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代,修验道在高尾山逃过一劫续存了下来。正确而言,与其说是苟延残喘,不如说是在二○七七年的现在发展到了巅峰。
所谓的修验道,乃是日本独有的混合性山岳宗教。自古以来在平地诞生的密教、神道、阴阳道的技术透过山岳的平台交会融合,在中世纪之后成为修验道,迈入了成熟的阶段。其知识体系博大精深,涉猎的领域甚至包含了民间疗法和咒术,过去精通其秘传修法的人时常扮演着从幕后推动历史部分舞台的角色。
原本在迈入近代声势便一落千丈的这个宗教,在世界遭遇污染后,又重新受到抛弃都市生活回归山野的群众的拥护。
都市基础建设因为病毒污染而瘫痪崩溃,于是饥渴难耐、渴望能有栖身之处的人们入住山院,手持锡杖翻山越岭,采集包括山菜在内的金、银、铁等矿山资源,或者生产炭与木材来勉强糊口。至于狩猎采集生活所必须的知识、技术以及哲学则全在修验道学习。
高尾修验正是其中一个修验者组织,透过支配高尾山这个交通要冲来壮大组织的力量。现有为数七十名以上的门徒,附近一带的山野全在它的支配之下;平日仰赖信徒的捐献和山岳资源的买卖维生,同时不断扩充势力。
率领这个组织的乃是“※大先达”吉荒庄三,四十七岁。大先达在修验道名列第四位的高僧。吉荒大先达并不满足于那个地位,每天勤于修练藉此修养自身与一门,将高尾一带的农村掌管得安定平和。(译注:先达为指导入山的信徒或修行僧修行之人。)
但,那一天——
吉荒面色凝重地从樱花盛开的山顶睥睨眼下。他的装束神似歌舞伎剧‘劝进帐’中的弁庆,是唯有上战场时才会穿着、古风盎然的结袈裟装扮。
有着指导者身分、人称“先达”的修验僧共四名,他们身穿胸口挂上了一串菊缀的※衲袈裟,集聚在吉荒的四周。四人手中各握巨矛,装置在前端、形状各异的刀身在日光的照耀下刺眼夺目。(译注:衲袈裟即俗称的衲衣,一般使用旧破布缝制而成。结袈裟则是修验道独自的袈裟,又称不动袈裟。)
春风自山顶席卷而过,使枝叶婆娑起舞,横扫遍地野草,卷起漫天的樱花花瓣,在耳畔轰声大作。但五人只是纹风不动地承受着。现场这股令肌肤发麻的气氛不是一阵山风就能一扫而空的。
在杂木和矮竹丛遍布的山坡地上,有数十名身披白色罗衣、人称“新先达”的一般信徒俯伏在五人的跟前。信徒个个手握乌亮的六尺棒,尽管伏低的面孔深深地理进了草丛,炯炯有神的眼睛依然紧盯着山麓不放。
高尾山系的地势固然平缓,但面积十分辽阔。从吉荒的所在地开始,连绵不绝的山巅一如大海般一望无际。而且假使有稍稍留意眼角余光的话,甚至还能将那有如山谷间的缝线般的昔日国道二○号、以及沿着那白色山道攀登上山的可疑团体纳入视野。
约在两天前,有山上的居民发现身穿纯白军服的陌生军团正沿着中央高速道路东进,并通知了高尾这件消息。既然无法得知对方的意图,我方也只能做好迎战的准备以防万一。
吉荒聚精会神地凝视,透过树梢持续观察。
对方可能受阻于枝叶无法看见这里,不过生活在山上的修验者的眼力之优秀,即便是豆粒大小般的敌影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兵员为数约七十人。穿在外套内头的军服上下都是山羊色,腰系乌黑的皮带固定前面,脚踩高及膝下的长军靴,是关东地方不曾见过的军装。背上背着貌似十字矛的威风武器。里头可能混有特进种,但无法以裸视辨别。队伍的最后尾有数名物资兵殿后,正吃力地拖着载了粮秣的货车移动。
队伍的前头则有军旗耀武扬威地随风飘摇。在红褐色的旗面上闪耀的是以银线刺绣而成的纱绫形徽章。那图面看起来就像把卍字斜摆一样,在这一带十分罕见。(译注:纱绫形指由卍字为基础变形、串连而成的图案。)
但样貌最怪异的,莫不过是打头阵的士兵们所骑乘的、像由鸵鸟与螳螂混血而成的怪物。
怪物的数量约在二十头上下。看起来似乎已习惯人类的驯养,服从队伍的秩序,左右两只脚一前一后交替地向前挺进。全身长着一层绿色的外皮,因为有鸟喙所以乍看之下跟鸵鸟一模一样,但是弓在胸前的那一对前脚宛如螳螂的镰刀,头上还有两根既长且弯的触角。骑兵动作熟稔地操控着系在鸟喙根部的缰绳,领在步兵前头,以二列纵阵的队形攀登蜿蜒狭小的山路。
“老夫这辈子从来没看过那样的怪物。”
惧色从脸上一闪即逝,吉荒的嘴里不自觉地发出了喃喃自语。
一般而言,怪物指的是既存物种因基因异常所演变的个体,抑或由不同物种的动物交配产下的个体,但如今在眼下移动的怪物却是由动物和昆虫混血而成。不管怎么看它们都不可能会是透过自然生殖的方式诞生的,应该是在设备相当完善的设施所制造出来的吧。
一旁的先达和吉荒俯瞰着同样的生物说道:
“据说关西和东北有种‘变种生物古利鲁’,是把相差悬殊的生物基因拿来组合改造而成的怪物。或许那个就是了吧?”
