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西方奇幻小说网 > 紫与黑> 借人以图 四

借人以图 四

他们所做的准备——噢,你真该自己亲眼看看。
我们的舰队由五条船组成——五条,这个人拥有整整五条船。为首的那条船,或者说旗舰,是载重400吨、配有七十门火炮的三桅大帆船,雄狮号。以及载重150吨、十二门火炮的双桅纵帆船,幼狮号;载重200吨,十二门火炮,护卫 舰级配备的双桅混合式帆船,企图号;载重90吨,四十门火炮的双桅轻快帆船,苍鹭号,原为帝国所有,也是战争时期我方夺取的少数几件战利品之一;然后是载重90吨,六门火炮的单桅帆船松鼠号——并非三百年前的那艘船,但不知为何取了这么个名字作为纪念。
雄狮号上包括公爵和我——这些自不必说——以及六十名士兵,外加军需品和绝大部分的火药。企图号是补给船,携带着几乎所有的食物和水。幼狮号上携带着工具、测量设备、后备的桅杆、木材、铁器等等。就我所见,苍鹭号和松鼠号上基本只有惯于海上生活的步兵,他们仅有的作用就是令人望而生畏,并为其他船只护航。
首先送达的是军需品,朗埃克里地区因此一度拥堵。想必在这次探险中,若是出现需要作战的情况,那么这支远征队里的每个人都能分配到弓箭、火绳枪或是长矛之类的武器,外加全套黑白相间的铠甲和一些零碎东西。我们有一千把火绳枪,品质一流;三百把燧发手枪,每把价值四枚安琪儿;八百把长弓,六百把十字弓,大约四十万支箭(这些箭是按照重量出售的,所以没人知道准确的数目),一千两百根长矛,一千柄18型剑,六百柄15型剑——其余那些我实在没兴趣清点了。我们有一百匹马——雄狮号有一整层甲板都是这些马——以及干草、燕麦、压制过的大麦,诸如此类。按照我的想法,艾斯凯渥肯定也有马——埃涅阿斯提到过——所以更简单的办法是带上满满一箱金币,等到了那儿跟他们买马,前提是我们真的需要马匹。不过显然公爵大脑的运转方式并非如此。如果(我开始这么觉得了)它真的有在运转的话。
比较让我感兴趣的是那些测量设备,不过我没机会近距离观察。我看着他们把设备运到船上,但大部分都装在板条箱里,而且那些箱子看起来全都一个样子。我所能肯定的只有“设备数量很多”这一点,虽然无论是重量还是占据的空间,这些设备都无法和武器相比。还有另一批大家伙——出人意料,但并没有令人不快——则是乐器。三个壮汉搬着我这辈子见过的最大的拨弦键琴走上踏板,而我差点被挤得掉进海湾里。除此以外,其他人还运来了大键琴、中提琴、大提琴、两把竖琴和一支大号。所以就算我们会在旅途中受苦,也不必在沉默中受苦。
我刚才说过,大部分食物都存放在企图号上。但公爵本人的食物存放在雄狮号上。把这些食物全部装到船上并妥善存放花去了他们半天的时间。我能体会到公爵的手下有多么辛苦。要在一条船上储存两百瓶精致的红酒,同时还要避免瓶身剧烈摇晃、暴露在危险的高温之下、遭到盗窃或者渗入海水,天晓得谁能办得到。因此整个红酒装船的准备工作只能暂时搁置,直到木工想到办法将中层甲板的嵌板部分改造成应急用的酒窖。

 
别问我航行的事。我并不在场:虽然我的身体在那儿,可我的其他部分却在别的地方。我的身体——遭到虐待,长久受苦的肉体——在狭小的船舱里度过了三个星期,期间我蜷缩在木头架子上,隐隐作痛的关节和做工粗糙的木板之间只有个装满了发霉羽毛的麻袋。时不时会有人想起我,给我带些食物来:那些食物比我在贵宾席上吃过的还要精美,但我毫无胃口。何必费那个事呢?它在我肚子里装不了多久,等到我吐出来的时候,只是平添痛苦而已。
我也不认为我错过了什么。毕竟,大海就是大海。我时不时会问膳务员是不是快到了,可他的回答却只有微笑。在一段相当激烈的航行之后——其间我的身体不断被从架子甩到客舱的墙上——我问他风暴有没有给船身造成太大的损伤。“什么风暴?”他说。我确实应该先提醒他的,不过是他非要在那时揭开一碟炒鸡蛋的盖子,于是我理所当然地吐在了他的鞋子上。

