杜萨斯·阿凯梅安，我反对抓你。我审问过天命派学士，知道这种审问总是乏味而无效……而且令人厌倦……无比厌倦。”
阿凯梅安盯着他，什么都没说，什么感觉都没有。
“你知道，”伊奥库斯说，“亚特雷普斯的元帅证明了你关于安迪亚敏高地下那件事的供词。你真的认为帝国宰相斯科约斯是非神会的密探，是吗？”
阿凯梅安痛苦地咽了咽吐沫：“我知道他是。很快你也会知道了。”
“也许，也许……但现在，我的大宗师认定那密探是西斯林。传说毕竟不能取代现实。”
“你这是自欺欺人，伊奥库斯。”
伊奥库斯细细打量着他，似乎很惊讶如此无助、如此屈辱的人居然还能说出如此尖刻的话来。“也许。不管怎样，我们的时间恐怕结束了。我们已开始做准备，去和海墨恩那一边的弟兄们会合……”
阿凯梅安像被挂在锁链上的布袋，身体早在之前的折磨中麻木了。他仿佛从某个亘古不移的位置审视着面前一切，从体内深邃的地方向外探视，就像一艘离了大海的航船。
伊奥库斯紧张起来。
“我知道我们这种人心中不会有……宗教情感。”他说，“不过我至少会保持待客的礼貌。几天之内，我会派一名奴隶下来，给你们分别带来一枚饰物和一把匕首。饰物给你，匕首给你的朋友……在那之前你有足够的时间做好上路准备。”
赤塔学士说出这种话颇为奇怪，不知为什么，阿凯梅安知道这话并非挖苦。“你愿意把这也告诉辛奈摩斯吗？”
那张半透明的脸猛转向他，又毫无理由地柔和下来。“我想我会的，”伊奥库斯说，“他至少值得在死后的世界拥有一个位置……”
巫师转过身，苍白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远处的门打开了，通往一道光照充足的走廊，阿凯梅安瞥见伊奥库斯面孔的轮廓。这一瞬间，他又成了芸芸众生的一员。
阿凯梅安想起了摇曳的胸脯，想起了肌肤相亲的触觉。
活下来，亲爱的艾斯梅，活下来等我。
长牙纪4111年，晚秋，卡拉斯坎
一路乱糟糟南下的长牙之民被残暴的杀意驱使，聚集在卡拉斯坎宏伟的城墙下。无边无际的队伍冲下高地，但他们的狂怒很快被眼前高耸的堡垒平息了。厚城墙环住几座山丘，沙石城墙闪着黄铜颜色，沿起伏的山坡延伸到雾气之中。
因里教徒发现，与施吉克的大城市不同，这座城市有人把守。
军旗插进坚石地里，那些在炙热的沙漠中离开了封君的次级贵族们又回到主人身边。临时帐篷和大营帐都搭建起来。沙里亚及各教派的祭司召集信徒，为沙漠中丧生的无数英魂唱起长长的挽歌。全体贵族再次召开议事会，首先为能从海墨恩幸存举行了良久的赐福仪式，然后计划为卡拉斯坎的新领主举行授勋。
涅尔塞·普罗雅斯骑马出阵，在象牙之门外与伊伯扬会面——象牙之门得名于它的色彩，它宏伟的门楼并非用安那斯潘尼亚的采石场中挖出的红色岩石砌成，而是白色石灰石。通过口译员的翻译，康里亚王子要求帕夏投降，并保证伊伯扬的亲随及城内居民的性命不受威胁。伊伯扬穿着黄蓝相间的华美外套，大笑不已，放言沙漠没完成的任务，将由卡拉斯坎坚固的城墙完成。
卡拉斯坎的大部分城墙建在陡峭山坡上，只有东北方向是平地。那里的山丘间有方圆几里的冲积平原，其间散布着田野、果园和被遗弃的庄园与房产。那是特尔塔平原，因里教徒最大的营地便建在那里，并准备将那里当作攻击点。
工兵开始挖掘地道。一队队牛车与士兵被派往山地伐木，以制造攻城器械。轻骑兵在附近乡村侦察劫掠。人们脸上的水泡渐渐痊愈，沉重的工作加上安那斯潘尼亚丰盛的掠获，让被沙漠啃噬过的肢体重新健壮起来。因里教徒又唱起了歌。在祭司们带领下，一支支队伍环绕卡拉斯坎城墙巡游，用小便冲刷眼前的地面，诅咒筑城石。异教徒在城墙上嘲笑他们，但射下的箭矢很少命中。
因里教徒数月来第一次看到云彩，真正的云彩，像水里的牛奶一样在蓝天上伸展卷曲。
入夜后，因里教徒聚在火边，海墨恩沙漠里的灾难与救赎已不再是大家的话题，除了为能活下来表示惊奇，大家纷纷开始憧憬希摩。卡拉斯坎是《圣典》中常提到的名字，因里教徒觉得它就像通向圣地的大门。神佑的安摩图，后先知的国度，离他们非常近了。
“净化卡拉斯坎之后，”他们说，“我们会净化希摩。”
希摩。哪怕说出这个神圣的名字，便足以重燃圣战军的热情。
许多人长途跋涉来到山丘旁，聆听战士先知的布道，他们认为是他将圣战军带出了沙漠。几千人在手臂上刻下长牙形状的疤痕，成为他的佐顿亚尼。在全体贵族的议事会上，圣战军的头脑们忧心忡忡地听取他的建议。亚特里索的王子加入圣战时一文不名，现在他手下的军团规模已不亚于任何一位大贵族。
就在长牙之民准备向卡拉斯坎的箭塔发动第一次攻击时，天暗了下来，大雨倾盆。洪水席卷城南的军营，三百名泰丹人因此丧生。一条地道因为降雨而坍塌，又有数十名士兵丧命。干涸的河床内涌起洪流，雨下个不停，烤干的皮甲开始腐烂，而锁甲不得不经常放进装满砾石的桶里滚动除锈。许多地方的土地变得如此湿滑，好像腐烂的梨子，结果因里教徒立起庞大的攻城塔楼时，却发现它们寸步难移。
冬雨降临。
第一个死于瘟疫的是一名基安俘虏，他的尸体被投石车抛进城市——接下来的死者也一样。
长牙纪4111年，深秋，爱荷西亚
摩马拉德决定先杀巫师。虽然不明缘由，不过这位贾维赫队长光想到要杀巫师，就激动得勃起。当然，他没有想过，这或许是因为自己的主人同样是巫师。
