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后,请您看着,我会向您如家畜般的可憎敌人复仇。
——我会让她尝到您承受的所有屈辱。
——所以,请您安眠吧。
十五岁的卡路儿·阿巴斯再次坚定决心,一边操作双座式水上战斗机阿尔康号的操纵杆,一边伸长脖子看着飞翔在机身正下方两千公尺高空的伊斯拉,阿尔康号前方只有挡风板没有座舱罩,可以直接看到外界的风景。
这座巨大的岛屿周长越七十公里,面积约两百四十平方公里,昂然飞翔在空中,超过一万名的移民挤到岛屿外围,向遥远地面上逐渐远离的巴雷特洛斯共和国道别。
然而卡路儿的眼神追踪的既不是故乡也不是伊斯拉,而是站在范·维尔军巷一角、贵族高官及高级将校中央的少女。
距离风之革命已经过了六年,但她仍旧完全没有改变。白色的上衣、银白的头发、脸颊上的装饰、难以忘怀的白色外貌——卡路儿以充满憎恨的眼神盯着这名宿敌。
把美丽又温柔的母亲送上断头台的篡夺少女,她从自己的身边夺走一切,包括身份、家庭和双亲。
——妮娜·维恩特,我绝对不会原谅你!
“啪!”
卡路儿的内心独白被这样的声音打断,他摸着挨打的后脑转头,瞪着自己的干妹妹。
十五岁的艾黎儿·阿巴斯用一双和平时一样圆滚滚的大眼睛看着卡路儿说:“喂,你是不是又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啦?驾驶飞机的时候别发呆,很危险耶!还是换我来驾驶吧?明明我的飞行技术比你好,为什么要我坐在后座?太不公平了!”
她及二连三地提出毫不留情的批判,像是把地上的石头一颗颗捡起来往卡路儿的身上砸过去。
卡路儿瞥了一眼没有血缘的妹妹,对她傲慢的态度故意叹一口气,将脸转回前方反问:“训练学校的毕业考试结果,是谁比较高分啊?”
“我说过很多次了,那是教官没有眼光,基本上我们的实际测验根本没有多大差别,你只是笔试考得比较高分而已!”
“结果就是结果,不要老是像小孩子一样抱怨。”
“哼,别一副了不起的样子!你在伊斯拉一定叫不到朋友,真可怜。”
“我才不在乎,反正我也不打算成群结党,只要当飞行员就好。”
“哇,真讨厌,你少摆出王子的嘴脸,明明早就被赶下王座,现在还自以为是王子!”
“喂,你以为我是傻瓜吗?我当然知道自己已经不是这个国家的第一王子,对那个地位也毫无留恋。”
“你这个人个性最大的问题,就是不承认理想中自己和现实中自己之间有着令人绝望的差距,还误以为现实中的自己就是理想中的自己!”
“我根本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总之我得提醒你,在伊斯拉别说出有关我过去的事,否则被人发现就麻烦了。”
“别担心,反正不会有人相信,这年头冒用你名字的人太多了,即使我告诉别人实话,大家也只会觉得,又出现一个自称卡尔·拉·伊尔的蠢蛋!”
“嗯,我想也是,反正别人不相信亦无所谓,话说回来,那些伪称是我的人未免太无耻了,明明在人格和举止方面都不如我,也不照镜子反省一下!”
“你这个人果然一辈子都不可能交到朋友。”
“我早就说过不需要那种东西。”
“随便你!好啦,大家都已经开始准备降落了,飞机场有两座,你别搞错,降落到骑士团专用的机场啦!”
“哇,我都没发觉!”
就如艾黎儿所说,凯格斯高中飞行科学生组成的阿尔康号编队已经缓缓进入降落回旋,降落目标是伊斯拉左方的艾斯可里埃机场——这里是提供飞行科的见习飞行员使用的小型机场。
卡路儿握着操纵杆,顺着风势跟上队长机,伊斯拉的景色已经近在眼前,连地面得起伏都想当鲜明。
伊斯拉不是海上孤岛,而是空中孤岛。
岛上的岩石组成当中,有九成是违反重力原则飘浮的‘浮游石’矿物,在原始状态下,伊斯拉只是一座在天上随风飘动的‘空中之岛’,后来由巴雷特洛斯共和国、斋之国和贝拿雷斯帝国共同投资基金,花了十年岁月开发农地并建筑居住设施,设置六座炮台、两座飞机场。军巷、渔港以及可操纵岛屿行进方向的方向舵与推进装置。在如此的努力之下,伊斯拉现金具备的武力已经凌驾一艘超级飞行战舰,并继续在空中飞翔。
相较于巴雷特洛斯、斋之国和贝拿雷斯等三大国拥有的武力,伊斯拉不论在对地、对舰或对空的攻守方面,都可称得上是最优秀的武器。
伊斯拉外缘的六座炮台火力等同于六艘路纳·巴克飞行战舰。除了十八座口径五十公分的对舰炮之外,岛上还有超过两百座对空炮,刺猬一般散布在全岛各个据点,遭到空袭时可以射出注意遮蔽整个天空的对空炮弹,岛屿地表的两座飞机场随时都有两百架以上的战斗机、轰炸机和鱼雷轰炸机保持待命状态,发生紧急状况时,掩护对会防御伊斯拉周围空域,制空对则会对敌军的空舰部队施以果断的枪击、炮击与雷击。更重要的是,如此可观的空中武力在天然岩盘的守护之下绝对不可能‘沉没’——就如一般武器无法击沉海洋的岛屿,如果要‘击沉’伊斯拉,就得将构成岛屿的浮游石全粉碎,此外,岛屿上还可居住超过一万名的居民,因此伊斯拉也具备‘运输舰’的功能,能将众人安全护送至目的地。
换句话说,伊斯拉兼备六艘超级战舰、两艘大型航空母舰以及载客一万人的运输舰技能,简直是‘空中无敌要塞’。
但它的厉害之处不仅如此。
伊斯拉具有要塞说没有的‘机动性’,这才是它所向无敌的最大因素。
要塞与舰队的战斗方式相较之下,一般都认为舰队较为具有优势,相较于固定不动的要塞,舰队可以在海上或空中游走;要塞炮台必须随时预测地方的移动方向才行予以炮击,但舰队却只需计算己方的移动目标就可准确攻击要塞。因此,战斗中先被击垮的通常都是要塞。然而伊斯拉却没有这个缺点,它可以边观察敌军舰队的行动自行移动,以压倒性的活力和稳如泰山的地盘击沉舰队,可说同时具有要塞‘难攻’的有点与舰队‘机动性’利处。
由于伊斯拉作为武器的优异性母庸置疑,使得在外交方向想走协调路线的三国之间展开了阴险的钩心斗角,长期进行台面下的斗争,最后搞得全体当事人都精疲力尽,心想‘这么麻烦的东西干脆送到没人看得见的地方算了’,因而决定将一群被时代遗弃的麻烦人物送到岛上,放逐到天空的尽头,伊斯拉在战乱时期必定会被视若珍宝,但在和平的时代,却只是勾起国与国之间不必要猜忌的无用废物。
这次的旅程虽然冠上‘向未知世界挑战’的名义来蒙骗一般大众,但是看在知识分子的眼里,这项计划很明显是将失去利用价值的人集中到伊斯拉,以便放逐到遥远的边际,可说是名副其实的‘流放离岛’。
新时代的领导人刻意粉饰这项事实,将妮娜·维恩特等旧时代的功臣驱赶到再也无法返回的地方,先前盛大的出航仪式也只是为了避免大众认清现实的幌子,乘上伊斯拉的一般民众几乎都保持着‘发现天空的尽头’之浪漫理想,但统治伊斯拉的贵族高官却都深刻了解自己被放逐的身份。
伊斯拉的地标交织着种种梦想、希望与绝望,朝着不动星艾隄卡飞翔。
挡风板的前方,队长机的高度逐渐下降。
卡路儿谨慎跟上,但注意力却被伊斯拉的精光吸引。
由于种种因素,飞行科的学生至今只有在演习时曾降落在伊斯拉一次,而且只停留两个小时就再度飞回地面,不仅没有在岛内观光,甚至连将来要就读的凯格斯高中和宿舍都没参观过。
这当然是为了避免泄漏伊斯拉内部而采取的措施,不过多亏如此,此刻的卡路儿对于眼前的一切景象都感到新鲜无比,在演习时,光是跟在队长机后方就已经耗掉他所有的心力,但在此刻第二次飞行时,他却没有足够的余裕去观察伊斯拉的地表。
不久之后,飞机右手出现形同伊斯拉中央脊椎的阿斯卑纳山脉,这座山脉标高约八百公尺,山顶是光秃秃的岩石,山坡上则经过植树,覆盖着绿色的森林,长脚的鸟群展开橘子色的翅膀乘风飞翔。
伊斯拉自然环境相当丰富,虽然经过十年岁月在上面建筑人工设施并铺上道路,不过从上空鸟瞰,仍旧可以看见地表大半还是属于绿色的大自然与黄色的耕地,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就是坐落在伊斯拉的锡克拉湖清澄的蓝色湖面,卡路儿今后居住的男生宿舍便在湖畔,早晨和傍晚想必可以欣赏到水边清秀的美景。
平民居住的‘圣特汝尔’也位于锡克拉湖畔,由空中鸟瞰,沿着大街并排的商店街上全都是红、蓝、白、黄各种颜色的原色屋顶,展现出华丽的气象。由湖泊引水的渠道流经街上,小小的平底船游走在水面,先搬到岛上的孩子们正在玩水。
“在街上也可以游泳,感觉好像很好玩,到了夏天一定很凉爽、很
舒服。”
“你脑袋里只想着玩啊?”
“有什么关系!想着快乐的事情有什么不对吗?”
“随便,不过小心别搞到留级的地步。虽然我们没有血缘关系,当我可不希望有个丢脸的妹妹。”
“我不是你妹妹,是姐姐!”
她再度喊出这六年来一再重复的台词,卡路儿已经懒得叹息,迅速开始准备降落,一边降低速度一边观察风向,静止漂浮在空中固定的一点。
伊斯拉岛随时都在移动,虽然只是低速飞行,但也不会客气到飞机降落时特地停下来等候,因此战斗机的飞行员必须将伊斯拉的前景速度也纳入计算之内,同时考虑现成风况,才能正确降落在目标地点。
这对于见习飞行员而言算是相当困难的任务,因此为了避免擦撞,必须花时间一架架分别降落。
卡路儿看着同学们以笨搓的操作方式勉强落到伊斯拉,接着就轮到他上场了。
“不要出丑哦!”
他不了会来自后座的嘲弄,着手进行曾在学校教官怒骂之下一再反复的操作过程:检查仪表的数值,隔着机壳感受风况,将阿尔康号驾驶到红土起降场地而画的箭头正上方。
他在同学的注视下,正以为毫无问题而准备降落到地面时,一阵飓风突然袭来。
“哇!”
