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捷克与德国
——二〇〇一年七月 布拉格
约翰、天马、妮娜……事件的三个核心人物离开慕尼黑后,为了寻找丧失的记忆线索,而前往捷克的布拉格。诸位读者当中应当有人造访过布拉格吧——想必能理解约翰与妮娜把那里称为「童话王国」的理由。事实上,笔者站在夜晚被街灯打亮的旧市街广场,也突然产生一种身处迪士尼乐园的错觉。无怪乎欧洲人会把布拉格称为全欧洲最美丽的城市。
笔者投宿的地点位于这座美丽城市的中心,也就是查尔斯桥附近的贝托雷姆饭店。接着笔者便前往各旧书店寻找被诅咒的绘本——包括艾蜜儿,薛贝、克劳斯·帕佩、雅可布,法罗贝克、法兰兹·波纳帕达的作品。饭店附近与查尔斯桥另一头的旧书店笔者都一间间检查过了,最后打电话给一间专门出绘本的出版社,终于找到《没有名字的怪物》与《和平之神》等笔者想要的书。
说实话,笔者并不认为那位作家的画风有任何独特之处,甚至还觉得似曾相识。然而,每一个德国人或捷克人读过这系列的作品后,都会立刻察觉到,这位神秘作家屏除掉故事的特殊宗旨后,另一项特征就是书中登场人物的名字。以约翰为首,包括奥托、汉斯……几乎都是德国人最普遍、典型的名字,但例如杨、米罗修或包威尔这种捷克人常取的名字就完全没出现过了。因此天马与伦克警部才会推理出,作者所有笔名当中唯一一个德国名字……克劳斯·帕佩或许才是真名。现在回想起来会觉得是理所
当然的。毕竟这位作者正是捷克里的少数民族——德裔捷克人。
为了让诸位读者更进一步理解事件,在此便将捷克——主要是与德国争夺波希米亚地方的历史,还有其复杂的背景大略回顾一遍。
首先在波希米亚地方定居的民族,是西元前一五〇年左右的波伊伊人。然而他们在西元前六〇年左右便被日耳曼人替代,日耳曼人统治这里直到西元五世纪,接着日耳曼人便移居至巴伐利亚。此后,属于斯拉夫系统的捷克人、摩拉维亚人以及斯洛伐克人这三种民族便混居在这里。九世纪前后,捷克人称霸波希米亚地方,并由普热梅希尔王朝建立了波希米亚公国。然而公国的东边却有强大的匈牙利人——亦即马扎尔帝国。波希米亚公园为了避免匈牙利人的威胁,只好请求由日耳曼人成立的法兰克帝国提供军事保护。普热梅希尔王朝以后也因此变成神圣罗马帝国底下,由日耳曼国王与罗马教宗统治的臣民。十二世纪,普热梅希尔王朝的伍拉迪斯拉夫二世被日耳曼国王认可掌有奥地利等地区的领土,从此展开波希米亚公国的全盛期。但话说回来,真正的统治者还是日耳曼人,捷克人的民族运动会在十五世纪左右兴起,原因也不难想像了。
十六世纪,哈布斯堡王朝开始统治捷克——一直延续到四百年后的廿世纪。不过在十七世纪时,捷克贵族曾发动三十年战争,企图摆脱哈布斯堡王朝的统治。结果捷克人惨遭哈布斯堡王朝镇压,反而使波希米亚沦为奥地利的属地。
捷克人的民族复兴运动,直到十九世纪才再度跃起。在帕拉斯基与马萨里克等优秀的民族领袖带领下,再加上一战后流行的民族自决风潮,捷克人终于成功创建了属于自己的独立国家——捷克斯洛伐克。
但同一段历史改由日耳曼民族的角度看却截然不同。日耳曼人是在西元十世纪开始朝东方扩张,于查理曼大帝的领导下曾短时间控制了一定的区域。日耳曼人的移民让波希米亚这块土地兴盛起来,到了十二世纪,波希米亚公园已经改为波希米亚王国,依旧保有统治权的普热梅希尔王朝为了促进发展,积极招揽日耳曼人移民,使波希米亚地方的日耳曼人数量愈来愈多。
最先来的日耳曼人是矿工与农夫。他们主要着眼于捷克丰富的银矿与森林资源。接着传教士、都市设计者、商人以及手工业者也纷纷移民,日耳曼人的城镇便逐步建立起来了——这块土地时至今日,就是位于德国、波兰以及奥地利边境的波希米亚地方。
虽然都是古日耳曼民族的后裔,但日耳曼移民依然来自各地,例如弗里斯兰、巴伐利亚、萨克森、施瓦本、施蒂利亚以及奥地利等等,捷克人统称他们为条顿人,不过日耳曼移民自己却以波兰边境上的苏台德山为名,自称苏台德人。
十四世纪,来自卢森堡王朝的查理四世继承了日耳曼神圣罗马帝国的王位,同时也顺理成章变成捷克的统治者,这时捷克人与日耳曼移民间的共生关系急违生变。苏台德人的发言权与政治影响力大增,开始在经济与政治两方面压迫当地的捷克人。十五世纪的胡斯战争就是以此为导火线,捷克人首度起而反抗日耳曼人。至于十七世纪的三十年战争则是捷克贵族试图对抗奥地利的哈布斯堡王朝。这两次战役相继败北后,捷克人终于完全沦落日耳曼人与奥地利的统治,连语言都慢慢被同化。
不过到了十九世纪,哈布斯堡王朝终于开始衰弱,捷克的民族运动也重新恢复。另一方面,苏台德人反而希望自己居住的土地能成为奥地利帝国的一部分。同样在十九世纪后半兴起的工业革命充实了民族资本,使天秤倒向了对捷克有利的那边。伴随着德国与奥匈帝国在廿世纪的一次大战中落败,捷克民族运动终于获得了足以独立建国的本钱。
捷克与斯洛伐克两个民族结合,诞生出一个新的斯拉夫民族国家。住在苏台德区的日耳曼裔反而成为这个国家的少数民族。新成立的捷克斯洛伐克共和国政府对他们相当宽大,同意给予苏台德区充分的的自治权,但那些日耳曼族群还是无法接受。毕竟住了三百三十万日耳曼人的波希米亚地区,可是世界上有名的银、煤炭、铀、各种金属、机器、纸张、纺织品、亚麻纤维以及玻璃工艺的生产地。
他们想要透过某个方法逆转这种情势,那就是藉由在德国国内崛起的新势力——纳粹党。一九三三年一月,希特勒的德意志第三帝国成立,苏台德区的日耳曼领袖——也就是苏台德德意志党领导人康拉德·汉莱因立刻主动请求希特勒的支援。他们的口号就是要跟纳粹德国合并。希特勒已经在三八年成功合并了奥地利,并在纳粹主义高涨的情势下,一举解散其他德国政党,这使得苏台德德意志党产生了更强烈并入德国的欲望。
希特勒与汉莱因的主张是,日耳曼民族已经在苏台德区定居超过七百年。直到十九世纪初期为止,这块土地都是神圣罗马帝国的疆域;在十九世纪中期以前,这里也还是属于德意志邦联所拥有。虽然这之后到一九一八年苏台德区是属于奥匈帝国,但以长远的历史而论,这块土地还是应归于德国。
一九三八年,捷克斯洛伐克在姑息希特勒的西欧各国威胁下,不得已签署了屈辱的慕尼黑协定,并将四成的领土、三成的人口和近半数的工业区割让给德国。在一段知名的影片中,希特勒进军苏台德区时受到了地方民众的热烈欢迎,许多观众可能会觉得这种光景很不可思议,不太像是被侵略的样子。但其实那些民众根本不认为自己是捷克人,而是德国人。这么一来就很合逻辑了。隔年三月,当希特勒并吞了捷克剩下的领土时,苏台德区已经再也看不到任何一块写有捷克文的招牌或路标。
但苏台德区的繁荣,也随着纳粹德国在二次大战中战败而化为乌有。四五年的波茨坦会议决定,将捷克土地上的所有日耳曼人——约有二四〇万至三五〇万——强制送回德国。他们所有的私人土地都被没收,只被允许携带少数的手提行李。这些人因战争留下的怨恨,在迁移之际,有许多人——估计是二万到二〇万之间,到目前还无法统计清楚——被捷克人施暴或杀害。捷克人对纳粹德国入侵产生的憎恨,以及这两个民族长期以来的纠葛.使捷克人将怒气发泄在那些苏台德区的日耳曼人身上。
捷克与德国的关系一直都非常复杂,两国对二次大战的责任问题相互指责,始终不愿坐在谈判桌上解决赔偿问题。事实上,到了最近——也就是一九九七年,两国关于二次大战的协商才正式开始。
回到正题吧。曾以富足自豪的苏台德人,在大战后都去了哪?一九四九年由苏台德难民成立并一直经营到现在的「苏台德人同乡会」有份报告指出,他们当中有二〇〇万人住在西德,其中又有一半是居住在巴伐利亚,另外有八〇万在东德,十四万在奥地利,两万四千人移居海外,还有廿四万人在被迫迁移时失去生命。
笔者在调查约翰事件时,很难回避那些完全没离开捷克的廿万日耳曼居民历史。关于他们的故事几乎完全未被提及,但他们也跟其他苏台德同胞一样,被剥夺了土地与财产,且在二战后遭捷克人严重歧视。不过即便如此,这些人还是选择留在捷克斯洛伐克。笔者来捷克的第一目的,就是要追踪名为法兰兹·波纳帕达的神秘男子足迹;另外还要调查关于约翰父亲是日耳曼裔的这项说法——希望能在这里同时得到明确的解答。
不论如何,当约翰抵达捷克后,立即就引发了一件悲惨的犯行。接下来笔者则要讨论那件事。
第13章 杨·舒克
——二
〇〇一年七月 布拉格
捷克的第一起事件是发生在九七年九月,米哈尔·伊瓦诺维奇,派特罗夫——原名莱茵哈特·卑尔曼的枪杀案。卑尔曼因前东德时代犯下的反人道罪而遭统一后的德国政府通缉。他曾是511幼儿之家的院长,也是直属于内政部的儿童心理学家、精神科医师。他的专长是以科学方式矫正人格……说穿了就是洗脑专家。他与511幼儿之家的创设有非常深厚的关联,不过在约翰摧毁那里时,他已经没有担任院长了,而且还在柏林围墙倒塌后逃到捷克。
卑尔曼未经政府许可就在布拉格经营孤儿院并进行实验,但在后来的调查中,却没发现那里的孤儿有什么异常心理状态,而且那些孩童还很喜爱这位「爷爷」。事件发生后,孤儿们在卑尔曼的被杀现场目击到一位金发美女离去,布拉格警方则将同一天去拜访卑尔曼的自由记者沃夫冈·葛利马视为重要关系人并加以侦讯。没想到第二起事件就在翌日发生了。
在布拉格近郊五区的废弃工厂里,负责调查葛利马的塞曼警部以及不明身分的两名男子惨遭杀害。根据随后调查的结果,那两名男子是以前共党统治时代恶名昭彰的捷克斯洛伐克秘密警察军官,现在则专门帮人处理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案发现场有人目击到一名身分不详的男子离去,然而外貌很明显就是葛利马。于是警方便直接将他列为嫌犯。
塞曼警部的下属杨·舒克刑警却有不同的推理。他认为犯人的动机跟塞曼本身在进行的极机密调查行动有关——就是要找出潜伏于警署内的前秘密警察人员。此外,他也从塞曼的置物柜中发现大笔现金,因此怀疑塞曼是否与寄生在布拉格警署内的前捷克斯洛伐克秘密警察有勾结、收贿、不正当资金往来。杨·舒克后来将这些发现呈报上去。
结果接获舒克报告的布拉格警署署长以及被举发为以前是秘密警察的两名刑警,却在翌日一起被掺有肌肉松弛剂的糖果给毒杀了。这一连串的事件除了肇因于新旧体制的摩擦外,是否还有其他更复杂的内幕?
