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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 恐惧节奏

  你并没有感觉过我的感觉。你并不知道我知道的事。你拒绝了那种机会──我认为你颇为明智。

  娜凡妮来到爆炸现场,身旁伴着几位学者和一大群士兵。阅读最初的信芦报告时,她担心伤亡惨重,不过现场看起来没那么严重:只有两人死亡,爆炸也只毁掉塔城中一个房间里的物品。

  不过还是非常令人揪心。死者是内姆和塔娜,她们是镜片工匠、天文学家兼宝石专家。炸毁的房间是她们共享的实验室,价值数千布姆的器材都毁了,除此之外还有一颗珍贵至极的钱球。

  赛司的钱球。虚光钱球,加维拉曾认为这颗钱球是他所有诡异钱球中最重要的一颗。听见爆炸声第一个冲过来帮忙的清洁妇在哭,娜凡妮站在炸毁的房间外面的走廊上,闻着烟味,听着哭声──令她有一种虚脱感。

  就某种程度来说,这是她造成的。是她要这两个女人研究那颗钱球。现在她很可能失去了钱球还有两名专家学者的性命。飓风啊,发生了什么事?

  守卫想请一位学者来检查房内是否还有其他潜在危险,然后才要让娜凡妮进去。她多半可以叫他们退下,不过他们只是在尽力保护她安全,因此她让露舒先进去。娜凡妮不认为有任何威胁能够躲过那场似乎毁掉一切的爆炸。不过话说回来,她从不知道有哪种法器或钱球会爆炸。

  不久后,露舒轻手轻脚走出来,点头请她进去。娜凡妮走入房内,审视残骸时,鞋子踩碾着地上的碎玻璃。闷烧的木材是桌子的残迹,尸体盖在几块染血的白布下。不只两块白布,有五块。用来盖两具尸体。飓风啊。

  娜凡妮小心地落脚,避开大块碎玻璃。烟几乎令人无法忍受。文明的人以钱球照明,她最近也很少点着壁炉。烟是危险的迹象。

  就算这混乱中有任何能够挽救的物品,娜凡妮也没找出来。当然了,已不见诡异钱球的踪影。

  露舒走到娜凡妮身旁。「我……跟塔娜约好这周再过几天一起吃晚餐……」她低语。「我们……要讨论天气读数……」

  娜凡妮坚强起来。「我要妳为我做几件事,露舒。编目记录这房间里的所有东西,别让士兵移动任何一块碎玻璃,送走尸体,确认它们受到妥善照料。除此之外,这房间必须保持原貌。然后仔细检查里面的每一吋,保存每一张纸片,每一块碎镜片或每一个破烧杯。」

  「遵命,光主。」露舒说。「但……如果我能问……为什么?妳想找到什么?」

  「妳印象中有哪场法器意外能造成像这样的爆炸?」娜凡妮问。

  露舒抿起嘴思考了一会儿。「没有。」

  「针对她们目前可能研究的内容,我知道一些详情。晚点我再解释给妳听,眼下先封锁这区域。还有,露舒,请不要分心。」

  这名执徒又朝白布下的尸体瞥了一眼。「这次应该很难分心了。」

  娜凡妮点头,朝外走向关押囚犯的地方──那个送红宝石来的无声男子。她也派人去请几个灿军过来,看看他们能否指认他的身分。她不知道这场爆炸跟她的神秘通讯是否有关,不过最近塔城状况连连,而她已经厌倦寻求答案了。

  ❖

  第二个小时过去时──根据和平节奏判断──凡莉已经因为行军而腿酸气喘。身为灿军,她可以利用飓光强化身体,但那实在太过危险。

  锐者形体赋予她力量,她应该感到满足了。她无疑比一般歌者更好。然而军队的其他成员都是飓风形体,也都比她强壮,而菈柏奈设定的速度颇为激进。

  每一分钟都变得令人难以忍受,凡莉全心只专注于跨出下一步。然而菈柏奈持续催逼,不中断、没有休息。前进,不停上爬。

  音质在她体内轻弹,以一种抚慰的节奏帮助她。凡莉利用这节奏维持前进,把一只沉重的脚挪到另一只脚前方,经过似乎没完没了的一段时间后,前方的隧道闪起微光。她努力闷熄那道光给她的希望火花。相似的光已亮起过二十次,但都只是人类装设在交叉口指引方向的钱球。

  菈柏奈喊停。凡莉靠在墙上深呼吸,尽可能放轻力道。这面墙……这面墙比下层隧道的平直。这是加工过的岩石,前方的光中有影子移动。

  他们到了。终于。隧道上行来到兀瑞席鲁城市下方,现在出去就是地下室了。凡莉瞇起眼,看清光来自哪里──前方有一扇门缝发光的高大木门。还有……地上有几团东西。被最深者悄悄杀掉的守卫。

