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受伤的左手臂还绑着三角巾，所以煮饭时连菜刀都不能好好握。最近冬马家的三餐完全由澪一手包办。
今晚的菜色是盐烤秋刀鱼和炒青菜。虽然现在还不到秋刀鱼最美味的季节。
「来，啊～～」
「巧哥哥，请张开嘴巴，啊～～」
歌音和澪还特地端着碗夹起筷子，把食物送到我面前。
「你们两个不用这样啦。我已经说好多次了，右手还可以动，不需要这样喂……」
「巧哥哥，吃饭不端着碗是不礼貌的喔。」
「而且感觉好丢脸，不用啦……」
「现在巧是病人，所以没什么好丢脸的。光明正大地吃就好了。」
她们要用筷子把食物送到我口中，而一旁是乾瞪着眼的折原、可怜、莉泽和隆……那几个人的视线，感觉好锐利。
「没错，歌音社长说得很对。巧学长只要乖乖吃下去就好了！」
可怜也用筷子夹了些炒青菜过来。喂喂，连你都……
「我懂了，这是一场看巧先碰到谁的筷子的比赛吧。莉泽也要参加！」
莉泽也兴致勃勃地拿起筷子。但她还用不太习惯，手指不停颤抖，结果筷子一下就掉到桌上去。
「我是听说过这种事啦……但这已经无关羡不羡慕或狡不狡猾，反而像在看你出糗呢。」隆说道。
闭嘴，你还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折原面对这幅景象，默默地以呆愣的——不，是轻蔑的眼神看着我。
「巧，这样下去我的手会酸，快点吃掉。」歌音说着。
「手会酸的话就收回去啦。」
「巧哥哥，菜会凉掉喔～」
「那么澪把它吃掉就好啦。」
「你真不懂事呢，澪。菜不冷的话巧学长就不会吃啦。」可怜边说边「呼～～呼～～」地吹凉高丽菜。
「可怜，我又不像猫那样怕烫……」
……折原投射过来的视线，如同看到什么残渣厨余似的。真痛啊，实在是太难受了。
「没办法罗，如果决定不了要挑谁的筷子，就闭上眼睛吃下去。通通交给运气去决定，大家就不会有什么怨言了。」
莉泽如此说着，用筷子把饭夹起来又掉下去，连续重复了好几次。
「好，就照你说的！」
我闭上眼睛，把嘴巴大大张开——
「嘿!」
下一秒钟，立刻有人把筷子伸进来……
「哇！好苦！这什么啊？鱼内脏吗！是谁！」
「啊～～舒畅多了～～」折原发出声音。
「蓝，你太狡猾了。这种行为就叫做偷跑，是专偷食物的猫！」
「你弄错了，我是要给那个讨人厌、还露出色眯眯笑容的笨蛋一些教训。」
折原已经摆出「不关我的事」的表情，自顾自地啜着味噌汤。
「……我才没有露出色眯眯的笑容呢。」
话说回来，这般攻击不怎么起眼却相当有效。真不愧是折原蓝啊。
「你想吃的话这里还有喔。如果需要的话，我帮你连同骨头一起灌下去如何？」她继续说着。
「不用了！」
「好吧，刚才被蓝妨碍了一下，我们重新再来一次……」歌音说道。
「够啦，别玩了。我可不敢想像，下次会被塞进什么样的东西。」
「什么嘛，真没意思，接下来我还打算喂你吃内脏呢。」
「……就是因为有个蠢蛋在打这种算盘啊。」
我也跟着跳脱事外，继续吃自己的晚餐。
律子学姊，冬马家的餐桌就和往常一样热闹……
「桂先生，好久不见。」
「你还是老样子，那衣服根本不适合你，穿得再有女人味一点又不会怎样。」
「桂先生才是呢，真想像不到您会穿那身装扮穿出来见人。比起这个，先前敝社有人来府上造访过……但是还没有得到府上的答覆。」
「那种问题还用问吗？当然是拒绝了。拒绝！不要什么事情都得我们开口来说，小心把你给推倒喔。」