舒克刑警决定单独采取行动,他先与葛利马这位离事件核心最近的人接触。舒克并不认为葛利马是犯人,并且在葛利马的协助下取得了第一起事件受害者——卑尔曼所遗留的银行保管箱钥匙。这时,警署内部也对舒克的怪异举动展开内部侦查,但舒克依然在坚定的信念下前往普罗哈斯卡银行的地下金库,找到一卷录音带。录音带录下了约翰少年时代被催眠后的发言——原来这就是前511幼儿之家院长卑尔曼当年秘密带走的研究资料。
之后,负责对舒克进行内部侦查的两位刑警也被暗杀了,舒克自己则遭杀手狙击,受到了濒死的重伤还陷入绝境。然而,他的调查行动也终于挖掘出真相。这一连串怪异事件,起于某前秘密警察高层受一名德国人委托,想要取得所有与约翰有关的研究资料,相关人士才会一一遭杀害。但真正躲在幕后的主使者,不必说自然还是约翰了,只是布拉格警方拒绝对这方面发表评论。
就像这样,事件依然被数个无法解决的谜团围绕。笔者对试图侦破案子的舒克刑警提出了采访申请。尽管他事前表示,有许多侦查不公开的部分依然需要保密,但还是愿意对笔者聊聊这起案子。
舒克刑警现身于通往布拉格古堡途中坡道旁的东方风格咖啡厅时,笔者很难相信这么年轻时髦的男子竟然会是刑警。他穿着藏青色的西装与淡蓝色的衬衫,领带也统一为蓝色系。他拥有一头中分的金发加上一对温柔的眸子。笔者与他握手后,他便点了一杯茉莉花茶。
——首先谈谈被你侦破的布拉格警署内部连续杀人事件。真如谣言所说,那都是约翰干的吗?
「我必须先声明,我并不觉得那些案子算是被侦破。那么,回到你的问题……从现有的线索看,认为是约翰的犯行应该很合理。不过他现在处于昏睡状态,我们也无法录口供或自白。所以老实说,我们也还无法确认。」
——有许多案子不需要嫌犯的自白也能断定,为什么这次的事件不行呢?
「嗯……如果照我的推理过程并将他列为主犯的话……我想检察官与法官应该很难接受。」
——你的说明似乎语焉不详?
「是啊……呃……你知道有很多人都在事件现场目击到同样的人物吗?」
——知道。有一个高大的男人背着很大的背包……那应该就是葛利马先生吧?但同时还有人目击到一位金发美女。
「听好了,我将会不夹带主观意见地告诉你我所经验到的事实;至于想怎么解释,就完全看你自己……在案发现场总是会出现一位金发女性。而杀害那些人的,很明显就是她。不管是卑尔曼、塞曼警部或跟他在一起的两名前秘密警察,还有对我进行内部侦查的两位刑警……全都是被她射杀的。另一方面,在我常去的酒吧我也认识了一位女性。我对她有好感,也希望她能爱上我。而我被卷入事件就是从邂逅那名女性开始……她是一位金发美女,自称安娜——安娜·李贝特。」
——那是真正的安娜……也就是妮娜,弗多拿吗?
「只要看过她的照片,任何人都会认为那是妮娜吧。事实上,她当时也在布拉格……然而我与安娜碰面的同时,妮娜却在同一条街上的另一个地点,有人可以为这点作证。她跟我所认识的那位安娜简直是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只不过那位安娜比妮娜的个子要高。」
——所以……
「对吧?要让检察官或法官相信这点是不是很难?不过这可是千真万确的。」
——原来如此。要坦承这种事需要不少勇气。
「没错。以前有人告诉我,去怀疑你最不想怀疑的人,那么真相就会自动进入你眼里了。我也是想到了这番话才恍然大悟。或许也是从那时开始,我才对刑警这份工作产生自信。」
——假设那都是约翰的犯行,他杀掉这么多人的动机为何?
「我在普罗哈斯卡银行的保管箱找到了一卷录音带,那是东德511幼儿之家的前院长——莱茵哈特·卑尔曼所遗留的研究资料之一。录音带录下了约翰少年时期的声音,而前秘密警察们为了抢夺这卷带子也展开行动,刚好与拥有相同目的的约翰产生冲突。」
——所以约翰攻击秘密警察,想抹去可证明自己存在的录音带罗?
「这是原因之一,不过还有卑尔曼所遗留的其他资料……例如当时511幼儿之家的孩童名册。当我听那卷录音带时,发现内容早就被约翰窜改了,孩童的名册也消失无踪。」
——你认为约翰拿走511幼儿之家的名册有何目的?总不会想开同学会吧?
「他大概是想接触并控制那些人。毕竟这才是约翰的拿手好戏。」
——接下来请你谈谈葛利马先生。如果想要解决约翰事件,他也是不可或缺的要素。
「我听了那些孤儿们的感想,发现他们都很喜欢葛利马先生。因此我无法苟同上级所说的,将葛利马当作本案的凶嫌。之后我找到他本人,与他谈话,并取得他的协助。他是个既温柔又腼腆的人,不过思虑很严密。英勇的他还曾救了我一命。」
——「超人苏坦纳」到底是指什么?
「我不想谈论那个!」
——据说葛利马先生在捷克的事件结束后,单独对法兰兹·波纳帕达展开调查。谣传他为此写下了一份报告,你有看过那份报告吗?
「没有。在我被枪击及送入医院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葛利马先生了。不过德国的博德曼律师或许看过那份报告。听说葛利马先生的遗物是由他整理的。」
——你刚刚提到了博德曼律师。你们两个都见过曾参与「红玫瑰屋」朗读会的成员吧?
「是的。虽然发现那也是我国前秘密警察的罪行之一……但想要立案却非常困难。到现在为止我们仍不清楚那间屋子里发生的悲剧内容。我们好不容易说服曾参加过朗读会的五名成员,并面对面询问他们,结果那些人什么都不记得了。最让我感到不快的是,那五人虽然都从事普通的工作,也结了婚,但除了一人以外婚姻都不美满,而他们的子女,也是除了一人以外全都死亡……」
———警方是怎么找出曾参加过「红玫瑰屋」朗读会的成员?
「关于那栋房子,在政府机构的纪录中,完全没留下任何资料。不管是里头进行的实验报告,或预算是从哪里支出的等等,一张纸都找不出来。『红玫瑰屋』的存在可说是不着痕迹。不过我想,秘密警察应该早就烧毁了相关的证据吧……至于我们采取的方法,就是凭着双腿四处去打听。拜访那栋失火宅邸附近的每一户邻居,询问他们有哪些脸孔曾出入那栋屋子,有没有认识的成员,留下了什么印象等等……另外包括前秘密警察的成员与关系者、共党的高阶干部、前政府高官、通信社的记者、孤儿院与设施的相关人员、前内政部的官僚等……类似的家伙我们一个都没放过,通通都加以询问相关案情。此外又去找了正在设法控诉前秘密警察的受害者家属协会,终于找到了参与朗读会的成员。」
——那栋
屋子里到底有什么?
「我告诉你我所知道的部分。那栋屋子的历史已经超过一世纪,原本是捷克贵族的住所,玫瑰也是在当初就种植上去的。三〇年代的屋主则是捷克斯洛伐克建国后的国会议员,也是当时很有名的捷克民族运动领袖。那栋屋子为了教育民众,经常展开研讨会。在慕尼黑协定签署后,该国会议员为了揭发希特勒的阴谋而在欧洲各国巡回,希望能游说各国废除协定。结果隔年他就被暗杀了……取代那位国会议员住进屋子的,是一名从波希米亚来的苏台德人。他原本就是苏台德德意志党的一员,后来又迅速加入纳粹党,协助举发反纳粹分子,成为希特勒的走狗。他对自己的新家以前是捷克独立运动总部这点感到很有趣,便在屋子的地下室开设了改造反纳粹分子的研讨会……正如你所猜测,所谓的研讨会根本就是拷问大会。住在附近的老人对我说,当时大家都称那栋房子为『恐怖之馆』,有许多人走进去以后就再也没有离开,半夜还会听到凄厉的惨叫等等。当时,住在『红玫瑰屋』附近的孩童,都相信有只怪物沉睡在屋子的底下。而那只怪物以前曾是捷克人,非常怨恨日耳曼与捷克这两种民族。就算是到今天怪物都会露出十根角与七颗头的恐怖姿态,等其苏醒后以魔法让布拉格的人们自相残杀。总之,内容就很像是某种都市传说吧……」
——二次大战结束后,谁又成为了那里的屋主?
「德国人投降当天,拥有红玫瑰屋的苏台德人就被杀了。之后,那里成为共党掌权时代的政府高官住所。但不知为何,每个官员住不了多久都会匆匆迁出。五〇年代末以后,就没有人住在里面,改为内政部与秘密警察开设机密会议的场地了。至于波纳帕达开始使用那里,应该是自六〇年代起吧。」
——结果,他到底在里面进行什么活动?
「正如我先前所说,我们还无法全部查明。目前知道的,就是有一位年轻的天才精神科医师,集共党最高权力者、内政部长、秘密警察头子以及军方高级将官的宠爱及信赖于一身,为了改造人心而把那里当作实验场,并且自以为是神般恣意妄为……据某人所言,他只花了数小时为政府最害怕的自由主义运动者洗脑,就把对方变成双面间谍了。又根据另一人的证词,他可以随时命令让高层觉得棘手的党内干部自杀。自七〇年代后半至八〇年代,地下组织『七七宪章』等强大的自由主义运动兴起,试图暗中推翻共党统治……党与政府这时为了研究如何能让人拥有操纵人心的能力,更是不惜投入大量资金。」
——根据报导指出,那栋屋子挖出了大量的人类骨骸。
「确实没错。刚开始我们发现了四十五……不,四十六具人骨。」
——刚开始?
「嗯。在那之后,又继续挖出更多骨骸,不过年代比第一批要古老……我们猜那应该是纳粹统治时代留下的。」
——屋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是指一开始发现的四十六具人骨。
「老实说,有些遗体尚未完全腐烂。我们以科学方法分析,验出里面有硝酸类有毒物质的反应。因此,那些人是被毒死的……」
——所以那些就是反政府主义者的遗体罗?
「『红玫瑰屋』的确囚禁过很多人,但那些尸体应该不是你所说的。根据残留在四十六具——更正确地说是四十名男性、四名女性以及两名孩童——遗体上的纤维,可以分析出那些人是身着完整、正式服装身亡的。」
——所以,他们是屋子里的工作人员?
「我想里面确实包括工作人员。在调查过程,我们也发现有好几名心理学家及精神科医师消失在那栋宅邸里……」
——谁会毒害他们呢?
「不清楚。到现在应该没人可以出面指证了吧。」
——能谈谈你们调查出来的朗读会进行方式吗?
「我们实际找到的朗读会成员有七人。刚才也提过,里头有五人愿意提供协助……年纪最大的四十多岁,年纪最轻的也超过三十了。朗读会应该是从六〇年代中期持续到八一年左右。因此成员中的孩童当时都只有五到十岁……朗读会每周举办一次,时间是星期五的下午三点,而且是强制参加的。出席者大约是五或六人,各自朗读手中的绘本。」
——那些孩童被选入朗读会有根据什么基准吗?
「我们一样拜访了他们的双亲,但很不可思议地,那些人的记忆都很模糊。除了知道自己的小孩必须去政府规定的教育机构报到外,完全没想过为何会挑上自己的小孩。为了谨慎起见我必须强调,那些父母既不是反政府运动者,也不是党的高阶干部,全都只是平凡的普通市民。」
——前前后后总共有多少孩童参加过朗读会?
「这个数字也仅仅是推测,不过以那五人提供的线索综合研判,大约有两百人左右吧。」
——是谁将红玫瑰屋烧毁的?听说是人为纵火。
「……我猜应该是约翰吧。」
——你认为约翰烧毁那里时,有没有可能事先带走什么?
「我不懂你的意思?」
——例如,屋子里可能藏了朗读会的成员名册之类……
「啊,我倒是没想过这点。如果他之前也找过511幼儿之家的名册,或许会在这里进行相同的事吧。不过我认为,假使屋子里真有名册,约翰应该也觉得那玩意儿无关紧要了。他虽然窜改了银行保管箱里的录音带内容,却在最后加入留给天马医师的讯息。当时他已经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去哪里了。约翰正在回溯自己的记忆,所以他才会来到『红玫瑰屋』。不过当他发现自己的真正身分时,他已经对操纵人心失去了兴趣……至少我是这么推测的。」
——最后,你自己对这一连串事件有何感想?
