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完慰灵祭的一星期后。
在「今天是中秋佳节」的名义下,一群从町役场那边不请自来的酒鬼,照惯例攻占了久坂家。
早已喝得醉醺醺的玉坐在走廊上,卯起来对在院子软趴趴地扭动身体跳着怪异舞蹈的斋藤破口大骂。在町役场上班的五、六个酒鬼,则跟玉联手七嘴八舌地霸凌斋藤。虽然在被烫伤之后,身上至今仍缠满绷带,不过斋藤似乎只要一喝酒就充满活力,愈是遭受到几乎像是彻底否定其人格的严词痛批,他的舞蹈不知为何反而就变得更加激烈,整个人也跳得更为起劲。
至于身穿素雅白色T恤搭配直筒牛仔裤,呈现出便服打扮的由纪则盘腿坐在小茶几前面,一边远远眺望着在院子那边上演的搞笑闹剧,一边大口享受着玉米团子。
「这个家是在什么时候变成了酒鬼们的宴会场啊?」
她询问身旁的理绪,只见理绪面带笑容微微侧头。而由纪彷佛想说「真是的」似地用鼻孔哼了口气,将第二颗玉米团子塞进嘴巴,玄关的唤钟随即发出「吭当」声响。
「天啊,又有客人上门了。会是谁呢?」
由纪连忙前往玄关应门。在铝门开启的声音响起之后,只闻访客的脚步声沿着久坂家的走廊传入耳中。
「理绪,晚安。啊,各位好。我听说各位在此赏月,便顺手带了土产过来——」
首先走进客厅露脸的人是牛丸。他提在手上的篮子里装满了新鲜橘子。理绪脸上的表情顿时为之一亮。
「叨扰了。但,用不着理睬我无妨。」
身穿一袭深红色运动服的静,接着从牛丸背后采出头来。她依照惯例,如同水往低处流一般自理绪眼前横越过去,就这么动也不动地正坐在客厅一角。
「阿牛跟静都来了,一之谷小姐居然没来?真是稀奇呢。」
一脸诧异的由纪回到客厅,牛丸则直截了当地回答她的疑问。
「啊,一之谷课长说要去邀请特别来宾啦。所以我猜应该再过不久就会出现才对。」
「特别来宾?」
「嗯。我也没听说到底是谁,不过还真叫人期待呢。」
由纪脸上浮现出讶异神情,但却立刻换上冷静眼神,盘腿坐回小茶几前面,伸手拿起牛丸带来的橘子。
此时,她突然转眼望向静,并察觉到异状。静身上的运动服向来明明都是胭脂色,今天不知为何竟变成了暗红色。由纪若无其事地出声与她攀谈。
「静小姐,你今天这套运动服的颜色不太一样耶。」
刹那间——登登……
静的一双杏眼猛然圆睁。这在以往所见识过的状况当中,堪称是睁得最开的一次。就连先前挺身阻挡在重骑兵队前方之际,她的眼睛也都没睁得这么开。
冷不防遭到暗算,吓得由纪顿时弓起背部往后仰。
宛如老旧动画的美少女主角一般,眼中浮现出五彩星光的静,就这么维持正座姿势直接凝视着由纪。
「我这套运动服……有什么问题吗?」
发出刻意压低,且极具迫力的声音提问。这是十分明显的恫吓。由纪连忙竖起双手在面前不停摆动。
「啊、呃、这、那个……其实也没什么啦。我只是觉得有点在意……」
「运动服……跟往常一样没错吧?」
「当、当然一样,我完全分不出有什么差异。看起来分明就是同一套运动服……」
由纪出于本能地以双手撑着茶几,低头抵住桌面。看来这似乎是个绝对不能触及的问题。在垂首向她道歉之后,静总算才愿意阖上她那双活像动画角色的眼睛。
「月亮真是美丽呢。」
