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卡拉斯坎
无知者以人的标准衡量真神，于是以诸神的形式来崇拜真神；有识者以信念的尺度衡量真神，于是以爱或真理来崇拜真神；智者完全不去思考真神，他们知道人类有限的思维能力对无限的真神来说只会是冒犯。他们会说：真神思考着他们，这便足矣。
——摩格瓦，《神谕集》
……偶像崇拜者的罪孽并非崇拜石头，而是在所有石头中只崇拜某一块。
——《费恩之书》，8：9：4
长牙纪4111，初冬，卡拉斯坎
一队队浑身泥泞的公牛和筋疲力尽的士兵将木头和毛皮制成的大型攻城塔隆隆推向卡拉斯坎的西城墙。投石车掷出石块和燃烧的沥青，因里教弓箭手对着城墙攒射，而异教徒从两侧的箭塔和城墙后的街道投出的箭雨仿佛升腾的乌云。因里教徒密集的阵形里，许多士兵大叫着捂住受伤的肢体倒在泥泞中。呻吟着的攻城塔终于靠到了城墙边，每座塔的侧面都被燃烧的焦油覆盖。塔顶的士兵们蹲在盾牌后，透过烟雾张望，等待攻击信号。
一声号角盖过了一切喧闹。
木跳板轰然砸在城垛上，铁甲骑士高喊“杀身成仁！”往上冲去。他们挥舞阔剑，冲向举着长矛与弯刀的基安人。城下，数千人也迅速冲向城墙，立起带铁钩的云梯。石头和尸体砸在他们身上，滚烫的热油让他们尖叫着掉下梯子，但还是有人登上去，越过城垛，与费恩教徒厮杀。双方在阴云之下战成一团，信民与异教徒一同滚落城墙。
拿格人、安佩莱人，还有阴沉的杰斯达人各占领了一段城墙。越来越多的因里教徒冲出攻城塔或攀上云梯，只是瞥见脚下的伟大城市才愣了一愣。有些人冲向最近的塔楼，有些人被塔楼顶上的异教徒投下的箭雨逼得缩在泪珠形盾牌的后面。箭杆像蜻蜓一样嗡嗡飞过头顶，一壶壶燃烧的沥青在他们当中炸开。战士们尖叫着倒下，人群被烧出缕缕黑烟。一座攻城塔被烈焰吞噬，其余的也为浓烟笼罩，几十名拿格骑士被身后呛人的烟尘逼得急急向前冲向跳板，结果纷纷跌落。
这时，伊伯扬率领麾下大公冲出塔楼。人们咆哮着扭打成一团，挥剑左劈右砍。
失去攻城塔支援的因里教徒暴露在呼啸的箭雨下，他们自城墙落下的速度远超过通过云梯补充的速度。仿佛眨眼间，每个人的盾牌和盔甲上都插了十几支箭。冲向伊伯扬的骑士被逼得节节败退，周围尽是尖叫的同胞和族人的尸体。终于，伊恩加尔看到麾下骑士们眼中的绝望，只好下令撤退。幸存者退向云梯，最终鲜有生还。
接下来几周，因里教徒又两度攻上卡拉斯坎的城墙，每次都被凶悍狡猾的基安人击退，损失惨重。
与此同时，大雨和瘟疫交相袭来，消耗着圣战军的力量。
医祭们确诊了这种在仆从种姓中被称为“空心病”、在贵族种姓中被称为“坏血病”的病症之后没几天，每个医祭就要对付几百个头痛发热的病人。当瘟疫之神阿克亚格尼的高阶祭司海普玛·卡莱拉向大贵族们证实了流言，可怕的神祇确实用坏血病的手抓住了他们时，恐惧攫住了每个人的心。哪怕高提安威胁用沙里亚责罚令惩戒逃兵，仍有几百人逃进了安那斯潘尼亚的山丘。这便是坏血病的恐怖。
健康人在卡拉斯坎的城墙下奋战、死亡，数以千计的病人则留在透湿变形的帐篷里，吐着浓痰，打着寒战，忍受高烧的煎熬，身体不断痉挛。一两天之内，他们的眼睛就会变得暗淡无光，除了胡乱咆哮，没有精力做任何事。四五天后，他们的皮肤会褪去血色——医祭们解释说，那是瘟疫之神的手留下的痕迹。一周后，体温会达到顶点，这样的体温持续一周，会让钢铁之民的四肢失去所有力量。病人如果无法坚持过去，便会陷入死一般的沉睡，但很少有人能再次醒来。
医祭们在营地中设立了隔离区，照顾那些没有侍从和战友的病患。所有还活着的女祭司，不管侍奉的是雅特维、阿娜克、欧吉斯，还是吉耶拉，都和男祭司们一起一次次地举行祭典，希望战胜瘟疫。但不管他们烧掉多少香木，都无法掩盖死亡与溃烂的臭气。无论走到哪里，都能听到神志错乱的尖叫，闻到腐烂躯体散发着的坏血病味道。臭气蔓延开来，许多长牙之民在营地间行走时都把浸了尿液的碎布罩在脸上——这是艾诺恩人在瘟疫时期的习俗。
疫情越来越严重，瘟疫之神的手没放过任何人，哪怕是被赐福的高贵种姓。几天之内，库默尔、普罗雅斯、切菲拉姆尼及斯凯耶尔特相继倒下，一时间，病人的数量甚至超过了健康人。沙里亚祭司在营地间粗陋的巷道中奔波，踩着泥水从一间帐篷走向另一间帐篷，寻找死者。火葬柴堆一直没有熄灭。三百名因里教徒死在一个凄风惨雨的夜里，其中包括康里亚的阿德罗特总督伊姆罗萨。
可恶的雨越下越大，腐蚀着药品、帐篷和希望。
加恩里伯爵回来了，带回了更可怕的消息。
早在围城开始时，急躁的阿斯贾亚里就离开卡拉斯坎，带领手下的加恩里骑士及舅舅梭本王子拨给的几千名库里嘉德人和阿格蒙人，去扫荡安那斯潘尼亚的其他地方。他以极小的代价攻陷了安那斯潘尼亚西部边境上古老的塞内安要塞博卡伊，然后挥军向南，粉碎了所有敢于正面迎击他的本地大公，一路掠劫直达尤玛那北境。看到翠绿肥沃的土地，他手下的骑士都欢欣不已。
他甚至着手围攻宏伟的要塞弥萨拉特，但听说辛加捷霍亲自来援，立刻撤向东北。他在拜特穆拉山脉长满雪松的峡谷间避开了尤玛那猛虎的锋芒，接着开进谢拉什，不费吹灰之力就击退当地帕夏乌特嘉兰吉率领的小部队。帕夏被俘后表现得很顺从，得到五百匹马和所需情报后，阿斯贾亚里将他毫发无伤地送回古都捷罗萨，那座城在《圣典》中被称为“谢拉什的妓女”。
然后阿斯贾亚里一路狂奔赶回卡拉斯坎。
他被审问出的消息震惊了。
他简单地向还能与会的大贵族报告了出征情况，然后很快把话题转到乌特嘉兰吉提供的情报上。根据帕夏的说法，帕迪拉贾本人，伟大的卡萨曼德，正率军从南锡蓬出发，与安乌拉特战役的幸存者们会合，和他一同前来的还有来自奇纳迪尼——基安人的故乡——的大公们，以及好战的吉尔加什人，他们是尼尔纳米什的费恩教徒。
当晚，斯凯耶尔特王子死了，森耶里人诡秘的哀歌回荡在倾盆大雨中。第二天传来消息，将营地驻扎在附近约克萨城墙下的泰丹的沃努特伯爵瑟育拉也倒下了。过不多久，艾诺恩的辛纳特总督塞弗拉辛多停止了呼吸。而据医祭说，普罗雅斯和切菲拉姆尼很快也会随他们而去……
剩下的圣战军领袖感到强烈的恐惧。卡拉斯坎难攻不破，阿克亚格尼用痛苦与死亡步步紧逼，帕迪拉贾则带领另一支异教大军向他们开来。
他们背井离乡，踏上敌人的土地，为邪恶的异教徒包围，却被真神抛弃。他们绝望了。
他们追问为什么，而或迟或早，这个问题会变成：是谁……
雨滴鼓点般敲打着营帐，帐内回荡着潮湿的咆哮。
“那么，”伊库雷·孔法斯问，“你想要什么，骑士队长？”他皱皱眉，“你叫萨瑟鲁斯，对吧？”
虽然萨瑟鲁斯经常陪高提安参加议事会，但从没有人把他介绍给孔法斯——至少没有正式介绍过。这人的黑发像席子一样盖在头上，雨水淌下脸颊，那张脸小时候一定有人夸赞可爱。他锁甲外的白罩袍干净得不可思议，简直让人错乱，仿佛圣战军仍驻扎在摩门城下。除他之外的所有人，包括孔法斯在内，要么衣衫褴褛，要么换上了基安人的装束。
沙里亚骑士点点头，视线并没有离开孔法斯的眼睛。“只想和您谈一件令人困扰的事，大统领。”
“我一向喜欢听令人困扰的消息，骑士队长，我向你保证。”孔法斯咧嘴一笑，又加了一句，“这多少有点受虐倾向，你是不是注意到了？”
萨瑟鲁斯露出睿智的笑容：“议事会上我们看得很清楚，大统领。”
孔法斯从不信任沙里亚骑士。他们献身奉献，抛弃一切世俗联系……他一直认为，自我牺牲更像是一种疯狂，而非愚蠢。
早在少年时，亲眼看到其他人以信仰或感情为借口伤害甚至毁灭自己——乃至乐此不疲——时，他就得出了这个结论。他发现，那些人好像被一个他无法听到的声音指引着，一个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声音。荣誉受侮他们会自杀，而为了喂饱孩子，他们会将自己卖给奴隶贩子。他们似乎觉得，世上有比死亡或奴役更悲惨的命运，似乎灾难降临到别人身上，他们就没法活下去……
孔法斯绞尽脑汁也无法理解那种决断，更没法想象他们的感受。当然了，真神、经卷此类荒谬之物是存在的，他能理解这些声音。永恒诅咒的威胁可以为最荒谬的牺牲写下理由。这些声音是有来处的，但另一种声音……
一种让人发疯的声音。你只需走到集市，听听那些隐士狂呼乱叫就知道了。而那种声音让沙里亚骑士异常狂热。
“你为何困扰？”孔法斯问。
“为那个被称为战士先知的人。”
“凯胡斯王子。”孔法斯说。
他在行军椅上欠了欠身，示意萨瑟鲁斯找个座位坐下。即使营帐中点着熏香，他还是闻到发霉的味道。雨势小了，打在营帐上像用手指敲击鼓面。
“是的……凯胡斯王子。”萨瑟鲁斯边说边挤干发间的水。
“他怎么了？”
“我们知道他——”
“‘我们’？”
沙里亚骑士恼怒地眨了眨眼。孔法斯感到，在他虔敬的外表下，在他胸口绣着的金丝长牙下，还有其他什么东西，比如自负的味道……也许他之前看错了这个萨瑟鲁斯。
也许他是个能讲通道理的人。
“是的，”萨瑟鲁斯续道，“我本人，还有我的一些兄弟……”
“但不包括高提安。”
萨瑟鲁斯撇撇嘴，这是孔法斯希望看到的表情。“确实不包括他……至少现在如此。”
孔法斯点点头。“不管怎样，继续说吧……”
“我们知道，你刺杀过凯胡斯王子。”
大统领哼了一声，似乎受到了冒犯，又似乎颇感兴趣。对方要么非常勇敢，要么就是无法忍受的粗鲁。“你们知道，嗯？”
“我们认为如此……”萨瑟鲁斯更正，“无论怎样……重要的是我们和你抱有相同的观点。尤其是经历过沙漠中疯狂的日子……”
孔法斯皱起眉头。他知道对方是什么意思：离开卡拉塞沙漠时，凯胡斯王子赢得了成千上万人的崇拜，除他自己之外，所有人都将他当作奇迹般的存在。但孔法斯本以为沙里亚骑士会争论预兆与迹象，而非权力……
沙漠征程确实疯狂。起初孔法斯和其他人一样，步履蹒跚地走在沙漠中，一边诅咒愚蠢的萨索提安——他亲自指派的帝国舰队司令。他无休止地幻想自己获救的场景，但没过多久，一切支撑幻想的希望便耗尽了，诡异的怀疑涌上心头。他开始正视死亡的可能性，就像在看那些愚蠢的商人兜售货物：“是的，是的，你会死的！我保证！”
得了吧，孔法斯想，你以为我是谁？
然后，在越来越乏力的征程中，他的怀疑变成确信。他感觉这一幕仿如奇景——他居然找到了生命的终点。他知道，不会有最后的书页，也没有最后一尺卷轴。墨水用尽了，一切都露出沙漠一样的空白。
就是这里了，孔法斯望着风中起伏的沙丘心想，我的人生终点。这就是一直在等待我的地方，从我出生那一刻起一直在等待我……
