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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 盔甲与利牙

  事实上,我们最该恐惧的应该是载体的狡诈与力量的意图两者结合。

  娜凡妮和她那群担惊受怕的随从很快离开了尸体散落的宽敞厅堂,进入一连串走道。此处墙上灯笼尽数暗去,遭破坏的插销证明有窃贼以铁撬染指里面的钱球。对有些人来说,没有哪场恶梦够可怕,也没有哪场战争够血腥,能阻止他们以具创意的方式增加个人财富。

  尖叫声与回荡的雷鸣淡去。娜凡妮觉得她彷佛正进入传说中的「中心搏」──有些可怜的浪游者曾受困飓风的狂风中,他们便是用这三个字称呼飓风的中心。在那片刻中,因为某些无法解释的原因,风止息,一切都变得静止。

  她终于来到手足要她去的那个地方:弯曲通道的某一个交叉口。第一层楼的每一个部分多少都有人使用,但这是最少人走动的一个区域。走道形成令人挫败的迷宫,他们利用附近的小房间做为形形色色的贮藏库。

  「接下来呢?」防飓员艾特巴问。娜凡妮并不是特别想带着这男人,那把尖尖的胡子和神秘的长袍让他看起来很蠢。但在地图室时,他也跟他们在一起,而她现在需要她所能找到的每一颗脑袋,不让他跟着感觉也不对。

  「搜索这区域,」娜凡妮对其他人说。「看看能不能找到墙上的石榴石矿脉。矿脉可能很细小,也可能藏在岩层的色彩中。」

  他们听令行事。哑巴桥兵达毕没往墙上找,反倒搜索起地面──利用一颗完全握在他掌中、几乎没透出丁点光的钱球。

  「遮住你们的钱球和灯笼。」娜凡妮对其他人说。听到这命令,其他人露出或是困惑或是害怕的表情,娜凡妮已带头拉上灯笼的屏蔽。

  其他人一一照做,四周随即陷入黑暗。远处的一条通道连续闪烁红光──只是没有雷声。几个人的手因为握着钱球透出微光,逆光映出血管与骨头。

  「那里。」娜凡妮找到靠近一面墙的地上有微弱的闪光。他们簇拥过去,研究一道隐密宝石矿脉中闪烁的石榴石光。

  「这是什么?」依莎碧问。「哪一种灵?」

  光点开始沿矿脉移动,横过地面,沿通道继续往前。娜凡妮没理会那问题,径自跟着光点,直到它移动到一面墙。光点接着又沿起伏的岩层来到一个房间,在石块上兜圈子,随即从门缝溜进去。

  幸好维楠有钥匙。进去后,他们得先跨过一卷卷地毯,才能看见光点出现在后方。娜凡妮的手指轻轻拂过光点,发现墙上有一处小小鼓起。

  一颗宝石,她领悟,与宝石矿脉连结,深深埋藏此处,极难察觉。似乎是黄宝石。在他们发现塔城模型的房间里,是不是也有一颗类似的宝石镶在墙上?

  为黄宝石灌注飓光,手足的声音在她脑中说,没有灿军,妳也做得到吗?我看过妳施展这种令人惊奇的事。

  「我需要几颗小黄宝石。」娜凡妮对学者们说。「每一个不能大于三克符。」

  她的人手忙脚乱了起来。他们身上都带着各种大小的宝石以备实验所需,其中一人很快便呈上一小盒灌注飓光的黄宝石。娜凡妮指示她和另外几个人用镊子把小颗黄宝石夹到墙上的黄宝石旁。

  以飓光宝石碰触未灌注飓光的宝石,便可将前者的部分飓光转移到后者中──前提为它们都是同一种宝石,而且未灌注飓光的宝石比飓光宝石大上许多。这作用有点类似压力差,较大的空载体能够从较小但满载的载体汲取飓光。

  这个过程颇为耗时,尤其当你想灌注的宝石相对来说较小──限制了可能的压力差。她来到两名赛勒那学者攸芙克和芙兰道身旁,这两个法器师同属一个行事非常隐密的公会。

  「愿全能之主保佑我们能够及时成功。」娜凡妮说,雷声在她们后方回荡。

  「所以妳才带上我们。」芙兰道说。她是一名矮小的女子,比起传统赛勒那裙装,她更喜欢穿哈法。她的眉毛梳成密实的卷子。「塔城遭入侵,你们的人一个接一个死去,而妳发现有机会从我们这里刺探贸易机密?」

  「世界即将灭亡,」娜凡妮还击。「我们最大的优势是这座塔城,能够在眨眼间将军队从罗沙的一端移动到另外一端,而这项优势现正遭受威胁。妳确定现在真的是私藏贸易机密的好时机吗?」

