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人与兽
无论如何,经过我的领地时,请让我知道你的存在。你竟然自觉有必要在阴影中移动,这令我颇为悲伤。
他们听说王后确定已投降的消息时,阳光正开始洒入诊所的窗口。卡拉丁和他的家人整夜都在探访病人。二十个小时,一整天不曾阖眼。
就连卡拉丁身旁的疲惫灵都看起来很累,缓慢又无生气地打着转。来传讯的女子在他们诊所桌边坐下,从卡拉丁的父亲手上接过一杯冷茶。她的眼神迷蒙,身上的制服凌乱。
「王后最后又试了一次恢复灿军的力量,」女子说。「我不知道成果如何,只不过参与的士兵都死了。我负责送消息到第六层的街坊。不过没错,响应您的问题,我看见娜凡妮王后跟炼魔军队的首领在一起。她对我证实投降的事。我们现在必须遵从歌者的法律,不得抵抗。」
「飓风啊。」卡拉丁低语。「我从来不知道少了信芦,我会觉得这么盲目。」经过好几个小时才有一丁点确切信息渗透到第六层。
「所以我们应该就这样反过来接受他们统治?」卡拉丁的母亲坐在桌旁问。
「没那么糟。」李临说。「上主不会喜欢,但对我们其他人来说没太大差别。」
「法器不能用,」贺希娜说。「不能加热房间,更别提食物了。帮浦一定也会停止。塔城过不久就住不下去了。」
「炼魔的力量能用。」李临回应。「如果我们把虚光注入法器,说不定法器也能用。」
「抱歉,光爵,」斥候说。「但这……就许多理由来说都感觉不对。」
卡拉丁在橱柜翻找起食物,所以没看见他父亲被称呼「光爵」时的反应。不过他猜得到。考虑李临的眼睛没变色、他只是被纳入卡拉丁的家族中,这情况实在诡异。最近的位阶变得一团混乱。
「卡拉丁,儿子,」贺希娜说。「你为什么不躺下休息?」
「为什么要?」他拿出一堆无发酵面包,计算起他们还剩多少。
「你像只笼中的动物一样不停走来走去。」她说。
「我才没有。」
「儿子……」她的声音平静,但明理得令人恼火。
他放下面包,摸了摸因为冒汗而冰凉的额头。他深呼吸,转身面对他们;他父亲靠着墙,母亲跟传信的女人一起坐在桌边。她有一头白灰相间的头发,不过看起来还算年轻,应该只是少年白;一双白手套塞在腰带里,应该是兼做传讯员的雅烈席上仆。
「你们太平静看待了。」卡拉丁双手一摊。「你们不懂这代表什么意义吗?他们控制塔城。他们控制誓门。就这样了。战争结束了。」
「达利纳光爵身边还有大批灿军,」名叫阿莉莉的传讯员说。「而且我们的军队都派到世界各地去了。」
「所以现在都各自孤立!」卡拉丁说。「没有誓门,我们不可能打一场有多重前线的仗。要是敌人能够重施故技怎么办?要是他们让每一个战线的灿军都失去力量呢?」
听见这番话,阿莉莉沉默了。卡拉丁试着想象没有逐风师或缘舞师的战争会是什么样貌。现在的战场跟他身为矛兵时所知的战场越来越少相似之处:没那么常对其他大批聚集的敌人摆出大规模阵式,因为太容易被从上方而来或是其他型态的炼魔瓦解。
人类把时间都花在受保护的战营中,只会突然出兵占领土地或驱逐敌人。战役拖延数月,而非采取决定性交战的形式。没人完全知道该怎么打像这样的仗──呃,至少他们这边没人。
「我一直在等,」卡拉丁又抹抹额头。「等雷击落。昨晚闪电袭击。我们已经看见闪烁的光,现在需要在震荡来袭时做好准备……」
「光爵,」阿莉莉说。「抱歉,但……您或许能帮助其他灿军?帮助他们像您一样?」
「像我怎样?」
「那就是我的问题。」阿莉莉说。「再一次说声抱歉,不过,受飓风祝福者光爵……我在塔城里只看见您这个灿军还站立着。无论敌人做了什么,其他灿军都被击倒了,每一个。除了您之外。」
卡拉丁想到泰夫,他躺在另一个房间的木板上。他们用汤匙把汤送进他嘴里,他吃进去了,在每一口喂食间轻轻蠕动咕哝。
这漫长的一夜沉沉压在卡拉丁身上。他确实需要休息。或许好几个小时前就该休息了。但是他担心他那些受战争创伤的病患。在这一切发生之前,他已经在第四层楼帮他们安排好房间,和在战争中失去手臂或腿的人在一起,那些人现在受雇为其他士兵保养装备。