但这时孔法斯看到凯胡斯王子，在沙地的深坑里用手捧着水。当他伊库雷·孔法斯即将干渴至死时，这人却在涉水而行！在他精神错乱时想象出的所有图景中，没有哪一个像眼前这一幕般疯狂：被一个他未能杀死的人拯救。有什么比这更可恨？更荒谬？
就在这一刻……这一刻，他动摇了——哪怕现在想来仍令他紧张——一瞬间，孔法斯在想马特姆斯是不是对的……也许这个人真的不止是他显露出的样子。这个人就是战士先知。
确实，沙漠是疯狂的。
孔法斯审视着沙里亚骑士。“但他拯救了圣战军。”他说，“你的……以及我的命……”
萨瑟鲁斯点点头。“确实如此，而我要说这才是问题所在。”
“此话怎讲？”孔法斯明知故问。
骑士队长耸耸肩。“进入沙漠前，凯胡斯王子不过是另一个狂热者，自称得到真神的启示。但现在……尤其是现在，当瘟疫之神在我们中间行走……”他叹口气，往前探了探身，手掌交叠，前臂压在膝盖上，“我为圣战军担心，大统领，我们为圣战军担心。我们一半的兄弟把这骗子当成另一个因里·瑟金斯，当成我们的拯救者；另一半兄弟则把他当成诅咒，认为是他造成了现在的惨状。”
“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孔法斯温和地问，“你为什么来这里，骑士队长？”
萨瑟鲁斯嘴角一撇：“因为很快会发生大兵变，暴乱，甚至公开械斗……我们需要一个人，一个既有能力也有权力来阻止不测发生，或将损失减至最低的人，一个仍然得到属下忠诚的人。我们需要这个人来保全圣战军。”
“前提是你们杀得了凯胡斯……”孔法斯嘲弄地说。他摇摇头，好像为自己丝毫没表现出惊讶而有些不满。“他和他的追随者住在一起，那些人恨不得把他当长牙来保护。按他们的说法，在沙漠里有一百人献出自己的饮水——自己的生命——给他和他的两个女人。现在又有另外一百人站出来充当他的贴身护卫，个个都发誓愿为战士先知而死。连皇帝也无法得到这样的保护！但你还是觉得自己能杀他。”
骑士队长眨了眨昏昏欲睡的眼睛，孔法斯不禁确信——虽然非常荒谬——萨瑟鲁斯有非常美丽的姐妹。
“不是觉得，大统领……是肯定。”
西尔维发出动物一样的叫声，既像痛哭，又像是咕哝。艾斯梅娜弯下身子，俯在她身上，用手指梳理女孩汗渍渍的秀发。雨点有节奏地打在简陋的营帐顶上，水滴在昏暗处闪动，落在已经很潮湿的垫子上。在艾斯梅娜看来，他们仿佛蹲在被照亮的洞穴中间，四周是发霉的布片和腐烂的茅草。
凯胡斯叫来的基安女人用只有凯胡斯听得懂的语言在西尔维耳边低语，不过艾斯梅娜感到那女人接连发出的喉音中有抚慰人心的力量。她知道，语言和信仰的差别已经无关紧要，西尔维马上要生产了。
助产婆盘腿坐在西尔维张开的膝盖间，艾斯梅娜跪在她头边，关切地望着她痛苦的脸；凯胡斯站在她们身旁，表情中透着关切、睿智及忧伤。艾斯梅娜焦虑地看向他。一切正常，他的眼睛说，但他的微笑并不能挥去她心头的恐惧。
这里有重要的事正在发生，她提醒自己，比我更重要的事。
阿凯梅安离开她多久了？
也许并不太长，但沙漠横亘在他们之间。
这似乎是世界上最漫长的旅途。卡拉塞大沙漠强暴了她，解开她衣服的带扣，把皮革一样的双手伸进她的长袍，用磨光的指尖抚过她的胸脯和大腿。它剥光了她，从皮肤到骨髓，它像剥贝壳一样把她在沙子里剥开。
然后它将她交给凯胡斯。
起初，她根本没注意到沙漠。她太年轻，又喝了太多水，甚至以为这是趟愉快的旅程。凯胡斯与她和西尔维走在一起时，她总是和平时一样谈笑，但不知为什么，她觉得有些虚伪，仿佛在遮掩他们之间的亲密。她早已不记得年轻时的生活了，不记得在赤裸身体追寻鱼水之欢的妓女生涯开始前，生活是什么样了，但与凯胡斯——包括西尔维——一起做爱，让曾经的厚颜无耻变成了神圣端庄。她感到自己不再被人注目，感到自己变得完整了。
凯胡斯和他的佐顿亚尼走在一起时，她就和西尔维牵手一路前行，讨论看到的一切，而无论两人谈到什么，话题都会回到他身上。她们一起娇笑，满脸通红，用笑话为欢愉做准备。她们对彼此坦陈心中的怨恨与恐惧，知道她们共享的床铺不容忍任何欺骗。她们梦想着宫殿，还有成群的奴隶。像小男孩一样，她们吹嘘将来要让国王亲吻她们脚下的泥土。
但那段时间，她踏上的只是卡拉塞大沙漠的边缘，尚未深入其中。沙漠就像少女晒黑的胴体，石头平地在阳光下闪耀，它似乎只是为了验证她的爱情，或者是一条让战士先知巩固地位的大道。直到饮水告罄，奴隶和随军平民被屠杀……直到这时，她才真正进入“无尽的干渴”。
过去变得破碎，未来开始蒸发，她的每一次心跳似乎都属于另一颗心脏。死亡的迹象不断累积，一切变得荒芜，她就像是一根刻着文字的蜡烛，靠燃烧生命来阅读自己。她记得自己看着西尔维，那女孩在凯胡斯的臂弯中变得无比陌生；她记得自己看着一个用她的四肢行走的陌生人。
在卡拉塞大沙漠，没有任何东西能够生长。没有足够强健的根系，什么都会被吹走。这就是为什么所有的树都死了，她知道，这就是沙漠的秘密。
这时凯胡斯要她交出自己的水。
西尔维。她会保不住孩子……
他的眼睛一直在提醒她她到底是谁：艾斯梅娜。于是她拿出水袋，放到那双坚定的手里。她看着凯胡斯将自己那带着泥泞的生命倾倒在陌生人口中，当最后一滴水像唾液一样消失时，她明白了——领悟了——一件事，如烈日般明亮而无情：
有比我更重要的事。
凯胡斯将她的水袋扔到尘土之中。
你是第一个，他的眼睛说，那目光就像水——就像生命。
她的双脚被砾石烫伤，她的头发被尘土凝结，她的嘴唇被阳光晒裂。每一次呼吸都像喉咙和胸口有羊毛燃烧。然而就在这时，出乎意料地，他们到达了鲜美的绿色土地——安那斯潘尼亚。他们跌跌撞撞冲进河谷，来到奇形怪状的柳树下。西尔维小憩时，凯胡斯脱去艾斯梅娜的衣服，将她抱进透明的水中。他给她洗澡，冲去她皮肤上丝绒般的尘土。
你是我的妻子，他说，你，艾斯梅……
她眨眨眼睛，阳光穿过挂在睫毛上的水珠。
我们穿越了沙漠，他说。
而我，她心想，是你的妻子。
他大笑着，用手背擦她的脸，好像感到一丝尴尬。她抓住他的手，亲吻那发出太阳光晕的手掌……从他亚麻色的卷发与胡须中流下的水是褐色的——干涸的血的颜色。
凯胡斯用石头和树枝给西尔维搭建住所，用陷阱捕捉野兔，在土地中挖掘块茎，以木棍摩擦取火。一时间，似乎活下来的只有他们三人，不光圣战军，其他所有人类也都消失了。只有他们在说话，只有他们在观看，只有他们明白自己看到的一切，也只有他们拥有爱。这份爱跨越了所有的大地和水面，延伸到世界尽头，仿佛所有的感情和领悟都集中在这里，用统一的音调回响着。这种感觉没法解释，也没法理解。它不像花朵，不像孩童无忌的笑声。
他们成为了衡量一切的标准……完满。超越条件。
他们在水中做爱时，似乎连江河大海都变得圣洁了。
你，艾斯梅娜，是我的妻子。
他们燃烧着，浸入清水中，浸入彼此……满足彼此的渴望。
沙漠改变了一切。
“凯胡斯——！”西尔维在宫缩的间隙喘息着，“凯胡斯，我害怕！”她呻吟着，叫喊着，“情况不对！情况不对！”
凯胡斯和那个基安助产婆交谈了几句，那女人正用滚烫的水擦洗西尔维大腿内侧，一边点头，一边露出笑容。他看了艾斯梅娜一眼，又跪在女孩身边，伸手捧住她闪闪发亮的脸颊。她紧抓着他的手，将颤抖的嘴唇贴在上面，金色的眉毛在痛苦中绞在一起，眼神中透出恳求与绝望。
“凯胡斯——！”
“一切，”他眼里充满神采，“都在按注定的道路前进，西尔维。”
“是你，”女孩喊道，大口吸着气，“是你！”
他点点头，仿佛听到的远不止这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他微笑着，用拇指拂去她脸上的泪。
“是我。”他低声说。
一次心跳间，艾斯梅娜仿佛在远处看着自己。她怎能不屏住呼吸？她和他——和战士先知跪在一起，跪在那个正为他生下第一个孩子的女人身边……
这个世界自行其是，有时发生的事会将人挤扁，有时逗人发笑或令人心安——有时则使人痛苦。但不管怎样，到最后所有的感觉总会汇聚成单调，让人感到一切都不出所料。那么多昏暗的光阴！那么多没有光泽的时刻，那么多没有铭刻的记忆，仿佛除了永久的失落，时间没有意义。艾斯梅娜觉得自己一生中始终是个被陌生人牵着的孩子，穿过拥挤人潮，前往一个她知道自己不该踏足的地方，但她是那么害怕，不敢问询，更不敢抗争。
你要把我带到哪里？
她从不敢问出这句话，不是害怕答案，而是害怕答案会改变她。
哪儿都不是。绝不是什么好地方。
但离开沙漠之后，沐浴了安那斯潘尼亚的清水之后，她知道了答案。她知道，之前陪伴过的每一个男人都是为他而存在，之前犯过的每一项罪孽都是为他而经历。她打碎的每一个碗，她伤过的每一颗心，包括弥玛拉，甚至阿凯梅安。艾斯梅娜在不知不觉中度过的一生，都是为了他——为了安那苏里博·凯胡斯。
她的悲伤是为了供他怜悯，她的幻想是为了让他启迪，她的罪孽是为了让他宽恕，她的堕落是为了被他高举。他是本源。他是终点。他是一切的来处与去处。而他就在这里！
这里！
疯狂。不可思议。但却真实。
每当想到这点，艾斯梅娜便会在惊喜中笑出声来。神圣曾经那么遥远，就像她一直想得到的硬币上国王与皇帝的头像。遇到凯胡斯之前，她对神圣的概念就是：千方百计让她承受痛苦与羞辱。像她父亲一样，它总会在深夜时分来找她，低声威胁她，要她屈服，告诉她一切都很短暂，然后再用无穷的恐惧与屈辱安慰她。
她怎能不恨它？怎能不怕它？
她曾是苏拿城中的妓女，在圣城中做妓女绝不是件容易的事。她的同伴们开玩笑般自诩为“天堂门口的小偷”，一直拿那些在自己怀中哭泣的朝圣者开玩笑。“他们费尽千辛万苦来看长牙，”老皮拉夏打趣说，“最后反倒在我们这里露出‘长牙’了！”
艾斯梅娜和她们一起笑，但她明白，那些朝圣者是为自己的失败而哭泣。他们牺牲了庄稼、积蓄及爱人的陪伴才来到苏拿，低等种姓的人不会蠢到追求财富或喜悦——这个世界太过反复无常，只有救赎与神圣是他们能触到的。而她坐在窗前，摇晃膝盖，就像疯狂的麻风病人，仅仅因为心头的恶意，就朝那些没有感染的人们肆意吐痰。
那个曾经的女人——那个妓女远去了，现在神圣触手可及……
西尔维在号哭、尖叫，生产的痛苦让她全身痉挛。
基安女人高喊着鼓励她，露出狰狞的笑容。西尔维仰头靠在艾斯梅娜膝上，喘息着，眼神疯狂，不断尖叫。艾斯梅娜呆呆地屏息注视，不可思议的大事居然与平凡的生活契合在一起，让她无法思考。
“Heba serrisa！”基安女人喊道，“Heba serrisa！”
婴儿吸进第一口气，发出第一声啼哭，既是哀诉，也是祈祷。
艾斯梅娜紧盯着新生儿，意识到这正是她交出的水哺育的生命。为了让西尔维有水喝，她经受了折磨，而正因如此，才有了这个啼哭的婴儿，战士先知的儿子。