「……邪恶确实存在。就像你在积雪的斜坡上滚动一颗小雪球般,邪恶也会因连锁反应而愈来愈巨大。约翰只不过在那个城镇丢下了一点点的邪恶,最后却形成巨大的怪物。尽管大家都认为事件解决了,不过就我看来,那只是邪恶离开了原本所在的城镇罢了。雪球依然在持续滚动,而且日益庞大……我直到现在都还会作类似的恶梦。」
笔者还想知道更多关于「红玫瑰屋」的资讯,因为约翰的人格毕竟是在那里诞生的。对舒克刑警提出这项请求后,他给了笔者三个人的姓名。其中一人是朗读会的参加者,第二人则是想帮受害者家属协会控告前秘密警察的律师,最后一人是前秘密警察的高级干部。舒克刑警笑着说,想见最后一人可是需要吃了熊心豹子胆,不能保证你可以活着回家。不过笔者还是拜托舒克刑警帮忙引见。
笔者已经做好了觉悟。
第14章 卡列鲁·兰格
——二〇〇一年七月 布拉格
卡列鲁·兰格曾官拜秘密警察上校。在「天鹅绒革命」后也一度入狱,但却只关了六个月就被释放。不必说,这背后一定有复杂的政治利益交换。兰格在秘密警察组织里行事作风辛辣,还掌握了许多新体制政治家无法公诸于世的把柄。但因为他无法习惯改革后的民主政治,只好率领秘密警察的残党躲在暗处,进行类似黑手党的活动——以上是舒克刑警提供给笔者的档案内容。然而根据笔者自行展开的调查,秘密警察中并没有卡列鲁·兰格这名干部。笔者曾对舒克刑警质疑过这点,他表示那当然不是他的本名,毕竟那家伙树敌过多,随时都有被人干掉的危险。
另一方面还有个绘声绘影的传闻指出,前上校兰格已经完全掌握东欧的地下经济,并以此获得的利益投资许多正当公司,成为它们实质上的拥有者,现在更可以与部长等级的阁员直接对话。而不久,他就会(恢复本名)返回台面上的世界了。
但这次让笔者接触兰格的方法,依然还是对黑社会头子的那一套。一辆黑头车无预警地停在笔者投宿的饭店前,并二话不说就将笔者的眼睛蒙住,过了让人惶惶不安的数十分钟后,笔者才抵达某间餐厅的包厢。
前上校兰格是个眼睛微微上吊、双眸深处射出冰冷光芒的可怖角色。他将双手安稳地交握在桌面上,并目不转睛地瞪着眼罩刚被拿下的笔者。他身穿深色西装并打着一条窄领带,身材就像个白军中退伍的人一样非常结实。
「很抱歉,我这种夸张的方法可能会让你感到不安,不过我身处的环境比以前更危险了,把眼睛蒙上其实也是为了你自身的安全着想。」兰格以锐利的目光向我微笑道。「几乎没有记者敢来采访我。就算有,也全都是德国人。原来如此,你们这些人就是长年以来侵略并蹂躏我国的野蛮战士子孙啊……第一个来找我的,是一家德国报社的捷克分局记者。透过他的报导,我见到了天马医师。之后又接受了自由记者葛利马先生的采访。那些人从我这里得到的讯息,都是以前从未在媒体上发表过的。」
这还是笔者头一次听闻葛利马也采访过前上校兰格。笔者只知道有个传书说,葛利马跟天马一起去找兰格,说服他不要把约翰的研究资料卖给某个德国人……此外也有谣言指出,葛利马独自调查约翰事件后,将一些
不为人知的真相记载下来,那就是人称葛利马笔记的报告。那些葛利马根本没公布的采访内容,一定跟那份报告有密切的关联。真想知道葛利马问了兰格什么,兰格又是怎么回答他的……
——首先从布拉格发生的警宫谋杀事件开始。据说那些事件的发端,是来自某位德国人委托你取得莱茵哈特·卑尔曼的研究资料,特别是约翰在511幼儿之家时的催眠录音带,只不过这项行动最后被约翰本人成功阻止。
「那是生意。我的德国朋友打算支付一笔钜款,而做生意总是会伴随危险的。」
——那位德国朋友是谁?「宝宝」吗?还是渥尔夫将军?
「恕难奉告。」
——好吧。那你听了录音带后有何感想?
「里面有约翰的声音。至于他说的内容……我没有感想。我只要赶快拿到那笔钱。」
——你能谈谈秘密警察时代的工作吗?
「正确地说,我们叫国家保安部警察……至少也要称呼我们为内政部警察。秘密警察听起来太像反派了。算了,那不是重点……我们的工作是取缔与纠发异议分子、情报收集、资讯操纵等。虽然我早就知道共产体制终将要垮台的,但立场上必须如此。」
——既然你早就知道共产党会垮台,为何你还要采取那些不人道的手段?
「听好了,我是个彻头彻尾的共产主义者。我是因为爱国才从事这项工作,我以自己的工作为荣。然而,在国家的经济破产前,高层已经彻底腐败了,资本主义势力与自由主义者明显占了上风。但不论如何,我还是要保护这个体制。对那些残忍的手段也只能装作没看见。这就是我的答案。」
——法兰兹·波纳帕达是否跟你有相同的想法?他也是一个爱国者吗?
「我从未与他交谈过,所以不知道他怎么想。他是否爱国已经不是重点。他当时接近了神的领域,站在支配人类的位置上。」
——你怎么看他的层级?或者应该说,他在这个国家中的地位?
「他接受党的高层、军方、内政部,以及秘密警察等各方面的严密保护。虽然他官阶只是秘密警察中的上尉,却被大家另眼相待,享有几乎花不完的资源,还能以特殊管道与东德取得联络……他的人格改造理论开始在捷克斯洛伐克实际试验时……大概是六〇年代刚开始吧,东德也采用了他发明的方法。从『红玫瑰屋』开始的实验规模本来很小,但相对地,在511幼儿之家就很庞大。那是因为东德一开始就把这种实验列入全国的计划之一……不过,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知道『红玫瑰屋』与511幼儿之家是在进行一样的工作。到了七〇年代中期,他开始拥有庞大实力后,我才总算看出了他的真面目。我虽然着手调查他的底细,为了掌握他的把柄而收集情报,但途中就觉得还是歇手比较好。不然的话,我一定会遭到清算。从此之后,我就装作自己什么也没看见,连想都不要去想那个人……老实说,当时的我非常怕他。」
——波纳帕达为何能掌握这么大的权威?
「刚才我说过了,我所选择的路线是尽量延长共产体制的命脉。尤其是七七年,瓦茨拉夫·哈维尔展开了以『七七宪章』为名的地下反抗运动,我看出政府迟早会被推翻。虽说哈维尔后来被抓了,但类似玛尔塔·库碧索娃这样的自由主义魅力领袖又一一崛起,我觉得自己就像在玩一场永远不会结束的打地鼠游戏一样。这时,如果有个天才发表可以改变人们思想与人格、听起来就像变魔术一样的理论,势必会被当权者紧紧抓住。六五年后部分权力核心之所以要保护他,恐怕就是因为他的研究结果可以延续这个陈腐国家体制的生命吧!」
——所以他为了自由进行自己的研究,就必须限制实验对象的行动吧?
「没错。不过事实上他的研究目的并不是为了国家的利益着想……我认为,他想制造出一个能以言语操控他人、类似神或恶魔的伟大人物。不过同时,他也答应党、秘密警察或军方的各项要求,从交给他的那些危险分子口中逼出有用的情报。既然洗脑是他的专长,拿来对付自由主义运动最合适了。」
——原来如此。到了七〇年代中期,应该就没人能干涉波纳帕达的研究了吧……那刚好是『七七宪章』登场的时间点。话说回来,剐才你提及调查波纳帕达到一半就放弃了,不过你还是得到了部分资讯吧?
「他喜欢红豆馅蛋糕与红茶。他风度优雅,具备高尚的服装品味……身为绘本作家时有许多笔名。他是一位精神科兼脑外科医师,此外又是心理学家……老实说,确实是个非常多才多艺的人。我调查过他的每个名字,结果被其中的『克劳斯,帕佩』所吸引。帕佩虽是德国人拥有的姓氏,但却深深刻入了捷克斯洛伐克的共党历史里。更正确地说,被写入历史的那个名字是帝尔那·帕佩……你对捷克与德国之间的历史渊源清楚吗?」
——清楚。
「几乎所有苏台德区的德裔人……在二战后都被驱逐了。不过还是有些德国人留在捷克,并改为捷克人的名字隐藏在老百姓中。如今还留在捷克的德裔居民,几乎都已经改为捷克风格的姓名,有一段时间连德语都不敢讲。不过,也有少数留在捷克的德裔人,光明正大地以德国名字现身。那些就是在大战时反纳粹、提倡斯拉夫民族独立,并支援捷克民众的特殊运动家。此外还有一些热情信仰共产主义的苏联支持者。帝尔那·帕佩这位德裔捷克人,就同时兼具上游两种身分。他是反纳粹与反法西斯的英雄,也是一个共产主义者。此外据说还是个煽动人心的天才。战前从苏台德区被赶出去的斯拉夫人尤其是捷克人,在战后返回这里时,纷纷占据了原本是德裔人居住的房子,其中只有帕佩家族没被赶走,依然住在原本的家中……附带一提,捷克在战后被允许可以选择要奉行资本主义或共产主义。但在缔结慕尼黑协定时,只有史达林是站在捷克斯洛伐克这边,严加批判希特勒,所以时任的领导者——尤其是二战结束时的总统贝奈斯,为了感谢史达林的恩情,便率领我国加入苏联旗下,学习以前陌生的社会主义。而帝尔那·帕佩也成为了国师及指导者,而且还是捷克共党的创始人物之一。」
——他想必就是克劳斯·帕佩的父亲罗?
「我曾把这点告诉葛利马。不过我对波纳帕达的调查也中断在这里,所以我也无法确定这件事的真伪。还剩下的一条线索,就是帝尔那·帕佩的诞生地。他出生在尼萨河畔亚布洛内茨,一个靠近波兰的城镇。」
——帝尔那·帕佩后来怎么了?
「你知道四八年共产党发起的政变吧?除了外交部长马萨里克外,所有内阁都总辞了,取而代之的是由哥德瓦尔德组成的共党内阁。贝奈斯总统亦同时下台。结果一个月之后,唯一一名非共党籍的部长——外相马萨里克也离奇死亡,这么一来我国就成为了共产党一党专制的国家……帕佩其实就是这一连串行动的策划者。不过之后他就在台面上消失,因政治斗争失败而跑到东德。他舍弃了他的妻子,所以也被怀疑是由于女人的问题才引退的。最后他在实际上的故乡波希米亚病死,但关于这点还有其他有趣的传闻……」
——有趣的传闻?
「有人说他是被自己的儿子杀了……或者是被逼死……据医院的护士表示,他死前的精神状态非常差,连自己是谁、自己的名字是什么都想不起来。不过无论如何,帕佩依旧是国家的英雄,名号也应该保留在捷克共党的历史中才对,然而他的名字现在却完全自捷克的历史消失了。」
——你还知道哪些关于约翰的事?
「那家伙应该是捷克人吧?除了报上所报导的内容外我什么都不知道。只不过我听说波纳帕达还制定了另一项计划。他想让头脑最好与身体最强壮的男女交配,诞生出高级的捷克斯洛伐克人种。约翰那对双胞胎搞不好跟这个计划有关。」
——那也是谣言的一部分。不过关于这项计划却找不出任何证据,到底是以哪个机构为中心执行的?
「我不认为那是秘密警察的任务。我猜想应该跟军方或国营贸易公社——欧姆尼波有部分牵连。」
——就是那个疑似提供恐怖分子武器与人才的组织吧?