他步履轻快地走进礼拜堂，把主人给的饰物放在手心，不断握紧、松开。那个巫师像猎人的战利品一样被吊在房间远端，三座三脚炉台发出的橙光照亮了伤痕累累的身体。摩马拉德来到那人跟前，发现那人来回摇晃，仿佛在轻柔的波浪中摆动。然后他听到尖厉的刮擦声，就像钢铁划过玻璃。
他在宽阔的穹顶下停住，本能地看了一眼巫师身下黑红颜料绘出的乌博里安之环。
他看到有个小东西趴在圆环边上……一只猫？想挖个坑撒尿吗？他咽了口吐沫，眯起眼睛。刮擦声在他耳中如尖厉的哀号，好像用生锈的匕首刮牙齿。
那是什么？
他意识到，那是一个小人。一个小人在乌博里安之环上，弯腰刮擦神秘的图案……
一个玩偶？
摩马拉德突然吸了口气，拔出匕首。
刮擦声停下了，吊挂的巫师抬起那张长满胡须的憔悴的脸，闪亮的眼睛对上了摩马拉德。只一个心跳，他便感到一阵卑微的恐惧。
圆环被打破了！
接着他听到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低语声……
阳光从巫师的口中和眼中激射而出。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光线如乞尔吉人锋利的刀刃、如蜘蛛的长腿般环绕过来。灰尘与碎片从细瓷砖地上飞溅，空气似乎在破裂。
摩马拉德举起双臂，大声惊叫，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亮光刺瞎了他的眼睛。
然后光芒消失了，他完全没受影响，安然无恙……
他记起手中握着那枚丘莱尔。于是摩马拉德，贾维赫持盾卫士队长，笑了起来。
三脚架仿佛被阴影踢了一脚，火溢了出来，闷燃的炭劈头盖脸砸向摩马拉德，有几块钻进嘴里，烧碎了牙齿。他痛得扔下饰品，他的惨叫盖过了低语声……
然后他的心在胸腔中爆炸了，火焰自七窍与指尖涌出。摩马拉德倒下，化作一团包着人皮的焦炭。
复仇者在赤塔的驻地到处肆虐——就像神。
他如一头瞎眼野兽，狂暴地咏唱，扯碎墙壁，将屋顶炸上天，好像人力修筑的房间不过是一堆沙土。
只要发现瑟缩在类比魔法下的巫师，他便轻易撕碎他们的隔绝术，好像刀刃刺穿棉布。他用光束击打他们，将他们不停尖叫的身体举到半空，好似好奇的孩子用拇指与食指举起新发现的昆虫……
然后死亡盘旋着降临。
他们在走廊中乱作一团，绝望地试图结成法阵。他知道，痛苦的尖叫和腾起的石块无一不在提醒他们做过的事。他们害怕自己的罪行，但闪亮的死亡将纠正他们唐突的侵犯。
爆炸的冲击力被地毯和滋滋作响的隔绝术减弱了，但整个大厅仍被摧毁。前面是一队贾维赫，他们慌乱中射出的弩箭未等飞来便被光线化作灰烬，然后他们开始尖叫，双手伸向化为焦炭的眼珠。他穿过他们——穿过破碎的肉块和焦黑的骨头。他发觉某个方向上昂塔的结构发生了扭曲，说明那边有佩戴神之泪的奴隶战士。
他推倒了他们头顶的建筑。
他大笑着念出更多疯狂的词句，毁灭如美酒般甘甜。燃烧的光线打在他的隔绝术上，他扭头露出一丝残忍的微笑，向攻击他的两个赤塔巫师吟诵出致命的真理、致命的抽象力量，誓要把那两人及其周围一切彻底荡平。
他随手一挥，便打碎他们轻薄的类比魔法防御，他像抓着尖叫的人偶一样把他们拎出废墟，掷向坚硬的石头，摔得粉身碎骨。
谢斯瓦萨自由了，他带着远古的末日留下的印记来到现世。
他会让他们看到真知的真面目。
我早该想到。第一阵战栗扫过整个要塞时，伊奥库斯心想。
不知为何，进入脑海的下一个念头是以利亚萨拉斯。
我告诉过他最后会变成这样子。
由于任务基本完成，以利亚萨拉斯只给他留下六名学士——其中还只有三名正式巫师——外加二百五十名左右的贾维赫。更糟糕的是，这些人分散在整个驻地。从前，他也许会认为这些人对付一名天命派巫师足够了，但亲眼目睹了萨略特图书馆疯狂的一幕后，他不那么确定了……哪怕事先做好准备也一样。
这下我们完了。
在他漫长的一生中，参孚早已将所有激情化去，就像他无色的皮肤。他感受到的只是对激情的记忆，而不是激情本身。
现在是对恐惧的记忆。
他们还有希望。贾维赫手中至少还有十几枚饰物，更重要的是，他，赫拉玛里·伊奥库斯，还留在这里。
像弟兄们一样，他也对天命派的真知巫术心怀嫉妒，但不同的是伊奥库斯心中没有恨意。相反，他对天命派始终抱有尊重，他明白秘密的知识会带给人怎样的骄傲。
巫术就像一座宏大迷宫，一千年来，赤塔一直在迷宫中标注、探索、挖掘极具破坏性的恐怖知识。虽然他们还没找到真知那光耀的领地，但还是有些分支和岔道成了他们独有的发现。伊奥库斯就是研究这种禁断分支的巫师，恶魔术的学生。
他是一位恶魔术巫师。
在恶魔术巫师的秘密会议中，他们总会猜测：远古北方的战争咒语与恶魔术孰强孰弱？
尖叫声从大厅中渗透进来，附近的爆炸回响让墙壁震颤。谨慎的伊奥库斯早已计算过可能发生的最坏情形，他知道，该是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了。
他掀开华丽的毯子，用灵巧娴熟的笔画在瓷砖上画出一个个圆圈，接着念起恶魔咒，光线透出毫无血色的嘴唇。当风暴席卷而来时，他终于唱完那首仿佛无穷无尽的歌曲，壮着胆子说出“西弗朗”——恶魔——的真名。
“卡约提！听吾号令！”
