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婴儿与洗澡水 一

“在以理想共和国为目标进行了许多次令人不快的尝试以后,人们发现,经受过炸药考验的专制主义才是最令人满意的统治形式。”
——威廉·S.吉尔伯特(1) 

 
醒来的时候,我发现她躺在旁边,喉咙被撕开,已经死透了。枕头被血液浸湿,闪闪发亮,就像地势低洼的牧场在一整周的暴雨过后的模样。我嘴里的味道似曾相识,令人作呕又显而易见。我往手心里吐了一口:鲜红色。我的老天啊,我心想。又来了。
我爬下床,努力让昏昏欲睡的大脑运作起来。有些人会在危机的激励下展开果断的行动。我却意识模糊,就像一辆陷进松软地面的马车:车轮转了又转,但无法产生任何牵引力。
鲜血蔓延;无论你如何尝试,似乎都无法限制它。所以我从讲述第一皇帝的那本书(《围攻马利塔》,罗马纪元317年)里取出一页,用织物建起了高大的城墙——床单、窗帘、壁挂,以及我所有的衬衫,只有身上穿着的那件除外(不用说,它也报废了),名副其实地用上了房间里所有的纤维。我用这座布料堤坝逐渐围绕床铺,成功阻止了血液流淌到墙壁和门那里,它们在那种地方肯定会留下无法消除的痕迹,相信我,我对鲜血了如指掌;每当一块床单或是窗帘被血浸透,我就用其他布料将它包起,然后挪到这堆东西的上层。尸体本身位于它们的顶端,就像是山顶的灯塔。幸好地板是大理石的,它恐怕是这世上唯一不会被血液彻底浸透的材质了。我用一张漂亮且相当昂贵的艾里安地毯裹住尸体——那是我一星期前才买下的——然后用细绳系紧。
为了把这个可怕的烂摊子弄出门,我运用了雪橇原理的修改版:找来一张不知为何碰巧拥有的沉重棕垫,在两角各刺出一个洞,随后穿上一条绳子——它顺畅地滑过光滑的大理石地面,只留下几条锈迹斑斑的棕色条纹,回头可以毫不费力地擦去。走出侧门以后,我只需要抬起那捆可怕的报废织物与地毯卷,放到我那台价值八百荷兰盾的豪华马车上(这就是放纵自己的代价:我赚得很多,但也总是破产),给马儿装上挽具,然后就能出发了。在离我现在住的地方两英里左右,有一座挖空了的采石场。四面都是峭壁,荆棘、枯枝和垃圾彻底覆盖了底部。我解开挽具,牵走马儿,再用肩膀抵住后车轮,让我可爱又昂贵的马车滚落下去。它消失在那片混乱里,仿佛一块沉入池塘的石头。工作完成了。
在骑马回家的路上,我突然为自己导致了一位人类同胞的死亡而难过——或许有点迟了,但的确是发自真心。在她那一行里,她是个相当不错的孩子,不该落到被弃尸于荆棘丛的下场。她叫奥蕾莉亚,或者是阿丝帕西亚,或者是阿玛丽利斯,也可能别的什么;出于某种理由,她们总会取字母“A”开头的名字。我很不擅长记名字。
当然了,这不是我的错。从来都不是。虽然我觉得应该是——这想法很不理性,但也没办法。这些从前不是我的错,以后也不是。
我和皇帝有个共同点:我的职业从出生就已注定,没有哪怕一丁点儿选择的余地。铁匠的儿子也许会离家出走然后参军,或者加入旅行剧团,抑或是采摘棉花,又或者在街角乞讨。但我不能。我和皇储一样,没法就这么融入普通人之间。我会被人认出、找到,然后被迫重拾荣耀和义务。至于放弃我的天职更是无法想象的事。倒不如说,我能选择的就只有是否呼吸而已。
在我们这门行当里,孤独是司空见惯的事;这句话半点不假。发现自己拥有那种天赋(这里的“天赋”指的是它的技术性意义,意味着能力,而非任何头脑正常的人想要得到的东西)的时候,你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离开家庭,切断与从前人生的所有联系。不用说,这么做至关重要。我离开家时,偷走了父亲的金图章戒指、母亲的所有珠宝,以及姐姐的丝绸披肩——她爱它超过世界上的任何事物。我必须这么做。我们家的生活舒适但算不上富裕,而我需要小巧便携的东西,可以迅速换成金钱,而且不用大费周章。随后,我买了一张船票。我甚至没问那条木材驳船要去哪儿。关键在于,它们能去陆地上的任何地方,但没法越过咸水。这点值得庆幸。