机身剧烈摇晃一下,卡路儿不禁惊叫一声,阿尔康号在主旋转翼朝上、保持漂浮状态时最容易受到风的影响,此时所需的操纵技术对菜鸟飞行员来说原本就最为困难,而此刻却又惨遭强风侵袭。
“哇、哇、哇!”
卡路儿焦急地想要重整态势,但驾驶中最忌违的就是焦急。阿尔康号的操纵杆相当敏感,飞行员甚至被教导要像拿着鸡蛋一般操作,只见克鲁尔指尖儿动摇立刻传达到机身,机首向上翘起,大幅偏离降落目标地点。
“哇啊啊!”
卡路儿发出难堪的叫声,此刻的阿尔康号就像醉鬼一样在原处不停打转,完全失去控制,令他不禁惊慌失措。
艾黎儿怒吼:“喂,冷静点!”
“艾黎,救命!”
“冷静点!把旋转翼朝向前方,机首向下!”
“哇、哇啊啊!”
“不要鬼叫,快点!”
“啊啊啊!”
“驾驶的时候不要大叫!”
“好、好可怕,艾黎!”
卡路儿边喊边压下操纵杆,原本朝着上方的旋转翼因而转向前方,机首下降,阿尔康号降低高度并获取一定的速度,等到机身储备足够的升力后,艾黎儿太阳穴冒出青筋怒吼:“就是现在!转向右方!”
“母后!救命~”
“闭嘴!恋母情节的笨蛋,快点操作!”
“这、这样就行了吗,艾黎?”
“别担心,看前面、前面!”
“啊……停住了,艾黎!我停住了,我们得救了!”
“别高兴的太早!我们还得降落,你忘了吗?”
“我、我知道啦,别对我大叫。”
直到机身完全恢复稳定,卡路儿才有心情回嘴,他红着脸再度接近降落目标地点,终于成功降落,并在教官冷淡的视线下从驾驶座跳到翼面上,再从翼面跳到地上。
艾黎儿踏上伊斯拉,伸了一个懒腰之后劈头对卡路儿说:“哎,刚刚真丢脸!都是你害的,新生活有个超差劲的开始!”
“吵死了!刚刚突然刮起大风,我有什么办法?”
艾黎儿冷冷地看了卡路儿一眼,接着缓缓扭曲五官,装出极端欠揍的表情,模仿卡路儿先前的声音喊:“呜哇~艾黎~救命~救命!”
“吵死了,你叫什么?我刚刚才没有这样喊!”
“母后~救命!”
“我才没说这种话,别捏造别人的台词!”
艾黎儿又装出白痴的表情,转动着眼珠子将十指指尖放在头顶,以双肩围出心形,双脚则歪成O型腿,用愚蠢的口吻喊:“艾黎~停下来了~停下来了~我们得救了!”
“你这是什么蠢姿势?不要站成O型腿发出怪声!我根本没说过这种话,我刚刚之事向你寻求建议而已,哪有做出这么窝囊的动作!”
“你本来就很窝囊!”
“才没有,我一点都不窝囊,只是运气不好!”
“你还找籍口?真难看、真糟糕,果然还是该由我坐在前座驾驶才对。”
“哼!换你来驾驶,早就坠机了,刚刚是因为我技术好,遇到强风才没有坠落。”
“你还嘴硬,真像个白痴——不对,你本来就是白痴!”
“才不是嘴硬,我是在陈述事实!”
两人边吵嘴边离开起降场,在航空指挥所的前方停下脚步,完成降落的其他学生也都聚集在此,卡路儿只有在演习时见过他们,甚至不能称得上是点头之交。明天凯格斯高中在举办入学典礼后会进行编班,或许要等到那时才会正式彼此自我介绍,由于卡路儿对自己先前降落的丑态感到极为羞耻,想尽量避免其他同学的视线,便站在与大家隔着一段距离之处。
头顶上是一片悠闲的蓝天,由于伊斯拉正在移动,因此在这两千公尺的高空持续吹着微风,但不像先前预期的那么冷,春天时只要多穿一件衣服大概就够了,空气则比地面清澄许多,连远处阿斯卑纳山棱线岩的凹凸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今后将一同度过校园生活的飞行科学生总共有四十八人,男生三十四人、女生十四人,班级将分为两班,预定籍由同学之间的竞争来提升彼此的技术。
聚在一起的男同学不时偷瞥艾黎儿身上。卡路儿也发现到这一点,只有艾黎儿似乎完全没有察觉,执拗地继续批判先前的降落过程。
“你的问题就是太容易被击垮,一下子就陷入惊慌状态。平时一副了不起的样子,遇到一点挫折就马上哭丧着脸,而且事后还忘记自己刚刚吓得半死的蠢样子!你这个人只要是对自己不利的事情便会通通忘记,大脑构造未免太任性了一点,你应该更严厉训练自己的脑筋才行!”
“……”
“喂,你有没有好好听我说话?”
“呃,有啦,我在听。”
看到艾黎儿一双大眼睛从近处看着自己,卡路儿边移开脸便随口回答,他因为感受到其他同学的视线而很不自在,但艾黎儿丝毫没有意识到这点,照样维持平常粗野,专横且自我中心的态度。
——她不说话还挺可爱的……
卡路儿内心惋叹,抬头望着天空。
同学们一一降落到地面上,每架飞机都毫无问题,目前为止大概就以卡路儿的降落方式最差劲,新生活的确如艾黎儿所说,有了一个最糟糕的开始。
飞行科教官结束简短的训话后,四十七名学生坐上巴士。其中约有半数学生前往平民区‘圣特汝尔’,其余则到骑士团员居住区‘范·维尔’,学生人数虽然总共有四十八名,不过其中一人已经先到伊斯拉,因此今天缺席,等明天入学典礼时才会加入。
卡路儿和艾黎儿连同一般学生在圣特汝尔下了巴士,单手提着背包踏上崭新的街道,留在巴士的学生属于骑士阶级,在此下车的学生则属于平民阶级,卡路儿抬起头,隔着车窗看到未来的骑士以带有优越感的视线俯瞰平民。
——只不过是区区骑士阶级,那是什么了不起的态度!
——我是第一王子,要是在往日,你们这种阶级的人根本不配跟我说话。
“啪!”
卡路儿的内心独自被这声音打断,他摸着被打的后脑勺,转身瞪着后方的艾黎儿。
“你刚刚是不是在想,明明就是你比较伟大?”
“我、我哪有?我才没有这么想!”
“骗人!要不然你干嘛用凶狠的眼光瞪着巴士?”
“我的确瞪了他们。可是并没有觉得自己比较伟大。只是想到,他们不过是区区骑士阶级……”
“那还不是一样!”
“吵、吵死了!你干嘛管这些小事?别乱猜,继续往前走吧。”
飞行科的一般学生跟在负责引导的职员后方,好奇地观察他们即将在此生活的圣特汝尔街道。
踏上铺着全新的石板,沿路的建筑武龄再久也不会超过十年,洁白的墙面看上去相当赏心悦目,路上几乎没有野猫野狗,顶多只有居民带来的家犬乖乖坐在门口,相对的却有许多野鸟停在色彩鲜艳的石板屋顶上,发出各式鸣叫声。
其中最特别的就是从飞机上看到的渠道。遍布市区的渠道底部和侧壁都由坚固的白石建造,从锡克拉湖引来的水映照着天空的颜色,仍旧显得清澄而透明。往来于水面的平底船泛起涟漪,船板上陈列着湖里养殖的贝类和鱼类,城里的居民想买东西便由岸边呼唤船上的商人。看来湖里似乎养殖着许多水产,鱼贝类相当丰富。
当穿着飞行服的学生走在路上,先搬入的居民们纷纷对他们微笑挥手或鼓掌欢迎,甚至还有热心的欧巴桑主动跑上前,将糖果和饼干塞到学生手中。路旁的店挂着五颜六色的看板,饮食店飘来难以形容的香气,孩子们嬉闹着跑过喷
水池旁边,路边还有许多摊贩卖着气球、装饰品、儿童用面具、棉花糖、冰激凌等等。听到摊贩的叫卖声,有些学生一时冲动便松开荷包。卡路儿原本也想买冰激凌,但他想到艾黎儿一定会骂他别浪费生活费,最后还是放弃了。
整条街上都充满活力。
除了周围有防风林遮蔽算是一大特色,这座城市看起来就跟地面的乡村城镇差不多。伊斯拉总人口约一万三千人,其中将近八成都居住在圣特汝尔,而支持居民日程生活就是卡路儿等人此刻行经的商店街,从居民们身上可以感受到对即将展开的旅程抱持的期待与希望。
花费约二十分钟参观了圣特汝尔的主要街道之后,学生又分为两组,一组是与双亲一同移居到伊斯拉的学生,另一组则是独自来到伊斯拉的学生,随同双亲移居的学生前往平民区的家中,其他学生则是职员的带领下前往湖畔的学生宿舍,卡路儿和艾黎儿当然也属于后者。
一行人往城市边缘前进,踏上环绕锡克拉湖的湖岸小径。
走了大约十分钟,湖泊出现在眼前,南方天顶射下来的阳光反射在几乎没有掀起白沫的深蓝色湖面上,纯白色的水鸟带着皱鸟悠闲地滑行在平板的水面上。
“从附近看果然还是很美,到了夏天一定要在这里游泳。”
艾黎儿愉快地说。其他学生似乎也很中意伊斯拉,兴奋地四处张望,离开市区没有多远,视野就往横向扩展,上地的起伏和森林的绿色、笔直的白色道路和湖面的青色,都以鲜明的原色迎接他们,在两千公尺的高度,空气不像地面一般浑浊,阳光直接照射到地表,将自然界中的细节清晰地透射到视网膜上。
众人单是走在路上就感觉相当兴奋,连原本应是摆出一张臭脸的卡路儿也自觉到心底蠢动着某种雀跃的情绪。虽然这趟旅程照理说应该一无是处,但他却无法抑制内心某个角落快乐地歌唱。
湖岸小径种植着银杏行道树,靠湖的另一侧没有种植树木,可以边走边眺望湖面。或许因为这趟长途旅行不知何时可以结束,因此至少将岛内设计得舒服一点——伊斯拉的自然环境经过适度的人工调整,营造出悠闲又优美的风景。
“这里是大家期待已久的凯格斯高中学生宿舍,今后就是各位的家。”
职员笑容可掏地指着前方。
“哇,真棒!”
