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转自 桜羽(makeinu.weclub.info)
『涩泽武先生、舜先生
拜启
我是薰,你们过得好吗?相信突然收到这封信的你们,一定会感到相当惊讶。至今杳无音讯,真的很抱歉。由于实在无法与你们取得联系,因此我也渡过了非常着急不安的一段漫长时光。
替我转交这封信函的岩佐木先生,真的是个很了不起的人物。我已从岩佐木先生口中得知在经历那场大逃亡之后,舜及武你们俩都没被判处死刑。我十分开心,当晚甚至一直躲在被窝里头哭个不停。多亏这位先生的亲切态度,我才得以将这封书信送交到你们两位手中。所以请两位务必善待岩佐木先生,拜托你们了。
想写的事情有好多好多。
不过由于岩佐木先生明天一大早就要踏上返回姬路的旅程,因此我非得趁今天晚上连夜赶工写好这封信不可。
其实我很想深思熟虑、条理分明地写完整篇内文,好让你们俩见识到「我也有能力写出这么棒的一封书信唷」的一面,只是因为时间不够用,所以大概无法如愿。因此我决定撇开小细节不管,而是尽可能地多写些自从我来到此地之后,直到目前为止所发生的事情。我猜你们俩肯定都会边说「她还是一样粗枝大叶呢」边哈哈大笑,但事实真的就是这样,我也没办法反驳。我在这方面还真是几乎没有半点成长呢,啊哈哈。
现在,写信这件事让我感到相当开心,总觉得武跟舜好像就在我眼前一样。虽然看起来一定很怪,但我可是边笑边动笔写着这封信,所以你们俩也要边笑边看唷。
我现在所住的这座城镇,名叫调布新町。
这是一座位在名叫多摩川的大河沿岸,人口将近有一千五百人左右的城镇。在关东地区既不算大、也不算小,是个规模中等的城镇。
在你们帮助我逃走之后,我依照武的吩咐,竭尽全力朝着东京直奔,最后抵达了这座城镇。町长人非常好,不仅收留我这个来自外地的流浪客,还给了我一间房子住(事后我才听说幸好当时我身上穿着的是姬路军的军服。町长似乎认识许多旧神追军的朋友)。
甚至连目前我所担任的「士兵职」这份工作,也是町长帮我斡旋来的。
平常就是在町内各处巡视、巡守农田及交易路线,以及指导町民们学习防身武术。当有盗贼团或怪物成群结队袭击城镇时,则跟同样担任士兵职的同伴们一起战斗。这群同伴共有四个人,大家都是特进种,其中一人是很正经八百的学生,另外三人则是怪胎(请放心,怪归怪,但他们都不是坏人)。
大概在一个月前,我首度经历了与其他移民地展开大战的体验。
对方总数多达一千七百人,我方则有八百人。虽然吃了许多苦头,但总算还是成功打赢了这场战役。町役场目前正为了处理战后事宜而忙得不可开交。
我当然也参加了战役,对许多人痛下毒手。我既不打算装成伪善者,而且也知道我今后或许还会再取走很多人的宝贵生命,但老实说真的很难受。我想我这一辈子大概都绝不可能习惯这种事,也很清楚一旦习惯就完蛋了。虽然我知道若想保护这座城镇就非得那么做不可,但也不能因此认定那样做是天经地义的正当行为……
对不起,我好像写了一些很灰暗负面的东西。但既然都写了,我还是决定保留原样寄送出去。我真是笨拙呢。要是时间充足的话,我一定就能写出一封内容更井然有序的书信送交给你们……
然而就算发再多牢骚也无济于事,总之在黎明来临前,我能写多少就算多少罗。这样乱写一通真的很对不起。我想写给你们俩看、想描述给你们知道的事情实在太多太多,甚至多到连下笔速度都追赶不上。
该写些什么才好呢……』
久坂由纪边发出「嗯~」的沉吟声,边抬头仰望着自己房间的天花板。她将铅笔丢回书桌上,开始为书信内容陷入沉思。