静这句话孤伶伶地回荡在气氛凝重的客厅当中。由纪暗自起誓,今后无论静的运动服出现任何异状,打死她也绝不会再开口追究。
在院子上演的闹剧渐入佳境。酒鬼们架设竹梯爬上久坂家的一楼屋顶,接着开始发表「我所能想到最逊的着地方式」。
酒鬼们边大吼大叫边依序从屋顶上跳下来,秀出既难看,又活像个笨蛋,会让人忍不住想起脚狠踹屁股的超逊着地姿势。一个酒鬼因施展高难度技巧失败而折断手骨,又毫不留情地以诡异姿势跌落至另一个已经醉到躺在地上打滚的酒鬼身上,促使现场惨状变得更加夸张。看样子,他们好像是因为想拉理绪及由纪加入这场闹剧而卖命胡搞瞎搞,但理绪及由纪却完全不理会院子里头那票酒鬼,只顾着享用新鲜橘子。
「啵叽!」玉的颈椎发出骇人声响断成两截。想要逗众人大笑的他作出两手插进裤子里的姿势从二楼一跃而下,导致头部直接撞上了院子里的造景石。
「呜喔~痛死了~你快看一下,由纪,喏、你看!我的颈椎断掉了说,你看、你看~」
脖子弯成异常角度的玉,在院子里对着由纪宣传自己。
此时,玄关的唤钟再次发出「吭当」声响。只见由纪将橘子皮放回茶几上。
「会是一之谷小姐吗?我去看看。」
由纪开口如此说道,接着便完全不理摔断颈椎的醉汉,迳自走向玄关应门。
在铝门开启的声音响起之后,只闻一之谷的尖锐嗓声沿着走廊传入耳中。
但紧接着——
却见脸色铁青的由纪慢慢加快脚步顺着走廊跑过来,神情焦躁地穿越客厅,然后竟然弯身钻进走廊底下。
「你在干嘛啊?」
一脸诧异地窥视走廊底下的玉开口问道。趴在狭小昏暗空间里头的由纪则露出绝望神情,她「嘘!」地竖起食指抵着嘴唇。
玉转脸望向客厅。刚好看见一之谷笑容满面地走了进来。
「哎唷~我就说真的没问题嘛~喂,由纪~你跑哪去啦?快出来好好跟人家打声招呼啦~」
出现在一如往常地操着和缓语调的一之谷背后之人是——
「薰这个人很有味道说,身上会散发出一股特殊气味。所以就算再怎么逃也没用啦,嗅嗅、嗅嗅。」
只见以一件蓝色夏季薄毛衣加上淡褐色工作裤,搭配成便服装扮的鸟边野双手插在口袋里,边蠕动鼻子边举步踏进久坂家的客厅。他一如往常地用布条缠住双眼,嘴角则漾着一抹乖僻笑容。连玉也忍不住对这幕光景大表惊叹。
「呜喔~太猛了~鸟边野居然在这栋屋子里!扯到不行啊~」
而或许是找不到合身衣物吧,只见岩佐木满男身穿看似力士服的蓝色服装,一脸过意不去地随后跟着走进客厅。
「起先虽然婉言推辞,但大队长却下令受邀出席,真是非常抱歉,诸位毋须费心招呼……」
他的过人体重压得杨榻米往下凹陷,地板嘎吱作响。岩佐木皱起眉头走进院子,弯腰坐在造景石上。
「真是有够大牌的特别来宾呢—这实在太稀罕了。」
玉佩服不已地对一之谷说道。一之谷随即微微眯起隐藏于眼镜后面的和蔼双眼。
「他们两位都是拯救了这座城镇的英雄啊,不好好相处怎么行呢?」
「说得没错~两位当时都相当活跃呢~此刻能与两位一同饮酒作乐,我们也倍感光荣啊~」
开口接话的斋藤也大方露出微笑,佣懒地晃动身子,递给岩佐木一瓶酒。岩佐木很不好意思地接下酒瓶,顺着斋藤的劝以瓶对口一饮而尽。接着忍不住发出「啊啊」的一声感叹。
「真是好酒啊,斋藤先生的武勇表现才教人刮目相看。在体育场攻防战之际,你可是害我吃了不少苦头呢。」
「真令人怀念啊~那是早已结束的往事对吧~反正过去的事情就抛诸脑后,只管尽情畅饮就是了。没错没错。这酒啊,可是我亲手酿造的喔。是不是很好喝啊?」
