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六

“呼……”

身心之舒畅使得久板由纪不禁发出了声息。

肩膀以下浸在白浊舒适的热水里,头倚外缘的岩石,薄桃色染绢般的晚霞风光尽收眼底。

濑田是江户盛世以来便广受旅人青睐、历史悠久的驻足之地,位置就坐落在通往二子玉川的长坡道的途中。不仅自古流传下来的武藏野自然风貌保存得十分良好,而且水温适宜的温泉一如石缝流出的清水般,从杂树林环绕下的岩场泉涌而出。

悠闲地浸泡在被巨型岩石围绕的天然露天温泉,耳听在橡树的树梢上啼叫的雏鸟声。视线往前方望去,可以一览位在热水雾气另一头的多摩川沿岸的低地。若是天气晴朗,甚至还能远眺富士山,只可惜现在天空蒙上一层朦胧的春霞。

由纪面露迷濛的表情眼望武藏野的夕景,将白皙的四肢彻底在热水里伸直,再次把头倚在后面的岩石上。

轻轻合起双眼,原本僵硬的身子在热水中逐渐放松了下来。微温的五月风拂过湿淋淋的头发,由纪宛若睡梦中的幼童般放下了警戒的表情,尽情享受温泉。

今天是离开调布新町远行的第三天。

在新宿、涩谷各地收集完物资,现在一帆风顺地抵达了濑田。今晚将在此地扎营夜宿,明天早上出发返回调布新町。这趟旅行还算成果丰硕。

旅途来到这里,即便是由纪也感到疲惫了。

旧都市地带的怪物的数量明显增加了。虽然有对栖息在交易通路沿线的怪物进行驱逐,可是少有人迹的都市地带说是成了怪物的巢穴也不为过。那些同是基因异常的怪物互相残杀攫食,龙蛇杂处,彻底适应了环境。

尽管那些怪物都被由纪击退,但平日涵养的气也消耗殆尽了。

都怪第一天对怪物牛使用了气弹,后来也留下了后遗症。由于那一击几乎耗费了体内八成的气,因此剩下的气只够用在跳跃和防御上。

——我一定得学会控制气弹才行。

那就是现在由纪的课题。

要控制气弹,亦即气的发射威力,是一项艰难的技术。面对小规模的对手仅使用体内一成的气,面对中规模的对手则是以全体的三成应付,由纪现在还无法操控得如此得心应手。

目前由纪能办到的就只有将在蓄气时间内所激发出来的气朝着对手全部射出。所以一个人手的话,甚至会在打出第一击的时候就消耗掉所有的气。在这方面,由纪本身十分明白自己还有待磨练。

泡在温泉的同时,由纪让锐利且细致的吸气通过气管往肺部输送。

透过脉博的作用,吸气先是绕行过身体的四个末端部——亦即“气街”,紧接着被送往肚脐附近一个名为“上气海”的集积处,在那里被精练成名为“气”的无形能量。

虽然可以在能量练成的同时即地释放,但一般都会被贮藏在俗称丹田的下气海。平日一有机会就脚踏实地累积蓄气,以便在碰上状况的时候释放是基本功夫。

呼吸器系特进种能比一般的练气能手用更短的时间精制气,贮藏量也多达常人的数十倍之谱。像由纪这般实力的特进种,只需要吸气两个小时左右,就能贮藏到一口气跳到三层楼建筑屋顶高度的气。

由纪轻轻噘起嘴,不停重复又细又长的吸气动作,放胆让身体躺在乳白色的温泉里,如同蜡像般动也不动。

腰际到胸部的曲线一如弦乐器般柔顺平滑。钻过树梢斜洒而下的阳光映在水面、往四方飞射,漂浮不定的四肢在光线斑驳的乱反射中,看起来就形同残雪似地醒目。

假若把知名雕刻家的作品抛进温泉里的话,或许就能如法炮制出这幅情境来吧。即使风在温泉的水面上吹起了涟漪,由纪的身体还是有如人工制造似地纹风不动。由纪就这么以毫无防备之姿,默默地练气、积蓄。

“你在睡午觉吗?”

