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7 最后一份礼物
十四个月前
伊尚尼在一阵激烈的水花中撞上裂谷地面。上方，争夺纳拉克的战役未歇，剩余的聆听者召唤永飓。
她应该带领他们才对!她是他们之中的佼佼者!她一跃而起，接连不断吼出十多种可怕的节奏，声音在裂谷中回荡。一点帮助也没有。她被人类碎刃师击败，坠入裂谷中。
她必须离开这里，回到战场上。她艰难地迈步前进。水深及腰，但流速并不快，只是泣季持续、稳定的水流──身穿碎甲的她能够逆流行走。她的护胫甲灌满寒冷的水。
哪一边是哪一边?没有光，她弄不清方向，但思考片刻后，她发现自己真蠢。她不需要朝哪一边走。她需要的是上去。她没想到坠落能把她弄得这么昏乱。
她挑选一块摸起来不平的岩壁开始上爬，利用碎甲优越的抓握力，倨傲节奏在她耳里重击，她成功爬到距离顶部一半的高度，不过接下来的裂谷壁突出，造成了阻碍。她在黑暗中找不到合适的抓握点，上方闪烁的闪电又太短暂，帮不上忙。
闪电。那闪电是否太频繁、太亮，不会是来自其他飓风形体?当然了，她自己的力量被水毁了。她几乎感觉不到体内还有任何能量，一开始增长随即泄出。
到底发生什么事?来袭的是永飓，不是吗?对，她感觉得到它的力量，它的能量，它的美，但还有其他东西。
聆听着呼号的风，她发现是什么了。第二个飓风，与永飓同时来袭。
她调谐为惊慌。
两个飓风碰撞，连大地都随之震撼。
伊尚尼在裂谷内紧攀着岩壁，感觉到风在上方呼啸。因为闪电的关系，感觉像她在快速眨眼，明暗交替。
然后她听见一声轰鸣。那可怕的声音是水，在裂谷内奔腾、化为惊人波涛。她撑住身子，但是水撞上来，把她扯离岩壁。
就在这里，在飓风带来的雨水中，伊尚尼的第一场战役开始了：生存之战。
她撞上岩石，头盔破裂。黑水填满她的头盔、令她窒息，被逸散的飓光照亮。她在水流中撞来撞去，设法抓住一个坚硬之物──一颗嵌入裂谷中央的巨砾。
她一撑，把自己拉出水中。珍贵的片刻之后，水从她的头盔排空，她得以喘息。
我要死了，她心想，毁灭节奏在她耳中重击。水在她四周轰隆奔涌，泼溅她的盔甲，闪电在上方的天空闪烁。我要死了……以奴隶的身分。
不。
伊尚尼体内的余烬复燃。她保留下来的那部分自我，不愿被控制的那个部分，促使她让度德和其他聆听者逃走的那个部分。她之所以为她的核心：一个坚持离开营地出去探索的人，一个总是向往看见下一座山丘之后是什么的人。
一个不愿被掌控的人。
她的第二场战役就是在这个时候开始。
伊尚尼尖叫，努力驱走毁灭节奏。如果她要死在这里，她要身为真正的她死去!这是一场飓风，而在飓风中，转化随机降临在所有人身上，聆听者与人类皆同。在飓风中，死亡与救赎携手而行，和谐歌唱。
伊尚尼开始召唤她的碎刃，然而在一阵隆隆作响的闪烁中，她的巨砾松动，让她放开了她的手。她又沉入水中，惊慌节奏一时之间支配了她。她被砸向一道岩壁，又一道;上方闪烁的闪电照耀下，水似乎在发光。
不是惊慌。不是你的节奏。
我排斥你。
我的生，我的死。
我将自由。
伊尚尼被吸入深水中，她召出她的碎刃，猛力刺入裂谷壁。不知道怎么回事，她觉得她听见剑的声音，非常遥远。在尖叫吗?
