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婴儿与洗澡水 二

于是我们去了公爵夫人那里,但我们见不着她;就连宫廷牧师也一样。他们告诉我们,普洛斯帕大师和王家助产士、两位护士和普洛斯帕大师的授权传记作者(共有两位:每十二小时换一次班)留在房间里,而且直到一切结束之前,任何人都不能进去,甚至包括公爵;特别是公爵。我给他们看了我的资格证书。他们都陷入了沉思——这份证书真的很棒——但就算对于普洛斯帕大师最无关紧要的突发奇想,违抗的惩罚似乎也是绞刑,所以他们什么都做不了。
他们将牧师和我留在一间小小的接待室里,那儿除了一张直背象牙椅以外空无一物。我坐在上面。
“你真的能预知到——?”
我点了头,“在这种情况下,是的。”
“但我觉得——”
我转头看着他,摆出那副行家式的表情。有人为我解释过这个表情如此吓人的理由:有那么一瞬间,你会觉得自己能看到那双眼睛见过的东西,就像某种奇妙的镜子。我希望他只是在夸大其词。
“抱歉。”他说。
“没关系的,”他让我觉得内疚,“在这种情况下,我相当确定。”
“你介不介意——?”
我耸耸肩。“有何不可?”我说。然后我把自己在死去女孩的身边醒来的事告诉了他。他的脸色变成了某种滑稽的灰色。“是它逼你那么做的?”
“趁着我睡着的时候,”我说,“我知道那是他干的。”
“你是怎么——?”
“这不是第一次了,”我说,“根本不是。他上次做类似的事的时候——不,我说谎了,比那更早——我有好几个月都没法工作,忙着躲避死去女孩的家人、法律以及类似的东西,而在那段时间里,他可以随意去做各式各样的恶作剧,不用每隔五分钟就回头察看,以防我悄然接近。所以我心想:如果我是他,我开这种玩笑会是为了什么?请记住,等抓到他以后,我肯定会对他做点什么。场面恐怕不会好看,相信我。”我笑了。我不认为那是愉快的笑容,“然后我浏览了宫廷年鉴,答案也就自行浮现了。”
几年前,我遇见了一个躺在马路上的男人。他被一辆将橡木从森林运到 造船厂的那种巨型马车碾过,背脊四分五裂。他还活着,但完全无法动弹,而他当时的表情就和那位不幸的牧师朋友听完我说明后的神情一般无二。“你认为——”
“是的,”我说,“我这么认为,因为我能以他的角度思考。”
“老天爷啊。”
我笑了。“噢,我们在很多方面都非常相似,”我说,“事实上,我们之间只有两个真正重要的区别。首先,我比他强大,强大得多。”
出于某种理由,那位牧师并未因此安下心来。恰恰相反。
“其次,”我续道,“我总有一天会死,但他不会。他死不了。他会受伤——相信我,我很清楚,他承受的痛苦远超你的想象——但他死不了。这是一种平衡,”我解释说,“这两件事截然不同,但价值相等。”
他跟不上我的话了,不过这无关紧要。“但如果你是对的,”他说,“如果那东西真的进到了里面——”
透过紧闭的房门,我们听到了一个不可能弄错的声音:新生婴儿的第一声啼哭。宫廷牧师打了个哆嗦,仿佛被自己的母亲捅了一刀。
“肯定有些什么是我能做的吧?”