  除了门缝的光之外,唯一的光源是身旁同伴余烬般的红色眼睛,那是与虚灵魂魄交融的象征。她自己的眼睛也散发红光,代替她说谎。她也有一个虚灵,只不过被音质囚禁起来了。

  近处有些眼睛沉下去,接着消失,最深者又沉入岩石中了。剩下的人在难捱的沉默中等待,这是他们的入侵最有可能受挫的时刻。最深者很擅长攻其不备,但──根据她参与的战略会议──她知道他们并没有直接迎战灿军的技巧或力量。如果敌方能召集灿军共同防御塔城的宝石柱心脏,他们便有可能抵挡住这波突击。

  凡莉紧张地等待,往上爬时流的汗滑落脸颊,从下巴滴落。

  前方的门喀喀响,接着打开了。

  一个最深者斥候站在门内。菈柏奈一开始移动,凡莉便往前挤到队伍最前面,众人鱼贯地走进地下室。

  眼前是一幅骇人景象。地上的尸体包含几个士兵,不过大多是人类学者──穿连身裙的女性或穿长袍的神职人员。还有几个没死,被从石地伸出来的手制住。大部分死者都远离墙边,看起来最深者是从天花板落下来解决这群人。他们没让任何一个人类发出任何叫喊便结束整个过程。

  凡莉颤抖着,想象被拖到地上,还有其他手从地面伸出来攫住你的嘴和脖子。幸存的人类睁大眼、不断挣扎。有些鬼魅般的手长了刀般的甲壳长指甲,他们一次一个划开俘虏的喉咙。

  凡莉厌恶地别开头。她得经过血泊才能跟着菈柏奈走向房间的中央──以及矗立于此的巨大宝石。这根粗大的柱子由一千颗不同宝石构成。除了他们刚刚走的那条隧道,这个圆形房间只有一个出口:宽敞、灯光明亮的走廊,墙上和天花板上都有磁砖壁画。

  「希望你睡得安详,手足。」菈柏奈一只手贴上这根壮观的宝石柱。「你不能醒来,至少醒来时不能再身为原本的你。」

  虚光──黑中泛紫──沿菈柏奈的手臂涌出。她说过她需要时间完成她的任务:腐化宝石柱、完全启动塔城的防御──但是为了消除灿军的力量,而非炼魔的力量。

  拜托,凡莉用丧失节奏想着,实现吧,但不要再有任何杀戮。

  ❖

  「不敢相信这地方居然变这么安静。」他们穿过酒馆时,泰夫这么说。

  「我猜很多熟客都是士兵吧。」卡拉丁朝雅多林的角落包厢指了指。来这里却少了他和纱蓝感觉真怪。事实上,少了他们,去哪里感觉都不对劲。

  卡拉丁努力回想他上次不是在雅多林的逼迫下出去找乐子是什么时候的事。斯卡的婚礼吗?对,就在他和琳恩分手前,她逼他去的。那是他最后一次跟桥四队一起出去。

  先祖之血啊,他滑进包厢的座位,我真的一直在逃避他们,逃避所有人。除了雅多林,因为他拒绝接受。卡拉丁之所以会和琳恩交往,一半的原因就是雅多林和西儿一起推波助澜。飓他的男人,飓他的灵,祝福他们两个。尽管那段关系行不通,他现在看得出来,他和琳恩仍因此有所成长。

  泰夫去拿饮料,两人都喝橘酒。卡拉丁在座位里坐好,注意到纱蓝用刀子刻在桌面上的几幅浮雕素描,其中一幅描绘他穿着过大的靴子,很是破坏他的形象。

  泰夫回来后,卡拉丁饥渴地灌一大口。

  泰夫只是盯着他看。「要是我拿红酒会发生什么事?」

  「今晚?应该什么也不会发生吧。不过你下一轮可以拿红酒。」

  「再下一轮紫酒。」泰夫说。「然后来点清澈的。然后……」他叹气,啜饮一口橘酒。「这飓他的不公平,你知道吧。」

  卡拉丁举杯,泰夫也举杯跟他轻碰。

  「敬不公平。」卡拉丁说。

  「飓他的没错。」泰夫说完一口气喝完整杯酒,试图让人折服。

  不久后,西儿窜了进来。这地方不算繁忙,但还是有些人各自坐着放松、快活地抱怨东抱怨西、开着下流的玩笑,都经过一点点酒精的润滑。

  不过一切在瑞连紧跟着西儿进来后戛然而止。前后差别太过明显,卡拉丁忍不住一顿。塔城的百姓认识瑞连──他几乎就跟卡拉丁一样有名──但……卡拉丁听过他们是怎么说他的:达利纳用某种方法「驯服」的「野人」。