事实上,现在我觉得自己和皇帝陛下还有一个共同点。我拥有绝对的权威。我真走运。

 
我知道他不可能走太远。他们做不到的;他们会饿,而饥饿会令他们虚弱。要找到他并不难,而在那样的恶作剧过后,他会相对安静平和个一天左右。因此我回了家,好好洗了个澡,彻底刷了牙(先用烟灰,然后是没药和薄荷);收拾好我剩下的财物,装进驴车里——直到这时,我才想到自己应该牺牲这辆驴车而非马车,而且效果也不会有分别。当然了,这是他的错。全都是他的错。
我习惯了需要仓促离开的状况。这些年来,经过充分的实践,我彻底适应了无牵无挂的生活,虽然无论我去哪儿,我都清楚自己迟早会遇见什么。客观来说——这点毋庸置疑——幸好它们的数量寥寥无几,否则人类种族早就结束、完蛋、万劫不复了。但对我来说,这意味着我必须一遍又一遍地应付同样的老面孔(可以这么说),直到它们厌倦了我,我也厌倦了它们。而且相信我,我已经彻底受够了,特别是它们表演那种把戏的时候。
我的运气还在。我来到第一个小镇时,正好是集市日。我变卖了驴车、驴子以及所有失去了也不至于无法忍受的财产,这么一来,我身上就有了十六基尔德零四十七分,外加一件染血的衬衫,一条粗糙的棕色教会袍和一双军靴。考虑一下我做那些毫无难度、总共不超过五分钟的日常工作时收取的费用吧;那笔钱足够让某些人激动得痛哭流涕,但幸好我并不特别在乎。对我来说,没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东西。来得不易,去得也快,但那又如何?这有点像是身为某座岛上最大的地主,但岛屿的中央有一座活火山。你也明白,这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每当我到达某个新地点,总会尽量避免注意到周围的环境,但这是不可能的。我无法控制自己,就像遍布田野的羊群里的一条狗儿那样。说实话,用“塞满山谷的猫群中的狗儿”来比喻也不坏。是那种不加思考、出自本能、根深蒂固的反感,而它们也不怎么喜欢我。我会在周边视觉的边缘捕捉到它们的身影,而这不是我能控制的;总有人说,我的目光锐利得就像猎犬。
注意周边视觉。我来的时候,它们会发现,然后停止动作,全身僵硬。当然了,它们在附近的时候,我就会知道,我闻得出来。有必要的话,我单凭气味就能追踪它们,不过这种状况显然很少见。当我走在这条街上,最常看到的就是视野最外侧极其细微的动作。这对我来说就足够了。
可是管它呢。重点在于体现专业,不是背负职责。在休息的日子,诗人不写六步音诗,妓女不做爱,士兵不杀人;我不由自主地注意到了,但我没有义务采取任何措施,特别是没人付我报酬的时候。除非——
我听到了一声女人的尖叫。我不情愿地转过头去。有个男人躺在地上,背脊弓起,脚跟在烂泥里拖出了沟壑。他的面部刚刚开始发青,裤裆湿透。十来个人先前在他身旁围成松散的一圈,此时逐渐后退。他发出了那种明确无误的噪音。那并非真正的呼喊或是号叫,而是单纯的机械式发声,是痉挛的肌肉挤出肺部的空气,而后者穿过紧缩喉咙的声音。还有另一个特别的声音:某根骨头发出的仿佛干燥树枝的尖锐噼啪声,那是被他急剧收缩的肌肉和肌腱折断了。
我猜这就是“狗与猫”式的反应。也许我只是觉得,它们之一趁我在场时下手的做法很冒犯人,仿佛我是个无名小卒,不值一提,就像切碎的肝脏(2) 。我宁愿将其归因于怜悯,以及对人类公敌永恒不变的敌意。但我肯定不会这么说,对吧?