  两个女人没回应。

  「妳们宁愿看着塔城失守?」娜凡妮觉得筋疲力竭,以及暴躁。「妳们真的宁愿让兀瑞席鲁沦陷,也不愿意分享妳们的知识?如果我们彻底失去誓门,战争也就完了。妳们的祖国也完了。」

  她们还是不说话。

  「好。」娜凡妮说。「希望等妳们死去时──当妳们的祖国已毁、家人成奴、女王遭处决──知道妳们至少还保有微不足道的市场优势会觉得心满意足。」

  娜凡妮挤到最前面。她的学者们正在一点接一点引导飓光注入墙上的宝石。法器通常都需要注入一定比例的飓光才能启动──但这颗宝石吸入越多飓光,汲取的速度就变得越慢。

  后方传来脚步刮擦石地的声音,娜凡妮转身,看见两名赛勒那学者之中较资浅的攸芙克站在她身后。「我们利用声音,」她低声说。「如果妳能让宝石以某种频率振动,那么无论放在它旁边的宝石是什么尺寸,它都会从中汲取飓光。」

  「频率……」娜凡妮说。「你们是怎么发现的?」

  「传统,」她低语。「代代相传了数百年。」

  「创造振动……」娜凡妮说。「你们利用钻出来的孔?不对……那样的话,飓光必须已经注入才行。音叉?」

  「对。」攸芙克解释。「我们用音叉碰触已注满的宝石,让它振动,接着便可引导一线飓光到空的宝石。然后它会虹吸,就像液体一样。」

  「妳们现在手上有工具吗?」娜凡妮问。

  「我……」

  「妳们当然有。」娜凡妮说。「我派传讯员去找妳们时,妳们以为我要撤离妳们,会带走身边所有贵重物品。」

  这名赛勒那年轻女子在口袋里摸索片刻,拿出一支金属音叉。

  「妳会被逐出公会!」芙兰道在后方厉声说,怒灵在她脚下汇聚。「这是阴谋!」

  「这不是什么阴谋。」娜凡妮安抚那个焦虑的女孩。「老实说,我们在利用炼魔的武器方面即将有所突破──那个武器能抽干人类身上的飓光。妳此时此刻所做的事,只是让我们有机会从入侵者手中拯救塔城而已。」

  娜凡妮立刻尝试那方法,敲击音叉,碰触其中一个飓光宝石。没错,当她将音叉移向墙上的宝石,音叉拖着细细一道飓光。看起来就像灿军吸入飓光时的样子。

  方法奏效了,飓光顷刻间便注入墙上的宝石。手足解释过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不过娜凡妮还是吓了一跳──注入飓光后,法器让整面墙震动了起来。

  墙的正中央分开。这里从头到尾竟然都有一扇密门,由法器锁起。在过去,很可能只有灿军能够启动这个法器。他们迅速揭开灯罩拿出钱球,照亮门后的空间:一个圆形小房间,中央有一个台座。一颗无飓光的巨大蓝宝石镶嵌于台座上。

  「快,」娜凡妮对其他人说。「开始工作吧。」

  ❖

  卡拉丁将背包甩上肩膀,溜出另一户吓坏的人家。这一家人就跟先前其他家庭一样,也向他询问最新状况、消息,以及向他寻求保证。会没事吧?其他灿军会不会跟他一样起来行动?盟铸师什么时候回来?

  他希望自己有答案。他觉得自己好盲目。他已经习惯置身所有重要事物的核心──不仅参与重要人物的计划,也知晓他们的忧虑与恐惧。

  他跟着窜入走廊的西儿。时间很晚了,尽管岩石隆隆震动,卡拉丁还是得努力抵挡累得令他东倒西歪的脚步。遥远的下方传来朦胧的爆炸声,如此震撼,一定是锐者或炼魔干的好事。人类还在塔城的某处战斗,不过在第六层的这里,他们龟缩、逃避。这地方弥漫一千个恐惧之人的沉默。

  他来到一处交叉口,努力压下疲惫感。他应该要回诊所跟他父亲会合才对,不过西儿朝另一个方向掠去──她显然想吸引他注意。他们决定要拉开距离,以免有虚灵注意到她。

  他跟着她走上左边的岔路,穿过一道门,来到一个距离他住处不远、类似天井的大露台。许多像这样的露台都是公共空间,但这里今晚空无一人──只除了一个站在边缘的人影。瑞连的甲壳从制服的洞突出,因此就算只是剪影也很好认。