在过了三十分钟左右之后,一旁突然传来攀谈的声音。

由纪微微将眼睛睁成一线,只见坐在露天温泉边的一之谷将小腿泡在水里露出微笑。

“不好意思,我一个人独占温泉这么久。”

“没关系啦。你一定很累吧,好好休息。”

一之谷将肩膀以下泡进温泉里后,不禁发出了和刚才的由纪一样的声音。由纪停止贮藏气,将打直的脚收回环抱在胸前。

虽然不足以用来射出气弹,不过从这里到调布新町,只要一路沿着多摩川的堤防往上游前进,撞见怪物的机会倒也不多,况且大部分的对手都只需仰赖剑术就能击退。由纪判断只需蓄足最低限量的气便足以使用。

“由纪,你身材好好喔。”

一之谷用玩闹似的眼神,上下打量由纪一丝不挂的身体。这个人虽然才二十七岁,精神面却完全是个大婶。个性一板一眼的由纪最不擅长应付这种时候。

“请停止你的视线,总觉得有点猥亵。”

“才不猥亵呢。所谓的猥亵指的是像这样!”

“等、等一下,一之谷小姐,你干……啊!”

“嘿嘿嘿,又不会少块肉、又不会少块肉。”

“呀——!”

束手无策的由纪罕见地张嘴发出了悲鸣。

“女生那边好像挺好玩的耶,喂。”

从一之谷发威的露天温泉走一小段下坡路,另有一座温泉。这座温泉同样是由地下涌出的热水在天然岩场积蓄成形,面红耳赤的玉正与财前、式岛一起入浴。

“相较之下这边是怎么回事,简直杀气腾腾哪。”

听到玉的埋怨,脸红得像水煮章鱼的财前答道:

“你是说我们也要像那样吵吵闹闹的吗?”

“不,抱歉,是我不对。不必吵吵闹闹。”

式岛目不转睛地盯着玉的侧脸开口说了:

“话说回来,玉哥,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只要不是复杂的问题就OK。”

“玉哥,你之后会继续当久坂小姐的奴隶吗?”

式岛顿了好一下子才将这问题问出口。现场安静得可以听见远方的鸟啼声。

经过漫长的沉默,玉缓缓地把脸埋进热水中噗噜噜地喷出气泡后,抬起无可奈何的脸面向式岛。

“你觉得呢?”

“啥?”

“我说,你觉得那只母金刚会是默默放我逃走的那种人吗?”

“母、母金刚?”

“就是那家伙啊,那个自大低能女。”

式岛察觉玉十分固执地拒绝用名字称呼由纪。他在心里默想这人的坚持真是莫名其妙,接着回答:

“你是说久坂小姐吗?我也不太晓得耶,应该不太可能会放你走吧。因为玉哥在的话对镇来说是件好事,我想她应该会不惜侵犯人权也要禁锢你吧。”

“开什么玩笑。难道为了你们的镇上,我的心情就不用顾虑了吗!”

“毕竟久坂小姐是赌命在守护调布新町的,所以她应该会以镇的安危为第一优先考量才是。与其说她不顾虑其他事情,应该说没有余力顾及吧。”

玉又把脸埋进热水里噗噜噜地吐出气泡,然后扬起头说:

“真搞不懂她干嘛拼命到那种地步。她是有欠调布新町钱吗?”

玉不经意的一间令财前跟式岛面面相觑,默想了一会儿后,把自己所知的事告诉了他。

“久扳小姐是五年前从关西逃来的。她身负重伤倒在镇的入口处,要是町长当时把她驱逐出去,她应该是活不下来的。我想正是因为我们镇上有恩于她,久坂小姐才会这么努力想为调布新町付出吧。”

话说到此,式岛一如征询意见似地看了财前的脸。财前默默点头,代替式岛接着往下说:

“玉哥,你知道姬路移民地吗?”

“啊?我知道。”

那是目前日本数一数二的大规模共同体。

据传闻,居民的数目有五万和十万两种说法。以丰富的资金为后盾,拥有训练有素、装备精良的常备军,而且有着士兵数量相同的官僚;对于培育年轻研究者的态度也相当积极,大力推动失传技术的重现和各领域工业的复苏。此外,对周边势力也显示出旺盛的领土扩张意欲。市长涩泽美歌子正是被众人传为在西征之际杀死了雾崎桐人的女杰。

“久坂小姐好像是姬路殖民团在寻找的对象。”

“哦?”