我迈出五大步,将距离拉得够近。我看向那个可怜虫的头部侧面,对上了它的眼睛。它也回瞪着我,永远是同样的表情,就像是个爬在你家的苹果树上、嘴里还咬着半个苹果的坏小孩。
又是你。它说。
是我。我答道。
我们这行就是这样。某种只要计算得当就相当清闲的修士,运用着最优秀的圣典素材:总共有七万两千九百三十六种。听起来很多,但这就是全部了。我们要用这些来护卫、保护或是守护——也可以用你贫乏又不恰当的语言来描述——整个人类种族,全部一千五百万人。当然了,它们有各自的地盘,就像所有掠食者那样;就像我的同行,还有我那样。而且,它们自然不会被杀或是死去,只会被迫流离失所,就像穷人那样,所以我总会遇到它们,一次,又一次,再一次,然后迫使它们流离失所。归根结底,我有这种权力。
它看起来悲伤又惆怅。放过我吧。它说。
出去。我说。
我才刚来。
还挺顽固的。
就五分钟,可以吧?给我五分钟,然后我就离开。出去。我说。

 
(我有这种权力。我说“出去”,它们就必须离开。它们会离开,是因为它们 知道,如果不听话,我可以把它们拖出来,可以把手伸进里面,抓住它们——这么说吧,它们的构造跟你我不太一样,天晓得是为什么——然后把它们拖到外面;我这么做的时候,它会很痛;从它们的反应来看,恐怕相当痛,虽然据我所知,它们忍痛的能力相当弱,要不就是特别容易大惊小怪,就像猪那样。
但——你必须小心。我可以把它们拽出来;这就跟你牙疼得厉害的时候去找铁匠有点像。如果他是个和善又通情达理的人,就会用钳子牢牢钳住那颗牙齿,然后转动手腕,先往这边,再往那边,接着迅速、有力而平稳地那么一拉,然后一切都会解决,再无烦恼。他也可能敲断你的颌骨,却将粉碎的牙齿碎片留在原处。
光是想到就会让人不寒而栗。噢,瞧我这张嘴。那些怪物是住在脑袋里的。所以,就像我所说的,你们必须小心。)

 
给我五分钟。它说。
(在这种时候,你必须做出决定。你要考虑它已经造成的伤害——这种情况下是一条断腿,因为我确实听到它折断了,几乎可以肯定的还有一两根肋骨,高概率的内脏出血,这些小混蛋每次都会忍不住调皮捣蛋——然后你就要权衡是让它再待一会儿造成的伤害更多,还是被迫拽出它带来的危害更大;影响这一切的因素是它被取出时感受到的痛苦和创伤,而它对此非常、非常惧怕;然后你再询问自己,它是否真的疲惫和饥饿到了不惜铤而走险的地步,还是说它只是在欺骗你,就像它们一千次里有九百九十九次会做的那样?
