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旭日斜斜照射在跑道上,在梅克留斯机场待命的二十五架阿尔康号同时点亮氢电池槽的灯。
在残余些许红色的天空下,双翼飞机的五十座旋转翼发出隆隆巨响。所有飞机都同时开始垂直上升,扬起一阵灰白色的沙尘。
飞行科学生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全体飞行。卡路儿握着操纵杆,配合周围的飞机,缓缓开启节流阀。驾驶舱外面,伊斯拉的大地缓缓远离视野。
他持续上升到两千五百公尺的高度,让阿尔康号在滑翔中垂直倒下旋转翼。二十五架飞机的编队以索妮亚·芭蕾斯教官驾驶的编队长机为首,排成六支四架飞机编队的菱形队伍,开始水平飞行。众人的机尾对着伊斯拉左岸,呈一直线飞离伊斯拉。
天候晴朗而稳定,挡风板前方的海洋和天空都是蔚蓝一色。几乎没有任何风,下方的海面宛若以蜡固定般平静。
编队进入巡航状态后,驾驶变得比较轻松,卡路儿便拿起传声管。虽然没有重要的传达事项,他仍旧对后座的正式搭档开口:
“看,克莉亚,好大的积乱云!”
他指着并排在西边天空的积乱云说。接着,传声管传来熟悉的声音:
“好大、好漂亮喔.”
“那些云也在祝福今天的我们,说:‘恭喜,你们的努力终于获得报偿’。”
“呵呵,的确。我们好不容易才来到这里。”
卡路儿望向前方的编队长,只见索妮亚的飞机引领编队开始右转,俯瞰右下方的伊斯拉,朝着岛屿前方飞行。
空艇骑士团正规军驾驶的战门机编队已经等候在伊斯拉前方,飘浮在空中的定点。在更远处,飞行战舰路纳·巴克钢铁打造的巨大身影,也在夏日天空中悠然游泳。伊斯拉拥有的战斗飞行机械此刻都聚集到伊斯拉前方。
除了飞机之外,将近一万名的伊斯拉居民也都齐聚到伊斯拉前端的第一要塞炮台“哥利翁”周围,期待着迎接即将到来的景象。
今天是伊斯拉出航以来最盛大的庆典。
启程四个月之后,在伊斯拉有限的地表同甘共苦的居民们总算能够见证首度获得的旅行成果,看到天空和海面以外的景象。
卡路儿和大家一样,凝视着不动星艾堤卡指引的东南方海域。
接着,他在海平线上方发现明显的异常状态。
眼前的景象逐渐昭示非比寻常的气氛,卡路儿感觉心中一阵骚动。
他们今天总算抵达未曾探索的海域,通往神话世界的入口。
“圣泉。”
卡路儿喃喃自语,好似要向自己确认一般。
创世神话中预言过圣泉的存在。六年前率领探索舰队的路易斯,正是第一个确认这座巨大无比“海中喷泉”的人。
此刻,这座喷泉出现在众人眼前并逐渐接近。曾经见过这幅光景而能够生还的,只有路易斯舰队的队员。想到有史以来始终成谜的海域横亘在水花后方,卡路儿便感到全身起鸡皮疙瘩。
他从视野边缘瞥见伊斯拉居民兴奋的模样,路纳·巴可也射出祝福的礼炮,现场所有人心中都充满喜悦,空中震耳欲聋的庆祝声使卡路儿握着操纵杆的手都在颤抖。
卡路儿眯起眼睛,远眺缓缓显现威容的圣泉。
他们越接近圣泉,宛若出自神话的景象便压迫着他的视网膜。横挡在伊斯拉航路前方的“海中喷泉”壮严的面貌,带给他更胜于首度看到大瀑布时的兴奋。
不久之后,伊斯拉终于来到圣泉前方水平距离两百公尺之处。不论是从飞翔在两千公尺高空的伊斯拉岛上,或是飞翔在伊斯拉前方两手五百公尺高空的阿尔康号编队,都能够清楚俯瞰到圣泉的景象。
“太棒了!”
卡路儿忍不住呻吟。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克莉亚从传声管传来的声音好似灵魂出窍一般。
卡路儿无言地点头,面对眼前的景象哑口无言。
海面延伸到视野尽头,一望无际的蔚蓝色海水全都往上喷起。
海面和圣泉的边界是一道宛如大瀑布一般的海水之墙,带着细雾的水流将海面直线断绝。然而和大瀑布不同的是,这道水流是由下往上喷起,而且这座喷泉的范围超乎视线范围之外。
怎么可能呢……
令人不敢置信的景象呈现在众人眼前。
不可能存在的“海中喷泉”仿佛在嘲笑人类有限知识形成的“常识”,横亘在伊斯拉航路前方,朝着蓝天伸出银白色的手掌。
上午的太阳即将升上南方的天顶。伊斯拉朝着不动星艾堤卡指引的东南方前进,此刻刚好朝向太阳的方向,准备穿越圣泉的正土方。圣泉表面覆盖的细小水花受到斜射的夏日阳光照射,宛若撒了砂糖的点心,映照出七彩光线。
伊斯拉越向前进,屈折的光线便在前方形成数千道彩虹。
当引领在前方的路纳·巴克巨大的影子投射在圣泉上,彩虹的环便包围住影子——这就是巴雷特洛斯飞行员称为“天使的戒指”之现象。同样的现象也发生在空艇骑士团的飞机和阿尔康号编队的影子上,圣泉此刻已经化为彩虹之环的舞蹈场。
“哇!”
“好惊人的景色……”
卡路儿和克莉亚都为底下的景象深深魅惑。占据整片视野的银白色地毯上,刺绣着数千道彩虹。
“简直不像是现实世界,就好像……到了天堂。”
正如卡路儿所说,眼前是一片梦幻世界。彩虹如影随形地追着阿尔康号,随着光线变化,两人前方矗立好几道大彩虹,飞机等于是从彩虹底下穿过。驾驶座外面是层层光谱,上下左右出现几何形状的七彩,将心底深处洗涤成透明状态。
“我觉得……好感动……”
卡路儿转向后座,看到克莉亚的脸颊滑下一道眼泪。如果在平常,卡路儿一定会嘲笑她,但他现在却无心这么做,因为他自己不知为何也很想哭。或许在面对超乎人智的伟大景象时,人们便会不自觉地想要掉眼泪吧。
“真棒……该怎么说呢?世界真奇妙……”
卡路儿喃喃说道。他此刻深深体认到这项事实——世界上还有许多他不知道的事物。虽然他以前自以为明白,可是或许并非真正了解。圣泉超乎寻常的景象,好似无言地指出他过去自以为是的心态。
卡路儿用指尖擦了擦鼻子,一不小心他的眼泪也要掉下来了,只好连忙忍住。他觉得周围的彩虹好似都在对自己微笑。
为了避免掉下眼泪,他将视线转回眼前的天空。前方是巴雷特洛斯、贝拿雷斯、斋之国这三大国的航海图中都没有记载的未知空域。
他们即将进入传说中由空族统治、没有任何生还者的领域。没有人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卡路儿心中自然也产生对于未知的恐惧。
然而,不论今后发生什么事,他心中想飞的决心绝对不会变。
——我一定要飞!
在旅行转捩点的今日,他再度于心中发誓。
他喜欢飞在天上。驾驶飞机遨游苍穹、乘风飞翔,可以让他感到莫大的幸福。
更重要的是——
‘母后,我以后要成为飞在天上的人,要像那样帅气地飞在空中。’
六年前,他和母亲在监狱的中庭抬头仰望飞机时,曾经如此发誓。
‘我一定会回来。我会找到天空的尽头,成为一流的飞行员。’
他在离开维拉斯加斯的那一天,也曾和父亲米海儿如此约定。
为了履行向双亲许下的承诺,他此刻才会握着操纵杆,不论发生什么事都不气馁,坚持继续飞翔。总有一天,他会发现天空的尽头,成为顶天立地的飞行员,挺着胸膛和在伊斯拉遇到的伙伴一起回到维拉斯加斯,与父亲和两位姐姐重逢。
——真想让母后也看到圣泉。
想起在监狱中仰望冬日睛空的回忆,卡路儿心中不禁产生这样的念头。路易斯舰队的出资者是卡路儿的母亲玛莉亚,或许也是因此才会让他这么想。
‘我可以和卡尔一起飞翔。’
母亲的笑脸和记忆从心底深处涌现。
他似乎看到圣泉前方浮现处刑前夕的情景。
‘我会永远和你在一起。’
母子两人被赶出王宫之后,被囚禁在黑暗中好几个星期,衣服、头发和肌肤都变得肮脏不堪,但经过六年之后,卡路儿仍旧无法忘怀母后清澄的笑容。
‘我一定要和母后离开这里,飞到天空。’
自己九岁时的声音在卡路儿耳边回荡,这些话从遥远的日子折磨着他。
如果可能的话,他希望让母后坐在后座,飞越圣泉的上方。她一定会很高兴,会称赞并拥抱他。
但是,这样的愿望无法实现。
妮娜·维恩特呼唤的风破坏了一切。
温柔美丽的母亲像狗一样被拖到妮娜面前亲吻她的鞋子,待在不见天日的监狱里长达一个月,最后被运猪的货车载到刑场,在众人的谩骂与嘲笑声中斩首。根据传闻,她的首级被展示到腐坏为止,身体则被丢入因禁重罪犯人的监狱里。
卡路儿低下头。
他咬紧牙关,拚命忍受由记忆底层浮起的痛苦,避免先前对未来产生的希望与重返维拉斯加斯的决心被痛苦撕裂。
他虽然极力避免想起,但灰暗的记忆仍会因为某些契机而涌现。
不论是邀翔天空的快乐时光或满心的希望,都会被过去的记忆冲走,接着涌上来的就是冰冷、沉重、黑暗的乌云,在他心头降下大颗的痛苦之雨。直到他心中充满对妮娜的憎恨之前,这阵雨都不会停止。
映照在圣泉表面的母亲笑容土方,重叠浮现妮娜·维恩特银白色的头发,那宛若洋娃娃般白皙的美丽脸孔和不带任何感情的野葡萄色眼睛直直地凝视前方。
——我要杀了你。
——我要尽情践踏你、嘲笑你,让你坐上运猪的货车。
——我要将你斩首示众,身体则丢弃在罪人之间。
——我要让你尝到和母亲一样的命运。
——就像你对母亲所做的一样。
“……卡路儿?你怎么了?不要紧吗?”
传声管传来克莉亚担忧的声音。
然而卡路儿无法回头,他不能让克莉亚看到自己此刻因憎恶而扭曲的表情。
“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要不要我代替你驾驶?”