艾黎儿拍着手,其他住宿生也都情不知在禁地欢呼。
在凉爽的树荫后方,矗立着两座典雅的双层建筑,纯白的外观采用石灰墙建造。支撑建筑构造的木梁暴露在外部,墙面则用绘有细长的装饰图案,石灰墙与木梁交织出的几何模样看起来相当典雅,女学生们都高举着手彼此拍掌庆贺。
“右边是男生宿舍,左边是女生宿舍,中庭有间餐厅,吃饭时男女一起用餐。”
“好~。”
男生听了职员的说明之后齐声回答。
上方带刺的铁栅栏围绕着宿舍园地,栅栏门扉上有蔷薇藤蔓的装饰,进门之后在两座建筑间有一块铺了草坪的中庭,张了玻璃的餐厅孤单地伫立在大枫树的树荫下。透过侧面的咖啡色大玻璃,可以看到里头整齐排列着座椅,倾斜的屋顶上也设有天窗,晴天在室内吃饭想必会相当舒服。
根据事前的说明,宿舍中没有厨师,必须由住宿生负责料理。宿舍内的工作采取轮班制度,每周负责做菜的学生都不一样,主管厨房的人就得对全体住宿生的胃袋负责。因此,卡路儿在来到此地之前曾接受三姐妹彻底的料理训练,勉强可以做出料理。虽然水准远不及艾黎儿做的拉面,当他暗自认为自己的厨艺应该是男生当中最高明的。
职员简短地说明注意事项之后,学生分为男女进入宿舍。
进入男生宿舍的总共只有六名学生,大家彼此简单地打了声招呼,将行李搬到各自的房间里。
宿舍内的地板和侧墙都铺着木板,氢电池发电的照明设备也相当完善,可以让学生熬夜念书。
卡路儿的房间位在二楼的角落。
房间如鳗鱼窝一般狭长,家具只有简陋的双层床和一座衣柜,要是再多进来两个人,彼此的额头大概就会撞在一起。
卡路儿将行李放在地板躺在床上,窗外隔着中庭的枫树就是女生宿舍,距离近到大声朝着外面叫喊就可以互道早安。
这时——
“哇!你怎么在这里?”
女生宿舍传来很大的声音,卡路儿不用想就知道这是艾黎儿。
她正从对面建筑物二楼角落探出头,长大了嘴巴望着卡路儿。两人的房间水平距离只有五公尺左右,窗户刚好在彼此对面。
“呼~”
卡路儿叹一口气,房间分配得未免太不巧了,看来那个傲慢的干妹妹注定要一直缠绕着他,他闭上眼睛无奈地摇摇头,接着也从窗户探出头大喊:“不要大叫,很丢脸耶!”
“你还不是在大叫!”
“我可以,你不行!”
“什么啊?别臭屁,笨蛋笨蛋笨蛋!”
“什么!你才是笨蛋!我不是笨蛋!”
“吵死了,色鬼,不要偷窥!”
“谁要偷窥你这种货色,笨蛋!”
“软脚虾!恋母情结!自恋狂!”
“不要说些没凭没据的坏话!我既勇敢又独立,还能够客观地反省自己!”
“你才办不到,笨蛋!”
“可以,我可以办到!”
“不行,你就是不行!”
“别开玩笑!住嘴,你这个鼾声如雷的女人!每天晚上都‘咕~咕~嘎~嘎~’地打鼾,简直像一条牛!还有,你的睡相太恶劣!你知道自己有好几次都差点把我压死吗?还便掐着我的脖子边说梦话,直喊着‘吃不下了’,到底都在做些什么梦啊?上次还半睡半醒地脱下我的内衣……”
有恋母情结的自恋软脚虾骂到这里突然停住了。
男生宿舍和女生宿舍的学生全都从窗户探出头,笑嘻嘻地旁观这场兄妹吵架。卡路儿看到旁边窗口的男生和对面窗口的女生,都想从远处观望情侣吵架一般,脸上露出含义深远的微笑。
一道汗水滑落卡路儿的太阳穴,他咳了一声,装出严肃的表情,以弥补的语气朝着女生宿舍说:“……总之,希望你以后克制粗鲁的言行,不要造成大家的困扰。”
“呃……好。”
艾黎儿也尴尬地回答,将脸缩回窗内。
最糟糕的状态似乎仍旧持续——卡路儿关上窗户,躺在双层床的下层。
“唉……”
他将双手交叉在头下方,望着天花板的木纹。
今天的行程总算差不多结束了,接下来只要吃完晚饭,准备明天的入学典礼,接着就只剩上床睡觉。
他闭上眼睛,寂静便降临到他身上,今天发生了许多事情,但他在来到此地之前,则遭遇了许多事情。
自从他被逐出王宫已经经过了六年,几经流转之后来到这种地方。
搭乘空中之岛,到底能够前往何方?失去的东西已经不会再回来,不论到何处,做什么,死去的人再也不会拥抱自己。
挚爱的母亲已经不在这个世上,玛莉亚王妃早已被革命政权的党羽送上断头台。
无法承受的痛苦由卡路儿心底最深处升起,数年前他经由木海尔口中得知这件事情之后,至今仍感到痛苦不堪,不仅想要呻吟,甚至想发出悲鸣。痛苦并没有随着时间流逝而褪色,这种时候卡路儿会在脑海中回想起革命之夜看到的妮娜·维恩特,用憎恨的怒火来焚烧痛苦。
——是那个女人害的!
——路过没有那个女人,母后应该还在世上。
——我会遭遇这种命运,全都是那女人害的。
憎恨具有抑制痛苦的功效,对于妮娜·维恩特的憎恨可以稍微缓和丧母的悲痛——卡路儿在无意识间领悟到这一点,便不断在心中痛骂妮娜,另一方面则逃避到与母亲在一起时的甜美回忆当中,刻意遗忘难以忍受的痛苦。
在回忆中,母亲总是露出美丽的微笑。
卡路儿将最后看到的笑容刻印在心中,为了避免让它褪色,每天回想母亲的笑容就是最佳的保养方式,在他心中。母亲的表情丝毫没有改变,连背景也想当鲜明,那一天、那一刹那的画面完全冻结在卡路儿心中,他籍由对妮娜的憎恨和母亲的微笑暂时平息丧母之痛等到痛苦再度发作时,他会再次反复同样的行为,除此之外,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应付这样的心情。
他张开眼睛,看到窗外女生宿舍屋顶后方的天空,比在地面仰望时更加清澄而透明。
——飞在空中……
卡路儿茫然地这么想。
当他躺在床上,几乎忘记这里是两千公尺的高空,伊斯拉此刻仍籍由推进装置继续往前飞,随着时间流逝,他会逐渐远离故乡,总有一天会到达地图之外的海域,这趟探索旅行的唯一指标是不动星艾隄卡,旅程不知何时才能结束。
是否能够返回故乡?
回到他的故乡——维拉斯加斯,再次感受阿巴斯家无可取代的温暖气氛。
卡路儿
的脑中浮现义父与两名义姐的笑容,内心好似被勒紧般发出哀喊的悲鸣,他无法报答他们对自己不求回报的温柔,而在登上伊斯拉之后,他脑中涌现无尽的懊悔。
他为什么会跑到这种地方,做这种事?
事情要从一年前来到阿巴斯的两名访客说起。
+++
在他住进阿巴斯家后,过了五年的某一天——
门口站着两名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朝卡路儿恭敬地鞠躬。
这两人很明显不是维拉斯加斯的居民,米海儿将三姐妹赶进寝室,让卡路儿独自留在客厅兼餐厅的房间里迎接这两名访客。
对方完全掌握卡路儿——也就是卡尔·拉·伊尔来到阿巴斯家的经过。
卡路儿在玛莉亚王妃被处决时趁乱逃离监狱,但这件事长久以来被革命政权隐匿。
根据官方说法,第一王子卡尔早已病死。
在玛莉亚王妃被处死的三天后,卡尔因为肺炎恶化而病逝,遗体已经火化,得年九岁——这是阿梅里亚诺边境公爵对世人发布的说法。
但经过五年之后,街头上出现许多号称‘我是第一王子卡尔·拉·伊尔’的十四岁少年。悲剧的王子逃狱后过着市井生活,这样的故事情节不论任何时代都对大众具有一定的魅力,大部分的假货都会立刻被拆穿而成为笑柄。不过其中也有骗得相当成功的家伙,甚至还能信誓旦旦地描绘出王宫生活和皇家成员的模样,这在卡路儿眼里虽然是不屑一顾的可笑谎言,但对于不知情的人来说却相当具有说服力,还以为终于找到王子本人,然而在世人喧腾一阵子之后,即使是再厉害的骗子也会被人拆穿假面具,沦落为另一个笑柄。
因此,即使卡路儿现在决定公布自己的身份,也不会有人相信他,当然他完全没有打算要公开身份,他此时正在维拉斯加斯的飞行训练学校,最大的兴趣是飞行,对于往事一点兴趣都没有。
所以,当坐在桌子对面的两名使者表示知道卡路儿的身份,并想针对这点与他进行重要的谈判,他只是打从心底感到麻烦,但是,使者并不理会他的感想,开始陈述他们的来意。
“你应该知道,目前开始有人期待王政复古。”
‘王政复古’这几个字感觉好像在距离卡路儿相当远的地方响起。他等着米海儿替自己回应,但米海儿也只是挖挖耳朵,让使者继续说下去。于是,使者开始冗长地陈述巴雷特洛斯共和国的困境,以及打破现状所需采取的对策。
风之革命过了五年。
取代王政的共和政体碰到了暗礁。
原本应取代皇家掌握政务的元老院,因为成员彼此猜忌,忙于谋略而无法正常运作:立法单位的贿赂情形则比政权时期更加严重,到头来沦为专门为保护富裕阶层利益而立法的机关。
在革命之际,巴雷特洛斯共和政体打到皇家的气焰,将当时负责行政的大半贵族诸侯都送上断头台,到头来这成了最大的致命伤,在革命后出现恐怖政治,革命同志产生内讧,不分日夜慢着断头台处决政敌:元老院议员为了求生存,只能依赖贿赂与谋略而荒废原本的职务,政治空白饿的负担完全落在一般大众身上。
当彼此发生争执时,给司法机关较多贿赂的人就会获得胜利,因此如果想要将看不顺眼的邻居送上断头台,只需先向共和政府密告对方是叛乱分子,接着再贿赂裁决者即可。实际上的确有许多无辜的人经由这种方式遭到处决,甚至还有只凭密告或贿赂就将对方一族全数送上断头台的例子。整个国家陷于无政府状态,只有富者才是正义,贫者则被当做邪恶的一方。
于是民众开始觉得,和现在比起来,王政时期似乎还比较好一些,革命根本不应该发生,要不是妮娜·维恩特出现,大家都可以安心过日子——这样的论调逐渐占了上风,元老院则分裂为数个派系,为今后国家的走向而斗争。
“此刻大家必须认真思考,对巴雷特洛斯最重要的是什么。”
使者说到这里,首度公开他所代表的主人身份。
“我是贝德蓝·索雷尔公爵派来的使者,不知你们是否听过他的名字?”
“没听过,是元老院的大人物吗?”