这就是为什么事实上——尽管这事实非常可怕——幸好我们有我们的领地,它们有它们的,而且我们都非常、非常地了解彼此——)
不行,我说,我数到三,一 ——
我不走。
二。
那个人——我觉得他是个商人,理由是他的衣着,还有我不认识他的这个事实——跳起身来;不,他是被抬起来的,在那几分之一秒里,他真的用那条断腿站了起来,但它很快弯曲,他也栽倒在地。等他撞上地面时,一切都结束了,不该出现的家伙不复存在,我和这件事的关系和兴趣也全部消失。我转开目光,继续前进。
事情就是这样。任何碰巧在看着我,而不是地上那具一动不动、扭曲残破的人类身体的人,只会看到某个穿着破旧牧师袍的人停下脚步,盯着看了一会儿,然后就这么从旁经过——他会在心里自语:真是个冷酷无情的畜生。我又有什么资格反驳呢?我尽了职责,我的参与也到此为止了。有时我会想,我对它们的恨是否大于我对人类同胞的爱。但付我钱的人从来不会这么想,所以我也很少思考这种事。
圣典告诉我们——虽然我对此存疑——当无敌骄阳初次升起的时候,祂从覆盖世界表面的湿地与沼泽里抽出了一切有毒且污秽的湿气与蒸汽,那些是世界之母(3) 从时间伊始就悄然腌泡的东西;这些蒸汽迅速随风飘走,而根据我正在引用的那位备受尊敬的权威的说法,它们共有72936团。
人们总会问我——我其实希望他们别问,但事与愿违——它们看起来是什么样子?我会给出各种各样的答案,但全都是假的。事实在于,我也不知道。当我把这个烦人的问题抛给同行——少有的能和我说上几句话的同行——的时候,有时会得到答案,而我会尝试给出诚实的答复。对某位同行来说,它们看起来像是可怕的昆虫;对另一位来说,就像骇人而反常的鱼;或者是老鼠,或是令人作呕的鸟类,又或是萎缩干枯的孩童。对我来说,他们就像贝类生物。所有这一切都可以证明,因人而异的并不只有美丽的标准。
如果向它们之中的一员询问我们的模样,得到的答案更加有趣。但这就跑题了。
72936团,其中109团在我的管辖范围内活动,从查瑞阿巴德山脉直到友善之海,但幸好不包括波姆拉、尤克西斯和比内西奥顿这几座城市。在这个地区——它由三个世俗的单一民族国家组成——无论何时,都至少有两个国家处于交战状态,而教皇批准我通过驱逐恶魔来换取报酬。为了证明我的资格,我得到了一张用华丽的大写字母写成的证书,以及一枚铅制印章,一千人里最多只有一个有资格阅读证书的内容。而大都会城的红衣主教还给了我一枚镶着白色石头的金戒指——纠正一下,我手里的只是拙劣的仿制品,一枚镶着鹅卵石的铜戒指,它是我在弄丢原本那枚以后自己做的。至于我的证书,说来就有趣了。在我开工之前,人们从来不会要求确认证书;只有在之后,我希望他们付账的时候才会。
但我通常懒得费工夫,就像狗儿不会为自己追逐猫儿的举动寻求奖赏。他们凭什么相信那是我做的?就算他们信了,如果他们不付钱,我又能对他们做什么?把那个该死的东西放回原处?实际上,我迄今为止都在运用这种空洞的威胁,而且百试百灵,但你不能指望别人永远特别无知。
因此,在拯救了商人的灵魂和理智,或许还有他的性命之后,我从旁经过,除了它们每次都会带给我的剧烈头痛之外,一切如常。我沿着街道前往干草市场,顺道去了“和谐与恩惠”。
“噢,”他们说,“又是你。”
这反应不太友好,但合乎情理:上次这儿发生了一起不幸的事件,再上一次也是,虽然那不是我的错。但他们尊重这件袍子,也知道这枚愚蠢的铜戒指代表什么,而且他们的脑海深处始终潜藏着畏惧:最好别惹恼这个讨厌又麻烦的人,免得我们哪天用得上他。这就是尽管没人乐意见到我,我却每次都能免费喝酒的原因。