“……不要紧。我只是……呼吸有些困难,马上就会好……”
卡路儿一边回答一边拚命压抑心中涌起的憎恶。他深呼吸好几次,努力要忘却脑中浮起的回忆。
他把视线转向周围的天空。
四周是一望无际的蓝色,底下则是向上喷起的无数细微水花,将夏天的日照反射成七彩,各自朝着天空架起彩虹之桥。
不知是否受到喷起的海水影响,风中带有潮水的气味,卡路儿忍不住深深吸入清爽的风之气息。
“天空在笑。”
他的口中不知不觉地说出这样的话。
“它在笑我的渺小。”
这不是经过思考的话语,而是自然而然从口中吐出,由自己的意识之外降临的语言。
‘只要你能够原谅,光明就会拭去黑暗。’
母亲在永别之日留下的话语,不知为何浮现在他脑海中。
这时,一只柔软的手温柔地放在他的右肩上。
“真的不要紧吗?你流了好多汗……”
卡路儿转头看到克莉亚从后座探出身体,观察着他的侧脸。
“嗯,对不起……我有时候会这样,没什么大不了的……”
卡路儿努力恢复温和的表情,勉强对着克莉亚露出微笑。
克莉亚从口袋中取出手帕,仔细擦拭卡路儿额头上的汗水。
“你很难受吧?你的眼神看起来好可怕……”
“是、是吗?因为我呼吸困难……”
卡路儿努力转变为柔和的眼神,从极近的距离看着克莉亚的双眼。
他看到克莉亚露出担心神色的野葡萄色眼睛。
犹如冬天的星座般清澄而绽放光芒……野葡萄色的眼睛……
“卡路儿?”
卡路儿没有回答克莉亚的探询,只是睁大眼睛。
“你……怎么了?”
克莉亚再次询问,但卡路儿依旧没有回答,只是将上下眼睑分得更开,凝固的虹膜紧盯着克莉亚。
卡路儿的眼底闪过惊愕与畏惧的影子。
“?”
克莉亚歪头露出疑惑的表情。
过了好一会儿,卡路儿终于微微张开嘴巴。
“没……什么。”
“喔……是吗?”
“……嗯,我只是……想起一些奇怪的事……”
“……”
“……哇!飞机的高度下降了。我真蠢,待会儿一定会挨骂。”
卡路儿将视线转回前方,开启节流阀,恢复成原本的高度。克莉亚默默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对了,克莉亚……我可以问你一件奇怪的事吗?”
卡路儿用比刚刚稍微僵硬的声音,透过传声管对克莉亚说话。
“嗯,可以呀……”
克莉亚不自觉地感到心悸,有些忸怩地回答。
“虽然很突然,可是……我想问你,你为什么会来伊斯拉?听说你离开双亲,独自接受路易斯提督的照顾……为什么?”
“嗯……你想问我来到伊斯拉的理由吗?”
“我只是……突然有些在意……”
“理由……”
克莉亚听到卡路儿的问题,思索了一会儿。
她来到伊斯拉的理由——
因为她失去呼风的能力,对于革命政府失去用处而遭到放逐。
但是,她当然无法老实这样回答。如果被人知道她是妮娜·维恩特,她就得离开学校,当然也无法成为飞行员。这是她绝对要避免的情况,至少在目前的阶段她不能说出实话。等到有一天可以开诚布公地说出真相,她再一五一十地告诉卡路儿就好。
这不算是骗他,只是没有说出一切。
所以,现在她至少要将真实的心情告诉卡路儿。
“……因为我想飞到天上。”
“……”
“我以前总是独自坐在房间里。有一天,路易斯提督把我从椅子上拉起来,让我坐上飞机。当我首度飞到天空……忍不住哭了。我无法停止眼泪……只想一直待在天上。”
“……嗯,我了解。父亲第一次带我飞行时,我也好感动……地面上的建筑物都变得好小,我很喜欢那种感觉……”
“嗯,没错,我也很喜欢。当时我第一次明白,地面是如此渺小,天空却又大又美丽……所以我想,如果我能以自己的力量自由飞行,感觉一定很棒……所以,我才想要成为飞行员。”
“……嗯,我也是。我无法忘怀第一次飞翔的情景。我想飞得更高,搭乘马力更强、更帅气的飞机,飞到天空的尽头……”
“你正在实现梦想。当伊斯拉抵达天空尽头的时候,你一定已经成为一流的飞行员。”
“克莉亚也一样。只要你照现在这样继续努力,一定可以成为伊斯拉最棒的飞行员。”
克莉亚闻言腼腆地露出笑容,重新握住传声管说:
“要成为最棒的飞行员很难,我只要成为够格的飞行员便很满足,这样我就可以和飞行科的所有同学自由自在地在空中飞舞。”
“真棒,我们一定要这么做——在天空的尽头跳庆祝的舞蹈。”
卡路儿的声音恢复成平时快乐的话调,好似终于松一口气。
“我跟克莉亚还有大家都一样,只是因为想飞,才会来到伊斯拉。”
“嗯,大家都一样,心里都梦想着要飞到天上。”
克莉亚说完露出微笑。
在两人交谈时,阿尔康号的编队持续着缓慢的旋转。当编队绕过伊斯拉前端,便转向右边沿岸的空域,在两千五百公尺的高度进行巡航。
隔着挡风板可以看到飞行战舰路纳·巴克的巨大身影。排水量超过两万吨的伊斯拉守护神,从三千公尺的高度默然睥睨着圣泉的景象。
×××
——终于回到这里。
伊斯拉的“航海长”路易斯俯瞰着圣泉,心中第一个念头便是这句话。
路易斯此刻站在飞行战舰路纳·巴克舰桥的顶端,透过环绕射击指挥室的厚重玻璃,俯瞰着庄严肃穆的“海中喷泉”。
六年前,他率领探索舰队来到此地。他当时原本希望能够直接飞越圣泉上方,但队员因储水不足而濒临暴动边缘,他只好在拍摄圣泉的景象之后踏上归程。凯旋回到巴雷特洛斯王国之后,他虽然受到英雄般的对待,心中却始终渴望前往圣泉的另一端。
今天,他总算能够越过圣泉。
对于伊斯拉而言,在这之后才是真正的探险航海。
“不知道会出现什么样的鬼怪。”
他喃喃自语。
“会出现的是敌方的航空战队。”
从他身旁传来公事化的回答。
路易斯垂下嘴角,将视线转向说话者。
白色的将校服贴在身体曲线上,沿着凹凸有至的身材往上看,是细细的脖子、娇小的下巴、紧闭成一直线的嘴巴、挺直的鼻子和充满知性的海绿色双眼。咖啡色的头发绑在鲻后,白色的军帽前缘压得很低。
阿梅里亚·塞凡提斯——担任伊斯拉“外务长”的才女,年仅二十九岁就名列四人议会之一,具有丰富的教养和高度的知性,再加上宛若弦乐器般曲线优美的身材和百合般的美貌,简直是超脱尘进,可说是名翱其实的才色兼备。
路易斯对她叹了一口气,接着老实不客气地说:
“你缺乏的是浪漫,阿梅里亚。”
“处理公务不需要浪漫。”
“即使只有头衔,你好歹也是外交官吧?这种职务不是应该具备柔软的人格吗?”
“虽然说是外交官,但也只是头衔罢了。”
“喔,对啦,是我不好。你正确的职务是……呃……”
“对外防谍、谍报侦查与宣传谋略本部长。”
“太长了。”
“所以才会简称为‘外务长’。”
“不能称为女间谍头目吗?”
“如果是正式称呼会有些问题,不过如果是内部俗称,我倒是不在意。”
“知道了,头目。我们费了好大一番工夫,好不容易见到如此浪漫的景观,不知我是否可以和兼具知性与魅力的头目享受短暂的浪漫对话呢?”
“这与公务无关。”
“喔,对啦,是我不好。那么我就开始聊些一点都不浪漫的公事,让因公务而疲惫的精神更加毛躁吧。”
“提督,我会建议你早日和浪漫的女性结婚。”
“真感谢你提出如此有用的建议。你这人可怕的地方,在于不是开玩笑而是认真提出建议……算了,话说回来,你刚刚说的敌方航空战队,在那之后有没有继续进行分析?”
“有关敌军的规模及编制,目前所知只局限于从被捕获的敌方飞行员口中得到的情报。由于我们使用了自白剂,再加上完全没有其他情报来源,因此在现阶段无法解析敌方航空作战的理念,建立有效的迎击计划。”
“简单地说,就是目前还对敌人一无所知吧。”
“使用自白剂只能得到低品质的情报,而且敌方在派遣飞行员时有可能预先灌输错误资讯,因此可信度不高。”
“可是,那名飞行员是在被击落之后奇迹般地生还,你会不会太多疑?”
“我不认为受命深入敌军的飞行员会得到正确的资讯。至少如果换成我,一定会灌输飞行员错误的情报再予以派遣。这样一来,万一己方飞行员被敌军捕获并使用自白剂,对我们也不会造成任何损失。”
“连自己人都骗,感觉真恐怖。”
“这是谋略的常识。”
“好,头目,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现阶段唯一确定的是,被称为‘天空一族’的这批人会无条件攻击踏入圣泉的人。根据分析,他们并非为了实际利益,而是为了主义赌上性命战斗的集团。我们必须订立缜密的作战计划对抗这些敌人,才能获取胜利。为了得到能够利用在作战计划中的高品质敌情报告,必须实际与敌人进行接触,因此情报部门希望能够灌注全力在搜敌方面,现阶段的搜敌机数根本不够。”
“问题是团长也有他自己的想法,他说他不想把双座式战斗机用在搜敌上,我也不知道详细的理由。”
阿梅里亚以不带任何感情的海绿色双眼盯了路易斯好一阵子,接着便以二流腹语师般的说话方式,尽可能以最低限度的嘴唇动作吐出机械式的回答:
“他应该是担心如果让太多空雷轰炸机用于搜敌,一旦发现敌人舰队时,攻击机的数量会不足吧。不过别忘了,首先要找到敌人,才有可能发动攻击。”
“团长的攻击意图十足,他说击落的敌方飞机属于旧型的上单翼机,所以不需要多费工夫探查敌情,只要以力量征服就行了。”
“难道你不认为,击落的飞机或许是敌方故意要让我们掉以轻心的陷阱吗?”
“应该不至于做到这种地步吧?”
“如果是我就会这么做。”
“那我只好祈祷永远不必与你为敌了。不过听你的意见,感觉我们好像被敌人的陷阱要得团团转一样……坠落的飞机上不是找到一张航行图,还经由语言学家解读吗?难道那也是为了蒙骗我们所制作的假图?”
“那张航行图十之八九是真的。话说回来,在九成的真实中掺入一成的谎言,这也是谋略惯用的伎俩。”
“哦,那么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呢?”