久坂家的二楼窗户外面只有一片黑暗的深邃夜色。秋天的昆虫们早已沉眠。九月下旬,夏季气味已淡,夜间的空气变得既清新且干燥。
由纪身穿一套上下均为淡黄色的睡衣,绞尽脑汁持续思考。
这个也想写、那个也想写。但假使写得太过不得要领,最后只会掰成一大篇不堪入目的废文。可是又不晓得下次能再次提笔写信的机会究竟要等到几时才会来临。所以就算被武及舜嘲笑也没关系,总之还是想到什么就写什么好了。
不知第几次下定同样的决心之后,换上正经神情的由纪重新转身面向桌子,将油灯器皿内的灯油添满,再次拿起铅笔。
东京的情势、多摩川沿岸共同体的状况、在这座城镇中的生活景况、这个家的事情、从早上清醒至夜晚就寝为止等,生活林林总总的琐碎事情——
透过驮队筹措到的A4尺寸白纸,转眼之间就被由纪的笔迹所填满。
由纪任由铅笔在纸面上飞舞,脸上的表情也跟着不断产生变化。
宛如当着两人的面拼命讲话一般,或是戏谵、或是露出笑容、或是一脸正经八百、或是泫然欲泪。由纪一边忙碌地变换脸上神情,一边幸福地撰写书信。
涩泽武及涩泽舜,是由纪从小就认识的好朋友。
在五岁时,由纪亲眼目睹姬路市长,涩泽美歌子当着自己的面杀害了双亲,她本人则遭到对方拘捕,被冠上「天子候补生」的身分,并被赋予「涩泽薰」这个新名字。之后直到满十二岁为止的这七年当中,她都一直被幽禁在一个名叫鹤木山楼的训练所,被迫过着毫无自由可言的俘虏生活。
每一天没完没了地面对上午听讲师授课、下午接受肉体锻练课程、晚上则独自一人被关在铁牢、翻阅小孩看不太懂的参考书并边竭力研究教官吩咐的课题的日子——这种照理说极有可能害人精神失常的恶劣环境,由纪之所以能够熬过,全拜身旁有与她一起忍受着同样境遇的武及舜所赐。
『总有一天我们要杀了美歌子。』
『我们要向那女人报仇。让她后悔当年选择了我们。』
由纪七岁时,三只年幼小手在下着雨的森林中互相交叠并一同起誓。她还记得在一场下个不停的大雨中,当时身居天子候补生领导地位的武,双眼燃烧着一股熊熊怒火。
讨伐「永远的少女」涩泽美歌子。
为了一雪惨遭杀害的双亲血仇、以及为了一报正常人生无端遭夺,被关进监狱饱受毒打的悔恨冤仇。
这股决心,深深地刻割在心智尚未完全成熟的由纪心底。只为了杀掉美歌子而活——由纪坦然接纳了这样的生活方式。
一个突如其来的转机,在十二岁的冬天突然到访。
在姬路移民地动员全军所展开的冬季军事演习期间,为了袒护让军旗脱手落地的薰——也就是由纪——所犯下的重大失误,武及舜堂而皇之地当着众多姬路市民的面丢下军旗逃离现场,并为了摆脱追踪一行人的近卫军团,主动挺身为盾,帮助由纪成功逃脱。
『所以你千万不要去恨任何人喔。忘记复仇,逃得远远地去争取你的幸福吧。你如果能幸福的话,我也会很开心的。』
『我会去接你的。等我打败了美歌子之后。』
武在离别之际所留下的这句话,至今仍珍藏于由纪的心灵深处。
之后,辗转流浪至调布新町的由纪,已经在此地渡过五年光阴。
在这个时代,别说是行动电话及电子邮件,甚至连像样的邮件寄送网络都已消失了;要跟相距遥远的其他地方取得联系,几乎可说是难如登天。交易路线上有怪物徘徊其中,危险度极高;即便只是区区一封书信,基本上也只能委托配有精悍护卫的商队代为寄送。而这封书信光是能送抵收件人手中就已经算是万分侥幸,倘若还能收到回信的话,那简直跟奇迹没什么两样。
因此这次可说是千载难逢的珍贵机会。
由纪心无旁骛地振笔疾书。
只见笔芯眨眼之间便被磨圆,由纪又心急地拿起小刀将笔芯削尖,再继续撰写文章。
而书信内容则开始提及有关目前待在自己身旁的众人。
