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整个房间完全笼罩在黑暗之中,断断续续地传出「嚓啦」、「嚓啦」的金属摩擦声。
其中,交杂了一声活人的短促呼吸。
一个有着削瘦脸庞的少年正闭着双眼坐在书桌前。
他戴着皮革手套的右手上,正驾轻就熟地玩弄着一把刀子。蝴蝶刀,宛如蝴蝶一般优雅的折叠刀。不使用的时候,可以将刀刃藏进握把内,外表看来就像根金属棒。少年的左右手都可以在一瞬间将刀刃翻出,这并非任何人都做得到,须要经过相当程度的练习。以硬度等等条件而言,蝴蝶刀比起其它类型的折叠刀是逊了一筹,但就隐密性及携带方便性来说却是最佳选择。「嚓啦」、「嚓啦」的金属摩擦声,就是少年不断地将蝴蝶刀收入又翻出的声音。做这个动作会让少年感到内心非常平静,少年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回到自家的京也,正坐在书桌前发着愣。他没有上床睡觉,因为他知道自己一定睡不着。
危机终于解除了。
御笠因为长时间过度恐惧与紧张的关系,尚处于惊吓状态。京也一面安慰她,一面送她回家,并跟她约好了暂时别将这件事说出去。
但御笠也不是笨蛋。她虽然精神尚有些恍惚,却还是看穿了京也的意图。因此,她只答应隐瞒这件事一天,而且要求京也绝对不能做出任何危险的事情。
言下之意,其实就是想要京也什么都别做。
京也本来很担心回到家之后该怎么面对兰,但幸好此时兰已经睡了。或许她不是真的睡了,只是不想理会自己而已,但不论结果如何都是一样的。
回想起来,包含兰的事情在内,今天的自己实在犯了太多错误。
没注意到御笠的跟踪,把御笠卷进了临界之人与越界之人的斗争之中,可以说是最致命的错误。
是不是应该把御笠杀死呢?
能够做到这件事的道具全都在风衣里面了。虽然这些是为了对抗甲斐野而准备的武器,但拿来对付御笠也同样适用。
根本没有必要饶了她。有好几次,自己有机会可以杀死御笠。不,甚至不用自己动手,只要把她留在甲斐野家里就行了。
如果不是为了救她的话,自己可以逃得更加轻松。就算打破窗户逃走,也不可能被追上。
但是,当时的京也脑袋里却只有救出御笠一事,甚至没有细想自己为何要这么做。如今冷静地回想起来,京也宁愿相信当时的他是被什么妖魔鬼怪给附身了,以致于想法做出最佳的判断。
——我绝不承认。
他拿掉左手的皮革手套,翻开了蝴蝶刀的刀刃,朝着手掌轻轻刺下。一开始,皮肤靠着弹力化解了刺入的力道。但是再微微一用力,皮肤便再也抵挡不住,冒出了圆滚滚的血珠。
京也咬着牙,懊悔得几乎想要自杀。
如今的心情就像当初降服了连续分尸案凶手艾克希特公爵之女之后,命令他杀害南云御笠时一样。
原本那么坚强、冷酷、独立自主、威名传遍整个黑暗世界、受到恐惧与崇敬、在网络上拥有至高地位的君王凡采尼,竟然会犯下这样的错误。
京也拿起身旁的营养饼干,恨恨地咬了一口,接着再次让自己的气息隐入黑暗之中,没有半点声音。
为什么当时没有杀了她呢?
这份天真,迟早会夺走自己的命。
京也心里很清楚,该是离开她的时候了。除了杀人之外,所有合法与不合法的罪,对自己而言都只是家常便饭。像这样一个罪人,如果还相信自己能与一个平凡的少女共同规划将来的梦想,甚至是同床共枕,只能以痴人说梦来形容。
凡采尼是一个审判者。左手拯救被自己选上之人,右手给予没被选上之人最残酷且长久的惩罚。这是凡采尼的唯一存在意义,其中不允许任何感情介入。
只有临界之人,能够陪着凡采尼走在这条血腥的道路上。凡采尼身边之人,绝对不可能是南云御笠。
京也试着让自己冷静,转换了思绪。
以结果来说,至少从甲斐野家逃出的行动算是成功了。
当时的情况可以说是千钧一发。京也躲在移动式书架的最里头,墙壁与书架之间的缝隙之中。尽量靠近边缘,让手伸出去便可以摸得到圆形把手,并且紧贴着墙壁,屏住了呼吸。由于利用的是书架与书架之间的细小缝隙,因此离去时不需他人帮助。
维持那样的姿势相当痛苦,但这是逃生的唯一方法。
甲斐野转开书架的时候,京也吓得冷汗直流,幸好甲斐野转动到一半便改变心意,前往地下室去了。后来京也做了什么,自然不用再赘述。
唯一值得担忧的一件事,那就是甲斐野是否发现躲在衣橱内的人是御笠。
——啊啊,又来了。
自己重视御笠,更胜于自身安危。为什么自己会有这么荒谬的想法呢?
虽然今天逃过了一劫,但总有一天她会害得自己走投无路。这不是理性的判断,也不是本能的直觉。京也就是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临。
但更可笑的是,京也一想到这一点,心中反而非常平静。不知道为什么,甚至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过去不管是笑的时候、洗澡的时候、睡觉的时候都紧紧附着在身上的污秽之物仿佛都消失了,心情非常清爽舒畅。
京也对于自己这样的心情感到非常诧异,但转念一想,便已经明白了其中的道理。
虽然理性不断想尽各种办法让自己免于毁灭,但内心深处却不由得被这股毁灭吸引。
有人说,每个人心中同时都有着想活着的念头及想死的念头。不管是再怎么积极开朗之人,一旦站在高处往下望,除了恐惧之外,一定也会产生一股「掉下去不知会如何」的好奇及对死亡的憧憬。
如今的京也,同样也被死亡迷住了。
如果是她的话,或许有办法引导自己走上毁灭之路。不,除了她之外,没有人有办法让自己迎接终点。
京也似乎有点理解自己到底对御笠抱着什么样的感情了。说穿了,就是自己想死在御笠的手上。
没想到自己竟然是个被虐狂,京也不禁露出苦笑。以前从来没有发现,原来自己如此向往着毁灭。
如今桌上放着一台数字相机。里头有着京也在地下室所拍摄的影像,这是让甲斐野伏首认罪的决定性证据。
这样的结果,虽然不出京也所料,却是对宇佐美来说最坏的结果。
京也已经跟她约好了,要把一切真相告诉她。只有自己能告诉她真相,是京也心中最大的无奈。虽然早已有遭受她责骂的觉,心情依旧非常沉重。
回首过往,京也不禁感叹,为何人生会演变到这个地步呢?
小时候的自己与宇佐美,根本不会想到未来两人将形成这样的对立关系。
原本以为早已经斩断了一切对她的感情,此时却又隐隐生出一丝对她的不舍。
不如什么都别做,等着甲斐野自己失踪吧?京也半认真地如此想着。回顾甲斐野过去的两次杀人,都是配合着以殉教为主题的宗教画,目的是为了让死者再度复活,就好像新约圣经中耶稣基督在三位玛丽亚膜拜坟墓后复活一样。无庸置疑,杀人动机在于象征性意义。
接下来,甲斐野会采取什么样的行动呢?
他会想尽办法杀死京也吗?不,不可能。
现在甲斐野的立场有如风中残烛,能够自由行动的时间不多了。与其把时间花在对京也报仇,他一定宁愿早点让愿望实现。身为临界之人的京也,可以轻易猜测到甲斐野的心思。因为,只要想一想「如果是自己的话会怎么做」就行了。
杀人案件中,有八成案件的受害者都是凶手认识之人。但是甲斐野所杀的第一个人与第二个人之间没有任何关联,基于这个理由,相信警方应该还没盯上甲斐野才对。
如果甲斐野是个懂得躲避警察侦查的凶手,下一个牺牲者肯定会挑跟他毫无瓜葛之人。
不过,如今的他已经被逼上绝路了,搞不好会不顾一切地随便挑一个人下手。
「随便挑……一个人下手?」
想到这里,京也瞪大了双眼,嘴里不禁喃喃自语。
因为,京也想到有一个对象可以同时满足「对京也报仇」及「当作第三位玛丽亚」这两个条件。
为了对京也报仇,甲斐野接下来的目标一定是那个人。
——下一个目标,早已经确定了。
那就是京也心里早已决定不再相见的青梅竹马。
「绝对……不能让这件事发生……」
京也挥拳在桌上重重一敲,站起身来。
就在京也转身想要飞奔出房间的时候,门外却传来了诡异的声音。那是踏在木头地板上的脚步声。啪、啪、啪。脚步声来到了京也的房门口,便骤然停止。
房门的毛玻璃上映照出一个巨大的人影,宛如人偶一般静止不动。
「妈妈?还是兰?」
影子没有回答任何话。京也突然惊觉,妈妈跟兰的身高都没有这个影子这么高。以目测来看,这个影
子至少比自己还高上十公分。虽然京也还不知道这个人是谁,心跳却已开始剧烈加速。
两人隔着门板的距离不到二十公分,几乎可以听见门外之人的粗重呼吸声。
——这个人到底是谁?
他的手套里流满了汗水,全身宛如有无数毛虫在爬着。明明还不知道对方是谁,膝盖却在微微颤抖。
京也失去了以静制动的耐心,无法再与这个尚未见到面的人站在门的两侧对看。他一咬牙,快速拉开了门板,看准了对方的脸,手上的刀子几乎就要刺出。
但是,一看到眼前这个魁梧壮汉的脸,京也周围的空间仿佛扭曲了一般。
「不……可能……」
京也的脑袋霎时一片空白,只能愣愣地看着眼前之人。意志很想逃得愈远愈好,身体却不受控制,连闭上眼睛也没办法,只能张大了双眼看着烙印在视网膜上的人影。
如今的京也全身都是空隙。如果是平常的他,这段时间已足以把对手打倒三次了。
陷入恍惚状态的京也放脱了蝴蝶刀。刀子落在地上响起清脆的金属声。
眼前的人光是站着,便已经足以让京也吓得动弹不得。
京也的父亲,摩弥伸藏。
已死之人,竟然出现在眼前。京也立刻察觉,这一切都是自己脑中产生的幻觉。
眼前的父亲,脑袋几乎顶到了天花板,光是这一点便不合理。从前伸藏的身高只跟现在的京也差不多,甚至是更矮些。
这是小时候抬头仰望父亲的记忆所投射出来的幻觉。
「请你别……缠着我!」
京也握紧了颤抖的拳头,咬紧了牙关,压抑住想要闭起双眼的恐惧感,下定决心要将这栖息于脑中的亡灵彻底消灭。
但是眼前之人所说的一句话,便让京也的决心化为乌有,茫然不知所措。
「京也,我爱你。」
京也终于体会一件事,那就是自己再怎么样也赢不过父亲。
京也看着伸藏那布满血丝、精神涣散的双目。伸藏露出黄色牙齿笑了。光是看见这个笑容,京也便感觉一股寒意窜遍全身,完全使不出力气。
几乎无法站立。
「住手……爸爸……别这样!」
京也以沙哑的声音嘶喊着,父亲却是无动于衷。父亲脸上的表情虽然慈祥,却掩不住背后的丑陋欲望。
他伸出了如枯枝般的手掌。不知何时,周围的景色变成了当年遭受虐待的那间房间。电视机自己开了,搞笑艺人发出低俗的笑声,正在嘲笑着京也。脑中的幻想逐渐侵蚀了现实。
父亲的粗大手指伸进了京也的口中不停掏弄着。他伸出舌头舔遍京也全身的景象跟当年的回忆一模一样。
京也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跪倒在地上。
全身发生痉挛,连一根指头也动不了,仿佛血液都已流干,寒冷不已,身上似乎有无数虫子在爬着,只能不停喘气。
没有昏厥,或许是京也所坚守住的最后一道防线吧。为了让筋挛的身体恢复正常,京也努力地弯曲身子再拉直。过了好久之后,京也才发现伸藏没有继续进逼。伸藏的身影,宛如烟雾一般消失无踪了。不知不觉,京也已从当年的房间回到了现实之中。
「哈哈……」
京也站起身来,看着自己的身体。身上充满了可怕的殴打及鞭打伤痕,还有莫名的长条状及斑点状伤口。
这些伤口看起来都像是新的,有些甚至还在流血。
事实上,这些伤口确实是新的。有人做过一个催眠实验,首先让接受实验者进入极深的催眠状态,然后由催眠师随便拿起一个物品,声称是烧得通红的火钳,贴在接受实验者的身上,此时接受实验者的身上会出现宛如烫伤一般的水泡。京也虽然知道人类的肉体跟精神是会互相影响的,却没想到这个现象如今会印证在自己身上。
失眠与连日来的疲累,终于让京也陷入崩溃边缘了。
——我不在乎。
京也冲出了房间,朝着屋外的电话奔去。跑到一半,才想起风衣跟手枪都还留在房间里,他不禁咂了个嘴。
当初不应该看甲斐野的日记的。此时京也感到无比后侮。
对于甲斐野的妄想,京也无法一笑置之。
因为甲斐野原本也是个临界之人。在他的日记里,充满了失去最爱之人的伤痛。对一颗脆弱的心灵来说,「复活」两个字就像太阳一样耀眼。
——就算是幻想也没关系,只要能够不用承受这痛苦的现实,就让我在幻想之中寻求救赎吧。
一旦有了这个想法之后,幻想便像甜美的毒药迅速侵蚀甲斐野的内心,模糊了现实与非现实之间的界线。不知不觉,他开始对幻想信以为真了。他不断地欺骗自己,将自己的杀戮行为正当化。
即使如此,甲斐野也偶有恢复理性的时候。当他恢复理性时写在日记中的那段话,深深烙印在京也的脑中。
「我陷在回忆之中无法自拔。谁快来将我唤醒。」
将父亲的亡灵与过去的记忆一起尘封的京也,何尝不是如此?