“现阶段的情报太过短缺,无法做出判断。”
“图上记载的神圣雷瓦姆皇国……真的存在吗?”
“我无法判断,根据自白剂得到的供词,这个国家确实存在,但是雷波特团长击落的三架飞机不属于雷瓦姆皇国,而是‘天空一族’的飞机。这点也和语言学家的分析一致。妨碍我们航路的势力是‘天空一族’,不是神圣雷瓦姆皇国。”
“空族啊……哎,虽然我曾预期艾堤卡指引的方向会出现敌对武力的障碍,却没想到要和神话中的人物作战。”
“他们不是神话中的人物,而是蛮族、空中的史前人类。”
回应路易斯叹息的并非阿梅里亚。两人转头,看到一名身穿白色伊斯拉空艇骑士团将校服、身材壮硕的中年男性。
路易斯响亮地上前踏出一步,将右手放到胸前敬礼。
“我正在和外务长欣赏壮观的景致。很感谢你的招待,雷波特团长。”
伊斯拉空艇骑士团团长雷波特·梅塞听见路易斯的谢词,缓缓地点了点头,冷淡地瞥了阿梅里亚一眼,接着便走到路易斯身旁,透过有机玻璃俯瞰圣泉。
“像这样根本不能替氢电池充电。”
他没有打招呼便单刀直入地切入正题。路易斯也恢复平时轻松的态度,说:“因为没办法降落到水面上啊。”
“真是莫名其妙的海域!飞机的电力消耗必须压低到最低限度才行,目前还不知道要花多久时间才能脱离这里吗?”
路易斯瞥了站在右边的阿梅里亚一眼,但她依旧板着脸孔,没有要回答的意思。于是他便回答站在左边的雷波特:“很抱歉,目前还在探索当中。”
“哼!不能充电,也不知道敌人的根据地在哪里,由此可见情报部门的能力,害我们被迫进行前所未闻的战斗!”
这时阿梅里亚在没有人问她的情况下,再度如腹语师般开口:
“既然知道目前处于一无所知的状态,为什么要击落所有国籍不明的飞机?”
路易斯深深叹一口气。在那场事件之后,两人随时都会夹着路易斯展开同样的争辩,今天看来也是如此。看到雷波特太阳穴上突起粗大的青筋,可想而知他接下来会吼出什么样的内容。
“他们无视于我方制止,任意拍摄地面情景,包括机场、港湾设施、市政厅、住宅区,全拍下来了!如果不阻止他们,现在伊斯拉早就被战火蹂躏!”
“我没有叫你放过他们,只是在询问为什么要把所有飞机都击落。你可以击落两架、放过一架并跟踪在后面,这样就可以用战火蹂躏敌方的根据地。”
“不要纸上谈兵,小女生!战场上会发生一连串不可预测的事件,不在场的人是无法理解临场时机的掌握方式!”
阿梅里亚虽然表情依旧没变,但路易斯注意到她被称为小女生时眼中闪过怒火。稍纵即逝的火花转变为冷酷的言语,从口中放射电力:
“你说的临场时机掌握,是指蒙住眼睛乱打吗?”
“作战室和战场不一样!如果要强迫士兵流血,先把自己的脸塞到鲜血与泥土中再大放厥辞吧!”
“如果能因此得知敌情,我相当乐意。”
“我是叫你别忘记,为了满足你愚蠢的脑袋,有多少士兵必须流血!”
“哎哎哎,别吵了,拜托拜托。”
路易斯夹在两人之间,只能左顾右盼地伸出双手劝架,直到两人彼此冲突的言语被他的声音浇熄,才把握机会在绝妙的时间点咳了一声,拍拍手说出总算有些像样的话进行仲裁。
“积极交换意见虽然也很重要,不过请两位冷静一点,不要意气用事,应该尊重彼此的立场。好吗?”
“……”
“哼!”
雷波特和阿梅里亚纷纷将不愉快到了极点的脸转开,没有道歉也没有辩解。
路易斯无声地叹息。
雷波特·梅塞曾任巴雷特洛斯王国军元帅,绝非无能的军人。他虽然出身平民,却从士兵学校一路晋升到元帅的地位,可说是纯正的职业军人。他对阿梅里亚的言语虽然严厉,但这也是因为他为伊斯拉空艇骑士团的所有军人感到骄傲,才会产生怒意。
他将旗下的军团和士兵视为家人,并且热爱战争的本质。在风之革命中,雷波特背叛拉·伊尔皇家、率领国军炮轰亚历山大宫殿,也不是为了主义或理想,而是因为热衷于战斗行为——至少这是市井间的定论。
虽然这项传言不知真假,但不论在任何时代、任何国家,都会出现以主义或理念为招牌,实际上只想试探自己锻炼的玩具之性能的军人,比较糟糕的状况是有时连本人都会失去自觉。不过,雷波特绝对不会被主义或理念牵着鼻子走,只是受到纯粹的战斗意欲所驱使,突击、蹂躏、包围并歼灭主政者指为敌人的对象。当主政者不再指定敌人,他便跳槽到与主政者为敌的一方发动战争——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这个人太热爱战争了,这就是路易斯对雷波特的评价。雷波特对风之革命的成功有莫大的贡献却被放逐到伊斯拉,究其远因大概也是因为他生性好战吧。
路易斯为了缓和僵硬的气氛,刻意以轻松的口吻说:
“敌人一定还会不请自来——虽然我祈祷他们别来,但即使叫他们别来,他们也一定会再来。我对于战争是外行人,届时只能依赖两位。今后我们该怎么做?”
雷波特摇晃着小腹的肥肉,挺起胸膛露出不屑的表情,以傲慢的口吻说:
“首先我
们得找到敌人的基地或敌方舰队才行,不过搜敌行动未免太愚蠢了。不如等对方主动发动攻击,我们再予以追踪并找出对方的根据地,然后出动所有航空战力歼灭对方。这种做法的效率最高。”
阿梅里亚的表情完全没有变化,也没有发言。雷波特只是在对路易斯指导今后的作战计划。
“在完全不了解敌情的状况下作战,未免有些不安……”
“敌方的战力和目的早就经由审问得到结果。只要有人胆敢踏入圣泉,那些野蛮人就会毫不留情地发动攻击。我们这位大小姐只是太过警戒。这年头还驾驶上单翼飞机攻击的未开发民族,根本没什么好怕的。不是听说他们的战舰是用木头和纸做成的吗?真是愚蠢!统治南方海域的空艇骑士团,竟然得和半裸的蛮族交手!”
路易斯瞥了右边一眼,被称为大小姐的阿梅里亚眼中再度闪烁着冰冷的火焰。她的嘴巴微微张开,缝隙细微到必须努力观察才能发觉。路易斯还来不及阻止,阿梅里亚没有人偶陪伴的腹语独脚戏便开始上演:
“总比对付穿着将校服的野蛮人好——”
“啊~~~~”
阿梅里亚的话语被路易斯突然发出的叫声盖过,没有被雷波特听见,因而雷波特露出诧异的眼光转向路易斯。
“怎么,提督?你忘记收回晾干的衣物吗?”
“不,团长,请别在意。非常感谢你恳切的教诲。”
“嗯。对了,上次跟你提起的计划,你愿意接受吗?”
“你是指要让学生进行后方的搜敌工作吧?学生能够胜任这项任务吗?”
“我只是要让他们再次调查伊斯拉行经的空域,做进一步的确认罢了。侦查机的数量越多越好,但我尽可能不想把空雷轰炸机用于搜敌任务上。”
根据雷波特的说明,伊斯拉空艇骑士团通常是以搭载驾驶员、侦查员以及电信员三者的空雷轰炸机来进行搜敌任务,但如此一来,发现敌人时能够紧急出击的空雷轰炸机数量就会减少,对付敌人的攻击力便会不足。航行于圣泉的期间,随时都得出动搜敌飞机,所以为了有效运用数量有限的空雷轰炸机,最好能够动员学生的练习机……云云。
路易斯有些担心地压低声音问:
“那么……届时该如何对待管区长?”
雷波特皱起眉头。针对伊斯拉管区长妮娜·维恩特——亦即克莉亚·库鲁斯——进入飞行科就读一事,他曾多次向路易斯提出反对意见。
“我们当然不能让管区长去执行搜敌任务。万一碰上接触敌人的状况,后果将不堪设想。”
他粗鲁地这么说。接触敌人意指在搜敌期间遇到敌方舰队时,以电信联络已方机场之后,在己方攻击队抵达之前紧跟着敌军并持续报告其航路的任务。敌方当然也会致力于击落接触中的飞机,因此这项任务的危险度相当高。
路易斯点点头。
“我会去拜托飞行科的两名教官,尽可能不着痕迹地让克莉亚回避搜敌任务。我们总不能在侦查任务中失去她。”
雷波特的表情显得更加不满。顺带一提,知道妮娜·维恩特就读飞行科的人除了四人议会的成员之外,只有负责监视她的乌西拉伯爵夫人。
“我的儿子也得冒着危险参加侦查任务。虽然不能把犬子和伊斯拉管区长相提并论……不过我也说过很多次,有必要做到这种地步吗?让她当个充场面用的洋娃娃不就好了?”
路易斯朝着玻璃露出温厚的笑容,简短地回答:
“妮娜·维恩特是个聪明的女性,不能把她当成洋娃娃看待。”
“如果是以前的她或许还帮得上忙,可是她现在已经无法呼风,根本没有任何用处。”
“她只是遇到瓶颈,一定会重新振作,再次替伊斯拉呼唤风。上学、交朋友、谈恋爱的时间,可以让妮娜获得重生。”
“哎!浪漫主义者和军人是永远无法相容的。该怎么样才能像你这样乐观地生活呢?竟然让管区长就读飞行科……真是难以理解。”
同样的辩论过去已经重复好几次,但雷波特今天再度垂下肥胖的下巴提出抱怨。路易斯内心祈祷听厌的怨言能够早点结束,但表面上只能露出苦笑点头应付。
雷波特继续抱怨了好一阵子,接着又再度嘲讽空族、歌咏空艇骑士团的优秀,并炫耀自己在飞行科努力的儿子之后,终于结束谈话。
“为了降低电力消费,在接触敌人之前,路纳得系留在伊斯拉右岸,所以在越过圣泉之前大概没办法再从这里欣赏风景。提督趁现在和这位大小姐尽情享受浪漫时光吧,我要回去司令室了,再会。”
路易斯和阿梅里亚朝着离去的雷波特背影行礼。这间射击指挥室的楼下就是路纳。巴克的司令室,包括舰长在内的十多名主要士官都聚集在那里,操纵这只漫游于天际的钢铁巨鲸。
雷波特庞大的身躯消失在楼下之后,路易斯斜眼瞥了一旁的外务长。她虽然照例面无表情,但瘦削的身体似乎燃起青色的磷火。
“你生气了吗?”