沙漠里终归生长出了枝叶……
她哭着俯下身子，告诉西尔维：“是个男孩，西尔，你生了个儿子！健康得很！”
西尔维咬咬嘴唇，先是微笑，继而哭泣，然后又大笑出声。她们用充满智慧与喜悦的眼神对视，除了凯胡斯，没有男人能理解。
他大笑着将不停尖叫的婴儿从助产婆手中接过，用探究的眼光看着。片刻间，婴儿安静下来，仿佛也在研究凯胡斯的脸，露出只有婴儿能有的惊讶表情。他把孩子举到一束闪亮的水流下，洗去婴儿身上的血迹和羊水。婴儿又哭起来，凯胡斯也假装惊讶地叫了一声，然后伴着温柔的眼神把婴儿递给西尔维。
就在那一瞬间，仅仅是一瞬间，艾斯梅娜似乎听到某人怀恨的声音。
他弯腰将孩子交给西尔维，女孩轻轻捧着婴儿，仍然在哭泣。艾斯梅娜突然感到无比悲伤，其他人的欢乐在排斥她。她低头站起身，一言不发跑出帐篷。
帐外，百柱团——凯胡斯最忠诚的卫士——用钢铁般的眼神看着她，但没有阻止她。不过她只是在凯胡斯的住所周围走动，她知道如果离开太远，肯定会有愁苦的信徒来打扰她。虔诚的佐顿亚尼一直在营地周围保持武装警戒——凯胡斯承认，他们不但在防备异教徒突袭，也在防备长牙之民。
这是沙漠改变的另一件事……
雨停了，雨后的空气清冷逼人。云散开了，她可以看到天堂之指，就像掀开的羊毛长袍下露出的闪光肚脐。她知道，仰起脸来凝视天堂之指，可以想象自己身处任何地方：苏拿，施吉克，大沙漠，甚至阿凯梅安的巫术梦境。她知道，天堂之指才是唯一一件丝毫不在意时空的事物。
两名士兵——看长相是加里奥斯人——在黑暗与泥泞中朝她走来。“真理闪耀。”擦身而过时，他们中的一人低声对她说，那人脸上仍带着沙漠里留下的灼伤。这时他们认出了她……
“真理闪耀。”艾斯梅娜回答，随即垂下头。
她避开士兵们惊慌失措的目光。“夫人……”一名士兵低声说，后半截话似乎被惊得堵在了嘴里。在她面前，这些士兵显得越来越拘谨而恭敬，好像她变得太重要了。他们服从的姿态让她不舒服，却也令她兴奋。随着日子过去，尴尬的感觉越来越轻，愉悦之情变浓了。这不是梦。
黑暗的地平线上传来声音。她知道，沙里亚祭司们正在某处吹响祈祷的号角，正统因里教徒会跪倒在草草搭建的神坛前。一时间，那声音让她想起远远听到的西尔维的叫喊。
悲伤很快变成悔恨。在沙漠中，她情愿给出自己的水，甚至几乎付出生命，为何现在就不能与西尔维共享这欢乐时刻？是嫉妒吗？不，嫉妒会把嘴唇扯成一条苦涩的直线，而她并未感到苦涩……
是吗？
凯胡斯是对的……我们不知道驱动我们的是什么。有更多东西，总有更多东西。
脚趾间的泥水非常凉爽，与熔炉般的沙砾如此不同。
旁边帐篷传来的叫喊让她停住脚步，她知道，那是正受空心病折磨的病人。她往后退开，心里却忍不住想去看看那是谁，想去给予安慰。
“求你、你、你了……”一个虚弱的声音说，“我需要……我需要……”
“我无能为力。”她满心恐慌地盯着那顶树枝与皮革搭建的阴暗小帐篷。凯胡斯隔离了所有病人，只允许在早期症状中活下来的人照顾无法自理的患者。他说，瘟疫之神会通过细小的蚊虫传播疾病。
“我在自己的粪便里打滚！”
“我无能……”
“为什么？”那个可怜的声音问，“为什么？”
“拜托，”艾斯梅娜低声哭泣，“你要明白，这是不允许的。”
“他听不到你的声音……”
凯胡斯。她似乎早就知道他会来。她感到他的手臂环着自己，丝绸一样的胡须扫过她裸露的脖颈——这出乎她的意料，让她又惊又喜……
“他们只能听到自己遭受的折磨。”他解释。
“和我一样。”艾斯梅娜回答，突然间后悔起来。为什么要跑出来？
“你必须坚强，艾斯梅娜。”
“有时我感到自己很坚强。有时我感到自己宛若新生。但很快……”
“你已获新生。我父亲重塑了我们每个人。但你的过去仍属于你，艾斯梅娜，你曾经的一切无法改变，而陌生人之间的宽恕需要时间。”
他怎么做到的？他怎能如此轻易地说出她的内心想法？
但她知道问题的答案——至少她觉得自己知道。
凯胡斯告诉过她，人就像钱币，永远有两面。一面用来看人，另一面用来被人看。虽然人同时拥有这两面，但只了解自己用来看人的一面，以及别人用来被看的一面。也就是说，每个人真正了解的，只有自己的内在和别人的外在。
起初艾斯梅娜认为这说法蠢透了。内在不就是完整人格吗？不就是其他人无法理解、只属于自己的东西吗？然而凯胡斯要她回忆在其他人身上看到的一切。有多少无心之过？有多少性格缺陷？有多少人发表评论时暗藏自负，恐惧又表现为对他人的评判……
人类的弱点——人类的极限——写在那些看待他们的眼睛里。这就是为什么每个人都急切地想得到他人的正面评价，为什么每个人都在充当演员。他们不自觉地意识到自己看到的自我只有一半，他们迫切地想让自己变得完满。
凯胡斯说，这两种“自我”之间的距离，乃是衡量智慧的标准。
那次谈话后，她用同样的标准去看凯胡斯，这才发现，她从没有——从没有！——在他的言辞或行动中发现缺陷。意识到这一点令她有些震撼，不过并没有吃惊。她知道正因如此，凯胡斯在人们眼中才有无限的力量，就像大地一样，从她脚下那小小的圆圈延伸开去，一直达到天际。他变成了她世界的界限。
对凯胡斯来说，看与被看没有区别，他就是完满。重要的是，他既可以站在自己之外去观察自己，也能从内心出发去观察别人。他会让别人变得完满……
她转头迎向他的眼睛。
你就在这里，不是吗？你和我在一起……你在我的内心里。
“是的。”凯胡斯道，就像神祇凝视着她。
她眨眨眼，流下两滴惊喜的泪水。
我是你的妻子！你的妻子！
“所以你必须坚强。”他的声音盖过病人凄惨的号叫，“真神在清洗圣战军，前往希摩之前，我们先要经历净化。”
“但你说我们无须畏惧疾病。”
“不是疾病——是大贵族。他们中许多人开始怕我了……有人认为真神因为我而惩罚圣战军，还有人担心失去权位。”
他担心会有人攻击他们？圣战军中的内战？
“你得和他们谈谈，凯胡斯，你必须让他们明白！”
他摇摇头。“人总喜欢听奉承，不喜欢听人唱反调——这你是明白的。此前追随我的只有奴隶和普通士兵，他们可以无视我的影响，现在连他们最信任的顾问和属下都转向了我，他们开始担心自己的权力，开始发现自己的弱点了。”
他抱着我！这个男人抱着我！
“他们的弱点是什么？”
“信念。”
艾斯梅娜努力迎上他的眼神。
“你和西尔维，”他续道，“今后绝不能单独行动。一有机会，他们便会利用你们来对付我……”
“到这么绝望的地步了吗？”
“还没有，不过快了。只要卡拉斯坎继续抵抗下去……”
突然间，恐惧仿佛无底深渊吞噬了她。她的灵魂之眼仿佛看到暗夜中潜藏着无数刺客，戴金饰的阴谋家在烛光下眉头深锁。
“他们想杀你？”
“是的。”
“那你必须杀死他们！”
她脱口而出的话中带着凶残。她感到震惊，但没有后悔。
凯胡斯笑了笑。“这样的夜晚，我们却在说这样的事！”他轻笑一声，令片刻前的悔恨又涌上她心头。西尔维今晚刚生下孩子！凯胡斯有了儿子！她却只能吞下孤独与失落。你为什么要离开我，阿凯？
痛苦的呜咽席卷而来。“凯胡斯，”她低声说，“凯胡斯，我感到羞愧！我嫉妒她！我是那么嫉妒她！”他轻轻笑了笑，用鼻尖蹭她的头顶。
“你，艾斯梅娜，你将是汇聚我光芒的透镜。你……你将传递火种，养育部落与国家。你是不朽，你是希望，你是历史。你将比神话和经卷更伟大，你将是它们的母亲！你，艾斯梅娜，你将母仪众生……”
她的呼吸在阴雨绵绵的黑暗世界中变得粗重，她紧紧抓住他伸来的手。她知道，从刚进入沙漠时就知道，正是为此，她才剥掉妓女的外壳，把从女巫那儿买来的避孕咒符扔进了沙地。
你将传递火种……
她不会再将种子排出子宫了。
长牙纪4111年，初冬，梅内亚诺海岸，爱荷西亚附近
告诉我……
狂啸的龙卷风，连接了布满盔甲的大地与灰暗的天空，将尘土和斯兰克一同扬起。
你看到了什么？
阿凯梅安醒来时没有尖叫。他平静地躺在那里，努力平息呼吸。他眨眨眼睛，抹掉泪水，但没有哭泣。阳光从品字形窗框射进来，照亮了屋子中央的条纹红地毯。他把自己深埋在温暖的床铺中，感受这奇迹般宁静的清晨。
这样奢逸的生活简直难以想象。摧毁了赤塔在爱荷西亚的驻地后，他和辛奈摩斯遇到了山尼帕尔男爵，普罗雅斯留在施吉克的代理人。男爵把他们奉为贵宾，说是他手下一位扈从骑士看到他们赤身裸体走在城市里，认出了辛奈摩斯，便马上带他们来见他。男爵把他们送到这座坐落在梅内亚诺海岸的基安豪华别墅疗养康复。
过去几周，男爵一直在保护、招待他们。过去了这么久，他们已经忘了自己能活着逃出来是个奇迹，开始沉浸于痛苦中。阿凯梅安很快发现，幸存本身就是需要努力承受的事。
他咳嗽一声，踢掉身上的被子，露出脚来。山尼帕尔男爵派来伺候他的两名施吉克奴隶之一从绘着浮花的缎面屏风之后转了出来。男爵脾气古怪，待人的好恶完全取决于对方是否迎合他的种种怪癖。他认为，这两位客人应该像曾拥有这座别墅的基安大公一样生活。显然，基安人睡觉时会让奴隶留在房里——跟诺斯莱人对待自己的猎犬一样。
洗浴更衣后，阿凯梅安走进庄园大厅，寻找辛奈摩斯的踪影。昨晚元帅并没有回到自己的房间。基安人留下了足够多的财富——红木镶面的家具，绵软的地毯，宝石蓝色的挂件——阿凯梅安甚至觉得，款待他的并非是一位穿着费恩教衣饰、过着费恩教徒生活的因里教男爵，而是一位真正的费恩教大公。
他一间间房子找过去，心里诅咒着元帅。健康人总是嫌恶病人，被行动不便的人束缚住并不好受。但阿凯梅安承受的痛苦非同寻常，错综复杂简直可以构成迷宫，和辛奈摩斯在一起的每一天似乎都变得越来越艰难。
从许多角度看，元帅都是阿凯梅安认识最久、最为信任的朋友，单这一点就让阿凯梅安对他的现状负有责任；而他付出的一切牺牲、忍受的一切痛苦都是为了救出阿凯梅安，这让阿凯梅安背负了更沉重的责任。辛奈摩斯仍在经受痛苦。虽然阳光普照，身边被绸缎与奴仆环绕，他似乎仍然生活在充满尖叫声的地下室里，仍然在吐露秘密，仍然在痛苦中咬紧牙关……似乎每一天，他都要重新失去双眼。所以，他不止是要阿凯梅安为此负责，简直是在指责巫师朋友……
“看看我为忠诚付出的代价吧！”他曾经喊道，“这两个坑也会流泪吗？我感觉脸还是干的啊。我的眼皮干枯了吗，嗯，阿凯？给我讲讲啊，我再也看不到了！”
“没人求你来救我！”阿凯梅安喊道。为了这份他没有想过的人情，他要偿还多久？“没人要你做出这样的蠢事！”
“艾斯梅，”辛奈摩斯回答，“艾斯梅求了我。”
不管阿凯梅安多努力地想原谅元帅的负气话，其中的敌意仍如毒药一样深陷进他心中。他常常思考自己的责任到底有多大，就像在衡量欠下的债务。他到底欠辛奈摩斯什么？有时他告诉自己，辛奈摩斯，真正的辛奈摩斯，已经死了，这个瞎眼暴徒不过是个陌生人。何不把这个人推进阴沟，让这个人去求别人解救呢？还有些时候，他说服自己相信，辛奈摩斯需要体会一下被抛弃的感觉，哪怕只为了除去身上那该死的贵族种姓的骄傲也好。