排在斋藤后面的町役场职员们也络绎不绝地围着岩佐木与他乾杯。岩佐木在白河战役当中的战斗英姿,至今仍为镇上民众所津津乐道。能够与这名勇猛战士把酒言欢,对职员们而言也是令他们感到非常高兴的一件事。
岩佐木持续沉浸于友善气氛当中。而另一方面,鸟边野则是独自一人蠕动鼻子,试图查出由纪的位置。心生畏惧的理绪躲在牛丸背后,牛丸则露出有如守护柔弱公主的骑士神态,张开双臂护着理绪,好让鸟边野无法察觉到理绪的存在。
「这边?不对,应该是这边才对……」
嗅到某种气味的鸟边野掉转脚步。他的目标是由纪藏身其中的走廊底下……不对,是通往二楼的走廊。
就在鸟边野举脚踏上第一块楼梯台阶的刹那,脸色大变的由纪连忙从走廊底下冲了出来。
「不准你再往上走!!」
由纪的寝室就在二楼。鸟边野的惊人嗅觉还没找到由纪之前,竟然就已经先嗅到她的秘密花园位在何方。
「找到你了吧,薰!」
由纪那记笼罩着练气的铁拳,彻彻底底粉碎了鸟边野回头之际所展现出来的满面笑容。
咕喳。
一阵沉闷声音响起,只见鸟边野的身体呈一直线猛然往后飞去,整个人就此陷入楼梯之中。
「呀——————————————————!」
这次轮到一之谷被这幕惊人惨状吓得放声尖叫。由于从未曾上过战场的一之谷首度目击到人体陷入楼梯之中,所以也不能怪她有此反应。当丧失意识,鼻血不断自碎裂鼻梁流出的鸟边野好不容易获救之际,由纪也总算愿意侧耳聆听一之谷的说辞,并重拾原有的冷静态度。
「好吧,我虽然已经充分理解到市长渴望拥有善战人材的理由究竟为何,但是总而言之,请你千万别让那玩意儿靠近我。只要这样做就OK。」
一之谷虽颇感困扰地皱起眉头,不过由纪对鸟边野的厌恶感也是非同小可。
「这个嘛——可是鸟边野先生也得跟大家打成一片才行啊——我说阿玉啊。可以请你负责监视鸟边野先生,别让他有机会接近由纪好吗?」
听见这项要求的玉转脸望向一之谷。
「啥~要我当鸟边野的看守官啊——总觉得这是份吃亏的工作耶~」
「下次我会煮咖哩给你吃,拜托你好不好?」
「呜喔~真的假的。如果你肯煮咖哩给我吃的话,那好吧——我就来当鸟边野的看守官吧~」
玉超喜欢咖哩饭。对活在这个时代的平民百姓而言,用难以入手的各种香料、蔬菜、肉及白米为材料熬煮而成的咖哩饭,乃是除非遇到重大节庆,否则平常根本就吃不到的顶级奢侈品。
「咖哩~咖哩~」
笑容满面的玉,一把抓住昏迷不醒的鸟边野的头发,将他拖到院子里,弯腰坐在两眼翻白的鸟边野身上,接着大声对尽可能坐在远处的由纪说道:
「喂~由纪,没事了啦~我会负责看好他~你就放心享用橘子吧~一切包在我身上啦~」
由纪的回答自远处传入耳中。
「拜托你罗?千万别放他离开院子喔?他可没有第二次的机会喔。」
「喂~你的眼神很可怕耶~」
「你也快点把自己的颈椎扳回原状啦,有够可怕的!」
「啊,你不说我都忘了。」
玉的脖子维持着弯成九十度直角的模样,脸则对着水平方向。只见他以双手夹住脸部,接着使劲一扭发出「咕叽」一声,将颈椎扳成原状。玉的这项大绝招,若是出现在过去的电视节目当中,画面下方大概会浮现一排内容为『危险动作,请勿模仿』的跑马灯讯息吧。
盘腿坐在榻榻米上的由纪总算恢复平静,动手开始剥第三颗橘子。