路易斯刻意用轻松的口吻询问。
“没有。”
美丽的嘴唇之间哇出隐约带有怒气的回答。从她的语调听来,路易斯接下来是不可能在这里和她共度浪漫时光。
路易斯将视线转向指挥室后方。
追随在路纳·巴克后方的就是伊斯拉前方的地表,远远可以望见群众聚集在第一炮台附近欣赏圣泉的景观。自启程之后过了四个月,超过一万人的伊斯拉居民没有发生太大争执,过着平稳的航行生活。由于脚底踏着大地,又可以从云层获得雨水,随时能够享受泥土及大海恩泽的安心感发挥了很大的正面作用。如果是飞艇组成的探索舰队,这趟航行大概无法如此顺利。他们是因为搭乘空中之岛伊斯拉,才能来到这里。
——直到今日为止。
“旅程从现在才开始,今后想必还会碰上许多问题,我期待你会有很好的工作表现,外务长。”
“季节……”
“嗯?”
“季节没有变化。”
阿梅里亚缓缓说出这句话,路易斯皱一下眉头,接着立刻了解她想说什么。
“喔,这个啊。出发之前天文学家曾发表论文,说伊斯拉越往南气温会变得越热或越冷……看样子他们是猜错了。不论往南航行多远,伊斯拉的季节变化和巴雷特洛斯都没有什么差别。”
“巴雷特洛斯的历法几乎完全适用于伊斯拉。不论移动多远的距离,黄道倾斜都只有些微变化,太阳的入射角度会刚好随着伊斯拉移动的距离而产生细微变化,日出日落的时间也和本国相同,没有必要调整时差|
“我从很久以前就主张这片海域不论到哪里都是平面的。当然我也能够理解有些学者坚持的球体学说,因为天上的星星都是球体,这颗星球如果也是球体就可以建构单纯美丽的理论体系。但是从这个高度眺望海平线,完全没有弯曲,不论往哪里看都是直线。只因为天上的星星都是球体就主张我们居住的星球也是球体,这样的论点未免太薄弱。只有自己的星球不一样又有何不可?”
听路易斯这么说,阿梅里亚以海绿色的双眼凝视玻璃外面。从路纳巴克的舰桥眺望的海平线的确是直线延伸,海平线的两端与大气交融,无法办识大海与天空之间的色彩界线。
阿梅里亚再度微微张开嘴唇,问:“提督,你认为这座星球是什么样子?”
路易斯闭上眼睛,搔搔后脑杓。
“我的确有自己的一套假说……不过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因为我也不确信这个想法能够经过科学的检验。”
“我很想听听看,请说吧。”
“哦,你有兴趣吗?”
“这也是公务的一环。”
“嗯……”
路易斯摸摸下巴,仰望天花板。这名曾经在巴雷特洛斯宫廷与多位贵妇传出绯闻的花花公子脸上浮现出笑容。
“今晚大家似乎要在圣特汝尔庆祝伊斯拉抵达圣泉。这个话题就让我们换上便服,一起搭乘贡多拉船一边喝葡萄酒讨论吧。夜晚的运河映照着星光,一定非常美丽。”
“我拒绝。”
“真可惜,这也是为了完成你公务的一环啊。”
“那么……至少要穿着制服……”
“那会很醒目吧?”
“……”
阿梅里亚默默看着一旁的路易斯,毫无表情的面孔下方,似乎蕴含着深层且冰冷的怒气。
“哎,抱歉抱歉,你别露出那种表情嘛!我是开玩笑的。只不过这种话题也没办法用认真的态度来谈,说出来就跟小孩子的梦想没有太大差别,甚至会让人怀疑我这个人的见识。如果是工作以外的轻松场合,我还有办法当作闲聊来谈……”
路易斯露出爽朗的笑容这么说,阿梅里亚默默地瞪了他一会儿,严厉的目光几乎能够消灭路易斯脑海中或许存在的些许私人期待。接着,才色兼备的外务长总算将自己今晚的行程和嘴唇一起稍稍放宽一些。
***
在繁星点点的夜空下,圣特汝尔的
商店街呈现启航以来最热闹的盛况。人山人海的大街上挂着灿烂的灯饰,摊贩张起五彩缤纷的帘幕并排在街上,烤海鲜香喷喷的气息融入夏日的夜晚,孩童们手拿棉花糖兴奋地嬉闹,运河上漂着一艘艘贡多拉船,白色的烟雾笼罩着准备好好庆祝伊斯拉抵达圣泉的男男女女身影。
几乎所有伊斯拉的居民都聚集到圣特汝尔,并且都不约而同地刻意打扮。这四个月以来,伊斯拉的生活完全缺乏如此大规模的庆典,而且居民们也在潜意识中理解到今后不知何时才能疯狂庆祝,因此都抓住这次机会打扮得花枝招展,在充满欢乐气氛的夜晚街道上翩翩起舞。
“卡路!不要偷懒!”
艾黎儿毫不容情的怒骂声打破快乐的庆典气氛。
“我才没有偷懒!我只是累了,想休息一下!”
“在一般人的观念里,这样就叫做偷懒!你没看到客人都大排长龙了吗?不可以让客人等太久!”
卡路儿原本擅自中断煮叉烧的工作,坐在木箱上喝着水壶中的水,听见艾黎儿的话便露出不悦的神情,懒懒散散地站起身,用疲惫不堪的眼神望着不知何时才会终止的等候行列。
“没想到竟然会这么受欢迎啊~”
奈奈子擦拭额头上的汗水,将刚煮好的艾黎面端给客人,口中发出哀号。
“请在这里排队。最多需要等待一个小时!请依照次序排队。”
从远处的队伍最尾端依稀传来光男拉起嗓门的喊叫声。
“面条有限是也!加面最多三碗!三碗是也!”
沃夫冈捏着手工面条,提醒站在临时拉面摊周围吃面的客人,引来一阵嘘声。沃夫冈在经过艾黎儿详加指导之后,现在已是制作艾黎面不可或缺的重要厨师。面粉和鸡蛋制成的手工拉面转眼就被丢进锅里,成为热腾腾的一碗碗面。
“艾黎面已经成为伊斯拉的名产了……”
莎朗一边忙碌地在面摊中帮忙盛面,一边对身旁的千春说话。
“大家都好高兴哩,舍监这个主意真棒哟!”
千春将手工烤麻糬加在艾黎面上,以慵懒的语调对身旁的派遣舍监静香说话。
“多亏大家的努力,今晚可以大赚一笔,大概有一阵子可以过得很宽裕。”
要求住宿生在今晚庆典中推出艾黎面的正是静香。根据她的说法,这四个月当中她虽然认真负责地尽到派遣员工的责任,但不知为何宿舍的经费却出现严重赤字,连明天的餐点费用都没有着落。如果不趁今晚的庆典努力赚钱,学生宿舍就没有明天……
还不是因为你都没有好好工作——全体住宿生立刻反弹,但静香只是闭上双眼保持面无表情,接着抬起两端嘴角露出门牙,从牙齿的缝隙发出咻咻声,完全没有正面回答的意愿。住宿生无法猜透舍监如此反应的意义,只有卡路儿吐槽:“你该不会是想藉着傻笑蒙混过去吧?”这时大家终于放弃正常沟通,合力打造速成的拉面摊贩,并且租了户外餐桌,同心协力地贩卖艾黎面。
“目前业绩已经突破一百五十万奎尔……收益实在太惊人了!”
负责会计的班哲明数着钞票,以冷静的态度发出赞叹。一旁的克莉亚则穿着围裙,用餐盘将艾黎面搬到不锈钢的户外餐桌。
“久等了,请慢用!”
由身穿制服和团裙的可爱女学生担任服务生,也是这间摊贩的卖点之一。莎朗、奈奈子、千春和克莉亚都没有片刻休息,忙着往返于摊位和餐桌之间,以微笑吸引顾客、贡献业绩。
“阿光!汤快要用完了,请大家停止排队吧!”
艾黎儿手拿着汤勺高喊,负责引导顾客的光男在远处挥手表示明白,接着在行列最尾端立起“非常抱歉,汤已用完”的大字招牌。
原本打算从餐桌回到行列排队的顾客见状,惋惜地咬着嘴唇,纷纷问光男:
“下次什么时候才能吃到?”
“到学生宿舍就能吃到面吗?”
“付多少钱我都愿意,把它当成宿舍固定的餐点吧!”
光男擦拭着汗水,一一记下每个人的要求,口头答应会妥善处理。
卡路儿卷起袖子切又烧,面对源源不绝的顾客行列感到惊叹与无奈,对一旁的艾黎儿说:“也许我们应该一并推出阿巴斯咖哩。”
“不行,我会累死!”
“可以结合艾黎面和半咖哩套餐,一定很受欢迎。”
“你自己做吧!我已经不行了,绝对不干!”
艾黎儿在摊位昏黄的灯泡光线下擦拭额头上滴落的汗水,咬紧牙关将八枝面勺夹在双手的手指之间,宛若耍双节棍般在身体周围旋转以甩去热水。这时行列中传来欢呼声,众人纷纷对瘦小的面摊女老板拍手叫好。
“久等了!”
艾黎儿卯足最后气力,把沥干的面条加入碗中。卡路儿以绝妙的默契倒入海鲜与猪骨两种汤头,克莉亚以熟练的动作盛上配菜,千春则加上自制的手工烤麻糬,确认点餐无误之后,接着把面放在餐盘上端到餐桌。
“久等了!”
克莉亚此刻已经能够摆出完美的待客笑容,将两碗面端到顾客面前。
“小心烫,请慢用。”
克莉亚送上面之后将笑脸转向顾客,但她的笑容很快就转为惊讶的表情。
“提督……”
坐在眼前铁椅上、身穿衬衫和皮帽的男人,正是伊斯拉的航海长路易斯。他将隐藏脸孔用的皮帽帽檐稍稍往上推,露出恶作剧的表情向克莉亚眨了眨眼。
克莉亚睁大眼睛左顾右盼,确认没有人发现他潜入现场,才担心地俯身低声问:“你在这里做什么?如果被大家发现提督在这里,一定会引来骚动……”
“不用担心,我对逃跑的技术很有自信。话说回来,伊斯拉管区长穿着团裙、面带笑容服侍一般大众,感觉比较危险吧?”