“你攥着早该抛下的东西不放，”他对元帅说，“本该紧握的却被你放弃……不能再这样下去了，阿辛！你必须记起自己是谁！”
不止辛奈摩斯，阿凯梅安也发生了变化——无法挽回的变化。
他不曾为朋友哭泣。他，最喜欢哭的他……自从逃离牢笼，便不曾叫喊着从梦境中醒来。不知为什么，他觉得自己就是……做不到。他能忆起那种感觉，耳中回荡着咆哮，眼睛灼痛，喉咙肿胀——但那种感觉似乎毫无根据，变得抽象了，就像从书上读到却无法领会的句子。
奇怪的是，辛奈摩斯似乎需要他的泪水，好像比遭受拷打、双目失明更不能忍受的事实是，现在两人中更弱小的是辛，而不是阿凯梅安。奇怪的是，辛奈摩斯越是需要他的泪水，阿凯梅安就越是难以流泪。他们的谈话仿佛是摔跤，辛奈摩斯像一个失去了权威的父亲，不停地试图在儿子面前维护威严，却只能自取其辱。
“我才是更坚强的人！”辛奈摩斯有一次半醉半醒地喊道，“我！”
阿凯梅安看着他，心中只能勉强挤出一丝怜悯。
他为朋友遗憾，也能感到朋友的痛苦，但就是无法落泪。这是不是意味着他身上也有重要的东西被取走了？或者他找回了什么？他并没有感到强壮或坚定，但不知为什么，他知道自己拥有了这一切。“折磨会教会人们，”诗人普罗塔西斯写道，“爱情所忘记的东西。”这是赤塔送他的礼物吗？他们把这些用火焰烧灼在了他心里？
抑或，他只是被拷打得麻木了？
无论答案为何，他一定会把他们烧成灰——尤其是伊奥库斯。他会让他们知道，被他们唤醒的是什么。也许这才是他们留下的礼物。仇恨。
向几个奴隶问路后，他找到了辛奈摩斯。元帅正在海景阳台上独酌，朝阳透过凉爽的空气烘烤着皮肤——这种感觉每次都让阿凯梅安心动。碎浪与盐水的味道让他想起童年。梅内亚诺海从脚下向地平线延伸，碧绿的浅滩渐渐变成无底的深蓝。
他深吸一口气，朝元帅走去。元帅斜靠着椅子，双手攥着一只酒碗，脚在踢打釉彩砖栏。昨晚，山尼帕尔提出给他们租一艘船前往卡拉斯坎的港口约克萨。阿凯梅安希望——不，必须——尽快离开，但他没法不带上辛奈摩斯。不知为什么，他清楚辛奈摩斯留在这里肯定会死。再伟大的人也会被悲伤与苦涩杀死。
他停下脚步，心里默默重复了一遍所有的说辞，下定决心……
辛奈摩斯毫无征兆地高喊起来：“啊，黑暗，你在这里！”
他醉了，阿凯梅安知道。他看到白亚麻外衣胸口洒满淡红色酒痕，元帅烂醉如泥。
阿凯梅安张了张嘴，但说不出话。能说什么呢？说普罗雅斯需要他吗？普罗雅斯剥夺了他的领地与头衔。圣战军需要他？对军队而言他只会是负担——他很清楚……
希摩！他来这里是为了看到——
辛奈摩斯放下脚，从椅子上探了探身子。
“你要带我去哪里，嗯，黑暗？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阿凯梅安紧盯着友人，端详着阳光勾勒出的长满胡须的脸庞。一如既往，面对那空空的眼眶，他难以呼吸，就像辛奈摩斯眼前永远悬着那把匕首一样。
元帅朝太阳伸出一只手，似乎在丈量距离。“啊，黑暗？你总是这副样子吗？你总是在这里吗？”
阿凯梅安低下头，心中充满悔恨。快说些什么！
但他什么都说不出。能说什么呢？说自己必须去找艾斯梅娜？
你走啊！去找你的妓女！把我留在这儿好了！
辛奈摩斯发出咯咯的笑声，像所有醉鬼一样，很快从一种情绪跳转到另一种。
“我的话这么难听吗，黑暗？噢，我知道你没那么坏。有了你，我就不用再看到阿凯那张脸了！撒尿时也不用告诉自己，其实是我的手变大了！想到……”
起初阿凯梅安一直急切地打听圣战军的消息，以免沉浸于自己和辛奈摩斯的遭遇里。在被严刑拷打的过程中，他没去想艾斯梅娜，好像他下意识地明白，她代表他心里最脆弱的一环。但自恢复意识那一刻起，他就没办法去想其他任何人了——也许除了凯胡斯。为了重新拥她入怀，用笑声、泪水和亲吻抚慰她，他愿意付出一切！看到她欣喜、哭泣、难以置信的表情，将会是多么愉悦！
他可以清楚地看到这一切……但怎么才能做到？
“我只想知道，”辛奈摩斯用醉鬼哄人的口气说，“你他妈到底是谁！”
虽然曾担心会发生最坏的情况，但阿凯梅安知道她还活着。传言圣战军在穿越海墨恩途中几乎全军覆没，但辛奈摩斯说，她是和凯胡斯一起走的，他想象不出世界上有哪个地方会比在那个人身边更安全。凯胡斯不会死，不是吗？他是末日的使者，是被派来在第二次末世之劫中拯救人类的。
这是他在被拷打的过程中确定的另一件事。
“你带来风的感觉！”辛奈摩斯的喊声越来越刺耳，“你有海的味道！”
凯胡斯将拯救世界。而他，杜萨斯·阿凯梅安，将是凯胡斯的顾问和导师。
“睁开眼睛，辛！”元帅的喊声变得嘶哑，阿凯梅安看到唾沫在阳光下闪烁。“睁开你见鬼的眼睛！”
一道巨浪在脚下黑色的岩石上炸开。空中弥漫着腥咸水雾。
辛奈摩斯放下酒碗，疯狂地朝天空挥手，高呼：“哈！哈！”
阿凯梅安往前冲了两步，然后停下了。
“所有的声音！”元帅喘息着，“所有的声音都让我害怕！我从来没有这么害怕！从来没有！求你了，真神……求你了！”
“辛。”阿凯梅安低声说。
“我曾经那么强壮！那么强壮！”
“辛！”
元帅突然停下。
“阿凯？”他收起胳膊，紧紧抱住身体，就像要缩进只有自己可以看到的黑暗之中，“阿凯，不！不！”
阿凯梅安不假思索地紧紧抓住了他，抱紧了他。
“是你造成了这一切！”辛奈摩斯朝他的胸口尖叫，“是你做出了这一切！”
阿凯梅安紧紧拥抱痛哭的友人。辛奈摩斯的肩膀如此宽阔，让他的手臂难以合拢。
“我们必须离开，”他低声说，“我们必须找到其他人。”
“我知道，”亚特雷普斯的元帅喘息着，“我们必须找到凯胡斯！”
阿凯梅安的下巴低了低，抵住友人的头顶。他在想：自己的脸庞还是干的吗？
“是的……凯胡斯。”
长牙纪4111年，初冬，卡拉斯坎附近
这片废弃庄园的中心区域兴建于远古的塞内安时期。初到这里时，孔法斯曾饶有兴味地按历史年份巡视了一遍整片建筑，最后住进一间几代前某位基安大公用大理石建的小房间。不把所处的房屋结构彻底搞清，他总觉得不舒服。他认为这是将军的习惯，把所到之处都当成战场。
午后，因里教贵族陆续赶到，一队队骑者披着斗篷、冒着蒙蒙细雨而来。孔法斯和马特姆斯一起站在有顶篷的阴暗阳台上，看着他们急匆匆穿过庭院。从叔叔的私人花园中那次会谈以来，这些贵族似已改变许多。如果闭上眼睛，他仍能看到他们当时的样子：四散在柽柳与柏树间，脸上写满了希望，却没有多少警惕，每个人的仪态举止都透着傲慢与做作，华美的衣着显出各自国家的特色。回想起来，他们身上的一切都显得……初出茅庐。而今经过数月的征战、沙漠征途和瘟疫，他们看上去变得坚韧刚强了，就像军团士兵一样不断进化，变成心如铁石的老兵，让每个新丁羡慕不已，让年轻军官心怀畏惧。他们似已变成一个全新的民族，康里亚人与加里奥斯人、艾诺恩人与泰丹人的区别仿佛被铁锤从他们身上敲打出去，就像去除了钢中的杂质。
所有人都骑着基安人的战马，穿着基安人的衣服……这些表面的东西是无法忽视的，它们有更深刻的影响。
孔法斯瞥了马特姆斯一眼：“他们比异教徒看起来更像异教徒。”
“沙漠造就了基安人，”将军耸耸肩，“也改变了我们。”
孔法斯仔细看着这个男人，心中有些莫名的不安。
“是啊，你说得对。”
马特姆斯用毫无感情的眼神看着他。“您能告诉我这是要干什么？为什么要秘密召集全体贵族？”
大统领转过脸，望向雨帘后安那斯潘尼亚漆黑的群山。“当然是为了拯救圣战军。”
“我一直认为我们只关心帝国的利益。”
孔法斯又一次审视这位属下，想猜出对方隐藏在话语后的想法。刺杀凯胡斯王子的计划失败后，他经常有种冲动，怀疑将军背叛了自己。他把施吉克的事怪罪于马特姆斯，但奇怪的是，他仍把将军带在身边。
“帝国与圣战军正走在一条路上，马特姆斯。”不过——他不禁想——用不了多久，两者就会分道扬镳了。那将是无比悲惨的一幕……
首先是卡拉斯坎，然后是凯胡斯王子，那之后才是圣战军。一切按部就班。
马特姆斯只眨了眨眼：“那如果——”
“来吧，”孔法斯打断他，“到戏耍狮子的时候了。”大统领指挥侍从们——自离开沙漠，他不得不让士兵来做奴隶的活——把因里教贵族领到马厩旁一间宽敞的室内骑马场。孔法斯和马特姆斯来到时，火盆中的橙红色炭火让他们感到温暖。浑身湿透的人们窃窃私语，有五六十人来到这里。起初没人注意到孔法斯，大统领一动不动站在入口的拱门处，扫视着他们——从灰暗的场子里他们仿佛带着沙漠色彩的眼睛，到湿靴子上沾的稻草。他不禁暗自揣测，若把这间屋里的人一网打尽，帕迪拉贾愿意付他多少钱？人们渐渐注意到了他，谈话声低了下来。
“安那苏里博没来？”盖德奇总督叫道。他的眼神和平时一样锐利，还带着一丝讽刺。
孔法斯咧嘴一笑：“噢，他确实来了，总督大人。人不在，但议题是他。”
“这儿少的不只凯胡斯王子，”戈泰克伯爵道，“梭本也没来，还有阿斯贾亚里……当然，普罗雅斯病了。但这里没有一位凯胡斯的热心支持者……”
“这只是巧合，我敢肯定……”
“我还以为我们要谈卡拉斯坎。”乌兰扬卡总督道。
“当然了！卡拉斯坎在抗拒我们。我们来到这里，就是为了搞明白为什么。”
“那是为什么呢？”高提安有些轻蔑地问。
这不是孔法斯头一次发觉他们都在鄙视他了——很正常，谁都会憎恨比他们优秀的人。
他伸开双手，走到他们中间。“为什么？”他喊道，眼中带着怒火与挑衅，“这正是问题所在，不是吗？为什么雨一直下，让我们的双脚、我们的帐篷，甚至我们的心都开始腐烂？为什么坏血病毫无区别地袭击所有人？为什么有那么多人上吐下泻地惨死？”他佯作惊讶地笑了笑，“而这一切都是走出沙漠之后发生的！似乎卡拉塞的灾难还不足以让真神满足！为什么？我们难道还需要让老库默尔查查他那些记载预兆的书典吗？”
“不，”高提安紧张地说，“事情很明显。真神的怒火在灼烧我们。”
孔法斯心中暗笑。萨瑟鲁斯坚称，要不了几天，那个所谓的战士先知就会丧命。但不管他是否成功——孔法斯怀疑他做不到——在接下来的行动中，他们都需要尽可能多的盟友。没人知道凯胡斯王子手下到底有多少“佐顿亚尼”，至少也有数万……看来，长牙之民忍受的折磨越多，就有越多人转向恶魔。
不过，正如俗话所说，挨打的狗是不会忠于主人的。
孔法斯的视线在这群贵族身上扫过，演说停在最完美的时机。“谁能否认呢？真神的怒火在灼烧我们。这是我们罪有应得……”
他的视线又一次在众人身上扫过。
“因为我们庇护着一个伪先知。”