「波纳帕达在许多单位都有支持者。如果你希望知道更多,可以找那些想控告旧体制的人民团体。尤其是来自『七七宪章』的家伙,他们一定仔细扒过粪。搞不好里面还有一些实验的受害者。」
前上校兰格看看表,宣布访问到此为止,单方面地结束了今天这场面谈。笔者认为,长时间掌权者很容易出现他那种态度。双方道别之际,笔者顺便问他最近是否可能浮出台面。他回答:「只要我手握权力,我就不会浮出台面。一旦我的权力没了,我就会现身……但会是以死者的身分。」接着他又说:「不论如何,我只做对这个国家有益的事。完成工作是我的使命。当我有权决定他人的生死时,我从来没像波纳帕达那样乐在其中,我一点也不为此感到愉快。这种生活究竟要持续到什么时候……老实说我已经累了,希望有一天民众
及舆论能够原谅我……等捷克加入欧盟后,人们对旧体制的憎恨应该会变淡吧,届时我所期待的状态或许就会出现了。」
前上校兰格将原先紧紧交握着的双掌放开,并且平摆在桌面上。他轻轻叹了口气继续说道:「东德的体制把包含自己在内的整个东欧都用围墙圈住。结果,我们的常识与正义跟那些资本主义国家又有什么明显的差异?在这个被围墙关住的狭窄世界里,如果有一个天才实现了他奇妙的野心与梦想,结果会发生什么事?我们这些缺乏想像力的官僚,一定会不分青红皂白就把权力集中在他身上吧!即便这将造成无比丑恶的结果……」
听了前上校兰格这番带有深深绝望的发言,笔者不知该如何安慰。或许他可以等到能用真名浮上台面的那一天吧。社会主义已经垮台十年了,伤口却依然未见愈合。
笔者再次被眼罩蒙住,让人带离了那间餐厅。
第15章 红玫瑰屋
——二〇〇一年七月 布拉格
舒克刑警被卷入约翰与捷克斯洛伐克秘密警察间的暗中角力,并被构陷为大量杀人的嫌犯时,天马贤三已经找到了位于布拉格姆林斯基路的「三只青蛙」招牌,并向长年住在附近的居民打探约翰的消息。姆林斯基路位于查尔斯桥的西岸——也就是横跨伏尔塔瓦河支流的齐朵克桥对面,那一带区域总是略显昏暗且寂静。根据附近的邻居表示,十几年前在挂着「三只青蛙」招牌的建筑物二楼,住着一名带着小孩的美丽女性。那家人几乎足不出户,很低调地过着生活。但某天,一辆漆黑的政府公务车驶来,把母亲与小孩一起带走了。邻居都谣传那女子是反政府运动者,并认为可悲的她将不会再出现。天马询问所谓的小孩是不是一对双胞胎,但邻居却表示只有一个孩子。那孩子长得很漂亮,邻居也不记得到底是男孩或女孩了。对方继续表示,老实说,挂着「三只青蛙」招牌的建筑物几周后就发生大火。这时有人却在女子所住的房间窗口,瞥见原本应该已被带走的孩童身影。附近住户想要救出那孩子,但那孩子却不知不觉消失了……
接着天马所造访之处,是德国下萨克森邦一家地方报社兹昆夫特的捷克分社。他找到报上一篇前捷克斯洛伐克秘密警察(事实上就是兰格)的匿名访谈,便想要接触那名受访者,希望能获得关于约翰母亲的资料。在因缘巧合下,天马与秘密警察获得接触,并得知了舒克刑警的案子……一位前途无量的警界新秀……曾缔造傲人的功绩……威士忌糖……肌肉松弛剂……这在在都暗示了约翰就藏身于幕后。
天马探望舒克刑警那位因阿兹海默症而住院的母亲,并推理出舒克的藏身之处。结果天马却在那里遇到了被前秘密警察袭击而受重伤的舒克与葛利马。天马与葛利马连袂拜访秘密警察余党的老大——兰格上校,并试图说服他不要再协助约翰。兰格上校听了约翰的录音带后,接受天马等人的忠告,并提到「红玫瑰屋」那名男子的事。其实把约翰变成「怪物」的,并不是捷克斯洛伐克秘密警察,而是一个叫法兰兹·波纳帕达的绘本作家……
另一方面,伦克警部也现身布拉格,努力追踪法兰兹·波纳帕达的足迹。他先去旧书店寻找线索,最后来到了莫拉比亚出版社——也就是《没有名字的怪物》的出版者。编辑告诉伦克警部,艾蜜儿·薛贝有许多不同的笔名,还让他看以克劳斯·帕佩名义所绘制的数册原稿、素描本。伦克发现里面有许多张孕妇与双胞胎幼儿的画,一男一女的双胞胎长相几乎一模一样。他这才确定天马的证词并不是出自妄想。
伦克警部与正在躲藏秘密警察的舒克刑警碰面,也见到了卡列鲁·兰格上校。上校则提供伦克警部关于「红玫瑰屋」的资料。
如果要前往「红玫瑰屋」,首先必须从犹太区沿着河南下,跨过马尼斯桥,像是要绕过布拉格古堡一样向西走。来到比哈德恰尼区更郊外的地方,再穿过德维策地区,就在通往鲁济涅国际机场途中的住宅区布雷诺夫那边,房子便伫立在一座略高的小丘上。至于显眼的地标,房子右边有风向鸡,左边则是圣伊莉莎自教堂的尖塔……伦克警部觉得这栋被铁围篱环绕的不快建筑物,就好像睡美人故事里那个长满了玫瑰的城堡一样,于是忍不住进去一探究竟。他毫不迟疑地进入屋内,对这栋房子展开地毯式搜索。来到二楼北边的一堵墙面前时,他感觉那里好像是为了隐藏什么而急忙砌起来的。于是伦克暂时返回,去询问兰格上校墙壁后面有什么。上校警告伦克最好不要涉入太深——「你可能会死……说不定会看到真正的恐怖!」
当伦克再度返回「红玫瑰屋」调查时,却毫不犹豫地便毁掉了那堵墙……结果墙后竟是一扇通往其他房间的门。伦克抓住门把,门的后面则是……
同时间,天马则拜访了克劳斯,帕佩以前的责任编辑。那位编辑叫托马斯·索巴克。这里我们先暂停追踪事件发展,安插一段笔者对索巴克先生的访谈。因为从他的谈话中,可以得知与法兰兹·波纳帕达相关的重要资讯。
托马斯·索巴克年近七十,是一名退休的编辑。他的身材肥硕,脑袋已经秃了,圆滚滚的脸上架着一副圆眼镜,表情看起来十分温和。然而在这副外表下,他却有相当敏锐的头脑。他每天都会看世界各地的报纸,记下上头的各项报导。就是这种特殊技能,让他识破天马就是那个被通缉的连续杀人嫌犯。于是他等天马离开后,便立刻通知警方,要他们赶紧去逮捕天马。
——当天马医师被逮捕时你有什么想法?
「那个啊,我觉得好极了!每天早上读报是我的兴趣,有时候这种嗜好也会带来好处。当我看到新闻说天马已经坦承所有犯行时不禁激动起来,我还真希望能颁发什么检举奖金之类的给我呢!」
——那当他越狱以后呢?
「啊,我怕他来报仇,每天晚上都睡不着。」
——你认为天马一开始为什么要来找你?
「这个嘛,事实上他是来问我关于克劳斯·帕佩……也就是法兰兹·波纳帕达的事。我记得某篇报导里提到有个德国的警察还是调查人员,认为天马自己妄想出一名凶嫌,并在妄想中自己动手杀了人。所以我才自行猜测,他的妄想这回换到克劳斯·帕佩身上了……嗯,毕竟我可是长年担任克劳斯的责任编辑,早就隐约感觉到他的作品会散发出那种能吸引恐怖犯罪者的电波了。」
——那么想请教关于克劳斯·帕佩的事。他是怎么样的人?
「我从七〇年代开始担任他的责任编辑。他从事某些政府秘密工作,尽管对我非常温和友善,不过仍可以感受到他是处于国家权力核心的人物。在前任的责任编辑眼中他是一个相当傲慢的人,因此在交接工作时,前辈还提醒我以后会有苦头吃……那位编辑也跟克劳斯共事了十多年呢!当初还是医学院学生的克劳斯,是个既天资优异又用功的人,要成为好作家可说是轻而易举。结果他在老本行的精神科里提出了划时代的新理论,论文内容被送到内政部与东德政府,之后他就宣布自己所创作的绘本是一种革命性的教材,具有改变人格的能力。此后,他就变成一个冷酷、傲慢,自信心非常强的人了。在他的绘本里,故事手法与画技都日益精湛,但总是摆脱不了那种让人不快的神秘气息。我不明白他为何要一直换笔名……不过因为他的书总是有固定的好销量,所以莫拉比亚出版社也不可能跟他停止合作。」
——书卖得好不是因为波纳帕达身为政府要人吗?
「嗯,这点不能否认。但出版克劳斯的每一本书时,他本人或政府都未曾施加任何压力。甚至我还曾退回他好几次原稿。有一次的经过是这样的——大概是七六年还是七七年左右,我一年以上都没接获克劳斯的联络,正开始担心他时,他却主动拿着新作悄悄跑来找我。当我问他这段时间在忙什么,他表示有种新的实验引发了他的兴趣。他说他在寻找让两名相识的男女绝对会坠入爱河的方法。我笑着回答,如果真有保证能恋爱成功的方法,一定要画成绘本卖给年轻人,作家将会变成全世界最有钱的人。结果他却认真地训我,那是让别人跟别人相恋的方法,并不能帮助自己的心上人爱上自己……接着他便拿出新作的原稿给我看,那跟我在西德旅行时偷偷阅读的恐怖小说很像,标题名称好像叫《罗丝玛莉的婴儿》吧……是以某位少年为第一人称视点所创作的作品。少年的母亲怀了双胞胎,但少年却担心母亲可能会生下怪物,内容大概就是这样。我因为觉得这种绘本不是给小孩子看的,就把稿子退回去了。」
——那则故事里的双胞胎是怪物?
「不,好像少年自己才是怪物吧!但更诡异的是,少年知道自己才是怪物后却放下心来,并且非常爱护那对双胞胎弟弟与妹妹。」
——他曾对你提起「红玫瑰屋」的事吗?
「不,就我记忆所及是没有。等等……朗读会他倒是有提过,不过那是哪一年呢?他说他会朗读自己的作品给孩童们听。我对此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只说了:『啊,是这样吗。结果他们听了以后呢?』他似乎在那群少年中遇
到了想当绘本作家的人,还说是个很不错的孩子,有机会要带来给我看看。我当然连声答应了,不过他却没履行诺言。」
——你最后见到波纳帕达是在哪一年?
「八一年或八二年吧。他最后的稿子很老套,就像是把《美女与野兽》及《睡美人》混在一起……有只怪物恋爱了,但怪物的恋情没有结果,最后怪物睡着了……」
——于是你退回了这份稿子?
「是啊,没错……他的表情显得很失望,我们那次很难得聊了非常久。克劳斯·帕佩莫名其妙就说了一句『从来不知道被人憎恨是这么痛苦的一件事』。我反问他,他对那人做了什么,结果他竟然回答『我把他的名字抢走了!名字被抢走以后人就会死……』他的第一个试验对象是自己的父亲……我觉得他的故事真是有够古怪。那不太像我俩在聊天,只是他单方面对我自言自语罢了。他说,人的名字被抢走后就会死在绝望中;为了避免死亡,任何假名都会乐于接受……名字被抢走后还不死的,才是真正的勇者……等等。」
——克劳斯·帕佩还说了些什么吗?
「他临走前,说他又想到一个好的绘本点子。故事名称叫《绝对不可以打开的门》。我进一步问他内容,到底是门后面有座乐园,还是门后面有只怪物?他则回答,故事就是要在绝对不开门的情况下才能成立啊!然后他便笑着关上我家的门。这就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
伦克警部走向「红玫瑰屋」那扇不应该打开的门后,朝着昏暗的内部步步逼近——警部发现里面是个宽阔的房间。当时他的直觉告诉他,这个房间曾死过许多人。此外在房间深处装饰着一张巨幅的肖像画——上头画着双胞胎的母亲。
伦克警部得到这个重大的发现时,天马已经被警方逮捕了。此外葛利马也用一封声称自己才是犯人的信,替舒克刑警证明了清白。
伦克警部虽然得知他长年追捕的对象——天马已被逮捕,却一点兴趣也没有。他现在的注意力完全放在「红玫瑰屋」上。警部从双胞胎母亲的肖像画后头,发现一份不可思议的原稿——上头以凌乱的德文注明「怪物写给美女的情书」。稿子的内容则是「我一直凝视着你,为了吞噬你的一切而凝望着你。逐渐崩溃的我,在你眼中是什么模样呢?逐渐崩溃的我,得到你的赠与……你将美丽的宝石留给了我,那有如永恒生命一般的双胞胎。最重的罪是夺走人的名字。把名字找回来,把名字还给你。你的名字是,安娜……我现在只感到悲伤、悲伤、悲伤、悲伤。」
从此警部的信念就不再动摇了……由于「红玫瑰屋」里遭封印的大房间死过那么多人,可怕的怪物才能因此诞生。
第16章 安娜
——二〇〇一年八月 布拉格
笔者在此想解决两道谜题。首先是关于「红玫瑰屋」,里面的死者是谁、为什么被杀、以及是谁干的?其次,约翰的母亲是谁?笔者试图寻找这些疑问的解答。
目前已经查出的资讯包括「红玫瑰屋」的主人法兰兹·波纳帕达曾把那位住在「三只青蛙」招牌建筑物二楼的女子监禁起来,女子就是双胞胎的母亲,而名字应该是安娜。波纳帕达除了试图对她洗脑,还留下类似情书的原稿。波纳帕达在八一年或八二年左右便消失踪影,留下那栋房子里的四十六具尸体。
关于那些尸体,很难让人同意是那些被关在屋子里的人。要杀害他们,没有必要集中在那个大房间里一起动手。况且,又何必把反政府运动者的尸体埋在研究所的庭院呢?根据处理遗体的方法,可以推测杀害那些人并不是出自当时政府的安排;宅邸里的工作人员可能是在大房间里举办派对时被全部毒死,这才是合理的假设。
笔者先保留对「红玫瑰屋」的疑问,动手搜寻知道约翰母亲是谁的人。与许多人权团体联络后,反覆进行面谈,结果在舒克刑警介绍的一名女律师发言中,挖掘出可能是双胞胎母亲的人物。
那位女律师名叫伊朵卡·豪瑟洛伐,七七年在七七宪章上签名的一八〇〇位支持者之一——今年五十三岁。她同时也身兼作家(主要撰写科幻与奇幻小说,这种书在共产体制下通常会被查禁),直到今日依然对追究前秘密警察的罪行努力不懈,是个很有名的自由斗士。
空荡荡的办公室里只摆着金属制的桌椅、档案柜、电脑以及电话。豪瑟洛伐女士就是在这种地方与笔者碰面。她虽然不化妆,脸上皱纹也很深了,表情却散发出某种吸引人的特质。她拥有又大又蓝的眼睛以及斯拉夫人惯有的高鼻子,嘴唇则很薄,此外就是看起来意志坚定、棱角分明的下颚。传闻中,她过去被秘密警察抓走时,曾好几个礼拜都不肯吐露一个字。笔者觉得那应该是真实的事。
——很抱歉在百忙之中来打扰。想针对一本为了约翰而写的书采访您,希望能在采访过程中得到一些相关的资讯。
「约翰·李贝特事件我们也无法置身事外,目前还在进行调查。只不过关于法兰兹·波纳帕达当年的实验,尽管是国家等级的规模,却因为没留下半张资料所以根本无法成案。许多人都说波纳帕达是秘密警察单位的上尉,但秘密警察里却找不到这个名字的成员……他在逃亡前,应该消去了自己所有的痕迹吧。现在,我比较倾向认为在『红玫瑰屋』上演的罪行,与其说是国家的命令,不如说是旧体制的部分人士——而且是握有相当权力的人物——私下为波纳帕达的个人犯意提供支援吧。当然,隶属于旧体制、那些镇压老百姓的官僚本身,应该也相信那是属于国家的机密计划。之所以会没留下任何资料或文件,应该是波纳帕达或背后支援他的当权者下令销毁的……然而,我自己也有另一种假设,那里的实验会不会一开始就没打算留下任何纪录?总之,要把那里的犯罪事实认定为国家所为可说是相当不容易的一件事。我们正与德国那边的人权团体取得联系,试图暗中对波纳帕达进行调查,只可惜目前还没有进展。」
——「红玫瑰屋」对当年的反抗运动起了什么影响?