克莉亚有些困惑地皱起眉头,露出哀戚的眼神蹲下来,抬头望着路易斯用更低的声音说:“如果你是为了开玩笑才来……”
路易斯连忙挥手,露出困惑的笑容。
“不是的,真抱歉。看来你的学生生活非常顺利,我也安心了。今天我只是来和这位淑女一同用餐,没有别的意思丹你放心吧。”
坐在路易斯对面的阿梅里亚身穿素雅的晚礼服,一张宛若画在油纸上的无表情面孔转向克莉亚。在黑夜当中,她白色的肌肤受到各色灯饰的映照,闪烁着妖艳的光芒。
“连外务长也来了……”
“我因为想要拜听提督对于某项要件的个人见解,只好跟随他来到这里。很抱歉造成你的困扰。”
“别这么说……对了,拉面真的很好吃,请慢用。”
“我会品尝看看。我也了解管区长的处境,请别在意我们。”
阿梅里亚几乎完全没有张开嘴巴说完话,目送着克莉亚回到摊位的背影。接着她以责难的眼神瞪了坐在对面的路易斯一眼,索然无趣地拿起汤匙,用冷淡的表情无声地将汤送进嘴里。但在下一瞬间,她美貌的脸孔便露出惊讶的神情。
“!”
她虽然没有说话,表情却罕见地显示出惊叹。路易斯见状,半信半疑地用指尖搔搔脸颊,吐出自言自语。
“有这么好吃吗?不过就是高中生的料理,怎么可能……”
他说到这里,用惯练的手法拿筷子夹起面吃了一口。
“噗!”
在艾黎面接触舌尖的刹那,路易斯忍不住喷出来。
接着,他以惊叹的表情望向前方,只见阿梅里亚好似被石灰固定住一般,手上仍旧握着汤匙,和路易斯面面相觑。
两人的脸颊上都从太阳穴流下一道汗水。
“这、这是……”
“这真的是拉面吗?”
阿梅里亚说出心中的疑惑,这时她身后正在喝汤的两名中毒者特地转头回答:
“这不是拉面,是艾黎面。”
“这是叫艾黎面的全新食物。”
两名中毒者只说了这些话,便再度转回自己的碗继续吃面。阿梅里亚得到来自后方的热心回答后,以生疏的手法拿着筷子,将金黄色的中粗面条夹入口中。
“……呜!”
她情不自禁地发出短促的呻吟声,眼前的食物美味到令她痛苦的地步。阿梅里亚此时才领悟到,美味超过一定的限度便会达到痛苦的境界,她脑中甚至闪过“美味苦”这样的新词汇。至于此刻的路易斯则仿佛被这碗魔性的食物夺走灵魂,忘记像平常那样开玩笑,只顾着默默吃自己的面。阿梅里亚胆战心惊地又夹起第二口面。
接下来的五分钟,阿梅里亚失去了记忆。当她恢复意识时,看到的是路易斯呆滞的表情,以及自己连汤都喝完的碗。
“我……我怎么了……”
她试图搜寻空白的五分钟记忆,但脑中没有浮现任何景象,她只觉得自己先前似乎在云端上和可爱的妖精嬉戏,此外的一切都从大脑额叶剥落得一干二净。
“……你终于清醒了。”
阿梅里亚听到来自对面的声音,吓得挺直背脊。路易斯双肘拄在餐桌上,下巴放
在交错的双手手指上方,以认真的眼神看着阿梅里亚。
“提、提督,我是怎么一回事……”
“……没想到能让我见证如此贵重的场面,我得感谢自己有幸看到你不为人知的一面二
路易斯以认真的口吻说完,将沉思的眼神转向空中。阿梅里亚的太阳穴再度滑下一道汗水。
“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你不记得了吗?”
“……很遗憾。”
“是吗?嗯,那就算了。没关系,我会把它忘掉|
“听你这么说,我更在意了!”
“别在意、别在意,我会把这件事放在心底,绝不会告诉任何人,你放心。”
“听你这么说,我更在意了!”
阿梅里亚站起来,俯身向前继续追问,但路易斯只是带着忧伤的神情摇头,不肯做出任何回答。
就在这时候——
啪!
突然有人重重地打了路易斯的后脑杓。
路易斯受到突如其来的攻击,惊讶地转头。
“嗨,色鬼,又在跟女朋友吵架啦?”
飞行科教官班德拉斯以粗鲁的口吻对伊斯拉的航海长开口,并且理所当然地在同一张餐桌前坐下。
路易斯不悦地皱起眉头说:
“一介高中教师竟然拍打这座岛屿航海长的头部,实在不是令人赞叹的行为。”
“什么航海长!碰到炮击就吓得装死的胆小鬼,别狂妄了!”
“……我虽然不介意和邋遢的前同僚谈起海军时代的往事,不过很可惜我今晚已经和这位淑女有约,你还是回机场找个看不顺眼的长官狠狠揍一顿吧。”
班德拉斯老师还想继续反驳,这时和他在一起的军服女性发现了路易斯,连忙挺直背脊、踏响脚步,以紧张的神情把右手指尖贴在太阳穴上。
路易斯露出诧异的表情望向班德拉斯,班德拉斯耸耸肩说:
“她是飞行科教官索妮亚·芭蕾斯,和我一样被艾黎面迷惑,可是她说一个单身女子不好意思自己来吃面,我就陪她一起来了。”
索妮亚仍旧露出紧张的表情保持敬礼的姿势,颤抖着声音说:
“能见到您是我的光荣,路易斯提督!真没想到您竟然会到这样的场所……”
路易斯仔细地沿署索妮亚的脚尖往上看,包括优雅的腿部线条、匀称适中的纤腰、向前突起的胸部以及轮廓深邃的脸孔。接着他露出花花公子的笑容,以温和的口吻说:
“初次见面,索妮亚教官。你说的没错,我就是路易斯·得·阿拉康。不过我目前正在微服出巡,可以请你不要敬礼吗?如果被人发现我的真实身分,那可就麻烦了。”
“是!真抱歉!”
索妮亚以僵硬的动作放下敬礼的手。对于身为现役军人的索妮亚来说,路易斯等于是无法抬头正视的超级大人物,甚至连同桌用餐都难以想像,至于狠狠打他的后脑杓,更是超出一般常理的举止。针对她心中理所当然的疑惑,路易斯简短地回答:
“这只大猩猩和我从十几岁当海军练习生的时代就认识了。这家伙原本是炮术科的学生,后来应征飞行科的人员招募,离开了大海。不过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孽缘,我们两个在那之后也常有机会碰面,更可悲的是现在还身处同一座岛,为同样的目标卖命。总之,这些都不重要,在这里不需要拘泥于正式礼仪,请你放轻松吧。对了,她是阿梅里亚·塞凡提斯,你应该也认识吧?”
“是!没、没想到连外务长都光临……”
“我刚刚正在吃面。现在是私人场合,请不要客气,坐下来吧。”
“可、可是……”
索妮亚考虑到阶级差异而退缩,班德拉斯则不耐烦地用下巴示意她赶快坐下。这时,奈奈子笑咪咪地走上前。
“老师,你们来啦~我先去准备大碗面两碗,面条六份,班德拉斯老师要加十颗麻糬,索妮亚教官加六颗了没错吧?”
她没有等两人点餐便直接进行确认。班德拉斯以下巴指着另外两人说:
“这两位是我的旧识,可以特别为他们追加两碗吗?这两个初学者在恍惚中把汤都喝光了,没办法加面。”
“知道了~我会为两位特别追加,请稍后~”
奈奈子可爱地鞠躬,将点菜单送回摊位。路易斯诧异地望着在摊位后方宛若耍双节棍般沥干面条的艾黎儿,接着转向班德拉斯询问:
“这碗拉面真的是那个女孩做的吗?我实在不敢相信十几岁的女孩子会有这么不得了的手艺。”
“这不是拉面,是艾黎面。这道料理千真万确是那个女孩做的,她如果回到本国,大概会成为传说中的名厨吧。”
“嗯……她的手艺实在太厉害。我接下来也打算挑战加面,只要把汤留下来就行了吧?”
“没错,吃第一碗面的时候不要喝下一滴汤汁,加面的面条要求硬一点就会马上送来,汤和配菜要等到吃第三碗的时候再一起吃。”
“我明白。阿梅里亚,你听到了吗?希望待会儿能够再度看到你令人意外的一面。”
“我到底做了什么……”
“别在意、别在意。”
“你这么说我更在意了,请告诉我吧。”
班德拉斯诧异地看着阿梅里亚的反应,接着好似有所领悟,点点头说:
“你是因为吃了艾黎面而失去意识吧?这不稀奇。你有没有看到妖精——长着类似蝴蝶的翅膀,在云端的花圃中飞舞……”
阿梅里亚原本无表情的脸孔顿时产生变化,露出惊讶的表情。
“我、我看到了……那些妖精是怎么一口事?吃下这碗拉面的每个人都会看到他们吗?”
“这不是拉面,是艾黎面。原来如此,你看见那个啦……看来你也被艾黎面选中……”
班德拉斯说完,将哀戚的双眼朝向空中,许久都没有开口。阿梅里亚见状,再次从铁椅上站起来。
“你、你说被选中是什么意思?为什么食物会选中我?”
她难得地拉高嗓门,这时他们点的面刚好送上来。
“老师,久等啰!四碗艾黎面,小心烫喔。来,六份加面我已经带来了。这碗面加了十颗麻糬,这碗加了六颗,请慢用哟!”
千春以慵懒的话调说完,把碗放在桌上,以笑容告知:“因为是老师们,所以特别容许加面哟。”然后便哼着歌回到摊位。
四名大人望向冒着热腾腾蒸气的魔力面碗,再度面面相觑。
班德拉斯以沉重的口吻说:
“只要一不小心,就有可能被妖精带走,请你们务必要把意识集中在碗里,一发觉危险就立刻停下筷子。如果身旁的人被选中了,要打对方巴掌并且呼唤名字,否则他们有可能被带走。”
“这已经超越用餐的范围,简直像在挑战魔兽。”
“你说‘被选中’、‘被带走’究竟是什么意思……”
“好,开动吧。我再重申一次,如果要挑战加面,就不要喝汤,只能吃面。”
班德拉斯老师仿佛要示范如何击败艾黎面般捞起面条,将一整份面条豪迈地塞入嘴里,双颊宛如松鼠般鼓起并粗鲁地咀嚼,接着又将第二份面条放入碗中,发表感想:“饱噗!艾鼻卞奔饱噗!”
“嘴巴里含着东西的时候不要说话!”
索妮亚怒斥班德拉斯,但她自己也相当爽快地发出声音吸入面条,接着不禁沉吟:“唔……比以前更好吃了……”
她仿佛承认败北般说完之后,也在转眼间吃完整碗面,开始挑战第二份面条。
再度挑战的路易斯将面条含入嘴里,双眼不禁眯起,但他马上摇摇头,刻意张大眼睛,将注意力集中到眼前的碗,一边抗拒“美味苦”一边挑起面条吃下。
“好……我可以成功加面了!”