  「嘿。」卡拉丁走向他。西儿在栏杆坐下,散发着柔和光芒。卡拉丁凝视夜晚的黑暗,眺望无尽的山脉与云朵因为最后的月亮迷辛而微微散发绿光,这景象因而颇令人发毛。

  「更多军队。」瑞连朝下方的台地点点头。又一队歌者朝塔城的前门移动。「他们行军的样子像人类军队,不像聆听者组成两两一组的战侣。」

  「我以为你会躲在诊所里。」

  「阿卡,他们会占领塔城。」瑞连的声音染上一抹悲切的韵律。「我们今晚无法收复兀瑞席鲁──短期内都做不到。这样的话,我该怎么办?」

  「你跟他们不是一伙的。」

  「那我跟你们是一伙的吗?」

  「你向来都是桥四队的一份子。」

  「我不是那个意思。」瑞连转身面对他,绿色月光照亮他的甲壳和皮肤。「如果我尝试躲在人类之中,我会带来灾难的。假设我能够以某种方法躲起来,有人会去向炼魔告发我。有人会觉得我是敌方的间谍,然后……嗯,会很难解释我为什么没有走出来拥抱他们的占领。」

  卡拉丁想反驳,不过飓风的,他也在担心类似的情况发生在自己身上。若有人提及他原本是灿军──那个医师的儿子就是逐风师卡拉丁.受飓风祝福者──然后……唉,谁知道会怎么样呢?

  「所以你打算怎么做?」西儿在栏杆上问。

  「去找他们。」瑞连说。「假装我不是聆听者,只是一个没有成功逃离过的普通帕胥人,也不知道我该做什么。或许行得通。或是说不定可以躲在他们之中,假装我一直都跟他们在一起,只是军队里的另一张脸。」

  「如果他们带你进入永飓呢?」卡拉丁问。「命令你变成锐者形体──或者更糟,要你臣服于炼魔的灵魂?」

  「那我就要想办法逃走,对吧?」瑞连说。「这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阿卡。我想我一直知道自己终究得面对他们。如果我想,这里可以成为我的家。我知道,我也一直很感谢你和其他人为我留下一席之地。

  「但同时,我也忘不了人类帝国对我的族人做过的事。我在这里没办法完全自在;思考着外面是否还有其他聆听者撑过永飓时就没办法,思考着我是否还能再多做些什么以阻止这场灾难时就没办法。」

  卡拉丁深吸一口气,一部分的他在心里流泪。「那,又要说再见了。」

  「希望只是暂时的。」瑞连说完后看起来有点尴尬,他伸出双手拥抱卡拉丁。瑞连似乎不曾喜欢过这种人类习惯,但卡拉丁为他的心意而感到高兴。

  「谢谢你信任我的这个决定。」瑞连退开。

  「好几个月前,你说过这是你想要的,」卡拉丁说。「当时我答应你我会聆听。」

  「我想要被信任、被承认。」瑞连说。

  「我遵守我的誓言,瑞连。尤其是对朋友的誓言。」

  「我不会加入他们,阿卡。我是间谍。那是我受的训练──我的族人尽他们所能给了我那样的训练。我会找到方法从内部帮忙。记住,憎恶回归后首先摧毁的种族不是人类,而是聆听者。」

  「桥四队。」卡拉丁说。

  「生先于死。」瑞连响应,接着悄悄朝塔城内部走去。

  西儿还是坐在栏杆上。卡拉丁靠着石壁,等着西儿说句俏皮话。其他人试图用欢笑安慰他时,他总是觉得没用、没必要。但若是她……嗯,她总是能帮忙把他从深水中拉出来。

  「他们都会离开,对吧?」但是她却低声这么说。「摩亚许、大石,现在是瑞连……每一个人。他们都会离开。或是……或是更糟……」她看着卡拉丁,严肃得一点也不像她。「他们全部都会离开,然后只剩下虚无。」

  「西儿。」卡拉丁说。「妳不该说这些。」

  「不过这是真的。」她说。「对吧?」

  「我不会离开妳。」

  「只是你依然差点离开?」她柔声说。「我以前的骑士……他不想离开……不是他的错。但他是凡人。每个人都会死。只有我除外。」

  「西儿?」卡拉丁说。「怎么了?他们对塔城做的事,对妳产生影响了吗?」

  她安静了一会儿,凝望外面绿色的云朵。「对,当然。」她说。「对不起。这不是你想听的,对吧?我可以活泼,也可以快乐。看哪?」她冲入空中,化为一道绕着他的头飞窜的光。

  「我的意思不是──」卡拉丁说。

  「别杞人忧天了啦。」她打断他。「你最近一点玩笑也开不了吗,卡拉丁?走吧。我们得回去诊所了。」

  她嗖地飞走,而他跟在后面,满心困惑、忧虑,最主要还是觉得精疲力尽。

  ❖

  娜凡妮看着她的人忙着为小房间中央的宝石注入飓光。他们向赛勒那学者借来第二支音叉,工作的速度提高为两倍。

  如此简单的工具。她曾和露舒耗费不知道多少小时的时间,推论着赛勒那法器师到底采用什么作法──她们的猜测从隐藏的灿军到精巧复杂的机械装置;后者模拟水的逆渗透,这种作用和飓光灌注的科学原理相似。现在才知道,赛勒那人实际采用的方法实在简单太多了。