“照这么说,他们是大津的士兵了吗?”
“大津兵照理而言穿的是深蓝色军服和横十字的徽章。就小的所知,山羊色的军服和纱绫形的徽章是属于姬路兵的装扮。”
吉荒诧异地跟着复颂了姬路两字。
“那个女狐狸的爪牙何故前来此地?”
吉荒的问题也正是在场全员的疑问。统率姬路的寡妃·涩泽美歌子派遣兵团远赴此地的意图让人捉摸不清。虽然有可能是为了和盘据关东的部分势力进行接触,可是这一行人的人数和武装又太过招摇,不像是使节。况且倘若是使者的话,在途中引发争端更是百害而无一益,理当会向在路上碰到的高尾修验呈上书状,请求获准通行才是。而且他们应该也晓得要是让外地人大摇大摆又畅行无阻地通过,在地人面子会挂不住的道理吧。难道说,他们堂堂正正地打出旗帜是别有居心,刻意让我方见识带有挑衅意味的行军吗?
吉荒首先挑出了一名先达,交代完要件后即派遣他前往军团。使者火速爬下山腹,挡在姬路兵团的面前表明来意。虽然使者的身影渺小得宛若一滴墨汁,可是仍能鸟瞰到他那副无惧对方人多势众、堂堂正正地主张意见的模样。
山顶听不见双方正在交谈什么样的内容,不过对方似乎是以侮蔑的态度对待来使。可以看见貌似领兵者的男子在座骑上不知嚷些什么,其余的士兵随之发出哄笑。
不一会儿,一脸愤忾难平的使者回到了吉荒的跟前。
“对方是一群无礼的卑贱之辈,把灵山视若无物。”
使者跪在地上用蕴藏着怒气的声音报告。
“那些家伙怎么说?”
“他们表示将强行闯关,不需要什么许可。”
吉荒面不改色地颔首。
“只是泛泛之辈吗?”
