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一

抱着饥肠辘辘的肚子,少年手拂蜘蛛网,踢开陈年厚尘,爬上楼梯来到了昔日知名百货公司七楼的屋顶庭园。

从这里可以将二子玉川的街景尽收眼底。

现在是樱花盛开的季节,市街的南侧紧邻多摩川,从堤防沿线的樱花树落下的花瓣像在游泳般往市区流去。

在蔚蓝无比的四月晴空下,晴朗的阳光普照着大地,市街被一抹淡绿色笼罩着,是一处没有任何特征、随处可见的平凡废墟。

耸立在道路之间的大楼已失去原本的面貌。有的歪倒倾斜、有的结构半毁、有的受到战斗的波及而烧成了焦黑,虽然受损的状况各不相同,但建筑物的墙壁都爬满了常春藤则是共有的特色。植物盘据的不只有壁面,藤蔓甚至将范围扩展到了屋内,在破玻璃窗的另一头开出了变形的花朵。

若睁大眼睛细瞧,勉强可以看见壁面常春藤底下的招牌文字。每块招牌的霓虹灯皆因岁月的摧残颜色泛黑且面板龟裂,往昔的奢华感已荡然无存,再也不会有重新点亮的一刻。

街道的柏油路面上可见无数道巨大刮痕交会相叠,粗犷的植物根部从裂痕中冒出,四处蔓延增生,弃置在路旁的车辆与脚踏车全都沦为它们的苗床。只要翻开那些植物的根茎,即使找到人骨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路上不见有人通行,废墟无声地颓倒在蓝色的天空下,一片樱花瓣从死气沉沉的的市街缓缓流过。

少年对这些景象毫不感兴趣,饿扁的肚子又一次咕噜咕噜作响,布满血丝的眼睛对准地面搜寻着猎物。

他期盼的救星就出现在少年的下方。

“——嗯?”

一部货运马车正行经百货公司的前方。

坐在马夫台上的男子手持缰绳,操控色泽光滑明亮的马匹。另外有两名踩着沉着步伐的士兵在旁随行。

两名护卫皆身穿子鹿色的制服,腰上则挂着发光的物体。少年认得绣在他们肩上的两条金线,那是距离此地上游十公里处的调布新町的士兵制服。

货运马车背对二子桥,通过百货公司前方时并未注意到少年的视线,一路爬上玉川路的坡道。堆积如山的蕃茄、胡萝卜、高丽菜形成鲜艳丰富的色彩,在马车的货物台上起伏摇晃。

这正是他求之不得的状况,少年的嘴角微微地上扬了。

少年一身皱巴巴的T恤和破烂不堪的牛仔裤,脚底的球鞋也满是明显的磨损,缠在腰际的皮鞘里则率性地安插着两把大尺寸短剑。

少年谨慎地蹲下身子,以炯炯有神的目光仔细观察猎物。凌乱的头发遮蔽了他的左眼,发隙间若隐若现的右眼则带着残暴之色,他的举动一如老练的强盗。

尖锐的暴戾视线最后落到了打头阵的士兵背后。

领在一行人前方的是一名年纪尚轻的女性。

乌黑的长发迎风飘扬,柔和的曲线沿着打得笔直的背部一路连向腰部,一双修长的脚俐落地往前踱去。悬挂在她腰上的物品,从外型研判是一把军刀。

在女性的右手边,有一名身形瘦弱得仿佛一折即断的柔弱男子,他的左手提着银色的弓弦。

少年专注地观察着他们的一举一动,推测着他们的实力。

那名弓手怎么瞧实力都不算顶尖,不过那名佩带军刀的女性——

正当少年从扶手探出身子打算更进一步观察时,那名女性毫无预警地回头,朝这里望了过来。

“啊!”