如果是平常的京也,一定不会像这样因怯懦而做出冲动的行为。
但如今的京也,一边跑着一边在心中对御笠道歉。
绝对不做任何危险事情的约定,可能无法遵守了。
说不定,自己会被杀。
2
在充满了紧张感的沉默之中,偶尔可以听见笔刷移动的声音。
一个男人正面对着画架上的画板,手握着画笔作画。
不远处,有个少女坐在长脚椅上,紧张得一动也不敢动。男人笔下所画的对象就是她。而这两人的一举一动,都被无数昆虫标本从高处看在眼里。
少女再也无法忍受沉默,开始说起了话来。兴奋的心情甚至超越了尴尬,令她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这……这么晚了,你突然打电话给我,我吓一跳呢。」
宇佐美风香低着头对着甲斐野说道。
「啊,别动,宇佐美。」
「啊,对……对不起。」
她一边说着一边鞠躬道歉,反而又让身体动得更加厉害了。甲斐野见状,露出了天真无邪的笑容。那朴拙的笑脸,掳获了宇佐美的心。
宇佐美害羞得不敢正视他的脸孔。
就在刚刚,正在家里为了准备考试而念书的宇佐美,突然接到了甲斐野的电话。甲斐野打电话来的目的,完全出乎宇佐美意料之外。
「上次不是说过,有机会要帮妳画张画吗?我现在突然好想画,不晓得妳方不方便过来?」
宇佐美感到好开心。原本以为那个约定只是甲斐野的客套话而已,没想到他还记得,甚至还说「现在突然好想画」。
宇佐美一直以为成熟的甲斐野绝对不会把自己当成恋爱的对象。但是仰慕甲斐野的心情,却让宇佐美一边感叹自己的天真,一边却又不禁期待两人的发展。
出门之前,宇佐美看了一眼时钟。如今早已不是适合外出的时间,但宇佐美还是出门了。
「对不起,突然打电话给妳,一定给妳造成困扰了吧?」
「不,没那回事。可是,我实在无法原谅自己竟然这么开心。」
「为什么?」
「因为儿玉老师还没有找到呀。我明明那么为她担心,现在却……」
说出这句话的宇佐美,似乎更加感到自责了,她不禁全身发抖,紧紧握住了拳头,由于血液无法流通,让她的拳头已变得苍白。最近的宇佐美,实在太过于担心儿玉老师,整个人也变得脾气暴躁了起来。尤其是对京也所说的那些话,更令宇佐美感到非常后悔。有句话叫作「自食其果」,以言词对他人造成的伤害也是一样,终究会回到自己身上。何况宇佐美伤害的是对自己来说相当重要的人,那种痛是更加难以言喻的。
但是甲斐野的反应却显得有些平淡,甚至可以说是冷漠。
「啊,妳说她的事情呀……」
由甲斐野的表情来看,似乎他完全遗忘了这件事。
宇佐美心想,一定是自己看错了吧。因为在一秒钟之后,甲斐野已经皱起了眉头,露出既担忧且心痛的表情。
「我也很担心,不过我相信一定不要紧的,不久之后一定会找到她的。」
说话的过程中,甲斐野的笔从来没有停过。
果然很像。
宇佐美看着甲斐野,心里想着,他跟京也真的好像。
事实上,宇佐美当初邀请京也去美术馆,就是为了介绍甲斐野与他认识。
当然,这两个人的长相并没有什么相似之处,个性也是完全相反。
甲斐野极具亲和力,能让周围所有人感到安心。相较之下,京也却是不懂任何社交辞令,不但说话刻薄,而且还带着一种让人捉摸不着的飘渺感。
但是,宇佐美总觉得这两个人在本质上是很像的。至于为什么,宇佐美也说不上来。宇佐美对京也及甲斐野这两个人的了解都还不够深,所以她自己也说不出个明确的理由。
说穿了,自己对这两个人的了解,都还只
停留在表面而已。
此时宇佐美脑中浮现了这两人在美术馆中以左手紧紧互握的那一幕。在一般人眼中,可能会认为这两人是同样爱好美术的忘年之交吧。但是,浮现在宇佐美脑中的景象却全然不是那么一回事。纯白的手套与漆黑的手套交握在一起的模样,就好像是两条互相啃食厮杀的蛇。
突然间,宇佐美口袋里的手机响起了流行歌曲的副歌。
「啊,对不起。」
「没关系,不用在意我。」
宇佐美拿起手机一看,上头显示着没见过的号码。为什么会有人在这么重要的节骨眼打电话来呢?宇佐美带着些许抱怨的心情按下了通话键。还没开口问话,电话另一头的人已抢先说道:
「宇佐美,是我。从现在开始,我希望妳除了『是』跟『不是』之外,别说任何一句话,妳能做到吗?」
是京也,他说得非常急促,不让宇佐美有任何发问的时间。宇佐美几乎想要喊出「阿京」两个字,话到嘴边及时忍住了。虽然完全被搞得一头雾水,数秒钟之后宇佐美还是压抑住情绪,回答了一声:「……是。」
「很好,请回答我的问题。妳现在在甲斐野家里吗?」
宇佐美不明白京也为何会知道这件事,但还是老实回答了「是」。电话另一头的京也听到这个回答,似乎变得更加紧张了。
「甲斐野现在位于可以听见我们对话内容的范围内吗?」
「……是,没错。」
宇佐美偷眼往甲斐野一瞧。只见甲斐野正专心一志地握着画笔在画布上挥洒着,似乎对电话内容一点也不在乎,但搞不好正竖起耳朵听着电话内容。
电话内容被甲斐野听见,会有什么不妥吗?宇佐美心里想要问京也的话堆得像山一样多。但是,这些话一旦问出口,甲斐野就会知道电话另一头的人是京也。宇佐美一边遵照着京也的指示回答问题,心里一边又对甲斐野感到过意不去。
不知道为什么,刚刚那股温暖和谐的气氛完全消失无踪了。如今空气中弥漫着一触即发的危险气息。宇佐美似乎感到一阵令人难耐的冷风吹来,肩膀不禁发着抖。
「宇佐美,请妳现在什么都别问,尽可能以最快的速度离开甲斐野家。理由我等等再告诉妳。」
京也以极为强硬的语气说道。宇佐美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握紧手机的手不禁愈来愈用力。难道京也又想以言词来捉弄自己了吗?宇佐美心中涌出怒气。
「……不。」
「宇佐美!」
京也一瞬间几乎要大喊出来,但他立刻自我约束,冷静地说道:
「好吧,我现在就告诉妳理由。我已经掌握证据了,甲斐野公彦已经杀了两个人。妳继续待在他家将会非常危险,请妳立刻逃走。」
「不,没这回事……」
「请妳照我的话去做,宇佐美,我绝对没有说谎。」
这番话,如何能教人相信?
但是京也的下一句话,口气已不像之前那么冰冷。
「请妳相信我……阿风……妳现在的处境非常危险!」
阿风……这是宇佐美的小名。两人重逢之后,这是京也第一次这么叫宇佐美。原本宇佐美一直想让京也像以前一样以「阿风」来呼唤自己,但后来发生了儿玉老师失踪的事件,一阵忙乱之中,宇佐美完全忘了这件事。
一听到这个小名,宇佐美感到全身一阵酥麻,过去的感情又涌上心头。
京也的声音中透露着紧张与苦闷。一个想要捉弄自己的人,怎么会发出这样的声音?
甲斐野见宇佐美脸色苍白,模样似乎不太对劲,搁下了画笔,站起身来。
「怎么了?宇佐美?」
甲斐野朝宇佐美走来,宇佐美不禁退了一步。如今甲斐野的表情在宇佐美眼中似乎隐隐包含着虚伪。
——等一下,那种话,不可能是真的吧?
宇佐美已经不晓得自己该相信甲斐野还是京也了。
脑袋一片混乱,各种感情在心中翻来覆去。
好想掩住耳朵蹲在地上,不再听任何人的声音。好想要一段能够冷静下来好好思考的时间。
看着甲斐野,想着电话另一头的京也。
甲斐野与京也这两人说的话,只有一方能相信,两人的立场不可能同时成立。只要任何一边是正确的,就代表另一边正在暗地里吐着红色的舌头嘲笑着自己。这是一个非得去面对的痛苦事实,如果有办法不揭穿答案而敷衍过去的话,宇佐美一定会选择那个做法吧。
但是,现实却不让宇佐美有逃避的机会。
最后,宇佐美在无奈之下,终于下了决定。
到了这个地步,只能选择自己相信的那一边了。
宇佐美做了一次深呼吸,让心情平静下来,接着说道:
「你不要……再开玩笑了……阿京。」
本来想要严厉斥责,但话还没出口,气势已经软了一半。
京也愕然无语。
「你不要再打电话给我了,我不想再听见你的声音,再见。」
说完了这句冷酷的话后,宇佐美没有等京也回答,便切断了通话。
等了一会儿,京也没有再打来。
「宇佐美……」
甲斐野正愣愣地站在自己的眼前。
「刚刚那通电话……是摩弥打来的?」
甲斐野的语气非常温柔,仿佛是在出言安慰。宇佐美默默点头。
如果京也说出口的是另外一件事,不管再怎么荒诞无稽,自己应该都会相信吧。
但是,他竟然说甲斐野是杀人凶手,这种话如何能相信呢?
宇佐美感到好悲伤。
为什么京也会变成这样一个人呢?