米海儿冷漠地回答,一名使者似乎看不惯他对主人名字摆出的傲慢态度,正想要站起来,却被另一名使者制止,并继续说下去。
根据使者的说法,目前元老院分为三个派系彼此斗争。
其中之一是阿梅里亚诺边境公爵领导的共和派,这一派主张维持现状,正是恐怖政治的中枢。
第二个派系是加斯巴公爵领导的王政复古派,这一派以幸免于处决的贵族高官为主流,在革命前就位居政府要职。
第三派则是以贝德蓝·索雷尔公爵为中心的折衷派。这一派主张设置‘新元老院’,平均纳入革命前后的要人,以利于收拾混乱的场面。
这三派有很长一段时间处于鼎足对立的状态,但最近贝德蓝派逐渐占据上风,这也是因为大众已经疲于恐怖政治,再加上部分元老院不希望让先前的革命失去意义,两者的想法刚好与贝德蓝的主张达成一致。
“近期内局势应该会有巨大的变化。”使者说到这里,以严肃的表情朝着卡路儿说:“阿梅里亚诺边境公爵明天会被逮捕入狱,大概不用多久便会被处决,革命之后的混乱局面总算要告一段落。”
卡路儿皱起眉头,他想起阿梅里亚诺边境公爵就是在哪可憎的革命之夜被国王斥骂的老人,也是暗中主导风之革命的人物,如果他被处决了,那么的确是巴雷特洛斯历史上重要的事件。
“今后会形成王政权复古派和我方竞争的局面,复古派的加斯巴公爵计划拥立当年逃亡到斋之国的杰巴吉欧伯爵——你或许没听过,这位是前前代国王欧布迪欧·拉·伊尔的远房堂弟。复古派虽然勉强找到与拉·伊尔皇家具有血缘关系的人物作为旗帜,但目前为止并没有得到太多人望,此外,如果让杰巴吉欧伯爵登基,那么风之革命就会丧失意义了。流血的代价必须藉由进步来偿还,您明白我的意思吗?”
使者的声音在卡路儿耳中仍旧感到相当遥远。
——这种事情随你们的便。
这是他率真的感想。
“对我们来说,最具威胁性的就是您的存在,卡尔·拉·伊尔。如果加斯巴公爵发现您的存在,就会演变成我们最畏惧的情况。”
卡路儿没有说话,代替他开口的是,米海儿平静的口吻:“……你们的意思是,希望这家伙消失吧?依照原本计划,他应该早就在牢里或街头饿死或病死,没想到却长到这么大,让你们很伤脑筋,是不是啊?”
米海儿的语气虽然沉稳,但声音底层却暗藏着杀气。
使者咳了一下稳定情绪,接着又端正姿势向卡路儿说:“我知道这是很无礼的请求,但我们跟阿梅里亚诺边境公爵不同。边境公爵杀死太多人,他为了杀一个人,被迫不断杀掉所有相关人物。为了避免重复同样的错误,我们要向您提出一个方案,我们将保证支援您今后的生活,希望您能够理解我们的善意。做出明智的抉择,这也是为您幸福的生活,以及阿巴斯未来的发展。”
“……你不要啰嗦那么多,有什么就直截了当地说出来,但如果太过荒谬的要求,我们绝对不会答应!这家伙只是想飞而已,你们得尊重他的意愿,别把他卷入你们愚蠢的斗争!”
“我们也非常了解这一点,事实上这项提案或许是最符合网址意愿的结果。”
“那快说吧,你们到底想要叫他做什么?”
使者停顿一下,接着以平静的声音代替主人贝德蓝公爵向卡尔·拉·伊尔提出请求。“王子,我们希望您能够参加伊斯拉计划。”
卡路儿沉默片刻,自己咀嚼提案内容。这项计划他也早有听闻。
“你是指……要我登上空中之岛,寻找天空的尽头吗?”
巴雷特洛斯虽然内部存在着种种问题,但在外交方面还算安稳,隔着海洋的三大国历经半个世纪的大战,深刻理解到耗尽国家所有力量进行战争,其损失实在过分巨大,而利益则相当稀少,因此决定至少在表面上维持友好关系。虽然台面下仍旧不时拉扯彼此的后腿,但并没有血腥的拳打脚踢,而是类似游戏般的狡猾斗争,一般大众甚至相信三国已经握手言和,共同寻求世界和平。
就在这时候,伊斯拉被人类捕获。
///////////////空中之岛的所有权属于巴雷特洛斯,但伊斯拉作为武器的适用性太高,如果处理不当,很有可能导致巴雷特洛斯和其他两国之间关系恶化。
捕获伊斯拉时在位的葛列果里欧国王偏好平和外交,由于国内的状况并不安稳,因此他希望对外关系至少能够维持表面上的良好状态,便打算以伊斯拉作为神轿,进行讴歌
三国良好关系的计划,大臣们为了达成国王的心愿纷纷提出各种方案,其中之一就是伊斯拉计划。
“搭乘空中之岛,踏上寻找天空尽头的旅程!”
计划的骨干是迎合众人喜好的浪漫主题,由于这是
巴雷特洛斯、斋之国和贝拿雷斯三国首度携手挑战的计划,所以规模相当庞大,政府也期望对王政不满的民众能够藉由这场热闹的祭典缓解阴郁的心情。
葛列果里欧打着如此的算盘提供祭典的乐曲,而贝拿雷斯和斋之国也相当配合地随之起舞,两国内部原本也都存在许多问题,并暗自担心巴雷特洛斯会率先发现天空的尽头,因此三国都毫不吝惜地投资伊斯拉计划,空中之岛逐渐转型为超级空中要塞。
若单凭舰队来探索天空的尽头是一件相当困难的事,船内仓库所能载运的清水河食粮都有限,而且船员毕竟也是人,如果好几个月都无法踏上陆地、只能关在狭窄的船上飞在天空中,肉体和精神都会出现问题。人类之所以至今仍旧无法解开世界构造之谜,主要原因也是因为探索未知世界时必定会遭遇的这种‘不安’。
然而有了,伊斯拉,寻找天空的尽头将不再是梦想。
因为伊斯拉本身就是陆地。
刀语飞过乌云低下便可以补充水分,土地上可以栽培食粮,有渔夫同行则可以从水中捕鱼——即使探索之旅耗上数年之久,脚底踩着大地的安心感也会让居民的身心负荷减少许多。挑战者的‘不安’,可以藉由搭乘伊斯拉而抑制到最小的程度。
在这样的理念下,即使葛列果里欧国王已经失势,计划仍旧继续进行,无数人人力为了解开世界的构造之谜而日夜奋斗,不久前终于顺利将六座推进装置和方向舵安装完成。伊斯拉已经可以藉由人力操控,剩下的事选出参与计划的居民。
“可是,为什么要我去伊斯拉?”
卡路儿虽然口中这样问,心中大概也猜到折衷派的算盘,一盘的米海儿似乎有同样的想法,只见他板着脸孔,太阳穴爆出青筋,严厉的眼神狠狠瞪着使者。
使者露出沉痛的表情回答:“因为这是最佳的解决途径——不论是对您、对我们,或是对巴雷特洛斯的未来。”
“哼!”米海儿狠狠咒骂一声,忿忿地将脸别开。
卡路儿低下头,看着桌面开口:“你们的意思是,我的存在会替这个国家带来灾害吧?”
“……请您谅解,我们的目的不是要为你带来痛苦,而是为您提出未来的另一种可能性。我们相信这项提案必会复合您,或是您父亲的希望。”
“你是指……我可以当飞行员吗?”
“伊斯拉将会设立一座设有飞行科的学校,这是为了在长途旅行中继续培养年轻飞行员。恕我们多此一举,您的学费和生活费也将由我们来负担。”
阿巴斯家的客厅陷入片刻的沉默,米海儿仍旧将双手交叉在胸前没有动作,似乎是要卡路儿自己做决定。
“……回得来吗?”
不久之后卡路儿这么问,使者闭上眼睛说:“我们无法保证一定能够回来,甚至也不知道单程需要花多久的时间——有可能是半年,也有可能是十年、二十年。可以确定的是,在找到天空的尽头之前,这趟旅程都不会结束。”
这回出现的静默比先前更加沉重,卡路儿的头压得更低,他无法下定决心。
使者终于亮出最后一张王牌。
“——妮娜·维恩特也会搭上伊斯拉。”
“什么……?”
卡路儿原本一直低着头,听到这句话不禁抬头看向前方。
“她被任命为伊斯拉管区长,不久之后会离开亚历山大宫殿到岛上,你应该也知道,这等于说明她和阿梅里亚诺边境公爵一样失去地位,现今的证券中将没有妮娜·维恩特的容身之处。”
“……也就是说,她被放逐到离岛上?”
“或许也可以如此解释。不过只要发现天空的尽头,这场放逐就可以结束,因此绝对不是刑罚。”
“……为什么要这么麻烦?你们都要砍阿梅里亚诺的头了,干嘛不把那个女人也送上断头台?”
“妮娜·维恩特并不具有实权,她只是革命的装饰品,当背后操纵她的边境公爵离开舞台,她就等于是没有生命的洋娃娃。但是她仍旧相当受到民众爱戴,把她送上断头台冒的风险太大了,这回的处置方式是安稳地护送她离开表面的舞台。”
“……”
“她已经失去操纵风的力量,不论是对王权复古派或是对我们来说,都毫无厉害价值,今后她虽然号称为伊斯拉管区长,但实际营运伊斯拉的四人议会,他只需承认议会的决定,并不具有否决权。妮娜·维恩特只具有虚位,无法凭自己的意志决定或实行任何决策。”
“……你想说什么?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事情?”
“我们认为,王子应该会有兴趣和妮娜·维恩特生活在同一座岛上。”
“……哼。”
卡路儿再度低下头,看着餐桌的木纹。
他整理并重新思索使者刚刚说的话。
——这是一场狗屁不值的旅程。
他在心中狠狠地痛骂。
在‘寻找天空尽头’的浪漫主题背后,实际上是要将失去用途的人们聚集在一起放逐到离岛上。
把过去的纷争闹剧全部塞到伊斯拉这座小岛上,留在地面的人则装出清廉坦白的面孔,放眼未来继续追求进步。
“我们并不指望您现在立刻回答,我们会在一星期后再度来访,届时希望您能在深思之后做出贤明的判断。”
两名使者说完便离开阿巴斯家。
当使者乘坐的电动车消失在道路的尽头,米海儿缓缓从椅子上站起来,蹑手蹑脚地走到通往寝室的门前。
“哇!”
“哎呀!”
“啊啊!”
原本在门后偷听的三姐妹同时发出悲鸣,跌落到客厅的地板上。米海儿无奈地问:“你们全都听见了?”
“嗯……”
“因为……”
“好像很有趣……”
米海儿深深叹一口去,这时艾黎儿愤怒地抬起头说:“不公平!不公平不公平不公平!为什么只有卡路儿可以去?”
“……你在说什么?”
“他不是要去伊斯拉吗?他可以伊斯拉的学校,还可以去寻找天空的尽头,不公平!我也要去!我也想飞!”