「您有一只脚拄着拐杖，我可不认为会输给您喔？」
「啊——你这个女人还是跟以前一样，完全不讨人喜欢啊……」
我要把晚餐送去老爸的工作室时，看见他难得和人站在庭院谈话。对话内容好像有些火药味……
「哎呀，先前真是打扰你了。」
这位身材高瘦，穿着笔挺深色西装的女性向我点头示意。
她不是YAMAHO的员工，跟弘子算得上同事关系的草田小姐吗……她为什么要找我爸讲话？
「我们要吃晚饭了，你快回去吧。」老爸挥一挥手，要草田小姐离去。
「老爸……你认识草田小姐？」
「我跟桂先生虽然年龄不同，不过是同时间进入公司的。」
「只是场孽缘罢了，她从那时候开始就很不讨人喜欢……算啦，那些事情早就无所谓了。」
老爸从我手中接过晚餐后，立刻回去自己的工作室，把门绘锁起来。
「桂先生，话还没说完……」
「没办法啦，看老爸那个样子，短时间内是不会出来的。他会一直做乐器做到天亮。」
「这样啊……那我多少放心了，跟在YAMAHO的时候一模一样呢。」
草田小姐稍微流露出怀念起过去的神情。
不过照这么说来，老爸还在YAMAHO时，就已经这么任性啦……
「请问……你来找我爸是要做什么吗？」
我这么一问，草田小姐把手抵住下巴，短暂考虑一下后开口回答：
「事实上，敝社希望可以借助桂先生的能力。」
「咦？」
「说简单些，就是请他回YAMAHO工作。我们从半年前就开始拜托他了，但始终得不到好消息，因此我便直接来拜访一趟。」
她从口袋内掏出香烟和打火机，说了声抱歉便点起火来。
「今天我就先告退了，这么晚还打扰你们，真是不好意思。」
我听到他们想要老爸回去工作的事情，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草田小姐已先行离去。
……老爸会打算怎么样呢？虽然看他刚才的样子，似乎并没有那个意思……
我就这么往工作室方向看去，身体动也不动。
「然后呢，像这样，把这里折起来。」
「啊～～师父，不对不对啦，那样的话翅膀会折不起来。这里是要当做头部跟尾巴的。」
「喔，对……这次就完成了！」
放学后，澪、可怜、莉泽三个人在社办折纸鹤。莉泽折出一只歪歪扭扭的纸鹤，跟其他看起来很漂亮的一起放在桌上。
「在学怎么折吗？」我问莉泽。
「没错～～我听到日本有个传说，说折一千只纸鹤献给神明的话，连不治之症都可以痊愈。所以现在正在挑战喔！」
「这传说竟然还越过太平洋，一路传到美国西岸去啦。」
「巧学长要不要也折些什么？这里还有很多纸喔！」
可怜把一堆色纸递过来给我，我从中挑了一张蓝色的出来。
「好，我也来帮忙。不过你突然想到要折千纸鹤，是有认识的人生病了吗？」
「是的，其实，我住的旅馆的老板闪到腰了。」
「唔啊……」可怜露出一副很痛的表情。
「可是要一千只的话，还必须折很多喔，莉泽学姊。」
「那么折四十只好了。我听说日本有个度量很大，名叫『千手歌音』的神明，一只手可以实现二十五个愿望，我们就把纸鹤献给名字跟歌音很像的神明！」
「莉泽你什么时候变成佛教徒啦……而且那不是歌音，是观音，千手观音！说到这个，歌音跟折原呢？她们还没来吗？」
「我不知道歌音在哪里，不过蓝到刚才都还在这里。」
「那个……事实上，我们来到这里时，看见那张椅子上有只螳螂……然后师父把它抓起来……」
「没错～～我拿给蓝看的时候，她就像猫一样从窗户跳出去了。」
莉泽指着一扇开启的窗户，外面灌进来的风吹得窗帘不断摆动。