或许,京也心中暗暗喜欢着自己,所以对甲斐野抱有敌意,这并非无法理解。
但是……京也的做法实在太过卑劣了。
宇佐美最无法接受这种中伤他人的谣言。京也说的那些话,一定都是他脑中的妄想。
宇佐美觉得非常失望。刚刚还在心里为着对他说了过分的话而威到过意不去,如今却是充塞着失望与怒意,不再带有半点同情与感慨。
与宇佐美的黯淡神情相较之下,甲斐野却显得相当满足,似乎很高兴宇佐美选择了自己。那表情几乎可以说是在夸耀自己的胜利。
宇佐美并不希望甲斐野赞美自己做了正确的决定,也不希望甲斐野对京也大声斥责。宇佐美只希望甲斐野温柔地抱着自己,说一些温柔的话来安慰自己受伤的心灵。但甲斐野看起来却一点也不打算这么做。
「原来如此,我本来打算至少先帮妳画张画,但是那家伙实在不是省油的灯,竟然已经察觉了我的用意,看来是没时间了。」
甲斐野若有深意地喃喃说着,放下画笔,把抛弃式的调色盘丢进垃圾桶,收拾起了颜料与油壶。
「宇佐美,我想让妳见见一个人,这就是我今天请妳来的目的。」
甲斐野突然如此说道。宇佐美一直以为甲斐野是为了画图才把自己叫来,因此听到这句话时吃了一惊。
「这个屋子里,除了我们之外还有别人吗?」
「嗯,是啊……」
宇佐美心中抱持的期待迅速褪色。
但是……
宇佐美看了看四周,整间屋子安静得可怕。由于邻居相隔很远,连电视的声音也听不见。在这静谧的西洋建筑里,只听得见古董挂钟的滴答声。如果除了自己跟甲斐野之外真的还有其他人,应该可以听见活动的声音才对。
「你……不继续画了吗?」
「接下来的部分,我一个人就可以完成。」
回想起来,甲斐野并没有在画板上打草稿。
当然,有些人画图是不需要打草稿的。他说接下来一个人就可以完成,应该是进行到不需要看着模特儿作画的阶段了吧。
「能让我看一下吗?」
「不,现在还不行。」
甲斐野一边说着,一边拉起一块布盖住了画板。深藏在眼镜后方的双眼露出笑意。
「咦?」
但是在厚重的布将画板完全盖住之前,宇佐美已瞄到了一眼。
整片画板上涂满工呈无规律的红色区块。尤其是原本应该画着宇佐美的位置,挤满各式式各样的诡异图形。跟这些图案比起来,心理分析法中。罗夏克墨渍测试那个左右对称的圆形还比较容易理解得多。(译注:罗夏克墨渍测试(Rorschachtest)是心理学中测验人格特质的技术之一,让受测者观看左右对称的墨渍,询问受测者这个墨渍看起来像什么,再根据回答来判断受测者的人格特质。)
宇佐美的模样根本不存在于画画上。
或许曾经存在过,只是被鲜红的颜料掩盖了。
宇佐美不敢相信自己眼睛所看见的,精神一度陷入恍惚状态。接着,宇佐美以梦游症患者般的步伐向前走去,伸出手想要掀开厚布。为了证明刚刚看见的只是幻觉,一定要再亲眼看一次才行。
但是,甲斐野却粗鲁地抓住了宇佐美的手。
「好……好痛!」
「我不是说过不能看吗?」
甲斐野脸上的笑容极为温和,手上的力道却大得吓人。
宇佐美拼命甩开了甲斐野的手。要是他再用力一点,宇佐美的手腕可能会被折断。
宇佐美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恐惧感。
「你做什么……」
「好了,别管画了。赶快去见她……去见代美吧。」
——她?代美?那个人是女性?
代美这两个字,在宇佐美耳中听来就像是象征死亡国度的「黄泉」。何况,过去从没听说过甲斐野跟女性同居的传闻。宇佐美心中的恐惧与疑虑愈来愈深,并在下一刻达到了巅峰。因为,甲斐野带着宇佐美来到了通往地下室的昏暗阶梯前。(译注:日文的「代美」与「黄泉」同音。)
阴森的阶梯,宛如通往冥界的入口。地下深处不断传来嗡嗡作响声,似乎是风扇转动的声音,或许是空调机器在运作着吧。这风扇的旋转声,听起来也像某种野兽的低吼声。
而且……空气异常冰冷。
正常人怎么可能长时间待在这种温度之中呢?
这地下室里,真的有个活人吗?
「来,就是这下面。」
「对不起,可是脚下好暗……」
「喔,真抱歉,这里没有电灯,只能请妳摸黑往下走了。」
「可是……」
惊疑不定的宇佐美根本不敢往下走,此时背后却传来了冷酷的声音。
「妳给我下去就对了。」
突然间,一股力道将宇佐美朝黑暗中推去。宇佐美差点整个人滚下阶梯,慌忙往下踏了好几阶才稳住了身子。
回头一看,由于甲斐野正背对着光,完全看不到脸上的表情,只看见他漆黑的头部轮廓。
「甲斐野……先生?」
甲斐野简直像是换了一个人。为什么会这样呢?
愈往下定,这种感觉便愈深刻。
——好冷,而且还有一股诡异的香气。
不知道为什么,如今的宇佐美已不敢肯定选择甲斐野的决定是正确的。原本认为是胡言乱语的京也那番话,在宇佐美脑中回荡着。
宇佐美快步往下走去,却不是出于自愿,而是为了从身后的甲斐野身边逃走。过度的恐惧让宇佐美眼前一片迷蒙,仿佛正在走下传说中位于人世及黄泉交界处的黄泉之坡。
当宇佐美一咬牙将锈蚀的铁门推开时,眼前是一片丝毫不见亮光的黑暗世界。
「电灯在这里。」
甲斐野不知何时已来到了宇佐美的身后,伸出手臂通过宇佐美的旁边,按下了墙上的开关。
灯光亮起,浮现在眼前的是三张挂在画架上的画板,以及正中央的一座神秘石棺。
但是,宇佐美的目光并没有被这些东西吸引。
她的视线紧紧盯在墙角一堆零乱的物体上。
脑袋一阵麻痹,不断发出「别看那个东西」的警告。但是,宇佐美还是忍不住缓缓朝那堆物体走近。
此时宇佐美终于知道为什么会有奇怪的香味了。那个香味,想必是为了掩盖眼前这个物体所发出的腐臭味吧。
一开始,宇佐美看不出来这个物体是什么,只像是一团堆积在椅子上的黑色废弃物,此外,椅子旁的地上还堆积着大量的深红色薄片状物体。走近一瞧,才发现那些薄片状物似乎都是从椅子上的黑色物体上剥下来的,然而,那个黑色的物体根本就不是什么废弃物。
周围布满了无数飞溅液体的干枯痕迹,宛如曾经有人以锐利的凶器在这里撕裂了医疗用的血袋。
如果不是看一旁边那些衣物,宇佐美恐怕永远都不会知道那个黑色物体的真实身份。
窄裙与小外套。那个人平常工作时,总是穿着这些服装。那个人最自豪的黑色长发,如今连着头皮堆积在地上。
「宇佐美,如何?看起来像不像个事业有成的女人?」当初她新买这套衣服的时候,还在宇佐美面前炫耀了一番。
宇佐美心里已经隐隐知道眼前的东西是什么了,但她还是忍不住一步一步地往前进。
接着,宇佐美看明白了。那块黑色物体呈现的是一个人的形状。而那些薄薄的东西,都是从黑色物体上头硬剥下来的人皮。而喷洒在周围的红黑色液体,是人类的血液。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宇佐美瞪大了眼睛,喉咙无意识地发出尖叫声。
——甲斐野公彦已经杀了两个人。
京也说的话是真的。
「儿玉……老师……」
宇佐美在儿玉惨不忍睹的尸首前跪了下来,双手交握。
实在不敢相信,也不愿意相信,自己正带着兴奋的心情当着油画的模特儿的时候,儿玉老师已在正下方的地下室内被剥了皮,化为一堆尸块。
——如果妳的回答是YES,我会把原因清楚地呈现在妳的眼前。但是,或许妳必须因此付出极大的代价。清爽的微风、摇摆的树枝、孩子们的天真笑声……这一切都将消失。说不定,甚至会让妳对世界的看法也改变了。即使如此,妳还是想知道原因吗……?
当初京也问了这番话的时候,自己的回答是「YES」。
原本存在于宇佐美眼中的光明世界,如今确实从宇佐美的脚下开始土崩瓦解,展现出丑陋的一面。
京也到底是如何发现真相的呢?儿玉跟自己认识甲斐野的时间超过京也数倍,都没有察觉,为什么京也可以在一瞬间便看穿甲斐野的真面目?
接着宇佐美想通了。
京也与甲斐野是同类。
记忆的片段宛如连锁反应般一段接着一段涌现。
——不管他是妳从小到大的好朋友还是什么,总之最好别跟他来往。他这个人……看起来就不是善类。
当初儿玉说了这个忠告的时候,自己并没有听进去。
——请妳相信我……阿风……妳现在的处境非常危险!
京也刚刚的警告,自己也没有听进去。
对儿玉的忠告一笑置之、对京也的警告也嗤之以鼻的自己,其实只是逃避着现实,不愿意面对自己无法理解的意见而已。
「我……我……」
——我真是个罪孽深重的人。
此时,宇佐美终于看见了这个世界的真正颜色。那是充满了欺瞒、压抑与卑劣的灰黑色。
「不是那边,我想让妳见的人在这里。」
甲斐野态度从容地说道。
宇佐美忍着一股呕吐感,对着甲斐野怒目而视。
眼前的人已不再是自己熟悉的甲斐野公彦了,而是说话带着令人难以置信的恶意、精神异常的杀人魔。
「看这边,我来介绍,这位是代美。」
甲斐野推开棺盖,从里头拿出一颗头颅骨,举在宇佐美眼前。
宇佐美的视线与头颅骨的两个深黑色眼窝一对上,顿时感觉整个人仿栅要被吸进去一般,不禁打了个冷颤。甲斐野小心翼翼地将头颅抱在胸前,宇佐美见他那副模样,已不再对他有丝毫的期待。
宇佐美的精神已无法再承受更多丑陋的景象。
她忍不住低下了头。
「看看这个。」
甲斐野抬起一枚画板,转向宇佐美的方向。
宇佐美战战兢兢地抬头。图画里的背景是一处位于街道中央的广场,中央有个全身赤裸的男人被绑在枯木上,四面八方各有看起来像行刑官模样的人物手持类似十字弓的武器向男人射去。中央的男人身上已经插着好几根箭矢,眼神涣散地望向远方,呈现垂死状态。
「皮耶罗·德尔·波莱欧罗(PierodelPollaiolo)的『圣赛巴斯蒂安的殉教』。恭喜妳,罪女,妳是第三位玛丽亚。」
甲斐野一边说,一边从身旁的铝合金箱子中取出一把模样吓人的十字弓。
箭矢早已架在弓上,箭头正对准了宇佐美。
「罪女」指的应该就是自己吧?宇佐美虽然不太明白甲斐野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却猜得到他想以那幅画中的人遭处刑的方式将自己杀死。
只要他的手指一动,箭就会射出。如果插中要害,就是立刻毙命。宇佐美的脑袋虽然很清楚这一点,但她却一点也不感到害怕。
因为宇佐美的心中正充塞着另一股感情,使得恐惧的部分已无知觉。
「你……背叛了我,对吧?」
事到如今,问这句话也只是白问而已,但宇佐美还是问出了口。除非听甲斐野亲口说出来,否则自己就是无法彻底死心。
甲斐野轻轻耸肩,对着跪在地上的宇佐美讪笑道:
「背叛?妳说这两个字的意思,是欺骗了信赖着自己的朋友或情人吗?如果是这个意思的话,答案是否定的,我从来都不曾背叛过妳,因为妳对我而言根本不是朋友或情人,只是只小虫子而已。一个扯断蜻蜒翅膀的小孩,心里绝对不会觉得自己背叛了谁,对吧?」
宇佐美的心在淌血,好想大声哭泣,或是怀抱着对甲斐野的恨
意咽下最后一口气。但是,宇佐美连这两件事也做不到。
因为这时的丰佐美心中已经失去了一切能量,完全处于虚脱状态了。空洞的心乏下争在什么恨意或痛苦的。
不过,眼泪却流了下来,连宇佐美自己也意想不到。
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而哭泣呢?宇佐美不明白这透明的泪水中到底包含着什么样的感情。
为儿玉的死感到悲伤?为自己没有看穿甲斐野的本性而感到自责?为遭到背叛而感到难过?