“详情我也不甚清楚,但是可以肯定五年前姬路曾派了追兵来抓久坂小姐。”

沉默又再次降临。玉用目瞪口呆的表情,注视了财前那张没什么显著特征的脸孔好一会儿之后,又继续追问了下文。

“所以说,万一我们调布新町藏匿久坂小姐的事情被姬路察觉的话,有可能会演变成棘手的问题。没处理好的话,他们会不惜派遣军团也要夺回久坂也说不定。虽然久坂小姐的存在对镇上而言是种危险,可是也多亏她,我们镇才能发展至今。总之不是三言两语就能交代得清楚的,嗯。”

财前压低嗓门嘀咕道。

玉可以理解财前所说的。毕竟有由纪一个人在,效果就跟一百人的常备军团一样,所以调布新町甘愿冒着被姬路盯上

的风险,也要选择利用优秀特进种的力量维持战斗力,以求提升目前的生活。

“嗯——哦……是这样啊。原来如此。难怪那个狂妄女才会像奴隶一样那么努力工作,因为她无处可去了。”

“玉哥,你这话说得有点太过分了。”

“我没有说错吧。不过,嗯——哦——原来是这么回事呀。”

玉的脑海里浮现了由纪那张死板的表情,别说露出笑脸了,甚至连微笑都没见过。或许就是复杂又沉重的过去夺走了她的笑容吧。

——不知道她笑起来会是怎样的感觉呢?

脑中忽然闪过这样的念头,玉回过神用力摇了摇头。

——不管她有过啥遭遇,都跟我无关。

玉重新打起精神,巩固这个心情。

哪天有可能会被牵扯进麻烦的事端里,我一定要抢先第一个逃走。反正插手绝不会有什么好事发生。

——还是早点抢走哨子逃之夭夭。

玉在心中喃喃默念这一阵子一恍神差点就忘得一干二净的目标。只要拿到哨子,调布新町后来会变怎样才不关自己的事。反正离开这里另寻一个能随心所欲生活的好地方就得了。

在脑中附和自己打定的主意后,玉离开温泉,穿上衣服,往停在玉川路上的两部顶篷马车折回。

太阳就快下山了,坡道下面是两个月前,他和由纪偶遇的二子玉川废墟。

披着一层绿色草木的破碎街道,横倒在生锈不动的车阵上的电线杆,一如梳针参差不齐的梳子般的排排建筑物,这些全都默默无语地耸立在薄桃色的天空下。绿意比一个月前的当时更加浓郁,柏油路面的裂痕有一片片黄色的蒲公英丛生。

随着春意渐深,镇上各地开满了鲜花。油菜花黄色的花瓣从建筑物和路缘的底部冒出头,那些花儿和暮色渐深的天空,替死气沉沉的街上增添了一抹不可思议的色彩。

停在坡道途中的马车的顶篷也染成r跟天空样的颜色。

货物架上满载了这回马车队所收集得来的物资。除了衣服、布料、餐具和油等生活用品之外,还有笔记本、铅笔文具和各类书籍,甚至还有小孩子的玩具以及女性生活用品。

布料尤其被视为珍宝。在此地收集到的布将经过镇上的裁缝师加工再提供给居民。由纪身穿的制服正是这一类的供给品。以调布新町的规模,应该有能力自行在共同体内生产布料,不过现阶段还是收集过去的遗物比较有效率。

至于另一项贵重品则是油。纵使因为年代过于久远不适合拿来作为食用,但在照明的用途上需求量还是很大。一旦少了灯火,夜晚便成了不见五指的黑暗。全家共享晚餐的天伦之乐和睡前读书全都是建立在灯光的贡献上。也因为油如此重要,共同体固然有自行收集兽脂和菜籽油的习惯,但目前所使用的油绝大部分还是仰赖过去的成品。

玉仔细窥察货物架,心里打着歪主意。

——只要哨子拿到手,我就可以吞占这些东西逃走了呢。

如果把这些战利品拿去市场拍卖掉,想过好一阵子逍遥的日子不是问题。反正这一个月我饱受了这么多压榨,拿这一点报酬是应该的吧。

“要偷吗?”