“……喂,你有认真听刚刚的谈话吗?这可不是去玩啊。”
“我很认真啊!我也想上伊斯拉的学校,想要当飞行员!”
“你是女生,当飞行员干什么?”
“因为我喜欢飞!拜托,我也要去,让我去吧!只要有钱,就可以去上训练学校了,而且我虽然没在上中学,可是都有自己念书,所以学历也没问题,搞不好会变成比卡路儿更厉害的飞行员。所以……我也要去!”
“不行,你这家伙根本不听人说话啊。”
一盘的诺尔和曼纽尔从地面拍起来之后,也纷纷提出评论。
“艾黎儿这孩子每件事都想跟卡路竞争。”
“干嘛这么爱逞强呢?”
接着她们站在忧虑的卡路儿两旁,摸摸他的头。
“真是辛苦你了。”
“他们对你说那种话,你都没有生气,真了不起。”
“嗯……”
卡路儿低着头,任凭她们抚摸自己的头。
自从他来到这价格已经过了五年,诺尔现在是二十一岁,几个月后跟维拉斯加斯的一名机械工人结婚;曼纽尔也已经十七岁,是城里生意最好的面包店之招牌店员。卡路儿对这个温柔的姐姐向来很顺从,然而一旁的艾黎儿虽然已经十四岁,却仍旧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挥舞着双手哭喊:“呜呜,我也要去!”
这个妹妹从第一次见面以来,似乎完全没有成长。
米海儿深深叹一口气,转向卡路儿说:“总之,要不要去就由你决定吧,我没有意见。她们的提案虽然很失礼,但是条件并不算坏,可以用大人物的钱上学并当飞行员,那不是正合你意吗?问题是不知道能不能回来……”
“……如果我留在这个家,一定会带来麻烦。”
“这种事情一定会有办法解决,你不用在意,只要做出对自己最好的决定就行了。”
“呜呜,我也要去!”
“吵死了!想去就自己去拜托刚刚那家伙!他们为了让卡路听话,大概也会答应多付一个人的学费。”
“唔~呜呜~唔~”
艾黎儿发出诡异的低鸣声,对父亲说的话一再点头,接着擦干泪水与鼻涕,提起胸膛果断地说:“我回去拜托那个人,我真的回去摆脱他!就算卡路不去,我也要一个人去!寻找天空的尽头,这不是飞到天上的大冒险吗?不去的人根本是傻瓜!卡路太奢侈了,难得有这么棒的机会耶!不像一般小孩子一辈子只能呆在城里,你应该要明白光是能登上伊斯拉已经是天大的幸福!”
艾黎儿说完,坚定地看着刚刚离开的门口,仿佛她已经获准前往伊斯拉。
这时卡路儿还不知道,这番话不久就会成为事实。
正如米海儿所说,领导折衷派的贝德蓝公爵以卡路儿登上伊斯拉为条件,透过使者承诺艾黎儿同样负担学费与生活费。接到通知之后,艾黎儿自然兴奋地在家里
四处乱跳。
数个月后,启程的日子来临了。
卡路儿和艾黎儿穿上学校分发的飞行服,将背包背上,走出阿巴斯家的大门。
身穿黑色西装的两名使者在门口等候他们,另外还有一辆迎送用的电动车。
这天早晨相当晴朗,在清澈的眼光中,诺尔和曼纽尔张开双手,微笑着抱住卡路儿。
“你要多保重。”
“一定要回来哦。”
“嗯。”
“艾黎儿就拜托你照顾了。”
“那孩子常常会胡来。”
“嗯,诺尔和曼纽尔也是,祝你们幸福。”
两名姐姐用指尖擦拭滑落的泪水,接着又抱紧艾黎儿,三姐妹不发一语,摸摸形成一个环,抱紧彼此。
米海儿跟平常一样双手抱在胸前,一副想睡的表情望着早晨的天空。
卡路儿走到义父面前。
“……我要走了。”
“嗯,加油吧。”
“……嗯。”
“干嘛一副死气沉沉的表情?今天是值得庆祝的日子,男子汉就应该笑着走出家门!”
“……嗯。”
卡路儿勉强露出笑容,但表情却相当僵硬。米海儿像是要示范给干儿子看一般,露出牙齿笑了一下,又说:“你要飞到天上,履行跟你妈妈的约定。”
“嗯。”
卡路儿站在原地,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他明知有些话应该表达,却因为害羞与尴尬而无法说出口,就在他迟疑不决的时候,艾黎儿已经哭着跑过来,紧紧抓住米海儿,将一张被泪水弄湿的脸磨蹭在父亲胸前大喊:“呜哇~爸~呜哇!”
“好脏!你的脸真恐怖,这样即使到了新学校也不会受男孩子欢迎的,你得表现得更有女人味一点!”
“爸~谢谢~我一定会回来!谢谢~爸!”
“嗯,你要回来煮拉面给我吃。我会等着。”
“嗯,好!”
在一旁的使者看着这对父女抱住一起,不久便催促他们出发。
米海儿笑着向卡路儿道别。
“去吧,多保重,艾黎儿就拜托你了。”
“……嗯。”
卡路儿到头来仍旧无法把话说出口,只好将手放在艾黎儿肩上催她上车。
两人将背包丢进行李箱里,进入豪华的车内,坐在柔软的椅垫上。
车门关上了。
车窗外,朝阳下的米海儿正朝着他们挥手,诺尔和曼纽尔似乎在说什么,但是听不到她们的声音。
卡路儿和艾黎儿也从车内向他们挥手,艾黎儿调整坐姿朝向后方,带着泪水喊出道别的话语,但她的声音已经无法传递到车外。
电动车的引擎发动了,屁股底下传来震动。
这是卡路儿胸口突然升起一阵骚动,心底涌现出无法言喻的哀喊。
他不能就这样告别。
她必须对无可取代的人表达自己的谢意,因为他回叙再也见不到对方。
当他被所有人抛弃、只能等待死亡时,那个人领养了他:即使家中经济状况不佳,仍旧让他上中学和飞行训练学校。所以,他必须对自己最尊敬、非常喜欢的人说出内心最真实的感受。
卡路儿突然抓住门把,将车门向外推开。
“喂,你在干什么?”
卡路儿不理会使者的困惑的叫声,跳出车外滚到路面上。
接着他站起来,任凭冲动驱使跑向米海儿,紧紧抓住他壮硕的身体。
他把脸埋在米海儿的怀里,鼓起勇气挤出他想传达的话。
“谢谢你,爸爸。”
“……”
“我一定会回来。我会找到天空的尽头,成为一流的飞行员。”
“……嗯。”
卡路儿听到父亲的回应,低着头再度跑向车子,心中夸赞自己首次称米海儿为爸爸。
“对不起,可以走了。”
引擎再度发动,车子缓缓地向前移动,艾黎儿边哭边朝后方继续挥手。
卡路儿不再回头,他不能让父亲和姐姐看到自己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脸,他虽然不感到悲哀,但却无法停住泪水。这时他才明白,原来当内心充满感谢,就会化为泪水流出来。
当车子离开维拉斯加斯行驶在荒野中,艾黎儿和卡路儿仍旧在哭泣。
(我一定要回来。我会找到天空的尽头,成为一流的飞行员。)
卡路儿在内心一再重复先前向父亲表达的决心,将之渲染在意识深处。
在车内,两人似乎永远没有哭完的时候。
+++
卡路儿躺在双层床的下方,用手臂擦了擦眼睛,红着眼睛将头转向旁边。
伊斯拉的蓝天经过窗框的分割,呈现在他的面前。
天上依旧是相当清澄的蓝色,陌生的鸟停在中庭的枫树上唱者清凉的曲调,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声音,四周相当安静。
当他默默躺在床上,旅行的感慨悄悄自心中浮起。
温暖的阳光伸长到床上,太阳已经开始倾斜,不久之后傍晚就要来临。
伊斯拉的夕阳不知道是什么样子——他忽然想到这个问题。
从这里看夕阳一定很漂亮,天空会染成地面上从没见过的鲜艳色彩,夕阳照射下的锡克拉湖亦会映成鲜红色,湖岸小径的树影则斜斜落在纯白的路面上……
卡路儿下了床。
他想要换上便服,不过因为懒得打开预先送到此地的行李便作罢,直接穿着凯格斯高中的飞行服,走出房间下了楼梯,到男子宿舍的外头。
从太阳倾斜的角度来看,距离落日时间大概还有两个小时,卡路儿双手插在口袋里,独自走出宿舍。
门前就是湖岸小径,锡克拉湖落在前方。
卡路儿决定走一段适当的距离再回头,于是便闲散地走在白色的道路上。正如他预期的,湖畔的空气中弥漫着湖水、清朝和树木的气味,感觉相当清爽,光是在岸边散步就感觉身心都受到洗涤。
枝头上常会发现松鼠的身影,或许是为了供居民欣赏而特地带来的,松鼠双手捧着树果鼓动着脸颊,看起来相当可爱,卡路儿愉快地哼着歌继续向前走,走得越远行人越少,最后只剩下他独自面对大自然。
“真舒服。”
他自言自语着,原本只想走一段路便回头,但脚步却越走越远,由于四周设置着防风林,这里的风势没有原本想象的强,大气相当温和平静,让人几乎忘了这座岛正飞在两千公尺的高空。
不见人影的白色小径沿着湖岸转弯,原本在卡路儿由上方的太阳逐渐移到他背后,影子由脚尖向前延伸。
他抬起头望见天空开始转为暗红色。
傍晚即将来临。
卡路儿加快脚步。再走一段距离,便能看到太阳落在湖对岸的景色,湖面反射的夕阳想必会相当美丽,他想着干脆就这样绕湖一圈算了。
然而在这个时候——他看到一名少女蹲在路旁,前方架着一辆脚踏车,女孩以困惑的表情握着踏板,似乎正在努力尝试某件事情。
(大概是铰链掉下来了。)
卡路儿心中猜想。他在六年前仍住在亚历山大宫殿时,也曾经拥有一辆脚踏车,因此直到该如何修理。
困扰不已的少女忽然抬起头。
她的年龄大约与卡路儿相当,留着一头长长地黑发,下垂的眉毛给人胆怯的印象,眼镜则是野葡萄色。
她既然拥有一辆脚踏车,想必是富裕阶层的女孩,身上的衣服也相当高级:白色上衣的肩膀处绣着秀气的花纹,胸口绑着蝴蝶结,深蓝色的裙子贴身而笔挺,鞋面则是丝绒材质。她大概是为了看湖畔的夕景,特地从范·维尔的骑士团居住区骑到这里,却不小心让脚踏车的铰链掉下来。
卡路儿看到女孩的眼睛,对方明显是在向他求救,而他也知道该如何修理。
但是——
(哼!)