不对。虽然以上这些理由都足以让宇佐美泪流满面,但如今沾湿了宇佐美脸颊的泪水却是基于完全不同的理由。
「阿京……」
宇佐美终于明白了,是对京也的罪恶感,以加倍的劲道拥上了心头。
对甲斐野的憧憬消失了之后,七年前的感情再次浮现。
说不定自己对甲斐野的感情,只是因为自己把心中那个人的形象投射在甲斐野身上了而已。
宇佐美以颤抖的手取出了手机。这里虽然是地下室,却似乎收得到讯号。
「求求你,让我说完一句话再死……」
「到了这个节骨眼,妳还想打电话给谁?」
「阿京……」
甲斐野犹豫了一下,最后带着邪恶的笑容点了点头。
宇佐美心想,甲斐野大概是想在通话中杀死自己吧?如此一来,京也就会听见自己的惨叫声。回想起来,京也曾经数次与甲斐野针锋相对。对甲斐野来说,这正是一消心头之恨的最佳机会。
但是对宇佐美来说,只要能跟京也说上一句话,不管怎么样都无所谓了。
宇佐美从通话记录中找出了刚刚打来的号码,按下拨号键。虽然京也不太可能还待在电话旁边,宇佐美却在心中期待着奇迹的发生。
当然,宇佐美可以假装打电话给京也,却暗中打到警察局。但是,在警察大举破门而入的时候,自己早就已经死了吧。与其做那种无意义的挣扎,倒不如完成心中的遗愿。
一响……两响……每一声等待铃声都让宇佐美感到漫长不已。三响……四响……
宇佐美默默地等着,不知道听了多少次等待铃声。
最后,宇佐美终于绝望了,她按下了中断键。显示着通话时间的冰冷液晶屏幕上,滴落了泪珠。
「以这样的方式结束,真是遗憾啊。这下子妳没有话说了吧?别担心,我不会一下子就杀死妳,毕竟妳是最后一个祭品,一定要让天使们好好听见妳的惨叫声才行。」
「……我……京……」
宇佐美再也控制不住自己,说出了那原本打算绝对不说的一句话。
宇佐美不想带苦心中的芥蒂死去。在亲口跟京也道歉之前,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死。
「……救我……阿京……救我!」
「——妳做得很好,宇佐美。」
一时之间,宇佐美以为自己听到了幻觉。
忽然一阵风吹过宇佐美的身旁,一道人影压低了身子冲进甲斐野的怀中,由下往上朝十字弓一脚踢去。
这完全出乎意料之外的一击,让甲斐野的脸孔霎时扭曲。甲斐野完全来不及反应,受到冲击的十字弓将箭矢发射了出去,插在混凝土天花板上。接着,十字弓脱手飞出,掉落在远处。
巨大的背影挡在宇佐美面前,彷佛在守护着宇佐美。过度的惊讶让宇佐美看傻了眼,因为,眼前的背影,就是自己此时最希望得到,却也最不可能得到的东西。
好久好久以前,当自己还是个体弱多病的小女孩时,便常常像这样对着他的背影投以憧憬的眼神。
例如那个夏天,自己被高挂天空的烈阳晒得晕倒。当自己醒来的时候,发现他正将自己背在背上。其实自己已经可以下来走路了,却宁愿装作还没醒来,继续将脸颊贴在他那温暖的背上。
例如那个夜晚,两人约好一起溜出家门在外头相见。在那四方群山围绕的乡下,那是自己第一次在晚上十点过后溜出家门。两人带着忐忑不安的心走了好远的路,终于抵达了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商店。走进便利商店那朦胧灯光照射范围的瞬间,两人才终于松了一口气,强忍着泪水,双手紧紧交握。回程的路上,他的背影看起来好值得信赖。
例如,他出面阻止坏孩子欺负自己的那些日子。当时的自己由于留着长发,总是被戏称为「幽灵」。他站在那些坏孩子面前,不断地强调自己的长发很漂亮。除了亲戚之外,他是第一个称赞自己头发漂亮的人。当时他的背影,看起来是多么强壮有力。
为什么,直到现在才想起来呢?
如今眼前京也的背影,跟当年没什么不同。
宇佐美缓缓伸出了手,想要证明当年的回忆并非自己的幻觉。
「阿……京……?」
「是我。」
宇佐美还是放心不下,又喊了一次:
「阿京?」
「抱歉,我来晚了,不过妳不用再担心害怕了。」
「不会吧……可是……我对你做了那么过分的事……」
宇佐美因过于激动而说不出话来。如今流的泪水,跟刚刚所流的泪水完全不同。
甲斐野的双眼中充满了恨意,大声嘶喊:
「摩弥……京也!」
京也的脸上宛如戴着一张像冰一样的冷漠面具。他以熟练的动作握着短刀蹲低了身子,就像一个充满野性的猎人。
但是他丝毫不理会眼前的甲斐野,反而对着身后的宇佐美说道:
「宇佐美,妳知道人类为什么会哭吗?人类哭泣,并不是为了威受悲伤,而是为了冲去悲伤,让自己获得重新站起来的力量。如果妳懂得我这句话的意思,请做妳现在应该做的事情。」
京也的语气极为冰冷,话中的含意却带着一股暖流。
道歉、感谢的话说再多也不够。
但是宇佐美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擦干眼泪,站起来朝着出口奔去。
因为宇佐美心里很清楚,这是京也最希望自己做的事情。
背后传来甲斐野的怒骂声,却没有人追上来。
自己应该做的事,就是逃到安全的地方,然后报警。虽然很不想承认,但自己继续待在这里只会扯京也的后腿,这是事实。
而且,接下来的这里,并不是自己应该待的世界。
回想起来,当初京也与甲斐野在美术馆握手的那一瞬间,便已决定了他们将要一决生死的宿命。
现在终于开始了。
一场不应该发生在自己所存在的世界的……杀戮。
3
宇佐美走了之后,整个地下室一片鸦雀无声,但这只是表面上而已。如果此时有人走进来的话,一定会感到一阵难以忍受的寒意吧,就因为这股弥漫在整个地下室内的杀气。
在这个被混凝土所包围的异世界中,两个男人互相瞪视着。
两人心里都很清楚,对方是非死不可的敌人。
严厉而残酷的制裁之刀,如今正以尖端面对着甲斐野公彦。在荧光灯的白光照射之下,反射出冷艳的光采。
京也瞪着敌人的瞳孔,与刀子同样冰冷。
相较之下,甲斐野全身正散发着灼热的憎恨。他转身从大型铝合金箱中取出了新的武器。
一把牛刀。经过零度低温加工处理的刀身,吸足了儿玉美佐子的鲜血,已化为了妖刀。
「幸会了,鼠李。」
「什么……?你怎么会知道这个名字……」
甲斐野这句话只问了一半便没有再说下去。一时之间,甲斐野的气势大为萎缩,但他马上便醒悟了。「原来如此……你就是凡采尼吗……?」
甲斐野的语气显得相当难以置信。
但是下一瞬间,他不再迷惑,反而发出了诡异的笑声。
平常充满知性魅力的双眼,此时却漫不经心地望着远处。任何人一看到他的眼睛,都会心生厌恶之情。那是残酷杀人魔的眼神。
「哎呀哎呀,这是我们第一次在现实生活中见面呢,我本来还以为我们没机会接触了,没想到我们这么有缘。堂堂的凡采尼,竟然是一个像你这样的少年……难怪……」
「你看起来似乎胜券在握,鼠李。」
「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点也不感到害怕。这种心情就好像是发现幽灵的真面目只是一株摇曳的枯尾花而已。」(译注:尾花即芒草。甲斐野这句话的典故源自日本俳句大师松尾芭蕉的一句俳句:「幽灵の正体见たり枯れ尾花」。)
甲斐野露出了自信满满的笑容。
「你已经没有退路了,这栋房子马上就会被警车包围。到了这个时候还不感到害怕,我只能说你实在是太没有危机意识了。」
但是,京也这一边的情况也不太乐观。由于刚刚看见父亲幻影的关系,京也的手直到现在依然在发着抖,心脏也宛如被紧紧揪住了一般难受。而且因为急着赶来,把对自己最有利的武器,也就是那把手枪放在房间里了。特地透过连发烟火取得了手枪,却在紧要关头全然派不上用场。明明为了今天而做了万全的准备,局势却一点也
没有变得有利。
「凡采尼,真的是你把艾克希特公爵之女干掉了?」
「是的。」
京也带着惭愧点了点头。承认这件事,就等于承认自己亲手将御笠的好朋友逼上了绝路。京也感到心中隐隐作痛,此时却管不了那么多。
「过去,我遇到过好几次生死关头。但每一次,就在我放弃希望的时候,代美总是会出来拯救我。」
「你在说什么梦话?」
「我想你大概不会相信代美的神奇力量吧?但是,你想想第一个被我以石块砸死的女人。我当初是在安静的住宅街里下手的,前后花了大约十分钟的时间……但是却没有一个居民报警。当时有很多人还没睡,也有很多人听见了石头撞击声,却没有一个人循着声音前来查看。你知道为什么吗,凡采尼?」
「对他人漠不关心,是现代日本社会的弊病,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好吧,那么,死在那边的儿玉,她死前没有告诉任何人她要来我家,这又怎么说?还有,为什么我自杀好几次都没死成?」
甲斐野努力想要证明人生过去所遭遇的事情,以机率来说是多么不可思议。
「这都是因为代美在守护着我。」
「别说傻话了,只有自己才能决定自己的幸福,而不是鬼神。」
七年前,对京也来说,也是人生发生重大改变的一段日子。京也不禁心想,这个男人跟自己实在很像。所以……
京也缓缓踏出一步。
「……我不会杀了你,我要让你用一生来忏悔。不过,你要有断两、三条肌腱的觉悟。」
「哈,真会说大话!」
杀意的浓度迅速上升,场面一触即发。
以刀子的长度来说,是甲斐野占优势。如果是门外汉之间的对决,这个差距恐怕足以分出生死。不过,京也并不是门外汉。
再对看下去也是没有意义的。
先发动攻势的是甲斐野。他不像京也可以悠哉地等警察到来,可以说是处于分秒必争的状况。
甲斐野朝坚硬的混凝土地面一脚踏出,将牛刀奋力打横一挥。
对京也来说,闪过这一刀并冲到甲斐野的眼前是轻而易举的事。但京也为了看清楚甲斐野的刀法实力,故意退后避开了。
「喝啊啊啊啊啊!」
甲斐野大声咆啸,再次举刀砍出。京也又是轻松闪过。
他挥刀太过用力,破绽太大,完全只是靠着蛮力在乱挥而已。
转眼问,甲斐野已挥出了第五刀。刀刃带着风声呼啸而来。如果被砍中,恐怕身体会被一分为二吧。
但是,砍不中便不具任何意义。
京也将头向后一仰,闪过了朝着自己脑袋挥来的一刀。
下一击,京也就要结束这场战斗。
他细长的凤眼瞇得更细了。
甲斐野再次以极大的动作将刀子挥出。京也低身往左一踏,避过了刀子,接着便冲到甲斐野的面前,手中的刀子由下往上刺出。京也下手完全不留情,打算靠这一刀便让甲斐野失去战斗能力。
「咕!」
甲斐野手中的牛刀正因离心力的关系而变得沉重不已,他在一瞬之间便决定松手放开牛刀。这是非常正确的判断。
甲斐野接着奋力一扭身,在千钧一发之际避开了京也的刀子。
京也当然不会让他逃走。虽然甲斐野如今已手无寸铁,京也依然不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
京也的第二击刺出。
但是,刀子却刺在坚硬的物体上,发出了钝重的声响。
原来是甲斐野在退后之际,百忙中抓起身旁的巨大铝合金箱子挡在身前。
京也一愣,迅速退后。
两人拉开了约四公尺的距离。
此时刚刚脱手飞出的牛刀才落在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
京也心里一点也不担心。那么沉重的箱子,根本无法当武器。
但是就在这时,脚下却突然传来莫名的震动。
眼前的景象变得模糊不清。原本以为是历经长期失眠的肉体终于支撑不住了,但略一凝神观察,发现真的是地面在晃动,耳中还可以听见低沉的地鸣声。
——地震?
在这种节骨眼上发生这样的天灾,实在令人难以想象。以机率来说,大概是几亿分之一吧。
京也的脸色霎时变得苍白。难道眼前这个男人真的被超自然的力量守护着?