伊奥库斯站在自己画出的保护圈中，惊奇地盯着来自外域的光芒。他看着光芒当中不停扭动的孽物——鳞片如同利刃，肢体仿佛钢柱……
“汝可感到疼痛？”他并没有在雷鸣般的号叫声中退缩，而是开口问道。
“汝做了什么，凡人？”
卡约提，来自外域的狂怒，从深渊中召唤的恶魔。
“吾约缚了汝！”
汝被诅咒了！汝难道不知晓谁能将汝永远占有吗？
一个恶魔……
“无论如何，”伊奥库斯喊道，“此乃吾之命运！”
贾维赫像舞者一样跃动、尖叫，摔倒在地，在奢华的基安地毯上抽搐。
遍体鳞伤、全身赤裸的阿凯梅安在他们中间行走。
“伊奥库斯！”他声如雷霆。
一片片泥灰落在他的隔绝术上，亮光一闪，马上化作灰烬。
“伊奥库斯！”
尘埃抖动着升上半空。
只用几个词，他就扯开了面前的墙壁，走进空地，踏过一片倒塌的地板。石块从屋顶坠落，他朝化为粉末的砖块汇成的尘雾中看去……
然后淹没在闪亮的龙焰之中。
他转向那个瘾君子，哈哈大笑。间谍总管环绕着鬼魂般的墙，蹲在一块漂浮的碎石上，苍白的面孔在不连贯的歌声中抽搐……浑身比太阳还明亮的秃鹫冲击着阿凯梅安的防御，闪烁的熔岩在他脚下爆开，冲刷他的隔绝术。闪电在房间黑暗的四角舞动……
“你赢不了我，伊奥库斯！”
他用瑟罗伊昏暗咒发动袭击，用光线组成的几何形撕扯瘾君子的隔绝术。
然后阿凯梅安被击倒了，一个狂怒的恶魔撞在他的隔绝术上，用长着长指甲的大拳头捶打。
每一拳都让他咳出鲜血。
他倒在瓦砾堆里，用奥丹尼混乱咒发动反击，把西弗朗推回阴暗的废墟。他朝上看去寻找伊奥库斯，发现对方正往房间远端墙壁的裂口爬去，于是他吟唱出维埃拉光束咒，一千束光芒闪过，被戳了无数破洞的墙终于倒下，天花板也不能幸免。白热的光束横扫过整个爱荷西亚，刺向夜空。
他强迫自己站起来。
“伊奥库斯！”
恶魔咆哮着，又一次扑到他身上，浑身闪着狂暴的光芒。
阿凯梅安将恶魔鳄鱼般的表皮化为焦炭，扯碎它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血肉，用沉重的石棒敲打着它巨象般的颅骨。它身上上百个伤口都流淌着火焰，它却仍不愿倒下。它用邪恶的声音号叫着，让岩石为之碎裂，将大地化为深渊。越来越多的地板陷下去，他们扭打着滚过一间间黑暗的窖室，闪动的怒火照亮了每一个角落。
巫师与恶魔。
不洁的西弗朗，这个受折磨的灵魂汇聚了世上所有的痛苦。它被言辞束缚，就像一头被绳索捆住的狮子，只有完成使命才能重获自由。
阿凯梅安承受着它可怕的力量，在它的伤口上一层层叠上新伤口。
最后，它终于倒在他的歌声中，像被打倒的野兽一样蜷缩着，消失在黑暗……
阿凯梅安赤身裸体地在冒烟的废墟中徘徊，麻木的思想驱策着麻木的身体。他跌跌撞撞，这可怕的一切竟是因他而生，让他十分震惊。他看到好多被自己点燃或撕碎的尸体，记忆中突然涌起的仇恨让他朝它们吐了口痰。
夜晚凉爽，他体味着空气亲吻皮肤的感觉，赤脚走在石路上。
他面无表情地走进那些没毁坏的建筑，就像一个鬼魂回到记忆最炽烈的地方。他费了点时间寻到了辛奈摩斯——被锁链捆着，蜷缩在自己的粪便中，裸露的四肢团在一起，不停哭泣。很长一段时间里，阿凯梅安就坐在朋友身边……
“我看不到了！”元帅哭喊，“瑟金斯在上，我看不到了！”
他伸手摸索，终于抓住了阿凯梅安的脸庞。
“对不起，阿凯，对不起……”
但阿凯梅安能记起的只有那些杀戮的词语……
那些被诅咒的词语。
等他们终于一瘸一拐走出化为废墟的赤塔驻地，来到爱荷西亚的街巷中时，看到他们的人——施吉克人、全副武装的克拉索提人、还有少数驻扎在城里的因里教徒——全都无比震惊，但不敢上前询问。
这两个人拖着脚步没入城市的黑暗之中时，也没人敢跟随。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哈米沙扎，《特姆皮拉斯王》
……他们说，我的士兵把剑当成偶像。但不是剑让一切变得确凿、明白吗？不是剑让那些跪在阴影中的人俯首帖耳吗？除了剑，我无须其他神祇。
——崔亚姆斯一世，《日记与对话》
长牙纪4111年，晚秋，安那斯潘尼亚
普罗雅斯最先听到的是风吹树叶的声音，空旷的声音。然后，他居然听到潺潺流水声——生命的声音。
沙漠……
他猛然醒转，阳光刺痛了眼睛，流出痛苦的泪水，前额如有炭火炙烤。他想呼叫贴身奴隶阿加里，却发不出声音，刺痛的嘴唇像在潺潺流血。
“你的奴隶死了。”
普罗雅斯记起了一些事……凄惨的大沙漠……
他转向那个和自己说话的声音，看到奈育尔蹲在旁边，弯腰摆弄一条皮带。草原人赤裸上身，普罗雅斯看到他宽广的肩膀也晒出了水泡，布满伤疤的手臂上有一道道刺目的红色。在他身后，泥土与石头之间的沟槽里，一道小溪穿流而过。远处可见一片葱翠绿色。
“塞尔文迪人？”
奈育尔抬起头，普罗雅斯第一次注意到对方的年龄：那双雪蓝色眼睛周围已有了分岔的皱纹，长鬃般的黑发间也出现了银丝。他意识到，野蛮人和他父亲差不多年纪。
“发生了什么？”普罗雅斯咳嗽着说。
塞尔文迪人继续摆弄那条皮带。“你晕倒了，”他说，“在沙漠里……”
“你……你救了我？”
奈育尔顿住了，但没有抬头，又继续干活。
被无情烈日折磨过的人如同从熔炉中取出的镰刀。他们冲向每一座村庄，横扫小山上的要塞及安那斯潘尼亚北部每一座庄园。每栋建筑都被烧毁，每个男人都成了剑下亡魂，无一例外。连每个从藏身之处抓出来的女人和孩子也都被推向利刃。