 
有那么一天,船似乎在海上静止了很久。我半点也不在乎。在航行开始之前,我最担心的是旅途中的无聊:那时的我真够幼稚的。如果你遭受了二十一天连续不断的折磨,你的内脏自始至终想要透过你的嘴巴离开身体,在这种时候,无所事事的漫长间歇就像无匹骄阳赐予有福之人的极乐与狂喜。事实上,我曾经怀疑自己已经死了,可答案是否定的。我没那么好运。
就在我鼓起勇气想要起身的时候,门开了,公爵走了进来。
当然了,那时的我已经知道,他天生就是个水手。他用一部分时间站在甲 板上,观赏包裹金边的壮丽景色;另一部分时间则坐在他的客舱里,用数学工具做着精细的计算。他看了我一眼,脸上抽搐了一下,随后用亚麻手帕捂住了鼻子。
“或许你愿意到甲板上来看看。”说完,他便离开了房间。

 
就在我将脑袋探出舱门的那一刻,阳光就像一记重锤,打得我晕头转向。
“感谢你的到来。”我能听到公爵的话声,但我眼中所见只有炫目的橙色、黄色和红色云彩。“我想你应该很想亲眼见证这非凡的一刻。毕竟,这也是你和你父亲的梦想。”
他的话毫无逻辑可言。我摸索着前行,直到我的手碰到某个可以抱住的东西为止。后来我才发现,那是某个人的手臂。我迅速放开,步履蹒跚了一阵,然后靠着什么东西(后来我才知道那是桅杆)瘫坐在地。眼前的斑斓色彩略微淡去了一些。我能看到船的甲板,清澈的蓝天,深蓝的海水。除此之外,看不到什么非凡的景象。
“艾斯凯渥。”公爵说。
我很想说,别傻了,那儿什么都没有,只有无尽的天空和海水。但他正指着什么——确切地说,他正在为将来会铸造的、用来纪念这一刻的铜像摆着姿势:背脊挺直,侧面就像挽弓欲射的弓箭手,他的右臂伸出,与身体形成直角,直指前方。指着什么?我看了过去。除了海平线上略带灰色的模糊云朵之外,什么都没有。
“您说什么?”我说。
他没有回答。甲板上还有另外四五个人,他们的衣着过于整洁华贵,不可能是水手——而且他们都在看着那片云彩。是在迎合那位终于失去理智的大人物吧,但也许不是。
那些并不是云彩。事实上,我正看着一片山脉,虽然距离十分遥远。那是陆地。
 
“船长,”公爵说,“麻烦你给我们的客人看看海图。”
但海图对我来说没什么意义。图上有很多淡蓝色,配有铅笔画出的线:一些是之字形的线,线的每个转折处都以细小优雅的笔迹标有日期。最长的那根线在中央的某处戛然而止。我不禁在海图上查看起纬度和经度来。
“就是埃涅阿斯所说的位置,半点不差。”
不,我心想。不,别这样。即使是对于恶作剧积习难改的无匹骄阳,即使是设计了人类的消化和生殖系统、给予凡人神明的头脑和山毛榉树的一半寿命的无匹骄阳,也不可能如此残忍、如此反复无常。我瞪大眼睛,希望那片山脉其实是云彩,但事实并非如此。那些是山脉,就和埃涅阿斯描述的山脉一样,正如卡齐德努斯的壁炉中灰飞烟灭的那些文字所描述的,如果你从西北方接近艾斯凯渥,看到的就会是这片高山:那是奥杜斯山脉,而强大的奥斯城就坐落于山脚的位置。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我心里那个小小的声音说。的确。有些时候,我真不知道自己站在哪一边。

 
几乎就在我们看到陆地的那一刻,风彻底停止了。船帆静止不动,厨房的炊烟径直升向天际,就像一棵参天大树。
我们就这么等待了两天。我们还听不到孩童的嬉闹声,闻不到任何烟味,但我们离得那么近——只是还没近到可以放下小艇划过去。于是我们等待。公爵努力保持沉着,但在大部分时间里,他都用一架庞大的黄铜望远镜凝视着远方那个小小的凸起,而且完全没有与人分享的意思。但在我看来,全然静止的海洋足以弥补受困此处的挫败感。我开始吃得下东西,能够下床四处走动。我在甲板上找了个看起来没有航海用途的安静角落,舒舒服服地坐在一卷绳索上,读起了一本书。
在第三天的凌晨时分,风吹了起来。当我的身体被甩下床架,撞上天花板的时候,我开始觉得出了什么岔子。我落地时的姿势不太对头,随后就那么躺在那儿,思索着自己是不是快要死了——我真的不太了解这些东西:谁能弄清颅骨碎裂和狠狠撞了一下之间的区别?——这时有人闯了进来,把我拖离地板,带着我匆匆走出门去。我还以为自己遭到逮捕,即将受到处决——我用不着多加想象也能得出可能的原因——但随后我才明白,我们撞上了水下的岩石,现在他们需要所有人一起操作水泵。
 