甲斐野趁着京也发愣的一瞬间,举起沉重的铝合金箱子当盾牌,朝着京也冲来。刀子的攻势完全被封住,沉重而坚固的箱子狠狠地撞在京也身上,把京也挤向墙边。
巨大的冲击力让京也感觉五脏六腑全都翻了过来。
鼠李的动作突然变得毫无破绽,简直像是以失去理性为代价换得了敏捷性。他相信自己已经赢得了胜利,不禁高声大笑,口水喷在京也脸上,令京也心中涌起一阵作呕感。
京也丢下刀子,身体一扭,以唯一能够自由移动的左手伸进怀里,取出了电击棒,按下开关,紫色的电流撕裂了空气,引起劈啪声响。
但是,甲斐野的动作却快了半秒。只见他把手伸进铝合金箱子内,取出了一个看起来像铁块的东西。
京也还没看清楚那铁块是什么,甲斐野已经将那铁块抵在京也打直的左手上,扣下了手指。
一阵冲击过后,京也感觉到宛如火烧一般的疼痛感,手指使不出力气,电击棒掉在地上。
「啊……啊……」
京也忍着疼痛,望向自己的左手。只见自己左手臂上钉着一根钉子。
京也恨恨地转头望向鼠李。鼠李正拿着一架看起来颇为沉重的打钉机,满脸陶醉于胜利的。恍惚表情。没想到,他还留了这个备用武器。
接下来的痛楚,更是超越了常人的想象。鼠李连续发射了三根钉子,分别打在京也的左手手掌、右手臂及右手掌上。
剧烈的疼痛让京也几乎难以忍受。因为太痛,甚至无法昏厥。
趁着甲斐野一时大意,京也朝着他的下体一脚踢出。但是,却被甲斐野轻松地避开。接着两脚大腿及脚板上各又吃了一根钉子。
他为了忍痛而咬紧了牙齿,因咬得太用力而让臼齿缺了一块。
不知不觉,衣服已经沾满血迹,两只手都被钉在墙壁上。
相较之下,对手却是毫发无伤。一时的疏忽,造成了彻底的败北。
「真是太棒了,我竟然在偶然之间完成了第四件作品。彼得·保罗·鲁本斯(PeterPaulRubens)的『十字架上的基督』……这是我最喜欢的一幅画,你不觉得很美吗?」
甲斐野志得意满地举起双手,表达着心中的感动。
平举着双手被钉在墙上的京也看起来就像是受刑中的基督,只不过钉在手掌中的不是木楔,而是铁钉。这模样虽然丑陋,却是模仿得十分彻底。
胜负已决,只剩下无情的拷问与屠杀。或许,接下来才是真正的地狱景象。
京也知道,昏厥无法成为逃避的手段。就算失去意识,也会被甲斐野以残酷的方法唤醒。恐伯只有心脏麻痹而死才是唯一能够将他从痛苦之中拯救出来的慈悲。
少年忍着痛,看了看身上的伤口。手臂及大腿上的钉子并没有贯穿,手掌及脚板上的钉子却从另一侧透了出来,看来钉子的长度大约将近四公分。
由于钉子乃是钉在球鞋及皮手套上,而非直接钉在皮肤上,所以看起来并不如何骇人。不用看见自己的肉体变成了血肉模糊的模样,或许是唯一的安慰。
京也的呼吸愈来愈沉重,胸口剧烈地起伏。
他转头望向甲斐野手上的武器。
——电动打钉机。
形状看起来有点像大型量贩店的店员所使用的手持式标签机。一般的打钉机必须以管线连接大型空气压缩机才能够使用,但是这种电动打钉机内藏碳氢类瓦斯罐及电池,所以不用连接空气压缩机也可以使用。不过,缺点是装上瓦斯罐及电池后的重量超过四公斤。
装在里头的大概是三十八公厘长的铁钉吧。这样的长度已足以贯穿京也的手笔,达到甲斐野的目的。
「刚刚的地震是怎么回事?那应该不会是你搞出来的吧?」
「震度大概三级左右吧,如何,现在你相信代美在守护着我了吧?」
京也忍不住嗤嗤笑了起来。甲斐野见状,不禁气得满脸通红。但他接着露出了阴险的笑容,似乎想到了什么好点子。
「对了,这幅画还没有完成呢。朗基努斯队长的那一枪,可还没刺呢。」(译注:朗基努斯(Longinus)是传说中以一把长枪刺入耶稣基督腹部的士兵队长。)
京也花了一点时间才理解他这句话的意思。但一想通之后,心里登时产生一股寒意。掌握京也生杀大权的甲斐野如今看起来乐不可支,一副如鱼得水的模样。
看来他想要让京也尝尝那曾经加诸在耶稣基督身上的死亡一击。
只见他将打钉机抵在京也的腹部上,解开了安全扣。
「这虽然跟『长枪的
一刺』不太一样,不过这点误差应该没什么大不了的吧。」
一句话刚说完,甲斐野便扣下了扳机。这次不是单发,而是连发。
接踵而来的痛觉超越了之前的任何一击。铁钉以每秒数发的速度插破京也的皮肤,穿进体内。承受了太多痛苦的神经开始变得迟钝,意识也逐渐朦胧了。京也以钢铁般的意志咬紧了牙关忍着,不让自己失去意识。
忽然间,京也感觉有股气流沿着腹部往上窜,紧接着,口中喷出了大量鲜血。这些鲜血,都是被钻进体内的铁钉挤出来的。鲜血溅在冰冷的混凝土地面上,宛如开了好几朵大红花。
打钉机里数十根长度将近四公分的铁钉,全都进了京也的肚子。
当京也渐渐冷静下来的时候,感觉到腹部异常灼热且疼痛。
打钉机已喷出了所有的铁钉。防止空转的机能锁住了扳机,没办法再扣下去。以自动手枪来比喻的话,就是滑套卡榫卡住的状态。
——很好,我还活着,还没有结束。
京也的呼吸已变得断断续续,意志力只要稍微一松懈,肯定马上就会昏厥。
失去意识是很简单的事,但是一旦合上眼睛,就不见得有机会再醒来了。
「代美,妳看见了吗?」
甲斐野转头面对着石棺说道。他如今正处于轻微的亢奋状态,呼吸粗重,两只脚似乎随时会踏起舞步。以杀人魔来说,他是不及格的,但以拷问官来说,他的水平还算差强人意。
「……活着变成昆虫标本……谢谢你让我有机会体验这么难得的情境。」
京也还没失去意识,似乎让甲斐野有些惊讶。
「已经半死不活了还能大放厥词,你也真是了不起。要是一般人的话,此时大概只会发出哀嚎跟求饶的声音而已。」
「要是发出哀嚎……你就会更加得意了……那可不行……」
甲斐野见京也此时还能逞口舌之快,脸色不禁一变。他的一生之中,想必没见过京也这样的人吧。
身处极刑的京也,与开心地大施虐待的甲斐野,两人的立场高低应该是相当明显的。但是一时之间,甲斐野在精神面上几乎处于劣势。
「……很好,我决定了,我要让你以最凄惨的方式死去。」
甲斐野脸上露出了这辈子最阴狠的笑容。
他转身背向京也,爬上了阶梯。不久之后,楼上传来沉重物体被踢倒、拖拉的刺耳噪音,以及类似液体洒落地面的细微声响。
过了一会儿,甲斐野回到了地下室。他两手上各提着一个塑料桶,对京也连看也不看一眼,只顾着把桶里的液体洒在四周。
由这刺鼻的独特臭味来看,这些液体应该是……
「灯油吗……」
「没错,凡采尼。我早就猜到会有这么一天,所以本来打算等一切结束之后,便烧掉这个家,带着代美逃走。现在因为你的关系,我必须提早这么做了。啊啊,这个地下室里能烧的东西不多,真担心没办法把你烧死呢。」
甲斐野将『圣赛巴斯蒂安的殉教』从画板上撕下,塞进铝合金箱子内。由于被宇佐美逃了的关系,这幅画并没有完成。
就在这时,京也看见箱子内露出了一块白色的物体。那是一件女性的结婚礼服。
京也回想起甲斐野的日记最后头确实写着想要重新举办婚礼的愿望,没想到他竟然把礼服也随身带着。
甲斐野从石棺里将未婚妻的头颅小心翼翼地抱起,利落地包进礼服之中,接着放进铝合金箱里。
「你这个人真的是疯了。」
「住嘴,我不准你口出对代美不敬之言!」
甲斐野恶狠狠地瞪着京也说道。
接着甲斐野朝京也走去,脸上换了一副胜利者的自信笑容,把灯油洒在京也周围。他并没有把灯油洒在京也身上,看来他打算让京也慢慢被热死或窒息死,而不是一下子就被烧死,其用意之恶毒令人咋舌。
此时京也的身体依然疼痛不堪,脑袋里却宛如湖面般平静。
甲斐野缓缓抱起箱子,朝阶梯定去。
「你要去……哪里?」
「朝着我的道路继续前进,永别了,临界之王。」
说完这句话后,甲斐野便离开了。
他要去找最后的祭品,宇佐美风香。
对京也来说,这是多么幸运的逃生机会。或许是因为京也刚刚被钉了无数钉子依然不曾哀嚎一声,那种钢铁般的意志力让甲斐野感到无趣的关系吧。既然听不到京也的哀嚎声,继续待在这里也没意思,所以甲斐野便早早离开了。精神上的胜利,让京也尝到了一丝鸵鸟心态般的胜利滋味。
忽然间,一道火舌沿着阶梯冲进了地下室。那画面看起来,就像一路倒塌的骨牌。火焰一进入地下室这个宽广空间,便迅速地蔓延,包裹住了三座画架。当然,京也的周围也燃起了火光。
「咕……」
一瞬间,他的视野全变成了鲜红色。阴森的蓝色空间霎时化为灼热地狱。
热浪的温度高达百度,火烫的浓烟只要吸了一口,肺部便会被烧伤,那种疼痛是难以形容的。只要蹲在地下,就可以避开热浪与浓烟,吸到干净的空气,可惜京也做不到。
京也使尽最后的力气,试着移动手指头。
光是指尖微微一动,伤口便痛得令他几乎快要失去意识。但是,至少手指头还能动,没有完全变成残废,恐伯是不幸中的大幸。
汗水沿着鼻头滴下。虽然很不舒服,被钉在墙上的京也却连伸手擦去汗水也做不到。
就算咬紧牙关把被钉住的手脚拔起,以此时身上的伤势也不可能在被烧死前逃出这里。
不可能得救了……
再一次,京也遭到了凌虐。从前是被父亲,现在是被甲斐野。
一般来说,被烧死的尸体会像胎儿一样蜷曲着身子。不过京也的手脚都被钉住了,搞不好会以现在的姿势化为焦炭。话说回来,在被烧死之前,恐怕已经窒息而死了。
「咕……咕……咳……」
灼伤的肺部已无法好好呼吸。
抬头一看,原本释放着冰冷光线的荧光灯管已经破裂,整个被混凝土包围的空间内充塞着浓烟的黑色与烈焰的红色。
火苗在眼前不断地摇曳舞动,仿佛在嘲笑着自己。
看着火苗的京也宛如被下了催眠术,眼皮愈来愈沉重。视野愈来愈狭窄,随时都会合上。
打破了与御笠之间的约定,真不晓得该找什么借口来安抚她。想到这里,京也不禁露出苦笑。到了这个地步,还需要想什么借口呢?