人群爆发出叫喊，抗议的声浪远高过支持的。但这也在孔法斯预料之中。当务之急是让那些蠢货开口谈论这个话题。剩下的交给他们的偏执就行了。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摩格瓦，《神谕集》
……偶像崇拜者的罪孽并非崇拜石头，而是在所有石头中只崇拜某一块。
——《费恩之书》，8：9：4
长牙纪4111，初冬，卡拉斯坎
一队队浑身泥泞的公牛和筋疲力尽的士兵将木头和毛皮制成的大型攻城塔隆隆推向卡拉斯坎的西城墙。投石车掷出石块和燃烧的沥青，因里教弓箭手对着城墙攒射，而异教徒从两侧的箭塔和城墙后的街道投出的箭雨仿佛升腾的乌云。因里教徒密集的阵形里，许多士兵大叫着捂住受伤的肢体倒在泥泞中。呻吟着的攻城塔终于靠到了城墙边，每座塔的侧面都被燃烧的焦油覆盖。塔顶的士兵们蹲在盾牌后，透过烟雾张望，等待攻击信号。
一声号角盖过了一切喧闹。
木跳板轰然砸在城垛上，铁甲骑士高喊“杀身成仁！”往上冲去。他们挥舞阔剑，冲向举着长矛与弯刀的基安人。城下，数千人也迅速冲向城墙，立起带铁钩的云梯。石头和尸体砸在他们身上，滚烫的热油让他们尖叫着掉下梯子，但还是有人登上去，越过城垛，与费恩教徒厮杀。双方在阴云之下战成一团，信民与异教徒一同滚落城墙。
拿格人、安佩莱人，还有阴沉的杰斯达人各占领了一段城墙。越来越多的因里教徒冲出攻城塔或攀上云梯，只是瞥见脚下的伟大城市才愣了一愣。有些人冲向最近的塔楼，有些人被塔楼顶上的异教徒投下的箭雨逼得缩在泪珠形盾牌的后面。箭杆像蜻蜓一样嗡嗡飞过头顶，一壶壶燃烧的沥青在他们当中炸开。战士们尖叫着倒下，人群被烧出缕缕黑烟。一座攻城塔被烈焰吞噬，其余的也为浓烟笼罩，几十名拿格骑士被身后呛人的烟尘逼得急急向前冲向跳板，结果纷纷跌落。
这时，伊伯扬率领麾下大公冲出塔楼。人们咆哮着扭打成一团，挥剑左劈右砍。
失去攻城塔支援的因里教徒暴露在呼啸的箭雨下，他们自城墙落下的速度远超过通过云梯补充的速度。仿佛眨眼间，每个人的盾牌和盔甲上都插了十几支箭。冲向伊伯扬的骑士被逼得节节败退，周围尽是尖叫的同胞和族人的尸体。终于，伊恩加尔看到麾下骑士们眼中的绝望，只好下令撤退。幸存者退向云梯，最终鲜有生还。
接下来几周，因里教徒又两度攻上卡拉斯坎的城墙，每次都被凶悍狡猾的基安人击退，损失惨重。
与此同时，大雨和瘟疫交相袭来，消耗着圣战军的力量。
医祭们确诊了这种在仆从种姓中被称为“空心病”、在贵族种姓中被称为“坏血病”的病症之后没几天，每个医祭就要对付几百个头痛发热的病人。当瘟疫之神阿克亚格尼的高阶祭司海普玛·卡莱拉向大贵族们证实了流言，可怕的神祇确实用坏血病的手抓住了他们时，恐惧攫住了每个人的心。哪怕高提安威胁用沙里亚责罚令惩戒逃兵，仍有几百人逃进了安那斯潘尼亚的山丘。这便是坏血病的恐怖。
健康人在卡拉斯坎的城墙下奋战、死亡，数以千计的病人则留在透湿变形的帐篷里，吐着浓痰，打着寒战，忍受高烧的煎熬，身体不断痉挛。一两天之内，他们的眼睛就会变得暗淡无光，除了胡乱咆哮，没有精力做任何事。四五天后，他们的皮肤会褪去血色——医祭们解释说，那是瘟疫之神的手留下的痕迹。一周后，体温会达到顶点，这样的体温持续一周，会让钢铁之民的四肢失去所有力量。病人如果无法坚持过去，便会陷入死一般的沉睡，但很少有人能再次醒来。
医祭们在营地中设立了隔离区，照顾那些没有侍从和战友的病患。所有还活着的女祭司，不管侍奉的是雅特维、阿娜克、欧吉斯，还是吉耶拉，都和男祭司们一起一次次地举行祭典，希望战胜瘟疫。但不管他们烧掉多少香木，都无法掩盖死亡与溃烂的臭气。无论走到哪里，都能听到神志错乱的尖叫，闻到腐烂躯体散发着的坏血病味道。臭气蔓延开来，许多长牙之民在营地间行走时都把浸了尿液的碎布罩在脸上——这是艾诺恩人在瘟疫时期的习俗。
疫情越来越严重，瘟疫之神的手没放过任何人，哪怕是被赐福的高贵种姓。几天之内，库默尔、普罗雅斯、切菲拉姆尼及斯凯耶尔特相继倒下，一时间，病人的数量甚至超过了健康人。沙里亚祭司在营地间粗陋的巷道中奔波，踩着泥水从一间帐篷走向另一间帐篷，寻找死者。火葬柴堆一直没有熄灭。三百名因里教徒死在一个凄风惨雨的夜里，其中包括康里亚的阿德罗特总督伊姆罗萨。
可恶的雨越下越大，腐蚀着药品、帐篷和希望。
加恩里伯爵回来了，带回了更可怕的消息。
早在围城开始时，急躁的阿斯贾亚里就离开卡拉斯坎，带领手下的加恩里骑士及舅舅梭本王子拨给的几千名库里嘉德人和阿格蒙人，去扫荡安那斯潘尼亚的其他地方。他以极小的代价攻陷了安那斯潘尼亚西部边境上古老的塞内安要塞博卡伊，然后挥军向南，粉碎了所有敢于正面迎击他的本地大公，一路掠劫直达尤玛那北境。看到翠绿肥沃的土地，他手下的骑士都欢欣不已。
他甚至着手围攻宏伟的要塞弥萨拉特，但听说辛加捷霍亲自来援，立刻撤向东北。他在拜特穆拉山脉长满雪松的峡谷间避开了尤玛那猛虎的锋芒，接着开进谢拉什，不费吹灰之力就击退当地帕夏乌特嘉兰吉率领的小部队。帕夏被俘后表现得很顺从，得到五百匹马和所需情报后，阿斯贾亚里将他毫发无伤地送回古都捷罗萨，那座城在《圣典》中被称为“谢拉什的妓女”。
然后阿斯贾亚里一路狂奔赶回卡拉斯坎。
他被审问出的消息震惊了。
他简单地向还能与会的大贵族报告了出征情况，然后很快把话题转到乌特嘉兰吉提供的情报上。根据帕夏的说法，帕迪拉贾本人，伟大的卡萨曼德，正率军从南锡蓬出发，与安乌拉特战役的幸存者们会合，和他一同前来的还有来自奇纳迪尼——基安人的故乡——的大公们，以及好战的吉尔加什人，他们是尼尔纳米什的费恩教徒。
当晚，斯凯耶尔特王子死了，森耶里人诡秘的哀歌回荡在倾盆大雨中。第二天传来消息，将营地驻扎在附近约克萨城墙下的泰丹的沃努特伯爵瑟育拉也倒下了。过不多久，艾诺恩的辛纳特总督塞弗拉辛多停止了呼吸。而据医祭说，普罗雅斯和切菲拉姆尼很快也会随他们而去……
剩下的圣战军领袖感到强烈的恐惧。卡拉斯坎难攻不破，阿克亚格尼用痛苦与死亡步步紧逼，帕迪拉贾则带领另一支异教大军向他们开来。
他们背井离乡，踏上敌人的土地，为邪恶的异教徒包围，却被真神抛弃。他们绝望了。
他们追问为什么，而或迟或早，这个问题会变成：是谁……
雨滴鼓点般敲打着营帐，帐内回荡着潮湿的咆哮。
“那么，”伊库雷·孔法斯问，“你想要什么，骑士队长？”他皱皱眉，“你叫萨瑟鲁斯，对吧？”
虽然萨瑟鲁斯经常陪高提安参加议事会，但从没有人把他介绍给孔法斯——至少没有正式介绍过。这人的黑发像席子一样盖在头上，雨水淌下脸颊，那张脸小时候一定有人夸赞可爱。他锁甲外的白罩袍干净得不可思议，简直让人错乱，仿佛圣战军仍驻扎在摩门城下。除他之外的所有人，包括孔法斯在内，要么衣衫褴褛，要么换上了基安人的装束。
沙里亚骑士点点头，视线并没有离开孔法斯的眼睛。“只想和您谈一件令人困扰的事，大统领。”
“我一向喜欢听令人困扰的消息，骑士队长，我向你保证。”孔法斯咧嘴一笑，又加了一句，“这多少有点受虐倾向，你是不是注意到了？”
萨瑟鲁斯露出睿智的笑容：“议事会上我们看得很清楚，大统领。”
孔法斯从不信任沙里亚骑士。他们献身奉献，抛弃一切世俗联系……他一直认为，自我牺牲更像是一种疯狂，而非愚蠢。
早在少年时，亲眼看到其他人以信仰或感情为借口伤害甚至毁灭自己——乃至乐此不疲——时，他就得出了这个结论。他发现，那些人好像被一个他无法听到的声音指引着，一个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声音。荣誉受侮他们会自杀，而为了喂饱孩子，他们会将自己卖给奴隶贩子。他们似乎觉得，世上有比死亡或奴役更悲惨的命运，似乎灾难降临到别人身上，他们就没法活下去……
孔法斯绞尽脑汁也无法理解那种决断，更没法想象他们的感受。当然了，真神、经卷此类荒谬之物是存在的，他能理解这些声音。永恒诅咒的威胁可以为最荒谬的牺牲写下理由。这些声音是有来处的，但另一种声音……
一种让人发疯的声音。你只需走到集市，听听那些隐士狂呼乱叫就知道了。而那种声音让沙里亚骑士异常狂热。
“你为何困扰？”孔法斯问。
“为那个被称为战士先知的人。”
“凯胡斯王子。”孔法斯说。
他在行军椅上欠了欠身，示意萨瑟鲁斯找个座位坐下。即使营帐中点着熏香，他还是闻到发霉的味道。雨势小了，打在营帐上像用手指敲击鼓面。
“是的……凯胡斯王子。”萨瑟鲁斯边说边挤干发间的水。
“他怎么了？”
“我们知道他——”
“‘我们’？”
沙里亚骑士恼怒地眨了眨眼。孔法斯感到，在他虔敬的外表下，在他胸口绣着的金丝长牙下，还有其他什么东西，比如自负的味道……也许他之前看错了这个萨瑟鲁斯。
也许他是个能讲通道理的人。
“是的，”萨瑟鲁斯续道，“我本人，还有我的一些兄弟……”
“但不包括高提安。”
萨瑟鲁斯撇撇嘴，这是孔法斯希望看到的表情。“确实不包括他……至少现在如此。”
孔法斯点点头。“不管怎样，继续说吧……”
“我们知道，你刺杀过凯胡斯王子。”
大统领哼了一声，似乎受到了冒犯，又似乎颇感兴趣。对方要么非常勇敢，要么就是无法忍受的粗鲁。“你们知道，嗯？”
“我们认为如此……”萨瑟鲁斯更正，“无论怎样……重要的是我们和你抱有相同的观点。尤其是经历过沙漠中疯狂的日子……”
孔法斯皱起眉头。他知道对方是什么意思：离开卡拉塞沙漠时，凯胡斯王子赢得了成千上万人的崇拜，除他自己之外，所有人都将他当作奇迹般的存在。但孔法斯本以为沙里亚骑士会争论预兆与迹象，而非权力……
沙漠征程确实疯狂。起初孔法斯和其他人一样，步履蹒跚地走在沙漠中，一边诅咒愚蠢的萨索提安——他亲自指派的帝国舰队司令。他无休止地幻想自己获救的场景，但没过多久，一切支撑幻想的希望便耗尽了，诡异的怀疑涌上心头。他开始正视死亡的可能性，就像在看那些愚蠢的商人兜售货物：“是的，是的，你会死的！我保证！”
得了吧，孔法斯想，你以为我是谁？
然后，在越来越乏力的征程中，他的怀疑变成确信。他感觉这一幕仿如奇景——他居然找到了生命的终点。他知道，不会有最后的书页，也没有最后一尺卷轴。墨水用尽了，一切都露出沙漠一样的空白。
就是这里了，孔法斯望着风中起伏的沙丘心想，我的人生终点。这就是一直在等待我的地方，从我出生那一刻起一直在等待我……
但这时孔法斯看到凯胡斯王子，在沙地的深坑里用手捧着水。当他伊库雷·孔法斯即将干渴至死时，这人却在涉水而行！在他精神错乱时想象出的所有图景中，没有哪一个像眼前这一幕般疯狂：被一个他未能杀死的人拯救。有什么比这更可恨？更荒谬？