玉自言自语道。

“偷了又有何不可?”

冷不防有旁人跟自己说话,玉吓得打直背部,转头回望身后。

一个不知不觉间靠近的陌生青年正坐在路肩上面露着贼笑。

“要偷就偷吧,玉。”

那个声音给人一种纠缠不清的感觉,十分不讨喜。青年的脸上浮现着掺杂了慈悲、嘲笑、与怜悯,是玉这辈子稀少见过的表情。

而且玉认得他身穿的军服是属于哪个势力的。

上下半身皆统一为白色,用黑皮革的腰带系住腰部,围在脖子上的外套则是鲜血般的绯色——这无疑是姬路移民地常备兵的军装。

玉顿悟有异常状态发生了。

然而心中的困惑在短暂的瞬间便消失不见。

正因为是处于这种非常状态,过去历经的无数生死关头的经验告诉玉得保持镇定。玉向青年回以浅笑,泰然自若地丢了一个问题:

“你是谁?”

那口气就宛如在聊天气的话题般无心。

“姬路移民地第三大队队长,鸟边野米盖尔。”

玉用讪笑敷衍鸟边野的自我介绍,貌似不耐烦地伸手搔了搔自己的后脑勺,同时在脑中咀嚼这个事态进而理解。

“简单地说就是那个吗?你一路追踪狂妄低能女追到这里,待会儿就要去抓她了是吧?”

“你应该不至于会笨到扯我后腿吧?被注射病毒,每天遭那个啥狂妄低能女当奴隶使唤的玉?”

看来对方早已把自己的底细调查得一清二楚了,连名字和现状对方全都了若指掌。这行事的手段真的太有姬路移民地的风格了。玉用鼻子一笑置之后将头别往一旁,一瞬间便嗅出这个状况下自己所能贪图的利益,因此他用比平时更为低沉的音色开始了交涉。

“啊啊,我怎么会扯你后腿?反倒想张开双臂欢迎你咧。”

“太好了。跟调查结果一样,你果然是这种人呢。”

“我想要的是那女人的哨子。你如果肯把哨子让给我,要我帮忙你也行。”

“像你这种以私欲为行动第一优先的人最值得信赖了。你不扯我后腿,哨子当然可以让给你。尽管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吧,我军不会干涉你的动向。”

“谢啦。那你快点去把他们抓起来吧,我在这里等你。”

“很遗憾,他们早就落在我的手中了。”

鸟边野米盖尔将视线投向温泉所在的杂木林方向。

枝叶发出了沙沙的嘈杂声响。

好几道红铅色的光芒浮现在昏暗的树荫之中。玉认得那眼睛的光色。

“镰鸟吗?”

“嗯?你不是关东人吗,怎么知道镰鸟?”

“那本来是关东制造出来的古利鲁吧。三十年前和神追军一起流传到关西,就在那里大量繁衍了。只不过姬路的傻瓜们好像一直以为是自己制造出来的呢。”

鸟边野的嘴扭成了ㄟ字状。经这么一说,鸟边野才想起以前有听过移民地的生命科学研究者提过类似的话。玉的博学多闻倒是教人意外。

镰鸟泛绿色的脚赫然从树荫下冒出踩在路上,一头、两头、三头……相貌异样的怪物一头接着一头现身于晚霞中。包覆全身的绿色外皮,长在胸膛上的两把镰刀,身着山羊色军服的骑兵们从鞍上驾驭着系在青铜色鸟喙的缰绳。为数有二十头以上。

不仅如此,坡道上下两方各有成群的步兵涌现。五十名左右的士兵手持铁矛,以整齐划一的二列纵阵队形朝这里行进而来。从那有条不紊的步伐来看,一眼就能断定他们都是专业的士兵。

看样子温泉早就被包围得滴水不漏。

玉由衷感到佩服。即便我方太过粗心大意,但对方带着镰鸟行动竟然还能一声不响到这种地步,着实教人惊叹。

“你们是什么时候包围的?我完全没有发现呢。”

“等猎物出现了才慢吞吞地包围是很难不被发现的。所以早在你们抵达前我军就完成了布署。”

似乎连商队的行程都泄了底的样子。或许是镇上有人被钱收买,把情报走漏了出去也说不定。

“不过你们也太让人傻眼了,好歹堂堂正正一点嘛。”

“不好意思,毕竟失败是绝对无法允许的。不过你坚持的话,接下来就打一场堂堂正正的战争给你瞧瞧吧。”

“你们打算攻击调布新町?”