他们四目相对。下一个瞬间,两名护卫分别往不同的方向散开,躲藏在生锈的油罐车阴影下的弓兵指着少年,不知在向女性报告什么。

事到如今,想后悔也太迟了。马夫紧张兮兮地把货运马车驶进巷弄里藏身,柔弱男子朝着这里将弓弦拉满,下一刹那,少年的耳边响起了风的呼啸声。

以凌厉之势射出的弓箭飞越位在七楼高处的少年的身旁,直接命中了上方顶楼看板的店名标识,箭尾的羽毛还频频打颤着。

这箭势可谓异常。少年睁大眼睛打量射手。前一刻本来还是柔弱纤细模样的男子,如今摇身一变,纵使身处远方,依然清晰可见他那一身雄壮的肌肉。

果然是特进种。看来这回碰上了大麻烦。

少年这才留意到自己的右耳有一部分正在出血,而射手已经将第二只箭搭在弦上,现在也只能放手一搏了。

下定决心,少年从七楼屋顶一跃而下。

从眼前流逝的风景中,少年看见拔刀的女性士兵正朝着预测的着地地点直冲而来。同时,少年也发现那名女性其实仍是个年纪尚轻的妙龄少女。

落下的途中,少年一边拔出收放在皮鞘里的两把短剑。短剑刃长四十公分,重十公斤,哪怕是牛的头盖骨照样能轻松砍入,这两把是少年的爱刀。

少年将膝盖向上提至胸前,身子一弓,高举反握的两把短剑,确认了直冲而来的少女和自由落下的自己的接触点。

但在下一个瞬间——少女奋力一跃,眨眼间便如字面所示,飞到了少年的眼前。

“!”

目前距离地表还有十公尺的高度,这样的跳跃不是人类可以办到的。少年看出这名少女同样也是特进种。就在认清的同时,军刀朝着自己刺来。虽然牺牲了一块脖子皮闪开了突刺,但下一个刹那,少女的膝盖直击了少年的颜面。

溅血的少年身体在半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那道线的终点就落在昔日甜甜圈店的玻璃窗上。伴随着震耳的破碎声,少年一口气撞破玻璃摔进了黑漆漆的店内。

“由纪!”

潜藏在油罐车影子下的弓兵朝少女大喊。

“我去收拾他。”

留下简短的一句话,被唤作由纪的少女一着地便迅捷地对少年展开追击。

一脚跨过路上的瓦砾和苗床,少女没有一丝犹豫,从少年撞破的玻璃窗往店内飞冲而去。

由纪动作之快,一般人的肉眼根本来不及捕捉,那身手与猎豹并无二异。走下满是尘埃的楼层原地站定后,由纪将军刀的刀尖斜指右下方,用翡翠色的眼眸扫视这片昏暗的空间。

光线无法完全照亮店的尽头。布满外壁的常春藤也将触手伸进了店内。

柜台的后方出现了人影。

先前的少年满脸是血地杵在那儿,从由纪的角度看来有些逆光。

他脸上挂着微笑,折断的鼻梁和陷没的眼窝正慢慢恢复原状。

由纪推论他是再生系统异常进化的特进种。这种人为数特别稀少,一旦交手会是相当棘手的敌人。

由纪举起军刀,牛步靠近。

“你是谁?报上名来。”

威风的声音划破了黑暗。

“你才该报上你的名字。”

恢复冷静的少年答腔道。

“久坂由纪。”

她依对手要求先报上了名号。隔了一会儿,少年才用带有鼻音的声音回话。

“哦,原来是你啊。我听说过你这号人物,就是调布那帮人的头头。”

“我才不是什么头头。你也报上名来。”

“不好意思,我没有名字。你爱怎么叫就怎么叫。”

少年拿T恤的袖子擦擦脸,先是注视沾满鲜血的袖口,接着向由纪露出邪邪的笑容。

额头的撕裂伤已经止血,裂开的伤口也缓缓愈合。

细胞呼应少年的意志,正在加速进行再生修复的作业。在治愈能力这方面,由纪不曾见过进化如此夸张的例子。少年张嘴说:

“我本来无意要你的性命,可是你惹恼我了。这可是你先动手的。”

“传闻这一带最近出现很猖獗的盗贼,那就是你对吧?行李遭抢的人上门来委托,我们才布下陷阱。追根究柢,这是你自找的。”

“哼,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但有问题的是他们。要恨,就在另外一个世界恨自己的愚蠢吧。”

话一说完,少年的两把短剑在昏暗的空间中发出了亮光。

闪光化成残光,高高跃起的少年双脚在天花板上用力一蹬,从斜上方向由纪展开了攻击。但由纪扫了他一脚使其翻身。劲头失控的少年整个身体冲撞到地板上,一如在水面跳动的水漂儿般做了两、三次的弹跳又滚回玉川路。

由纪火速冲到外头。

这回换少年的短剑从下方一闪,尽管由纪在千钧一发之际以军刀挡了下来,但另一把短剑还是刺进了她的肩口。

“呜!”

露出满脸是血的笑容,少年右脚迈开大步窜入由纪的怀里,用右肘重击腹部。沉重的冲击直达由纪的丹田,造成小肠与脾脏扭曲变形,脊椎从头到末段都在震动。

这回轮到由纪往半空中描绘抛物线。在顶点处,她吐出了和有鲜血的呕吐物。由纪提醒自己,万万不可停止呼吸。

少年跳跃,以号志灯做为垫脚石,再一次往上跳,接着再伸出右脚在陆桥的扶手上一蹬、高高跃上半空中后,飞到了正在做抛物线运动的由纪的上方。

少年一边跃至半空,一边俯视由纪。挨了那一击竟然还没丢掉性命。一般而言,那一击之猛即便是特进种也会内脏破裂,然而由纪所承

受的伤害则显得过于轻微。

——呼吸器系吗?