我摇摇头,“没多少,真的。”
“但——”可怜的家伙。他的脑海敞开了理解之窗,但倾注而入之物却并非光明。“普洛斯帕大师——”
我点点头。“他很聪明,”我说,“我指的不是普洛斯帕大师,而是他。他肯定已经知晓了一切,你可以用自己的性命打赌。”
“实验。哲学家国王。肯定有些什么是——”
我缓缓地呼出一口气,仿佛放下了某种极为沉重的负担。“普洛斯帕大师,”我告诉他,“不相信什么恶魔附身。他认为这只是迷信。在他看来,无敌骄阳只 是一团燃烧的气体,漂浮在我们头顶,与我们相隔无法理解的遥远距离,而恶魔是我们为各种失调与疾病的症状与影响所找的借口,而那些症状与影响的起源完全是机理性的,可以通过草药和各种疗法治愈。我读过他的书,他在书里举出了数不胜数的例子。你知不知道,他认为我们不是在第六天被创造出来,而是波米亚那些住在树梢上、全身绒毛的生物的后代?我对这一切深信不疑,直到我想起它并非事实。不管怎么说,我们都不可能说服普洛斯帕大师让我进去那儿,而在眼下,他的话就是法律。这样也好,”我补充道,“因为对我来说,能让事态稍微好转,并避免那些必将到来的灾难的做法,就是杀死这个婴儿。”
他盯着我,张开嘴巴,又重新合上。我想人们最恨我的时候,就是意识到我正确无误的时候。
“我会这么做,”我继续说道,“就像呼吸那么轻松,因为这是必要的。但公爵肯定会因此不太喜欢我,而且就像我刚才提到的那样,我只是个凡人。我能感受到的痛苦没有他那么多,但仍然相当不少。所以这样也好。至少对我来说。”
我很同情那位牧师,而且我绝非同情心泛滥的那种人。所以,是的,我感到内疚。问题的起因不是我,但我的确要负一部分责任。要我说的话,大约在百分之五十五到百分之六十。
“我们该怎么办?”他问我。
我故意摆出思考的样子。“你,”我说,“应该做好调离的安排,然后去某个远离这儿的岗位赴任。这也许意味着收入和地位的降低,但相信我,这是值得的。”
他用死鱼般的双眼盯着我,然后点点头,“你呢?”
“我不知道,”我说,“但我会想到某种办法的。”

 
想到某种办法。像他那样思考。他会怎么做?

 
我的童年并不快乐。我的父母生活富足,心地善良,也非常爱我,但我是个卑鄙又恶毒的孩子,总是挑衅那些比我更大也更强壮的孩子,然后被他们痛殴。他们对我说:你为什么要这样做,这没有意义,你知道自己没法打败我们,我们比你大。你干嘛不去欺负那些个头跟你一样的孩子?或者去找比你更矮的孩子,这样更好不是么?
很显然,我没法让他们明白,他们完全弄错了重点。所以我继续惹怒他们,而他们继续揍我,为我感到难过。就算我思考过自己为什么非得做这些蠢事,也只会假设那只是我当时不懂、但迟早会弄懂的许多简单明了的事物之一。就像我没法说明或者展示我的工作内容,但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归根结底,你不会问别人为什么直角三角形的斜边的平方等于另外两条边的平方之和。事实如此。
然后有一天,那些大男孩之一生病了。他的朋友们去看望他,而离开时惊恐不已。有一半的时间,他们说,他都会大吼和尖叫,拼命挣扎,而剩下的时间里,他就那么坐在那儿,就像是死了一样。我过了一阵子才能去看他,因为他之前狠揍了我一顿,让我卧床不起;但等我觉得力气恢复以后,就偷偷溜出了自己家,潜入了他的家。我想看他受苦的模样,因为他伤害过我。
我爬进了一扇窗户。他父母把他牢牢绑在担架上,这是为了他着想,是因为他们爱他。我站在他身前,他双眼紧闭。我叫出了他的名字,他睁开眼睛,看着我。
“我的老天啊,”他说,“又是你。”
有那么一瞬间,我困惑不已;然后我明白了。我明白自己能看到他——他,我的敌人体内的敌人;那只猫儿,那个猎物。当然了,那时的我对恶魔附身有那么一丁点儿了解——每个人都知道的那么一丁点儿,而且其中百分之九十还是胡扯。“我能看到你。”我说。
它,不对,他对我笑了笑,“世界真小。”
“你不应该在那儿,”我说,“是你在伤害我的朋友吗?”
“不是你的朋友,”他说,“他砸烂了你的脸,他揍得你够呛。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没错吧?”
“这就像在说猫的猫是一条狗。你不该在那儿。”
那个可怜虫,他肯定是在想:只是个小孩子,我愿意冒点儿险。“那又怎样?你打算做什么?”