没有人是无辜。这是他们在沙漠中领悟的真理。
所有人都有罪。
圣战军继续南下。严整的军队已变成散乱的团伙。他们走出了死亡之原，用命运折磨他们的方式折磨面前这片土地，将所受的苦难撒向四方。他们苍白的眼神折射出沙漠的恐怖，风沙的残酷已刻进他们瘦削的身型。他们的剑就是对这个世界的审判。
在长牙的旗帜下进入海默恩的约有三十万人，其中约五分之三是战士，而离开沙漠的只有十万人，几乎全是士兵。虽然损失惨重，但除了德纳米总督，大贵族们无一丧生。死神将因里教的贵族种姓当作圆心，划出一个又一个圆，一个比一个小。他先带走奴隶和随营平民，然后是对领主有义务的仆从种姓士兵。生命变成了按种姓与地位分发的配给品。二十万具尸体标记着圣战军从苏比斯绿洲到安那斯潘尼亚的征途。二十万人死去，被太阳烤成黑皮革。
之后若干代人的时间里，乞尔吉人一直称这条路为saka’ilrait——“骷髅之路”。
沙漠将灵魂磨成了尖刀，长牙之民将举着这把刀走向另一条路，一条更可怕、更狂暴的路。
长牙纪4111年，晚秋，爱荷西亚
他们拷打了他多久？
他经历了多少痛苦？
但不管他们如何折磨他，不管是用粗糙的烙棒还是最精妙的巫术，他都没有倒下。他不停尖叫，直到连尖叫都变成了极遥远的东西，仿佛是风中传来的陌生人被拷打的动静。他没有倒下。
这与力量无关。阿凯梅安并不坚强。
但谢斯瓦萨……
阿凯梅安在达里亚什的折磨之墙上被折磨了多少回？有多少回他在极度的痛苦中醒来，为手腕终于获得自由、为没有长钉钉入小臂而泪流满面？在让人受苦这方面，赤塔实在无法与非神会相提并论。
不，阿凯梅安并不坚强，然而赤塔巫师虽然极其残忍，他们却不知道自己拷问的是两个人，不是一个。阿凯梅安被赤裸着吊在那里，头垂到肩膀和胸膛之间，看到自己拖长的影子散布在马赛克瓷砖地板上。但无论痛苦如何肆虐，有一片阴影纹丝不动，不管他哀求也好，呕吐也好，那片阴影都完全不受影响……
无论他们做什么都无法影响我。巨树的心是烧不到的，烧不到的。
两个人，就像圆环和圆环投下的阴影。拷打也好，强迫术也罢，乃至麻醉剂——一切手段都失去了作用，因为它们要逼迫的是两个人，而其中一个，谢斯瓦萨，处在远离当下这个圆环的地方。不管怎样可怕的折磨，他的阴影始终在说：我经历过更多痛苦……
时间就这样过去，痛苦层层堆叠，直到某日，那个参孚瘾君子伊奥库斯，把一个男人拖到他面前。那男人被推着跪在乌博里安之环前，双手绑在背后，除了锁链外一丝不挂。一张几乎完全被伤痕与胡须盖住的脸抬起来，朝他看来，似乎又哭又笑。
“阿凯！”陌生人说，他嘴里全是血，唾沫从唇边流下，“求你了，阿凯！求、求你告诉他们！”
这人身上有什么东西阿凯梅安感到很熟悉，令人厌烦的熟悉……
“我们用完了常规手段，”伊奥库斯说，“我早知道会这样。你向我们证明了你跟你之前的同伴一样顽固。”赤红的眼瞳移到陌生人身上，“该尝试一下新方法了……”
“我受不了了。”那人抽泣着，“我不行了……”
间谍总管抿了抿毫无血色的嘴唇，装出痛惜的表情：“你知道，他打算来救你。”
阿凯梅安看着这个陌生人，好像是无意间瞥到的东西——某个恰好出现在那里的事物。
不。
不可能。那个人不会允许。
“所以我们的问题是，”伊奥库斯说，“你会保持这种漠不关心的态度吗？你能忍受你所爱的人遭到残害吗？”
不！
“我觉得最精彩的部分应该打头阵，不然观众会渐渐麻木……所以我们先挖眼睛吧。”
他用食指画了一个圈，辛奈摩斯身后一名奴隶战士便抓住元帅的头发，往后拉去，然后举起一把闪亮的匕首。
伊奥库斯看了看阿凯梅安，朝那名贾维赫点点头。那人的匕首小心谨慎地朝下刺去，像用叉子叉起餐盘中一枚李子。
辛奈摩斯厉声惨叫，眼窝紧箍住闪亮的钢铁。
阿凯梅安看到这诡异的一幕，连喘了几口气。那张脸他如此熟悉、如此珍爱，那眉头曾上千次地对他皱起，那嘴唇曾上千次地对他咧出笑容，每次谴责中都带着庇护，但现在，现在……
贾维赫举起匕首。
“辛！”阿凯梅安尖叫。
但他的阴影悬在原地，好像透过厚厚的玻璃对他低声说：我不认识这个人。
伊奥库斯道：“阿凯梅安，阿凯梅安！我要你听仔细：这是学士之间的对话，你我都知道，你绝不可能活着离开这个房间。但你的朋友，这位克里加特斯·辛奈摩斯……”
“求——求你了！”元帅号叫着，“求、求——”
“我，”伊奥库斯续道，“是赤塔的间谍总管。权力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我对你和你的朋友不怀任何恶意，和其他许多人不一样，我并不憎恨工作的对象。你和你遭受的痛苦只是为达成目的而采取的手段。如果你能把我的学派需要的东西交给我们，阿凯梅安，那你这位朋友对我也就没用了。我会命他们除去他的锁链，放他自由。我以学士的身份向你保证……”
阿凯梅安相信他。如果能够，他愿献出一切，但两千年前死去的巫师用他的眼睛、以可怕的超然姿态看着这一切……
伊奥库斯审视着他，薄膜般的皮肤在晃动的光线下显得更加湿润。他发出一阵嘘声，摇了摇头。
“真是疯狂的顽固！如此顽固！”
红袍巫师转身朝那个抓着辛奈摩斯的奴隶战士点了点头。
“不——！”一阵凄惨的号叫。
一个陌生人在失去视觉的痛苦中抽搐着，身下发出一阵臭气。