卡拉丁的病患已有实质的进步。战斗对他们来说常常是恶梦的源头,而这会儿战斗又找上他们,让他们再次陷入恐怖之中。他能够明确想象他们现在是什么感觉。他们一定无法控制自己的心情。
不只他们,卡拉丁想着,又用手抹抹额头。
传讯员起身伸展一下,接着鞠躬,准备离开,继续传递消息。不过在她走到前门前,乔装成风灵的西儿窜进来,绕几个圈之后又窜出去。
「敌兵,」卡拉丁压低音量对他父母说。「朝这边来了。」
没错,传讯员离开的同时,一个使用健壮锐者形体的歌者探头进来,查看卡拉丁和他父母。歌者短暂逗留便离去。他们的人数还不够多,无法看守每一户人家。随着越来越多歌者迁入塔城,卡拉丁觉得他和他的家人将没办法再像今天早晨一样畅所欲言。
「我们需要睡一会儿。」李临对卡拉丁说。
「其他镇民──」卡拉丁开口。
「拉柔和我会去探访他们。」贺希娜起身。「我刚刚睡过了。」
「但是──」
「儿子,」李临说。「如果灿军们陷入昏迷,那代表没有缘舞师──也没有重生。你和我都需要睡眠,因为我们两个接下来几天会变得极为忙碌。塔城里充满了害怕的人,而且,尽管王后已经下令,很有可能还是会有不少鲁莽的士兵擅自决定要惹些麻烦。他们都会需要两个获得充分休息的医师。」
贺希娜用内手爱怜地抚摸丈夫一边脸颊,印上一吻。她从口袋拿出手帕,交给又在抹额头的卡拉丁,随即离开找拉柔去了。拉柔在他们之前便见过传讯员,已经知道目前情况。
卡拉丁不情愿地跟着父亲一起沿长长的走廊前进,经过病房,朝他们家的居住空间走去。
「要是我也是其中一个鲁莽士兵呢?」卡拉丁问。「要是我不能接受这种事呢?」
李临在走廊停下脚步。「我以为我们讨论过了,儿子。」
「你觉得我能忽略敌人已经占领我们家园的这件事?」卡拉丁说。「你觉得你能就这么把我变成一个听话的好奴隶,就像──」
「就像我?」李临叹气。他的视线朝上一闪,多半是注意到卡拉丁额头上通常被头发遮住的烙印。「如果那么多年前你不是这么努力逃离,而是向你的主人证明自己,那会怎么样?如果你向他们展现出你能治疗而非杀戮呢?如果你利用你的天赋,而非你的拳头,你能为这世界免去多少不幸?」
「你是在要我当个好奴隶、乖乖听话。」
「我是在要你思考!」他父亲厉声说。「我是在告诉你,如果你想改变世界,你必须停止当问题的一部分!」李临握紧拳头、深呼吸,明显花了些力气让自己冷静下来。「儿子,想想看连年征战对你造成什么影响。想想看你是怎么因此而垮掉。」
卡拉丁别过头,不相信自己能好好回答。
「现在,」李临说。「想想看过去这几周。就这么一次能够帮忙,这感觉有多好。」
「不止一种方法能帮忙。」
「那你的恶梦呢?」李临问。「你的冷汗呢?你僵住的那些时刻呢?那是由我这种帮忙造成,还是你那种?儿子,我们该做的事是找出受伤的人并照料他们。就算我们已被敌人征服,我们还是能做这件事。」
就某种意义来说,卡拉丁可以理解父亲说的话。「你的道理在这里说得通,」卡拉丁轻拍脑袋。「但在这里行不通。」他拍打胸口。
「那一直都是你的问题,儿子。让你的心凌驾在你的脑之上。」
「有时候不能信任我的脑。」卡拉丁说。「怪得了我吗?而且,我们之所以成为医师,不就完全是因为我们的心吗?因为我们在乎?」
「我们心和脑都需要。」李临说。「心或许提供目的,但脑提供的是方法、路径。若是没有计划,那热情一点意义也没有。某件事并不会只因为你想要就发生。
「我可以承认──必须承认──你在达利纳.科林麾下成就了不少大事。但现在灿军已倒下,国王的医师又大多上了战场,站在塔城百姓和死灵之间的是我们。你承认有时不能信任自己脑袋?那就信任我。信任我的见解。」
卡拉丁皱起脸,但点了头。他自己的见解确实──一次又一次证实──靠不住。除此之外,他以为他能怎样?独自对抗所有入侵者?而且是在娜凡妮投降之后?