“那个镇总共有四个特进种。当中的两人,真冈牛丸和羽染静到奥多摩去了,久坂由纪落到我军的手中。虽然还有一个名叫斋藤准平的弓手镇守,不过单凭一个肌肉纤维特进种不可能是我们的对手的。把握这个机会的话,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挣得位在关东的属地,只有蠢货才会眼睁睁放走这个机会。”

“那样也叫堂堂正正?”

“你高兴怎么叫是你的自由。姑且不提那些了,主宾似乎到场了呢。”

一个身材臃肿骑乘着体型格外巨大的镰鸟的巨汉从杂木林中现身了。

那头镰鸟尽管拥有一双粗壮的脚,依旧感觉载得很吃力,显得摇摇晃晃。由纪身体被粗绳捆绑住,整个人看起来就像要被那团从特制了服凸出来的大肚腩给吞掉一样,被安排骑乘在那个臃肿躯体的前面,并且朝着鸟边野目露凶光。

“托您的福,轻松完成了任务。她似乎早把气给消耗殆尽了。”

把由纪搂在脂肪里,臃肿巨汉用快活的声音向鸟边野报告。

鸟边野满足地颔首,凝望上半身被缠了好几圈绳子的由纪。

“好久不见了,薰。还记得我吗?”

听到薰这名字,由纪翡翠色的眼眸浮现了静谧的光辉,然而平静中有着激动的感情。玉看得出来她的愤怒达到了顶点。

“我要砍了你。”

“现在是我在问你问题。”

“……你最好有点分寸,鸟边野。我不想跟你说话

。”

由纪压低音量简单地挑明了自己的不屑。另一方面,玉从由纪的模样开始推理她被捕获的过程。

由纪身上固然披着军服,可是扣子没有扣上而且吊带也没挂,只是直接罩了件上衣然后被粗绳捆住,处于无法动弹的状态。

——她应该是在更衣的时候遭到袭击的吧。

准备穿上衣服的时刻,比一丝不挂时来得更没有防备。在优秀特进种之间的战斗中,即使只是那一瞬间的空隙都有可能会致命。

即便是趁着更衣的空隙,虽然不晓得那个臃肿巨汉用了什么招式,竟然能让那个由纪几乎只能像待宰羔羊一样束手就擒,代表他的实力相当不错吧。

“哦哦,好可怕好可怕。对了,涩泽薰大人本来是未来的天子呢。恕属下失礼了。那么就从问安开始从头来过吧。”

鸟边野合上眼皮,一如在面对贵人般单膝跪地,朝鞍上的由纪深深低下头,口念假惺惺的台词。

“有幸拜见尊容,微臣喜不自胜。本次行动实乃情势所逼,如有冒犯,还叩请天子忍一时之辱……类似这样的感觉可以接受吗?”

鸟边野用面带嘲笑的表情抬头看着由纪,由纪的脸则因无处发泄的怒火显得僵硬不自然。

就在这段期间,步兵和骑兵挡住了坡道上下两头的道路。这回换被绑住的财前跟式岛、以及一之谷被人拖了出来。

“对不起,由纪,我们的行程好像被泄漏给这些人知道了……”

被粗绳缠住了腰部的一之谷自责地表示。由纪用摇头要一之谷不必愧疚。

由纪怪罪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一之谷没有做错事,错的是旅途还没结束就怠于精制练气的自己。

“该拿这些小孩怎么处理?”

臃肿巨汉用只眼盯着财前与式岛,询问鸟边野的意见。

“就用最残酷的手段在由纪的眼前杀了他们吧。”

鸟边野气定神闲地回答。

“住手!他们两个是无辜的!”

由纪放声咆哮。鸟边野装模作样地微微将脑袋歪向一旁。

“难不成这是命令?不对,是所谓天子的诏敕吗?”

“你这家伙……”

“如果下令的是天子大人,那我辈自当只能听命行事……关于这点,薰你个人所持的立场是?”