  结果难道不是常常这样吗?事后回顾,科学总是显得简单。为什么古人没想出其实可以蓄意将灵困在宝石内?他们为什么没发现可以配对的分裂宝石?在笼中加上一点铝,就能做到神奇的事。有了这些知识,四千年前的人就能像娜凡妮的族人一样轻松拥有飞行船。

  没错,导致跃进的数百个小跳跃都不若表面上那么直觉。无论如何,娜凡妮还是不禁陷入了沉思。要是她能知道对后代来说显得显而易见的接下来几个小跳跃,她会创造出什么样的奇迹?她每天与多少神奇发明擦肩而过,那些东西却只是分散地躺在那儿,等待有人将它们拼凑起来?

  更多雷声响起。她希望接连不断的噪音对泰欧非和他的手下来说是好兆头。动快一点,她用意志力催促飓光。不幸的是,这颗宝石有点古怪。赛勒那的新方法确实加快了飓光传输的速度,但这诡异的法器似乎汲取得多太多了。他们带来的钱球大多已空,蓝宝石却还是几乎黯淡无光。他们似乎不只是将飓光注入这颗宝石,而是注入宝石矿脉的整个网络。

  这真的是一个法器吗?虽然确实有金属丝环绕在外,但娜凡妮没看过这种笼。还有,为什么这东西附带一个约莫她拳头大小的玻璃球,另外装设于一个角落,以金属丝与宝石相连?

  学者们不停工作,汲空一颗又一颗宝石。娜凡妮这时用外手的指背轻轻拂过墙上的一道石榴石矿脉。

  妳必须加快动作,手足在她脑中说。

  「我们已经尽可能快了。」娜凡妮低语。「我的士兵还活着吗?」

  我看不见他们,手足说,我的视觉受限,这令我困惑,平常并不是这样的。不过我想妳派出去的士兵应该在附近。我听得见塔城宝石心脏附近的叫喊声。

  娜凡妮闭上眼,希望全能之主愿意接受低声说出的祈祷,因为她此时没有祈祷文可烧。

  快点,手足说,快点。

  她看了看宝石堆。幸好赛勒那的方法能够在不同类型的宝石间传输飓光。「我们在努力了。你知道为什么灵偏爱不同种宝石吗?」

  因为它们各不相同,手足说,为什么人类喜欢不同类型的食物?

  「但是染上不同颜色、味道相同的食物对我们来说同样都可以接受。」娜凡妮朝一小堆绿宝石点点头。「至少就结构而言,许多宝石都完全相同。我们认为这些宝石甚至拥有相同的基本化学成分。」

  对灵来说,颜色就像口味,手足说,属于物体魂魄的一部分。

  有意思。

  妳必须加快动作,手足又说了一次,痛苦女士握有转化的波力和危险的知识。她会利用她的虚光依正确次序灌注我的整个心脏,也就是宝石柱。这么一来,她会腐化我,把我变成……把我变成像魄散一样的东西……

  「而我们现在做的事能保护妳?」娜凡妮低声问。

  对。这将立起一道壁垒,防止任何人接近我──包含人类、魄散或歌者。

  「那也会阻碍泰欧非破坏抑制我方灿军的构造。」娜凡妮说。

  泰欧非没救了,手足说,妳必须加快。娜凡妮,他们又启动誓门了。新的敌军已经到来。

  「他们是怎么启动的?他们有破空师,但他们也应该跟我们的灿军一样失去力量,对吧?」

  他们带着一个人类,他握有其中一把荣刃。

  摩亚许。那个杀人凶手。娜凡妮感觉怒意涌起。不幸的是,除了目前的工作之外,她能做的很少。

  快点。请快一点……手足似乎犹豫了一下,等等。发生了某件事。痛苦女士停下了。

  ❖

  凡莉目睹人类士兵的最后进攻。她站在阶梯底──这是颇为奇特一道阶梯,通往地面层的楼梯井是一个宽敞的圆筒状开放空间,阶梯沿圆筒的外墙蜿蜒,看起来如此狭窄又靠不住,悬在那里,中央上方则是洞窟般的开放空间。