『首先我想介绍的是理绪。她今年十二岁,是我现在的妹妹。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不过她就是我的亲妹妹。她从一出生就无法讲话。大概在三年前,因町长拜托我照顾她,所以我才跟她住在一起。一开始我虽然颇感困扰,但现在我真的是对她疼爱有加。她是个非常乖巧的孩子,不仅常常帮忙处理家事,也相当用功学习学校的课程。我猜她八成比我还要能干。你们要是有机会见到理绪,一定会很喜欢这孩子的。我总觉得她跟舜很配呢。嗯,我总觉得舜绝对会非常中意理绪。』
『调布新町生活课课长——一之谷景子小姐时常关照我。虽然我在五年前流浪至这座城镇之后,就因为无法跟周遭众人打成一片,所以一直过着茧居生活;但一之谷小姐总是常常利用我执行士兵职工作的空档找我聊天,很贴心地设法带领我打进大家的圈子里,等我回神之后,才发现自己已跟这座城镇的居民们建立了深厚的友
谊关系。一之谷景子小姐脸上总是带着笑咪咪的神情,一开始讲话就再也停不下来的她,是个最喜欢热闹聚会的人。乍看之下或许会觉得她很无忧无虑,不过实际上骨子里却是坚强且可靠。或者该称她为幕后功臣吧?总之她是个很迷人的成熟女性。』
『包括我在内,总共有五个人担任士兵职这项工作。刚刚我也有写到,其中有三个人是怪胎,所以就先从正常的那个人开始介绍罗。
真冈牛丸,十五岁。绰号叫阿牛,是万能型特进种。
他的身体机能相当强悍,爆发力十足,手握刀剑的他真的非常厉害。但他生性和善,甚至直到不久之前都还不晓得该如何挥剑劈砍敌人。最近由于发生了不少事,使他好像也必须作好斩杀敌人的心理准备;只不过他温柔的天性似乎还是跟不上这份与生俱来的强大能力,导致他烦恼不断。我在想,武及舜应该可以理解那种感觉吧?要是有你们俩在的话,或许就能提供一些实用的建议给他参考也说不定……我果然还是很不擅长这方面的事,无法好好用言辞安慰他。无论经过多久时间都没办法注意到一些微小细节,连我自己也觉得很丢脸。真希望等我再长大一点,也能变得很擅于处理这类问题……』
『接着介绍斋藤准平先生,今年二十八岁。单身,弓箭高手,是个肌肉纤维系特进种。
虽然只有上半身的部分肌肉获得进化,不过他的弓术相当高竿,甚至连空中的飞鸟都能轻松射下。但平常却总是不太可靠地尽说些无聊台词或干些搞笑蠢事。他超爱喝酒,习惯把射下的飞鸟当场做成下酒菜吃掉。一旦喝醉就会开始跳起奇怪的舞蹈,或是唱起奇怪的原创歌曲,有时还会跳进多摩川随波逐流。像前一阵子他又整个人醉醺醺地被河水冲往下游,而早就习以为常的大家并没有派人搜寻,但由于直到隔天早上还没看到他回来,才开始感到担心并动员人力潜进河底打捞,结果到了将近中午时分,只见他拼死拼活地施展仰泳自下游一路游回来,看得町役场的人纷纷指着他哈哈大笑。似乎连斋藤先生本人也不记得自己昨晚究竟在哪做了些什么,只知道猛一回神才发现自己正以仰泳方式咬紧牙关逆流而上。喝醉酒真是可怕呢。话又说回来,武也已经快到可以喝酒的年龄了吧?记得要浅尝即止就好喔。』
『羽染静小姐,十九岁。派遣女忍者,是万能型特进种。
她是位相当不可思议的人,或者该说她身上充满谜团。总是闭着双眼、身穿胭脂色运动服。沉默寡言的她,就算举办了派对之类的活动,也总是维持正坐姿势,动也不动地窝在房间角落。她给人一种平常绝不会多管闲事,习惯躲在幕后保持低调,但只要碰到紧要关头就会突然从旁边现身,手脚俐落地解决问题,然后又咻——地悄然消失不见的感觉。像在不久前的那场大战当中,她也表现得相当可靠,一个人就收拾掉五名鬼道众高手。照理说她肯定是出身某个著名宗派,实力极为高强的女忍者,我还真不晓得她为何会被派遣到这么小的城镇。