所有人。公爵也在那儿,全身的重量都靠在拉杆上。看起来进展很不顺利。我花了点时间才有所察觉,不过我清楚地记得自己当时低下头,却看不到膝盖在哪儿——因为我的双膝已经淹没在水下。这让我忘记了自己柔软无力的双手,开始绷紧肌肉,就像奋力爬出火坑的人那样全身用力。一直等到停下的那一刻,我才意识到自己喘得厉害,几乎无法呼吸。
我们用水泵不停地抽着水,一直到天亮之后很久,这时风又突然止歇,船也停止了移动,我们都像破麻袋那样瘫软下来。等到最后有人下来的时候,他说出口的并不是好消息。
风暴几乎将我们吹到了岸边。我们没有靠岸,全都要归功于船长和舵手像疯子那样地拼命阻止,否则我们就会像磨盘里的玉米那样,被暗礁碾得粉碎。幼狮号和企图号就没这么走运了。瞭望手看到那两条船下沉,而且即使找到了幸存者也救不了他们。至于松鼠号的遭遇则无人得知。已有五十岁高龄、建造于帝国船厂的苍鹭号就像急流里的一片木头般起起伏伏,几乎毫发无伤。雄狮号的情况就很不乐观了。三根桅杆都被吹得无影无踪(别忘记,后备的桅杆都存放在幼狮号上),吃水线下的船身受到重创,两根船肋满是裂纹,这条船如今全凭无知和习惯才勉强维持着完整。我们仍有可能将雄狮号靠岸——可能性大约是十分之一,如果真能做到这一点,并且拥有随着幼狮号一起沉没的工具和材料的话,我们也许能修好它:但前提是尽可能抛下所有不必要的重物。不必要的重物,意味着那些火炮、火药、马匹和饲料、武器和铠甲、公爵的葡萄酒、以及所有对船只航行来说并不完全必要的人员。
我们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那些马匹全部丢进海里。它们万分不愿下去, 所以我们只能遮住它们的眼睛,切断它们的脚筋,再以船帆的横杆作为杠杆,让它们翻下船舷。这用去了很长的时间。我仍旧是应急劳动力的一员,虽然我所能做的只是搬运横杆而已。我疲倦得无法思考,但这反而是好事。我们忙碌了一整个白天,直至深夜,只有“风随时都可能再次吹起”的美好愿望驱使着我们。公爵一直待到傍晚时分,才转移到苍鹭号上,而那条船陪伴我们度过了一整个夜晚。我想我应该是在绞盘边上睡着了。等我醒来时,发现自己四仰八叉地躺在甲板上,全身都酸痛不已。
到了黎明时分,我们再次搁浅。他们从苍鹭号上取来了一根桅杆,配上应急索具,然后只要凭借一点运气,我们就能让雄狮号顺利靠岸,不过前提是有一股非常温和的风恰好吹向正确的方向。就在早晨过去一半的时候,这样的风刮了起来。残破不堪的雄狮号慢慢吞吞、像是踱步般地越过海面。等到天黑的时候,他们抛下船锚,放下小艇。无论这是个怎样的鬼地方,我们都已到达。