  很多人觉得瑞连邪恶又难以预料、应该把他关起来。其他人表面上比较宽厚,提起瑞连时,都把他说成某种高贵的战士、一个失落民族的神秘代表。只不过两种人有个共同的问题:他们对于他应该是怎么样的人皆有预设立场,只看得见他们各自预设立场的诡异理想型。一个争议,一个珍奇异兽,或是一个象征,而非他这个人。

  瑞连似乎没注意到酒馆突然变安静了,不过卡拉丁知道这只是表面上看起来。聆听者总是会注意到。但他还是带着随时准备好的笑容穿过酒馆──他在人类附近时总是会放大脸上的表情,试着藉此让人类放松下来。

  「泰夫。」他一边说一边坐下,然后看着卡拉丁。「长官。」

  「现在叫我卡拉丁就好。」卡拉丁说,西儿同时飞到他肩膀上坐好。

  「你或许不再指挥我们,」瑞连说话时带着一点节奏。「但你依然是桥四队的队长。」

  「你那时候都在想什么啊,瑞连?」泰夫问。「扛着桥对抗你自己的族人?」

  「刚开始没想什么。」瑞连挥手想召唤一个经过的女侍。她吓得一跳,接着转身快步朝相反方向走去,猛力拉扯一个比较有经验的侍者手臂。

  瑞连叹气,然后转头面对泰夫。「我身处沉沦地狱,你们其他人也一样。我没想过当间谍,只想着活下去,或是想着该怎么传讯息给伊尚尼──她是我们的将军。」

  他的态度改变了,语气也是,话语间的节奏慢了点。「第一次差点死掉时,我发现弓箭手完全不知道我是谁──距离太远,他们看不见我的花纹。我们讨论过,如果人类开始派帕胥人参与台地战该怎么办,决定只能把他们跟人类一样撂倒。于是那就是我的情况了。紧盯着我的朋友,知道他们会尽他们所能杀死我……」

  「太可怕了。」西儿开口,泰夫和瑞连都转头看她。显然她决定让他们看见她。「真的好可怕。」

  「那是战争。」瑞连说。

  「这是理由吗?」西儿问。

  「是解释。」泰夫说。

  「你们用那两个字解释太多事了。」西儿环抱住自己,身形变得比平常还小。「你们说那是战争,无可奈何。你们表现得像战争就跟太阳和飓风一样必然。但并不是这样。你们没必要互相残杀。」

  卡拉丁和泰夫、瑞连看了看对方,瑞连哼起一种悲切的节奏。她说得没错。很多人都会认同这观点。不幸的是,当你摊开血淋淋的细节,事情没那么简单。

  卡拉丁也常常和他父亲讨论同一个问题。李临说战争免不了固化系统,到最后,相较于拒绝战争,老百姓总是会受更多苦。卡拉丁不认同这种推论,但一直没办法好好对李临解释。因此,他觉得他也没办法对神祇的碎片解释──她可是希望与荣誉的实质化身。

  他只能尽他所能改变他能改变的事物。从他自己开始。「瑞连,我们之前利用死掉的聆听者制作盔甲,亵渎了他们的尸体,我一直没为此道歉。」

  「对。」瑞连说。「我不觉得你道歉过,长官。」

  「我现在道歉。为了我们加诸在你们身上的痛苦。我不知道我们还能做什么,但……」

  「这想法对我来说意义重大,阿卡。」瑞连说。「真的。」他们静静地坐了一会儿。

  「那……」最后是泰夫打破沉默。「达毕。」

  「我昨天有看到他。」瑞连说。「他来田地待了一会儿,但没做多少工作。他到处晃了晃,我请他跑腿时他有帮忙,后来就离开了。」

  「今天你也找不到他?」泰夫问。

  「对,不过塔城很大。」瑞连转身,望向某个卡拉丁看不见的东西。「就算如此,今天也不是走失的好日子……」

  「什么意思?」泰夫皱起眉。

  「永飓?」瑞连说。「对,听不见节奏,永飓经过时无法感觉。」

  卡拉丁又忘了。飓风的,置身位于高处的塔城感觉像瞎了,失去一个原本一直拥有的感官──就这情况而言,是抬头看天空便知道风暴到来的能力。

  泰夫哼了一声,终于成功召唤一个侍者,他才能够帮瑞连点些红酒。

  「达毕的情况有多令人担心?」瑞连问。

  「不知道。」卡拉丁说。「平常都是洛奔照顾他。我希望达毕加入泰夫和我推动的计划,帮助像他一样的人。像我们一样。」

  「你觉得他会因此而开口说话?」瑞连问。

  「无论如何,我觉得听其他人的故事对他有帮助。」

  「别误会我的意思,长官。」瑞连说。「但……这对你有帮助吗?」

  「嗯,我倒是没想过……」卡拉丁低头看桌面。有吗?跟诺瑞尔谈谈对他有帮助吗?