无论如何，她紧攀住剑，在水流中保持稳定。她驱走所有节奏，但无法呼吸。黑暗开始笼罩她，她的肺停止燃烧。像是……像是一切都将没事……
那里。一个音调，奇怪又令人难以忘怀，当她使用战争形体时总会听见。那似乎是……其中一种罗沙的纯粹音调。刚开始是威严的节奏，然后是第二个音调，混乱而愤怒，出现在前一种音调旁边。两种音调越靠越近，接着突然合而为一。
它们化为和谐，形成一首同属荣誉与憎恶的歌。给一个歌者的歌，这个歌者还能战斗;给一个士兵的歌，这个士兵想放下她的剑。在黑暗中，她发现这个音调以小灵的型态──状如流星──出现在她前方。
伊尚尼用力、伸长手、扒抓。
她的头探出水面，头盔内的水也幸运地排空。奔腾的水减慢。她大口吸入甜美的空气，然而她的手从剑上滑开，她又滑入水中并被冲走──水流没之前那么强大了。
她调谐节奏。战争节奏，胜利与失败的节奏。生命来到终点时的节奏。她跟着节奏的拍子重新召唤她的碎刃，猛力将剑刺入地面，紧紧握住，同时水流进一步减慢。
她不会死。她会活下来。她确实够强壮。她的旅程还没来到终点。还。没有。
她挑衅地撑住，直到水流减缓，直到她不再需要出力，靠碎甲的重量便足以抵抗水流。她瘫软在裂谷底，背靠着岩壁，水从她身上流过。
她摸了摸身侧。这里的碎甲破了，她的身体也是，血从一道深长的伤口涌出，她的甲壳被扯掉了。每一次呼吸都是一团不顺畅、湿透的混乱，她尝到血味。
不过，童年的节奏在她脑中轮转。赞叹、自信、哀悼、坚毅，然后是和平。
她的第一场战役输了。
但她的第二场赢了。
就这样，她闭上眼，调谐为胜利节奏，发现自己飘浮在一个充满光的地方。
这是什么?伊尚尼想着。
妳死的时候获得高度授予，一个声音说。那声音随一千个飓风的声音隆隆作响，在她全身共鸣。因此妳留存，但只有一小段时间。
授予?伊尚尼想着。
妳死的时候是灿军。在水中，妳无法说出箴言，不过我无论如何还是接受了。那么长时间没有呼吸，妳觉得妳是怎么活下来的?
她飘浮。所以……这是我的魂魄?
有些人会这么说，飓风骑士说，有些人会说这是灵，由妳留下的力量构成，留有妳回忆的印记。无论如何，这就是终点了。妳很快将逐渐进入永恒，就连我也看不见另一边是什么。
还有多久?伊尚尼问。
几分钟。不是小时。
她没有眼睛可闭上，但她在光中放松。飘浮。她听得见节奏。同时听见所有节奏，以及伴随的歌。
那么生命代表什么意义呢?她等待时问。
意义是凡体的事物，骑士说，不是飓风的事物。
真悲哀。
是吗?他问。我以为这令人鼓舞。凡体追寻意义，因此他们合该创造意义。妳能够决定这是什么意义，伊尚尼。决定妳是什么意义。
如果由我决定，那么我就失败了，她想着，我将族人交给敌人。我战败，独自死去。我辜负了我先祖的赠礼。我对所有过去的聆听者而言都是耻辱。
我觉得恰恰相反，骑士说，到最后，妳做了跟妳先祖一样的抉择。妳以力量换取自由。无论过去或未来，都少有像妳一样了解古代聆听者的人。
她因为这番话而感到安详，同时她的本质开始延展，彷佛正朝某个遥远的事物移动。
谢谢你，她对骑士说。
我什么也没做。我看着妳坠落，并没有出手阻止。
雨无法阻止血流，她慢慢消逝，不过它总是在之后清洗这个世界。谢谢你。
我原本可以做得更多，骑士响应，或许我该做得更多。
这样……就够了……
不，他说，我可以给妳最后一份礼物。
伊尚尼停止延展，反倒发现自己被拉向某个强大的事物。她没有眼睛，但她突然拥有了意识──飓风。她化为飓风，感觉到每一阵雷鸣都成了她的心跳。
看吧，骑士说，妳想知道下一座山丘之后是什么。看见全部吧。
她随他翱翔，笼罩大地，在上方飞腾。每一座山丘都沐浴在她的雨水中，而骑士让她用神之眼看见世界。凡风所吹袭，她都同在;凡雨所碰触，她都有感;凡闪电所照亮，她都知晓。
在骑士自身的本质维系之下，她飞翔了像永恒那么久。她看见拥有无穷多样性的人类。她看见遭控制的帕胥人──但也看见他们自由的希望。她看见动物、植物、裂谷、山脉、雪……她经过一切。万物。
整个世界。她都看见了。每一小片都是节奏的一部分。世界就是节奏。而在这趟超脱的旅程中，伊尚尼了解了万物如何相互协合。
很美妙。
当骑士结束他的旅程──精疲力尽又软弱无力地汇入雪诺瓦之外的海洋──她感觉到他松开手。她消逝，不过这一次，她感觉到她的魂魄振动。不曾像她这样看见世界，就不可能像她这样了解节奏。
别了，伊尚尼，飓风骑士说，别了，灿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