看来对方的军队是由一个美名为骁勇,讲难听点其实是有勇无谋的团长所领兵。虽然不晓得美歌子托付了什么样的任务给他,不过既然被交付颇具规模的兵力,想必他现在一定气焰高涨得很吧。军团所弥漫的气氛明显轻看了高尾修验。
吉荒向使者打探对团长的印象以求确认,或许是光回想都感到不愉快,只见使者露出了仿佛咬到涩柿子般的表情说道:
“团长是名痴肥得可怕,年约四十五岁的男子。不但口气狂妄而且举止蛮横,那副姿态不像武者比较近似权贵。别说以礼相对了,甚至口出戏言侮蔑修验。”
吉荒的鼻子闷哼了一声。姬路是严格讲究阶级制的地方,空有来头却一无是处的权贵担任管理要职的情况时有所闻。
——好个驽才。
在心中嘀咕了声意指比蠢才还不如、愚钝中的愚钝的字眼,吉荒做出了结论。
对方大概习于用力量压榨他人吧。这种对手还算容易应付。姑且不论那个团长在平地是怎么作威作福,在形同护法要塞的高尾山中,要与修验为敌会有什么下场,他这俗不可耐的庸才将亲身体会。
吉荒做好了决定。
“摆出一字真言之阵。行柴灯护摩仪式。先达以下在老夫下达命令前暂时按兵不动。”
在场所有人皆高声应“是”以呼应吉荒的开战宣言。听闻灵山遭到侮蔑,他们也不平地咆啸。拖着随风摆荡的衣袖并排在吉荒身后,摆出仁王的立姿开始向不动明王诵唱真言。
设置在本院前的荒地上的护摩坛摆满了护摩木,向上窜起的紫红色烈焰发出轰隆巨响燃烧,使山上的大气充满焦味。
吉荒将橡木制的数珠拿在前方,以手刀在空间切九字咒,然后开始朗诵真言。先达们跟着唱和,重重相叠的祈祷声在山谷回荡缭绕,锣鼓喧天,含有验力的真言旋律笼罩了修验要塞。
大树的根部与岩场、洞窟等灵地因祈祷的声浪而开始撼动。如果是拥有验力的人,应该能在这些灵地看到形似光带的高速振动吧。
吉
荒操控着那股振动,振动在咏唱的引导下获得增幅,穿越山峰之间峡谷的同时相互汇集,使力量继续逐渐加强。这是他一个人在荒山闭关七年,承受严苛至极的修行所领会到的技巧,人谓之“护法”。从高尾山麓估计共五十处的灵地召唤而来的振动,一如无数道水脉汇集成大河般,透过地脉彼此纠结缠绕,一会儿工夫便化成两个童子的身影。
他们是护法童子——制吃迦和矜羯罗。
吉荒注入验力,将真言传送给两名童子。
“唵·达拉嘛·喀恩喀拉·吉休塔·札拉。”“唵·加拿嘛·切揖塔喀·嗡嗡·哈塔。”
接收到真言,制吃迦童子的薄红色皮肤变成了一如体内起火燃烧般的赤铜色。
他晃动头顶的双髻,将左手的五钴杵举到头上,奋力睁大双眼翱翔于半空中。一身肌肤白如夏云的矜羯罗童子尾随在后。
被锁定为目标的敌方士兵看不到童子的身影,唯有修验者才能看见那个具备了意志的振动。
两名童子朝着攀登中的姬路兵团,快如疾风地冲下山麓的斜坡。
兵团内率先察觉异样的是古利鲁。它们直直地竖起头上两根触角,高举弓在胸前的镰刀,仿佛在威吓似地挺直上半身。纵使骑兵挥动缰绳命其前进,古利鲁仍不理会主人的命令,眼睛别往其他的方向。
“镰鸟的样子不对劲。是不是有什么异物?”
骑兵们对镰鸟那突如其来的陌生行动感到困惑。在场的镰鸟全是受到良好调教、经过精挑细选的古利鲁,绝不会像这样无视缰绳的操控、本能地摆出攻击架势。骑兵环视四周,却不见任何具有威胁性的异象。
“冷静,对方是修验,不能以教科书上的知识判断。”
以悠哉的声音如此说道的,正是先前愚弄使者、四十五岁上下的肥男。
他是个彻彻底底浑身都是肥油的胖子。躯体的部分比常人肥大两至三倍以上,只要稍微晃一下身体,即便隔着军服也能看出脂肪在颤动。不仅如此他还是个高大的巨汉,反倒是骑乘在他胯下的镰鸟看起来体型缩水了。只能说生不逢时,否则这副身材应该早穿着丁字裤在相扑场上大放异彩了。
男子在鞍上晃动着大腹便便的肚子,不改老神在在的态度,循着镰鸟的视线,语带轻蔑地表示:
“鸟只看着同一个方向,那里肯定有什么东西。绝对不可因此害怕。要是心中露出破绽,小心被趁虚而入。”
经这么一说,士兵们也发现镰鸟锁定的方向全都集中在一点。
国道二○号旁那面一路连往山顶的平缓斜坡满面都是杉木林,镰鸟们就是朝着林子里的黑暗高举镰刀。这表示有什么东西在里面蠢蠢欲动。
“会是怪物吗,兵曹长?”
“难说。如果是肉眼看得见的也就罢了,就怕有可能不是。”
兵曹长.岩佐木满男一如在享受这个事态似地,始终维持悠哉的语气。
“步兵摆阵。保护骑兵。”
“是!”