路易斯以手帕擦拭额头上的汗水,得意地将第二份面条加入碗中,以满足的视线看着坐在对面的阿梅里亚,但她似乎仍然受到惊吓,迟迟不敢开动。
“怎么,你害怕吗?哈哈哈,没想到像你这样优秀的女性,竟然会畏惧高中生的料理,这又是你令人意外的一面。”
路易斯脸上泛起胜利者的笑容如此挑衅。
“……”
阿梅里亚闻言露出一丝不服输的表情,但又恢复平时冷漠的眼神,毅然挺直背脊,宛若品尝宫廷料理一般无声地将面送入口中。
“呜……”
吃下面条的刹那,阿梅里亚的鼻子发出这样的声音。超乎常理的美味侵占她的舌头、占领她的味觉神经,她觉得自己的骨髓仿佛全都漏光了,脊椎化为猪骨、头发化为青葱,肌肉则变成叉烧。
她努力要维持注意力,支撑着摇摇欲坠的理性基石,并且确认自己的肉体没有化为艾黎面,思考能力也仍旧存在。不要紧,没有问题——就在她这么想的瞬间,她听到一阵愉快的歌声。
她惊讶地抬起头,清晰地看到星空中有一群可爱的妖精在光芒中张开翅膀,朝着这里降落。
“不、不要过来!”
阿梅里亚将筷子举向空中,拚
命要赶走妖精,但妖精们却拍动着蝴蝶般的翅膀,巧妙地躲过她的筷子,张开双手高兴地笑着飞翔在阿梅里亚周围。
“不要!”
阿梅里亚边呼喊边挥舞筷子,但妖精却露出纯洁的笑脸穿过筷子,抱起阿梅里亚的身体,想要带着她飞到天上。在这瞬间,阿梅里亚脑中想起刚刚听到的“被带走”、“被选中”之类的话语,内心的恐惧化为凄厉的尖叫。
“住手!”
“冷静一点,阿梅里亚!”
她听到身旁传来呼唤自己名字的声音,这才惊醒过来。成群飞舞的妖精消失了,她的双脚确实踩在伊斯拉的大地上。
一道汗水从她的太阳穴滑落,她环顾四周,发现路易斯、索妮亚和班德拉斯都哑口无言地盯着她。
“……”
阿梅里亚发现自己的筷子举在半空中,便默默将筷子放回桌上,脸颊逐渐变得通红。她很不好意思地低下头,颤抖的双手放在膝盖上,一言不发。
“这是常有的事,你不用感到不好意思。”
班德拉斯边吃下第三份面条边安慰她,阿梅里亚没有回答也没有点头,只是继续将视线垂落地面。
“这种事真的常发生吗?阿梅里亚,你别一直发呆,快吃面吧。”
路易斯催促之后,她才低着头勉强回答:
“不……我好像……被这道料理选中……”
“你别说这种莫名其妙的话。”
“我真的差点被带走……”
班德拉斯品尝完最后的第三份面条和配菜,把汤喝到一滴不剩,才转向僵直着身体的阿梅里亚说:
“那就没办法了,我来帮你打倒魔兽吧!”
阿梅里亚继续看着地面,默默无言地点头。
“这个该死的魔兽,竟敢带走这么可爱的长官,真是不可原谅!”
班德拉斯说完丝毫不带真诚情感的台词之后,再度一口气吃完一整碗的面条,并对走过身旁的莎朗追加点了新的面条和烤麻糬。
“这真的比口碑还要棒,我完全被打败了。那个红头发的女孩应该立刻开一家拉面店才对 。”
路易斯喝完汤,满意地看着在摊位上忙碌的艾黎儿这么说。
班德拉斯边吃面边粗鲁地说:
“那可不行,艾黎儿在飞行员训练中也相当杰出。虽然技术还不算纯熟,却很有勇气和毅力,将来一定会是顶尖的飞行员。”
路易斯皱了皱眉头,嘴角泛起微笑说:
“哼,你在炫耀自己的学生吗?看来你还挺认真在当老师嘛!我听说你被赶出军队成为老师时,还以为你不久之后就会因为揍了校长或学生而被革职呢!”
“我才不会乱揍人,我揍的是企图以部下的性命换取勋章的长官。”
“身为士兵还敢揍少将,这种人感觉应该会毫无顾忌地乱揍人吧?”
路易斯无奈地叹息。表情僵硬的索妮亚不敢置信地指着一旁的同事问:
“恕我冒眛问一个问题……这个男人真的揍了少将吗?”
“怎么搞的,原来你没听说过啊?我还以为这家伙一定会得意洋洋地到处吹嘘,没想到他还挺低调的。”
“因为提到这件事,就得连带提起被关进个人牢房的四年历史,太麻烦了。那段时间是我这一生中最低潮恶劣的时光。”
索妮亚仍旧指着班德拉斯无法动弹,平时就相当僵硬的表情更增添硬度,从太阳穴滑下好几道闪烁的汗水。
“你那是什么眼神?我又不是珍禽异兽,别用那种眼光看我!”
“你……你这人真的是……”
路易斯观察着两人的对话,理解了眼前的状况,便露出花花公子的笑容对索妮亚说:“哎,这只大猩猩也不是完全不讲道理。由于那名少将的命令,士兵们必须一再进行没有战斗机掩护的长距离炮击,导致多名优秀的飞行员丧命。这只大猩猩冲进航空指挥室直接谈判,但是区区一名一等飞行员说的话当然没有人理会,结果他就使出自豪的右勾拳,击中少将的下巴。”
“那不是右勾拳,是变种的上钩拳,又称为smash,要把右拳从右斜下方往左斜上方打过去……”
“这不重要。总之因为这样,亚历山大禁卫军空艇军团的王牌——皇·罗多里哥·班德拉斯,被关进个人牢房长达四年,之后则被赶出军队,在这里像个傻瓜一样大吃学生煮的拉面。他之所以免受死刑,全是因为同袍飞行员的请愿,再加上优秀的裁判官斟酌背景情况从轻判决。”
索妮亚听到路易斯这段话中的某一部分,眉毛立刻惊讶地竖起。
“他是禁卫军空艇军团的……王牌?”
“怎么搞的,原来他连这件事也没有提起呀?我还以为这家伙一定会得意洋洋地到处吹嘘。”
“因为提到这件事,就得连带提起最恶劣的那四年历史。那段记忆已经从我脑海中抹去了,连带也忘记自己曾经待遇军队的事情。”
“你实在是太粗枝大叶!要不是因为这种个性,现在至少能当到少校吧?”
“真无聊,我只要能驾驶飞机就行了,不论是当教官或少校都没啥差别。”
“你……你……像你这种家伙……竟然是禁卫军空艇军团的王牌?”
索妮亚的惊愕仍旧没有消失。昔日的亚历山大禁卫军空艇军团集结了顶尖菁英飞行员,是巴雷特洛斯最坚强的机动决战军团。虽然在风之革命中被妮娜﹒维恩特的风摧毁,但据说如果正面迎战,就算出动国军所有航空战力都无法与之抗衡。竟然在拥有顶尖技术的菁英集团中还能被称为王牌……
“这只大猩猩曾获颁‘皇家王牌’的称号,是他自己抛弃这个地位。看来人真的不是凭外表或内在就能决定啊。”
皇家王牌是过去巴雷特洛斯王国送给最优秀飞行员的称号,现在因为政体改变,称号本身已经失去重要性,但拥有这项称号的人空战技术之高,即使是索妮亚也无法想像。
索妮亚因为太过惊讶而再度僵直身体。班德拉斯连看也不看她一眼,兴致索然地吃完第三份面条,把碗递给经过的宪明说:
“喂,路人甲,快去帮我拿新的面条!”
宪明笑嘻嘻地说:
“咦,可是老师不是已经吃了三份面条吗?加面最多只能加到第三碗喔。”
“闭嘴,路人甲。我是老师,所以没关系。”
“这是什么歪理呀?又不是小孩子!而且,怎么连老师都叫我路人甲?太过分了!”
路人甲虽然口中喃喃抱怨,却还是回到摊位上开始煮起面条。班德拉斯不理会学生们在他身后高喊“老师也要遵守规则”,将双臂交叉在胸前闭目养神,以不动如山的姿态等候第四份面条。
“禁卫军空艇军团……皇家王牌……”
索妮亚如同坏掉的机械娃娃一般,从刚才就反覆着同样的话。
班德拉斯将学生递上来的第四份面条放入碗后,斜眼看着路易斯说:
“听说你们要让学生去担任搜敌任务。”
“这是雷波特团长的请求。”
“为什么搜敌成员要排除克莉亚·库鲁斯?”
“这是基于我的个人理由,因为我实在太喜欢她了。”
“你这只狡诈的狐狸,究竟有什么企图?”
“我没什么企图,只是比任何人都强烈希望这座岛能够安全抵达目的地。”
“我不喜欢这样。”
“你是指给予克莉亚特别的对待吗?”
“我是指把学生送上战场。”
“没办法,人员不足,我也不是心甘情愿这么做。”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想要打哈哈瞒骗过去,不过你应该也知道,搜敌是很危险的任务,必须单机出动,周围又没有同伴。如果遭遇数量占优势的敌人,凭学生的技术必定无法顺利逃脱。难道你想让我的学生去当找出敌人所在地的牺牲虫吗?”
“他们虽然是学生,不过既然驾驶飞机,就有义务要赌上性命守护伊斯拉的空域……飞行科应该曾经教导过这一点吧?而且,学生们一定会非常乐意参与。你想想我们在海军的时代吧,大家都迫不及待地想要尽早上战场。”
“因为我们当时只是小鬼,什么都不懂。”
“发生战争自然有人会死,不论是在伊斯拉地表或在空中都没有差别。虽然这样说听起来很冷酷,不过伊斯拉的战力还没有多到可以让有能力驾驶飞机的学生蹲在防空洞里。横挡在我们前方的敌人规模比原先想像的还要庞大。”
班德拉斯狠狠瞪了路易斯一眼,语气变得更加沉重。
“这座岛屿的未来是由学生们所担负,现在让他们送死有什么意义?”