「从窗户……原来那家伙也是有弱点的啊。」
「莉泽学姊好厉害，敢直接用手抓昆虫，澪就不敢这样做……」
「莉泽不怕昆虫，小时候我常在家里的庭院跑来跑去，到处捕捉那些昆虫再把它们放走。」
「喔喔，真不愧是美国，庭院大到可以跑来跑去呢。」
「不，那并没有多大，差不多是须野村入口到分校左右的距离。」
「师父，那差不多是须野村的全部了耶！」
「不过都是长草的空地，相较之下须野村就有很多建筑物。」
「我看问题不在这里吧……」
「难道说，师父……在美国是个不得了的千金小姐……？」
我跟可怜彼此对望一下。
「……虽然看她住在须野旅馆，就觉得应该满有钱的啦……」
如果只是留宿几天也就算了，她可是长期停留在这里呢。而且莉泽说那些话的口气，彷佛一点也不痛不痒，更让人觉得很不得了……
可恶，别再想下去了！拿她跟我们做比较根本没什么意义。
「反正，折原听到乐器声后，自然就会回来……歌音应该也快到了吧。」
我把折好的四只纸鹤放到桌上。接下来还有得折呢。
「叫我吗？」
才刚提到歌音的名字，她本人便出现在社办了。而且背后还跟着折原。
「嗨，折原，螳螂已经不在了，你可以放心啦。」
「什……已经被知道啦……」
「我听说你像猫一样逃走，是躲到哪啦？」
「哪、哪里都无所谓吧……这跟巧又没有关系。」
「我来社办时看见折原爬到树上，就把她带了过来。」
「歌音社长，我们不是讲好别说出口的吗！」
「抱歉，对于巧提出的问题，我都会给他回答。」歌音淡淡地说着。
「爬到树上……蓝真的是一只猫吗！」
「还不是因为你先吓我的！」
「跟春奈老师一样……」澪也跟着开口。
「这么说来？春奈老师好像也被野狗追过，然后躲到树上下不来呢。」
「是不是巧学长你去搬梯子之前，春奈老师都一直待在树上那次？」可怜问我。
「对对，野狗在树下叫个不停，一直到我跟隆两个人把它赶走，老师都是快哭出来的样子。」
「我一个人还下得来，请不要把我跟她相提并论。」
折原不满地鼓起双颊，把脸别向旁边。
「好了，闲聊就到此为止，接下来我有重要讯息要向社员宣布。」
歌音说完这句话后，轻轻咳了一下。
要来啦！歌音发表的重要讯息。
今天有别于以往，没有人拿谁才是社长的问题开玩笑，大家一本正经地集合到歌音前面。不过这次会是什么事呢？校庆前临时决定让我们上台表演，结果不但准备时间不够充裕，还演变成一场慌乱的大骚动……
「我们朝木学园须野分校音乐社的演奏，将要在电视上播放。」
紧接着，整间社办陷入一阵死寂。维持了好几秒钟后——
「……都没有反应。」歌音露出非常失望的表情。
不不不，不对，不是那样的，先给我等一下。
「我们……要上电视吗……？」
澪睁圆了双眼，大到眼珠快要掉出来。
「我是这么说的啊。」歌音回应她。
接着，在短暂的沉默后——
「「「「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
除了歌音之外，大家惊讶的叫声响彻整间社办。
「来须野？来分校？电视台吗？特地来这里？是要做什么？」我发出一连串的问题。
「就就就……就是来采访啊巧巧巧……巧学长，歌音社长不是也那样说吗？先……先先先冷静下来吧。」
「我看你自己也一样很慌乱吧，可怜。」
「上电视……」平时就相当怕生的澪，此刻脸色变得惨白，感觉随时都有可能倒下去。
「都这种时期了……上电视啊……」
折原蹙着眉头盘起双手，不知为何看起来不是很高兴。