在岩佐木兵曹长的发号施令下,五十名徒步的士兵手持原先背在后背的巨大铁矛,跟镰鸟一样仰望斜上方,同时站到骑兵的前方摆出三列横阵。
“维持这个阵式待命。不许害怕,鸟边野大队不需要胆小鬼。”
岩佐木下达通牒。虽说是通牒,但语调消沉丝毫感受不到紧张感。可是士兵们对他的话言听计从,做好觉悟。这是一批受过严厉训练的士兵。岩佐木抖动着下巴的肉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道有如火花或闪电的闪光。
尽管只有短暂的一刹那,但那道火花所展露的气魄却有如守护着山门的仁王神像。
直觉提醒岩佐木有危机到来,松弛的脂肪打颤不止。
下一刹那,步兵摆出的三列横阵传出了惨叫。
士兵双手紧握的铁矛纷纷掉在地上,发出阵阵沉闷的金属音。
他们甚至无法重新拾起地上的武器。
因为随着惨叫声,所有士兵的背部统统往后折,两只手无力地下垂,面孔朝天仰起。
“唔!”
岩佐木愕然地睁大眼睛。虽然早预测一定会受到某程度特殊的攻击,但前列兵员皆遭到束缚的结果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不对,这不是束缚两字简单就能交代的现象,而是有种肉眼看不见、却沉重得可怕的负荷压在所有步兵身上。
在岩佐木的眼前,有几名不堪重压的士兵倒了下来,身体对折成后脑勺几乎跟臀部黏在一块的地步,口吐鲜血、目翻白眼、喉咙发出嘶嘶的吸气声,最后背骨随着沉闷的声响应声折断死亡。即便是岩佐木,也被那凄厉的死相震撼得说不出话来,他过去从来没有碰过这样子的攻击。
剩余的步兵也只能一边发出苦闷的呻吟,一边拼命使出浑身解数抵抗着,不让背骨折断。岩佐木的后方,镰鸟照旧摆出威吓的姿势不肯移动。不过才一眨眼的工夫,日复一日锻炼不懈的鸟边野人队精兵,便被降级为连小孩也不如的一盘散沙。
——这就是所谓的验力吗?
岩佐本体内所流的战士之血开始沸腾,不由自主地伸出舌头舔舐。
“有意思。”
远眺山麓斜坡的前方、高尾山山顶附近,手持乌亮六尺棒的修验者一行正朝着这里杀了下来。对方大概是打着趁机赶尽杀绝的如意算盘吧。以僧侣来说,算是相当心狠手辣的。
岩佐木貌似费力地扭起身子,从马镫脱下军靴。一旦肥胖成这副身材之后,光是要爬下马鞍站在地上都是一件浩大的工程。以迟缓的动作千辛万苦地下来后,岩佐木一边侧目看着奋力不让背骨折断而痛苦不堪的士兵,一边用军服袖子擦去满头大汗。
“你们再坚持一会儿。我不允许你们死。”
以平板的语调丢下一句话,岩佐木开始缓缓脱掉军服。随着鼻息的闷哼声将上衣抛开后,里头那件极为可能是特别订做、裹着上身、厚度单薄到徒具形式的白色内衣,以及底下满是摇来晃去的脂肪的上半身便显露了出来。
岩佐木丹田施力,拉开嗓门大喊:
“准备受死吧,这群破戒的花和尚!”