此外,她也常动不动就把「日薪低廉」这句牢骚挂在嘴边……尽管觉得那八成是个人隐私问题而没多加追究,但我还是对她究竟是基于何种缘故而被派遣到这座城镇的事感到耿耿于怀呀。啊,还有还有,她身上所穿运动服的颜色偶尔会变换成暗红色,不过只要一开口询问,她就会猛然睁大双眼,抛出「运动服……跟往常一样没错吧?」这句话来恐吓我。因为实在很可怕,所以我决定了,不管静小姐身上的运动服再产生任何变化,也绝不开口吐槽。你们俩以后就算有机会见到静小姐,切记绝对别问她有关运动服的问题比较好。静小姐一睁开双眼,就会展露出宛如曾在世界遭受污染前流行过的老旧动画女主角般充满五彩星光的眼眸,真的非常可怕啊。』
『最后轮到玉。年龄不详、外貌看起来差不多十五岁左右,是个再生系特进种的短剑好手。名字就叫玉,这一点很了不起对吧?由于诸多复杂原因,他在我们首度碰面时并没有名字,我们为了方便称呼而替他取名为玉,之后就直接固定成他现在的名字。其实玉身上藏有一些一旦让你们俩得知,肯定会吓得人仰马翻的天大秘密,但写在信上搞不好可能会造成问题,所以我就不写了……或许用这样的写法反而会害你们感到更加好奇……不过我不能写,而且也认为那肯定是就算不写也没差的事。这与玉的过去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毫无关连,我就把我所认识的玉写在信上给你们看罗。
玉他总是嬉皮笑脸、缺乏干劲、放任自己饿肚子、每次开口要他帮忙都会充耳不闻、工作时常常混水摸鱼、一犯错就把责任推卸到同僚身上、又爱讲低级笑话惹人发笑、只要我家轮到理绪下厨,他就会突然冒出来,一脸理所当然地盘腿坐在矮茶几前面等吃饭。如果开口责备他的生活态度,他就会用放屁当作回应,真的是个无药可救的家伙,就连我也是这样一条一条地写下玉平常的言行举止时,才再次深刻体认到「他简直没救了啊」。话虽如此,实际上他却是个天字第一号的大好人。一开始虽然觉得他不仅嘴贱、生活态度随随便便、大概连个性也乖僻到不行……但仔细了解他的为人之后才发现,事实并非如此。在紧要关头时,他会相当正经八百地采取行动,试图帮助周遭的己方同伴,真的非常可靠。
像在不久前的那场大战当中,要是没有玉的出手相救,我可能早就死了。我所处的部队不慎被孤立,一再遭到敌人挥军猛攻。我当时心想「完蛋了,绝对无法活着回到城镇……」,已陷入半放弃状态。但玉却穿越火墙赶来救我,代替不谙战事的我指挥部队奋勇抵抗。拜他所赐,许多同伴因而获救,战局也跟着好转,最后才得以大获全胜。平常他习惯装笨……或者该说他分明就是个笨蛋,不……有时甚至会笨到令人无言以对的地步,老时说,我真的很好奇他为什么可以笨到那种程度。但他不光只有笨,他为人很和善、又值得信赖,已成为这座城镇不可或缺的存在。尽管玉平常真的笨得令人傻眼,很多人也认定他就只是个单纯的笨蛋,不过讲归讲,他骨子里还是很正经八百的喔。
……等等,好像有点奇怪。我是不是写太多有关玉的事啦?连我自己都写到满脸通红了。唔哇,好难为情唷,可是时间真的不够了,这封信就直接寄出去罗。虽然写了好几次,但我还是写得这样乱七八糟的,真的很抱歉。唉,真是的,要是时间足够的话……要是今晚能够再多个四十小时,我就能写出更像样一点的书信了……』
『呜哇,天空开始变亮了啦。岩佐木先生说过他将在天明之际动身启程,所以已经没时间了。
我想你们就连想回信八成也很困难吧,因此我本来就打算尽量少对你们俩提问。不过,你们俩都过得好吗?没生病也没受伤吧?有没有遭到虐待?我真的很担心、很担心。甚至还曾担心到无法入睡。不过就岩佐木先生的说法听起来,你们俩都大有成长,而且还备受姬路民众们的爱戴。所以我便决定不再担心你们的安危了。