就在这一刻……这一刻，他动摇了——哪怕现在想来仍令他紧张——一瞬间，孔法斯在想马特姆斯是不是对的……也许这个人真的不止是他显露出的样子。这个人就是战士先知。
确实，沙漠是疯狂的。
孔法斯审视着沙里亚骑士。“但他拯救了圣战军。”他说，“你的……以及我的命……”
萨瑟鲁斯点点头。“确实如此，而我要说这才是问题所在。”
“此话怎讲？”孔法斯明知故问。
骑士队长耸耸肩。“进入沙漠前，凯胡斯王子不过是另一个狂热者，自称得到真神的启示。但现在……尤其是现在，当瘟疫之神在我们中间行走……”他叹口气，往前探了探身，手掌交叠，前臂压在膝盖上，“我为圣战军担心，大统领，我们为圣战军担心。我们一半的兄弟把这骗子当成另一个因里·瑟金斯，当成我们的拯救者；另一半兄弟则把他当成诅咒，认为是他造成了现在的惨状。”
“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孔法斯温和地问，“你为什么来这里，骑士队长？”
萨瑟鲁斯嘴角一撇：“因为很快会发生大兵变，暴乱，甚至公开械斗……我们需要一个人，一个既有能力也有权力来阻止不测发生，或将损失减至最低的人，一个仍然得到属下忠诚的人。我们需要这个人来保全圣战军。”
“前提是你们杀得了凯胡斯……”孔法斯嘲弄地说。他摇摇头，好像为自己丝毫没表现出惊讶而有些不满。“他和他的追随者住在一起，那些人恨不得把他当长牙来保护。按他们的说法，在沙漠里有一百人献出自己的饮水——自己的生命——给他和他的两个女人。现在又有另外一百人站出来充当他的贴身护卫，个个都发誓愿为战士先知而死。连皇帝也无法得到这样的保护！但你还是觉得自己能杀他。”
骑士队长眨了眨昏昏欲睡的眼睛，孔法斯不禁确信——虽然非常荒谬——萨瑟鲁斯有非常美丽的姐妹。
“不是觉得，大统领……是肯定。”
西尔维发出动物一样的叫声，既像痛哭，又像是咕哝。艾斯梅娜弯下身子，俯在她身上，用手指梳理女孩汗渍渍的秀发。雨点有节奏地打在简陋的营帐顶上，水滴在昏暗处闪动，落在已经很潮湿的垫子上。在艾斯梅娜看来，他们仿佛蹲在被照亮的洞穴中间，四周是发霉的布片和腐烂的茅草。
凯胡斯叫来的基安女人用只有凯胡斯听得懂的语言在西尔维耳边低语，不过艾斯梅娜感到那女人接连发出的喉音中有抚慰人心的力量。她知道，语言和信仰的差别已经无关紧要，西尔维马上要生产了。
助产婆盘腿坐在西尔维张开的膝盖间，艾斯梅娜跪在她头边，关切地望着她痛苦的脸；凯胡斯站在她们身旁，表情中透着关切、睿智及忧伤。艾斯梅娜焦虑地看向他。一切正常，他的眼睛说，但他的微笑并不能挥去她心头的恐惧。
这里有重要的事正在发生，她提醒自己，比我更重要的事。
阿凯梅安离开她多久了？
也许并不太长，但沙漠横亘在他们之间。
这似乎是世界上最漫长的旅途。卡拉塞大沙漠强暴了她，解开她衣服的带扣，把皮革一样的双手伸进她的长袍，用磨光的指尖抚过她的胸脯和大腿。它剥光了她，从皮肤到骨髓，它像剥贝壳一样把她在沙子里剥开。
然后它将她交给凯胡斯。
起初，她根本没注意到沙漠。她太年轻，又喝了太多水，甚至以为这是趟愉快的旅程。凯胡斯与她和西尔维走在一起时，她总是和平时一样谈笑，但不知为什么，她觉得有些虚伪，仿佛在遮掩他们之间的亲密。她早已不记得年轻时的生活了，不记得在赤裸身体追寻鱼水之欢的妓女生涯开始前，生活是什么样了，但与凯胡斯——包括西尔维——一起做爱，让曾经的厚颜无耻变成了神圣端庄。她感到自己不再被人注目，感到自己变得完整了。
凯胡斯和他的佐顿亚尼走在一起时，她就和西尔维牵手一路前行，讨论看到的一切，而无论两人谈到什么，话题都会回到他身上。她们一起娇笑，满脸通红，用笑话为欢愉做准备。她们对彼此坦陈心中的怨恨与恐惧，知道她们共享的床铺不容忍任何欺骗。她们梦想着宫殿，还有成群的奴隶。像小男孩一样，她们吹嘘将来要让国王亲吻她们脚下的泥土。
但那段时间，她踏上的只是卡拉塞大沙漠的边缘，尚未深入其中。沙漠就像少女晒黑的胴体，石头平地在阳光下闪耀，它似乎只是为了验证她的爱情，或者是一条让战士先知巩固地位的大道。直到饮水告罄，奴隶和随军平民被屠杀……直到这时，她才真正进入“无尽的干渴”。
过去变得破碎，未来开始蒸发，她的每一次心跳似乎都属于另一颗心脏。死亡的迹象不断累积，一切变得荒芜，她就像是一根刻着文字的蜡烛，靠燃烧生命来阅读自己。她记得自己看着西尔维，那女孩在凯胡斯的臂弯中变得无比陌生；她记得自己看着一个用她的四肢行走的陌生人。
在卡拉塞大沙漠，没有任何东西能够生长。没有足够强健的根系，什么都会被吹走。这就是为什么所有的树都死了，她知道，这就是沙漠的秘密。
这时凯胡斯要她交出自己的水。
西尔维。她会保不住孩子……
他的眼睛一直在提醒她她到底是谁：艾斯梅娜。于是她拿出水袋，放到那双坚定的手里。她看着凯胡斯将自己那带着泥泞的生命倾倒在陌生人口中，当最后一滴水像唾液一样消失时，她明白了——领悟了——一件事，如烈日般明亮而无情：
有比我更重要的事。
凯胡斯将她的水袋扔到尘土之中。
你是第一个，他的眼睛说，那目光就像水——就像生命。
她的双脚被砾石烫伤，她的头发被尘土凝结，她的嘴唇被阳光晒裂。每一次呼吸都像喉咙和胸口有羊毛燃烧。然而就在这时，出乎意料地，他们到达了鲜美的绿色土地——安那斯潘尼亚。他们跌跌撞撞冲进河谷，来到奇形怪状的柳树下。西尔维小憩时，凯胡斯脱去艾斯梅娜的衣服，将她抱进透明的水中。他给她洗澡，冲去她皮肤上丝绒般的尘土。
你是我的妻子，他说，你，艾斯梅……
她眨眨眼睛，阳光穿过挂在睫毛上的水珠。
我们穿越了沙漠，他说。
而我，她心想，是你的妻子。
他大笑着，用手背擦她的脸，好像感到一丝尴尬。她抓住他的手，亲吻那发出太阳光晕的手掌……从他亚麻色的卷发与胡须中流下的水是褐色的——干涸的血的颜色。
凯胡斯用石头和树枝给西尔维搭建住所，用陷阱捕捉野兔，在土地中挖掘块茎，以木棍摩擦取火。一时间，似乎活下来的只有他们三人，不光圣战军，其他所有人类也都消失了。只有他们在说话，只有他们在观看，只有他们明白自己看到的一切，也只有他们拥有爱。这份爱跨越了所有的大地和水面，延伸到世界尽头，仿佛所有的感情和领悟都集中在这里，用统一的音调回响着。这种感觉没法解释，也没法理解。它不像花朵，不像孩童无忌的笑声。
他们成为了衡量一切的标准……完满。超越条件。
他们在水中做爱时，似乎连江河大海都变得圣洁了。
你，艾斯梅娜，是我的妻子。
他们燃烧着，浸入清水中，浸入彼此……满足彼此的渴望。
沙漠改变了一切。
“凯胡斯——！”西尔维在宫缩的间隙喘息着，“凯胡斯，我害怕！”她呻吟着，叫喊着，“情况不对！情况不对！”
凯胡斯和那个基安助产婆交谈了几句，那女人正用滚烫的水擦洗西尔维大腿内侧，一边点头，一边露出笑容。他看了艾斯梅娜一眼，又跪在女孩身边，伸手捧住她闪闪发亮的脸颊。她紧抓着他的手，将颤抖的嘴唇贴在上面，金色的眉毛在痛苦中绞在一起，眼神中透出恳求与绝望。
“凯胡斯——！”
“一切，”他眼里充满神采，“都在按注定的道路前进，西尔维。”
“是你，”女孩喊道，大口吸着气，“是你！”
他点点头，仿佛听到的远不止这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他微笑着，用拇指拂去她脸上的泪。
“是我。”他低声说。
一次心跳间，艾斯梅娜仿佛在远处看着自己。她怎能不屏住呼吸？她和他——和战士先知跪在一起，跪在那个正为他生下第一个孩子的女人身边……
这个世界自行其是，有时发生的事会将人挤扁，有时逗人发笑或令人心安——有时则使人痛苦。但不管怎样，到最后所有的感觉总会汇聚成单调，让人感到一切都不出所料。那么多昏暗的光阴！那么多没有光泽的时刻，那么多没有铭刻的记忆，仿佛除了永久的失落，时间没有意义。艾斯梅娜觉得自己一生中始终是个被陌生人牵着的孩子，穿过拥挤人潮，前往一个她知道自己不该踏足的地方，但她是那么害怕，不敢问询，更不敢抗争。
你要把我带到哪里？
她从不敢问出这句话，不是害怕答案，而是害怕答案会改变她。
哪儿都不是。绝不是什么好地方。
但离开沙漠之后，沐浴了安那斯潘尼亚的清水之后，她知道了答案。她知道，之前陪伴过的每一个男人都是为他而存在，之前犯过的每一项罪孽都是为他而经历。她打碎的每一个碗，她伤过的每一颗心，包括弥玛拉，甚至阿凯梅安。艾斯梅娜在不知不觉中度过的一生，都是为了他——为了安那苏里博·凯胡斯。
她的悲伤是为了供他怜悯，她的幻想是为了让他启迪，她的罪孽是为了让他宽恕，她的堕落是为了被他高举。他是本源。他是终点。他是一切的来处与去处。而他就在这里！
这里！
疯狂。不可思议。但却真实。
每当想到这点，艾斯梅娜便会在惊喜中笑出声来。神圣曾经那么遥远，就像她一直想得到的硬币上国王与皇帝的头像。遇到凯胡斯之前，她对神圣的概念就是：千方百计让她承受痛苦与羞辱。像她父亲一样，它总会在深夜时分来找她，低声威胁她，要她屈服，告诉她一切都很短暂，然后再用无穷的恐惧与屈辱安慰她。
她怎能不恨它？怎能不怕它？
她曾是苏拿城中的妓女，在圣城中做妓女绝不是件容易的事。她的同伴们开玩笑般自诩为“天堂门口的小偷”，一直拿那些在自己怀中哭泣的朝圣者开玩笑。“他们费尽千辛万苦来看长牙，”老皮拉夏打趣说，“最后反倒在我们这里露出‘长牙’了！”
艾斯梅娜和她们一起笑，但她明白，那些朝圣者是为自己的失败而哭泣。他们牺牲了庄稼、积蓄及爱人的陪伴才来到苏拿，低等种姓的人不会蠢到追求财富或喜悦——这个世界太过反复无常，只有救赎与神圣是他们能触到的。而她坐在窗前，摇晃膝盖，就像疯狂的麻风病人，仅仅因为心头的恶意，就朝那些没有感染的人们肆意吐痰。
那个曾经的女人——那个妓女远去了，现在神圣触手可及……
西尔维在号哭、尖叫，生产的痛苦让她全身痉挛。
基安女人高喊着鼓励她，露出狰狞的笑容。西尔维仰头靠在艾斯梅娜膝上，喘息着，眼神疯狂，不断尖叫。艾斯梅娜呆呆地屏息注视，不可思议的大事居然与平凡的生活契合在一起，让她无法思考。
“Heba serrisa！”基安女人喊道，“Heba serrisa！”
婴儿吸进第一口气，发出第一声啼哭，既是哀诉，也是祈祷。
艾斯梅娜紧盯着新生儿，意识到这正是她交出的水哺育的生命。为了让西尔维有水喝，她经受了折磨，而正因如此，才有了这个啼哭的婴儿，战士先知的儿子。
沙漠里终归生长出了枝叶……
她哭着俯下身子，告诉西尔维：“是个男孩，西尔，你生了个儿子！健康得很！”
西尔维咬咬嘴唇，先是微笑，继而哭泣，然后又大笑出声。她们用充满智慧与喜悦的眼神对视，除了凯胡斯，没有男人能理解。