  在炼魔与锐者反复地袭击之下,试图踩着如此陡峭又不牢靠的立足点往下打,真是纯粹的疯狂之举。然而人类英勇奋战。他们的盾紧密相连,移动时带着一种凡莉的姊姊向来赞赏的精确性。聆听者则是以战侣的形式战斗,与彼此和罗沙的节奏同调,人类似乎有他们自己的共生关系──靠经年累月的训练锻造。

  盾牌组成的防护罩挡住天行者,他们在队伍附近盘旋,尝试以长枪刺击;然而他们在室内欠缺挥洒的空间。人类开始进攻前,从此处的裂口倒下好几桶水,如雨般落在下方的飓风形体锐者身上。他们的力量靠近水便会减弱,凡莉向来觉得这件事有点讽刺。

  下行的攻击太戏剧化,因此凡莉派人去请菈柏奈过来,打断了这名炼魔在宝石柱的工作。菈柏奈走出来,震惊地看着人类竟然已如此接近。

  「快。」她厉声对旁边的飓风形体下令。「爬上阶梯,直接跟士兵交战!」

  他们听令,但是力量遭水抑制,他们打不过人类部队。人类把他们刺死,或是逼得他们从阶梯侧边摔落,不停绕着圆弧的墙朝下推进,冷酷地踩过倒地战友的身体,维持着三人宽的前线。

  「真是惊人。」菈柏奈低语。人类像只包覆巨壳的野兽一样战斗:一只盘绕、坚韧的裂谷魔,全身盔甲与利牙。

  菈柏奈挥手要其余最深者也加入战斗,不过事实证明就连他们也没用。他们先前透过手从墙壁探出推人,或是从侧边伸手抓人脚踝,曾几次成功扰乱人类队形。然而这些士兵迅速适应了。最靠近墙的人现在持剑行进,提防最深者的攻击。不止一条手臂被卸下、掉到凡莉附近的地上,加入失足掉落的人类和锐者行列。

  凡莉站在那里,身旁是越来越愤怒的菈柏奈,她觉得人类有可能成功。他们由一个头发斑白的老兵带领,人数从数百减少到只剩五十,却仍毫不迟疑地顽强推进。凡莉发现自己默默地为他们喝采,音质也欢欣鼓舞地脉动着希望节奏。她并不在乎人类整体,但是看着眼前不屈不挠的这群人,根本不可能不钦佩他们。

  这就是她族人之所以在与人类征战的年间渐渐衰微、几乎消失的原因。不完全是因为人类能够使用碎具,或是他们惊人的资源。而是因为他们尽管就个体而言弱于任何一个聆听者,却能以如此方式通力合作。他们不具备任何形体,不过他们以训练补偿,牺牲个体性,直到他们几乎成为了灵──他们对单一事物如此专精,永远不会转变为其他目的。

  他们又绕过一圈,距离地面只剩下二十呎,菈柏奈呼喊要更多最深者过来。接着一道红光由上方窜下。追猎者到来。

  他在人类队伍的正中间现形,挥出有着尖锐甲壳的双臂。人类猛然转向这名新敌人,队伍随之溃散──不过追猎者当然又窜入空中。他留下一个空壳,一个甲壳版的假躯体。人类不停戳刺空壳,而真正的追猎者又出现,撞入队伍的另一段。

  风向丕变。

  天行者找到盾墙上的漏洞,一一刺伤人类。最深者利用这团混乱攫住持剑的手臂或绊倒士兵,一小群人类在那名老兵的带领下试图往前冲过剩下的路,不过凡莉附近的锐者已用毛巾擦干身体,连手成功释放一团闪电,把士兵前方的阶梯炸出一个宽大的裂口。

  人类领导者和最靠近他的几个人随碎石一起摔死,剩下的人发狂地试图撤退。进攻很快便结束了。

  菈柏奈改哼起宽心,接着大步走回通往宝石柱的壁画走廊。凡莉不想观看最后的杀戮,因此转身追上她。尸体坠落的声音──盔甲铿铿锵锵撞击岩石──一路追在她们身后。

  ❖

  结束了。手足低声对娜凡妮说,妳的人落败。

  「你确定?」娜凡妮问。「你看见什么?」

  我以前能够观看整座塔城。现在……我只看得见片段。第六层的一小部分。第四层的一个房间,里面有一个笼。最靠近痛苦女士的地方。她回来了。她现在将杀死我。

  让她手下忙碌许久的那颗大宝石终于被飓风唤醒,开始散发明亮光芒。宝石中的光猛烈变幻舞动,然后枯竭,慢慢消逝。

  娜凡妮感觉一阵惊慌,但后来手足又在她脑中说话,成功了。梅利席……我向来恨你……但我现在祝福你。成功了。我安全了,暂时。

  娜凡妮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

  如果他们接近妳刚刚灌注飓光的这颗宝石,手足说,他们便能透过这颗宝石腐化我。妳必须摧毁它。

  「这样会打破防护吗?」娜凡妮逼自己问出口。

  不会。会弱化防护,但总比其他情况好。妳无法守护这个地方。妳在阶梯的那些士兵都死了。

  她吐出一口气,她会记住情况许可时要为那些死者焚烧祈祷文。但若泰欧非已死……那塔城已被占领。娜凡妮的唯一选择是投降。她只希望防护能撑到达利纳回来,或是撑到她找到方法解救灿军。