几乎撼动山脉的狂野嗓音在群峰间回音缭绕。
岩佐木的背肌顿时膨胀鼓起。不,不单是背肌,紧接着三角肌、冈下肌、肱肌、内腹斜肌都在松弛的脂肪上刻出一道道的纹路,进而收缩,从内侧让岩佐木的上身逐渐变得紧致。原先软绵绵的身体表面在瞬间紧绷结实、肌肉隆起,转变成凹凸不平的肌肉线条。
一眨眼,前一刻的肥硕身躯变貌为足以让人看得出神的健美肉体。整副躯体变形得看不出原貌,有棱有角的肌肉在手臂和胸口浑圆地隆起,腹肌也完美地分裂成一块块,背上也有好几道貌似羽毛的背肌,令人叹为观止的肉体美就地完美呈现。
不只是身体,连脸型都变成了另一个人。在提起干劲之前,原本脂肪下垂到分不出脸颊和下巴,但那些赘肉可能已经被上半身的肌肉给吸收了,如今挂在脸上的是一副精悍的武者样貌。
岩佐木的身高有两公尺以上,五官深邃,双眸神采奕奕闪耀着璀璨光芒,包覆全身的发达肌肉甚至会让人误以为是一尊金刚像。修短的头发和傲然的肉体相互辉映,浑身散发的武者风范即使是男人也会为之倾心。
他发出喀喀的声响活动脖子关节,拾起掉在地上的铁矛仰望长满了一整面老杉木的斜坡。
岩佐木直觉地明白叶荫里的不可视物体锁定了自己。
一股如同电流般的物质从脊椎流窜而过,和施加在步兵身上同样的负荷此时也压在岩佐木身上。如果不出力抵抗,背骨会擅自往后折。
可以理解为何历经苦练的士兵也会痛苦呻吟。这是一股超乎想像的现实、物理的力量。
“不过如此尔尔。”
岩佐木以肌力和这般验力抗衡,厚实的上臂二头肌上浮现了好几条血管。他让上半身呈向前弯的样子蓄力,用眼尾余光坚毅地瞪视着斜坡上方不放。自以为获胜而耀武扬威的修验者们在杉木林里穿梭直奔而下,朝二○号线杀来。在他们的上方,可以看见有一群并列在山顶附近的漆黑影子,恐怕那就是设下了这个结界的高尾修验的高僧吧。他们正一心专注于祈祷,防止咒缚被解开。
捕捉到那个身影后,岩佐木的嘴角向钭上方扬起。
“是我军的胜利。”
岩佐木紧握铁矛如此喃喃说道。
上下一袭白色罗衣的修验者穿过一道道的树干隙缝,纵身跃至眼前。岩佐木太阳穴冒出了青筋,挥舞铁矛横向一劈。敌人虽然想以六尺棒招架,却整个武器连带身子一同被劈开,上半身折成奇怪的角度飞上半空。
旋即又有另一敌人冲到眼前。岩佐木这回将铁矛上提下砍,先是一记横劈,紧接着转动巨躯一气呵成地使出第二击的横劈。每一回的攻击都使信徒们震飞、悲鸣贯耳,然后换下一批敌人现身。
由于受到验力的束缚,一举一动都承担了平时数倍的负荷。
敌人将岩佐木团团包围,见机便挥舞六尺棒,棒如雨下地狂殴猛打。
岩佐
木放弃闪避,用肌肉承受攻击。信徒若太过轻忽大意,反倒是挥棍的手会震得发麻。这副躯体简直形同一个金属块,即便连遭痛击,身体的关节也流出鲜血,岩佐木的脸上仍挂着狂妄的笑容丝毫不受影响。
透过矜羯罗童子的眼睛,位在山顶的吉荒观察着在山峰中腹展开的战况。
状况目前依然是我方有利。
没能识破那个肥硕男子是特进种固然是一大失误,可是对形势并未有太大的影响。空有一身蛮力的肌肉纤维系特进种,在由验力所支配的修验要塞内根本不足为惧。
制吃迦童子在杉木林中以不动金缚的修法制压敌人的兵团。一般的兵卒早已连根手指都动弹不得,唯独那个特进种巨汉纯以肌力对抗验力,挥舞铁矛和修验者们战成势均力敌。
——只是人类的力量终将面临极限。
继续咏唱真言的吉荒确信胜利必手到擒来。己方有高尾山助阵,而那个巨汉不过只是一块伫立在岩浆中的岩石,就算能苦撑一时,不久还是会碰上气力用尽被冲走的命运。很快地不动金缚的效力将渗透全身,他就会变得跟其他士兵一样无法随心所欲地行动吧。
后头领着四名先达,吉荒更用力咏唱真言。制吃迦和矜羯罗现在完全掌握了姬路兵团所有人的身体,接下来只需照这样单方面地压迫扑杀即可。
——是我方的胜利。
当那份确信在吉荒的胸中循环时,身后的咏唱声声戛然而止。
“唔?”