卡路儿别开视线,打算直接走过少女前方。
除了赶着要看夕阳之外,女孩拥有脚踏车这一点也让他心里不是滋味。
卡路儿也喜欢脚踏车,但脚踏车属于奢侈品,凭他目前的身份根本不可能入手,因此革命后他再也没有骑过脚踏车,但现在大概已经不会骑了,看到女孩的脚踏车,心中的自卑与失落让他变得有些恶毒。
(你只好把脚踏车留在这里,自己走回去了,真可怜。)
此地与范·维尔之间有一段距离,除了要徒步绕湖半圈,还得越过伊斯拉中部的阿斯卑纳山地。虽然可以走隧道而不需攀山越岭,但如果从现在走回去,到家时早已天黑,势必得一个人抹黑走在陌生的土地上。
卡路儿心中思索着这些事情,将女孩抛在后方继续向前走,然而不知何时,他脑中突然浮现母亲最后对他说的话。
“你要忘记自己曾是王子,当一名普通人,和周围的人友善相处,不可以跟人争执,也要学会体谅他人,绝对不能自命不凡。”
“要站在对方的力场思考,做出让对方高兴的事情。”
卡路儿停住脚步。
他是否能够回应母亲所欲传达的心意?
“今后不论遇到谁,你都要像对待母后一样体贴对方。”
他当时只有九岁,无法完全明白母亲的话,但现在他已经十五岁,可以了解母亲的用意,也能够依照母亲的希望行动。
他转过头,看到女孩仍旧弯着身子调整踏板。
卡路儿折回原路,反省自己先前的恶意并快步跑向女孩。
“你的脚踏车坏了吗?”
卡路儿喘着气询问女孩,女孩抬头看他,在薄暮的天空下,一双野葡萄色的眼睛映照着淡淡的日光,显得相当脆弱。
一阵柔和的微风吹过两人身旁,湖畔的青草无声地摇曳。
“呃,是的……”
女孩的声音相当微弱,像是塞在喉咙底部的气体勉强泄出一般。
卡路儿跪在她的旁边。
“让我看看。”
脚踏车的铰链果然松开了,这两脚踏车虽然还很新,但铰链却有些过松。
卡路儿将车身平放在地上,拉起铰链挂在后方的齿轮上,接着将踏板逆向旋转,让链扣上前方的齿轮。
他重新立起脚踏车,用手旋转踏板,后轮便跟着转动。
“修好了。”
他得意洋洋地宣布,一盘的女孩呆呆望着脚踏车。
“可以骑了。”
卡路儿再次对没有反应的女孩开口,女孩睁大眼睛转头看他,并轻轻展开小巧的嘴唇。
“呃……呃……”
“什么?”
“谢……谢谢……”
女孩面前挤出话语,尴尬地低下头,形状姣好的两只耳朵都染成红色。
卡路儿在飞行服上擦了擦蕉褐色机油的手指,握住车头的把手。
“可以让我检查一下吗?”
“咦……”
“我来检查一下能不能骑,我以前也骑过脚踏车。”
女孩再度呆呆地看着卡路儿,她的反应似乎比一般人慢一拍,在隔了微妙的时间差之后,表情冻结的脸总算朝着下方点一下。
卡路儿跨坐在椅垫上,脚踩着踏板,虽然很久没有骑脚踏车,但他感觉自己似乎还能够骑车。
“唉、咻。”
他踩着踏板,脚踏车缓缓地往前进,车身摇晃了一下让他单脚着地,不过他立刻恢复平衡,双脚踩着踏板骑过女孩面前。
“哈哈,幸好我还能骑。”
“……”
“怎样?我骑得很好吧?”
“呃……嗯。”
女孩伫立在原地,双手垂在身旁,战战兢兢地点了点头,她的动作有些过分僵硬且不自然,不知为什么似乎相当紧张。
卡路儿骑了一会儿,旋转车头折了回来,在女孩旁边停下车踩着地面,挺起胸膛得意地说:“脚踏车没问题,多亏我的修车技术高明。好,上车吧!”
“喔……”
“怎么?你不高兴吗?”
“咦?呃……不、不是……”
“……怎么了?”
“谢……谢谢……”
女孩避开卡路儿的视线,满脸通红地低下头,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这么说。
(她好像不是很高心。)
卡路儿心中这么想,下了脚踏车。
“你可以自己回家吗?”
“可、可以……”
“铰链有点松,你要小心一点,最好请脚踏车店的人帮你调紧。再见。”
卡路儿说完双手插在口袋里,留下女孩继续悠闲地散步。
西方的天空开始偏红,看情形似乎很有希望看到晚霞。
卡路儿抬头望着天空,接着又将视线转向后方。
女孩骑上脚踏车往反方向前进,摇摇晃晃的骑车姿势看起来很不安稳。
——真是奇怪的人。
卡路儿内心喃喃自语,再度转回前方。
他走了一阵子,刚好来到面对太阳的位置。
正如他所预期,这里的视野相当良好,青色的湖水对岸是青灰色的山峦,连上山的菱线都看得一清二楚。
卡路儿独自坐在路旁的草地上,叹了一口气,将一颗心寄托在清爽的风景中。
他闭上眼睛,抬起头深深吸了一口气,直到肺部都染成打气的颜色。
“……呃,那个……”
这时旁边传来声音,吓得卡路儿挺直背脊,睁开眼睛转回头。
先前的那个女孩子下了脚踏车,照例将双手垂在身旁直立不动。
“呃,那个!呃……那个……”
她看起来像是一名被老师斥责的学生,脸上的表情僵硬而通红,低着头挺直背脊,努力想要大声说话,声音却完全变了一个调,这名女孩的外貌虽然清纯可爱,却给人有些土气的印象。
卡路儿叹了一口气,露出无奈的微笑,像要安抚胆怯的小猫一般,选择没有敌意的柔和语气开口:“怎么?你没办法一个人回家吗?”
女孩停顿了一拍,用力摇着低下的头像是要甩出去一般,接着说:“不、不是!不是的……那、那个……呃……事实上我是……那个……”
卡路儿开始觉得这女孩挺有趣的。光是在如此短暂的说话当中,她一会儿着急、一会儿客气,有时鼓起勇气抬起红咚咚的脸,却又立刻遭遇挫折而低下头,接着有想要重新开启对话——感情的起伏之大不禁令人感到好笑。
“冷静点,先试着深呼吸吧。”
“是、是的!”
女孩以认真的表情迅速回答,接着将双肩往旁边张开,用力“吸——吐——吸——吐——”开始深呼吸。
——这个女生真有趣!
卡路儿以观察稀有动物的心态看着女孩,她的表情仿佛在强烈表达“我会努力”,每吸一口气就会噘起嘴唇将双肩往旁边张开,吐气时则张大嘴巴,将双手交叉放在肚子上。
卡路儿忍住想笑的冲动,仅仅看守着这名正在深呼吸的稀有动物,但这只稀有动物却迟迟没有停下来的样子,他开始怀疑在自己喊停之前对方会永远继续深呼吸。
“呃,我知道了,停止深呼吸吧。”
“吸——啊,可以停下来了吗……”
“嗯,看来我要是不喊停,你果然会一直持续,算了,你找我有什么事?”
“呃&嗯,那个……事实上……”
“什么事?”
“那个……我也是……飞行科的学生。和你……一样……”
女孩低着头勉强挤出难以辨别的话语。
卡路儿歪着头思索片刻,才想起自己身上穿着凯格斯高中飞行科的飞行服。
“你是我的同学?”
女孩不知为何有些尴尬地默默点头。
卡路儿没有在今天的演习中看到她,不过他立刻想到:“对了,我听说有一个学生已经先搬到伊斯拉,就是你吧?”
女孩再度无言地点点头,双耳依久通红。
“原来你是我的同学啊。”
“是、是的……”
“我叫卡路儿·阿巴斯,你呢?”
“……克莉亚。我叫……克莉亚·库鲁斯。”
“请多指教,克莉亚。”
“我、我也是……请多多指教……卡路儿。”
“你该不会只为了这件事才特地跑回来找我吧?”
“唔……是、是的……”
卡路儿笑了,如果说艾黎儿的愚蠢方式像是野生的猿人,那么克莉亚的愚蠢方式就像刚出生的小猫,虽然同样愚蠢,但不用的人的印象竟然会有如此巨大的差异。
——真想跟她一起欣赏夕阳。
卡路儿不经意地这么想。
“你要不要坐下来?”
“咦……”
“如果你愿意的话。”
“呃……咦……”
“别那么惊讶,反正我们明天起就是同学,而且今天的夕阳一定会很漂亮。”
“呃,那个……你想跟我一起……”
“嗯。”
“跟我一起……看夕阳吗?”
克莉亚呆呆望着卡路儿,表情呆滞得仿佛灵魂已经出窍。
卡路儿感到有些不对劲,站起来问克莉亚:“怎么?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你为什么这么惊讶?”
克莉亚没有回答,眼中却流出泪水。
“——哇!”
面对她出其不意的反应,这回轮到卡路儿露出呆滞的表情。
克莉亚的双颊迅速被泪水浸湿,夕阳将泪珠滑落的轨迹染成暗红色,在她表情冻结的脸上,只有泪水无声地继续流下。
“喂。等、等等,那个,呃,你那么讨厌跟我在一起吗?对不起,我跟你道歉,我没想到你会这么生气……”
克莉亚低着头,照例将双手垂在身旁,握紧拳头用力摇头,使泪水才从脸颊飞散,在橙色的夕阳下闪闪发光。接着她抬起头,努力挤出简短的话语。
“不是!呃,不是的,我只是……从来没有人对我说过……这种话,所以……很高兴……”
“啊?”
“我、我一直……被其他人畏惧……从小……就被讨
厌……只能一个人独处……所以……不太有机会……跟同年级的人说话……所以……很高兴……”
克莉亚拼命将笨搓的句语连接在一起,并忍不住开始呜咽,泪水以更惊人的气势滑落。但她没有伸手擦去眼泪,双手依旧垂在身旁,低着头继续哭泣。
卡路儿不可思议地看着克莉亚。
凭她的外表,开始上学之后会受到男孩子瞩目,身上的打扮也很清秀,个性虽然有些奇怪,却也不像是会被讨厌的类型、
但是她却说——她几乎没有和其他人交谈过?她会被人畏惧?
卡路儿完全无法了解这女孩又何可怕之处。
“喂,等等!你一点都不可怕啊,就像个普通的女孩,那该不会是你自己胡思乱想的吧?”
“呜……呜呜……呜呜……”
克莉亚扭曲着端庄的五官,抬起手擦了擦眼睛,试着在呜咽之间开口回应,却说不出话。
卡路儿抬起头,西边的天空已经染成红色,云层下方好似正在燃烧一般,远处却还残留着清澄的蓝色天空。
克莉亚如果真的住在范·维尔,就不能一直想这样哭下去,否则等她得以回家时都要黑了。
卡路儿叹一口气,看了看眼前这名笨搓的女孩,接着垂下肩膀说:“嗯,我大概了解你想说的话了。回来到伊斯拉的人想必都有一段痛苦的往事,你一定也是想起悲伤的回忆,才会哭得这么厉害吧?”