 
在风暴到来前,那段风平浪静的时间里,公爵绘制了一张地图。那是他能带在身边的少数几样东西之一,就塞在他的靴筒里。这张地图基于埃涅阿斯的手稿和其他已知的证据制成,要不是我知道真相,多半会对它深信不疑。
他此时站在海滩上,双手拿着那张地图,抬头看着群山。他们把我带到了他身边:看起来,我也是必不可少的。我当时乘坐着雄狮号,后者只差一点就成功靠岸,不过这样的距离足以让十分之九的乘客和船员坐上小艇离开。其余的人由苍鹭号派出的小艇救起——苍鹭号的吃水很浅,所以就算如此接近岸边也毫无问题。
“这儿,”公爵说着,从他推断出的地图上抬起目光,“肯定就是伊利亚峭壁。”
我很清楚这是哪儿:奥杜斯山脉的山麓丘陵,在埃涅阿斯的时代,那儿是刚刚开始扩张的奥斯城的城郊地区。他开始用圆规测算距离,他的嘴唇也在动。仔细打量之后,我忽然觉得有必要指出一件事。
“如果这儿是伊利亚,”我说,“城市又在哪儿?”
我的观点有理有据。奥斯城在海上就能看到:埃涅阿斯在靠岸时就看到了城市,随后径直驶入了壮丽无比、探入海湾四分之一英里的大理石码头。我们着陆的位置却是沙滩,而且周围丝毫没有人造物件的踪影。
他没理睬我。“那样的话,”他续道,“河流入海口应该就在我们左方不到六百码的位置。”他放下地图,转头看去。我也朝那边望去,在海面上找到了水流的痕迹与下层逆流导致的波纹。恰好就在他所说的位置。但没有城市的影子。
“跟我来。”他说。然后我们全体出发,沿着海滩前进,潮湿的沙砾黏附在我们的脚跟上。几分钟过后,我们站到了一条湍急的河流边,而它就在这儿汇入海洋。公爵的表情就像是刚刚得到了头戴金珠三重冕的无匹骄阳亲自颁发的功绩勋章。“这条河,”他说,“那座露天市场从前就在这儿。”
从前——我瞪大眼睛看着他。我从没想到过这种可能。
“我能想象出发生了什么,”公爵说,“海湾随着时间推移而淤积泥沙,失去了作用,所以才会遭到废弃,”他露出微笑,“我们所看到的情形倾向于支持这种观点,不是吗?”他转过身,用剑尖戳了戳地面。“按照我的猜测,露天市场就埋藏在这片沙滩下的什么地方。真是可惜。我还期待能看到城市奠基者的巨型铜像呢,”他耸耸肩,“也许他们离开的时候把铜像也搬走了,那样的话,我们早晚会看到的。”
作为学者,我认为圣经的内容在口口相传之中已经遭到了某些曲解。举例来说,我认为那句名言应该写作:那看见却仍信的人有福了(7)
另一个人用剑敲打着周围的灌木。我看着他,随即听到了钢铁敲击岩石的叮当声。他跪了下来,拔下一把杂草。公爵走了过去,站到他身后。“在这儿,”那人说,“瞧。”
那是一块打磨过的光滑石头,在砍断的灌木残桩之间隐约可见。
 

 
我们又搜寻了一个钟头左右,但没能找到其他东西。然后雄狮号和苍鹭号的船长找了过来,温和但坚决地把公爵拉到一旁。他们坚持要对之后的事务讨论一番。
大致来说,我们在海滩上有将近三百人,包括两艘船的船员加上公爵的随行人员以及士兵。苍鹭号上的食物足够喂饱所有人,如果我们能稍微减少些食量,那么大概能喂饱两倍的人。一百五十人可以挤在苍鹭号的船上,同时不至于压沉它,但船上会相当拥挤,而且载着这么多人,那艘船哪儿也去不了。必须解决食物和暂时住所的问题。他们希望公爵给予指示。
公爵对这些事不怎么感兴趣。他告诉他们照自己认为合适的方法去做,然后低头看着地图,沿着沙滩向高处走去。我很想留下来偷听那两个船长的谈话,但他们清楚无误地表示不需要我在场,于是我又快步回到了公爵那边。
他找到了(他所推测的)主干道——那条路很宽,按照埃涅阿斯的说法,四辆大型马车可以齐头并进,车轮还不会相互刮擦——直通港口的方向。他指了指遍布山丘的茂密森林,沿着道路前进,我们就会到达北方大道。那条路从奥斯城一直通往都城艾诺,途中要经过山脉中的一处狭窄的山口。公爵说,如果我们立刻出发,就能在明日中午时分到达艾诺城。艾诺城的居民会给我们所需的食物和住处,我们也可以展开商谈,要求他们提供我们返回时用的船只,至少是建造足以容纳其余人手的大船所需的材料。他从地图上抬起目光,直视着我,然后说:“你是这方面的顶级权威。你有何看法?”