「关于这点,因政府的要求而撤销七七宪章连署、甚至变成政府间谍的人当中,有些人确实曾被带往那栋房子。只不过那些人对此一点记忆都没有,也不知道是怎么被洗脑的,所以我们根本找不出对抗的方法。」
——您是否知道约翰母亲的真实身分?
「当你在电话里对我提及时,我就想到了某号人物。事实上,我刚刚才去了禁书图书馆一趟。」
——禁书图书馆?
「那个地方收藏的都是旧体制下被查禁的地下出版品……此外也有不幸丧命的同志们所遗留的宝贵论文与日记。我想要调查的,则是一位八二年死在监狱的自由运动者——伊吉克·雷兹尔的日记。他生前曾对我说,他藏匿了一个证人,可以证明『国家所犯下最丑陋的罪行』。但没多久他就被政府带走了。数个月后,雷兹尔便死在布拉格附近的拘留所。」
——那位雷兹尔先生的日记里写了些什么?
「嗯,就跟你所说的一样。里面写着他把一位女性藏在布拉格姆林斯基路的某处隐密房子里。正确的文章内容是这样……(受访者戴上眼镜,看着笔记本)今天我把同乡的一位金发碧眼美丽女同志,带到姆林斯基路的基地藏起来。我听说她有一对美丽的双胞胎儿女,幸好都是很乖很听话的孩子,这么一来我就放心多了。我会让她暂时住在基地,将来再把所有事实与恐怖的真相公诸于世。」
——雷兹尔先生的故乡是?
「我记得应该是布尔诺。所以那位女性可能是毕业自布尔诺大学。布尔诺……是摩拉维亚地方的中心。有名的遗传学学者孟德尔也曾住在那里的一问修道院。如果我的记忆没错,伊吉克·雷兹尔说过那位女性在大学是学基因工程的。某次去布拉格的旅行,她邂逅一位男子,然后才被卷入国家的秘密实验。」
——那位女性是不是也签署了七七宪章?
「没有。我不记得当时我们组织里有类似她那样的人。不过那时候的地下组织与反抗运动者很多……也许她是属于其他地方的。」
——据说那个实验跟「红玫瑰屋」里的不同,好像是要创造出优秀的捷克斯洛伐克人种?
「恐怕是那样没错。听了令人非常不舒服。」
——您还知道关于那项实验的什么吗?
「有,我知道其他的受害者……故事大概都是这样,与某位男子邂逅、相恋、怀孕,然后男子就失踪了。等女性察觉时,自己已被带到了奇怪的收容设施中,生下小孩。接着小孩就被送到不知名的场所……听起来像是无稽之谈,但有好几位女性都说出一样的证词。那些人现在都四十几岁了,大约都是在廿三或廿四年前生下孩子……起初我们听到这些,也搞不懂那是怎么回事。」
——那些女性的小孩呢?
「目前还在调查,不过已经失踪很久了。等那些女性哺乳结束后,孩子就被带走……政府的人告诉她们,你们对国家有重大的贡献,国家会负起养育孩子的责任……然后把她们放走了。不过接下来她们还是会被监
视好几年。听起来很恐怖吧!在那个设施里,不准以名字相称,小孩也不准取名。此外把她们放走后,为了让她们忘了这件事,也威胁她们,一日一回忆或谈论这件事就会没命,所以几乎所有人都丧失了那段时间的记忆。有位被害者之所以能想起来并出面,是因为她在遭遇车祸、陷入生死关头时,关于那个被强制分离的孩子记忆突然苏醒了。我们把这件事刊登在人权团体的杂志上,才又有数名女性回想起来。」
——这就是以前希特勒生命之源计划的捷克斯洛伐克版吗?
「有点不太一样。我们的这个更可怕。因为那些女性都确实爱上了那些男子。又不是集体骗婚集团,到底是怎么拐到那些女性的……」
——您对那些男子有何了解?
「有一个好像是陆军的将校……那是让受害女性从几千张照片中挑出来的,其余的我们就不清楚了。」
——您有听过那位将校谈论这件事吗?
「没有。在八九年改革开放前夕,他死于一起交通事故。据说他一直单身,小时候也无依无靠,是在孤儿院长大的……我总怀疑,跟那个实验有关的男子全都死了。」
——您觉得政府是怎么挑选用来实验的男女?
「被害的女性都是美女,身材高眺、健康状况良好、学历也很高……父母亲跟祖父母也都很优秀。至于男性那边嘛,大概都是来自军方的人吧。身体、头脑、长相也没得挑剔。恐怕都是高阶的军官,此外家世背景似乎都是孑然一身……」
——关于他们的政治思想呢?
「这点就很不可思议了。大部分被选到的女性都或多或少与自由主义运动有关,甚至还有些以前被举发过。如果选爱国的人实验不是会更顺利吗?」
——您认为法兰兹·波纳帕达跟这项实验有关吗?
「我认为有。虽然给受害女性看他的照片,她们都说没印象。但我相信有关。」
——军方、欧姆尼波、党的高层……这当中应该也有一部分人是计划的推动者吧?
「我想是的。那些家伙一定对优异的基因抱持着近乎疯狂的兴趣。」
——波纳帕达也是吗?
「我并不认为他对遗传学有兴趣。他的精力还是放在该怎么改造那些已经出生的人。或许因为这样,他才会故意去挑选具有反政府倾向的女性吧?看那些女性照着自己的理论坠入情网,他一定觉得自己就像希腊神话里的天神一样。」
——那些藉由波纳帕达之力来进行这项试验的人,现在不知道怎么了?
「我希望他们全部去死。不过一定还有人活着吧。如果他们会因为做过坏事而镇日良心不安倒还好,就怕他们都活得很安全、舒适。我们的工作就是要监视那些家伙,阻止他们再次成为捷克斯洛伐克的掌权者。」
——那些被带走的孩子们不知道后来怎么了?
「你担心会有第二个约翰出现吗?我祈祷那种事不会发生!」
——话题回到约翰的母亲,那些受害女性们是否还记得类似她的人?
「设施里每位接受实验者都是被完全隔离的,所以应该不可能认识彼此吧……她们甚至连设施在哪儿都不知道。我自己也调查过约翰的母亲,但除了刚才那本雷兹尔的日记外,就找不到其他线索了。」
——从布尔诺大学的毕业纪念册不知道是否可以找到安娜……
「当你在电话里提到『安娜』这个名字时,我就去问过布尔诺大学了。布尔诺大学的毕业生中,现年卅八至五十五岁的女性里,并没有一位叫安娜的失踪女性。我也在报上登过寻找安娜的启事,但依旧石沉大海。」
——您觉得真相是?
「约翰的母亲可能不叫安娜,或者她根本不是布尔诺大学毕业。要不然就是所有相关者都被封口了……背后可能隐藏着更恐怖的灭迹工作。」
——更恐怖的灭迹工作?
「你想想看,波纳帕达是一个夺走他人名字的恶魔,也是洗去他人记忆的天才。他一定可以找出我们难以想像的方法吧?」
——就某个角度而言,波纳帕达爱上了安娜。所以当安娜从设施逃跑后,波纳帕达还一直固执地追踪她。他爱人的方式,就是夺走对方的名字、消除对方的过去,让对方只知自己这个人。这种手法就跟约翰很像。
「夺走对方的名字……或者让自己成为唯一知道对方真名的人……知道对方真名以后,就好像掌握住了对方的生命……这么一来对方就对你无计可施了……这种概念说明了名字就代表人的本质,是在人类许多神话与传说中共通的思想。所以古代的人,除了对家族以外都不以真名现身,而是用别名进行社交活动。在某部奇幻小说里也有一幕,是某位魔法师绞尽脑汁想找出对手的真名,我当时读到这里觉得很蠢,但了解了波纳帕达的洗脑方式之后,就开始觉得那并不是迷信了。神话是把人类的无意识表层化——这是心理学家荣格提出的理论,如果让他活到现在,他一定会说『你们看吧』。」
——约翰的父亲应该也很难找出任何资料吧?
「是的。七四、七五年死亡的青年军官里,并没有任何人看起来像是约翰的父亲。不过约翰的父亲如果是德裔捷克人,在职业军人里可说是相当罕见。老百姓应该会对这种人有印象才对,我已经请波希米亚的某个人权团体帮忙调查了。」
笔者与受访者约定好将来会继续合作后才向彼此道别。最后豪瑟洛伐女士又给了笔者一则珍贵情报。「假使你想知道更多关于波纳帕达的事,不妨趁星期三去查尔斯桥,那里有一个表演人偶剧的街头艺人……他自称是波纳帕达的儿子。虽然他曾协助警方进行调查,但却不愿意配合我们,说是已经不愿意再谈论那些事了。如果你有办法接近他,也许他会告诉你什么你想知道的事。」
第17章 索博特卡
——二〇〇一年八月 布拉格
当警察侦讯那个人时,他说他记不得任何跟朗读会有关的事。不过之后,他的记忆却慢慢苏醒了。他确信自己十岁时度过的日子,名符其实是一场恶梦。他今年三十岁了,是舒克刑警所有面谈过的朗读会参与成员中,年纪最轻的一个。朗读会对他而言,自波纳帕达从「红玫瑰屋」消失后便唐突结束了。他希望保持匿名受访,所以笔者就为他取了索博特卡这个化名。他拥有端正但缺乏表情的脸孔,目前的工作是捷克最大重工业公司的汽车部门工程师。
——在警方侦讯时,你说你几乎不记得任何跟朗读会有关的事。难道你对朗读会本身一点印象都没有吗?
「不,不是那样的。我知道自己每周都必须去』红玫瑰屋。报到一次。我也记得那就是所谓的朗读会。只是我没办法思考、质疑去那里的目的是什么,以及在里面做什么事。」
——所以现在对你来说,那就像是一场恶梦?
「是啊。我们被带到一间小而精致的舒适客厅。一开始的同伴有六人。我在那里持续了两年,成员一直都是一样的。」
——一开始的同伴有六人?
「没错,但途中突然有一人不来了。大家纷纷谣传他已经死了,不过没人敢肯定。」
——你记得同伴们的长相吗?