此时,唤钟三度发出「吭当」声响。由纪与理绪面面相觎。
「会是谁呢?还有其他可能会来我们家的访客吗?」
由纪连忙起身前往玄关。走廊尽头传来好像在交谈什么事情的谈话声,接着面露诧异神情的由纪回到客厅。她清了清嗓子,对在场所有酒鬼拍了拍手。
「喂,各位听我说。呃~有一位来自远方的贵客大驾光临,请各位切勿失了礼数。」
由纪背后出现的,是戴着一顶附有黑色帽沿的帽子,身穿笔挺红色骑士服、搭配白色骑士裤的百武沙也加。而身着燕尾服的妖怪,不对,应该说是执事雨宫则一如往常地随伺在后。
走进久坂家客厅的沙也加双手叉腰,气势凛然地挺直胸膛。
「我是因为刚好行经这附近,心想偶尔跟庶民们进行一下交流似乎也不错,于是便上门叨扰。但我马上就离开,各位请自便无妨。」
——一脸正经八百地抛出这句似乎事先练习过好几次的台词。
酒鬼们对突然来访的贵客报以热烈掌声及喝采。虽然态度盛气凌人,不过沙也加却只散发出高洁气息,毫无半点惹人嫌的成分。将趴在地上昏迷不醒的鸟边野当作人椅使用的玉,就这么带着满脸傻笑神情向她招手。
「哦哦,大小姐,你来得好啊~我们现在正忙着研究最逊的着地方式,大小姐也过来掺一脚吧~」
啵。只见沙也加的双颊彷佛着火一样,伴随这个状声词变得又热又红。发现嘴巴「啊哇」地擅自微微张开的沙也加,硬是重新阖上嘴巴,倨傲地转脸扬向斜上方。
「什、什么意思啊?沙也加对着地姿势之类的玩意儿一点都不感兴趣。可、可是如果你无论如何都希望我参与的话,那沙也加倒也是可以奉陪一下无妨……雨宫!」
「是,公主大人!」
「我要跟庶民们进行交流,去准备张椅子过来。」
「遵命,请您稍待片刻!」
雨宫哒哒哒地快步穿越客厅跳进院子里。曾经目击过雨宫在战场上如何杀敌的町役场职员们纷纷放声尖叫。雨宫光是任由瓶底眼镜绽放光芒,气势逼人地逐渐靠近,就让人感到十分可怕。虽然玉不经意地试图护住心脏,但雨宫快速扫视周遭一圈之后,便拿出手帕铺在趴着倒地不起的鸟边野屁股上。
「公主大人,请您移驾至此。」
雨宫额头磕地向她跪拜。沙也加先是侧目瞄了由纪一眼,这才缓缓由走廊步入院子,双手擦腰俯瞰傻笑个不停的玉。
「你可别误会。沙也加对你这种不解风情的佣兵毫无兴趣。只是因为刚好有事行经这一带……」
「废话少说,快点爬上屋顶秀出你的着地姿势——不准使出半调子的技巧喔~」
「你们先示范一次所谓的着地技巧给我瞧瞧。一切应该先从这个步骤开始才对。」
沙也加一边发牢骚,一边毫不犹豫地坐在鸟边野的屁股上。只有篝火作为光源的院子显得有点昏暗,导致她似乎将鸟边野误认为是野外专用的坐垫。与玉并肩坐在鸟边野身上,沙也加顿时满脸通红地低头不语。
玉则转头对着坐在客厅的由纪放声大喊。
「好,由纪,你就以调布代表的身分出马,让大小姐见识一下史上最逊的着地姿势~」
远处的由纪立刻张牙舞爪。
「开啥玩笑啊,笨蛋!我哪干得出那么丢人现眼的举动啊!」
「你也识相点嘛。八王子的公主殿下正在看着耶,做做这点小事又没差,真不中用~」
就在他发牢骚之际,只见明明没有提出要求,但以斋藤为首的町役场职员们纷纷爬上竹梯,然后接二连三地在沙也加眼前摆出难看姿势跳了下来。沙也加哑口无言地张大嘴巴。
「这是什么演出啊?是调布新町的运动竞赛项目吗?」