我好想见你们喔,真的好想见到你们,非常非常希望能见到你们。
实际上,只要我也跟岩佐木先生一同前往姬路,心愿就能完成,但是……
这座城镇若少了我,会相当麻烦。
高比良町长如此说过,他说透过前阵子那场大战,我的存在已广为关东其他大规模移民知悉,而这件事则能成为抑止战争爆发的力量。
町民们也都跑来拜托我,希望我能留下来。他们说,只要我留在这座城镇,大家就能安安心心地过生活……
而且,经过这五年,我也已经深深爱上了这座调布新町。
理绪、一之谷小姐、担任士兵职的同伴们、町役场的员工们,以及居住在这座城镇的民众们,我都好喜欢好喜欢他们。
我实在无法把这份心情,跟想见武及舜的思念摆到天秤上权衡轻重。我不想思考究竟哪一边比较重要。对我而言,武及舜、还有调布新町的大家,都是我最喜欢的人,任何一方都不可或缺。
我无法顺畅地写出想要表达的意思……但如果可以的话,我很希望能直接飞往姬路。
不过要是那样做的话,我就等于是抛弃了这座城镇的所有居民。
现在的我……实在办不到。
这绝对不是意味着这座城镇比武及舜还要来得重要,而是两者之间根本就无从比较……
我其实很不擅长将自己的心意表达给他人知道,虽然我很想写出能让我更明确传递出自己内心想法的文章,但又不晓得该如何表现出来比较好。或许你们俩会看得有点心浮气躁,这点还请见谅。
假使日本能够变得更加和平,怪物们也变得温驯乖巧,并且可以不必在意其他移民地的目光,安全地沿着交易路线来往于各地的话,不知该有多好。如此一来,我就可以轻松地去见你们俩了。甚至还可以更频繁地寄送信件互通讯息……
再继续谈论梦想大概也讲不完吧。这样草草结尾真的很抱歉,不过岩佐木先生就快要动身了,我只好在此停笔。由于回信大概也很困难,因此你们俩用不着勉强也没关系。我会一直期待,与你们俩再度相
逢的那一天能够早日到来。所以,请你们俩务必健健康康地渡过每一天。只要还活着,我相信总有一天我们必能重逢。
敬上
西历二〇七七年 九月二十六日 于东京 调布新町 涩泽薰』
写完之后,由纪转眼望向窗外。
天空开始染上一抹淡淡紫色,已经没时间了。
耗费一整晚写下的书信,成了一部用了三十七张A4尺寸白纸的长篇大作。她很佩服自己居然有办法写下这么多东西,结果,她终究没有在信上注明「久坂由纪」这个属于自己的真实姓名。在武及舜面前,自己只须维持涩泽薰的身分就好。她很怕要是将他们不习惯的真名写在书信里,也许就会不经意地拉开自己与他们俩之间的距离。
快速浏览过文章内容,点了点头之后,由纪这才连忙脱掉睡衣,换上子鹿色军服,用油纸包住厚实的信纸并以绳子捆紧,接着取出两颗藏在神龛后面的斑纹玛瑙,一把抓在手上冲出寝室跑下楼,匆匆忙忙地奔离久坂家。
在逐渐蕴含一丝凉意的初秋朝霭之中,由纪拔腿奔向多摩川堤岸。
公鸡开始啼叫。麻雀们也飞舞于淡紫色的天际。由纪气喘吁吁、灵活地前后摆动着她那修长的四肢。
与准备前往农田耕作的町民们擦身而过的她一边开口互打招呼,一边吸取清新空气,让熬了一整晚的脑袋恢复清醒,同时加快脚步奔上堤防斜坡,随即看见在多摩川下游地带,归调布新町管辖的区域东边附近,有一群人呈现出剪影般的姿态一字排开。
澄澈透明的金色光芒,照亮了人群剪影的对面天际。天空则试图将覆盖在身上的淡紫色转换成淡桃红色。早起的鸟儿们也一边轻声鸣唱,一边斜向横掠过天边。
「请等一下!」
大声呐喊的由纪笔直冲上堤防顶。
剪影们纷纷回头观看。在影子当中,有一具格外醒目的魁梧巨躯。不对,与其说是魁梧,倒不如用肥胖来加以形容还比较贴切一些。只见全身上下都裹着纯白色军服的他跨坐在驼鸟加螳螂双镰组合而成的怪异生物上头,背上还绑着一支十字形铁戟。