就在打算转头回望的时候,贯穿了自己下腹、被阳光照耀得闪闪发亮的长枪枪头映入了吉荒的眼帘。
“这……”
鲜血连同话语从吉荒的口中泄出。
从背后刺入的长枪从身前穿出,银光的刀身早已沾染了鲜艳的鲜血。
灼烧般的痛觉直穿脑髓,甚至发不出呻吟。对于自己将死于非命的事实没有自觉,吉荒勉强扭转脖子,将视线移到了自己的身后。
手握枪柄的是一个身穿山羊色军服和绯色外套的年轻人。
及肩的银灰色长发,细长得落下了阴影的眼睫毛,泛着紫罗兰色的妖异眼瞳。高瘦的身材即使被误认成是女性也不奇怪,但消瘦的双颊、尖锐的下巴、以及下方的喉结在在显示他是名男性。
前一刻还在咏唱真言的四名先达如今已身首异处,一语不发地躺在年轻人的身后。
“请说遗言,吉荒人先达。”
一个听似娇嫩的年轻人声音在身后响起,声音里明显挟带着侮蔑性的意味。
想答腔的吉荒喉咙哽住了,代替声音从口中冒出的是暗红色的呕吐物。脚边也在不知不觉间积了一滩血泊。颜色与其说红色,实则更偏近黑色的血液从下腹源源不绝地溢出,身体也跟着急速失温。吉荒挤出剩余的力气提出了疑问:
“你是何时来到这里……”
年轻人水润的鲜红嘴唇轻轻张开,像是嘲弄似地说道:
“我两天前就在了。一直藏在树洞里。”
“下面那些人是诱饵吗……”
“嗯。言归正传,这就是你的遗言吗?”
怀着莫大的屈辱,吉荒理解了一切的来龙去脉。
两天前,年轻人只身潜入高尾山、躲在树洞里,同时身为诱饵的本队堂堂正正地现身在中央高速道路,吸引高尾修验的注意力。若依照平常的戒备原本应当能揪出入侵者,只可惜心思全被诱饵吸引的修验者们,直到今天此时仍然没有注意到自家暗藏了外敌,毫无防备地摆出一字真言之阵、集中意识进行加持祈祷,而无视祈祷中最需要警戒敌人的突袭,把原本应该留下来当护卫的新先达全派去对付诱饵,让本阵大唱空城计。
姬路兵团自始至终都没有小觑高尾修验的力量,甚至说对策思考周全,故意表现出仿佛轻看对手实力、莽撞无谋,只是一个愚钝集团的样子。那个壮汉貌似恭敬,实则轻蔑的态度也包括在内,一切都是为了这一刻的布局。
小觑敌人的反倒是高尾修验这一方。认定对方只是乌合之众,自恃山中的优势,没有思考对策,便直接仰赖力量盲目进攻,最后落得这番下场。
在场已经没有能咏唱真言的人。也由于真言中断,导致制吃迦和矜羯罗无法继续存在于这个世界而消灭。如此一来,想必二○号线的形势会在短时间内逆转吧。
吉荒用临死前的余力望向身后的年轻人。
“好个小家子气的作战哪。”
“能得到您的褒奖,是我无比的光荣。”
“你的名字是?”
“姬路移民地第三大队队长,鸟边野米盖尔。”
“老夫会诅咒你的下三代。”
“那也辛苦诅咒的您啦。”
鸟边野调侃地回应吉荒的诅咒后,拔出了长枪。吉荒的身躯向前瘫倒,在脚边形成一片血海。
盯着渐渐渗进碧绿草丛的绯色,鸟边野用枪杆让吉荒翻身呈仰卧状。
大概是一息尚存,吉荒的胸口还有微微的起伏。极为黏稠的血液随着那股脉动从下腹的洞口喷出,再沿着身体滑落。
鸟边野跪在地上,抱起血淋淋的吉荒的上身后,闭上眼睛,将自己的红嘴贴在濒死的吉荒的嘴上。
吉荒透过长年钻研所培育的验力——对练气者而言也就等同于气——经由口腔被鸟边野吸取了。即便是濒死的肉体,只要心跳还在就有办法吸气。这股不可视的力量与宝玉等价。高尾山所孕育的新鲜澄澈之力渐渐渗进鸟边野的体内。
或许是在向修验的大老告别吧,耳边传来了春鸟听似哀戚的啼叫声。鸟边野不受影响,继续闭眼吸取吉荒的嘴唇。
这真是无比幸福的时刻。透过新气的获得,每一个细胞都变得滋润、得到满足,渐渐活性化。也不枉这些日子不吃不喝躲在树洞里了。不计其数的力量直接注入了空荡荡的胃脏底部,令人起鸡皮疙瘩的愉悦从那里泉涌而出。