「嗯,没错没错,就是这座城镇的运动项目。姿势愈逊,得分愈高。」
「哇……原来这世界上还有如此不可思议的体育竞技呢。」
沙也加一边率直地感到佩服,一边认真地注视着摆出奇怪姿势、扭曲四肢跳下屋顶的男人们。站在背后的执事雨宫不知打哪变出一只茶壶,把冰红茶倒入杯中,再毕恭毕敬地将茶杯递给沙也加。沙也加喝了一口冰红茶,接着转眼望向身旁的玉。
「那么,你叫什么名字?」
「啥?我的名字?」
「其、其实也没什么,我只是突然想问问看罢了。我对你可是一点兴趣也……」
「玉啦,玉。我没有姓氏,名字就是一个玉字。」
「玉……?」
「很赞的名字对吧?是那个女孩子帮我取的喔。」
玉指着在客厅吃橘子的理绪。被他这么一指,理绪随即笑着对他挥了挥手。
「哦。可是这名字似乎有点……那个……」
「嗯。当时因为只能从『奴隶』或『玉』两者当中挑选一个,所以我才决定用玉这个名字就是了。然后啊,想把我取名为『奴隶』的家伙就是她。」
玉紧接着又指向一手拿着玉米团子,另一手则紧握橘子的由纪。被他这么一指,由纪立刻「嘶啊——」地露出恫吓的獠牙。
「超猛的对不对?很凶暴没错吧?如果随便乱说话,就会立刻换来一记膝盖顶击,所以你要小心一点喔。」
「久坂小姐的鼎鼎大名我早有耳闻,据传她是一位杰出的练气能手。本次战役虽是她首度出征,却一举拿下战功第二名的头衔,因此她的威名也早已传遍整个八王子移民地了。」
「好像是这样呢。毕竟暴力是那个女人的唯一优点嘛。」
「哦……有这回事啊?」
沙也加感觉好像松了口大气一样,边看着玉的侧脸边开口搭腔。
但是当那场战役爆发时,玉曾为了救由纪,毅然冲入火墙之中。在目送他的背影离去之时,沙也加确实感受到一阵痛楚掠过心海。而沙也加本人亦早已察觉到,那阵痛楚称为「嫉妒」——
客厅这边,盘腿坐在茶几前面的由纪,一边看着在院子里卿卿我我地对谈的玉与沙也加背影,一边不开心地持续拿起玉米团子及橘子交互塞进嘴里。
虽不知是怎么一回事,但从刚刚开始就觉得气得要死。特别是当玉转头望向自己对沙也加说了些什么,接着两人一同开怀大笑的时候,更是令她感到火大,然后就会不自觉地想恫吓他们一番。
她总觉得好像拿自己没辄,不一直卯起来吃玉米团子跟橘子,整个人就会感到忐忑不安。
身旁则有理绪目不转睛地观察着由纪的模样。由纪忍不住开始对理绪发起牢骚。
「玉真是个大笨蛋。只因为靠着上一场战役博得八王子公主
殿下的青睐,整个人就变得得意忘形!」
理绪只是默默看着由纪。不知为何,她的眼睛看起来好像带着笑意。由纪一边不断抓起橘子往嘴里丢,一边继续说出既非牢骚亦非讽刺的台词:
「那家伙是怎样啊?就只会傻笑。什么叫以调布代表身分难堪地着地啊?为何我非得做出那种事去取悦公主殿下不可啊?你说对不对?而且他们俩还一起坐在鸟边野身上,这样鸟边野未免也太可怜了啦,对不对?」
她撇开自己方才把人打进楼梯隔间的举动不提,试着同情化作人椅的鸟边野。理绪则拿起铅笔流畅地在记事本上写下心声,然后面带笑容递交给由纪。
『玉好像很开心。』
不开心地瞥了那条讯息一眼之后,由纪嗤之以鼻地拿起橘子丢进嘴里。