「不,名字跟长相我都忘了。对喔,打从一开始就没自我介绍过。」
——那么就回到关于恶梦的话题吧!朗读会里到底在进行什么?
「就是读书而已。那个人……拥有深邃而让人舒服的嗓门。他会从绘本或某个故事中选出一段来读,如果有空他还会自己讲故事。有时候他会指定我们的其中一人去读,但大部分都是他唱独角戏。」
——你记得他的长相吗?
「不,我只记得眼睛了。他的眼神很恐怖。」
——《没有名字的怪物》、《大眼睛的人和大嘴巴的人》、《和平之神》……你对这些书有印象吗?
「有。但是请不要在我面前把书打开!那会让我感觉整个人空掉,还会伴随不快与呕吐感。那个人在读完绘本后总是会问『这个故事的意义你们明白吧?』……」
——所以那就是恶梦罗?
「是啊,当你发高烧时,会感觉某人说的话好像一直纠缠在你心底,挥之不去。他那句『你们明白吧』,所带来的恐怖就很类似我刚才举的例子。」
——所以你明白了吗?
「是啊,我明白。但请不要问我明白了什么!」
——索博特卡先生,你觉得你为什么会被朗读会挑上?
「我的父母在十二年前去世了,所以我不清楚……」
——你总能想起一些线索吧?
「啊,是啊,只有很模糊的片段……我在一个类似研究所的地方,有个穿实验室白袍的男人给我看某种图案,还问我在上面看到什么。」
——有点类似罗夏克墨迹测验?
「啊,是啊,应该吧。」
——那你在图案上看到了什么?
「这个嘛,我记得我确实……看到了一只怪物。」
——一只怪物?
「没错,有十根角
与七张脸……怪、怪物就在我面前!」
——之后你就被带去「红玫瑰屋」,对吧?你有没有想过离开朗读会?
「没有。」
——如果你不参加了,你与你的父母是不是会遇到可怕的事?
「不。虽然是强制参加的,但并没有人具体威胁过说如果不去会怎么样。不过我还是觉得那是一种非去不可的沉重义务。」
——到了八一年或八二年,朗读会就结束了吧?
「是啊,应该是八一年吧。我照惯例去报到,却发现房门已经被锁上了。那就好像房子里头很久没人使用一样。」
——朗读会在波纳帕达……也就是你所说的「那个人」失踪后便自行瓦解了。事前你有没有感觉到任何预兆?
「当时觉得没有……不过我现在认为某件事可能是预兆。有一天,那个人照惯例说完故事后,又说了那句『这个故事的意义,你们明白吧?』。所有同伴都点点头,但我却不知为何感到茫然,并没有做出反应。因此那个人又说了一遍『这个故事的意义,你们明白吧?』,还为了强调而喊出我的名字。」
——他喊了你的名字?
「是啊,当时我并没有被吓到。因为我甚至完全忘了在这里大家都是没有名字的。」
——索博特卡先生,你刚才说那个人「说完故事」,为什么不是「读完故事」?
「啊,我是那么说的吗?为什么呢?那一次,那个人说的故事是……对喔,他确实没照着绘本读,而是即兴编了一个故事……」
——你能回忆起来吗?那个人当时讲的故事内容?
「呃……唔……有一扇门……关于开门的故事……一扇绝对不可以打开的门,结果却被打开了。」
——你能试着回想起更多细节吗?
「……对了,那是一个黑暗国王与光明女王的故事……黑暗与光明总是在战争,但事实上,黑暗国王非常喜欢光明女王。有一次黑暗国王趁光明女王晚上睡觉时,将她绑到他的黑暗城堡。结果光明女王却就此逐渐失去光辉,生命力也愈来愈衰弱。黑暗国王反省这都是自己黑暗力量的错,便把城堡里的所有奴仆都招集到『全黑的房间』中,让他们堕入永眠。接着黑暗国王就把光明女王放走了。结果光明女王的光辉果然渐渐恢复。这时黑暗国王想在光明女王的面前现身,但他自己却因为光明的力量影响而变得愈来愈小。他为了之前的事道歉,并告白出自己的心意。等他说完最后一句话,身体已经快要变成一颗小黑点了。光之女王听了以后原谅并接受黑暗国王,从此以后光明女王的身上就多了一颗小黑点……这个世界上虽然失去了黑暗,但假使有人通过那个全黑的房间,并打开那扇『绝对不可以打开的门』,黑暗就会再度恢复力量,而女王身体里的小黑点也会再度变大,届时黑暗与光明的恐怖战争又会重新展开……那个人所说的故事大概就是这样。」
——刚才索博特卡先生所说的内容,对于要推理八一年「红玫瑰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可说是非常宝贵的情报。
「是吗,只是我一点也不愿去回想就是了。」
——还有什么其他你记得的事吗?一点点也好。
「我想……应该没有了。毕竟我只是坐着听那个人朗读而已……对了,有时候他也会临时让我们编故事。」
——那个人要你们……自己编故事?
「是啊,但没有一个同伴的表现能跟他一样好,所以那个人非常失望。我想他最后是想找一个可以自己编故事的孩童出来。」
——以前有人通过他的测试吗?
「这个嘛……对了,有一次那个人好像说,接下来要读你们学长所编的故事。」
——这真是有意思的情报。所以那个人拿出了哪本书呢?
「他并没有拿出绘本。他只是转述一个故事而已。」
——你记得那个故事的内容?
「……好像是……好像是……有一只怪物睡着了……其他我就想不起来了。」
索博特卡先生之后花了好长一段时间回想,不过却徒劳无功。怪物睡着的故事内容到底是什么?这个故事又是谁编出来的呢?
索博特卡先生会这么积极回忆恶梦,恐怕是因为他认定自己的家庭悲剧是「红玫瑰屋」所造成的缘故吧!他在廿五岁时与同事结婚。女方很喜欢他认真工作的样子。在他廿七岁时他有了第一个孩子,但仅活了一年就夭折了。原因不明。廿八岁时,他的第二个孩子又来到人世间,索博特卡先生祈祷这次小孩能平安长大,结果等孩子一岁时,又发生了一样的事。小孩无缘无故就突然不进食,陷入危急的状态。索博特卡先生抱着小孩冲向医院,医师好不容易才保住那条小命,结果原因还是查不出来。医师表示,那简直就像婴儿试图自杀一样。
他的妻子无法忍耐,决定要离开他。他的妻子对他说,你的第一个小孩就是因你而死的。索博特卡先生非常震惊,询问对方理由。他的妻子说,因为你不懂得如何爱人、你也不会笑。看哪,你的孩子也一样不会笑!孩子一定觉得不受自己的父亲喜爱,所以才自杀的!我不想看到第二个小孩也遭遇同样的下场……
于是,索博特卡先生跟妻儿分居、变回孤独一人,他感到万分寂寞。他的双亲都在他十几岁时就去世了,但当时他一点失落感都没有。因此他明白自己与正常人不同。
他努力学习笑的方法以及爱人的方法,希望能藉此挽回妻儿……全身都被孤独所笼罩的他,有一次拜托妻子希望能跟自己的小孩见面。当他看到久违的骨肉时,泪水瞬间夺眶而出。结果小孩反而笑了。对着父亲,露出了天使般的笑容。于是他跟妻子也就此言归于好。
这时,索博特卡先生的脑海又浮现一年前警察请他帮忙调查「红玫瑰屋」的事。一定要……一定要回想起来自己当年的遭遇!他终于下定决心。
直接面对恶梦——这是我取回人生的唯一手段!索博特卡先生如此表示。笔者看到对方脸上坚定的表情,就知道他一定能摆脱那段禁忌的过往。笔者如此期盼着,也对索博特卡先生非常有信心。
第18章 杰若米·利普斯基
——二〇〇一年八月 布拉格
笔者访问过豪瑟洛伐女士后,每个星期三都会到查尔斯桥报到。希望波纳帕达的儿子——利普斯基先生能同意受访。他的一头白发理得非常短,但那张长脸却显得意外年轻。他生着高耸的大鼻子、线条分明的下颚、薄唇,以及看来既寂寞又温柔的一对眼睛。他表演人偶剧的技术非常高明,总是能吸引大批观光客。
根据舒克刑警提供的资料,他是捷克国立艺术学院人偶剧学系毕业。他生于布拉格,现年卅九岁;姓则是采用母亲那边的姓。
利普斯基之所以会在本事件中登场,完全是由于「红玫瑰屋」的缘故。他也是当年参与朗读会的成员之一。不过不知为何,他却相信那场恶梦带来了他今日的创作泉源。因此某一天,利普斯基偷偷潜入现在已经是空屋的「红玫瑰屋」时,便偶然发现了昏倒的妮娜。他将妮娜带回自己的住处并照料她。恢复意识的妮娜,发现利普斯基家里的书架上有波纳帕达(雅可布·法罗贝克、克劳斯,帕佩、艾蜜儿·薛贝)的绘本。利普斯基向她解释,自己因为是朗读会里的「坏学生」,所以没多久就被除名了。妮娜很勇敢地读遍了书架上所有波纳帕达的作品,并让自己失去的记忆逐渐苏醒。
就在同一时期,约翰也潜入「红玫瑰屋」,同样找回了自己的记忆。之后他便将屋子烧毁。
翌日,天马造访被烧毁的房子遗址——之后会提到,天马这时已经越狱了——以后,来到行将就木的渥尔夫将军床边。「你一定要……阻止失控的约翰!」将军最后留下了这番遗书。将军看到了约翰「结束的风景」了吧。
首先得知利普斯基是波纳帕达的儿子、且第一个来找他的人是伦克警部。警部利用兰格上校的情报网,确定波纳帕达曾结婚并拥有一个儿子。此外,一直在监视「红玫瑰屋」的警部,也对经常过去闲晃的利普斯基感到好奇,便偷偷拍下利普斯基的脸部照片,拿去与前捷克斯洛伐克秘密警察的档案比对,终于查出了和普斯基的经历与母亲姓名。然而能一下子就肯定利普斯基是波纳帕达的儿子,笔者认为还是多亏了伦克警部长年培养的直觉。
第一次见到利普斯基先生的星期三,笔者等到他表演结束后才上前攀谈。笔者报出自己的姓名与职业,希望他能协助写有关约翰的书。利普斯基先生困窘地看着笔者,表示他什么都不想说。笔者只好把投宿的旅馆名片递过去,希望对方之后能改变心意。
接下来的每个星期三,笔者都去观赏他的人偶剧表演。他的演出内容与故事情节都很正面,不但具有娱乐性又通俗易懂。当然操控人偶的技术也非常精湛。
八月,在挤满嘈杂观光客的查尔斯桥上,他看到笔者再度出现忍不住叹了口气,似乎已经认输了。接着他便与笔者一同走进某间啤酒馆,边以啤酒解渴边开始谈论那个事件。他的谈话内容可说是弥足珍贵。
——想先从令堂开始谈起。
「从我懂事开始,我就已经跟妈妈相依为命了。她既漂亮又温柔,只可惜在我十九岁那年就去世了……她的职业是演员。虽然最喜欢舞台剧,但偶尔也为了讨生活而在电影演出。六〇年代时,她还曾经参与过大导演伊利·曼佐与薇拉,齐蒂洛瓦的作品……当然都只是些小角色。平常她则在招待观光客的大型餐厅当服务生。最后甚至努力变成了厨师……这之后她就退出演艺工作了,这么做也是为了让我能从事自己想走的路。」
利普斯基先生喝干一大杯的啤酒后,笑着夸奖说果然捷克啤酒才是世界第一。然而他的笑容看起来却很僵硬,就好像机器人在收缩脸颊并死板地撑起双唇般,至少笔者感觉很不自然。
——令尊有来看过你吗?
「不,没有,从没来过。因此直到我上小学以前,我都以为……一个家庭只由母亲跟孩子组成。」
——你有问过令堂关于令尊的事吗?
「嗯,当我还在念小学时,妈告诉我,爸爸是绘本作家兼科学家,不过他现在是为国家工作……当时即便是一个小孩,听了这个也知道不可以继续追问,所以我就没再向妈提起过这个问题。」
——你当时有想过要见令尊一面吗?
「不,完全没这个念头。我跟妈生活在一起就很够了。」
——那你第一次见到令尊是什么时候?
「嗯,是在我参加『红玫瑰屋』的朗读会时……那时我大概八或九岁吧?他是个绘本作家,同时也在从事某些研究……另外,我们长得也有点像。」
——所以……你参加朗读会并不是因为你们的父子关系?