 
(我有何看法?让我想想。依我看,这儿不是艾斯凯渥,不可能是。经由一系列离奇的巧合,以及极度一厢情愿的看法,我们都认为这儿和艾斯凯渥很像:但请注意,公爵手里拿着的这张地图是在我们抵达之后绘制而成的:是在他花费漫长的时间,用他那副硕大的望远镜凝视海岸之后。如果不考虑那张地图,就只能回到文字的解读上了。就我所知,拥有河流入海的海湾和天然海港的地方,全世界加起来恐怕足有上千之多。或许这样的地方在自然界比比皆是,只要集合了某些要素——河口加上高山加上盛行风,再加上某种特别的潮汐规律,就会形成这么个地方。因此,教授要遗憾地通知你,你的假说并未得到充分验证,而你的论文也未能达到发表水平。
可无论这儿是不是艾斯凯渥,除非我们能找到些食物和遮风避雨的地方,否则我们都会死去。如果我们就这么一头闯进森林,而不是去做挖掘海龟蛋之类的事,我们就会失去宝贵的时间,导致食物短缺。
如果我解释,或许他会听。如果——)

 
我们沿着那条路前进。说句公道话,在地上的植被和枯枝烂叶之间,的确有一条清晰可见的线:一条自然界中极少出现的直线。而且刚才还有人发现了打磨过的石头。这样说来,这儿很可能曾是一条路。
在大约三百码过后,那条直线径直通向森林之中。公爵带着指南针,那是个装在镀银盒子里的漂亮小东西,而那盒子用蓝色丝线挂在他的脖子上。根据埃涅阿斯的说法,艾诺城就在奥斯城北面三十二里远处。我以安慰的口吻告诉自己,在森林里比在海滩上更容易找到可以食用的野兽和鸟类。可我的断言毫无根据。我算不上真正的学者。