  前提是她没被杀。炼魔通常不任意屠杀,但确实有报告指出他们会处决高阶浅眸人。这取决于个别军队是由哪一个炼魔带领,以及人类有多顽强反抗。

  「砸碎蓝宝石。」她对学者们说。「摧毁整个法器,包含笼在内,还有那颗玻璃球。派人去地图室和数据库烧掉塔城的地图。其他人跟我来。我们必须想办法正式投降,以免话没说清楚就全被杀死。」

  ❖

  菈柏奈略带饥渴地回到宝石柱旁。凡莉站在旁边,这名炼魔则伸手碰触镶嵌在结构体中的一组宝石,开始注入虚光。

  不过她才刚开始,却又迟疑了。「发生了奇怪的事。系统里有飓光。应该不可能才对,手足无法创造飓光。」

  「我以为灿军和他们的法器一向都是使用飓光。」凡莉说。

  「塔城是不同的东西。」菈柏奈看了看凡莉,发现她的困惑,不同于其他炼魔,菈柏奈选择解释。「手足,也就是塔城兀瑞席鲁,是荣誉和培养的孩子,他们创造它来对抗憎恶。这地方靠手足的光运作,那是手足父母本质的混合物。飓光本身应该无法操作塔城的核心系统。对手足来说,飓光是不完整的,就像缺了好几个钥齿的钥匙。」

  「而妳使用虚光,则是在用一把……没有钥齿的钥匙?」凡莉问。

  「我用的根本不是钥匙。我是在破坏锁头。」菈柏奈双手放上宝石柱,为另外一种宝石灌注虚光。「我很确定手足没有感觉、完全不知道我们在此。我可以腐化它、唤醒它为我们所用。正如我所预期。不过其中确实有飓光,我感觉得到,非常大量。或许……这只是用来操作帮浦或乘载器的动力,并不真正属于手足的一部分,是后来才添加的系统,附属于塔城,只接受飓光的附加系统……」

  菈柏奈停顿,后退一步,哼起渴切,表达她的困惑与疑问。接着一阵蓝光从宝石柱散出。她踉跄退开,凡莉也跟着她冲到外面的走廊──蓝光止于此处,而且看似化为固体,挡住去路。

  菈柏奈上前,一只手放了上去。「固体,而且从色调看来,是由飓光驱动……」

  凡莉预期她会发怒。这防护层,无论它到底是什么,显然阻碍了愿望女士正在做的事。然而,她却看似着迷。

  「厉害,真是厉害。」菈柏奈用她的刀轻敲防护层,碰触时发出玻璃般的声音。「这真是神奇。」

  「我们的计划是不是毁了?」凡莉问。

  「绝对是。」

  「妳……妳不介意?」

  「当然不介意。破解这东西一定会非常有意思。我是对的。最终的答案、终结战争的方法,一定就在这里。」

  闪烁的红色闪电划过地面来到走廊。凡莉见过这画面──像闪电的灵沿物体表面移动。没错,它化身为小小的人形──不是歌者,而是人类,有着一双诡异的眼睛和无风仍波动的头发。

  乌林姆,凡莉多年前遇见的第一个虚灵。「愿望女士。」他华丽地一鞠躬。「我们找到黑刺的妻子,也就是塔城王后了。」

  「哦?她躲在哪里?」菈柏奈问。

  「一个最深者──泉水召唤者──在一个奇怪的法器附近找到她。那个法器不幸已遭摧毁。召唤者召集一支军队捕获黑刺王后,她平顺地配合,现在要求跟这次攻击的领导者谈话。我该杀死她吗?」

  「别浪费,乌林姆。」菈柏奈说。「黑刺的妻子会是很有用的棋子。我以为你不只如此。」

  「一般而言,我最渴望的东西就是新玩具,」乌林姆说。「但是这女人危险又工于心计。报告指出,上个月袭击雅烈席卡的飞行器就是出自她之手。」

  「那我们就更不该杀她了。」菈柏奈说。

  「她对塔城的人民来说可能是一种象征……」乌林姆说。接着这个小灵歪过头,看着包覆门的防护层。「这是什么?」

  「你现在才注意到?」凡莉问。

  乌林姆瞥了她一眼,然后别过头,假装忽视她。经过这些年,他对凡莉是什么看法?他曾应允她那样的承诺。她现在还活着,而且心知肚明他是怎样的一个骗子,他是否因此感到难堪?