“……我才不是什么天子。是市长擅自把我列为人选而已。”

“那恕难从命啰。太可惜了。”

“你给我住手!”

“嘿,薰,你那是什么语气?”

“……请住手。”

“我听不见。”

“请住手!”

貌似愉悦地聆听由纪嘶声的呐喊,鸟边野把财前和式岛抓到了眼前。身上还穿着学生制服的两人同样也被粗绳牢牢捆住了身子。

“久坂小姐,很抱歉我们没能保护你。”

“我们早已做好觉悟,宁死不屈。”

才年仅十五岁的两人话说得勇敢,这教由纪的脸痛苦地皱成了一团。她将圆睁的翡翠色杏眼投向了下流地挤眉弄眼的鸟边野。

“你的目的是带我回姬路吧?我不做抵抗,也会乖乖服从命令,你就放了他们两个吧。不,请你救救他们。”

见由纪低声下气地恳求,一个嗜虐性的狰狞面貌顿时刻印在鸟边野的脸颊上,但眼神随即一改,流露出一抹虚情假意的慈悲之色。

“薰好有舍己救人的精神啊,充满英雄色彩真的很棒,你是全世界最美的女人了。”

毫不吝惜地如此盛赞后,鸟边野朝臃肿巨汉扬起下巴示意,卸下鞍上的由纪。接着以故作优雅的姿态走近,手撑起由纪的下颚,仔细地欣赏她那紧绷的表情。苍白的拇指轻柔地从由纪樱花色的嘴唇上滑过。

“气都用光了是吗?那还真是可惜啊。只好麻烦你从零开始蓄起了。”

“…………”

“我决定先吸干你的气再去攻击调布新町。我会使用你的气来压制那座市镇的。就用你的力量把窝藏你的镇彻底烧成灰烬啰。这计划如何,很有趣吧?”

由纪向上吊起眼尾,气愤地冲口骂出闷在心中已久的字眼——

“你这禽兽!”

“哎呀呀。才以为你变顺从了,结果一下子就露出马脚。”

鸟边野高高举起左手之后,奋力打了由纪的脸颊一巴掌。

不单只有一下。两下、三下、四下,撕裂空气般的刺耳声响在杂木林间回荡。每挨一巴掌,由纪都把脸转回来继续怒瞪鸟边野。那个不屈不挠的目光反而更激起鸟边野内心中的魔性。

“啊啊,你那眼睛是怎样,看了真教人火大。我要用舌头狂舔那双眼睛!”

鸟边野用尖锐的假音慢条斯理地如此说道后,令人不可置信地伸出指头强行拨开由纪的眼

皮,准备把自己的舌头伸进去舔暴露的眼球。

“喂~不好意思打扰你的乐趣,可以听听我怎么说吗?”

这时,玉丝毫不带紧张感的声音突然从旁响起。

原本浑然忘我的鸟边野意识被拉回了现实。

“我的要求有两个。一是那女人的哨子,二是把马车的货物全部交给我。东西到手后我就乖乖消失,之后随便你们怎么玩。”

鸟边野一脸愕然地盯了玉一会儿后,嘴角微微漾起笑意,一语不发朝着坡道上方扬起下巴。原先把路挡住的士兵们让出一条通往马车的路来。

“谢啦。多亏你们我才得救了。”

玉嘻皮笑脸地向鸟边野行了一个不正经的敬礼之后,钻进马车的货物架翻找收集的物资,拿出了藏在木箱里的短剑。

“卑鄙小人!”

由纪对着从货物架下来的玉劈头就是一顿臭骂。玉只把它当耳边风,一边在掌心转动短剑把玩一边说:

“那,麻烦你把哨子交来吧。”

玉悠悠哉哉地靠近由纪。

由纪用跟先前看鸟边野一样的表情怒视着玉,玉泰然自若地与她互视。尽管由纪的脸颊肿胀得红通通,但眼神依旧保持着勇健的气魄。

玉抓住在由纪胸口前摇晃的哨子,从脖子上一把扯了下来,然后丢到地上用鞋底践踏。

至今一直维系着玉和由纪两人之间的物品,伴随着硬质的声响在地上粉碎了。

玉将脚提起,前一刻还是哨子的瓷器在柏油路上变成了无数支离破碎的碎片。

轻浮的笑容又一次浮现在玉的脸颊。期盼已久的目的终于达成,玉的脸上漾起了一种获得解放的畅快感。

“这么一来我就是自由之身了。费了我好大一番工夫啊。”

“那些货物是镇上居民的!你这小偷,还知道羞耻吗!”