「瞧他那色眯眯的笑容,真没规矩。反正他必定是在说我的坏话。例如我很凶暴啦、暴力是我唯一的可取之处等等,他绝对有讲出这些坏话。想也知道他肯定是拿我当话题讨公主殿下的欢心。哼。不管再怎么装正经,反正他大概又会突然放屁,然后被公主殿下嫌弃。想也知道一定会落得那种下场,真是个大傻瓜啊。」
当她嘟起嘴巴讲个不停的时候,一之谷突然弯腰坐在由纪旁边。
「由纪,你怎么啦?似乎从刚刚开始就显得很不开心呢。怎么一直坐在这吃东西?」
「啊、不,也没什么,我是因为玉净是说些蠢话而感到火大罢了。」
「嗯~但玉他就是只知道这种与人交谈的沟通方式嘛。」
「一定还有其他更正常的沟通方法才对。」
「有是有啦。不过我看你们俩虽然时常吵架,但处得还算不错啊。」
「我、我们也没有那么会吵架啦……我只是因为那家伙太笨而生气罢了……」
「但自从阿玉来到这座城镇之后,由纪你也变得开朗许多哦?」
「咦,有这回事吗?」
「嗯。以前的你显得生硬多了。既不主动与人攀谈,也不太常生气或大笑。」
「是……是吗?不,我想我现在应该也是喜怒不形于色才对……」
「没这回事。你根本就是动不动便发脾气、破口大骂、动手动脚……几乎成天都在生气呢……不过啊,该怎么说呢,你变得很有精神。或许该说是你现在的情绪反应变得比较浅显易懂吧?现在的你远比以前好多了。」
「嗯……我没什么自觉就是了……是这样吗?我变了吗?」
由纪像是征求确认似地望向理绪。理绪再度拿起铅笔在笔记本上写字。
『由纪,变开朗了。』
「是、是吗?嗯——……我毫无自觉呢……」
由纪双手往后一伸,撑着榻榻米抬头仰望天花板。听她们如此一说,由纪才发现跟玉吵着吵着,自己饱受压抑的情绪,的确变得更容易抒发了。
仔细回想起来,打从自己流浪到调布新町以来,至今已经过了整整五年。自己已在这座城镇度过一段不算短的时光。就算稍微产生改变,或许也不足为奇吧。
五年前——在那条河川被送上平底船,就此与武及舜分离。
怀着与他们俩所立下的约定,薰——也就是由纪,不管三七二十一地翻山越岭,一路朝着东京迈进。虽然沿途不是遭到怪物集团袭击,就是差点被盗贼团抓走,但总之她还是朝着东方持续奔驰。
某天,因为与怪物交战而搞得满身疮痍,意识模糊不清地在山里徘徊之际,突然在黑暗中看见一团彷佛萤笼的灯光。她像是受到灯光吸引似地拖步前行,尔后失去意识,等到清醒过来时,才发现自己已经躺在调布新町町长·高比良启十的家中。
根据事后所打听到的说法,启十之所以收留身为流浪者的由纪,好像是因为她身穿旧神追移民地的军服的关系。而在由纪开口说明之前,启十完全不晓得那其实是姬路移民地的军服。发现由纪倒在城镇入口处的启十,好像是因误以为她可能是某个神追军相关人士,却在前来调布新町拜访的途中发生意外,才出手救她一命。倘若她当时穿的是其他衣服,那大概会跟其他流民一样被轰出市区吧。
之后,她因身为特进种的进化程度之高获得高度评价,而在町中安排了一间房屋给她,让她开始过起独居生活。虽然町中的人们都很善待她,然而由纪却迟迟无法打开心房,夜晚总是要祈祷舜及武平安无事才能进入梦乡。当时的由纪不管再怎么努力,就是无法让舜及武以外的人踏入自己的心房。于是她没跟任何人打成一片,只以士兵身分奉命外出驱逐怪物或讨伐盗贼,独自一人过着孤单生活。