  「这是一道谜题。」菈柏奈说。「走吧,我去会一会塔城的王后。」

  ❖

  娜凡妮镇定心神,立定,双手交握身前,身旁围绕着歌者士兵。尽管她疲累得想瘫倒,她依然高高抬起头。真希望她今天穿的是正式的哈法,而非现在这身简单的工作裙、一只手戴手套,但没办法。王后就是王后,无论她穿什么都一样。她保持冷静的表情,虽然其实并不确定等在前方的是监禁还是死亡。

  他们当然立即把她跟其他人隔开,也拿走她的臂套连同上面的法器。她希望能向全能之主焚烧祈祷文,祈求她的学者都安全无虞。投降的唯一理由是保护他们以及塔城的其他人。在这方面,炼魔向来明理,他们一再清楚表示他们不会屠杀投降的百姓。你总是知道你有出路,你要做的只是屈服而已。

  许多、许多年前,加维拉和娜凡妮自己也曾给出同样的教训。各城市只要加入统一的雅烈席卡便能繁荣昌盛。当然了,有了加维拉和达利纳,那教训总是有个明确的附加条款。不屈服,那就等着面对黑刺。

  那些回忆萦绕娜凡妮脑中,因此敌方士兵带她走下阶梯时,她很难被激起任何愤慨的感觉。她自己也曾出于自身意愿而如此对待他人,现在遭受相同对待,怎能感到愤慨?这是加维拉逻辑中的一大瑕疵。如果他们的力量合理化他们对雅烈席卡的统治,那更强大者出现时会发生什么事?这样的系统确保战争存在,那会是为了统治而生的持续冲突。

  看见第一批尸体前,她都还能用如此高尚的哲学思考分散注意力。尸体瘫靠墙边、阶梯转角,身穿洛依恩制服的男人。脸孔太年轻的男人,在他们试图朝宝石柱推进时遭到屠杀。

  被她派去赴死的男人。娜凡妮坚强起来,还是必须踏着他们的鲜血前进。弗林教诲厌弃赌博,娜凡妮也向来为自己回避这些机率游戏而骄傲。然而,她却以性命为赌注,不是吗?

  鲜血弥漫,沿阶梯滴落,她时时有滑倒的危险。他们架着她一圈一圈向下,经过战斗激烈处遭破坏的木栏杆,俘虏者之一以一只强壮的手撑在她手臂下。

  她在阶梯底看见一堆尸体,其中包含一些科林制服。可怜的泰欧非和他的手下。看起来他们几乎成功了,因为天行者还得带着娜凡妮飞过阶梯的一处缺口,最后几具尸体就倒在这里──诉说着他们的最后时刻。

  谢谢你,泰欧非,娜凡妮想着,还有你们所有人。如果塔城仍有一线希望,都是因为这些人为她争取了时间。就算他们没抵达宝石柱,他们的成就依然非凡。她会记住他们的牺牲。

  走下阶梯后,她被架着走过壁画走廊。行走之中,她发现自己对他们是如此奋勇抵抗而感到骄傲。不仅泰欧非和士兵,还有整座塔城。没错,炼魔不到半天便征服了整个兀瑞席鲁,不过考虑娜凡妮没有灿军和碎具可用,能撑那么久也够了不起了。

  在看见走廊末端挡住宝石柱室通路的蓝色光芒后,她尤其为他们的努力感到自豪。真怪啊,到了王后的身分要被剥夺的前一刻,她才觉得自己最像个王后。

  士兵带着她走进两个图书室中较大的那一间,一个身穿轻甲、高䠷的炼魔女伦站在里面,仔细审视其中一落纸张。那是娜凡妮最珍贵的工程与设计秘密。这名炼魔的发型怪异,甲壳几乎覆盖整颗头颅,只除了以歌者的浓密橘发束起的一个顶髻。从护卫把娜凡妮带上前的方式看来,她应该就是首领。

  那个炼魔继续阅读,几乎完全没理会娜凡妮。

  「我准备好要讨论投降的条件了。」娜凡妮终于开口。

  一个灵巧的锐者走到女伦身旁。「愿望女士菈柏奈不容许直接──」

  那个炼魔说了些什么打断她。无论她说什么,这个锐者似乎都没料到她会开口,因为锐者又开始说话时,声音的节奏明显改变。

  「女士说:『她以王后的身分前来,但她离开时将失去那个头衔。配合她的位阶,她暂时还能在她想说话时说话。』」

  「那就让我来提出投降。」娜凡妮说。「只要你们带着我给你们的正确信物接近我的士兵,他们会依我的指示放下武器。那个信物将证明我们已达成共识。」

  「我要妳的灿军。」炼魔菈柏奈透过口译说。「妳将发表声明:藏匿灿军者都将受到严厉惩罚。我们将搜索整座塔城,让所有灿军都收归我们照管。妳的士兵和军官都将缴械,但不会受伤害。