他大笑着将不停尖叫的婴儿从助产婆手中接过，用探究的眼光看着。片刻间，婴儿安静下来，仿佛也在研究凯胡斯的脸，露出只有婴儿能有的惊讶表情。他把孩子举到一束闪亮的水流下，洗去婴儿身上的血迹和羊水。婴儿又哭起来，凯胡斯也假装惊讶地叫了一声，然后伴着温柔的眼神把婴儿递给西尔维。
就在那一瞬间，仅仅是一瞬间，艾斯梅娜似乎听到某人怀恨的声音。
他弯腰将孩子交给西尔维，女孩轻轻捧着婴儿，仍然在哭泣。艾斯梅娜突然感到无比悲伤，其他人的欢乐在排斥她。她低头站起身，一言不发跑出帐篷。
帐外，百柱团——凯胡斯最忠诚的卫士——用钢铁般的眼神看着她，但没有阻止她。不过她只是在凯胡斯的住所周围走动，她知道如果离开太远，肯定会有愁苦的信徒来打扰她。虔诚的佐顿亚尼一直在营地周围保持武装警戒——凯胡斯承认，他们不但在防备异教徒突袭，也在防备长牙之民。
这是沙漠改变的另一件事……
雨停了，雨后的空气清冷逼人。云散开了，她可以看到天堂之指，就像掀开的羊毛长袍下露出的闪光肚脐。她知道，仰起脸来凝视天堂之指，可以想象自己身处任何地方：苏拿，施吉克，大沙漠，甚至阿凯梅安的巫术梦境。她知道，天堂之指才是唯一一件丝毫不在意时空的事物。
两名士兵——看长相是加里奥斯人——在黑暗与泥泞中朝她走来。“真理闪耀。”擦身而过时，他们中的一人低声对她说，那人脸上仍带着沙漠里留下的灼伤。这时他们认出了她……
“真理闪耀。”艾斯梅娜回答，随即垂下头。
她避开士兵们惊慌失措的目光。“夫人……”一名士兵低声说，后半截话似乎被惊得堵在了嘴里。在她面前，这些士兵显得越来越拘谨而恭敬，好像她变得太重要了。他们服从的姿态让她不舒服，却也令她兴奋。随着日子过去，尴尬的感觉越来越轻，愉悦之情变浓了。这不是梦。
黑暗的地平线上传来声音。她知道，沙里亚祭司们正在某处吹响祈祷的号角，正统因里教徒会跪倒在草草搭建的神坛前。一时间，那声音让她想起远远听到的西尔维的叫喊。
悲伤很快变成悔恨。在沙漠中，她情愿给出自己的水，甚至几乎付出生命，为何现在就不能与西尔维共享这欢乐时刻？是嫉妒吗？不，嫉妒会把嘴唇扯成一条苦涩的直线，而她并未感到苦涩……
是吗？
凯胡斯是对的……我们不知道驱动我们的是什么。有更多东西，总有更多东西。
脚趾间的泥水非常凉爽，与熔炉般的沙砾如此不同。
旁边帐篷传来的叫喊让她停住脚步，她知道，那是正受空心病折磨的病人。她往后退开，心里却忍不住想去看看那是谁，想去给予安慰。
“求你、你、你了……”一个虚弱的声音说，“我需要……我需要……”
“我无能为力。”她满心恐慌地盯着那顶树枝与皮革搭建的阴暗小帐篷。凯胡斯隔离了所有病人，只允许在早期症状中活下来的人照顾无法自理的患者。他说，瘟疫之神会通过细小的蚊虫传播疾病。
“我在自己的粪便里打滚！”
“我无能……”
“为什么？”那个可怜的声音问，“为什么？”
“拜托，”艾斯梅娜低声哭泣，“你要明白，这是不允许的。”
“他听不到你的声音……”
凯胡斯。她似乎早就知道他会来。她感到他的手臂环着自己，丝绸一样的胡须扫过她裸露的脖颈——这出乎她的意料，让她又惊又喜……
“他们只能听到自己遭受的折磨。”他解释。
“和我一样。”艾斯梅娜回答，突然间后悔起来。为什么要跑出来？
“你必须坚强，艾斯梅娜。”
“有时我感到自己很坚强。有时我感到自己宛若新生。但很快……”
“你已获新生。我父亲重塑了我们每个人。但你的过去仍属于你，艾斯梅娜，你曾经的一切无法改变，而陌生人之间的宽恕需要时间。”
他怎么做到的？他怎能如此轻易地说出她的内心想法？
但她知道问题的答案——至少她觉得自己知道。
凯胡斯告诉过她，人就像钱币，永远有两面。一面用来看人，另一面用来被人看。虽然人同时拥有这两面，但只了解自己用来看人的一面，以及别人用来被看的一面。也就是说，每个人真正了解的，只有自己的内在和别人的外在。
起初艾斯梅娜认为这说法蠢透了。内在不就是完整人格吗？不就是其他人无法理解、只属于自己的东西吗？然而凯胡斯要她回忆在其他人身上看到的一切。有多少无心之过？有多少性格缺陷？有多少人发表评论时暗藏自负，恐惧又表现为对他人的评判……
人类的弱点——人类的极限——写在那些看待他们的眼睛里。这就是为什么每个人都急切地想得到他人的正面评价，为什么每个人都在充当演员。他们不自觉地意识到自己看到的自我只有一半，他们迫切地想让自己变得完满。
凯胡斯说，这两种“自我”之间的距离，乃是衡量智慧的标准。
那次谈话后，她用同样的标准去看凯胡斯，这才发现，她从没有——从没有！——在他的言辞或行动中发现缺陷。意识到这一点令她有些震撼，不过并没有吃惊。她知道正因如此，凯胡斯在人们眼中才有无限的力量，就像大地一样，从她脚下那小小的圆圈延伸开去，一直达到天际。他变成了她世界的界限。
对凯胡斯来说，看与被看没有区别，他就是完满。重要的是，他既可以站在自己之外去观察自己，也能从内心出发去观察别人。他会让别人变得完满……
她转头迎向他的眼睛。
你就在这里，不是吗？你和我在一起……你在我的内心里。
“是的。”凯胡斯道，就像神祇凝视着她。
她眨眨眼，流下两滴惊喜的泪水。
我是你的妻子！你的妻子！
“所以你必须坚强。”他的声音盖过病人凄惨的号叫，“真神在清洗圣战军，前往希摩之前，我们先要经历净化。”
“但你说我们无须畏惧疾病。”
“不是疾病——是大贵族。他们中许多人开始怕我了……有人认为真神因为我而惩罚圣战军，还有人担心失去权位。”
他担心会有人攻击他们？圣战军中的内战？
“你得和他们谈谈，凯胡斯，你必须让他们明白！”
他摇摇头。“人总喜欢听奉承，不喜欢听人唱反调——这你是明白的。此前追随我的只有奴隶和普通士兵，他们可以无视我的影响，现在连他们最信任的顾问和属下都转向了我，他们开始担心自己的权力，开始发现自己的弱点了。”
他抱着我！这个男人抱着我！
“他们的弱点是什么？”
“信念。”
艾斯梅娜努力迎上他的眼神。
“你和西尔维，”他续道，“今后绝不能单独行动。一有机会，他们便会利用你们来对付我……”
“到这么绝望的地步了吗？”
“还没有，不过快了。只要卡拉斯坎继续抵抗下去……”
突然间，恐惧仿佛无底深渊吞噬了她。她的灵魂之眼仿佛看到暗夜中潜藏着无数刺客，戴金饰的阴谋家在烛光下眉头深锁。
“他们想杀你？”
“是的。”
“那你必须杀死他们！”
她脱口而出的话中带着凶残。她感到震惊，但没有后悔。
凯胡斯笑了笑。“这样的夜晚，我们却在说这样的事！”他轻笑一声，令片刻前的悔恨又涌上她心头。西尔维今晚刚生下孩子！凯胡斯有了儿子！她却只能吞下孤独与失落。你为什么要离开我，阿凯？
痛苦的呜咽席卷而来。“凯胡斯，”她低声说，“凯胡斯，我感到羞愧！我嫉妒她！我是那么嫉妒她！”他轻轻笑了笑，用鼻尖蹭她的头顶。
“你，艾斯梅娜，你将是汇聚我光芒的透镜。你……你将传递火种，养育部落与国家。你是不朽，你是希望，你是历史。你将比神话和经卷更伟大，你将是它们的母亲！你，艾斯梅娜，你将母仪众生……”
她的呼吸在阴雨绵绵的黑暗世界中变得粗重，她紧紧抓住他伸来的手。她知道，从刚进入沙漠时就知道，正是为此，她才剥掉妓女的外壳，把从女巫那儿买来的避孕咒符扔进了沙地。
你将传递火种……
她不会再将种子排出子宫了。
长牙纪4111年，初冬，梅内亚诺海岸，爱荷西亚附近
告诉我……
狂啸的龙卷风，连接了布满盔甲的大地与灰暗的天空，将尘土和斯兰克一同扬起。
你看到了什么？
阿凯梅安醒来时没有尖叫。他平静地躺在那里，努力平息呼吸。他眨眨眼睛，抹掉泪水，但没有哭泣。阳光从品字形窗框射进来，照亮了屋子中央的条纹红地毯。他把自己深埋在温暖的床铺中，感受这奇迹般宁静的清晨。
这样奢逸的生活简直难以想象。摧毁了赤塔在爱荷西亚的驻地后，他和辛奈摩斯遇到了山尼帕尔男爵，普罗雅斯留在施吉克的代理人。男爵把他们奉为贵宾，说是他手下一位扈从骑士看到他们赤身裸体走在城市里，认出了辛奈摩斯，便马上带他们来见他。男爵把他们送到这座坐落在梅内亚诺海岸的基安豪华别墅疗养康复。
过去几周，男爵一直在保护、招待他们。过去了这么久，他们已经忘了自己能活着逃出来是个奇迹，开始沉浸于痛苦中。阿凯梅安很快发现，幸存本身就是需要努力承受的事。
他咳嗽一声，踢掉身上的被子，露出脚来。山尼帕尔男爵派来伺候他的两名施吉克奴隶之一从绘着浮花的缎面屏风之后转了出来。男爵脾气古怪，待人的好恶完全取决于对方是否迎合他的种种怪癖。他认为，这两位客人应该像曾拥有这座别墅的基安大公一样生活。显然，基安人睡觉时会让奴隶留在房里——跟诺斯莱人对待自己的猎犬一样。
洗浴更衣后，阿凯梅安走进庄园大厅，寻找辛奈摩斯的踪影。昨晚元帅并没有回到自己的房间。基安人留下了足够多的财富——红木镶面的家具，绵软的地毯，宝石蓝色的挂件——阿凯梅安甚至觉得，款待他的并非是一位穿着费恩教衣饰、过着费恩教徒生活的因里教男爵，而是一位真正的费恩教大公。
他一间间房子找过去，心里诅咒着元帅。健康人总是嫌恶病人，被行动不便的人束缚住并不好受。但阿凯梅安承受的痛苦非同寻常，错综复杂简直可以构成迷宫，和辛奈摩斯在一起的每一天似乎都变得越来越艰难。
从许多角度看，元帅都是阿凯梅安认识最久、最为信任的朋友，单这一点就让阿凯梅安对他的现状负有责任；而他付出的一切牺牲、忍受的一切痛苦都是为了救出阿凯梅安，这让阿凯梅安背负了更沉重的责任。辛奈摩斯仍在经受痛苦。虽然阳光普照，身边被绸缎与奴仆环绕，他似乎仍然生活在充满尖叫声的地下室里，仍然在吐露秘密，仍然在痛苦中咬紧牙关……似乎每一天，他都要重新失去双眼。所以，他不止是要阿凯梅安为此负责，简直是在指责巫师朋友……
“看看我为忠诚付出的代价吧！”他曾经喊道，“这两个坑也会流泪吗？我感觉脸还是干的啊。我的眼皮干枯了吗，嗯，阿凯？给我讲讲啊，我再也看不到了！”
“没人求你来救我！”阿凯梅安喊道。为了这份他没有想过的人情，他要偿还多久？“没人要你做出这样的蠢事！”
“艾斯梅，”辛奈摩斯回答，“艾斯梅求了我。”
不管阿凯梅安多努力地想原谅元帅的负气话，其中的敌意仍如毒药一样深陷进他心中。他常常思考自己的责任到底有多大，就像在衡量欠下的债务。他到底欠辛奈摩斯什么？有时他告诉自己，辛奈摩斯，真正的辛奈摩斯，已经死了，这个瞎眼暴徒不过是个陌生人。何不把这个人推进阴沟，让这个人去求别人解救呢？还有些时候，他说服自己相信，辛奈摩斯需要体会一下被抛弃的感觉，哪怕只为了除去身上那该死的贵族种姓的骄傲也好。