路易斯冷漠地盯着过去的同僚,他的回答中蕴含身为航海长的责任。
“你以为光凭理想能够办事情吗?伊斯拉空艇骑士团如果败给空族,岛屿就没有末来可言。为了守护未来,就算是学生也得同甘共苦才行。”
两人默默地互瞪一会儿,一旁的索妮亚和阿梅里亚也从忘我的深渊中恢复清醒,聆听这两名男子难得的认真对话。
经过一段紧张的沉默,索妮亚慎重地选择用词开口:
“正如航海长所说,学生们理解自己有义务守护伊斯拉的空域。他们也知道,光是想飞是无法坐上飞机的。既然要驾驶军方的飞机,就得学会击落敌机,并且要有所觉悟,自己也可能被击落……他们是在了解这一点之后,为了成为正式飞行员而接受训练,绝对不是秉持着天真的念头。即使在训练中,我们也让学生们做好随时有可能面临死亡危机的心理准备,才让他们掌控操纵杆。因此,他们一定会勇于接受这次任务,即使送死也在所不惜……”
“那些年轻人,就算叫他们别乱来也没用。”
“不过当初在选拔学生时,刻意集结了个性温厚且拥有协调性的孩子们,因此大家很少产生争执,才经过四个月就像一家人一般相处融洽。如果在这群好友中有人离去,那么剩下来的人不知会有多么悲伤……我担心到时候他们可能会为此放弃成为飞行员。”
“我明白。当我第一次在战场上失去朋友的时候,也对自己所做的一切产生过疑问。我只是向往一望无际的海洋才选择上船,却在不知不觉中就把炮口对准敌舰,杀死许多人。当我的朋友身受重伤、在我身旁奄奄一息,我却必须紧盯着瞄准器,转动副炮塔的方向盘。”
“……可是,航海长仍旧选择继续当个船员。”
“因为我没有其他能力。”
“……当我的学生面对那种情况时,我不知道自己该给他们什么样的建议。想到我只能命令学生‘飞到天上击落敌人’,我就为自己的无能而懊恼……很抱歉,我说得太多了……”
索妮亚坦白说出心中的想法后,有些不好意思地咬着嘴唇低下头。
路易斯对她微笑,说:“我也不知道自己该给什么样的建议才对,只能让他们自行克服了。如果他们因此放弃成为飞行员,表示他们的程度也仅此而已。虽然很可惜,但我们只能默默送走想离开的人。”
“……是。”
“话说回来,老师的工作真是辛苦,没想到这只大猩猩竟然能够胜任——好,时间也不早了,阿梅里亚,你不是想知道某些事吗?我只能告诉你一些很幼稚的痴人梦话,不过还是换个场地吧,因为我特别不想让这只大猩猩听到。”
“……是!”
路易斯又叫住莎朗,向她赞美了艾黎面,并给她格外丰厚的小费之后,与阿梅里亚一同站起身。
索妮亚以直立的姿势、班德拉斯则坐在位子上,目送两人走入夜晚的群众中。
“……你为什么完全没有提起?”
等到两名长官消失踪影,索妮亚才坐下来,瞪着坐在对面的同事提出质问。
“提起什么?”
“你的过去。”
“我说过了,因为我不想回忆起来,也懒得提起,再加上又没人问我。”
“……如果有人问你,你就会回答吗?”
“应该不会吧?太麻烦了。”
“真是随便的家伙,一点都不诚恳。”
“你还不是?”
“什么?”
“你会回答别人问你的任何问题吗?你应该也有不想回答的事吧?”
索妮亚听到班德拉斯挑衅的话语,露出毅然的表情,以比平常更加严肃的声音说:
“我没有做过任何亏心事,你有任何问题的话,尽管提出来吧!”
“哼!就算得到随随便便的回答,也没什么意义。”
“不要把我和你混为一谈,面对真挚的问题,我一定会老实回答。”
“是吗?那我就认真问你啰。”
“好啊,尽管问吧。”
班德拉斯老师闪烁着深邃的双眸,以严肃的眼神盯着索妮亚胸前的乳沟。
“那对肿起物的尺寸是多少?”
“去死吧!”
索妮亚不等疑问句的话尾消失,便将拳头重重捶在班德拉斯的胸口上。
“噗呼!”
装满艾黎面的胃部受到索妮亚的铁拳攻击,让班德拉斯不禁发出这样的呻吟。昔日禁卫军空艇军团的皇家王牌倒在地上打滚,努力忍住不让由胃部逆流的食物喷出来。
“我就知道会是这种问题,也准备好如果你真的发问就立刻用拳头教训你。结果我猜的没错,果然是这种问题!你这家伙果然是最恶劣、最糟糕的男人!”
她怒骂倒在地上打滚的同事,将自己的餐费丢在桌上,怒气冲冲地转身大步离去。
“老师,你在做什么啊?”
路人甲单手捧着五份面条,无奈地看着被揍了一拳之后在地上打滚的导师。
夜晚变得更深。
“呼……总算结束了,好累!”
卡路儿皱起脸孔,走在漆黑的夜路上,朝着星空伸出双手。
“我绝对不要再干这种事!”
满脸憔悴的艾黎儿口中喃喃抱怨,走在卡路儿身旁,拖着疲惫不堪的步伐往凯格斯高中飞行科宿舍前进。
“本日的总业绩金额是一百八十七万六千五百奎尔……真是太惊人了!”
班哲明以兴奋的语气报告,走在一起的住宿生纷纷鼓掌叫好。
“太棒了!这样一来,大概有好一阵子不用担心餐费!”
“这是大家努力的成果,我也有努力捞起油渣喔。”
“我也很努力地负责切叉烧肉!”
“我努力地捏了面团是也!”
“我也努力以笑脸待客哟~”
“不过,这一切都多亏艾黎。今天真是辛苦你了。”
莎朗微笑着赞美艾黎儿,艾黎儿回以有些困惑的笑容。
“别客气|
“克莉亚不是住宿生,还这么努力帮我们,明天一定要向学校报告,而且应该给她打工费占
“嗯,这件事就交给莎朗处理吧。不过,我再也不要做艾黎面了。”
奈奈子闻言,笑咪咪地歪着头问:
“为什么?大家都很高兴,又赚到好多钱耶~”
“我的目标是成为飞行员,不想做跟飞机无关的行业。可是这样下去,我搞不好会变成拉面厨师。”
“你什么都会,好厉害哩!真羡慕你哟!”
“我才不是什么都会,我的飞行技术没有很好,千春的实技成绩还比我高!”
千春呆了半晌,接着双手勾住走在一旁的光男的左手臂,露出满足的微笑。
“这都多亏了我的搭档呀~”
千春边说边把身体靠向光男,光男的脸红到几乎喷火。
“没、没这回事……我才要感谢你……”
“阿光很懂飞机和机关枪,也很擅长操作,真的很可靠哟!”
千春靠在光男的手臂上,露出灿烂的笑容自豪地说。只见光男丰满的全身上下都染成红色。
艾黎儿闭上眼睛合掌,对圣特汝尔班的最佳情侣鞠躬说:
“真是够了~”
这时候,原本就以忿忿不平的态度旁观的宪明噘起嘴唇说:
“太奇怪了,光男和千春一点都不相配嘛!这个组合不是很诡异吗?太不可思议了!”
他粗鲁地说出杀风景的台词,立刻引来所有住宿生的嘘声,不过由于宪明已经确立路人甲的地位,因此也有些住宿生早已放弃地说:“这家伙是路人,才能说出这种不负责任的话!”或许因为如此,嘘声显得有气无力。
——我是路人甲,不论说什么都没有问题。
麻烦的是,连宪明自己也领悟到这一点,于是他毫不理会嘘声,朝着情侣俩说出更加无礼的话。
“你们仔细看,胖子跟花枝招展的女生勾着手臂走在一起,不是很奇怪吗?太不可思议了,千春不论跟谁搭档,大概都会缠上对方吧?”
如果是平常人说出这种话,一定早就挨揍了,但听到无关紧要的路人这么说,群众也没有动怒的余力,只是感到无奈。所有住宿生都垂下肩膀,无言地低声叹息,只有千春一人竖起仔细修过的眉毛发脾气。
“没这回事!是因为跟光男在一起,我才会感到骄傲!如果是跟阿宪搭档,我才不会这么高兴!”
她舍弃平时嬉闹慵懒的口吻,果断地正面回答,宪明不禁感到有些退缩,胆怯地想要劝她“别生气嘛”。然而他立刻想起“不对,我是路人甲,不论说什么都没关系”,于是噘起嘴巴继续说:
“光男有什么了不起?他只是个飞机宅男吧!”
“他当然了不起!他比谁都还要清楚飞机的事,光是这一点就很了不起吧?”
“可是,光男的长处不就只有这一点吗?他的运动神经很差,又是胖子,讲话也一点都不有趣!”
“那又怎么样!有一项长处就很了不起啦!像我、像我……什么都不会……才会这么佩服他!”
千春的眼中不知何时已经充满泪水,睫毛膏融化并沿着脸颊滑下。光男察觉之后紧张地说:“那、那个,我已经……很习惯被人骂胖子,所以你别哭……”
“阿宪是大笨蛋!你一定要向阿光道歉!”
千春边哭边握紧拳头猛捶宪明,宪明这时总算理解到路人的角色
也有其限度,只好用敷衍的口气说:“有什么好哭的嘛!我道歉就是了,你别打啦!光男对不起!我以后都只会报出村庄名称了~”说完,他在其余住宿生冷漠的视线中躲到队伍最后方。
“呜……呜……”
千春自豪的浓妆已经被泪水和鼻水洗去,完全丧失平时满不在乎的态度,呈现出赤裸裸的脆弱姿态。
莎朗担心地对光男说:“阿光,你回宿舍之后要好好安慰千春。我相信只有你才能让她打起精神……”
“好、好的。”
光男点头时几乎将巨大的身躯折成两半。他陪着边啜泣边蹒跚前进的千春,缓缓踏上走回宿舍的夜路。
回到宿舍之后,几乎所有人都立刻以湿毛巾擦拭身体,换上居家服。在站立忙碌工作一整天之后,大家都筋疲力尽,没有人像平常一样在食堂闲聊。很快的,男女生宿舍都传来住宿生安稳的沉睡呼吸声。
清澄的星光下,只有两人仍旧穿着制服,并排坐在中庭的秋千上。
千春悲伤地低着头伸出双脚,任凭秋千摆荡。坐在她旁边的光男战战兢兢地想要说些话来安慰沮丧的搭档。
“那个……呃,阿宪本来就是那种个性,他没有恶意……”
“……”
“我一点都不在乎,千春,你没必要哭……”
“……”
“那个……请你打起精神……”
千春仍旧低着头,吸了两次鼻涕之后,朝着地面喃喃说:
“我的妆都糊掉了……”
“你哭太久……”
“我没办法抬起头,因为我没化妆的脸真的很丑……”
“没、没这回事……虽然我也没看过你没化妆的脸……不过,我相信绝对没有这回事……”
“当然有这回事哩!我什么都不会,外表也不抢眼……唯一的长处就是跟阿妈学会制作麻糬……”
光男看着身旁的千春,拚命思索适当的安慰话语,但他甚至连和女孩子单独聊天都感到不知所措,紧张的大脑根本不可能找到任何答案。即使千春没有看着他,他也只能不断摇头。
寂静的夜晚中,只听得到铁链唧唧摇动的声响。
两人无言以对,只是并排坐在秋千上摆荡,静默中偊尔传来千春擤鼻涕的声音,但也稍纵即逝。
光男深思熟虑之后,总算找到一些话。
“那个……在我眼中,千春真的很会打扮,外表跟个性都很好,受到大家喜欢……我很羡慕你。可是你为什么……会对自己没信心呢?真的很奇怪……”
他缓慢、笨拙地将自己的想法转变为语言。
千春看着地面回答:
“因为……妈妈说我完全不行……她说哥哥和弟弟什么都会,只有我什么都不会……”
“啊?原来你还有兄弟……”
“他们两个都很优秀,人缘也很好,什么都会……受到大家喜欢……可是我没有那么厉害……所以爸爸妈妈才讨厌我……”
“……”
“我不希望他们讨厌我,为了变得更漂亮也努力学习化妆,可是爸爸妈妈都不称赞我……最后还骂我都不念书,只顾着化妆哩~”
千春刻意让语尾上扬,想要表现出平时满不在乎的口吻。
然而光男听了只觉得可悲,继续说:
“千春,你已经很受大家欢迎……你既认真又努力,做的麻糬还那么好吃……和我比起来,你更受到大家的肯定……”
“阿光对飞机的事情比谁都还要清楚……真的好厉害。我没有像你那样的专长……只会做麻糬……”
“我想……那个……我们大概都只是在羡慕别人拥有而我们没有的优点……但如果一直在意这些,大概没什么意义……”
“因为……可是……我是笨蛋……”
千春说完又低下头。
光男第一次窥见千春脆弱的心灵,内心感到相当困惑,只能努力在脑海中搜寻安慰的言语。但他不论多么拚命思考,都无法找到像样的安慰话语。
光男不知所措,只好抬头仰望天空,看到数千万颗星星默默地绽放光芒。在他凝视星空的同时,清澈的星光赐予他言语。
“千春,你喜欢天空吗?”