在町中住了两年后,启十委托她代为照顾当时年仅九岁的理绪。理绪是启十收养的小女孩,她虽是启十的亲戚,却因口不能言而遭到双亲疏远,后来又因某种缘故而无法继续住在村里,最后才由启十出面收养。一开始虽然觉得有点困扰,但理绪几乎是单方面主动亲近由纪。那是一种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亲近方式,导致起初颇感困扰的由纪,也在过没多久之后便敞开心门,两人变得如同真正的亲姐妹一样要好。希望能取久坂为姓的也是理绪。尽管实际上她拥有另一个姓氏,但理绪却不愿沿用那个姓。她似乎跟由纪一样,完全不希望想起过往的回忆。
然后又经过三年,由纪在那座铁桥上遇见了玉。打从那天以来,到现在已经过了将近五个月的时间。她虽无法感受到自己内心世界的转变,不过三周前的白河战役,让她产生了一项决定性的自觉意识。
——我喜欢调布新町。
不知不觉当中,这座城镇在自己心中已经占有极大的份量。
这种在武藏野看着太阳自多摩川下游升起而展开一天行程,目送太阳没入上游那座平坦绵延山峰后方而结束一天工作的生活——她察觉到那个宛如视为稀世珍宝般,爱惜着这种生活的自己。
同时,她也在不知不觉之间喜欢上这些围绕在身边的人们。先前明明是那么顽固地紧抓着跟舜及武共享的回忆,然而这份重要回忆却随着时间流逝而渐渐褪色,另一批新成员则开始进驻自己的内心——她体认到自己又再度被卷入了这理所当然,却又极其残酷的自然法则当中。
在新宿陆桥遭到孤立之时,就是因为不希望失去这座城镇的所有居民及生活,她才有办法撑过敌军的猛烈波状攻击。当时自己几乎快灰心丧志,支撑着她的力量,就是那份不想失去调布新町的念头。一旦此地被敌军突破,调布新町必将陷入一片火海。就是为了不让敌军得逞,她才有办法熬过这个难关。
珍惜的事物会随着时间一起转变。
由纪同时理解到这个真理,以及心痛的感觉。
理应永不改变的思念,以及曾经起誓要永远在一起的同伴。
她试着回想起武及舜的面容。但脑海中却只浮现出两个模糊的轮廓,无法连结成两幅明确清晰的图像。强行勾勒出来的长相,总让她觉得好像有点不太对劲。
由纪双手抱着后脑勺,仰躺在榻榻米上。边眺望着天花板的木纹边凝神遥想。
——他们俩都过得还好吗?
早在三个月前,她就已经从岩佐木口中,得知与自己分开始之后的武及舜两人是否平安无事。
结束掉跟鸟边野等人所进行的战斗,治好脚伤之后,由纪立刻动身去会见被幽禁在町役场大楼禁闭室的岩佐木,向他打听关于那两个人的消息。听到原本应该被处以斩首刑,却因市民运动而获得减刑,结果只被判处五年徒刑,她顿时松了口大气。对那两人而言,徒刑只不过是一场恶作剧罢了。移除掉长久以来一直梗在内心深处的忧虑,开口向岩佐木致谢之后,由纪在当天晚上终于掉下睽违已久的眼泪。
躺在榻榻米上的由纪倏然翻身,让身体右侧紧贴着榻榻米。
明亮皎洁的中秋佳月高挂在院子后方的天空中。月亮轮廓也十分鲜明地凛然穿越过低空地带。
——不知道那两个人此时此刻是否也在看着同一轮明月呢?
脑海中联想到这个伤感的问题。
自从五岁时目睹故乡被人烧毁,双亲在自己眼前惨遭杀害,至今已过十二个年头——从颠沛流离,到如今在这座城镇被新结交的伙伴所围绕,抬头仰望着这轮明月的命运转变程度之大,也为她带来了一抹感伤。
接下来将会有什么事情产生转变呢?