我不认识这个人。
无名的橙色斑猫停下脚步，俯下身躯，耳朵向前，紧盯前方那条布满瓦砾的小巷。什么东西在爬出阴影，慢得像冷天的蜥蜴……但突然间，那东西冲进尘土飞扬的阳光中，吓得斑猫跳了起来。
五年来，它一直潜藏在爱荷西亚的街道与下水道中，靠捕杀老鼠为生，有时还能找到些人类的剩饭。有一回，它甚至吃过一只被男孩子们扔到屋顶的死猫。
直到最近，它才开始吃死人。
每天，它都会遵循血脉中与生俱来的本能，沿同一条路线，用无声的脚步徘徊。它走过安戈特玛市场后的小巷，老鼠会在这里嗅探垃圾；它走过废弃的围墙，死去的野草和紫蓟标记着鼠群的存在；它走过帕纳斯广场上餐馆的后墙，穿过神殿废墟，绕进塞内安时代的建筑围成的迷宫，有时那里的一个孩子会挠挠它的耳朵。
过去的一段时间，死人开始出现在它的路线上。现在又是这个……
它绕过路上的障碍，趴到一团阴影中，刚才跑过去的东西就消失在这里。它并不饿，只想看清那到底是什么，它还想念活生生的猎物的血味……于是它弓身靠在一堵烧焦的砖墙上，从拐角处伸出脖子，停下脚步，全身纹丝不动，面前的世界在它的胡须前……
没有心跳，没有只有它才能听到的老鼠吱吱声，但确实有东西在动……
它朝那个影子跳去，伸出爪子将之扑倒。它的爪子陷进对方的后背，牙齿穿透了对方喉咙上柔软的组织，但味道不对，气味也不对。它感到有什么割了自己一道，接着又一道。它撕扯着喉咙，寻找肉味，等待热血涌出来。但什么都没有。又一道割伤。
斑猫放开那东西，想要爬开，但后腿走不动，摔倒了。它号哭着、尖叫着，在石地面上抓挠着。
小人偶用手臂划过斑猫的咽喉。
它终于尝到了血味。
长牙纪4111年，晚秋，卡拉斯坎
卡拉塞沙漠以南的国度与施吉克和纳述尔之间只有一条大道相连，卡拉斯坎就坐落在这条大道上，是一座极具战略意义的古老路标。商人们不愿交给反复无常的海洋的货物——祖姆的丝绸、香料、胡椒、尼尔纳米什壮丽的挂毯、加里奥斯的羊毛、纳述尔的美酒——都会在卡拉斯坎宏伟的集市上出现，数千年来一向如此。
在古王朝时代，卡拉斯坎只是施吉克的一座哨卡，随着岁月流逝，她不断成长，甚至在大国崛起的短暂间隙里，她也建立过自己的小帝国。安那斯潘尼亚是半山地，同时拥有卡拉塞沙漠干旱炎热的夏季和尤玛那阴雨绵绵的冬天，卡拉斯坎城坐拥九座山丘，帷幕般的高墙乃塞内安帝国最伟大的神皇帝崔亚姆斯一世所建。当卡拉斯坎成为塞内安帝国最富庶的行政区之一时，博克萨里亚斯皇帝清出了庞大的市场。站在城里九座山丘中任何一座的制高点，都能看到那些薄雾笼罩的高塔和“狗城”中森然林立的兵营，它们是穷兵黩武的纳述尔皇帝沙坦提安的手笔，在对尼尔纳米什无休止的征战中，他将卡拉斯坎当作临时国都。此外还有建在“跪拜高地”上，白色大理石砌成的宏伟的帕夏行宫，那是基安最初的帕迪拉贾中最为悍勇也最为虔诚的费罗卡一世所建。
尽管身为附属，卡拉斯坎仍是和摩门、南锡蓬乃至凯里苏萨尔一样伟大的城市；虽然成了无数战争的战利品，她仍有自己的骄傲。
骄傲的城市不投降。
帕迪拉贾宣称圣战军会在海墨恩的沙漠中全军覆没，他们却活了下来。长牙之民不再是北方的可怕谣言，北边地平线上不断腾起的烟柱标志着他们的到来。难民拥挤在城门口，谈论那些毫无人性的士兵带来的杀戮。他们说圣战军是独一神的怒火，独一神降下那些偶像崇拜者来惩罚他们犯下的罪行。
卡拉斯坎陷入了恐慌。无论帕夏——光荣的征服者伊伯扬——做出怎样的保证，都无法安抚市民。那个伊伯扬不是像被打败的狗一样逃出了安乌拉特吗？那些偶像崇拜者不是杀了安那斯潘尼亚四分之三的大公吗？每个人都在街道上谈论陌生的名字：梭本，金发的加里奥斯野兽，只一眼就能吓得人屎尿齐流；孔法斯，战争天才，依靠计谋甚至粉碎了塞尔文迪部落；阿斯贾亚里，人中之狼，在山地神出鬼没，所到之处寸草不存；赤塔，邪恶的巫师，连西斯林都在他们面前逃窜；当然还有凯胡斯，那个像伪先知一样在他们中间行走的恶魔，鼓动他们做出无数疯狂的恶魔般的行径。这些名字被一遍遍传扬，每每带着十分小心，好像每个名字都是末日的声音，犹如黄昏行刑时的锣声。
但卡拉斯坎的街道和集市上没有人谈论投降，逃出城外的人也非常少。这座城市在无言中达成一致：必须有人抵抗偶像崇拜者，这是独一神的意志。不能逃离神的怒火，就像孩子不该逃脱父亲举起的手掌。
受苦是虔诚者命运的一部分。
他们聚集在宏伟的神龛中，每个人都在哭泣、祈祷，为了自己，为了自己的财物，也为了自己的城市。
圣战军步步逼近……
长牙纪4111年，晚秋，爱荷西亚
他们把他留在那座礼拜堂，用锁链吊起来，等他缓缓窒息。三脚炉台渐渐烧尽，剩下闪动的炭渣，周围的黑暗中只见模糊的线条和橙红色石块。直到伊奥库斯开口说话，阿凯梅安才注意到瘾君子已来到自己身边。
“不用说，你一定很好奇圣战军现在的状况。”
阿凯梅安并没抬起胸口的头颅。
“好奇？”他咳嗽着，亚麻皮肤的巫师不过是视野边缘的声源。
“帕迪拉贾似乎很有手段，他并没认为安乌拉特之战一定获胜，而是做了更长远的打算。能针对愿望之外的事做计划，这代表着智慧。他知道，圣战军要想到达希摩，一定要穿过海墨恩的沙漠荒原。”
他咳嗽了一声：“是的……我知道。”