“随便你怎么说。我今后要自由自在地生活,不受任何人或任何事物的指使。”

刹那间,玉改用反手握持短剑,朝着由纪向上一砍。

“!?”

指天的剑尖旋即往下一拉,直接朝鸟边野挥去。

鸟边野将整个身子扑倒在地闪避了那一击。

束缚由纪的绳子被一刀斩断。

被斩断的绳子滑落到地上,玉把右手的短剑交给由纪握好,在她的耳畔轻声耳语。

“你们往下坡道逃。”

由纪睁得人人的眼睛从极近的距离仰望玉。

“为什么救我?”

“我是很讨厌你没错,但是我更讨厌那个变态。”

用克制过的语气飞快的丢下这么一句话后,玉有如一道闪光般纵身冲进了布阵在上坡道的步兵团里。

“呜喔!”

斩击扫开了第一列的步兵。第二列的步兵接着挥下沉重的铁矛,但玉的身影已从原地消失,早早用不输给猫的敏捷身手描绘出弧线腾空。

越过步兵的阵列后,镰鸟的队伍就位在玉降落地点的前方。为了争取让由纪他们逃走的时间,玉一开始就做了要抢下镰鸟的盘算。

玉利用落下的劲道借力使力地双手往地面一拍,再次腾空而起,飞跃的同时顺势射出的短剑一举命中了鞍上骑兵的咽喉。

从脸上挂着浑然不知发生何事的表情、脖子血流如注的骑兵手中抢下铁矛后,玉一脚将他从鞍上踹开。

在士兵即将落地之际,玉从他的脖子拔下短剑,把缰绳缠在右手腕上笑了。

“我来跟你们示范镰鸟要怎么驾驭!”

放完话,玉踩了马镫一脚,同时手上的缰绳用力一拉,镰鸟伸长了长长的脖子,两把镰刀朝着步兵高高扬起——

然后横劈。

步兵的脖子被形似锯子的镰刀猛然刺入,毫无慈悲地硬生生被锯断。这把镰刀并非单纯只是巨人化的螳螂镰刀,上面长着无数类似鲨鱼牙齿的尖锐突起,可以将敌人的身体斩断。

被镰刀锯开的不幸步兵,头部只剩一层薄薄的皮勉强跟身体藕断丝连,但马上就不堪重量掉在自己的脚跟旁。

四周的士兵如退潮般火速散开。

玉拍了下缰绳,朝落荒而逃的士兵们展开突击。

满是鲜血的镰刀又是一闪。

玉对准千钧一发地勉强闪过镰刀的士兵的头盖

骨,举起手中的铁矛笔直往下扎去。不只是头盖骨,连脊椎一带也被那一击粉碎。

笑容从玉的脸上消失了。虽然表情看似冷静,但眼睛却显得更加璀璨有神。

镰鸟大步地跨出右脚,突破涌上来展开包围的士兵后,举起镰刀向后方的两列骑兵进攻。

骑兵现在正团团包围着由纪。看来由纪在准备下坡的时候遭到包围的样子。她挥舞着用起来绑手绑脚的短剑保护一之谷,一旁获得松绑的财前和式岛同样使用聊胜于无的气在缠斗。然而,现在避免正面对决、以脚程逃走才是明智之举。

“快抢马啊!”

玉高声呐喊。由纪转过头望向他。

“马的脚程比镰鸟还快,你们快骑马逃走!”

由纪的眼睛骨碌碌地扫视路旁。眼尖地发现一路上由玉和由纪骑乘的那两匹马正被系在马车旁的杂本上。

“休想得逞!”

这时,一个粗犷的声音从旁飘下。

玉转身的同时,一把铁矛直朝脑门挥来。

“啧!”