 
我完全不想讲述在森林里的经历。就在头一天,有人朝某个看上去像猪的生物开了一枪。他打偏了。枪声惊动了大约一百万只黑色的小鸟,它们尖叫着飞向远处。自此以后,森林里的活物就只剩下了我们。
我们在一片荆棘丛中过夜。我们选择那里扎营,是因为它太过浓密,我们仅剩的力气不足以在其中开出一条路来。当我的背脊碰到用碾碎的荆棘铺成的粗陋床垫,我立刻沉入了梦乡,一直睡到被人踢醒为止。我希望他们把我留在那儿,因为我全身酸痛,走起路来生不如死,但他们不同意。我越来越没脾气可发,就算我是傻瓜也知道不必去自找罪受。我只是照他们说的去做。
一般来说,森林里要比森林外凉爽一些:正因如此,我根本不敢去想象外面的温度,如果真有“外面”的话——在我看来,这片森林根本无边无际。不管怎样,我们首先要面对的是致命的炎热,再加上完全没有饮用水,理由也显而易见:根本没有能装水的容器。大约午后三点钟,我们偶然撞见,或者说几乎跌进一条河里。公爵立刻宣布它是阿劳拉河。我赞同了他的话。我已经不在乎这些了。
夜晚寒冷刺骨。我们点燃了火堆,但这只是杯水车薪。到了第二天早上,约莫二十人开始发烧、胃绞痛,还有另外一些不同的症状。食物已经吃光了。我们答应那些病人,说一定会回来找他们。入夜的时候,又有三十来人出现了相同的症状:他们同样被留了下来。我忙于每分钟检查自己的体温三次、留意热病初期最微不足道的征兆,除此之外,另一小部分的我,则做着心算:三百减去五十等于两百五十,在必要的时候,苍鹭号可以带上其中七十人返回家乡。等到次日傍晚,队伍的人数缩减到了一百八十,而我的身体依旧健康。现在(那一小部分的我在说),只要公爵患上这种未知的疾病,然后死掉,我们就都能——
公爵在第四天的下午得了病。我们停止了前进,因为前方出现一大片绿色的平顶真菌丛。当时我们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些东西是有毒的。真菌引发了一场混战。我既不强壮,更不坚定。我一朵真菌也没抢到。有些人把好运都占完了。
半数的中毒者在当晚就送了命。等到第二天破晓,幸存的那些人也动弹不得。他们汗流浃背,抽搐不止,鼻子也流出血来。公爵不知哪来的力气,强撑着靠在一棵树的树干上,大概是为了不让自己死在枯枝败叶中吧。我坐了起来,盯着他看了大约三个钟头。他呼吸缓慢,而且出气多进气少,但他始终保持着呼吸。三个钟头以后,我受够了。我站起身,在冬青、荆棘丛和断枝间跌跌撞撞地走着,直到我的脚绊到了什么东西,随后跌倒在地。睁开双眼的时候,我发现自己的身下是一朵肥大的奶白色真菌,也就是他们叫作“鸡肉伞菌”的那种东西。按理说烹调过才能吃。去他的烹调。
当我吃到心满意足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我试图按原路返回,却怎 么也找不到来时的路。我干脆放弃了回去的打算,环视了一圈,想找个能凑合一晚的地方。就在这时,我看到有个人的脚从一棵树后伸了出来。看来我应该是绕了一大圈又走回了原地,要不就是一场猛烈的风暴把我吹离了航线,诸如此类。总而言之,我回到了营地。我去见了公爵。
九十六个人因为食用了有毒菌菇而丧生。公爵活了下来。等我返回营地的时候,他正坐得笔直,地图放在膝上,虽然天色已经暗到无法阅读了。他抬头看着我,而我吃力地朝他走去。然后他说:“如果我没弄错的话,那边的小山应该就是卡塔·阿诺山。”
我盯着他看,“您说什么?”
“卡塔·阿诺山。埃涅阿斯就是在那儿的驿道上更换马匹,继续前往艾诺城的。这样的话,正前方十二里处就是艾诺城了。”
“我一直在想,”我说,“我或许应该回到船上去。”
他对我露出微笑,“就这么错过所有的乐趣?我可不这么想。”
“我想我还是回去的好。”我说。
他耸耸肩。“你想单凭自己把那条船开回共和国去,”他说,“你真是个不一 般的家伙。而且你还得空着肚子。”
我没把那朵鸡肉伞菌的事告诉他。我说:“我不认为艾诺城还在那儿。如果 它是首都,而且距离这儿只有十二里路——”
他抬起一只手,而我闭上了嘴。“我想在死前证明自己是正确的,”他说,“你 呢?你就没有一丁点儿好奇吗?”
我思索起来:他就快死了,而且他对这件事如此确信,那干吗不让他死得安 详些呢?但如果我们能在这儿转身返回,或许还能捕到鱼之类的东西。只要他开了口,所有人就都能回去了,不是吗?“有件事我得告诉你。”我说。
“是吗?”
“是的。”然后我告诉了他。
我永远不会忘记他当时的神情。难以言喻。我所能想到的只有一件事:他 不相信我,而且完全不明白我为什么要编出这么个难以置信的故事。等我讲述完毕之后,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又低头查看起地图来。“如果从艾诺城出发,”他说,“我们可以坐小艇从佩拉奈玛河顺流而下——假使我们能租到小艇的话——然后沿着海岸返回奥斯城。这样就不必原路返回了。”
我摇摇头。“你忘记了,”我说,“德尤多附近有挂瀑布。埃涅阿斯说过,它和新年神庙的尖塔一样高。”
“那儿肯定有水陆联运(8) 的设施。”公爵答道。
“埃涅阿斯可没提到过。”
“那现在也该有了,”公爵说,“毕竟那已经是三百年前的事了。”
于是我去找了其他负责人。结果证明,这完全是吃力不讨好。雄狮号和苍鹭号的船长和大副都已死去,三人死于真菌中毒,一人死于高烧。苍鹭号的舵手还活着,但他已经精神错乱,对着根本不存在的人大喊大叫。至少这能解释暴乱为何没有发生:因为根本没有人能挑起暴乱。
我在营地里转悠,清点着人数。这时我已经觉得好多了,这都得感谢那朵鸡肉伞菌。我的清点结果是六十一人,等到明天早上,活下来的恐怕只有五十八人。我坐在一棵树下,双手抱头,痛哭流涕。没有人提出异议或是指指点点,看起来根本无人察觉。
就在我快要哭瞎眼睛的时候,我突然想到,这支远征队的高级官员还剩下一位:那就是我。我毕竟是学院人文学科的指导教授,因此,我在低阶秘议会拥有对应职务的位阶,也是学会的常务代表。然而,我不太确定自己的权限能否扩展到世界的这个角落;而且我并不想当什么领袖,如今在死亡线上挣扎已经够惨的了:若是最终因为我的失误而害得大伙送命的话,无疑更是雪上加霜。
那天夜里,我两度醒来,一心想要沿着我们在森林里踩出的那条小径原路返回。但我并没有付诸实施。我太害怕了。一切都发生得那么快——死亡,灾难,还有突然间分崩离析的一切。当我们从安定走向劫难的那一刻,我本想加以阻止,可我办不到。事实显而易见——我无论做什么都无法逃避的事实——事到如今,我和其他人都已经无能为力。就算我回去,等待我的依旧是绝望,我们走得太远了。如果我们继续前进——噢,谁知道呢?我们也许能误打误撞地来到森林边缘,或者遇到友好的蛮族,或者杀死一头庞大、笨拙、动作缓慢,而且毫无头脑可言的野兽。