「不是。某天,有个大鼻子且戴着厚重眼镜的人来到我家,问了我一些奇怪的问题,并拿很多类似图案的东西给我看。他问问题的口气并不严厉,但在我的记忆中却感到非常恐怖。等那人离开后,妈就哭了。我似乎被选中要去学习某种课程。『如果你不想去的话,妈会帮你想办法。』她安慰我。不过为了不让她操心,我还是选择去了。」
——你没有在朗读会上向令尊表示自己跟他的关系吗?
「嗯,我当时并不想这么做。起初他看到我时,就说了句:『啊,原来你是她的……』他才说到一半我就感到毛骨悚然。与其说这是因为我非常害怕那个男人……不如说他看待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根本不正常吧!」
——你恨令尊吗?
「不,我不恨。该怎么说……妈从来没有过问关于朗读会的事。当然,她也没对我提起朗读会那个人就是我爸爸之类的。于是我便装作一点也不关心妈与那个男人的过去。幸好,朗读会本身还不算讨厌。当我愈来愈逐渐理解那个人的目的后,虽然我感到害怕……但我也逐渐被他吸引了……不过也不能算是喜欢他。啊,说不定我心里恨着他吧?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表达……」
——你当时已经可以理解法兰兹·波纳帕达的目的?
「是啊,我知道,我看得很清楚。其实就算要我一直留在朗读会我也无所谓,只不过我是因为『不够优秀』而被他赶了出来。但这样的结果反而比较好……当我对妈说我以后不用去那里时,她的表情……后来,我们家里的气氛就恢复正常了。」
——他怎么认定一个孩子是否优秀?
「关于这点,他依据某些人……例如党的干部、军人或秘密警察……所委托的内容而挑选培育孩童,但他自己真正想要的……所谓『优秀的孩子』却迟迟无法完成。其实受他人委托制造的孩童已经是经过严格淘汰的了。像我这种没指望的人,被叫来参加朗读会几次后,就会被踢出去了。不过现在回想起来,被那里认为没指望反而受害最小,真是幸运啊!」
——所以淘汰孩童的方法究竟是?
「其他单位委托他培养的小孩,必须对他的绘本……或是说从绘本解读出的内容,盲目地视为信条才行。至于那些小孩将来要从事哪些工作,应该不难理解吧?只不过他自己想要的孩子,除了能理解他的绘本外……还必须有能力创作出类似的作品……也就是说,可以取代他变成制造其他孩童的生产者。」
——被挑选出的那些孩子将来会从事哪些工作?这是指如果国家还奉行社会主义的话……
「你不能自己想吗?我不愿讨论那个。」
——除了你以外,你知道其他参与朗读会的孩子后来怎么了?
「我们又不会开同学会,老实说甚至连彼此的长相都不记得了。我想他们一定也因恶梦而困扰吧……或许他们本身就在制造恶梦……那些人不知道会命令他们做什么事……」
——如果你在路上碰到一个朗读会的同伴,你能认出来吗?
「我不确定。不过有那么一次,有个外国人……那人身穿军服,大概是来考察的……来到『红玫瑰屋』替当时的同伴们拍照。波纳帕达的表情很不情愿,不过来者的身分似乎让他无法拒绝……然而就算拿当时的照片给我看好了,我也认不出自己身旁的孩子。」
——那张照片后来的去向是?
「好像是由前秘密警察保管吧?那个叫伦克的德国警察以及天马会找上我,都是那张昭i片惹的祸……我跟波纳帕达长得太像了,这是他们说的。」
——回到先前的话题吧。令堂当初是怎么认识波纳帕达的?你知道他们的关系是什么吗?
「我从没问过我妈。她也对此保持缄默,直到因病去世……不过我猜,她可能是在演戏时遇到那个人的。」
——演戏……吗?
「她是个优秀的演员。大家都说,轰动全布拉格的舞台剧女主角非她莫属。那是五〇年代的事吧。她能演出女版的《开膛手杰克》及《化身博士》……照现代的说法,她很擅长『多重人格』的角色。妈站在舞台上时,可以完全不靠化妆,只凭表情跟声音就变成另一个人。听起来很难以置信吧,不过看过她舞台剧演出的人都异口同声地表示,她那种瞬间判若两人的功夫,就好像换了个演员在演似的。每天观众席都被挤得水泄不通……不过没多久,她参与的剧团就被禁止演出了。这种事在旧体制下经常发生。她跟剧团的工作人员以及其他演出者,转到了啤酒馆的地下室,或是餐厅等类似的场所继续偷偷表演……最后,有人去向当局检举,妈就被带到不知名的地方去了。」
——所以令尊就因此认识波纳帕达?
「真相我也不清楚,因为妈并没有提过。妈以前的演员朋友告诉我,她被带走后,接受精神科医师:心理学家以及脑外科医师之类的人彻底检查……他们想知道那是真的演技,还是多重人格下的结果。所谓的禁止演出,应该也是为了调查这件事吧!」
——那你认为真相是什么?
「我从来没实际见过妈演戏……不过她的演员朋友告诉我……演技跟多重人格其实是一样的。想成为了不起的演员,就必须让自己迅速变成那个虚构的角色。我妈因为能瞬间转换不同的角色,所以要说是多重人格也行。只不过妈并不是无意识、而是刻意那么做的……我出生以后妈才被释放。她跟她朋友都不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身为一个演员,化身为正在谈恋爱的人也是演技的一环,但妈好像不小心认真了。根据天马提供的资料,妈与波纳帕达有正式结婚。这点或许算是一种对妈的安慰吧。至少以波纳帕达的角度看,妈不单纯只是他的研究对象。」
——利普斯基先生,你有一段时间跟妮娜·弗多拿……也就是约翰的妹妹安娜住在一块。她是个怎样的人?
「我遇到的是妮娜,谁是安娜我不知道。她是位心灵创伤远比我还深的女性。对波纳帕达的事知道得比我清楚。她甚至还可能知道波纳帕达的目的。我从妮娜身上学到了很多。如果没有遇到她,就不会有现在的我。」
——你的意思是?
「当时我对自己的人偶剧表演很苦恼,观众人数可是远比现在要少得多。其他一些明明操纵技术比我差的街头艺人,集客能力却比我好。其实理由就在于不管是唱独角戏或街头表演,都需要有剧情……我就是不会创作好的剧本。虽说我对自己的控制人偶技巧很有信心,但写故事从学生时代以来就是我的罩门。我甚至开始考虑要不要放弃这行。深入采究的话就可以明白,无法写出主角最后有圆满结局的故事,其实就是我最大的问题。然后我也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幸福……后来我就像是为了怀旧而每天跑去『红玫瑰屋』。毕竟,第一个否定我、认为我没有说故事能力的,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也是从那里的朗读会开始。那个地方夺走了我享受幸福的能力……所以相对地,或许我能在那栋房子里找回我失去的感性也说不定……某一天,我在那里发现昏倒的妮娜。不,应该说我遇到了正想要跑出去求援的妮娜友人——一个叫迪特的小朋友才对。我把妮娜带回家照料。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好像多了一个家人,一个我应该守护的对象。当妮娜睁开眼后,我立刻察觉她与波纳帕达和『红玫瑰屋』也有深厚的关联。因为有一股强烈的悲伤躲藏在她的眸子后方…
…我认为她是我的同伴。但她跟我不一样的是,即使受了比我还深的创伤,她依然相信能得到幸福的人生,并从不放弃地勇敢追求。她本能地理解到,人生一定要有一个快乐的结局才行……当我明白这点时,我也能写出一个主角最后有圆满结局的故事了。」
利普斯基先生为了敬妮娜而跟笔者乾杯。他这回的微笑就自然多了。他身兼波纳帕达之子与朗读会的受害者——精神创伤一定远超过笔者想像。不过笔者觉得他现在已经没问题了。
下周三,他还是会以兴高采烈的心情,在查尔斯桥上表演人偶剧吧!
第19章 菲利兹·博德曼
——二〇〇一年八月 杜塞尔多夫
笔者在八月底时,觉得如果要解开约翰事件之谜,就必须在捷克继续进行其他采访——一、寻找约翰母亲的真实身分→该不该前往布尔诺?二、约翰父亲的出生地→前往波希米亚,找找看有没有人认识德裔的职业军人。然而波希米亚地方非常宽阔,笔者还需要更多的线索……三、关于波纳帕达的出身,以及被认为是他父亲的故乡→该不该去拜访尼萨河畔亚布洛内茨这个波希米亚的城镇?四、找出「红玫瑰屋」里发现的四十六具尸体是谁→对那些消失的研究人员家属进行采访——大致列了一下就有这么多,于是笔者决定延长滞留的时间。
不知该说运气好还是不好,原本以忙碌为由多次拒绝笔者采访的一位杜塞尔多夫律师——菲利兹·博德曼先生,突然表示「明天可以拨一个小时接受采访」。他就是当初天马被逮捕时的辩护律师,也与伦克警部、舒克刑警接触过,更曾独自调查神秘自由记者葛利马的经历,
原本博德曼先生会与本案发生关联,都是起于他那「洗刷冤屈专家」的评价。当天马被逮捕、确定遭到起诉,却放弃请法定辩护人时——只有这位博德曼律师愿意主动接触本案,而且让天马对他推心置腹——这位律师究竟是怎么判断客户是否有冤情,笔者非常感兴趣。为了与他见面,笔者决定暂时离开布拉格。
不过为了要了解博德曼律师,有些背景资料是不可或缺的。例如他父亲——休特芬·博德曼的丑闻。在六八年东西冷战的背景下,他父亲以电器零件批发公司起家,最后还买下了KWFM这家广播电台。然而,休特芬·博德曼后来却因间谍罪及涉嫌谋杀联邦议会议员秘书而被起诉,判处廿年的有期徒刑。其父始终主张自己是清白的,然而还是在七二年死于狱中。
七三年,冷战中的东西双方有逐渐和解的徵兆,最高法院也是在这时大逆转,作出恢复其父名誉的无罪判决。那恰好是在博德曼律师就读文科中学期间。
博德曼律师是个非常用功的学生。自法学院毕业后,他加入了颇具规模的霍夫曼法律事务所,并在著名的海因兹·霍利格事件中成功推翻原本的判决。此后他便连连洗刷诸多冤屈,以一介「间谍之子」身分跃身为司法界的明星。
博德曼律师在他那问小而精致的事务所迎接笔者。身着白衬衫、打领带的他,被堆积如山的资料包围,看起来非常忙碌。他站起身与笔者握手,并为之前数度拒绝访问,以及这次突然把笔者找来的事致歉。他的态度,与笔者过去听闻的风评——一个冷酷的实际主义者、尖锐的好胜之徒——可说是大相迳庭。他是个对正义充满热情、始终如一的人吧。
——首先从天马医师的部分开始……请说明您为何要接受他的辩护工作?
「最初委托我处理本案的人是一个大富翁。我原本就是个多疑的人,因为嗅到这里面有政治事件的气息便拒绝了。」
——那位大富翁想必就是休伯特先生了……也有可能是他的公子卡尔。关于那两位的部分已经事先取得他们许可了,请您不必顾虑、畅所欲言。
「嗯,是这样啊。之后,某位同行……一个叫阿弗列德·鲍尔的律师,再度以合作辩护的姿态为天马来请命。他的委托人则是天马医师诊治过的病患们。我这才查出天马医师是位有名的仁医,所以就去和他接触。假使我的直觉判断出他是清白的,我就愿意帮他辩护。」
——您拥有「洗刷冤屈专家」的雅称,但决定是否要辩护时也是靠直觉吗?
「嗯,没错……我会探讨那个人的评价与经历,还有至今为止做过的事。替他委托的人我也会一并参考。他人对拯救这位被告是否热心,可是说相当重要的参考资料。」
——舆论一致评论您能绝对冷静地研判胜诉机率,关于这点您有什么看法?
「实际上要帮被告辩护时,这点也是需要考量的,所以我一点也不介意。不过正如你所知,我必须背负父亲冤罪的枷锁,如果是要拯救可能有冤情的被告,我就会认为非赢不可了。」
——您与天马见面时有什么印象?
「我从没看过那么奇怪的人。比起证明自己的清白,他似乎更想强调约翰这名青年确实存在以及其危险性。」
——您当时认为他是无辜的吗?
「是的,我一见到他的瞬间就明白了。只不过如果放着他不管,他很可能会成为烈士。这是当我听他描迤事件发端时的感想。」
——事件发端?
「没错,天马医师遵照院长指示改变了动刀的病人,而被取消的那位患者因此死了,他感到非常自责。因此后来在类似的情况下他就违背院长命令,反而救活了约翰……也就是杀人魔约翰。人命是否等价?他一直背负着这巨大的十字架逃避警方的追缉。」
——您同意帮天马辩护的契机是?