我让他好好见识了一下。当时的我非常年轻、笨拙又缺乏经验和教育,不清楚自己的力量——好吧。幸运的是,没人能证明我去过那个房间;即使他们能证明这点,也很难解释一个九岁的孩子是怎样造成那么严重的伤害的,即使受害者当时被捆在一块木板上。
根据他们(或许也是那种自以为无所不知的学者,就和提出数字73926的那人一样)的计算,如果取出时的手法不当,那么无论宿主有怎样的感受,恶魔的感受都是其十倍。根据我的经验,我会说这大致上是正确的。但它们不会死,我们却会。就像我说过的:平衡。
他会怎么做?好吧,我知道答案。他什么都不会做。
如果说它们不懂怜悯,那就是在撒谎,因为自怜同样是怜悯,而它们对此相当擅长。可要它们花工夫去拯救他人,拯救一个人、一个国家、一个地区?得了吧。但假设它们必须这么做;比如那是相当于它们的领导阶层、当局或者指挥系统给出的直接命令?这只是为了方便讨论的说法,我也不清楚它们有没有那种东西。
我有一个盟友——但他派不上用场,眼下正忙着打包他的书籍和法衣,为海上的漫长旅途做好准备。我需要一个盟友。但我只能从我的敌人里挑选。那又如何?这就是我的人生写照。
当你做某件事的时候,你选择工具的标准不是出于你的喜好,也不是因为他们是你特别的朋友。你只会选择最有用的工具。那好吧。那正是他的用处。

 
谦虚,普洛斯帕大师说(他语速很慢,方便他的传记作者进行听写),就是说出别人对你的看法,从而阻止他们把那些话说出口。这样的“缺点”无疑与普洛斯帕大师无缘,而且他对自身正确的喜爱胜过一切。
不仅仅是让人们承认他是对的——因为人们可能是错的,事实上也很有可 能,因为其他人全都那么愚蠢——不,除非他自己相信,否则他是不会满足的。所以,为了让普洛斯帕大师喜欢我,我必须给他机会,让他证明自己是对的,而我是个错误的、受了蒙骗的傻瓜。小菜一碟。
我的牧师朋友给我留了一封写给宫廷总管的介绍信,恳请他将自己最为喜爱的某位亲戚介绍给普洛斯帕大师,还说那位亲戚一直是那位伟人的作品的狂热崇拜者,等等等等,又询问能否让大师在他宝贵到无法形容的时间里抽出那么一小会儿——
我的猜测是,那位牧师握有宫廷总管相当大的把柄(不仅仅是身在宫廷难免沾上的污垢,而是臭气熏天、光是想到就得戴上手套和面具的那种),因为我在第二天就拿到了证件——最高等级的通行证,可以随意进入王家套间,欣赏各式各样奢侈而美好的事物,外加普洛斯帕的副助理初级秘书所写的一张纸条,表示有史以来最聪明的人很乐意于某某时间在某某房间接待我。身居高位的朋友,我自语道。有时我真的很蠢,蠢到光是记得如何呼吸都堪称奇迹。
我对他的肥胖早有心理准备,程度就和在五英亩方圆的内陆湖岸长大的人对大海的心理准备差不多。普洛斯帕大师块头很大。至于其中究竟有多少是必要的,我也说不好:也许百分之六十,这也是构成他的头脑与心灵的天才与垃圾之间的大致比例,所以应该差不多。
百分之六十的普洛斯帕大师会是个高大、英俊、仪表堂堂的男人,有一颗硕大而完美的光头,嘹亮悦耳的嗓音,以及像女孩一样的双手。你能从他布置房间的方式看出他的艺术家身份:他甚至移动了窗户的位置(我能看出不久前才涂上的石膏),让他坐在那张金色与乌木色的奇妙宝座——那是他自己打造的,而且一反常态地接近完成品——在上午和傍晚接待门徒和崇拜者的时候,能够沐浴充分的阳光。这儿是个四十平方英尺的大房间,除了那位伟人和伟人的椅子之外,就只有一张三条腿的低矮凳子。我明白理由。哪怕再多一件东西,都会显得凌乱。
宫廷总管告诉我:无论你做什么,都要直视他的眼睛;他无法忍受谄媚和奉承,只接受真心的仰慕。那是怎样的眼睛啊:它细小、清澈、蔚蓝,而且独此一只,在一场格外重要的化学实验中,它的双胞兄弟在某只烧瓶的爆炸中丧生。取而代之是一颗透明玻璃球,它晶莹剔透,略带放大的效果。我能看得出,这在深奥的哲学辩论中会非常有利。如果在准备不够充分的时候看到它,你的大脑会瞬间变得一片空白。
(我就是这样。回头再告诉你理由。)
他对我微笑。人们很少这么做。“你想跟我说话。”
我点了头,“我想问您一件事。”
“尽管问。”
“在这个世界上,”我说,“您认为什么才是最为强大且不变的力量?”