我告诉他们,我会待上一会儿。一会儿,他们悲伤地问,又是多久?我笑了笑,然后说,我不知道。有什么问题吗?不,他们告诉我,没问题。
你必须学会像它们那样思考,我刚入这一行的时候,他们这么告诉过我;但不要熟练过头。他们对所有学生都这么说,而在当时,没有人真正明白这句话的意义。
像友好村落里的左邻右舍那样了解彼此的想法,与我们的情况恰恰相反。或者换句话说,对我们来说,混得太熟只有坏处。
但我没花多长时间,就明白了他的——
请原谅,我的代词用得很混乱。指代它们之中一员的合适称呼当然是“它”——我们既不知道,也不关心它们是否像我们这样有性别之分;而它们(据我所知)也一样。但是规则就是用来打破的,至少我认为是这样,而在我的脑海里,这位特别、唯一、独特的个体就是个“他”。我也不清楚为什么:我怀疑这主要是因为我,而不是——好吧,“他”。由于某种理由,为了和他打交道,我需要他是一名男性。这也是他们提醒过我的许多风险之一。正是因为所有人眼里的它们各不相同,用想象塑造它们的过程也始终存在风险。
所以,就允许我使用“他”这个字吧。我没花多少时间就弄清了他的打算,以及他为何不辞辛苦地前来陷害我。因此,我需要的就只是一份《宫廷公报》的副本,以及一匹快马。

 
埃森的希格斯瓦尔德大公和希尔蒂根公主——她是利斯纳姆的选帝侯福瓦特的女儿——的婚礼相当低调。上万名宾客出席了婚礼的早餐,而埃森的所有喷泉里都流淌着白葡萄酒,但也就这样而已;没有胜利的游行和角斗士表演,没有模拟海战或是在神庙台阶上献祭战俘,没有全国大赦或是解放奴隶,只有一笔数额不大的捐款,给军中的士兵每人五枚十字金币。其中的意义不言而喻:世道艰难,资金紧张,而你们的大公和他可爱的新娘正在树立榜样。
这条信息清晰明确,又很受纳税人的欢迎,所以没什么关系。但公主在一个小小的条件上不肯退让。除非她忠实的导师和知己,尚茨的普洛斯帕陪着她前往那个穷乡僻壤(这是她的原话,与我无关),否则她就不会出嫁,而她父亲和那段已经持续六年、如蛋壳般脆弱的外交关系可以下地狱去。
不,不是你想的那么回事。普洛斯帕起码有六十岁了,而且每当公主殿下想要来点儿知性的对话,就需要四个强壮的男人把他的椅子抬到一辆经过特别加固的轻型马车上。他当时的薪水是每年六万枚十字金币,而他坚持要求加薪50%,作为离开利斯纳姆,与那些把脸涂成靛蓝色的野人为伍的补偿(选帝侯去法罗艾尔聘请他的时候,他也说过类似的话),免得让人觉得他无足轻重。九万枚十字金币可以支付第六军团一个月的薪饷,或者让十二条战舰全副武装。但如果你不同意尚茨的普洛斯帕的价值三倍于此,那么你肯定有一副铁石心肠。他是他那个时代最优秀的画家和雕塑家,尽管他真正完成的作品屈指可数;他也是最博学的学者,尽管他发表过的一切只用一本小小的口袋书就能全部收录;他是技艺最精湛、也最有修养的音乐家,以及最杰出的自然哲学家和工程师——根据普遍的说法,希尔蒂根缺乏乐感,不喜欢任何蓝色以外的画,不用模板就写不出自己的名字,但她很有识人的眼光,而且只想拥有最杰出的人才。所以普洛斯帕来到了埃森,带着他所有的书、机器,几乎将锡制盒子撑爆的笔记和日记,关于机械和哲学的各类用具,让那些山道拥堵了整整一星期。人们说他在住所的第一个月全都用来观察一只羊头在马厩院子里的垫脚台上慢慢腐烂的样子。他想亲眼观察潮解和熵的实时——也就是一秒都不错过——运作过程。所以他从六楼的王家公寓里搬来一把舒适的椅子,还有一只脚凳和一张便携写字台,还有充足的美食供他边吃边喝,而他日以继夜地坐在那儿(有一只火盆为他御寒,还有一把巨大的丝绸伞为他挡雨)就这么看着。至于他对变化与死亡命运的本质有了什么特殊感悟,我也说不上来,但你必须承认,以任何标准来看,他都是个出类拔萃的人物。