“呜呜……呜呜……”
克莉亚摇摇头,接着又点了两次头,擦了擦眼泪却又再度摇头。
(到底是怎样?)
卡路儿心中暗想,但他没有说出来,只是继续说:“我陪你走一段路回去吧?脚踏车可以双载,我们可以边骑车边欣赏夕阳,反正我也很喜欢骑车——只要你愿意的话。”
“呜呜呜呜……呜?”
“你如果继续哭下去,太阳就要下上了。明天还要上学,还是在天黑之前回去吧。”
“……呜、呜、呜呜……”
克莉亚拼命想要停止呜咽,点了两次头,终于从胸前的口袋掏出手帕擦干泪水与鼻涕——看来她向前慌乱到忘记自己身上带着手帕。
“对、对……对不起……我……太笨了……”
她终于露出带有意义的字句。
“对不起……感觉好奇怪……对不起……我不哭了……很抱歉……让你感到惊讶……”
“这……呃,你不用道歉,今天是我们到伊斯拉的第一天,情绪当然会比较不稳定。比如说,我有一个很笨的妹妹,今天一直处于亢奋状态。简直像一只猴子一样……不对,他根本是个猿人!结果她一直说些莫名其妙的坏话骂我,说我是胆小鬼、恋母情结、自恋狂之类的,可是和他哪猴子般的怪异举止比起来,我实在是太正常了……呃,所以,你就别在意啦。”
“……猴子?那、那个……脚踏车……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不会……我很高兴……”
“是吗?太好了,我真的很喜欢骑脚踏车。老实说,我最喜欢交通工具跟很高的地方了。”
“嗯……我也是……我喜欢交通工具和……很高的地方。”
克莉亚以开玩笑的口吻说完,露出生硬的微笑。虽然从僵硬的表情看得出她是在勉强自己,但她的努力仍旧让人感到高兴。
她的笑容像是长久以来过着特殊生活的人刻意想要装出正常人的模样,表情地下藏着无限的孤独——卡路儿可以体会到这一点。
——这个人或许跟自己有点像。
卡路儿毫无凭据地这么想。虽然不知道是哪里相似,但他总觉得两人仿佛都在注定要背负某种无关乎个人意志的宿命,永远无法摆脱束缚。
卡路儿握紧脚踏车的把手,骑在椅垫上回头看克莉亚。
“走吧,你站在后座。”
“……嗯。”
克莉亚站在后轮突起的金属上,双手放在卡路儿的双肩。
“上来了吗?准备好了吗?”
“……好了,没问题……”
“好,出发!”
卡路儿大声发号口令,试图振奋克莉亚的精神,并用力踩着踏板。
承载两人的脚踏车奔驰在湖岸小径上。
最初的一百公尺虽然有些摇摇晃晃,但卡路儿很快就掌握到平衡,脚踏车犹如滑行在路面般快速前进。
锡克拉湖在他们的左手边,白色的湖岸小径上不见任何人影。
太阳落在湖的对岸,撕裂的云朵呈现参差不齐的轮廓,点缀着青铜色的天空,细长的云层下方射出好几道光束,照射在伊斯拉的地面,将地表的一切都染成鲜红色。
卡路儿和克莉亚乘坐的脚踏车也被夕阳染成红色。
卡路儿望着眼前的黄昏景致,停下踩着踏板的脚,让脚踏车自由滑行。
“好棒,地面全都变成红色了。”
“……嗯。”
“这里是天空,我们现在正在空中。”
“……嗯,在空中。”
“啊,路纳!”
卡路儿指着天上的飞行战舰路纳·巴克巨大的剪影,它率领真战斗机群航行在暗红色的天空。全长两百六十公尺的船身,钢铁的装甲外缘被镶成金黄色,船舷突出的主炮塔群以及舰桥周围的对空炮群在空中展现绝对的优势。
“出航仪式结束之后,它人就一直跟着伊斯拉,真可靠。”
卡路儿边骑边痴痴望着路纳·巴克的英姿,战舰在遍布彩霞的天上傲然印下漆黑的轮廓,六座升力装置发出隆隆巨响向左回旋,超过六万吨的铁块护卫者伊斯拉,飞翔在周围的战斗机也都显得威风凛凛,外罩上反映着日光,整齐划一的编队飞行和飞行科学生有着天壤之别。
“真希望能像那样飞在天上……有一天我一定要飞得像他们一样帅气。”
“……嗯,我也是……”
“啊,是云!”
卡路儿突然大喊。
眼前变成一片白色,看不到任何风景,只是感觉到冰冷的大气。
“噗哈!”
他吐出一口气,雾终于散了,周围再度恢复为鲜红色的世界,左手边的锡克拉湖和椭圆的夕阳看起来就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
卡路儿边骑着脚踏车边笑说:“哈哈,我们刚刚钻进云里了,不愧是伊斯拉,云朵和我们飞在同样的高度。你看,云的碎片往我们这里飘过来了。”
卡路儿指着道路,云朵正朝他们这边滑过来,形状各异的云就如同波浪一般,从前方涌现两人的脚踏车。
不久后白云流经他们脚底下,车轮埋没在水蒸气里,仿佛站在浪花上头。虽然看不见路面,脚踏车仍旧划破云朵向前奔驰。
云朵不仅没有消失,还有增加的趋势,或许是刚好有一片巨大的层云和伊斯拉飞在同样的高度。很快的,两人脚下便出现一片染上暮色的云之地毯。
“哇啊!”
两人异口同声地发出惊叹,地表完全被天空的地毯覆盖,不仅看不到路面,连湖面都已经埋没在云朵下方。
“我们好像骑在云上!”
克莉亚今天首度说出清晰的句子。
“太棒了,脚踏车好像飞在天上!”
卡路儿也兴奋地回答。
两人骑着脚踏车奔驰在云上,被车轮扯破的云彩化为水蒸气的飞沫,闪烁着金黄色的光芒,飞舞的水滴演奏者个字的旋律。
由天空低处照射的光线涌起的云中交织出彼此的波长,切分为七彩颜色为地面带来华丽的刺绣,脚踏车在光线、水汽与风的奔流中直线飞驰。
“我大概会喜欢伊斯拉。”
“我也是。”
克莉亚双手放在卡路儿肩上陶醉地说。
澄澈无比的天空开始对克莉亚的意识产生作用。
克莉亚在不知不觉中松开搭在卡路儿肩上的双手。她将脚踩在后轮的脚架上,双手犹如翅膀般张开到水平方向,保持直立的姿势飞翔在云海上方。
她的姿势仿佛正打算以单薄的翅膀起飞。
卡路儿踩着踏板,转头看到克莉亚摆出十字的姿势。
他屏著气息。
克莉亚张开双肩飞翔在云朵之间,白绢般的水滴反射着夕阳的色彩,在她扬起的黑发上形成螺旋状的彩虹,接着又飞到她身后烟消云散。
克莉亚引领者光与水滴,迎着伊斯拉的风,抱紧不断流逝的世界。
卡路儿张大嘴巴望着后方继续骑车,双眼深深为克莉亚吸引,无法移开视线。
他的一颗心仿佛已经被夺走。
克莉亚也露出恍惚的表情望着天空远处的一点,像是要将身体抛向世界一般,十字的影子延伸到云海上。
路纳·巴克刚好飞到克莉亚后方,看起来就像她的随从。她的身影是如此突出,不仅路纳·巴克,连伊斯拉都好像是她的附属物。
——王的孤独。
卡路儿脑中不知为何闪过这个词语。
这是他幼时在奇可·波雷多的离宫独自进餐时,一再听到母亲与家庭教师提到的词语,此刻不知为何又透过克莉亚,自记忆的边缘
唤回。
就在他恍惚的瞬间,突然——
“哇!”
“啊?”
脚踏车随着一阵冲击倒向前方,后轮翘起将两人往前抛出去。
在空中飘浮瞬间之后,卡路儿听到水花溅起的声音好似在远方响起。
彩霞消散了。
淡淡的七彩地毯也消失,湖水出现在两人周围。
短暂的做梦时间结束,又恢复到平淡无奇的日常。
倒立的脚踏车后轮朝着天空旋转,甩下银色的水滴。
卡路儿和克莉亚有如落汤鸡般,湖水自头发滴下,两人互看彼此一眼。
这是他们才明白,脚踏车不知何时已经偏离道路,掉入锡克拉湖里,由于云朵完全覆盖地面,因此这也是无可奈何的结果。
两人坐在浅滩上,屁股底下的泥巴受到搅动,在透明的水中扬起,形成涟漪扩散到湖面。
梦幻的云朵已经消失,地表再度显现,金黄色的夕阳斜晖残留在西方天空的低处。
两人呆呆地彼此相望,接着卡路儿笑了出来,克莉亚也笑了。
“真糟糕。”
“掉到水里了。”
卡路儿哈哈大笑,克莉亚也嘻嘻笑。既然全身都已经湿透了,卡路儿干脆在湖中游起蛙式。水温不会太冷,他边游边回头看克莉亚,她原本僵硬的表情已经柔和许多,脸上洋溢着透明的微笑。
看到她的笑脸,卡路儿的心跳更加快速,他很喜欢看到克莉亚的笑容,并想让她笑的更开心。
“嘿!”
卡路儿捞起湖水泼向克莉亚。
“啊!”
克莉亚发出短暂的叫声,接着又露出天真的笑容。
“嘿!”
她双脚站在水中,模仿卡路儿捞起湖水用力泼过去。
“哈哈。”
卡路儿大笑,更加兴奋地不断捞起湖水泼向克莉亚,克莉亚抬起手臂躲避水花,同样也笑着用单手伺机还击。
克莉亚原本毫无皱纹的白色上衣和深蓝色裙子已经完全湿透,紧紧贴在瘦削的身上,但她仍旧带着笑容,在浅滩上四处移动朝着卡路儿泼水。
这时,克莉亚的双脚滑了一下。
原本在她眼前的卡路儿迅速滑落到视野下方,取而代之的是布满晚霞的天空。
“咦?”
“危险!”
卡路儿紧急地俯冲向前,用左手支撑克莉亚的后脑勺,右手转到她的腰间,在接近湖面的高度抱住她倒下的身体。
克莉亚的双眼映照着黄昏的天色,近在卡路儿眼前。
她的眼神相当清澄,虹膜的颜色很深,眼中闪烁着比星空还多的光点,底部则沉淀着悲伤。
不知为何,这双眼睛仿佛传递着她与生俱来的孤独。
卡路儿感觉到内心深处好似被紧紧勒住,挤出不知名的情感,刺向他的脊椎。
——激烈、平静、痛苦、舒服、任性而毫无汙点。
在这陌生的情感当中,彼此矛盾的性质毫无矛盾地同时存在。
情感转换为透明的电子讯号,奔驰在感觉神经中,传递到组成肉体的所有细胞,内心则径直细语。
——真希望自己能代替她,承担她的悲伤与生俱来的痛苦。
卡路儿无从思考,心中涌出这样的祈祷。
克莉亚野葡萄色的眼睛出现动摇,娇小的樱花色嘴唇呈现困惑的形状,发出微弱的声音:“呃……”
“嗯?”