玉咂了声嘴,勉强闪开攻击。

不知从哪冒出来的陌生的肌肉发达男子,在眼前高高抡起铁矛,准备挥出第二击。

动物的直觉告诉玉,即使跟对方交手自己也占不了便宜。

玉用力拉扯缰绳,利用镰鸟敏捷的动作闪避横击。接着两腿夹紧镰鸟的侧腹,瞬间观察四周的情况。

由纪依然穷于应付骑兵。不但数量上趋于极端的劣势,她还得分心注意一之谷的安危,同时抵挡镰刀与铁矛的二段攻击,这对把气耗尽的她而言负担过于沉重,因此始终难以突破重围。了解困境的玉牢牢抓稳缰绳使镰鸟旋转,朝被系在树上的马匹奔去。

先前被自己撞散的士兵群又折了回来。玉用镰鸟的脚程甩开他们,从被系住的马匹身旁冲过的同时,一把抓起两匹马的缰绳。

玉继续骑着镰鸟冲刺。脚踩马镫向鸟腹施压,加足马力一头冲进骑兵所围成的人墙。

跨下的镰鸟在玉的驾驭下,毫不留情地向姬路兵挥舞镰刀。

“接好!你们快骑着这两匹马逃走!”

在人马混战的混乱中,玉把缰绳交到由纪手里,回身朝穷追不舍的士兵挥出铁矛的一击。

肉片与血沫随着铁矛划出的弧线轨迹喷洒而去。

但眼帘的一角随即有一道闪光映入,玉连忙脖子一缩压低了头。

镰鸟的镰刀倏地从玉的头顶掠过。

但攻势并未因为一回的落空就停止,斩击接二连三地不停朝玉挥下。

原本身手俐落地化解攻势的玉陡然感受到有另一股寒气从背后袭来。

回头一瞧,先前的巨汉正手提铁矛准备横劈。

——闪不过了!

下一个刹那,侧腹感到一股浑厚沉重的冲击。

铁矛深深陷入玉的右腹,冲击的力道甚至撼动了脊椎。玉的身体折成ㄑ字状,从鞍上被扫了下来。

腹部的脏器可能有好几副都遭到击碎。玉隔着呕吐出来的带血秽物,看见了一之谷跨上马鞍的身影。“就是这样,快点骑马逃走吧。”玉如此心想。

被击倒在路面的玉一个反弹,重重地撞在路旁的水泥墙上,在壁面洒下一片血泊后,身子缓缓地崩垮。

五名骑兵无情地朝玉倒地的地方直奔而去,镰鸟高高提起脚往倒地不起的玉狠狠踩下。

如同俎上肉的玉只能任凭骑兵们宰割蹂躏。

手断了、脚也断了,肋骨锁骨肩胛骨不仅遭到折断还被踩成了粉碎。

玉的身体就像马口铁人偶一样,在镰鸟的脚下被践踏得噗叽作响且满目疮痍,四肢折成了扭曲变形的角度,毫无抵抗能力,只能一抖一抖地跳动。

我失手了。搞不好会死在这里吧。明明一再告诫自己明哲保身才是上策,结果还是扮了倒楣鬼的角色。

就在玉为自己的行动感到茫然错愕时,内心底忽然传来了一个声音。

——跟我交替‘意志’吧。

由三个单音叠合而成的合音在玉的内侧响起。

“我才不干。”

一边受到骑兵的蹂躏,玉一边回答那个声音。

——你这白痴,想死吗!

“与其跟你交替,还不如死了比较痛快。”

玉坚拒从心的内侧响起的合声的提议,视野随着微弱的闪烁上下左右激烈地震动着。痛觉早已麻痹,无论是被践踏还是遭到铁矛殴打,除了冲击的力道外啥也感受不到。

“抓住我!”

这回换另一个声音从外侧传来。

遍体鳞伤的由纪映入了眼帘微睁的玉眼中。和玉一样浑身都是鲜血的她拼了命伸长白皙的手。

“这女的只要闭嘴不说话,其实是个美人胚子嘛。”不知何故,这时玉又浮现了这样的念头。

——长得一模一样。

她跟某个人好像。可是我不知道那个某人是谁。虽然不知道是谁,不过由纪确实长得很像消失在遥远时空的某人。

玉就在没能想得出那个人是谁的情况下遽然失去意识,周围的世界被涂成了一整面无声的漆黑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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