「也就是他们听说了莉泽的实力，所以要来采访对吧，歌音！」
「虽然说是电视台，顶多也就是北九州的地方频道吧，歌音？」
我想，大概就是地方性节目的一个单元，或在新闻时段播报一下吧……
「不，没有那么寒酸——」
「当当——后面就由我来说明吧。」
门口传来一个声音。弘子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那里，脸上还带着得意的笑容。
「大家好啊，我可爱的学生们。」
「……弘子，你来这里做什么啊。」折原毫不掩饰地摆出厌恶表情。
「打招呼啊，难得我带来了一个好消息呢。」
「电视台配上YAMAHO啊……原来如此，我知道了。」
在场唯有这位小提琴天才·折原一副明白的样子。
「喂，你们别只顾着说自己的，也把事情交代给我们听啊。」
「哎呀呀，对对，没有错……这个嘛，我们YAMAHO呢，为了推广日本的音乐文化，并培养专业演奏家，和国营电视台合作推出一个全音乐节目，叫做『YAMAHO音乐频道』。你们有听说过吗？」
「澪有看过那个节目。」
我也一样。印象中是小时候和澪、歌音，以及律子学姊一起看的呢……
「以前折原好像也接受过采访呢。」
「咦？真的吗，折原？」
「好厉害，蓝学姊上过电视吗？」可怜的声音再度高昂起来。
「哎呀，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啦。」
『YAMAHO音乐频道』每周播出一次，积极地采访表现可圈可点的校园音乐社团，以及在比赛中获得特别奖项的未来演奏家。折原过去接受过采访也不足为奇。她在YAMAHO音乐学院上课，有什么杰出表现的话，立刻就会报导出来了。对音乐学院里的学生而言，接受音乐频道采访已经成为一种象征了吧……
「要请大家出场的就是YAMAHO音乐频道。这节目平常都是播放三十分钟，而这次则是一小时现场直播的特别企划喔。很棒吧？」
光是有电视台要过来，就已经很不得了了。更何况还是现场直播的特别节目！
「播出那天正好是会长生日，所以电视台当然会有些特别安排啦。」
「巧、巧哥哥，现场就是指失败的话，画面也会那样子播送出去对吧！？」
澪抓住我的制服一角，小小的身体正颤抖着。
「冷静下来，澪。我们每次演奏都只有一次机会啊，这次也是一样。」
「之前又没有摄影机！」
「不过，就算音乐频道，里面也有分不少单元吧。」歌音说道。
「没、没错，有『发光吧，未来演奏家！』、『神童降临！』、『今夜旋律』、『尖角老师的精选名曲』等等……」澪这么回答。
「你们要上的是『山穗（注1）会长造访音乐社』单元喔。到时候会在那里演奏。」
「那是什么啊？」我惊讶到瞳孔缩小成一个黑点。
「就如同单元名称啊，YAMAHO的会长大人拜访地方上的音乐社团，并且给予鼓励。」
「感觉有点呆板……很像是最不引人注目的单元呢。」
可怜的表情转趋失望。至于折原，她仍旧一脸不高兴，而莉泽正在思考些什么。那两人到底是怎么搞的……莉泽明明到刚才都还很兴奋的啊。
「你在说什么啊？会长可是为了让音乐文化深入日本各个角落，亲自设计这个单元的喔，这不是非常光荣吗？所以也值得我来推你们一把呀。」
「喂……弘子，又是你搞出来的吗！？」
「哎呀，巧真是的，这样说可是很失礼的喔。我是这个社团的顾问，当然有义务推你们一把啦；再说，你们也应该受到更多人的注意才是。」
「我说，你什么时候变成顾问啦……」
「我可不记得有答应过。」歌音也这么说。