等希格斯瓦尔德和希尔蒂根顺利圆房,而小选帝侯指日可待的消息传来,普洛斯帕宣布这是个绝佳的机会,而他打算实践多年以来在他堪比神灵的大脑里像钟乳石那样逐渐成形的计划:那就是亲手打造最为优秀的人类——他谦虚地表示,他终于找到了值得倾注心血的事业。由于普洛斯帕是产科医疗方面在世的最高权威,他宣布自己要亲手接生那个孩子。从孩子出生的那一刻起,他会亲自管理成长、养育和教学的方方面面。他会以自己为蓝本塑造那个孩子,传授他所知的一切,希望为世界带来第一个真正一流且顶尖的哲学家国王,他会依次解决所有问题,让世界变成人间天堂,作为有史以来最伟大的人物,他的名字会被刻在相应的纪念碑上。
就算普洛斯帕的才能只有他自称的百分之四十,也足够培养出史无前例的天才了。那对王室夫妇无疑回想了自己的童年和教育,认为这样再好不过,于是宣布他们很乐意全权委托那位伟人。
本月的第一天,他们将新的《宫廷公报》钉在了加斯卡城的神殿正门上。头条消息就是希尔蒂根的预产期。这让我必须在仅仅六天的时间里跨越两百英里遍布车辙的道路和损坏的桥梁,抵达埃森,而我设法实现了这一奇迹。
到达宫殿大门的时候,我心情很差。我快步走向哨兵,告诉他我要见值班官员。他看着我,掂量着我的破旧靴子和牧师长袍,然后认定我是他应付不了的对象。他让我进了门房,我在里面等了大半个早上,直到值班官员有空为止。作为官员,他认识字,所以我向他展示了我的资格证书。他担忧起来。这也很合理。
“您需要什么帮助,神父?”他问。
“我要见宫殿牧师,”我告诉他,“马上。”
我能看出这个可怜人的大脑停止了转动,就好像我把一根铁棒伸进了车轮的辐条之间。不用说,宫廷牧师不属于他的指挥系统,而他不知道该怎么联系他。幸运的是,有我帮他考虑这些事。“你需要向行政长官要一张通行证,”我告诉他,“把我带进去,这样我就能向代理宫廷总管说明我要见那位牧师的原因。他会接手这事的。”
值班官员喜笑颜开,迅速带着我爬上七段曲折狭窄的石阶,前往行政长官的办公室,为了等待通行证完成,我在那儿浪费了很多时间;然后有个一脸忧郁的职员带着我走下来时的楼梯,又爬上一段更长的楼梯,来到了宫廷总管的办公室,我在那儿把资格证书展示给某人的穷亲戚的小儿子,后者脸色刷白,然后让我跟着他。我爬上九段曲折狭窄的石阶,来到宫廷牧师的房间,那里的初阶副牧师问我有何贵干。
“我想见宫廷牧师。”
“现在不可能。”
 
“你错了,”我告诉他。“事实上,是可能的。”
于是我们去见了那位牧师,他对着我的资格证书皱起眉头,仿佛在他的汤里看到了一坨粪便,然后他关上了门,免得别人听到我们的对话。“什么事?”他说。
“我要见公爵夫人。”我告诉他。
“没有人能见公爵夫人。”
老天保佑,我看得出他今天过得不太愉快。他要筹划十二场大规模仪式,其中至少三场没有明确的前例可循,这意味着他必须即兴发挥——我是指礼拜仪式——并寄望于出席者里没有博学到能够揭穿他的人。最糟糕的就是我;作为教会的那个分部的全权代表之一,我的到来从来都不是什么好消息;在这种时候——
我很想帮他,但是我没那个精力。我坐在那儿,看着他,就像是让人无法直视的太阳。
“为什么?”他问。
“你可以猜三次。”
“你在胡言乱语,”他说,“你是想告诉我,某位王室成员——?”