「岩佐木先生……!」
这阵呼叫声中夹带着一抹安心感。太好了,他还没出发。由纪将练气集中至脚踝下方,发动能力快步疾驱。
町役场职员们的脸上笑容浮现于逆光之中。
一之谷面带微笑。时常到久坂家举办宴会的七、八名熟稔职员们,也笑着迎接由纪的到来。同为士兵职的斋藤准平及真冈牛丸两人也前来送行。而在这一行人的中心,亦可看见调布新町町长,高比良启十的身影。
「对不起,我赶着写完这封书,所以迟到了……」
纵身冲入一行人之中的由纪一边调整呼吸,一边举起抓在手中那堆捆绑成束的信纸。
坐在镰鸟鞍上,背上背着十字形铁戟的岩佐木满男一脸诧异地转眼望向由纪。
「那就是你要送给姬路友人的信件……吗?」
「是的,给您添麻烦了。对不起,是不是太重了呢……」
由纪将行李交托至伸手欲接的岩佐木掌中。俨然如同旧时代相扑力士的岩佐木,脸上的讶异神色变得愈来愈浓厚。
「这封信还真厚啊。」
由纪满脸通红地低着头说道:
「对不起,因为愈写愈开心,一个不注意就写太多了……」
岩佐木花了少许时间凝视这件行李,随后便动作粗鲁地将它塞进扛在肩上的布袋。
「我收下了。我会确实将这封书信送交至鹤木山楼的两位天子候补生手中。」
「非、非常感谢您!另外,那个,这虽称不上是什么谢礼……」
由纪自裤子口袋里掏出两颗附有斑纹的黑玛瑙,试图将它们塞进岩佐木掌中。
「我不需要。」
岩佐木不太高兴地把宝石推回由纪手里。
「不,这只是我的一点小小心意,请您务必收下。」
「要是再接受这座城镇的人士关照,只会害我身为男子汉的尊严尽失。各位释出的善意已经足够,就别再让我继续丢脸下去了。」
「我只是希望岩佐木先生能够平安返抵姬路而已。相信对旅人而言,宝石一定比其他随身物品更有用处。斑纹玛瑙据说能作为媒介,将冥界的奇特力量运送至人世,可以高价卖给修行者及密教宗师。既然您不远千里地替我寄送这封信,就请您让我略尽一些心意吧。」
面对由纪的拼命恳求,岩佐木依旧充耳不闻地试图回绝这份斑纹玛瑙赠礼。一之谷及斋藤虽然也接连开口拜托他收下,然而岩佐木这名顽固的男子却死也不肯改变心意。岩佐木早已察觉到凭由纪的财力根本就买不起这两颗如此硕大的斑纹玛瑙。这八成是她花光存款才买到的玩意儿吧。正因如此,岩佐木才无法收下它们。
此时启十出面,使事态有所进展。
「这座城镇的民众都想卖个人情给岩佐木先生。为了有朝一日再次相逢之时,能请岩佐木先生偿还这份人情。岩佐木先生,就请让我们为了那一天而卖个人情给您吧。」
「可是,就算您这样说,我也不能再……」
启十先侧目看了面有难色的岩佐木一眼,随即从由纪手中收下斑纹玛瑙,直接转交给站在一旁的牛丸。接着殷十以町长身分对面露诧异神情的牛丸发号施令。
「卖个人情给岩佐木先生。而且要是个让当事人这辈子都感到惶恐的天大人情。」
「是。」
理解命令涵义的牛丸,展现出他与生俱来的速度跃上镰鸟座鞍,不留半丝回绝机会地将两颗斑纹玛瑙塞进岩佐木的布袋里,再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飞快动作跳回地上。
领悟到再拒绝下去就太不解风情的岩佐木,如今也只能面带苦笑眺望着这群生性和善的町民。
「……感谢各位的关照。诚如高比良町长所说,我这辈子将再也无法在这座城镇的民众面前抬起头来。」
不擅言辞的武者以这句话作为告别。
打从与白河的战役告一段落至今,虽然众人一再恳求他留下,但作为姬路移民地所属军人的岩佐木,始终以跳槽加入调布新町一事为耻。虽然在白河战役期间,因为受到鸟边野的诡辩及战场狂热气氛影响而出手助了武藏野军团一臂之力,不过当他一恢复冷静,随即自我反省,认为自己身为姬路移民地第三大队曹长,根本就不该参加这场与自己毫无关连的战役。既然获得释放,就该返回姬路,为远征失败一事负起全责才对。