  「妳的人民可以在我们的法律下继续于塔城生活。所有浅眸人──包含妳──都将享有与深眸人相同的地位。你们是人类,不多不少。歌者的命令需立即听从,人类不得携带武器。除此之外,我乐于让他们继续他们各自的工作,就算从商也可以──大多数雅烈席卡的人类原本并不享有这项特权。」

  「我不能交出灿军骑士好让妳处决他们。」娜凡妮说。

  「那我们就趁他们所有人都失去意识的时候杀死他们。」这名炼魔说。「一旦我们完事,谈投降条件时就没那么宽容了。反过来说,我们可以现在就谈和,妳的灿军不一定会死。我无法保证我不会改变心意,不过我无意处决他们。我们只是需要确定他们受到妥善管束。」

  「他们都不省人事,还会需要多少管束?」

  菈柏奈没回应,持续翻阅纸张。

  「我同意妳的条件。」娜凡妮说。「塔城是妳的了。只要妳的人带着画有黑圈的白旗接近,我的人就会投降。」

  几个锐者跑去传讯,娜凡妮祈祷他们一路顺利。「妳对我的学者做了什么?还有下面这几个房间里的士兵?」

  「有些死了。」菈柏奈透过口译说。「不过人数不多。」

  娜凡妮闭上眼。有些?她有多少朋友死于这场入侵?她尽可能的坚守是否为有勇无谋之举?

  不,只要争取到时间立起防护层就不是。她对手足和塔城所知甚微,不过至少现在有一线希望。她必须跟敌人合作、假装驯服受控,才能找到机会恢复灿军的力量。

  「这些是妳画的?」菈柏奈透过口译问,一面翻转纸页。确实是娜凡妮的部分素描──更多浮空船。因为他们对飞行机制的了解加深了许多,因此变得更为实用。图上都盖有她的印章。

  「对。」娜凡妮说。

  那个炼魔继续往下读,然后,非比寻常地,她说起了雅烈席语──口音浓重,但还听得懂。「这时代的人类王后身兼工程师是很常见的事吗?」

  她的随从锐者似乎并不知道愿望女士会说雅烈席语,大吃了一惊。也或许她是惊讶于如此高阶的炼魔竟对人类说话。

  「我的嗜好不太寻常。」娜凡妮说。

  菈柏奈把纸折好,终于迎上娜凡妮的目光。「很了不起。我想聘用妳。」

  「……聘用我?」娜凡妮惊讶地反问。

  「妳不再是王后了,不过妳显然是个有天赋的工程师。其他人说塔城里的学者都敬重妳,所以我想聘用妳为我制作法器。我向妳保证,为我工作的报酬比送水洗衣高多了。」

  她在玩什么把戏?娜凡妮心想。这个炼魔当然不会真的期待娜凡妮为敌人设计法器吧?

  「送水洗衣是不错的工作,」娜凡妮说。「我以前都做过。两者都不涉及泄漏机密给敌人,而且我恐怕这些敌人终究会利用它们杀死或征服我的人民。」

  「没错。」菈柏奈说。「妳不高傲。我尊重这一点。但是先考虑我开出的条件再拒绝吧。如果妳在我身边,妳会更容易追踪我在做什么、密切注意我的计划。妳也更有机会偷传讯息给妳丈夫,怀抱最终获得援救的希望。妳对飓光与虚光所知甚微,我却颇为了解。只要妳多加注意,比起放弃这个机会,我想妳从我这里学到的知识会多更多。」

  娜凡妮一时觉得口干舌燥。她细细审视炼魔那双因腐化的灵魂而隐泛红光的眼睛。飓风啊。菈柏奈说得如此平静。这生物非常古老,已经数千岁了。她脑中藏有多少秘密啊……

  小心,娜凡妮在心里提醒自己,如果她几千岁了,她也有几千年的时间练习操弄人心。

  「我会考虑妳的条件。」娜凡妮说。

  「称我为『尊古大人』或『愿望女士』,」菈柏奈说。「因为妳不再拥有能够忽略我头衔的地位。我会让妳跟妳的学者待在一起。你们讨论后再告诉我妳的决定。」

  士兵带娜凡妮离开。就这样,她又一次失去皇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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