千春听到搭档的间话,低着头无言地弯起脖子点头。
“你为什么想要成为飞行员?”
光男难得地继续追问。千春思索片刻,缓缓用没有自信的口吻回答:
“因为可以到很远的地方……离开家里,到遥远的地方……”
“的确,你离开双亲、踏上伊斯拉,来到很遥远的地方……”
“这个动机太愚蠢了……只是想要逃避自己讨厌的生活……不像大家,都有好帅的理由哟∫”
千春以玩笑的口吻说完,有些腼腆地笑了。
光男心想,千春之所以每次说话时,句尾都要加“哟”或“哩”之类的话助词,或许只是因为不想被人讨厌,而把它当作某种形式的敬语。
和光男说话的时候,千春常常会恢复一般女孩的讲话方式,等到突然发觉,才会别扭地使用“敬语”并露出腼腆的笑容。她那困惑的笑容似乎在道歉说:“真抱歉,刚刚用了一般的说话方式。”或许是因为成长过程中夹在优秀的兄弟之间产生自卑感,使千春的言行处处显得相当笨拙。
但是,她笨拙的一面却和光男心中的某部分产生共鸣。
“这种事……椳本不需要帅气的理由……像我只不过是个热爱飞机的宅男,却妄想着要自己驾驶飞机……明明是个胖子还想当飞行员,这样很奇怪吧?进入飞行科就读之后我瘦了十公斤,但还是很胖。”
千春稍稍抬起头,看着一旁的光男。
“嗯,阿光,你真的瘦了,这也是锻炼的成果吧。”
“接受那么严苛的锻炼后,我还是这么胖,感觉也挺惊人的。没办法,艾黎在宿舍煮的料理实在太好吃,一不小心就会吃太多。千春做的麻糬也很好吃。”
“艾黎做的料理真的很好吃!我也在向她学习,可是一点进步都没有。”
千春微笑着抬起头,夜晚的星光与月光照亮千春未上妆的脸。
光男的脸颊变得通红,这回轮到他低下头。千春见状歪着头问他:
“你怎么了?”
“没有……没事。”
“哇,糟糕,太大意了!我的妆变得很恐怖吧?”
“那、那个,一点都不奇怪呀!应该说……你就算不化妆,也……那个……”
“长得很奇怪?”
“我说过一点都不奇怪啊!真的很……那个……很……”
光男原本想说“很可爱”,但连忙又把话吞进肚子里。他担心如果像自己这么不起眼的人说出这种话,很可能会遭到嘲笑。
——不可以得寸进尺。
——千春之所以对我很友善,只是因为我们是搭档。
光男在心中告诚自己,如果他们不是搭档,像千春这么时髦又可爱的女孩子根本不可能会理他。
“一点都不奇怪……”
光男低着头,不自在地反覆这句话。
千春因为不想让光男看到自己妆容糊掉的脸,也像刚刚一样再度低下头。
两人看着地面,随着秋千摆荡。虽然气氛很尴尬,但他们都不想回去睡觉,只想继续聊天。他们也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类似的机会——或许就只有这么一次吧?不知道为什么,两人心中同时都这么想。
首先开口的人是千春。
“大家都说,到了圣泉之后会出现空族,不知道会不会发生战争……”
“嗯……听说是这样……”
“连我们都得参战吗?”
“我猜应该是吧……毕竟我们是为了战斗而接受训练……”
“驾驶飞机战斗?还是在地面上?”
“大概是在地面上……但也有可能会驾驶飞机,现在还很难说。”
“如果发生战争……会有人死掉吗?我不希望那样。”
“我们得做好心理准备……没有一场战争是不会死人的……”
“我当然也知道这点……不过还是很讨厌。如果飞行科有人死了,我一定会受到很大的打击……”
“嗯,我也会受到打击……希望飞行科都不会有人死掉……”
“哇,我试着想像那种情况,果然很难受……我一定会很伤心,真讨厌。”
“嗯,真的很讨厌……不过,万一发生那种事,也绝对不能气馁。嗯。”
“我一定会很沮丧,搞不好会悲伤到无法行动。”
“嗯,可能吧……不过从死者的角度来看,其他人一直为自己伤心,一定也很难过吧……嗯。”
“从死者的角度来看?”
“我平常喜欢读一些巴雷特洛斯或斋之国的战记,其中也有些书是收集战死者留给家人的信件。读了那些信就会觉得,不论是什么国籍的人,都会替留下来的家人担心……大家在信里都异口同声地说,即使自己战死,也希望家人们不要太悲伤,一定要坚强地活下去……”
“哇……”
“对战死的人来说,最难过的事就是因为自己的死亡而伤害心爱的人,使他们无法继续生活。虽然我也不敢说自己明白如此深刻的感情……不过我猜,那一定比我想像的还要痛苦……”
“嗯,我也不敢说自己明白……不过,如果我心爱的人碰到那种情况,我一定无法忍受。如果因为我死了,使得心爱的人崩溃而无法继续生活……那一定最难受吧。”
“嗯,我也这么觉得。如果因为我笨到送死,害得心爱的人……崩溃而失去开朗与活力……我一定会很伤心。”
“的确……真的是这样没错,嗯……”
“所以,如果……与空族展开战斗,导致飞行科的同学死了……剩下的人绝对不能因此失去活力。虽然哀悼死者也很重要,但如果迟迟无法摆脱悲伤的情绪,永远失去开朗的笑容,战死的人一定会很伤心……”
“……”
“剩下的人应该好好凭吊战死的人,并且有义务连同他们的份活得更开朗、更有活力。我想这才是对于死者最佳的饯别方式……”
“……”
千春默默听着光男的话。她感觉肺中好似弥漫着浓密的黑烟,令她呼吸困难。
不吉利的预感在她意识角落宛若春天的虫一般蠕动。千春摇摇头,赶走那只虫。
“不会死……大家都不会死……”
她好似在自言自语般喃喃说道,心里开始觉得头顶上的天空很可怕。明明是最喜欢的天空,此刻却充满冰冷严峻的气氛,好似在对她施压。
天空虽然美丽又透明,却存在着人类智慧无法理解,并且与地面截然不同的道理,无情地夺走个人宝贵的性命……
当千春发觉这一点,不禁感到毛骨悚然。她把颤抖的手伸向旁边,握紧光男握着铁链的手。
“……千春?”
“握着我的手。”
千春如此央求。
光男没有说话,温柔地握住她的手。
晚风从防风林的缝隙侵入,温和地抚弄夏日的青草。
风停之后,光男掌心的热度很自然地传送到千春心中。
——还活着。
千春不知为何产生这样的感想。她觉得此刻两人都还活着这件事,本身就是无可取代的最大奇迹。
“……怎么回事?你害怕吗?”
“嗯,我很害怕。”
千春更用力地握紧光男的手。
光男默默感受千春这只小手的温度。这是他第一次和女孩子牵手。
不可思议的是,他完全不感到害羞。
他只觉得千春既娇小又脆弱,唤醒沉睡在他心底深处的奇特情感。意识底层低语着,不可以让如此瘦小的千春感到害怕。
或许是受到这阵低语的诱发,他心中涌现从未体验过的强烈感受。
虽然很难以言语形容,但他感受到的不是“想要守护对方”,而是希望对方能够永远生存下去的根本情感。
——不论这趟旅程中发生什么事,都希望千春能够继续活下去。
光男认真地默默祈祷,平时笨拙的口才顿时变得圆滑。
“你不用害怕,绝对不会有事。”
“……”
“你今天感觉跟平常不一样。大概是因为抵达圣泉,让你变得神经过敏吧。”
“……”
“别担心,不论发生什么事,都有大家陪伴在身旁。我们可以再度打造摊位来卖艾黎面,并且受到全伊斯拉的人欢迎。不论发生任何事情,和大家在一起就不用害怕。”
“……嗯。”
“不会有事的……哈哈,对了,你一定是工作得太累,我们去睡觉吧。明天还要上学,抵达圣泉之后应该会变得更忙,不能像以前那样熬夜。”
“……嗯。真对不起,光男,让你陪我到这么晚……”
“别在意,如果有我能帮上忙的地方,尽管告诉我吧。”
“……嗯,谢谢。”
千春抬起头,松开握着的手,从秋千上站起来仰望蒙上一层青色雾气的星空。
星光和月光将千春的轮廓描绘成青铜色。在漆黑的云层后方,只能模糊听见圣泉的隆隆水声。
千春将双手伸向天空,伸了一个懒腰。
接着,她朝光男露出平常的笑容,好似要抛弃之前感伤的情绪。
光男默默看着千春的笑脸。
——不论发生什么事,都希望她能一直活下去。
他似乎产生了某种预感,不禁在心中如此自言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