“好吧，早在圣战军围攻辛内雷斯时，就有人追问为何帕迪拉贾没在海上开战。基安舰队并没有统治梅内亚诺海，但若说无力一战，却也与事实相去甚远。我们占领施吉克时，又有人提出这个疑问，但很快被忘记了。每个人都认为，卡萨曼德觉得他的舰队会失败——为什么不呢？过去几个世纪，基安在与帝国的战争中屡屡获胜，但其中鲜有海战——结果他们都错了。”
“什么意思？”
“圣战军想凭借帝国舰队供应的淡水穿越海墨恩，进军希摩，帕迪拉贾显然预料到了这点。等圣战军深入沙漠、无法回头时，基安舰队便向纳述尔舰队发动攻击……”
伊奥库斯嘲讽般地露出苦笑。
“他们动用了西斯林。”
阿凯梅安眨了眨眼睛，看到红帆舰队在水魂法术疯狂的光束中燃烧，心中猛然升起的一丝关切——他早已忘记了恐惧——让他抬起头，盯着面前这名赤塔学士。眼前这人穿着闪闪发亮的丝绸衣服，像个鬼魂。
“圣战军呢？”阿凯梅安嘶哑地问。
“几乎全军覆没。无数人死在海墨恩的沙漠。”
艾斯梅娜呢？他很久没想起她的名字了。起初，那名字是他的庇护所，只是甜美的发音便能慰藉他；但辛奈摩斯被牵扯进来后，他意识到他们会利用他的爱人来折磨他，于是他遗忘了她，遗忘了所有的爱……
因为有比他们更重要的事物。
“看起来，”伊奥库斯续道，“我的学士兄弟也吃了不少苦头。我们在这里的任务被取消了。”
阿凯梅安低头看着他，泪水不知不觉浸湿了肿胀的脸颊。伊奥库斯站在该死的乌博里安之环外一步远的地方，打量着他。
“所以？”阿凯梅安的声音像锉刀一样。艾斯梅娜？我的爱人……
“所以你再不会受苦了……”他似乎犹豫了一下，“我想告诉你，杜萨斯·阿凯梅安，我反对抓你。我审问过天命派学士，知道这种审问总是乏味而无效……而且令人厌倦……无比厌倦。”
阿凯梅安盯着他，什么都没说，什么感觉都没有。
“你知道，”伊奥库斯说，“亚特雷普斯的元帅证明了你关于安迪亚敏高地下那件事的供词。你真的认为帝国宰相斯科约斯是非神会的密探，是吗？”
阿凯梅安痛苦地咽了咽吐沫：“我知道他是。很快你也会知道了。”
“也许，也许……但现在，我的大宗师认定那密探是西斯林。传说毕竟不能取代现实。”
“你这是自欺欺人，伊奥库斯。”
伊奥库斯细细打量着他，似乎很惊讶如此无助、如此屈辱的人居然还能说出如此尖刻的话来。“也许。不管怎样，我们的时间恐怕结束了。我们已开始做准备，去和海墨恩那一边的弟兄们会合……”
阿凯梅安像被挂在锁链上的布袋，身体早在之前的折磨中麻木了。他仿佛从某个亘古不移的位置审视着面前一切，从体内深邃的地方向外探视，就像一艘离了大海的航船。
伊奥库斯紧张起来。
“我知道我们这种人心中不会有……宗教情感。”他说，“不过我至少会保持待客的礼貌。几天之内，我会派一名奴隶下来，给你们分别带来一枚饰物和一把匕首。饰物给你，匕首给你的朋友……在那之前你有足够的时间做好上路准备。”
赤塔学士说出这种话颇为奇怪，不知为什么，阿凯梅安知道这话并非挖苦。“你愿意把这也告诉辛奈摩斯吗？”
那张半透明的脸猛转向他，又毫无理由地柔和下来。“我想我会的，”伊奥库斯说，“他至少值得在死后的世界拥有一个位置……”
巫师转过身，苍白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远处的门打开了，通往一道光照充足的走廊，阿凯梅安瞥见伊奥库斯面孔的轮廓。这一瞬间，他又成了芸芸众生的一员。
阿凯梅安想起了摇曳的胸脯，想起了肌肤相亲的触觉。
活下来，亲爱的艾斯梅，活下来等我。
长牙纪4111年，晚秋，卡拉斯坎
一路乱糟糟南下的长牙之民被残暴的杀意驱使，聚集在卡拉斯坎宏伟的城墙下。无边无际的队伍冲下高地，但他们的狂怒很快被眼前高耸的堡垒平息了。厚城墙环住几座山丘，沙石城墙闪着黄铜颜色，沿起伏的山坡延伸到雾气之中。
因里教徒发现，与施吉克的大城市不同，这座城市有人把守。
军旗插进坚石地里，那些在炙热的沙漠中离开了封君的次级贵族们又回到主人身边。临时帐篷和大营帐都搭建起来。沙里亚及各教派的祭司召集信徒，为沙漠中丧生的无数英魂唱起长长的挽歌。全体贵族再次召开议事会，首先为能从海墨恩幸存举行了良久的赐福仪式，然后计划为卡拉斯坎的新领主举行授勋。
涅尔塞·普罗雅斯骑马出阵，在象牙之门外与伊伯扬会面——象牙之门得名于它的色彩，它宏伟的门楼并非用安那斯潘尼亚的采石场中挖出的红色岩石砌成，而是白色石灰石。通过口译员的翻译，康里亚王子要求帕夏投降，并保证伊伯扬的亲随及城内居民的性命不受威胁。伊伯扬穿着黄蓝相间的华美外套，大笑不已，放言沙漠没完成的任务，将由卡拉斯坎坚固的城墙完成。
卡拉斯坎的大部分城墙建在陡峭山坡上，只有东北方向是平地。那里的山丘间有方圆几里的冲积平原，其间散布着田野、果园和被遗弃的庄园与房产。那是特尔塔平原，因里教徒最大的营地便建在那里，并准备将那里当作攻击点。
工兵开始挖掘地道。一队队牛车与士兵被派往山地伐木，以制造攻城器械。轻骑兵在附近乡村侦察劫掠。人们脸上的水泡渐渐痊愈，沉重的工作加上安那斯潘尼亚丰盛的掠获，让被沙漠啃噬过的肢体重新健壮起来。因里教徒又唱起了歌。在祭司们带领下，一支支队伍环绕卡拉斯坎城墙巡游，用小便冲刷眼前的地面，诅咒筑城石。异教徒在城墙上嘲笑他们，但射下的箭矢很少命中。
因里教徒数月来第一次看到云彩，真正的云彩，像水里的牛奶一样在蓝天上伸展卷曲。