他思考了接近半次心跳的时间。“艺术。”他说。
“真的?”
“是的。”
噢,我心想,结论下得还真快。“您能解释一下这么认为的理由吗?”
他亲切地点点头。“因为艺术,”他说,“就是美,而美就是看得见、听得着的善之本质。当你看到一座美丽的雕像,或者聆听美妙的音乐时,你就是在注视和聆听美,而这就是善,是任何人类都无法长久承受的力量。因此,通过创造美,艺术家就在人类心灵中打开了门与窗,让善涌入其中。我们口中的邪恶只是黑暗,是缺乏光亮。光会驱逐暗;善会驱逐恶。美会驱逐恶。因此,艺术是全世界最为强大且不变的力量。”
我点了点头。然后我说:“抱歉,但这是在胡扯。”
他咧嘴一笑。“对,”他说,“也不对。我刚刚告诉你的话基本正确,但仅限于理想条件下。而理想条件是十分罕见的。”
“比方说?”
“如果你透过玻璃或雨滴去窥视光,光就可能扭曲失真。有这么一句谚语:美丽与否取决于观看者的眼睛。事实上,这是错误的。美是绝对的,但观看者的眼睛——”他闭上了那只好眼睛,留下那只玻璃怪物直视着我,“——能够削弱或是腐蚀它。如果让光线透过雨滴,它就会分解为各个组成部分。如果让美透过不完美的观看者的眼睛,你也许会一无所获;只有涂着颜料的帆布,或者一块石头,又或者是朝带孔的管子吹气时发出的噪音。此外,”他补充说,“艺术本身也可能不够优秀。”
 
“噢。”我说。
“为了避免这种状况,”他接着说,“我们必须训练眼光,让观看者能够正确观看。我们必须创造优秀的艺术。如果能实现这一点,艺术就可以成为世界上最强大的力量。”
“抱歉,”我说。“我问的是‘什么才是’,不是‘什么可以成为’。”
他笑了,“但你用的是最高级:最强大的。这世上还有其他‘不变的力量’,其中一些可能非常强大,但是你问我‘最强大的’,而我回答了你的问题。我还慷慨地指出了特定的条件和资格,严格来说,我是没必要那么做的。”
“我明白了,”我说,“所以你创造艺术,是为了让世界变得更美好。”
他微微点头。“也为了钱。”说到这里,他顿了顿;见我没有笑,他继续说道:“但主要是为了在黑暗的地方开辟窗户。比如这一扇。”
“你目前有计划吗?”
他更用力地点点头。“公爵委托我,”他说,“为他铸造一座大型青铜像,设置在阅兵场里,就在这座宫殿外面。我同意了。我会铸造一尊巨大的青铜马雕像。这会是我稍逊一筹的杰作。”
“噢,是啊,”我说,“和那个孩子相比。”
我给出的回答是正确的。“艺术是最为强大且不变的力量,但前提是条件合适。第二强大的力量是创造一位真正明智而善良的国王。在目前的条件下,次佳的选择更可能更快地产生更大的影响。一旦这片土地由真正明智而善良 的国王统治,就可以确立让最为强大的力量生效所需的条件。”
看起来没问题。“谢谢你。”我说。
“我已经解决你的疑问了?”
“完美。现在我明白了。”
“知识就是一切。”
“谢谢。我要走了。”
光是退出房间,就耗费了我全部的力气和决心。我在门口暂停脚步,擦去眼里流出的汗水,我瞥了一眼那位伟人的脸。那张脸苍白如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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