环境污染的结果,造成有一种人种以肺为中心,呼吸器官的组织异常进化,可以做出打破常识的运动。他们无论进行着再怎么剧烈的运动,也不会引发缺氧代谢的状况,肌肉不会累积乳酸,且为了适应发达的心肺系统,心血管同样也变得十分强韧。

但呼吸器变异体的可怕之处并不在这里。真正的可怕之处是——

为了确认真伪,少年将两把短剑都插回皮鞘,改用双手一把抓住由纪的头发,让自己的左膝盖顶住她的下巴,对坠下的角度进行若干修正,施加两人份的体重,以尽可能接近垂直的方式,令由纪的脑门硬生生撞在柏油路面上。

由纪的脑门惨不忍睹地——没有碎裂。头盖骨没有粉碎,反倒是罩在她身上的“练气”之铠,化作光的粒子向四面八方散去。

照理说理当会遭到膝盖与地面夹击而压成粉碎的头部,被气保护得毫发无伤。少年所施加的打击全隔着一层护垫才作用到她的身体。

既然如此,那用剑将气切开即可。就在跨坐在由纪身上的少年,准备高举从皮鞘抽出的短剑的那个瞬间,少年透过自己的膝盖察觉她的气正往下腹部集中。

本能敲响了警铃,少年相信本能的警告退往半空中。

由纪从地上跃起,军刀的刀尖旋往腰后。呼吸变得又细又尖,光粒子状的气逐渐积蓄在她的中心,眼眸静静地闪出一道光。

少年牙一咬,又踩着号志灯用力往上蹬,降落到四层楼高的银行屋顶。

就在这时,由纪从斜下方往上挥斩空无一物的空间。

大气顿时撕裂了。

从那狭缝冒出的金黄色光芒曲折成钩状,朝着少年袭来。简直就是一道闪电。

少年呻吟了一声,跳到隔壁矮了一层的咖啡店屋顶避难。

利用特进种的呼吸器精练出来的气,在物质化之后变成肉眼可见的能源集合体着弹于银行大楼的最上层,顿时引发一阵耀眼夺目的光芒,将银行大楼的顶部连根挖起。

少年不好的预感成真了——她是属于最招惹不得的特进种。

他忍不住回头确认被害状况。

从着弹地点被炸飞的水泥碎片,在半空中飞舞并闪耀着白光,建筑物本身已无法继续维持结构,一如体力不支跪地般,伴随漫天的尘烟瓦解了。

说不定连云也无法幸免于难地被撕裂了。就是威力如此惊人的一击。

少年无暇感叹,旋即有另一股寒气袭击了背脊,直觉地涌上一阵战栗。

少年连忙低头窥看路上,由纪已不见踪影。

杀气来自上空。抬头一瞧,背对着太阳,将刀尖收到腰后的少女宛若急速俯冲而下的轰炸机般自天而降。

由纪的右眼光辉灿烂地睥睨了少年,军刀罩着一层金黄的光芒,大气滋滋地发出着火的声音清晰可闻。

“噫!”

少年的呻吟与闪避动作、以及由纪的斩击全都在同一时间进行。

附着在斩击上,泛着金黄色光芒的气从刀身释放而出,就像在天空扭身爬行的蛇般高高扬起脖子,然后以落雷之姿贯穿了少年的侧腹。少年中弹的身体在半空中凹成了ㄑ字形。

“呀!”

少年高声哀号,身体在空中失去重心,狠狠撞上前不久才一头栽入的甜甜圈店,这回则是肩口首当其冲。

一旁,气弹自屋顶将咖啡厅劈成了两半,尘埃与飞砾再次随着低沉的轰声漫天飞舞,由纪的身影也紧跟在气弹之后闯入煤烟之中。这间店铺在污染以来的这六十年间仍勉强维持结构,然而面临这强大的一击,却连钢筋一同彻底粉碎了。

少年爬身站起,斜睨了灰飞烟灭的店铺一眼后,马上确认自己的伤势。

右内腹斜肌和髂骨的一部分消失了。被刨开的肌原纤维,或长或短地变成起毛似的不平整状,宛若遭到大型肉食野兽撕咬过般的切断面。

淌着大量鲜血的少年拔腿逃命,一边咬牙忍耐痛楚、让失去的部位再生,一边以猿猴般的身手在屋顶之间跳跃移动。

由纪也十分迅速地在煤烟中一蹬,以猎豹般的身手穿出烟雾,霎时使用肉眼捕捉到少年的身影展开追踪。

少年尽管揪着一张脸口吐白沫,还是奋力降落到旧二子玉川车站的二楼月台,浊红色的眼睛望向后方,整个视野因为建筑物接连坍塌崩坏变成了一片青灰色,但里头夹杂了由纪的呼吸声。虽然看不见,可是对方确实掌握到了自己的动态——直觉正如此告知少年。