就寝前,他们先去查看病房里那些失去意识的人。岩卫师彻底失去知觉,比泰夫还没反应,不过李临能够用汤匙把汤倒入她唇间、喂她喝下。卡拉丁细细研究她,检查她的眼睛、心跳、体温。然后换泰夫。这个一脸胡子的逐风师轻轻扰动,双眼紧闭,卡拉丁把汤灌入他嘴里时,他远比岩卫师饥渴地喝下。他的双手抽动,而且不停轻声咕哝,只不过卡拉丁听不懂他到底在说什么。
他是逐风师,跟我属于同样的誓约,卡拉丁想,我还醒着,其他人却倒下了,泰夫则是接近清醒。这其中有关联吗?
无论敌人用什么法器做出这件事,或许在逐风师身上的效果比较差。他需要检查其他灿军,一一比较他们的状况。塔城里有二十几个逐风师,身为医师,他应该能去探访他们、检查他们的生命迹象。
飓风的。他父亲是对的。比起战斗,卡拉丁退下才能做到更多事。
西儿不久后又嗖地飞进来。李临也看过她,所以她让自己也对他现形。
「西儿,」卡拉丁说。「可否请妳再找找看泰夫的灵?他看起来越来越接近清醒,或许也比较能看见她了。」
「没时间了。」西儿化身成一个腰上系着一把剑的年轻女子,身上穿着斥候的制服。她停在空中,彷佛站在看不见的平台上。「他们要来了。」
「又有锐者来查看我们?」卡拉丁问。
「更糟。」西儿说。「一队士兵,由另外一个锐者带领。他们正在搜索每一个住所,有条不紊地朝这边来。他们在寻找某个东西。」
「或是某个人。」卡拉丁说。「他们听说受飓风祝福者清醒着。」
「别太快下结论,儿子。」李临说。「如果他们就是在找你,应该会直接过来这里。我去看看他们想做什么。如果确实是在找你,你先从窗户逃出去,我们之后再决定接下来该怎么办。」
卡拉丁退入起居室,这里有道门通往他们的卧房──包含一个小房间,欧洛登正睡在里面的婴儿床上。不过卡拉丁没回自己房间。他将通往走廊的门打开一条缝,等他父亲打开另一端的诊所前门时,他便能够听得见外面的说话声。很不幸的是,他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他对西儿点头,她冒险窜出去,好靠近他们偷听。
在她回来之前,说话声却越靠越近。卡拉丁从那个锐者说话的节奏认出了他。
「……不在乎你是不是医师,深眸人。」那士兵说。「这是王后签署的令状,无论你从传讯员那儿听说什么,现在都要以令状上的指示为准。所有灿军都要接受照管。」
「这些是我的病患。」李临说。「他们被送来接受我的照顾。我请求你,他们对你们没有任何危险。」
「你们的王后接受了这些条款,」锐者回绝。「去找她抱怨啊。」
卡拉丁从门缝窥看走廊。一名锐者带着五个一般战争形体的歌者。他们走向两个病房,庞大的身形在石走廊中显得拥挤。所以他们不是在找他,不是针对他。他们在找倒下的灿军。
确实,锐者挥手要他的手下走进第一个诊疗室。两人很快便架着昏迷的岩卫师出来。他们挤开李临,搬着她沿走廊离开。
西儿窜回卡拉丁身旁,跟他一起退回房间内时,显得很焦虑。「他们好像不知道你,只知道医师这里有几个昏迷的灿军。」
卡拉丁点头,不过已经紧绷了起来。
「我远比你们会照顾他们。」李临说。「像你们这样搬动他们,他们的身体可能会出问题,甚至可能致死。」
「我们干嘛在乎?」锐者的语气和节奏听起来都像是他说了什么笑话似的。两个士兵各自从第二个诊疗室扛走岩卫师的一名侍从。「我认为我们应该把他们都丢下塔城,给我们自己省下一个大麻烦。不过炼魔要我们把他们带过去,我猜他们想自己享受杀死灿军的乐趣吧。」
他在装腔作势,卡拉丁想,炼魔才不会大费周章带走灿军,只为了杀死他们。对吧?