“你攥着早该抛下的东西不放，”他对元帅说，“本该紧握的却被你放弃……不能再这样下去了，阿辛！你必须记起自己是谁！”
不止辛奈摩斯，阿凯梅安也发生了变化——无法挽回的变化。
他不曾为朋友哭泣。他，最喜欢哭的他……自从逃离牢笼，便不曾叫喊着从梦境中醒来。不知为什么，他觉得自己就是……做不到。他能忆起那种感觉，耳中回荡着咆哮，眼睛灼痛，喉咙肿胀——但那种感觉似乎毫无根据，变得抽象了，就像从书上读到却无法领会的句子。
奇怪的是，辛奈摩斯似乎需要他的泪水，好像比遭受拷打、双目失明更不能忍受的事实是，现在两人中更弱小的是辛，而不是阿凯梅安。奇怪的是，辛奈摩斯越是需要他的泪水，阿凯梅安就越是难以流泪。他们的谈话仿佛是摔跤，辛奈摩斯像一个失去了权威的父亲，不停地试图在儿子面前维护威严，却只能自取其辱。
“我才是更坚强的人！”辛奈摩斯有一次半醉半醒地喊道，“我！”
阿凯梅安看着他，心中只能勉强挤出一丝怜悯。
他为朋友遗憾，也能感到朋友的痛苦，但就是无法落泪。这是不是意味着他身上也有重要的东西被取走了？或者他找回了什么？他并没有感到强壮或坚定，但不知为什么，他知道自己拥有了这一切。“折磨会教会人们，”诗人普罗塔西斯写道，“爱情所忘记的东西。”这是赤塔送他的礼物吗？他们把这些用火焰烧灼在了他心里？
抑或，他只是被拷打得麻木了？
无论答案为何，他一定会把他们烧成灰——尤其是伊奥库斯。他会让他们知道，被他们唤醒的是什么。也许这才是他们留下的礼物。仇恨。
向几个奴隶问路后，他找到了辛奈摩斯。元帅正在海景阳台上独酌，朝阳透过凉爽的空气烘烤着皮肤——这种感觉每次都让阿凯梅安心动。碎浪与盐水的味道让他想起童年。梅内亚诺海从脚下向地平线延伸，碧绿的浅滩渐渐变成无底的深蓝。
他深吸一口气，朝元帅走去。元帅斜靠着椅子，双手攥着一只酒碗，脚在踢打釉彩砖栏。昨晚，山尼帕尔提出给他们租一艘船前往卡拉斯坎的港口约克萨。阿凯梅安希望——不，必须——尽快离开，但他没法不带上辛奈摩斯。不知为什么，他清楚辛奈摩斯留在这里肯定会死。再伟大的人也会被悲伤与苦涩杀死。
他停下脚步，心里默默重复了一遍所有的说辞，下定决心……
辛奈摩斯毫无征兆地高喊起来：“啊，黑暗，你在这里！”
他醉了，阿凯梅安知道。他看到白亚麻外衣胸口洒满淡红色酒痕，元帅烂醉如泥。
阿凯梅安张了张嘴，但说不出话。能说什么呢？说普罗雅斯需要他吗？普罗雅斯剥夺了他的领地与头衔。圣战军需要他？对军队而言他只会是负担——他很清楚……
希摩！他来这里是为了看到——
辛奈摩斯放下脚，从椅子上探了探身子。
“你要带我去哪里，嗯，黑暗？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阿凯梅安紧盯着友人，端详着阳光勾勒出的长满胡须的脸庞。一如既往，面对那空空的眼眶，他难以呼吸，就像辛奈摩斯眼前永远悬着那把匕首一样。
元帅朝太阳伸出一只手，似乎在丈量距离。“啊，黑暗？你总是这副样子吗？你总是在这里吗？”
阿凯梅安低下头，心中充满悔恨。快说些什么！
但他什么都说不出。能说什么呢？说自己必须去找艾斯梅娜？
你走啊！去找你的妓女！把我留在这儿好了！
辛奈摩斯发出咯咯的笑声，像所有醉鬼一样，很快从一种情绪跳转到另一种。
“我的话这么难听吗，黑暗？噢，我知道你没那么坏。有了你，我就不用再看到阿凯那张脸了！撒尿时也不用告诉自己，其实是我的手变大了！想到……”
起初阿凯梅安一直急切地打听圣战军的消息，以免沉浸于自己和辛奈摩斯的遭遇里。在被严刑拷打的过程中，他没去想艾斯梅娜，好像他下意识地明白，她代表他心里最脆弱的一环。但自恢复意识那一刻起，他就没办法去想其他任何人了——也许除了凯胡斯。为了重新拥她入怀，用笑声、泪水和亲吻抚慰她，他愿意付出一切！看到她欣喜、哭泣、难以置信的表情，将会是多么愉悦！
他可以清楚地看到这一切……但怎么才能做到？
“我只想知道，”辛奈摩斯用醉鬼哄人的口气说，“你他妈到底是谁！”
虽然曾担心会发生最坏的情况，但阿凯梅安知道她还活着。传言圣战军在穿越海墨恩途中几乎全军覆没，但辛奈摩斯说，她是和凯胡斯一起走的，他想象不出世界上有哪个地方会比在那个人身边更安全。凯胡斯不会死，不是吗？他是末日的使者，是被派来在第二次末世之劫中拯救人类的。
这是他在被拷打的过程中确定的另一件事。
“你带来风的感觉！”辛奈摩斯的喊声越来越刺耳，“你有海的味道！”
凯胡斯将拯救世界。而他，杜萨斯·阿凯梅安，将是凯胡斯的顾问和导师。
“睁开眼睛，辛！”元帅的喊声变得嘶哑，阿凯梅安看到唾沫在阳光下闪烁。“睁开你见鬼的眼睛！”
一道巨浪在脚下黑色的岩石上炸开。空中弥漫着腥咸水雾。
辛奈摩斯放下酒碗，疯狂地朝天空挥手，高呼：“哈！哈！”
阿凯梅安往前冲了两步，然后停下了。
“所有的声音！”元帅喘息着，“所有的声音都让我害怕！我从来没有这么害怕！从来没有！求你了，真神……求你了！”
“辛。”阿凯梅安低声说。
“我曾经那么强壮！那么强壮！”
“辛！”
元帅突然停下。
“阿凯？”他收起胳膊，紧紧抱住身体，就像要缩进只有自己可以看到的黑暗之中，“阿凯，不！不！”
阿凯梅安不假思索地紧紧抓住了他，抱紧了他。
“是你造成了这一切！”辛奈摩斯朝他的胸口尖叫，“是你做出了这一切！”
阿凯梅安紧紧拥抱痛哭的友人。辛奈摩斯的肩膀如此宽阔，让他的手臂难以合拢。
“我们必须离开，”他低声说，“我们必须找到其他人。”
“我知道，”亚特雷普斯的元帅喘息着，“我们必须找到凯胡斯！”
阿凯梅安的下巴低了低，抵住友人的头顶。他在想：自己的脸庞还是干的吗？
“是的……凯胡斯。”
长牙纪4111年，初冬，卡拉斯坎附近
这片废弃庄园的中心区域兴建于远古的塞内安时期。初到这里时，孔法斯曾饶有兴味地按历史年份巡视了一遍整片建筑，最后住进一间几代前某位基安大公用大理石建的小房间。不把所处的房屋结构彻底搞清，他总觉得不舒服。他认为这是将军的习惯，把所到之处都当成战场。
午后，因里教贵族陆续赶到，一队队骑者披着斗篷、冒着蒙蒙细雨而来。孔法斯和马特姆斯一起站在有顶篷的阴暗阳台上，看着他们急匆匆穿过庭院。从叔叔的私人花园中那次会谈以来，这些贵族似已改变许多。如果闭上眼睛，他仍能看到他们当时的样子：四散在柽柳与柏树间，脸上写满了希望，却没有多少警惕，每个人的仪态举止都透着傲慢与做作，华美的衣着显出各自国家的特色。回想起来，他们身上的一切都显得……初出茅庐。而今经过数月的征战、沙漠征途和瘟疫，他们看上去变得坚韧刚强了，就像军团士兵一样不断进化，变成心如铁石的老兵，让每个新丁羡慕不已，让年轻军官心怀畏惧。他们似已变成一个全新的民族，康里亚人与加里奥斯人、艾诺恩人与泰丹人的区别仿佛被铁锤从他们身上敲打出去，就像去除了钢中的杂质。
所有人都骑着基安人的战马，穿着基安人的衣服……这些表面的东西是无法忽视的，它们有更深刻的影响。
孔法斯瞥了马特姆斯一眼：“他们比异教徒看起来更像异教徒。”
“沙漠造就了基安人，”将军耸耸肩，“也改变了我们。”
孔法斯仔细看着这个男人，心中有些莫名的不安。
“是啊，你说得对。”
马特姆斯用毫无感情的眼神看着他。“您能告诉我这是要干什么？为什么要秘密召集全体贵族？”
大统领转过脸，望向雨帘后安那斯潘尼亚漆黑的群山。“当然是为了拯救圣战军。”
“我一直认为我们只关心帝国的利益。”
孔法斯又一次审视这位属下，想猜出对方隐藏在话语后的想法。刺杀凯胡斯王子的计划失败后，他经常有种冲动，怀疑将军背叛了自己。他把施吉克的事怪罪于马特姆斯，但奇怪的是，他仍把将军带在身边。
“帝国与圣战军正走在一条路上，马特姆斯。”不过——他不禁想——用不了多久，两者就会分道扬镳了。那将是无比悲惨的一幕……
首先是卡拉斯坎，然后是凯胡斯王子，那之后才是圣战军。一切按部就班。
马特姆斯只眨了眨眼：“那如果——”
“来吧，”孔法斯打断他，“到戏耍狮子的时候了。”大统领指挥侍从们——自离开沙漠，他不得不让士兵来做奴隶的活——把因里教贵族领到马厩旁一间宽敞的室内骑马场。孔法斯和马特姆斯来到时，火盆中的橙红色炭火让他们感到温暖。浑身湿透的人们窃窃私语，有五六十人来到这里。起初没人注意到孔法斯，大统领一动不动站在入口的拱门处，扫视着他们——从灰暗的场子里他们仿佛带着沙漠色彩的眼睛，到湿靴子上沾的稻草。他不禁暗自揣测，若把这间屋里的人一网打尽，帕迪拉贾愿意付他多少钱？人们渐渐注意到了他，谈话声低了下来。
“安那苏里博没来？”盖德奇总督叫道。他的眼神和平时一样锐利，还带着一丝讽刺。
孔法斯咧嘴一笑：“噢，他确实来了，总督大人。人不在，但议题是他。”
“这儿少的不只凯胡斯王子，”戈泰克伯爵道，“梭本也没来，还有阿斯贾亚里……当然，普罗雅斯病了。但这里没有一位凯胡斯的热心支持者……”
“这只是巧合，我敢肯定……”
“我还以为我们要谈卡拉斯坎。”乌兰扬卡总督道。
“当然了！卡拉斯坎在抗拒我们。我们来到这里，就是为了搞明白为什么。”
“那是为什么呢？”高提安有些轻蔑地问。
这不是孔法斯头一次发觉他们都在鄙视他了——很正常，谁都会憎恨比他们优秀的人。
他伸开双手，走到他们中间。“为什么？”他喊道，眼中带着怒火与挑衅，“这正是问题所在，不是吗？为什么雨一直下，让我们的双脚、我们的帐篷，甚至我们的心都开始腐烂？为什么坏血病毫无区别地袭击所有人？为什么有那么多人上吐下泻地惨死？”他佯作惊讶地笑了笑，“而这一切都是走出沙漠之后发生的！似乎卡拉塞的灾难还不足以让真神满足！为什么？我们难道还需要让老库默尔查查他那些记载预兆的书典吗？”
“不，”高提安紧张地说，“事情很明显。真神的怒火在灼烧我们。”
孔法斯心中暗笑。萨瑟鲁斯坚称，要不了几天，那个所谓的战士先知就会丧命。但不管他是否成功——孔法斯怀疑他做不到——在接下来的行动中，他们都需要尽可能多的盟友。没人知道凯胡斯王子手下到底有多少“佐顿亚尼”，至少也有数万……看来，长牙之民忍受的折磨越多，就有越多人转向恶魔。
不过，正如俗话所说，挨打的狗是不会忠于主人的。
孔法斯的视线在这群贵族身上扫过，演说停在最完美的时机。“谁能否认呢？真神的怒火在灼烧我们。这是我们罪有应得……”
他的视线又一次在众人身上扫过。
“因为我们庇护着一个伪先知。”
人群爆发出叫喊，抗议的声浪远高过支持的。但这也在孔法斯预料之中。当务之急是让那些蠢货开口谈论这个话题。剩下的交给他们的偏执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