「……与其说音乐社，你只是想推澪一把吧？」
「那些小事就别提了啦。再怎么说，这种偏僻的分校光是有正规弦乐四重奏，就已经跟珍贵动植物一样稀奇了。因此会长也对这里产生了兴趣。」
※注1：日文「山穗」的罗马拼音即为YAMAHO。
「……有道理。这所分校的学生不过三十个人，社员就有六个，而且还有办法成立四重奏……我也觉得简直是个奇迹。」
「要在全国各地播映的话……那、那么律子学姊也有机会听到呢。」
听到澪这一番话，我不由得停住呼吸。这就表示，我们可以把音乐演奏给律子学姊听不是？学姊也有可能会看那个节目，跟上电视还是接受采访之类的比起来，这一点更让人感到高兴。
刚开始我们仅止于在村中艺术祭登场，虽然后来把最终目标放在废校典礼的演奏，在此之中我们又多出校庆表演的机会，然后现在是上电视，一切都开始不得了了起来。能够变成这样都是因为……
「折原，谢谢你。」
「……什么啊，巧，突然向我道谢。」
「归根究柢，这一切都是来自你的演奏吧？那一天听到必须废校和撤离时，心里真的非常难过没错……但你的演奏打动了校长内心，成为须野分校音乐社向上提升的第一步喔。既然这样，为什么你却一直摆出为难的表情？」
「那是……」
折原别开视线，开始支吾其词。哼嗯，这种不乾不脆的态度是怎么回事啊……
「太好罗，莉泽。离『莉泽萝蒂·雪芮柏with须野分校音乐社』到祖国凯旋公演的目标，又迈进一步罗！」
「是、是啊……没有错。」
嗯？我还以为
她会更高兴才是呢……校庆当时明明那么兴奋的……
「喔对，在国内是要用『折原蓝with须野分校音乐社』的名字吧。」
「够了。」这时折原阻止我再说下去。
「蓝，你怎么了？从喇刚开始就不太对劲……一直很紧绷喔。」歌音说着。
澪也敏锐察觉到两人的气氛不太自然，目前正躲在我背后。
「弘子，我想问一个问题。我们可以自由选择演奏曲目吗？」
「这个嘛，演奏什么是由电视台指定的。」
「……应该不会要我们演奏军歌之类的吧。」
「喂喂，折原，什么军歌……」
「巧，你还不明白吗！」
「干嘛突然大叫啊？这事情严重到要张大嘴巴咬人吗？」
「你才应该仔细想想吧。废校都近在眼前了，怎么会有音乐社的人不忘学生本分、一如往常地进行社团活动……」
「太夸张了吧。虽然我们是照常进行社团，心里可一点也不平静喔。废校跟撤离对我们都是一大震撼，光是现在都已经快应付不过来了。但也因为这样，为了抛开那些——」
「……我明白了，原来是这么回事。」
对于刚才折原的话，歌音却澪现理解的神情。
澪和可怜则还没发现似地，视线不断在我们几个人的脸之间游走。
「尽管你说有现场直播跟会长生日什么的，其实真正的目的是要政治宣传吧？」
——是这样啊。
局势正是如此，接下来将不只九州和须野分校，西日本地区也可能大量出现面临废校、撤离命运的学生。我们被用来向他们进行宣传……而折原就是这一点看不过去吧……
「我们不可能一点事情都没有，废校跟撤离都很令人难过。但我只想将热情投注在自己喜欢的音乐中，而不是被大人拿去做他们想要的事。」
折原说完后，低垂下双眼。
「因为大人的关系而被美化……这种心情确实很复杂。」
「我可以体会你们的心情。可是，就如同你们有你们的理由，YAMAHO也有自己的苦衷。虽然我并不想讲这句话，但是在这个时代，音乐这条路可是一点也不轻松，根本没有那么简单喔。不仅国家会下达指示，制作乐器所需的材料也比以前更难取得，甚至还有乐团在外巡回，到各个战场和军事基地进行慰问呢。」