整个地下室好似成了京也的棺材。此时,却似乎有一道人影闯进了京也的棺材之内。
但是京也眼前的视野已像万花筒一样四分五裂,而且不断旋转,根本看不清楚了。
就在那道朦胧的人影来到眼前的时候……京也的意识再也把持不住,逐渐融入了浑沌之中。
如果自己死了,会有几个人悲伤难过呢?半梦半醒之际,京也试着数了数。
人数意外地多,令京也有些吃惊。
4
月森市的市立医院。
庭院内的步道上铺着红砖瓦,周围有着修剪整齐的草坪及小小的喷泉,正门口还有一座呈现复杂几何图形的银色雕塑。
铃兰形状的路灯在黑暗中绽放着微弱的光芒,一道娇小的人影冲进了急诊出入口。
是御笠。来到了柜台处的她,已上气不接下气,肩膀剧烈起伏。一路上,她几乎不曾停下脚步休息。
今天,京也没有上学。加仓井及导师也都不知道京也去了哪里。
由于昨晚才发生了那样的事,御笠心里感到很不安,根本无法专心上课。就在放学前的导师时间结束的时候,御笠的手机响了起来。打电话来的人是摩弥兰,声音却听起来相当憔悴。
一听到京也住院的消息,御笠等不及听到最后便切断了电话,飞奔出学校。
学校与医院之间的距离并不近,御笠却几乎是一口气跑完。京也已经在医院里住了一天,这个消息让御笠心焦如焚,片刻也不敢停下脚步。
在医院的柜台附近,御笠遇见了兰。她看起来心情很差,两眼微张,嘟着嘴,一脸面无表晴。
「兰……,摩弥他不要……紧吧……?」
御笠的话尾因不安而显得有气无力。兰瞪着御笠,无奈地耸了耸肩。
「哥哥没有生命危险。我刚刚在电话里还来不及告诉妳,妳就切断了电话。」
御笠听到这句话登时松了一口气,全身疲软无力。
——太好了,摩弥没有事。
「妳这个冲动鬼。」
兰的冷漠眼神似乎在嘲笑着御笠的愚蠢。但是她接着又叹一口气,说道:
「不过,哥哥可以说是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全身到处都是铁钉,两手两脚共八根,肚子里二十根,除此之外还有轻微灼伤。医生说,铁钉没有刺断神经,简直是奇迹般的运气。但是,插在手臂上的一根铁钉非常接近肌皮神经,如果刺中的话,手臂就再也无法弯曲了。脚上的
……总腓神经也差一点断掉……如果断掉的话,以后就得拖着一条腿走路了。此外,铁钉所造成的感染也很让人担心,幸好目前似乎没有发生这样的状况。」
「铁钉……?京也到底遇到了什么事?」
兰摇了摇头。
「我怎么知道,救了哥哥的是一个名叫宇佐美风香的BITCH。她现在被警察找去问话了,还没有回来,我想应该是刑事案件吧。」
「……BITCH……兰,妳真的知道这个单字的意思吗?」
兰笑着点了点头。
……好的不学学坏的。
「我虽然感谢她,但是她跟哥哥的互动很古怪,所以她也是敌人。」
——「也」是什么意思?
虽然兰这句话的含意颇耐人寻味,御笠决定不想太多,继续听她说下去。
「我跟妈妈整晚都守在手术室前,所以你们这些学校里的人都不知道。我们根本没时间打电话到学校去说明。当然,我也没必要通知妳,可是……可是……」
兰说到这里有些吞吞吐吐。
「可……可是什么?」
「可是……之前的事情,欠了妳一些人情。」
兰说完了这句话便将头转向一边。那模样实在很可爱。
御笠听到京也没有性命之忧,不禁放下了心中一块大石,全身的力气都消失了,膝盖再也支撑不住,只好走到固定在墙边的椅子上坐下。
他没事固然很好,但是他的行为却颇令人担忧。
——摩弥应该是在跟我分开后不久便受伤了吧?
他老是喜欢把一切事情揽在身上,一个人采取行动。这样下去,迟早会出问题,只是不知道先出问题的会是心灵还是肉体。
——摩弥,难道你要这样一直下去吗?
虽然知道了他的过去,御笠还是无法接受他现在的生活方式。与杀人魔往来、交易、拉拢、说服、反目、对立。到底是什么力量驱使他做这些事情呢?为什么他要为了这么危险的事情赌上自己的生命?
御笠好想亲口问问他这些问题。对御笠来说,京也是救命恩人,御笠想要一直陪着他,不想只是看着他的背影。
御笠想跟他一起上街购物,想让他吃自己做的便当,想让他再一次请自己吃可丽饼,想陪着他去好多地方。好想现在就看到他的笑容,一刻也难以等待。
因为害怕破坏两人的关系,所以御笠不敢跟他坦白心事。但是,御笠更加不愿意就这么下去,什么都不做。
御笠将心中的迷惘抛诸脑后,抬起头来。
「兰,我还是想去见一见摩弥。」
「……他还没睡醒。而且,他的状况还不稳定,所以谢绝探病。」
「咦?真的吗?」
「笨蛋。」
「呜……让我看一眼他的睡相就好。」
「谢绝探病。」
「兰,妳知道吗?规则是为了被打破而存在的呢。」
御笠摆起了大姐姐的架势,煞有其事地说道。
……别用那种不屑的眼神看我。
「321。」
「咦?」
「321号房。连病房都不知道,妳要去哪里探病?」
御笠一听懂兰的话中之意,整个人不禁开心了起来。但是……被一个小学生以粗鲁又不耐烦的口气说话,又实在有点难过,所以开心的心情跟难过的心情互相抵消了。
「那我去了。」
「啊,等一下。」
「嗯?怎么了?真难得妳有话要跟我说。」
兰伸出手臂,竖起食指,指着御笠。当然,她的脸上还是一样面无表情。
「我是不会输给妳的。」
「咦?」
「被哥哥拒绝了之后,我想了很久。的确,过去我对哥哥的感情是来自于罪恶感,但以后就不同了。我已经从失去一切的黑暗世界中找到了自己的真爱。所以我绝对不会输给妳的……我绝对不会把哥哥交给妳。」
御笠虽然完全听不懂兰这番话的前半段及中间部位到底在讲什么,但是后半段倒是听明白了。她在向自己宣战。
「嗯,那妳要加油喔。」
由于兰实在太可爱了,御笠忍不住抚摸了她的头。
「少……少把我当小孩子看待!妳这Supercow!」
「Supercow」:荷斯坦种(Holstein)乳牛中,一年的乳产量在一万五千公升以上的牛只,便会被冠上这个称号。
御笠缓缓望向自己的胸部。在同年龄层的女孩子之中,自己的胸部确实算是较为丰满的。
「……搞了半天,一样是骂人的话?」
这种需要想一下才能想通的骂人方式,也算是一种时间差攻击战术吧。没想到自己在兰的眼中是这种形象,御笠受到了极大的打击。
「去吧。」
「咦?」
「去陪在哥哥旁边吧。虽然很不想承认,但我知道哥哥现在需要妳。」
兰说完这句话后,便转过了身,快步离去。
她虽然嘴巴个饶人,倒也帮了不少忙,御笠不禁对着她的背影轻声说道:
「谢谢妳,兰。」
由于此时已过了探病时间,御笠只好跟柜台扯了个「想上去拿忘记带走的东西」的谎。到了三楼,还得蹲低了身子从护理站的柜台下方爬过。
她照着兰的指示,走向位于最深处的321单人病房。自己的脚步声在寂静的走廊上不断回响。
愈接近病房,心脏的跳动便愈快。御笠渐渐不敢肯定自己想不想见京也了。
见到他之后,要跟他说什么呢?为上次的事跟他道谢吗?还是为他不守约定而责骂他?现在的御笠,完全无法预测等等自己会说出什么话。
看了一下门上的姓名牌,没错,就是这一间。御笠闭起了眼睛,握住了门把,用力打横一拉。
眼前看见的是一间冰冷的单人病房。中央有张铁床。
铁床上,躺着失去了外衣保护的京也。
他已经醒了,正以悲伤的眼神望着阴霾的天空。
他身上的伤更多了,双手双脚都包着绷带,身上只穿着一件薄薄的病人服。平常他所穿的厚重衣物,宛如是保护自身心灵的铠甲,如今失去了钟甲的他,身上不为人知的伤痕全都露了出来,再也不是往日那副冷漠孤傲的模样了。
他身上纵横交错的那些伤痕,在御笠眼里看来简直像是无数盘根错节的树根及树枝,阻挡着两人的契合。
京也察觉御笠进了房间,转过头来,眼神登时变得温柔无限,仿佛等着这一刻好久了。
「以现在的时间来看,我得跟妳说声晚安了,御笠。」
京也露出了只有在御笠面前才会露出的笑容。光是看到这个笑容,御笠便感觉心里原本想讲的话全都墓一发了。
「摩弥……」
御笠勉强挤出了这两个字。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御笠走上前去,战战兢兢地检视着京也身上的绷带。
「好严重的伤势……」
「请妳别露出那么难过的表情,这个身体如今再多些伤也没什么差别。
「但是内心呢?你的内心,其实此外表脆弱多了。」
京也不禁苦笑。
「只是跟一般人差不多而已。」
「听说你身上还有灼伤,真的不要紧吗?」
「他们说比较危险的是内脏的损伤,不过最后还是没死成。」
京也若有深意地笑了。这种目空一切的态度,反而加深了御笠的不安。
「别说这种话,摩弥。」
「最近,我完全无法入眠。」
「咦?」
京也脸色突然一沉,顿了片刻之后,接着说道:
「我遇到了一个小时候的朋友,因而想起了从前的一些事情。从那之后,我每晚只睡一、两个小时,便会被恶梦惊醒。我本来以为自己已经克服了,但是我错了,我只是在逃避而已。我只是把往日的记忆深深藏在心底,强迫自己不要想起来……」
「小时候的朋友,是那个把你从火窟中救出来的人吗?」
「嗯,没错。」
忽然间,御笠想起了当初在京也家看到的那张藏在相片架后面的相片。那个人,应该就是相片中那名少女吧?
「摩弥,你该老实地把话跟我说清楚了,你已经逃不了了,我不会再让你逃避的。」
「呵呵,我已经逃不了了,这句话真有意思。的确,我现在这副木乃伊一般的模样,大概没办法从妳手中逃走吧,我投降了。」
「真是的,摩弥,你认真一点啦。」
御笠见京也的态度相当轻松自然,也有些松了口气。但是对于他到了这个节骨眼还想要岔开话题,又不禁有些不悦,心情非常复杂。
「以前只会出现在梦里的父亲幻影,现在连清醒时也会出现了。」
忽然间,京也以阴沉而空虚的声音说道。御笠听到这句话,脑袋登时一片空白,身体一动也不能动。
「有时我一转头,就会看到父亲站在我的眼前
。他的模样、声音都跟当年一样,他会露出黄色的牙齿,举起又大又长的五根手指向我伸来,玩弄我的身体。不管我再怎么抵抗也没用,就算我逃到天涯海角,他的手臂也会无限延伸,把我抓住。」
「这是……上次你跟我提过的……你当年被父亲虐待时的回忆吗?」
御笠小心翼翼地问道,彷佛手上捧着一摔就会破的宝物。
当年,京也受到了父亲的性虐待,姐姐愤而杀了父亲。在那起事件中,京也受到了极大的心灵打击,开始出现自残行为,因而在身上留下了无数伤痕。御笠曾听京也提过这件事,但是,这些恐怕都还只是事件的表面而已。
御笠想要知道的,是那「空白的三天」之间所发生的事。御笠知道这等于是再次揭开京也心中的疮疤,却无法闭口不谈。
「呃,该怎么说呢……你父亲……真是过分。」
御笠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只能坦率地说出心中的感想。
「请妳别说我父亲的坏话,御笠。」
「咦……?」
御笠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京也竟然帮着父亲说话。不过,京也对于自己的发言似乎也有些错愕,伸手摸着脸颊,露出了自嘲般的笑容。
「我父亲的确很过分。如果能够讨厌他,心里一定会轻松得多吧。」
御笠向来以为京也讨厌他的父亲,所以对于京也此时的态度感到相当惊讶。
说不定,自己过去根本误解了京也与他父亲之间的关系。就连兰口中所描述的京也,也跟真正的京也相去甚远。御笠霎时感到心跳加速,无法自已。
「兰跟我说了一些事。她说,你为了保护她,挺身而出对抗父亲……摩弥,你当时为什么不趁机向他人求救或逃走呢?」
御笠看见京也的眼神中显露出无尽的悲伤。原本早已下定决心不再逃避的御笠此时心中却涌起一股惧意。眼前明明是自己所熟悉的京也,自己到底在害怕什么呢?