  「他一直逃避加入。」泰夫说。

  「我才没有。」卡拉丁沉声说。「我只是很忙。」

  泰夫木然地瞪着他。飓他的士官长。他们总是听得见你没说出口的话语。

  「我需要先让这计划运作起来,」卡拉丁说。「找出所有被塞进黑暗房间的人,帮助他们,然后我才能休息。」

  「抱歉,长官,」瑞连说。「但你不是跟他们一样需要帮助吗?说不定加入会带给你平静。」

  卡拉丁别开头,发现他肩膀上的西儿跟泰夫一样怒瞪着他。她甚至帮自己变出一套迷你桥四队制服……而且,是他弄错,还是那身制服真的比她身体的其他部分还要蓝?随着他们的缔结加深,她也更强力地进入这个界域,她形体的多样性、细节与颜色都慢慢地进步。

  或许他们是对的。或许他应该更常参加战争创伤患者聚会。他只是不确定,是否值得把他们的资源和时间分给他。卡拉丁还有家人,有人支持他。他并没有被锁在黑暗中。其他人需要他的时候,他怎么能为自己烦恼呢?

  他看得出来他的朋友们没打算放过他。他们三个连手进攻。「好啦,」卡拉丁说。「我会参加下一次聚会,反正我原本就在考虑这么做了。」

  他们表现得像是他在逃避他人帮助。不过他已经在达利纳的命令下退休,现在开始当个医师。他也必须承认,这么做确实有帮助。跟家人在一起,跟病患谈话,知道有人想要他、需要他……这些帮助更大。

  然而,这项计划包含找出跟他一样的人、减轻他们的痛苦……可以帮助最多人。力先于弱。他慢慢了解他第一个誓言中的这个部分了。他发现自身的弱点,但那并没有什么好羞耻的。因为那个弱点,他才能以其他人做不到的方式帮助其他人。

  他承认这点的同时,肩上的西儿变得稍微亮了一点,他感觉内心有一股暖意。当然,他自身的黑暗还在。他照样做恶梦。前几天,一个士兵把矛拿给卡拉丁时,他还……唉,他还因此陷入恐慌。那反应让他回想起他刚开始在裂谷训练桥四队时有多抗拒拿矛。

  他的病一路回溯到那之前。他从未治疗──只是不停堆积那些压力、痛苦与问题。

  如果计划顺利,他可能再也不必拿矛,而且他可能会适应得很好。他对瑞连微笑。「确实有帮助。我想……我想我可能慢慢振作起来了,这可是这辈子头一遭。」

  ❖

  凡莉看得见塔城被破坏的那一个瞬间。菈柏奈起身,双手贴着宝石柱,浑身散发强烈虚光。宝石柱也随之散发光芒:一种鲜明的白,杂以淡淡蓝绿,似乎超越柱中宝石的种类。塔城在抵抗。

  走廊响起警报,入侵行动被发现了。菈柏奈动也不动,但凡莉退到墙边──尽可能不踩到尸体──一百名飓风形体冲到走廊上。

  叫喊的人类、撞击的金属、爆裂的声音。灿军随时可能抵达,像黑夜中的闪电一样劈砍锐者和最深者。不过菈柏奈还是继续她的工作,冷静地哼着一种凡莉没听过的节奏。

  然后终于发生:虚光从菈柏奈身上移入宝石柱,注入壮硕结构体的一小块,缓缓爬进镶嵌其中的石榴石群中。

  菈柏奈踉跄地退开,凡莉及时冲过去接住她,没让她倒到地上。菈柏奈瘫软下来,眼神涣散;凡莉紧紧抱住她,哼起恐惧。

  外面的走廊持续传来叫喊声。

  「成功了吗?」凡莉轻声问。

  菈柏奈点头。其他歌者聚集在通往洞穴的隧道里,她直起身子对他们说:「塔城并未完全腐化,不过我已达成我的初始目标。我启动了塔城的防御,并且转为对我们有利的模式。灿军将无力战斗。去,发信号给沙奈印。攻占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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