 
黎明降临,没有人急着出发,就连公爵也一样。我们花了点时间向死者行注目礼——我们既没有力气也没有工具,无法埋葬他们,于是我们只好把他们留在原地。我们唯一能表达敬意的行为就是多看他们一会儿。大伙儿三三两两地站起身,犹豫不决。接着,在没有任何命令的情况下,我们沉默地转身面向北方,然后迈开了步子。
不知道我们走了多远——林冠又高又繁茂,几乎看不到太阳——这时我身边的那个人(我始终不知道他的名字),抓住我的肩膀,指了指。他并不是唯一察觉的人。在天际线上,在树木间偶然产生的缺口之中,有个人类的轮廓,那人站得笔直,一动不动。
有人大叫起来,我们也纷纷跟着叫喊。那个人类的轮廓没有动。我们快步向前,口中或是哀号,或是恳求。事实上,在有人抵达能够看清那东西的视野范围之前,我就明白了几分。相应地,我放慢了步子,开始行走,而身边早已有人飞奔起来。
埃涅阿斯喜欢他在艾斯凯渥所见的大部分食物,但他对他们的艺术品稍显苛责。他说过,他们的画作过分简化,色彩却运用过度,他们的雕塑作品僵硬而不自然。但他又补充说,某些作品的大小令人惊叹。他说过,就在艾诺城外一里处,通往奥斯城的大道上,就有这么一件作品:一尊迈步前行的女性玄武岩雕像,至少有十五英尺高——
好吧,它经历了严重的风化和磨损,除了能看出是个向前行走的人类之外,其他细节很难确定。我们围在雕像底部,抬头看去。雕像没有面部。但在底座上——那儿的位置很低,风吹不到,雨水也很难淋到——有一行铭文,那些文字是我从未见过的。
 
公爵蹲下身子看了看,然后缓慢而费力地站起身。“就快到了。”他说。

 
历史要求纯粹。历史应该是这样的:在第六个月的第十七天的第十个小时过后,在共和国建国的第一千两百七十一年,公爵从西城门进入了艾诺城。当然了,书写历史的会是我这样的人。
 