就连如今在此一同嬉戏欢笑的同伴们,也不可能永远陪伴着自己。在时光分秒流逝之间,有人会悄然消失,状况会慢慢改变,又有另一批新朋友会加入,然后再次消失,再次加入——大概没人能够一直维持着与此时此刻完全相同的模样吧。
「啊,是彗星!」
在由纪旁边的牛丸突然发疯似地放声大喊。
由纪起身微眯双眼,发现确实有一颗呈一直线横跨在夜空中的明亮彗星。
一行人异口同声地发出「哦哦~」的赞叹声,大家全都走进院子观赏那颗彗星。
只见那颗巨大彗星来自西方天际,朝向东方驰骋于夜空中。只见湛蓝色的亮光粒子不断由前端迸射而出,边
呈螺旋状不停打转边形成一条尾巴。其形影实在过于鲜明,与其说是飞行于夜空尽头,倒不如说看起来比较像是在云空底下飞行。
「那玩意儿应该不是彗星,是气弹才对吧?而且是一颗超特大号的气弹。」
玉说出类似那样的话。看起来还真的有点像。由纪开口作出回应:
「若是气弹的话,尺寸未免也太大号了。换作是我,就发射不出那么大颗的气弹。」
「其实是有个强得像怪物一样的练气能手。这搞不好就是那家伙发射的喔。我也从没看过那么大颗的气弹就是了。」
「嗯~我倒觉得应该是彗星没错。」
「天晓得。算了,是不是都没差啦。」
此时,斋藤一脸笑咪咪地从旁插嘴加入两人之间的对话。
「只要连说三次心愿,是否就能美梦成真呢?」
「那应该是对流星说才对吧。」
「哈哈哈~反正都差不多啦。时间看起来似乎还很充裕,可以方便我们慢慢向它许愿啊。」
玉露出牙龈,连珠炮似地卯起来对着彗星诉说心愿。
「咖哩~咖哩~咖哩~」
「你的愿望也太渺小了吧!」
静则在不知不觉之间悄然来到一脸傻眼的由纪身旁。
「提高日薪、提高日薪、提高日薪。」
由纪这才知道原来女忍者好像是采日薪制度。随后斋藤也跟着开口许愿。
「好酒、好酒、好酒。」
「咖哩~咖哩~咖哩~」
「提高日薪、提高日薪、提高日薪。」
显露出欲望的三人不停抛出心愿,狠狠砸向那颗迟迟未见消失的巨大彗星。
由纪面露冷淡表情望向玉。
「真要许愿,就给我许个更远大一点的愿望啦!」
「拜托别挑剔别人家的心愿好不好?要许你自己去许不就得了吗?」
被玉这么一说,由纪也转眼望向彗星。
那是一颗总觉得好像看着看着,就会逐渐打起精神的奇异星星。恰似鼓励着现在的由纪一样,夹带着十分温柔的色彩。
由纪在心里向那颗彗星许下愿望。
——希望有朝一日,能够再与武及舜相聚。
刹那间,彗星在夜空中迸裂碎散。
在院子里观赏的一行人同时发出了「哦哦哦」的欢呼声。如同烟火般的美丽火花,呈放射状自碎裂的彗星中飞洒而出,为中秋明月增添一道更加艳丽动人的色彩。
「彗星爆掉了喔。你一定是许了很夸张的愿望对不对?」
由纪以淘气的口吻,回答了玉这个语带嘲弄的问题:
「嗯,我许了一个天大的愿望。」
就在此时——
由碎裂彗星中迸散的火光充满整个夜空天盖,随后竟宛如细雪一般,翩然飘进久坂家的院子。突然被这五颜六色的光粒子所包围,众人均忍不住发出惊呼声。
「你看,它收到我的心愿了!」
由纪张开双臂十分开心地如此说道,笑容满面地仰望着星空。
彷佛祝福由纪今后将行的道路一般,五彩缤纷的细雪永无止境地洒落在她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