京也木然一笑,彷佛已看穿了御笠的心情,正在嘲笑着御笠的胆怯。
「御笠,妳知道什么是习得的无助吗?」
「……不知道。」
「那是一个名叫马汀·塞利格曼的人利用狗所做的有名实验。首先把狗辟进笼子里,接着随机对笼子释放电流。当然,狗一开始会因为疼痛而疯狂吠叫、挣扎,试图逃出笼子。但是当狗发现再怎么样也不可能逃出笼子之后,便会像人类一样放弃抵抗,陷人忧郁且无助的状态。到了这个时候,就算把笼子的门打开,让狗随时可以逃走,狗也不会逃了。因为牠已经放弃了一切希望,眼神不再带有任何情感。」(译注:马汀·塞利格曼(MartinE.P.Seligman,1942·)为美国宾州大学的心理学教授。)
不用问也知道,京也口中的「狗」指的是谁。
他刚刚的笑容,原来是在暗示着这件事。
在不断遭受虐待之后,京也心中已不再存有逃走的念头。
过去御笠在电视上看到小孩遭双亲虐待的新闻时,都会感到相当愤怒,并且无法明白为何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想不透为何国家、社会团体及当事人的亲朋好友会任由受害者继续遭到虐待。如今御笠才知道,这些想法都是无意义的。
因为,自己不是京也,无法真正理解京也在遭受虐待时心中有多么绝望。自己不管说什么,都只是突显自己是个想法肤浅的伪善者而已。
御笠的心中产生了极大的动摇。虽然这只不过是京也心中黑暗世界的一小部分,却已让御笠感到难以承受。她的信心受到了相当大的打击。
「摩弥……接下来,你打算怎么走下去呢?」
这是个很抽象的问题,但京也却想得很认真。一会儿之后,他缓缓摇头。
「我也不知道。御笠,刚刚我所提到的狗,其实还有一条路可以得救。那就是在狗完全放弃希望之前,让牠找到逃出笼子的方法,并且成功逃出笼子。如此一来,就算牠再度被抓进笼子里,也可以咬紧了牙关等待着再度逃出去的机会,而不放弃希望。很可惜,我当年并没有那样的好运。」
「可……可是……」
「御笠,妳不认为性冲动跟杀人行为,有着非常相似的历史吗?人不性交,就无法繁衍下一代。很久以前,交配是一件非常自然的事情。但是自从小孩的房间跟父母的房间分开了之后,性行为就渐渐被污名化,变成瞒着小孩及他人偷偷进行。受到压抑的性欲不断变形,造成了色情产业的兴盛,儿童性交易及性虐待的案件也愈来愈多了。
杀人跟性冲动很像。从前没有冰箱的时候,人们只在必要的时候才杀死家畜,取出内脏,并且跟自己所属的团体同心协力,想办法把食物保存下来。当时的人对这件事没有厌恶或排斥,每个人都很尊重动物的生命,只有在为了活下去的时候才会杀死牲畜。反观现代,屠杀牲畜成了业者关起门来偷偷进行的工作,最近的小孩子甚至以为鱼在水里就是一片片鱼肉的模样,对生命的尊敬当然也就荡然无存了。」
性行为的隐蔽造成了性虐待的增加,屠杀的隐蔽让人们失去了对杀生的道义观念。
想要揭穿秘密、偷尝禁果,是人类的天性。
他的这番讽刺言词中带着对真实社会的批判。临界之人,或许就是畸形社会下的牺牲者吧。如此想来,临界之人实在是个悲哀的人种。
京也不断地追求死亡,经常做出仿佛为死亡所吸引的危险行动,其背后的感情或许便是源自于此。
「摩弥,求求你,如果你觉得很难过,就不要再说下去了……不要再伤害你自己。」
御笠恳求道。原本是那么渴望知道真相,如今真相却成了心中最大的负担。但是京也毫不理会,滔滔不绝地说着。他固执的脸上,带着拒绝一切忠告的表情。
「母亲、姐姐及年幼的妹妹在拟定好了因应方针之后,才踏入父亲的家中。在那之前的三天之间父亲到底对我做了什么事,就任由妳想象吧。我只能说,当时的我就像笼子里的狗一样,双眼之中已经不带任何感情了。第一个冲进来并看见我的人,是姐姐。她抱着我泣不成声,于是那时的我在她的耳边悄悄说了一句话……」
——求求妳,姐姐,把他……把那个男人杀了!
御笠感到全身寒毛直竖,内心惊恐不已。
「不会吧……摩弥,你教唆你姐姐……」
「没错,是我教唆姐姐杀了父亲。对我非常溺爱的姐姐,彷佛成了被我所操弄的人偶,她拿起菜刀,走到二楼,把喝得酪酊大醉的父亲给刺死了。」
京也说到这里,脸上表情完全消失,彷佛遭到了冰冻一般。如果他在说这些话的时候,表情非常难过的话,或许听起来还不那么慑人心魄。但是,他却说得不带任何感情,语气非常平淡。他所发出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化成了锐利的尖刀,砍在御笠的心头上。
真相是那么地狰狞可怕,带给御笠无与伦比的恐惧。
「戒酒中心。」
「咦?」
「父亲在被杀之前,为了克服酒精依赖症,瞒着所有的家人加入了戒酒中心。根据中心的人转述,我父亲曾说过一句话……『每次我一喝酒,就会变了一个人,我觉得好害伯』。换句话说,父亲一直隐隐为这件事烦恼着。
不止如此。父亲死后,我们在整理他的房间时,找到了一本日记。上面的字迹……非常潦草……非常潦草……」
他原本冰冷的语气,突然变得高亢异常,彷佛在强忍着痛楚一般。
「酒精依赖症的症状之一,就是会造成严重的手腕颤抖。原本父亲的字是非常工整的,还曾通过书法检定考。因为酒精依赖症的缘故,所以父亲的字迹才会变得那么潦草。我完全无法想象,父亲心里有多么痛苦!
父亲的日记中,写满了对我的歉意与忏侮,上头还有泪水干掉的痕迹!父亲的理性是如何从内部被酒精逐渐侵蚀,日记里写得一清二楚。
我不知道,到底哪一边才是真正的父亲。是那个带着恶魔的笑容,不断殴打我的父亲吗?还是那个沉默寡言、个性懦弱,连小虫子也不敢杀的父亲?
说不定,父亲有机会成功把酒戒掉。说不定,他有机会再也不对我使用暴力。但是,那个机会已经永远消失了。是我,就是我的一句话,毁掉了那个机会!御笠,妳能不能告诉我……哪一边才是我真正的父亲……?」
京也凭借着一股气势,坦白地说出了一切。他抱着自己的身体不断发抖,彷佛感到非常寒冷。
「我……我……爸爸,你为什么想要杀死我?我那么尊敬你,我那么爱着你……为什么你要对我做那么残酷的事!爸爸……!」
御笠此时感到极深的自责,怪自己为何没有早点理解京也的想法。腐蚀着京也的心灵的毒,正是从京也的心灵中产生出来的,这不是最明显的征兆吗?
「于是我烧掉了父亲的日记,当作什么也没看见,把这件事跟小时候的痛苦回忆深深埋在心里。我告诉自己,我从没遇过一个名叫宇佐美风香的少女,我的父亲是全天下最下
三滥的男人,我的姐姐是为了我而主动杀死了父亲。」
御笠终于明白自己刚刚说了「你父亲真是过分」,这句话的时候,为什么他会加以否定了。
原来京也并不讨厌他的父亲。他其实深爱着他的父亲。
「七年前,我拿刀子切割自己的身体,这件事我完全没有记忆。长久以来,我一直认为,当初我会那么做,是为了把父亲的味道从身上刮掉。但是……如今仔细想想,或许我是为了赎罪,为了不让自己忘记自己所做过的错事,所以才拿刀子在身上刻画也不一定。」
困惑于父亲的突然改变,怀抱着父亲总有一天会恢复正常的虚幻梦想,年幼的京也强忍着痛苦承受着父亲的虐待。御笠一想象那幅令人绝望的景象,全身便不寒而栗。
就算是地球上硬度最高的钻石,也是有弱点的。即使是用小石子,只要朝特定角度一敲、也可以轻而易举地让钻石的表层剥落。
京也就像钻石一样。既坚硬,又脆弱。既丑陋,又美得宛如天上之物。
他爱着父亲,又恨着父亲。
渴望会带来绝望,也会带来无止尽的毁灭。
御笠彷佛看见了绑缚着京也的枷锁。那道枷锁,名叫生存者的罪恶感。
如果这就是自己与京也之间有着距离感的原因,那实在是愚蠢得可笑。
京也的心灵随时都在发出求救讯号,却没有人加以察觉,甚至是与他最亲近的家人也一样。
这七年来,京也的心不断地喊着求救的嘶吼声,喊到几乎是声嘶力竭,此时御笠才终于听见了。
御笠再也不忍心看着京也这么痛苦下去。
不知不觉,御笠已紧紧抱住了京也,绝不放手,却又宛如包容一切般地温柔。
——害怕他人。
——但是又想跟他人接触、互相理解。
现在的京也,就像一个不擅于沟通的小孩。
的确,御笠不知道过去的京也,也不像兰一样跟京也是至亲。
所以,御笠必须与京也那停止了成长、不断哭泣的心灵直接对话。
「没事了。」
自己唯一能做的,或许只是倾听京也的恸哭,勇敢面对他所说出的任何残酷现实。
「已经……没事了。求求你,摩弥,不要再伤害你自己。已经够了,一切都结束了。」
御笠的声音变得沙哑,逐渐化成了哽咽声。
「听了刚刚那个狗的实验之后,我好想早一点认识你。如此一来,或许我就可以在你放弃一切之前,带着你逃走。我好想成为那个将你从痛苦中解放的人。」
京也被御笠抱在怀里,一动也不动。原本张大的双眼似乎获得了慰藉,缓缓闭上。原本僵硬的身体,也逐渐放松了。
「御笠,果然只有妳才能带我走向终点。只有妳,才能包容我所有丑恶的感情。能遇见妳,真是太好了。或许妳会认为我太自作多情,但我还是不得不说……能够遇见妳真是太好了,我打从心底感到庆幸……」
御笠似乎有点理解自己在京也心中到底处于什么样的地位了。
原本以为自己与京也虽然经常交谈,自己却无法在京也心中占有一帘之地。没想到,京也把自己看得那么重要。
御笠感到欣慰不已,彷佛吃了一颗定心丸。
「摩弥……?」
但是京也却没有再说话。仔细一瞧,只见他的胸口缓缓起伏,原来已经睡着了。
这也怪不得他,毕竟他这阵子根本就没有好好睡过一觉。
京也那温柔的睡相,正是对自己寄予全面信赖的最佳证据。此时的他已不再是凡采尼,往日的记忆也已深藏。此时他的睡相,就是摩弥京也孩童时期的睡相。
「晚安,摩弥。」
御笠也感到有些倦了。试着跟睡魔抵抗了一会儿,御笠还是忍不住,趴在京也身上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御笠感到全身酸痛,不禁微微张开了双眼。朦胧的视线逐渐看清眼前的景色,昏沉的思绪也逐渐变得清晰。
御笠察觉自己在京也的病房内睡着了,慌忙坐起身子。
「摩……摩弥?」
但是床上已不见京也的身影。环顾四周,只看见空荡荡的房间。
往脚边一看,御笠更加感到错愕。
沾着京也鲜血的绷带全都被丢在地上,看起来就像一条条蜷曲的巨蛇。他原本所穿的病人服也掉在地上,外出服却不翌一而飞了。
一切简直就像是场恶劣的玩笑。
「摩弥?摩弥你在哪里?」
御笠一时之间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她急忙地站了起来,想要寻找记忆中那一个睡着的京电。
此时,一条毛毯从御笠身上滑落。
这是原本盖在京也身上的毛毯。在冰冷的房间里,唯有这条毛毯带给了御笠温暖。
御笠忍不住将脸埋进毛毯里,渴望找到京也的一点余香。
偶然间,御笠朝窗外看了一眼。
天空依然黑暗,正下着倾盆大雨。
5
甲斐野看着矗立在眼前的公寓,宇佐美一家人就住在这里面。
即使家已烧毁,自己的罪行也已遭警方得知,甲斐野的眼神中依然不带丝毫绝望。
对甲斐野来说,现在最让他感到不耐烦的,并不是警察,而是不断打在身上的豪雨。
不过,这场雨倒也不是全无好处。至少雨水影响了视线,让自己更加不容易被可能出现于任何角落的警察看到。
在代美的保佑之下,自己的运气真是好得可怕,宛如全世界的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
而且,最重要的是,终于除掉了最大的眼中钉,甲斐野忍不住想要高声欢呼。
要不是他,事情根本不会变得这么复杂。
但是,守护着宇佐美的那家伙如今也死了。这次宇佐美绝对逃不掉了。
就在刚刚,宇佐美的家人慌慌张张地开着车子出门去了,所有的家人都在车里头。如果自己没猜错的话,应该是警方的第二次盘问终于结束了,家人正要去接她回来。
这栋公寓的每一户都有固定的停车位。
如今,甲斐野正屏住了呼吸躲在门柱后面。虽然雨水不断夺走身上的体温,但是当车子回来的时候,这里是最适合下手的位置。
他的手上握着一把造型骇人的十字弓。架在弓上的箭闪闪发亮,似乎已等不及要吸最后一个牺牲者的鲜血。
回想起这一段路走来,似乎很漫长,转眼却也将走到尽头。先是『抱起圣司提反遗体的弟子们』,再来是『圣巴多罗买的殉教』,最后是『圣赛巴斯蒂安的殉教』。
——来吧,快让箱子里的代美死而复活吧,我是为了实现这个梦想才活到今天的。
甲斐野感觉到脖子上似乎有股轻微的灼热感。
这是一种预感,她即将回来的预感。
果然不出所料,在倾盆大雨之中,两道车灯向着这里驶来。红色的三菱LANCER,没有错。
胸中充满了期待。嗜血的心在舞动着。
甲斐野微微探出了头,确认坐在车里的人。
宇佐美确实在车里。看起来虽然有些疲倦,但在家人的安慰之下,脸上已带着笑容。
停好车,关掉了引擎之后,一家人下了车。在这种融洽的气氛之下,谁能料想到接下来将是一场腥风血雨呢?