「因为眼泪……我是指我哭了。我的委托人……列举出天马医师拯救过的病患姓名。看到那么一长串名单,我就觉得自己非救那个叫天马的男子不可。我相信他是无辜的。」
——于是您便展开调查。之后莱希瓦医师与艾娃·海尼曼便纷纷提供协助了吧?
「艾娃·海尼曼算是提供协助吗……这很难判断……刚才我也说过,一旦我相信被告是无辜的,我就非打赢官司不可。天马在慕尼黑做的事……也就是为了暗杀约翰而潜入图书馆这点,我希望能掩饰过去。艾娃的证词倘若能被采信,应该才是迅速让天马无罪释放的关键吧。」
——结果天马却突然承认自己有罪……
「天马其实是个很麻烦的被告。一个背负着巨大十字架的人,当然无视于世间的法律。所以我当下很气他,不过马上又想通了。我推测他会那么做,一定是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不可逆转的改变。」
——接着他就越狱了。
「事实上他是在押解途中逃脱的。那是一次预谋的越狱行动,跟一个职业银行抢匪隽特·米尔希有关。那家伙是个浪漫派,也是个经常越狱的犯人……天马可以在短时间内取得这种人的信任,也算是他的天赋吧!这种天赋也救了他好几次。」
——那个米尔希后来怎么了?
「最近我正在帮他辩护。他目前还在服刑当中,我则拜托他千万别再越狱了。如果他愿意乖乖坐完这次的牢,我会帮他去突尼西亚。反正只要是跟天马关的案子我都会尽力协助。」
——天马到底为什么要越狱?
「都是我那同行……鲍尔的错。不,应该说我太相信他才对。事实上他根本就不是什么律师,而是约翰忠心的走狗……一个叫罗伯特的杀手。他与天马碰面后,威胁天马要去杀了艾娃。天马会因此连我也不信任是很正常的……天马试图独自一人去救艾娃,于是便承认自己有罪,等待逃亡的机会来临。」
——罗伯特那号人物似乎很有意思,他到底是谁?
「我调查了很久,不过没什么收获。在海德堡杀害弗多拿夫妇的那两名前刑警,其中身为主犯的米勒就是被罗伯特灭口的……我想他铁定是军人……甚至待过特种部队吧。他应该是东德出身。因为罗伯特自己也经常说,他来自一个已经消灭的国家。」
——您觉得罗伯特为何会对约翰言听计从?
「那我就不清楚了。不过,我从伦克警部那儿听到很有意思的故事。正如你所知,伦克警部差点在卢恩海姆命丧罗伯特之手……当他意识模糊时,听到罗伯特说……我是谁?我没有名字……没有国家……没有记忆……等我懂事时已经离开孤儿院,开始工作了……有一天,约翰出现在我面前……他唤醒了我的一个记忆……约翰走近我,端给我一个杯子……我就想起来了,在孤儿院里每星期一次的期待……我小时候最喜欢热呼呼的可可了……」
——所以罗伯特也待过511幼儿之家?
「呃,光是这段自白恐怕还无法断定……然而这些内容却与葛利马先生的日记产生了不可思议的一致。」
——葛利马的日记?
「该说是日记、笔记、还是报告……我不知道你有没有看过,但我在舒克刑警、伦克警部以及天马医师的委托下,曾调查过葛利马先生的过去。几乎没有人知道他是谁,不过在他那个很大的布袋里……在他的遗物中发现了类似日记的本子。日记上记载了他与天马一同去见前捷克斯洛伐克秘密警察兰格上校时的情形……兰格上校在找自
己的外甥,年纪就跟葛利马先生差不多……兰格上校的妹妹嫁给了东德人,结果双双因为想投奔西方而遭射杀。在东德当局的推荐下,兰格上校当初把自己那位失去双亲的外甥送到了据说是环境最好的设施中。结果那里竟然就是511幼儿之家……兰格并不知道那里的实际情况。他让葛利马先生看外甥的照片,询问后者是否记得这位少年。葛利马先生起初虽然表示,所有从511幼儿之家出来的人都有个共通点……那就是失去了记忆,但不久后他还是想起了那位少年。有个非常期待每周一次可以喝到热可可的温柔少年……当葛利马先生因身体不适而躺在医务室时,少年把自己的热可可让给了葛利马。那位少年明明是那么喜爱热可可……葛利马先生为了感谢对方,就询问少年该怎么报答他……结果少年回答,希望葛利马先生能记住他。在那里每天进行的诡异课程,会让所有人都忘却自己的名字。所以请你一定要记住我……葛利马先生就是这么对兰格上校转述的……那位少年很喜欢热可可,也很爱画画,因为采集昆虫时需要杀生,所以他很厌恶这种行为。他的梦想就是成为一名昆虫学家。少年的名字是……亚道夫·莱菌哈特。而这毫无疑问也是兰格上校的外甥之名。」
——您、您的意思,该不会是……
「我也不能肯定罗伯特就是亚道夫。那个设施里喜欢可可的少年一定很多吧……只不过令人感兴趣的是,两人的相同点实在太多了。」
——再回到刚聊的话题,天马越狱后逃向了何方?
「天马医师为了救艾娃而前往她投宿的旅馆,不过艾娃已经不在那里了……他用枪对着我,问我艾娃在哪。他想必认为我跟鲍尔……也就是罗伯特一样,都是约翰的共犯。不过当他知道我是无辜的以后,他就把抢收起来了。我把他带回我家,打算让他看我父亲的笔记。结果家里却被人翻得乱七八糟。同时还有一封留给天马的信。上头写着『救救我,贤三!救救我,贤三……快到红玫瑰屋来……』。虽说那很明显不是艾娃的笔迹,但天马还是再度赶往布拉格了。」
——令尊的笔记里写了些什么?
博德曼律师这时似乎感到难以呼吸,于是便放松了他的领带。大颗的汗珠也从他额头浮现。他重重叹了口气,露出好像是第一次看到笔者的表情。笔者本能地察觉出,受访者将透露出重大的讯息。
「老实说,我没有对任何媒体提过这个。我很烦恼到底该不该说出口,所以之前才多次拒绝你的采访申请。不过莱希瓦医师与吉兰医师都说你是个公正的记者,我想如果要对媒体公布,也只能选择你了。我应该可以信任你吧?」
——您的意思是,除了关于约翰的事以外,希望书中不要出现任何您不希望泄漏的资讯,是吗?
「不,我待会儿想说的内容你如果不放进书里的话,线索就会拼凑不起来。假使你真的略过不写,读者看了大概也很难接受。毕竟,我会跟约翰事件产生关联,严格来说并不是巧合。」
——并不是巧合……?
「是的……那是关于我父亲。在我小时候,我经常因为父亲的事而被欺负。尽管他在死于狱中后获得平反……但老实说……老实说,他的确是间谍没错。」
——您是怎么确认这点的?
「六〇年代,当我还是学生时,我发现了父亲的笔记。上头排列着一大堆意义不明的暗号……以及许多与捷克斯洛伐克秘密警察联络的纪录……与父亲接触的那位神秘人物叫法兰兹·波纳帕达,笔记里头也提到了『红玫瑰屋』。」
——没想到令尊与波纳帕达有关……
「最先指出这点的人其实是伦克警部。我父亲拥有的广播电台每周二都会播出一个叫『世界童话』的节目。有一集就播出了克劳斯·帕佩的《我在哪里?》。伦克警部根据父亲的判决纪录,查出他曾在捷克斯洛伐克与帕佩碰面过好几次……伦克警部怀疑我父亲根本就知道帕佩的真实身分。尤其是六六年,父亲在『红玫瑰屋』与帕佩……应该说波纳帕达见面。但我那次却把伦克警部轰走了。也没给他看我父亲那些重要的笔记。」
——结果笔记有被罗伯特拿走吗?
「没有。幸好我隐藏得小心。不过罗伯特会主动接近我,应该也是为了我父亲的笔记吧……最后我把笔记拿给了天马医师,随后他就带着笔记前往捷克了。」
——您认为令尊为什么要当间谍?
「我父亲是捷克裔德国人,在战时担任通信兵。德国战败后,他返回故乡波希米亚,在那里成为了俘虏。当苏台德人被驱逐时,他失去了所有财产,只好两手空空地带着家人搬回慕尼黑。他在那里开始经营一问小型的电器零件公司。但他心中除了怀念故乡波希米亚外,也对西德政府不照顾苏台德难民感到很愤怒。」
——东德的情报人员想必不会放过这种对西德不满的人吧。
「是啊!恐怕他在拥有自己的广播电台后,就开始与东德的人接触……父亲对共产主义并没有任何偏好……我猜他只是非常想得到自由出入捷克斯洛伐克的特权而已。」
——令尊是什么时候返回故乡波希米亚的?
「根据法院的判决纪录,应该是六五年吧。那次父亲从捷克回来以后,很兴奋地抱住我,说他终于去了故乡波希米亚一趟,这件事我记得非常清楚。当时只要是苏台德人,就算再怎么想回去都不可能通过申请……结果他却顺利地回到自己的故乡了。他那时会如此兴奋也是理所当然的。」
——令尊还说了些什么吗?关于他的故乡。
「就跟以前一样。街道与房子都像他还住在那里时的样子,只不过居民的脸孔已经完全不同了。」
——抱歉,请问令尊的故乡究竟是在波希米亚的哪里?
「莱希贝尔克……世界有名的亚麻纤维产地。最近我也去了那里,只是不晓得哪栋房子是以前父亲的住所……那里有许多新艺术运动时代留下的美丽建筑。对了……我父亲那次回到故乡后,竟然还能找到一张熟面孔,这让他吓了一跳。他原本以为所有苏台德人都被赶走了,结果却偶然遇到老朋友。」
——是令尊认识的捷克人吗?
「不,那是他认识的德国人。那是邻居的儿子……那位友人现在已经变成捷克斯洛伐克的公民。我想你应该猜到了,那家人是因为在战时帮助捷克人抵抗纳粹,所以才能成为少数光明正大留在捷克的苏台德人。」
——他叫什么名字?令尊有提过吗?
「名字我忘了。我只知道那位邻居比父亲小五岁,从小头脑就很好,似乎还是个运动神经发达的天才。战时,他一直在我父亲老家的事业下帮忙……我老家的本行是葬仪社。他与他父亲就是利用这点,把许多捷克人偷偷藏在棺材里,帮助他们逃亡到立陶宛。也因为立下这项汗马功劳,战后他们家才没被赶出波希米亚……我父亲笑着说了这段往事。那位友人在廿五岁时结婚,女方还是这附近有名的大美女,就住在隔壁一条街。那位新娘是德国与捷克的混血,我父亲当年私底下好像也满中意她的。结果友人与那女子结婚后,生下的小孩年纪也跟我差不多。小孩的脑袋跟老爸一样好,长相则继承了老妈,显得非常英俊。我父亲问那位小朋友将来想做什么,结果得到了军人的答案。这时那位友人很凝重地对我父亲说,德国人的小孩在捷克可以当职业军人吗?我父亲也觉得有点失望,没想到他的朋友依然在捷克遭受歧视。那位友人接着又说,隔壁一条街上还有另一家德国人,父子两代都当上了捷克共党的大人物,算是非常罕见的例子。如果自己的儿子那么想从军,以后可能要拜托那家人关照一下……不过这件事或许很难实现吧,因为当年那位大人物跟这位友人虽是童年玩伴,长大后却为了争夺同一位女子——也就是友人现在的妻子——而闹得不愉快,对方说不定现在还因此怀恨在心……」
——您现在对令尊有什么想法?
「嗯——我的感觉很复杂。他得到死在牢里的下场,应该已经足够弥补叛国罪了。如果我父亲是因为支持共产主义才那么做,我一定会以他的勇气为荣,但他的动机却是为了想回故乡一趟——虽然我也不是很肯定——该怎么说呢……毕竟是卖国贼啊……感觉对我母亲……我母亲因为一直相信父亲的清白,在七一年就因为忧愤而去世。我真希望他能对我母亲道歉。老实说,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我一直没办法信任他人。关于我对我父亲的想法,我到现在还是没整理出一个答案。」
——换个话题好了。您之前提到葛利马先生,他在这一连串事件中也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可以多谈谈他吗?
「好的。他本人说他来自511幼儿之家。他大概是七、八岁时进去,十四岁左右离开那里……直到那个时候,他才得到沃夫冈·葛利马这个名字。他后来在一个寄养家庭内学会多国语言,长大成人后,就变成一名表面上是记者,实际上却从事情报工作的人物……也就是所谓的间谍。柏林围墙倒塌后,他才真正开始记者的工作,针对那些前共党国家犯下的罪行——尤其是虐待儿童——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