入夜后，因里教徒聚在火边，海墨恩沙漠里的灾难与救赎已不再是大家的话题，除了为能活下来表示惊奇，大家纷纷开始憧憬希摩。卡拉斯坎是《圣典》中常提到的名字，因里教徒觉得它就像通向圣地的大门。神佑的安摩图，后先知的国度，离他们非常近了。
“净化卡拉斯坎之后，”他们说，“我们会净化希摩。”
希摩。哪怕说出这个神圣的名字，便足以重燃圣战军的热情。
许多人长途跋涉来到山丘旁，聆听战士先知的布道，他们认为是他将圣战军带出了沙漠。几千人在手臂上刻下长牙形状的疤痕，成为他的佐顿亚尼。在全体贵族的议事会上，圣战军的头脑们忧心忡忡地听取他的建议。亚特里索的王子加入圣战时一文不名，现在他手下的军团规模已不亚于任何一位大贵族。
就在长牙之民准备向卡拉斯坎的箭塔发动第一次攻击时，天暗了下来，大雨倾盆。洪水席卷城南的军营，三百名泰丹人因此丧生。一条地道因为降雨而坍塌，又有数十名士兵丧命。干涸的河床内涌起洪流，雨下个不停，烤干的皮甲开始腐烂，而锁甲不得不经常放进装满砾石的桶里滚动除锈。许多地方的土地变得如此湿滑，好像腐烂的梨子，结果因里教徒立起庞大的攻城塔楼时，却发现它们寸步难移。
冬雨降临。
第一个死于瘟疫的是一名基安俘虏，他的尸体被投石车抛进城市——接下来的死者也一样。
长牙纪4111年，深秋，爱荷西亚
摩马拉德决定先杀巫师。虽然不明缘由，不过这位贾维赫队长光想到要杀巫师，就激动得勃起。当然，他没有想过，这或许是因为自己的主人同样是巫师。
他步履轻快地走进礼拜堂，把主人给的饰物放在手心，不断握紧、松开。那个巫师像猎人的战利品一样被吊在房间远端，三座三脚炉台发出的橙光照亮了伤痕累累的身体。摩马拉德来到那人跟前，发现那人来回摇晃，仿佛在轻柔的波浪中摆动。然后他听到尖厉的刮擦声，就像钢铁划过玻璃。
他在宽阔的穹顶下停住，本能地看了一眼巫师身下黑红颜料绘出的乌博里安之环。
他看到有个小东西趴在圆环边上……一只猫？想挖个坑撒尿吗？他咽了口吐沫，眯起眼睛。刮擦声在他耳中如尖厉的哀号，好像用生锈的匕首刮牙齿。
那是什么？
他意识到，那是一个小人。一个小人在乌博里安之环上，弯腰刮擦神秘的图案……
一个玩偶？
摩马拉德突然吸了口气，拔出匕首。
刮擦声停下了，吊挂的巫师抬起那张长满胡须的憔悴的脸，闪亮的眼睛对上了摩马拉德。只一个心跳，他便感到一阵卑微的恐惧。
圆环被打破了！
接着他听到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低语声……
阳光从巫师的口中和眼中激射而出。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光线如乞尔吉人锋利的刀刃、如蜘蛛的长腿般环绕过来。灰尘与碎片从细瓷砖地上飞溅，空气似乎在破裂。
摩马拉德举起双臂，大声惊叫，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亮光刺瞎了他的眼睛。
然后光芒消失了，他完全没受影响，安然无恙……
他记起手中握着那枚丘莱尔。于是摩马拉德，贾维赫持盾卫士队长，笑了起来。
三脚架仿佛被阴影踢了一脚，火溢了出来，闷燃的炭劈头盖脸砸向摩马拉德，有几块钻进嘴里，烧碎了牙齿。他痛得扔下饰品，他的惨叫盖过了低语声……
然后他的心在胸腔中爆炸了，火焰自七窍与指尖涌出。摩马拉德倒下，化作一团包着人皮的焦炭。
复仇者在赤塔的驻地到处肆虐——就像神。
他如一头瞎眼野兽，狂暴地咏唱，扯碎墙壁，将屋顶炸上天，好像人力修筑的房间不过是一堆沙土。
只要发现瑟缩在类比魔法下的巫师，他便轻易撕碎他们的隔绝术，好像刀刃刺穿棉布。他用光束击打他们，将他们不停尖叫的身体举到半空，好似好奇的孩子用拇指与食指举起新发现的昆虫……
然后死亡盘旋着降临。
他们在走廊中乱作一团，绝望地试图结成法阵。他知道，痛苦的尖叫和腾起的石块无一不在提醒他们做过的事。他们害怕自己的罪行，但闪亮的死亡将纠正他们唐突的侵犯。
爆炸的冲击力被地毯和滋滋作响的隔绝术减弱了，但整个大厅仍被摧毁。前面是一队贾维赫，他们慌乱中射出的弩箭未等飞来便被光线化作灰烬，然后他们开始尖叫，双手伸向化为焦炭的眼珠。他穿过他们——穿过破碎的肉块和焦黑的骨头。他发觉某个方向上昂塔的结构发生了扭曲，说明那边有佩戴神之泪的奴隶战士。
他推倒了他们头顶的建筑。
他大笑着念出更多疯狂的词句，毁灭如美酒般甘甜。燃烧的光线打在他的隔绝术上，他扭头露出一丝残忍的微笑，向攻击他的两个赤塔巫师吟诵出致命的真理、致命的抽象力量，誓要把那两人及其周围一切彻底荡平。
他随手一挥，便打碎他们轻薄的类比魔法防御，他像抓着尖叫的人偶一样把他们拎出废墟，掷向坚硬的石头，摔得粉身碎骨。
谢斯瓦萨自由了，他带着远古的末日留下的印记来到现世。
他会让他们看到真知的真面目。
我早该想到。第一阵战栗扫过整个要塞时，伊奥库斯心想。
不知为何，进入脑海的下一个念头是以利亚萨拉斯。
我告诉过他最后会变成这样子。
由于任务基本完成，以利亚萨拉斯只给他留下六名学士——其中还只有三名正式巫师——外加二百五十名左右的贾维赫。更糟糕的是，这些人分散在整个驻地。从前，他也许会认为这些人对付一名天命派巫师足够了，但亲眼目睹了萨略特图书馆疯狂的一幕后，他不那么确定了……哪怕事先做好准备也一样。