勾在十字弓扳机上的手指因兴奋而发抖。好想现在就冲出去把他们全部射死。
但是,要是让其中一个跑掉就麻烦了,必须等他们再靠近一点。
第一发,先射母亲的脚吧。如此一来,这些被亲情蒙蔽了脑袋的蠢人一定不愿意独自逃走。一个舍不得丢弃的累赘,可以毁掉一整个群体。
只见他们亲子三人挤在一把小小的雨伞里,颠颠簸簸地走着,互相推挤,发出高亢的笑声。
——来吧,再过来一点吧。
「……哎哟,爸爸,你别一直挤过来啦。」
宇佐美的说话声传了过来。
——就是现在!
就在这个时候,甲斐野突然察觉背后出现一股惊人的杀气。
转头一看,一把手枪的枪口正抵着自己的脖子。枪口非常冰凉,或许那就是死亡的温度吧。
「什么……」
有个人站在自己的身后,自己竟然完全没察觉。
「好,今天妈妈要做很多好吃的料理!」
「真是的,这又不是什么值得庆祝的事,不用了啦。」
宇佐美一家人走进了公寓的电梯内,回到了他们的日常生活。
甲斐野目送着宇佐美一家人从眼前通过,却是什么事也不能做。
「你……」
不可能。甲斐野用力摇头,他不愿意接受这荒谬的命运。眼前这个人,不可能出现在这个地方。难道是幽灵吗?除此之外,没有第二种可能性了。
——难道……代美还没复活,他却先复活了?
漆黑的皮革手套、弯月形的嘴角、在黑暗中炯炯有神的目光、彷佛来自于地下神秘世界的可怕杀气。美少年的面具此时已
剥落,只留下宛如猎犬一般专为战斗而活的狰狞面貌。
一个甲斐野永远忘不了的人。
「凡采尼……不可能,不可能!」
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开始颤抖。
「别再玩这种无聊的游戏了,鼠李,这是我们两人之间的战斗。」
就算凡采尼真的大难不死,此时应该也是身受重伤的状态。甲斐野虽然毫无医疗方面的知识,无法预测凡采尼身上的伤要治多久,却也知道以那样的伤势绝对无法马上站起来走路。
甲斐野感觉自己正在做着一场恶梦。bloodyutopia上的怪物,如今就站在自己眼前。
全身不寒而栗,脸上却不禁受到他的影响,露出了笑容。
「不可能,难道你是不死的怪物吗?凡采尼。」
「你已经看见了我的脸,所以,我不能轻易地放过你。」
甲斐野丢下十字弓,举起了双手。
凡采尼已掌握了自己的生杀大权,自己毫无抵抗能力。面对一把抵在脖子上的手枪,任何方法都无法反败为胜。
「我们换个地方吧。」
被枪指着的甲斐野,就这么被带往了郊外。
问他到底要带自己去哪里,他也是完全不发一语,紧张的心情丝毫得不到松懈。如果随便做出无谓的抵抗,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开枪吧。不过,至少自己保住了铝合金箱子。在自己的坚持之下,他允许自己带着箱子一起走。代美就在箱子里,绝对不能让箱子离开自己的视线。
不久之后,两人走到了郊外一处废弃工厂。外观早已生锈老朽,看起来只像座仓库。
走进工厂内,映入眼帘的是各式各样的机台仪器,仿佛正对着打破宁静的侵入者施以无需的压迫。
工厂内还算干净宽敞,但各种大型机器或许是因为处理需要费用的关系,全部都披弃置在里头。至于这到底是座什么工厂,从外观上则完全看不出来。
隔音效果还算不错,雨声听起来小了许多。两人走在薄薄的夹板上,发出非常响亮的脚步。霉味与油类酸化的臭味相当刺鼻。
甲斐野悄悄朝身后瞥了一眼。
原来京也早已没有跟在自己的身后,而是站在距离自己约八公尺远的地方。由于光线昏暗,看不清楚京也的模样,但是那一对黑色的瞳孔却是绽放着神采。
当然,甲斐野并不是一个只会乖乖等死之人。他早巳想到了一个让自己存活下来的妙计。这个妙计绝对可以置京也于死地,让自己获得最后的胜利。
甲斐野将箱子缓缓放在地上。
「凡采尼,临界之人的信条是不杀人吧?」
「没错,所以你不用担心,我只会射伤你的手脚,把你交给警察。」
「……不管花几年的时间,我都会杀了宇佐美风香的!」
甲斐野的声音中充满了杀意。京也一听,不禁皱起眉头。
「你这个人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随你怎么说,只要我没有被判死刑,不管被关几年,我出狱之后一定会把她找出来……杀了她。」
甲斐野的语气中夹杂着深深的恨意。接着,他露出了狡猞的笑容。
京也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甲斐野这番话,恐怕并非只是口头上的恫吓而已。
如果想要确保宇佐美将来的安全,最保险的做法就是此时便杀死甲斐野。但是,京也是个禁止自己杀人的临界之人,所以绝对不会这么做。只要京也坚持当个胆小的临界之人,就绝对无法摆脱心中的矛盾。
「不如,我们来打个赌吧,凡采尼。」
对于甲斐野这意外的提案,京也一开始显得有些错愕。
「什么意思?」
「我们用你那把左轮手枪来玩俄罗斯轮盘。当然,不使用任何作弊技巧。」
所谓的俄罗斯轮盘,就是在左轮手枪的弹巢中放进一颗或数颗子弹,任意旋转弹巢之后扣回,接着由参与者轮流以枪口指着自己扣下扳机。换句话说,是一种相当危险的赌注。
需要的条件只有勇气,赌金就是自己的性命。正因为单纯,所以赌输时的代价也很大。一旦输了,就是死路一条。
京也一听,马上便明白了甲斐野的用意,接口说道:
「我懂了。如果我赢了,事情就会演变成『杀人嫌疑犯甲斐野公彦举枪自杀』,我不用玷污自己的手便可以完美地解决这件事。如果你赢了,我就会送命,你将获得自由。原来如此,真是个好点子。」
没错,如果照原本的局势发展,甲斐野虽然不会被京也杀死,却肯定会被关进牢里。
但是只要以宇佐美的命诱使京也接受这场挑战,就可以让输赢变成五五波的局面。
虽然俄罗斯轮盘是种极有可能送命的游戏,但甲斐野有自信自己绝对不是送命的那个人。
——自从当年那场地震之后,甲斐野无数次尝试自杀,却都没有成功。不再尝试自杀之后,也曾数次陷入生死交关的危机之中。但是,每一次甲斐野都是平安脱险。就像上一次跟京也的对决,本来甲斐野以为自己非输不可,没想到就连长年来让甲斐野痛苦万分的地震也帮了自己一把。如今,甲斐野的运势乃是呈现最完美的状态。美作代美正对着自己微笑,只要耳中还能听见她祝福自己的声音,自己就绝对不可能败北。
如果是一般人的话,肯定不会接受这么危险的赌注吧。
「好,我接受。」
但是,眼前这个人却不是普通人。凡采尼只是略一迟疑,便决定把自己的命放在赌盘上。
「……了不起,你的胆识真是让我佩服。你要是去了赌场,肯定可以成为众人眼中的英雄吧。」
「这有什么好惊讶的?撂倒对手、超越对手,是生存在这个世界上的法则。换句话说,这个世界本身就是一个大赌场。」
下一瞬间,京也将枪口转向一旁,毫不犹豫地开了四枪。
这突然的举动让甲斐野的脑袋霎时一片空白。黑暗中冒出的火花深深烙印在眼里。
「呜……咕……」
凝神一瞧,原本泰然自若的京也此时却弯着上半身,发出微弱的痛苦呻吟声。抬起残留着火光残像的视线,朝空中望去。高处一扇采光窗的玻璃被子弹打碎,冰冷的风及雨滴灌了进来,不断夺走身上的体温。
凡采尼刚刚对着那扇窗户开了四枪。
原本甲斐野心里还怀疑那会不会是玩具枪,但看来确实是真枪没错。
甲斐野心里有点期待外面的路人会听见这些枪声,进来中止这场单方面的屠杀行为,但也知道这希望极为渺茫。毕竟这里是荒郊野外,而且枪声几乎都被雨声掩盖住了。凡采尼在选择地点的时候,早已把这些都考虑进去了。
「这把S&WM37……是五连发的左轮手枪……我刚刚开了四枪……所以里头还剩下……一颗子弹。」
凡采尼忍痛说着,他的肩膀剧烈地起伏。
鲜血从他腹部的衣服上渗出。果然,他并非不死之身。就算是凡采尼,也无法死而复活。
甲斐野心里感到无比兴奋。
凡采尼的疼痛是可以想象的。以那种身体开枪,当然会牵动伤口。他那样做,简直是自己缩短了自己的寿命。依他的伤势,能够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走到这里来便已经是奇迹了。只见凡采尼调整了紊乱的呼吸之后,抬起头来说道:
「从前的中国人认为任何一场谈判都只有三条路可以走。一是以装满金币的袋子贿赂对手,二是把对手从悬崖上推下去,三是自杀。」
「而我们之间的问题,已经不是金币可以解决了。」
「……没错。我们快开始吧,天快亮了,让我们早点结束这件事。」
「或许这是我们最后一次对话了,在开始之前,我想问一句话。凡采尼,为什么bloodyutopia没有制造出大量的杀人魔?」
bloodyutopia这个封闭性团体的存在,对甲斐野来说是个难解之谜。
甲斐野完全无法理解为什么临界之人可以在图像留言板公开尸体的照片,甚至是畅谈一些常人难以想象的理论及令人作呕的幻想。如果说越界之人是追求个人主义的杀人魔,那么临界之人便是一群众众为乐的杀人魔志愿者。这是在网络普及之后才产生的犯罪温床,超越了过去的任何概念。但是,最不可思议的事情是,甲斐野过去从来没听过有任何一个bloodyutopia的成员越了界。难道凡采尼真的把bloodyutopia管理得毫无破绽吗?还是越了界的成员都被他暗中处理掉了?
「你错了,事实刚好与你想象的相反。」
「相反?」
「bloodyutopia这个网站的存在目的,就是为了防止临界之人做出杀人的行为。」
一时之间,甲斐野以为京也在开玩笑。任何阅览过bloodyutopia这个网站的人,听到京也这句话大概都会笑得合不拢嘴吧。
「假设有一个少女,非常想要杀死她的父亲。这样的想法当然不能随便告诉他人,只能深深藏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