重要吗?
他们会带走泰夫。
锐者走进第一间诊疗室,卡拉丁的父亲也跟进去继续抗议。卡拉丁站在那里,一手贴墙,一手贴门,深呼吸。风从身后的窗户涌入,吹拂过他,带着两个如光线般移动的扭曲风灵。
有一百个反对的理由阻拦住他。他父亲的论点。他化为碎片的灵魂。知道自己可能累得无法做出任何决定。王后已经决定最好停止战斗。
好多理由要他留在原地,但有一个该行动的理由。
他们会带走泰夫。
卡拉丁打开门,踏入走廊,感觉到斜坡顶的巨砾不可避免地动摇了。慢慢。开始。倾倒。
「卡拉丁……」西儿降落在他肩膀上。
「那是场好梦,对吧,西儿?」他问。「梦见我们能逃离?好不容易终于能够找到平静?」
「多美好的一场梦。」她低语。
「妳准备好了吗?」他问。
她点头,然后他踏上诊疗室门口。里面还有两个敌兵:一个战争形体和那个飓风形体的锐者。锐者刚刚把泰夫抬上战争形体士兵的肩膀。
李临直勾勾地看着卡拉丁,他急迫地摇头,双眼圆睁。
「放下他。」卡拉丁对两个歌者说。「安静离开。如果你们非得带走他,那就派一个炼魔来。」
对方顿住,锐者打量着他,好一会儿后才开口:「回床上吧,男孩。你今天不会想测试我的耐性。」
李临冲了过来,想把卡拉丁推出去。卡拉丁往旁边一闪,他父亲跌到走廊上──希望也跌到危险之外。卡拉丁又挡住门。
「为什么不去求援呢?」卡拉丁对两个歌者说。说是要求,听起来还更像恳求。「现在别把事情闹大。」
锐者示意同伴把泰夫放回诊疗台,有一瞬间,卡拉丁以为他们真的会听他的话。不过锐者随即解下收在身侧鞘中的斧头。
「不!」李临在后方说。「别这么做!」
做为响应,卡拉丁吸入一口飓光。体内的风暴点亮他的躯体,他的皮肤散发出一缕缕冷光烟雾。
看见这景象,两个歌者略一迟疑,然后战争形体的歌者伸出一只手指着。「是他,光爵!追猎者在找的那个人!他跟描述一模一样!」
锐者狞笑。「你会让我变得非常有钱,人类。」暗红色闪电沿他的皮肤爆裂。战争形体歌者退开,撞上柜台,手术器械匡啷碰撞。
李临从后方紧抓着卡拉丁。
卡拉丁安静地站在危险的边缘。保持平衡。
锐者挥动斧头扑上前。
卡拉丁踏下边缘。
他抖开父亲的掌握,单手把他往后一推,另一只手在斧头挥落前捉住锐者的手臂。卡拉丁已做好准备,迎接碰触飓风形体时将撼动他全身的那股能量震荡──他跟他们对战过。虽然如此,他还是被震得停顿片刻,因此措手不及,被锐者一掌击中他的脸,脸颊被锐者手背尖锐的甲壳划开。
飓光会治愈这伤口。卡拉丁举起另一只手,继续制住斧头的同时,预防对方又一次攻击。他们两个僵持了一会儿,卡拉丁设法抢得优势,把他们的重心往前压,他一扭身,肩膀朝锐者撞去。
飓他的痛。那甲壳可不是开玩笑的。尽管如此,他的进攻让对方一时失去平衡,卡拉丁得以主导这场打斗,拖着对手打了个转,把他的手朝一张诊疗台的桌角撞去。响亮的一声啪响彻空中,他手上的甲壳破裂。
锐者痛得嘶了一声,斧头脱手,接着用力转身,侧身朝卡拉丁胸口撞去,把他推向柜台。卡拉丁的父亲在叫喊,另外那个战争形体依然待在对面墙边,没上前帮忙。他似乎不是很想攻击灿军。
少了飓光,卡拉丁没办法承受飓风形体碰触之下接连不断的能量震荡。就现况看来,在锐者再次尝试攻击之前,他还撑得住──不让敌人把他逼退太多。然后他用腿勾住对方的脚,和敌人一起倒在地上。
卡拉丁落地时哼了一声,试着滚到适当的位置、扼住对方颈部,让他失去意识。如果没流血就结束这场打斗,父亲或许还会原谅他。
不幸的是,卡拉丁的摔角欠缺练习。他很了解怎么避免被轻易制住,但那个锐者比他强壮,而且甲壳老是刺到他没预料到的位置,干扰他的箝制。锐者借助自身的体重和力量,哼一声便反制卡拉丁。将卡拉丁压在身下后,这家伙用甲壳没破的那只手连续朝卡拉丁的脸挥拳。