如今,岩佐木准备启程回姬路报告鸟边野大队惨遭全灭的结果,同时也已作好接受应得惩处的觉悟。
其实纵使他不这么做,只要就此滞留在调布新町,接受邀请担任这座城镇的士兵职,便可享受自由自在的充裕生活。实际上,最应该负起远征失败责任的大队长,鸟边野米盖尔已经带着满脸笑容接受启十的邀请,加入了这座城镇的军事体系。鸟边野抛开对姬路移民地的忠诚心,选择更高地位及舒适生活的态度,对生存在这个时代的人而言可说是极其正确的作法。在法律、政府及执行惩处机构皆不存在的现今,鸟边野的生存方式本来就再理所当然不过。
但是岩佐木却无法认同这种理所当然的作为。
岩佐木为了接受惩罚,正准备穿越怪物及盗贼横行猖獗的危险街道,重返位在远方的姬路移民地。他下定决心,认为这是自己对参与这场远征而命丧九泉部下们的赎罪法。这份心思强烈到足以排除掉城镇居民们的任何恳求。而由于跳槽加入调布新町阵营的鸟边野,早已不再是岩佐木的长宫,因此丧失了能对过往部下发号施令的权限。最终的结果便是,没有人能够改变岩佐木的坚定心意。
岩佐木挥动着远征大队唯一幸存的镰鸟——这只鸟在篡夺王再临之际,因拒绝与岩佐木一同跨越铁桥而逃过死劫——身上的缰绳,他转眼望向多摩川下游。就跟西征时一模一样,他将循着旧国道二四六号往西挺进的路途前往姬路。
「能够认识岩佐木先生,是老夫此生最开心的一件事。请您务必珍重。」
比任何人都还要热心地试图挽留岩佐木的启十这番话,正是调布新町民众们送给他的道别心声。
岩佐木隔着肩膀低头致意,随即轻蹴马镫。只见镰鸟有点笨重地摆动双脚,沿着堤防上方朝向朝阳直奔而去。
町民们边挥手边目送那庞大的背影离开现场。
由纪则注视那逐渐变小的岩佐木背影,由衷地祝福他此行能一路顺遂。相信凭他的身手一定能完成这趟艰险之旅,将那封书信送交至武及舜的手中。由纪深信不疑,并为他献上祈祷。
始终未曾回头的岩佐木,其庞大的身躯悄然消失于染上淡桃红色的川流彼方。
朝阳自岩佐木消失的方向缓缓露脸,为送行的人群身上覆盖了一层淡淡的色彩。
经过片刻之后,大家放下挥舞的手臂,一之谷转头望向在场众人。
「虽然觉得寂寞,但也没办法。毕竟那是岩佐木先生的决定啊。好啦,我们也紧接着为今天揭开序幕吧。因为还有很多跟
白河地区有关的事情正等着我们去做唷——」
一之谷以开朗的语调拍拍双手如此说道,敦促着町役场的职员们回到各自的工作岗位上。连日应付繁忙工作而精疲力竭的职员们虽然纷纷露出失望的表情,但还是乖乖地跟随一之谷返回市町。
此时,启十小声地对同样转身准备返回町役场的由纪说道:
「我有点事想跟你私下聊聊,跟我走一趟离屋吧。」
说完,启十便不发一语地沿着道路往前走,由纪神情讶异地看着启十。所谓的离屋,是指座落在町役场用地一角的小小木造平房,专门提供给突然到访的客人或大使留宿用的房屋。由于派上用场的机会少之又少,因此启十时常利用这间离屋作为密谈场地。
由纪内心深处涌现出一股不祥的预感。她可以预料到所谓的私事内容八成跟军务脱不了关系。在岩佐木毅然离去的现在,调布新町的军事重任将更明确地落在由纪的身上——她对这件事也早有觉悟。
而自己身上这股与生俱来,且经过千锤百链的力量,将只为了守护这座城镇而存在。如今的由纪,已具备了这样的觉悟及决心。
于是由纪凛然地抬头挺胸,面露严肃表情,与敢十共同迈步走向离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