直到将甘露榨取得一滴也不剩,鸟边野才放开了嘴唇。
不只是嘴边,连鸟边野身上山羊色的军服都被吉荒的血染湿了一片。黑蔷薇色的鲜血在丝绢般的白皙皮肤上倍显凄绝。
鸟边野嘴边垂挂着口水丝,面露恍惚的表情仰天轻轻吐息。这口气,是被刚刚吸入的吉荒的气所驱逐出来的废气,换言之就是气的排泄物。就像在享受余韵般,花时间细腻地将所有的废气吐出之后,鸟边野垂下愉悦得泛泪的眼帘,望向干枯的遗骸。
吉荒面带痛苦的表情丧命了。鸟边野以仿佛在处理绢布般的动作将亡骸轻放在地,鸟瞰遥远下方的国道二○号。
形势如今已彻底翻盘。原本失去了行动能力的士兵重获自由,镰鸟也服从骑兵的驾驭蹂躏修验者。此外也看到了岩佐木从验力的束缚获得解放后,比平时更残忍地掀起腥风血雨的身影。
战斗最终看来是以胜利落幕。鸟边野在岩石上弯腰坐下,观赏部下们虐杀修验者的场面。一身朱色的岩佐木在山顶现身已是一小时之后的事了。
“作战实在是太精彩了,大队长。我军大获全胜呢!”
岩佐木用神清气爽的声音表示。他顶着一张满是敌人喷洒的血液所凝结而成的干疤的脸,哈哈大笑。
“被害状况呢?”
“有两人战死,身受重伤的则有五人。”
“用来做为跨足关东的代价,应该还不算吃亏吧。”
鸟边野无情的说法令岩佐木顿时脸色僵硬,但随即恢复平时落落大方的态度。
“无论如何,一切都顺利地结束了。您肚子一定也饿了吧,要不要吃点东西?”
“不、不用了。我才刚享用过大先达那滋味令人赞叹的气,现在可是精力充沛呢。”
瞅了一旁吉荒的尸体一眼,鸟边野露出凄艳的微笑。
吁出一口气的岩佐木直接席地而坐,享受征服后的景致。不过才转眼间,就从万夫莫敌的武者姿态变回原先那个邋里邋遢的臃肿身躯。
阳光页射着山顶上的两人,不知名的鸟啼声从林子里传来。有三棵垂枝樱,枝丫开满了粉红色的樱花妆点得艳丽动人,从上头飘落的花瓣横越湛蓝的天空飘往山峰。
岩佐木一边用军服的袖子抹去汗水,一边眺望远方,向这面景色致意。
“怀念的故乡啊。不肖岩佐木满男,四十五岁,今天终于重返故土。”
如此言所示,岩佐木本是关东出身,离乡背井三十年才总算回到了故乡。挟带着怀念的气息的风打动了岩佐木的心胸深处。
鸟边野向岩佐木所注视的方向望去。
“那个大楼林立的地方就是新宿?”
“哦哦,大人明察。那确实是昔日的新宿副都心。”
在春霞的彼方,新宿副都心的那些高楼建筑看起来就好似一块块浅灰色的铁板。仿佛克制不住返乡的喜悦似地,岩佐木的声音和平时不同,显得神采奕奕。
“天子逃进了调布,就在那些大楼的前方。离这里不远了。”
“感觉就近在咫尺呢。不知薰过得还好吗?”
“听说她在调布以久坂由纪为名。”
“涩泽薰这名
字明明就很好听哪。”
“应该是会带来很多不方便的缘故吧。”
“久坂由纪吗?我还是比较喜欢薰这名字。”
先是发表了自以为的意见后,鸟边野露出冷笑继续接着说道:
“要是又让她给逃走就麻烦了,还是先做好万全准备吧。暂时驻军高尾仔细收集情报。等到确定是囊中物时再整军行动即可。时间充裕得很,慢慢来吧。”
“预定何时展开行动呢?”
“视情况而定,姑且先以五月为目标吧。再过一个月姬路就会派来援兵,在那之前先跟调布新町的居民打听打听,找到能收买的人就先收买下来。总而言之我军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情报。”
垂枝樱在如此答复的鸟边野身旁散落了花瓣。
在一阵樱吹雪中,随着山顶狂风的吹拂,绯色外套与纱绫形徽章的旗帜,发出了不吉的声响飘扬摇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