然而,作为历史学家,我面临着一个压倒性的不利条件:我当时在场。因此,如果我还死死抱着自己仅剩的那点诚实的话,就只能说我已经不记得详情了。我无法告诉你当时是什么时间,因为那儿的林冠又高又密,我看不见太阳;我可以推算出日期,但我怀疑自己的记忆漏掉了一整天:按照其他幸存者的说法,我们在见到那尊雕像之前又赶了一天的路,可我却完全没有印象了。对于年份,我倒是相当确定(但别忘记,苏埃凡尼乌斯最近的那份极具说服力的论文提出,共和国并不是在共和国史的第一年建成的,而是在两年之后)至于我们是从哪里进入城市的,谁又知道呢?我们从两棵像是被藤蔓勒死的枯树之间走过,后来我们才发现,那是破碎的石柱残桩。公爵认为那些是城门的残骸,但在我看来,那只是一座很大的制革厂的后门。至于城市的名字,噢,去问别人吧。我耗尽一生时间孜孜不倦地进行详尽的研究,现在至少可以说,我是这个世界上最适合提建议的大师。
那日所剩下的时间和次日的大半天,我们在这座城市里晕头转向地闲逛,就像一群第一次去城里的乡下人。我们被残垣断壁绊倒,掉进排水沟、蓄水池、喷泉以及恐怕是埃涅阿斯提到过的那座巨大的露天浴室里(只不过早已爬满了纠缠的藤蔓、石楠和匍匐植物,也因此无从得知它原本有多深)。还有一次,我们显然是从一座大型建筑物的平坦屋顶上走了过去。按照我的推测,这个区域至少堆着从地面算起十二英尺高的腐叶土,因此我们至少是行走在两层楼的高度:也就是说,我们很可能径直穿过了城市的郊区,却丝毫不知它的存在。我们又找到了二十来条以同样的未知文字写成的铭文:公爵一心想记录下来,但没有人带着纸或者笔。有人试着生了火,想烤焦木棍的一头做成炭笔,但没能成功。
找到窗户的是个随行士兵,我已记不清他的名字。他矮小、乐天,拥有站着睡觉的不寻常能力。我跟他时不时会聊上几句,他的乐观感染了我。他在灌木丛里东翻西找的时候,摸到了一个像是巨型蚁冢的东西,只不过在翻开那些林地表面堆积的枯枝烂叶后,下面却是块石头。他又翻找了一阵子,随后有些吃惊地发现自己探索的步伐踢碎了一块窗玻璃。那声音引来了其余的人,我们在周围聚集起来。毕竟,途经此地的路人很可能会以相对完好的建筑物作为储存食物的仓库。
那是一扇圆形的硕大窗户,我们朝里望去,只能借着微弱的光亮勉强判断出这是一座塔楼上的圆花窗。有人找来一块石头,丢了进去。我们等待着它撞上地板的响声,可什么都没听见。就在我们快要放弃的时候,听到了微弱而遥远的一声“叮当”。那士兵尽可能地把头探进去,随后又匆忙收了回来。他解释说,里面简直臭不可闻。下面有什么东西?天知道。但这扇窗离地面非常非常高,而且其间全无阻碍。如果我们有够长也够结实的绳索的话——但我们没有。就算真有,我们所有人加在一起也没有力气拉起一个人。
至于我们对这座城市究竟探索了多少,我真的不清楚,因为就在次日的下午,我们有了重大的发现,所有人都因此抛开了其他念头。而在场目睹的我有责任向你们转述整个过程。
幸好随行者里有几个人是农民出身。他们认出那种从树上悬垂下来,黄绿色的粪便状物体是芭蕉:一种廉价、低劣的动物饲料,我们通常会用平底快船从斯刻里亚岛运来。芭蕉可以吃。
后来我们认定,这些芭蕉应该是一丛观赏用芭蕉树的第五或是第六代后裔(那棵树看起来确实挺漂亮),而种植那种芭蕉树的目的通常是装饰公共场所或 者房屋。谢天谢地,这些芭蕉树并没有演变成什么有害的变种,大部分栽培用的果树可做不到这样。入口的芭蕉既生又苦,但我们都忍了下来,狼吞虎咽,直到几乎站不起来为止。随后,在食物管理方面尝过苦头的我们用芭蕉塞满了衣服上所有的口袋和空隙,将成捆的芭蕉用藤蔓绑住,背在背上。我们离开的时候,树上还有几只幸存的芭蕉孤零零地挂在那儿,但这只是因为它们离地太高,我们够不着。
第二天一早,我们一觉醒来,芭蕉带来的狂欢气氛已经散去。我们爬起身,开始沿着来路返回。没有人下达命令或者做出决定:也没有人反驳。感觉就像一场相当无趣的戏剧闭幕,所有观众站起身,缓缓地、陆续地离开剧院,没什么人有谈论的兴致。我本以为公爵会大发雷霆,我觉得他应该想要留下来,继续探索。这证明了或许他比我所想的更有理智:如果他在这时候想要阻止我们回去,他恐怕就活不了多久了。说实话,公爵也没有阻止我们的理由了。我相信,当他踏入那座曾经无比期待的失落之城的那一刻,他已觉得人生在世是如此兴味索然。但是到了第二天,他就表现出了恢复生气的迹象。他走到我们这支小得可怜的队伍的最前方,坚持要为我们领路(因此导致我们两度迷失方向)。他跑前跑后,询问每个人的身份,这个举动却不是那么明智,因为我们最后发现,活下来的五十四人里,只有七个是水手。随后,其中两个水手与另外三人又死于那种不知名热病的复发。这反而让可怜的公爵更加精神焕发。他开始为剩下的五个水手制订计划,让他们向其他人传授航海的技艺,好让大家能够驾驶苍鹭号返回家乡。没有人把他的话太当回事。
离开森林,走进阳光的时候,我们仍旧带着大量的芭蕉,但面前却是一座完全陌生的卵石海滩。我们并未因此过于不安。远离那些可怕的树足以弥补稍微迷路的麻烦。我们沉默不语地在海滩上过了一晚,等到次日黎明,公爵指着海滩的左方,说“跟我来”。我们毫无反应。他又说了一遍。我们还是停在原地。接着他耸耸肩,朝右方走去,而我们也陆陆续续地跟了上去。一两个钟头之后,我们便到达了当初的海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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