这下我们完了。
在他漫长的一生中，参孚早已将所有激情化去，就像他无色的皮肤。他感受到的只是对激情的记忆，而不是激情本身。
现在是对恐惧的记忆。
他们还有希望。贾维赫手中至少还有十几枚饰物，更重要的是，他，赫拉玛里·伊奥库斯，还留在这里。
像弟兄们一样，他也对天命派的真知巫术心怀嫉妒，但不同的是伊奥库斯心中没有恨意。相反，他对天命派始终抱有尊重，他明白秘密的知识会带给人怎样的骄傲。
巫术就像一座宏大迷宫，一千年来，赤塔一直在迷宫中标注、探索、挖掘极具破坏性的恐怖知识。虽然他们还没找到真知那光耀的领地，但还是有些分支和岔道成了他们独有的发现。伊奥库斯就是研究这种禁断分支的巫师，恶魔术的学生。
他是一位恶魔术巫师。
在恶魔术巫师的秘密会议中，他们总会猜测：远古北方的战争咒语与恶魔术孰强孰弱？
尖叫声从大厅中渗透进来，附近的爆炸回响让墙壁震颤。谨慎的伊奥库斯早已计算过可能发生的最坏情形，他知道，该是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了。
他掀开华丽的毯子，用灵巧娴熟的笔画在瓷砖上画出一个个圆圈，接着念起恶魔咒，光线透出毫无血色的嘴唇。当风暴席卷而来时，他终于唱完那首仿佛无穷无尽的歌曲，壮着胆子说出“西弗朗”——恶魔——的真名。
“卡约提！听吾号令！”
伊奥库斯站在自己画出的保护圈中，惊奇地盯着来自外域的光芒。他看着光芒当中不停扭动的孽物——鳞片如同利刃，肢体仿佛钢柱……
“汝可感到疼痛？”他并没有在雷鸣般的号叫声中退缩，而是开口问道。
“汝做了什么，凡人？”
卡约提，来自外域的狂怒，从深渊中召唤的恶魔。
“吾约缚了汝！”
汝被诅咒了！汝难道不知晓谁能将汝永远占有吗？
一个恶魔……
“无论如何，”伊奥库斯喊道，“此乃吾之命运！”
贾维赫像舞者一样跃动、尖叫，摔倒在地，在奢华的基安地毯上抽搐。
遍体鳞伤、全身赤裸的阿凯梅安在他们中间行走。
“伊奥库斯！”他声如雷霆。
一片片泥灰落在他的隔绝术上，亮光一闪，马上化作灰烬。
“伊奥库斯！”
尘埃抖动着升上半空。
只用几个词，他就扯开了面前的墙壁，走进空地，踏过一片倒塌的地板。石块从屋顶坠落，他朝化为粉末的砖块汇成的尘雾中看去……
然后淹没在闪亮的龙焰之中。
他转向那个瘾君子，哈哈大笑。间谍总管环绕着鬼魂般的墙，蹲在一块漂浮的碎石上，苍白的面孔在不连贯的歌声中抽搐……浑身比太阳还明亮的秃鹫冲击着阿凯梅安的防御，闪烁的熔岩在他脚下爆开，冲刷他的隔绝术。闪电在房间黑暗的四角舞动……
“你赢不了我，伊奥库斯！”
他用瑟罗伊昏暗咒发动袭击，用光线组成的几何形撕扯瘾君子的隔绝术。
然后阿凯梅安被击倒了，一个狂怒的恶魔撞在他的隔绝术上，用长着长指甲的大拳头捶打。
每一拳都让他咳出鲜血。
他倒在瓦砾堆里，用奥丹尼混乱咒发动反击，把西弗朗推回阴暗的废墟。他朝上看去寻找伊奥库斯，发现对方正往房间远端墙壁的裂口爬去，于是他吟唱出维埃拉光束咒，一千束光芒闪过，被戳了无数破洞的墙终于倒下，天花板也不能幸免。白热的光束横扫过整个爱荷西亚，刺向夜空。
他强迫自己站起来。
“伊奥库斯！”
恶魔咆哮着，又一次扑到他身上，浑身闪着狂暴的光芒。
阿凯梅安将恶魔鳄鱼般的表皮化为焦炭，扯碎它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血肉，用沉重的石棒敲打着它巨象般的颅骨。它身上上百个伤口都流淌着火焰，它却仍不愿倒下。它用邪恶的声音号叫着，让岩石为之碎裂，将大地化为深渊。越来越多的地板陷下去，他们扭打着滚过一间间黑暗的窖室，闪动的怒火照亮了每一个角落。
巫师与恶魔。
不洁的西弗朗，这个受折磨的灵魂汇聚了世上所有的痛苦。它被言辞束缚，就像一头被绳索捆住的狮子，只有完成使命才能重获自由。
阿凯梅安承受着它可怕的力量，在它的伤口上一层层叠上新伤口。
最后，它终于倒在他的歌声中，像被打倒的野兽一样蜷缩着，消失在黑暗……
阿凯梅安赤身裸体地在冒烟的废墟中徘徊，麻木的思想驱策着麻木的身体。他跌跌撞撞，这可怕的一切竟是因他而生，让他十分震惊。他看到好多被自己点燃或撕碎的尸体，记忆中突然涌起的仇恨让他朝它们吐了口痰。
夜晚凉爽，他体味着空气亲吻皮肤的感觉，赤脚走在石路上。
他面无表情地走进那些没毁坏的建筑，就像一个鬼魂回到记忆最炽烈的地方。他费了点时间寻到了辛奈摩斯——被锁链捆着，蜷缩在自己的粪便中，裸露的四肢团在一起，不停哭泣。很长一段时间里，阿凯梅安就坐在朋友身边……
“我看不到了！”元帅哭喊，“瑟金斯在上，我看不到了！”
他伸手摸索，终于抓住了阿凯梅安的脸庞。
“对不起，阿凯，对不起……”
但阿凯梅安能记起的只有那些杀戮的词语……
那些被诅咒的词语。
等他们终于一瘸一拐走出化为废墟的赤塔驻地，来到爱荷西亚的街巷中时，看到他们的人——施吉克人、全副武装的克拉索提人、还有少数驻扎在城里的因里教徒——全都无比震惊，但不敢上前询问。
这两个人拖着脚步没入城市的黑暗之中时，也没人敢跟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