卡拉丁上气不接下气地吸入一口飓光,汲空柜台上的钱球。他举起拳头,猛捶刚刚被他打裂的那只手。敌人一缩,卡拉丁随即踢开他,只不过空间狭小,因此两人双双撞上柜台。
卡拉丁手忙脚乱地站起来,打算从上方攻击敌人,但锐者开始散发红光。卡拉丁手臂上的寒毛竖起,闪烁的红光和震耳欲聋的劈啪声充斥诊疗室,他在那不到一秒的时间内闪到一旁。
他重重倒地,看不见也听不见,雷击的刺鼻味道充斥鼻腔。那味道奇异又特殊,让他想起下雨。卡拉丁不认为自己被直接击中──飓风形体不太会瞄准──不过飓光需要一些时间才能修复他的耳朵、恢复他的视力。
一道阴影笼罩住他,斧头挥落。卡拉丁及时闪开。斧头铿的一声击中地面。
对不起,父亲,卡拉丁一面想着,一面伸手拿插在靴子里的解剖刀。斧头再次挥落,卡拉丁用左肩迎上去,祈祷飓光能撑住。他将解剖刀对准甲壳间隙,猛力刺入锐者的膝侧。
锐者尖叫,踉跄退开。卡拉丁的肩膀痛得像沉沦地狱,不过他推开疼痛,一跃而起。他的飓光在他冲过去再一次扑倒敌人前用尽;但是这一次,卡拉丁扑倒时更加谨慎,稳稳压在锐者身上。随着落势,他把解剖刀狠狠刺入锐者颈部,位置刚好就在颈甲上方。
这把刀并非为战斗而设计,但为求精确,确实磨得很利。卡拉丁扭转刀身,迅速切断颈动脉,接着弹跳起来。
他踉跄地后退靠着柜台,满身是汗,气喘如牛,听力还没从雷击中恢复。锐者在地上扭动,橘色鲜血……嗯,卡拉丁别过头。就算是对医师来说,有些景象还是令人反胃。
就算是对士兵来说,他纠正自己,你不是医师。
他看着窝在对面墙边的歌者。那歌者看着,吓呆了,没有插手。
「没什么战斗经验,是吧?」卡拉丁嘶哑地问。
歌者吓得一跳,双眼圆睁。他是战争形体,所以外表吓人,但他的表情诉说着另外一个故事。诉说着他希望自己在哪都好,就是不要在这里;一个被残忍搏斗吓坏的人。
飓风啊……他没想过歌者也可能有战争创伤。
「走。」卡拉丁说,接着看见濒死锐者的腿撞上墙,发出令人焦虑的巨响,使他一缩。朋友流血致死似乎总是发生得太快,但在被你杀死的人身上又总是不够快。
歌者见鬼似地看着他,卡拉丁领悟这个男伦可能也因雷击而暂时失聪。他伸出手指,并用嘴型说:「走!」
歌者连滚带爬地离开,脚底沾上濒死锐者的血,留下潮湿的橘色脚印。卡拉丁拖着身子走到对面的柜台,那里有几颗还在发光的钱球。他汲取飓光,治愈剩下的伤口。他身上应该多带一个钱囊的。时候到了。
他搜索门外,看见他父亲还倒在原位,晨光穿透远处的窗子洒在他身上。
「你还好吗?」卡拉丁问。「有没有被冲击波伤到?」
李临起身,视线从卡拉丁身旁经过,直盯着房内那个濒死的锐者。小房间里的欧洛登哭了起来。李临从冲击中回神,踉跄地走进诊疗室,想帮助那个濒死的歌者。
父亲没事,卡拉丁心想。飓风形体的闪电雷击没真正的雷击那么厉害──至少就单一歌者击发的攻击力道来说是这样。只要有遮蔽,就像刚刚的父亲,便不至于遭受永久性听觉伤害。
卡拉丁疲惫地看了看西儿,她坐在柜台上,双手置于膝上。她的双眼闭合,别过头不看濒死的锐者。李临还在努力止血。这场战争中,卡拉丁杀死过数十,或许数百个歌者──虽然他一直努力把注意力都放在炼魔身上。他一直告诉自己跟炼魔战斗更有意义,不过实际上是因为他讨厌杀死一般士兵。对上他,他们似乎总是没什么胜算。
然而,他杀死的每一个炼魔都代表更糟的意义。另一个平民会牺牲,给予炼魔新生命;因此卡拉丁杀死的每一个炼魔,都代表夺走某个家庭主妇或工匠的生命。
他走向泰夫,身上散发的光照亮这个躺在床上昏迷的男人。卡拉丁稍稍担心了一下被带走的那个岩卫师。他有办法也救回她吗?