紧张感使得少年的一头乱发倒竖了起来,他气喘吁吁地跳下月台,在生锈的铁轨奔驰,踏上了横跨多摩川的铁桥。

一路来到桥的正中央后,少年才重整呼吸,回望身后。

只见由纪将军刀的刀尖斜指着下方,以轻快俐落的脚步踩着铁轨走来。

铁桥上立足的空间十分狭窄,桥梁下是碧蓝的多摩川。

少年硬是挤出了一个微笑,将手中的两把短剑提在斜下方,流满全身的鲜血也呼应他的意志止住了。

由纪无所畏惧地直逼而来,行走的速度渐渐提升。

等到彼此的距离缩短到约十步之远时,少年放弃一切小动作,从正面展开迎击。

由纪的军刀朝正面刺出。

少年闪也不闪,直接让军刀贯穿自己的胸膛。尽管鲜血狂喷,少年不在乎胸部被贯穿继续拉近彼此的距离。

“!”

由纪愕然地睁大双眼,但后悔已晚。

少年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动作一手揽住由纪的后腰,旋即拿短剑架在她的脖子上。

“是我赢了。”

“怪物。”

“彼此彼此吧。”

由纪坚毅地绷起一张脸,打算把刺入少年胸口的军刀抽回。但少年使力搂住她的腰,两人紧靠在一起无法分开。

“卑鄙小人。”

“我的能力就是再生。你有什么不满吗?”

“放开我!”

“休想。给你两条路选——看是要死,还是当我的随从。”

少年把刀锋抵住由纪的颈动脉。只要轻轻划下一刀,她的生命之火就会熄灭。

“杀了我。”

由纪做出答复,没有丝毫的犹豫。

这个蠢到无可救药的女人。少年原先也毫不踌躇地打算划下短剑,但一看到由纪的表情,握剑的手便停了下来。

由纪当面直勾勾地瞪着少年,明明死到临头,脸上却毫无惧色,依然保持不屈不饶的气概。

那双藏在纤长睫毛阴影下的翡翠色眼眸凛然不为所动,白皙的肌肤处处满是血迹,纯白与鲜红的对比衬托出了她的凄艳,一丝丝的汗水沿着脖子滑落,流进了制服的领子。

无论是少年搂在手上的背部,还是被剑抵住的咽喉,都细致脆弱到仿佛轻捏即碎一般。长度切齐到下巴附近的头发飘来阵阵紫罗兰的芳香。

风势不曾停息。从堤防沿线樱花树落下的花瓣,不断从两人的身旁随风飘过。

胸部被刺穿的疼痛已烟消云散,不知怎的反倒有一股浓浓的怀念之情。

——就这样再撑一下吧。

虽然这样的想法在以性命相搏的战场愚蠢得足以致命,但这个当下,萦绕在少年脑海中的正是这样的念头。

原本应当割断颈动脉的手动也不动,少年的心思不知何故全跑到自己搂着由纪的这回事上,以至于完全没有注意到由纪的呼吸变得尖细亮,光逐渐汇集在她的横膈膜下方一带——自己给了她充裕的蓄气时间来准备释放气弹。

等到少年回神时,一切为时已晚。

“啊!”

刹那间,军刀释放出由纪的气,从体内灼烧少年的身体。

爆裂的声响听似遥远,仿佛与自己无关一样。

心中甜美的感觉和紫罗兰的芳香全被肉的烧焦味给掩盖了过去。

重力逐渐消失,相对地有种浮游感。

身体的正中央被开了个大洞,连同樱花花瓣在多摩川上空飞舞的同时,少年打从心底对自己的愚昧感到愕然。

他的意识开始陷入昏迷,眼前的天空慢慢褪去了颜色。如果是一般人,这样的伤势大概性命不保,可是等我下次睁开眼睛时,这副身体肯定已复原得完好如初——就在少年诅咒自己的身体的时候,耳里响起了耳鸣。

——来日再见。

耳鸣化成了缥缈的话语。

——我们来日会再见的。在铁桥相见。

这句话好像曾在哪里听过?少年试图回想,可是还没来得及探索记忆,眼前的景色便早一步断讯。

接下来只是一段漫长的寂静。在那段寂静的期间,自己的身体被人动了什么手脚、又被做了什么样的改造,少年根本无从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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