“谢谢……”
卡路儿并不打算放开支撑卡利亚背部的手。虽然克莉亚已经站稳了双脚,但他还想继续维持这样的姿势。
“卡路儿……”
克莉亚在他手中诧异地呼唤,但卡路儿没有回答,他将笨搓的双手绕在克莉亚背后一动也不动,仿佛在依靠着这副瘦削的身体一般。
“不要……紧吗?”
克莉亚僵立在原地,询问环抱着自己的男孩。
卡路儿没有回答。
克莉亚闭上眼睛。她感觉卡路儿的体温透过湿淋淋的上衣传到自己身上,她静静地接受对方的心跳,虽然颇感不可思议,但她并不觉得讨厌,反而像是和很久以前就熟识的对象在一起,感觉相当安心。
或许她一直期待着被某人紧紧抱住。
她希望有人能够像这样接受自己的存在。
克莉亚心想,卡路儿也许是感应到她背心某个角落的祈祷,才会默默抱住她。
隔着湿湿的衣服,她也感受到卡路儿受伤的心灵。
因此,她希望能继续保持现状,希望自己能够稍微减缓对方的伤痛。
女孩将双手垂在身旁,静静接受男孩的拥抱。
她没有张开眼睛。
在水深及膝的湖中,两人的身体一动也不动,风已经静止,自由天空的颜色随着夜晚的逼近而降低彩度。
骑士阶级居住的范·维尔及平民居住的圣特汝尔之间由一条道路连接,以设置在两地中央的‘阿申达之门’为起点,住范·维尔的道路称作‘市岛一号’。往圣特汝尔的道路则称作‘市道二号’。
卡路儿和克莉亚骑着脚踏车经过市道二号,停在阿申达之门前方。
周围是一片草原,青草覆盖的地形没有太大的起伏,暮色中的原野一片空荡,只有强烈的伊斯拉之风不断吹拂。
“那个……刚刚真的很对不起。”
卡路儿不好意思地低下湿答答的头,向克莉亚道歉。
克莉亚双脚踩在地上,有些诧异地歪着头,她的衣服也依旧滴着水。
“……咦?”
“那个,呃……我刚刚的表现像个小孩子一样,真的很抱歉。”
克莉亚无法理解卡路儿为什么要道歉。
“嗯,没关系……那个……我真的……很快乐。”
“嗯,我也是……但我闹得有些太过火了,得好好反省,真的很对不起。”
卡路儿尴尬地低下红咚咚的脸。
“……明天学校见,拜拜。”
他仿佛要逃跑般转身就走。
克莉亚看到卡路儿似乎要拔腿奔跑,连忙朝他的背影呼喊:“哪、那个……谢谢你抱住我!”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脱口说出心中的话。
卡路儿原本正打算逃跑,听到这句话不禁差点滑倒,砖头瞥了克莉亚一眼,眼神仿佛看到外星生物一般,接着他僵硬地挥挥手,开始奔驰在市道二号上。
克莉亚朝着距离的背影影子挥了三次手之后,转向范·维尔的方向,握住脚踏车的把手。
“……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
她突然失去信心,缩着身体喃喃自语,低着头看上椅垫。
“她会不会觉得我是个怪人?”
卡路儿喘着气喃喃自语,奔跑在已经接近夜色的天空底下。
话说回来,他或许的确很怪,但那名女孩却比他更怪。
“真有趣的女生。”
他边跑边回想着先前发生的事情,心跳突然变得更快,他感觉到雀跃不已,期望着明天在学校见到克莉亚。
“她竟然对我说‘谢谢你抱住我’。”
卡路儿噗嗤笑了一下,虽然这个道谢方式很奇特,但他并不觉得讨厌,反而相当高兴。兴奋的心情直接传递到脚步,奔跑的速度更快了。
老实说,他在来到伊斯拉之前,心中忧郁的情感占了上风。
他觉得自己的意志完全不受重视,只能随波逐流被送上这座空中之岛,踏上无法预测归期的旅程。直到现在他仍无法释怀,胸口也总是蠢动着不满的情绪。
然而此刻他开始觉得,这趟旅行或许不坏。
在现实中挑出不满的要素来抱怨的确很简单,但这么做只会让情绪越加低落,完全没有意义。所以,还不如寻找愉快的要素,以乐观的态度面对今后的时间,对自己才有益处——他开始能够将内心的情绪转向积极正面的方向。
“有什么关系!”
卡路儿告诉自己,能够用不同的方式思考,让他对自己感到有些骄傲。
“克莉亚·库鲁斯。”
他念出这个改变他僵硬想法的女孩名字,脸上不知不觉便泛起笑容,心中涌起开朗而新鲜的感受。
光是想到克莉亚透明的笑容,就让他万分雀跃。
“克莉亚,库鲁斯!”
他边跑边抬起头,朝着伊斯拉的天空大声喊出今天初次见到的少女名字。
浩瀚的天空以无限的宽容接纳这个名字,最明亮的几颗星星已经在空中闪烁,在伊斯拉的航线远处,不动星艾隄卡孤立在漆黑的夜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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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斯拉中央厅舍最上层的这间房称作‘风之间’。
宽敞的房间内适度点缀着闪耀的装饰品,墙壁上装有间接照明,天花板上则垂挂着豪华的烛台,琥珀色的光线照在冰冷的白色花岗岩地板上。十字木框分割的装饰窗门对厅舍前院,白天可以眺望到骑士团居住的范·维尔,以及骑士团使用的梅克流斯机场与范·维尔军巷。
然而此刻窗外已经漆成夜色,窗玻璃呈现的不是伊斯拉恬静的
风景,而是湿淋淋的女孩与挺直背脊、以压力眼光注视前方的削瘦中年女性。
克莉亚的上衣仍旧滴着水,她默默地低着头一动也不动,几乎像是风之间的装饰品之一,静止的姿态宛若不甚完美的雕刻品。
中年女子穿着和克莉亚完全相同的白色上衣和深蓝色裙子,神经质地以指尖推了推两端朝上的银边眼镜,从瘦到几乎看得见静脉的胸口吐出一声做作的叹息,接着毅然抬起下巴,青白色的喉咙上浮现出血管,嘴唇犹如干燥的葡萄,痉挛地发出每一个音节斥责着克莉亚。
“第一天就弄成这副模样,今后真不知您会闯下什么大祸!”
克莉亚并没有对这句冷淡的话语做出任何反应。
“不是约好要遵守门禁的时间吗?你忘记当初的誓言了吗?”
“……”
“你忘记当初的誓言了吗?”
“……真的……很抱歉……”
“既然您无法遵守誓言,我也得放弃遵守承诺的义务,这样您也不在乎吗?”
“我……以后不会再发生……这种事……”
可理他颤抖的声音落在花岗岩地板上,她害怕丧失好不容易得到的自由,即使是局限于伊斯拉岛上的自由,对克莉亚而言也是至宝。
号称负责任的这位监视者——伍西拉伯爵夫人,冷漠地看着如小动物般胆怯的克莉亚,不带感情的语言使克莉亚更加畏惧。乌西拉夫人不断提醒克莉亚她的一举一动会影响到多少人、造成多少人的困扰,假装在唤起他的自觉,实际目的是要更进一步冻结她的内心。
话题从‘你的身体不只属于你一个人,逐渐扩大范围——论及她如果拥有自己的意志。将造成伊斯拉所有居民的严重损失,这趟旅行也会以不幸的结尾收场,乌西拉伯爵夫人强迫克莉亚接受这样的结论,试图抑制十五岁少女原本应有的生物情感,因为这就是她被赋予的使命,为了完成使命,乌西拉夫人今晚也尽责地不断蠕动着泛紫的嘴唇,发出痉挛的言语,切割克莉亚的心灵,磨灭她的意志并折磨她的灵魂。
克莉亚一直低着头,偶尔说出形式化的道歉,身体几乎毫无动作,就像只会道歉的机械娃娃一般。
她早已习惯这样的对待,也知道该如何应付。
别刻意解读对方发出的声音所代表的意义就好。
就把它当做一阵雨水、在玻璃窗外嘶吼的野兽,或是其他人在听的收音机。
(这声音和我无关,不会接近我,也不会造成任何危害。)
她一再告诉自己,只要等候雨停、野兽疲倦地入睡,或是收音机播放的时间结束就行了,这个时间迟早会来临。
“……今晚要和路易斯提督及雷波特骑士团长共同用餐,请您立刻更衣,为了伊斯拉的未来,请千万别在两位面前做出无礼的举动。”
乌西拉夫人说完,四名侍女宛若幽魂般围绕克莉亚,克莉亚仍旧低着头没有动作,侍女们向她伸出八只手,当场将她湿淋淋的衣服剥下来。
两名侍女以占了热水的布擦拭克莉亚的裸体,另外两名则恭敬地替她穿上崭新的内衣,在脖子和手上戴上装饰品,并让她穿上纯白的长袍。
接着,她们又替克莉亚的头发编上象征神圣的银白色假发。
克莉亚任凭她们处置,对自己逐渐变化的外观丝毫不感兴趣,只是一直盯着地板。
她像平常一样命令自己:
——变身。
从幼年时期便绵密植入她意识底层的另一个自己,此刻终于浮现到表层。
受到众人需要的自己。
领导众人的自己。
打到邪恶、确立正义的另一个自己。
呼风少女。
统治风的处女王。
圣阿尔迪斯坦的爱女。
——我是妮娜·维恩特。
克莉亚缓缓抬起了头。
十字窗框分割的玻璃上,已经看不到克莉亚·库鲁斯的倒影。
取而代之的是‘风之革命’的旗帜人物,迫使拉·伊尔皇家不如灭亡的呼风少女——妮娜·维恩特。
漆黑的玻璃映出美丽的野葡萄色瞳孔。
瞳孔照着不动星艾隄卡,在镜底形成双重影像。
——前往世界终结的地点。
妮娜心中突然出现这样的声音,仿佛是艾隄卡在向她低声细语。
这个语言来自超乎她本人意志之处,她无法理解为什么突然听到这样的声音,但声音却再次清晰地出现在她胸中。
——到天遇海彼此融化之处。
“走吧。”
妮娜催促乌西拉夫人,飘曳着长长地裙摆,在侍女随从下走向餐厅。
走出风之间前,妮娜再次回头看了艾隄卡一眼。透过薄薄的玻璃镜面,不动的星光呈现在青紫色的银河中心。
这次她凭自己的意志,以无声的语言向艾隄卡说话。
——前往天空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