别傻了,卡拉丁。你差点连泰夫都救不了。事实上,你可能根本还没成功拯救他。创造新问题前,先处理眼前的问题吧。
李临放弃了,他跪在尸体前垂下头,意志消沉。尸体终于不动了。
「我们必须躲起来。」卡拉丁对他父亲说。「我去找母亲。」他看了看自己血迹斑斑的衣服。「说起来,是不是你去比较妥当。」
「你怎么敢!」李临低语,声音嘶哑。
卡拉丁一惊,不知所措。
「你怎么敢在这里杀人!」李临大吼,转向卡拉丁,怒灵在他脚边汇聚。我的圣地,我们治疗的地方!你有什么毛病?」
「他们要带走泰夫,」卡拉丁说。「杀死他。」
「你又不知道他们会不会这么做!」李临瞪着自己染血的双手。「你……你只是……」他深吸一口气。「那个炼魔可能只是把灿军统一带去一个地方加以监视,确保他们不会醒来!」
「你又不知道他们会不会这么做!」卡拉丁说。「我不会让他们带走他。他是我的朋友。」
「真的吗?还是你只是需要一个借口?」李临试着把手上的血擦在裤子上,双手不停颤抖。他又抬起头看卡拉丁时,似乎有一部分的他崩溃了,他的脸颊有泪。飓风啊,他似乎精疲力尽。
「神将在上…」李临低声说。「他们确实杀死我的孩子了,对吧?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卡拉丁用尽微薄的飓光。沉沦地狱啊,他好累。「我一直想告诉你这件事。你的孩子好几年前就死了。」
李临瞪着满是鲜血的地板。「走吧。他们现在会来找你了。」
「你们必须跟我一起躲起来。」卡拉丁说。「他们知道你是我──」
「我们不会跟你去任何地方。」李临厉声说。
「别当第六个傻子,父亲。发生了这种事,你不能让他们逮到你们。」
「我可以,我也愿意!」李临大吼着站起来。「因为我会为我做的事负起责任!为了保护人民,无论在什么样的限制下,我都会做我的工作!我立过誓不伤害任何人!」他痛苦地皱起脸。「噢,全能之主。你在我家里谋杀了一个人。」
「这不是谋杀。」卡拉丁说。
李临没回应。
「这不是谋杀。」
李临瘫坐在地上。「你走……就对了。」他的语调又变得轻柔。其中的悲痛与失望远比刚刚的愤怒还糟。「我会……找到方法让其他人从这件事脱身。那个歌者看见我尝试阻止你,他们不会伤害一个不懂战斗的医师。而你,他们会杀死你。」
卡拉丁犹豫了。他真的能丢下他们吗?
「飓风啊……」李临低语。「飓风啊,我的孩子变成怪物了……」
卡拉丁下定决心,轻手轻脚走到后面房间多拿一袋他放在那儿的钱球。然后他回到诊疗室,努力避开血但失败了。他哼了一声抬起泰夫,以军医的手法把他背在背上。
「我也立过誓,父亲。」他说。「我很抱歉没有成为你希望我成为的那个人。但若我真的是怪物,我就不会放另一个歌者离开。」
他转身离去,奔向第六层无人居住的中心区域,身后同时响起歌者的叫喊声。
──第二部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