“还没有。”
“但这太荒谬了,”他说,“时间和地点根本不可能预测——”
“不,”我告诉他,“你错了。”
如果有可能,人们都会避免看着我。我身上有着某种特质,让我光是出现在他们的视野里都会惹来反感。前提是我乐意留在那儿。
“我不能就这么允许你进入王室产房,”他说,“如果没有非常充分的理由,以及足以证明的文书证据——”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我是他这辈子遇到过的最棘手的人物,而他没有做过该遭这种罪的坏事。“好吧,”他说,“如果你坚持的话。但我会写一份备忘录,证明我对这件事情持反对态度。”
这可能是他这辈子说过的最有挑衅意味的话了,而我却无动于衷,仿佛那只是一块撞上胸甲然后弹开的碎石。“我会等你准备好。”我说。
“跟我来吧。”

 
你还记得多久以前的过去?蹒跚学步的时候?学会走路之前?也许是在你学会说话之前?我记得的比这些都多。我有出生以前的记忆。在出生以前,而且并不孤单。
几乎所有地方都有类似的传说或是童话,讲述某位强大的英雄在出生时就被遗弃,由狼或熊——或是恰好位于那片区域的其他群居害兽——抚养长大。英雄通常会做出伟大且有益于民众的事,所以这似乎在暗示被猛兽抚养长大是件好事。我对这点不怎么确定,但我想我应该知道。
要知道,它从那时起就陪伴着我:它是我遇见的头一个。它们并不蠢。它们知道待在哪儿比较安全。如果能进入尚未出生的孩子的身体,它们就能确保至少十年、甚至多达十二年的安全,因为取出它们的时候会产生无法形容的附带损害。注意,这种影响是相互的:离开作为宿主的婴儿带给它们的痛苦,和宿主感受到的痛苦同样多。所以如果它们选择进入尚未出生的孩子,就会在孩子发育成熟之前困在那儿,而且居住在像那样小巧、粗糙又愚蠢的东西里,它们得到的好处少得可怜,而且会觉得非常无聊。所以它们这么做,通常都是因为在受伤后需要找地方藏匿和休养,又或者在我和我的同行手里吃了很大的苦头。以我的情况来说,它刚刚才被赶出上一个住所,而且手段的强硬程度超出了必要。它遭受痛殴,遍体鳞伤,残破不堪,用仅剩的力气爬进我母亲的身体,昏迷和瘫倒在那儿;然后它遇见了我。
我记得非常清楚。那是个我能够理解、位于我体外、却又非常接近的声音。让我进去,它说。拜托,它说。
我还记得那种感觉,无法用语言思考,什么都不懂——对世事一无所知。但它想进入我的身体,而我不希望这样。我推开了它。它试图抵抗,却只是徒劳。走开,我告诉它。
 
我的老天啊,它说,你是他们的一员。
当然了,我听不懂,但我不喜欢它,一点也不喜欢。我推开了它。我能感觉到自己在伤害它。它是我遇到的头一个比我弱小的东西,我能战胜它,也能伤害它。它无法让我烦心,但如果我愿意,就可以让它烦心。我愿意。这样很好玩。我更用力地推它。
住手,它说,你弄痛我了。
走开,我告诉它,但我不是认真的。我希望它留下来和我玩。就像小孩子喜欢的那种粗鲁的游戏。
我被困在这儿了,它说,我出不去。别推了。
记忆是棘手的:你记得的东西,你认为自己记得的东西,编辑和校订后的记忆,修正、增补和错误的信息,以及对应心智的那个重要器官都在尝试用汤做出面包。在我的记忆里,我抓住它的脑袋猛撞某个东西,直到它尖叫出声,然后我又试图扼死它,再然后我掰断它的手脚,接着继续猛砸。我现在意识到,这些都是不可能的,因为它们没有手臂、腿和脑袋,所以无论我对它做了什么,都不可能是类似的事。但无论我做什么,它都会觉得痛,而这很有趣。
当然了,我无从得知我们在一起被关了多久。最合理的猜测——根据我母亲告诉我的事(关于她反复做的噩梦,诸如此类)得出的结论——大概是介于三到四个月;可是管它呢,时间是主观的,尤其是在我们和它们之间。我们在一起待了很久,然后我出生了,而它爬出并逃脱,为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但怎么也好过跟我待在一起;按照所有人的说法,我从那之后就是个相当普通的婴儿,虽然有些任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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