慰问……要将我们的音乐传达给律子学姊，还有这种方法啊。
「请你们记住，若想以职业音乐家为目标，是不能只凭自己的意思来演奏的。小澪，你打算怎么做？」
澪听到突如莫来的问题，身体颤抖了一下。
「喂，弘子，这种时候——」
「请你安静，我正在问小澪问题。」
弘子的语气相当严肃，于是我闭上嘴巴。
原来，这是评断她未来能否成为职业音乐家的……试金石啊。
澪低下头陷入沉思，而我们也静静等待她的回答。
「这些复杂的事情，澪还没有完全了解……对于撤离、废校，还是战争等等，我还无法清楚掌握……」
她的声音小到快要听不清楚。
「不过，如果我们的音乐能传达到律子学姊那里……」
她原本低垂的脸庞，这时坚定地抬了起来。
「澪很乐意去演奏。」
这句话说得相当有力，还带着过去根本想像不到的凛然神情。
「——很好，这才是我和春奈的女儿。」
弘子满意地点着头，同时发出「嗯、嗯」声。
「弘子老师，那样说让我有点不好意思……」
「我也赞成澪的意见。我想让律子学姊听到大家的演奏。」歌音也跟着附和。
「那折原呢？」弘子再问道。
「……当然要啊。这不是很明显了吗？我并不知道镜头的另一边是什么情况，我只是要为自己和四重奏，做一场最棒的演奏。让那些大人下不了台的，吓死人的表演！」
折原表达出参与意愿，眼神中也燃起了斗志。
「喔～～爱哭鬼折原也变坚强了呢～～」
「弘子，不要那样叫我。过去的事就别一直提了。」
「可是啊，光做一场精采表演，是无法贯彻自己意志的喔。」
「啊？什么意思？」
「剩下就请你们自己去想，我要先告辞啦。今天谈得太久了，所以有点想去补充燃料……啊，还有这个，当天要演奏的乐谱，刚好你们一人一份。」
弘子说完后，交给我们一个牛皮信封，便离开了社办。
「弘子女士说的燃料就是酒吧……咦，师父，你怎么了吗？」
莉泽从刚才到现在都没说一句话。可怜摇了摇她的肩膀。
「……没事，没事，我很好。来吧，我们快点练习吧！」
莉泽恢复了她以往的笑容。
社团结束后，我和澪、歌音三个人走在山路上。音乐社办位于分校后山，回家时非得通过分校校园才行。结果今天折原和可怜因为要打工，练习开始三十分钟后便先行离开，莉泽也说有点事情必须早退。她会这样子也满罕见的。
「话说回来，要上电视啊……在废校典礼之前，就来了件不得了的事呢。」
「澪到现在都还觉得好不真实……」
「呵呵呵呵呵。」歌音一个人发出笑声。「『有朝一日，须野分校音乐社的演奏将扬名全国、甚至是全世界。』距离巧的梦想，又靠近了一步呢。」
「呃……那个，歌音……难道你……」
「没错，是蓝告诉我的。」
……那不是我一个人白费劲，往北九州市猛冲时，不自觉大喊出来的话吗……？
「咦，那句话是什么？澪从来没听说过呢。」
「澪，关于这个呢，巧他啊——」
「不要再说了，歌音！光是回想起就觉得很丢脸耶！」
我连忙阻止歌音继续说下去，而她也跟着打起哈哈。澪又不断拉我的制服，问我到底是什么事情。就在一阵忙乱中，我们回到了校园。
「嗨，辛苦啦～～」这时传来隆的声音。「我听说你们要上电视的事情罗。不知道我有没有露脸的机会呢～～」
「啊，那个，是啊。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回去啊？」
来得真是时候，赶快趁现在把话题转到其他地方。
「你在说什么啊，巧？我可是废校典礼执委会的一员呢。」
对喔，是有这一回事……仔细想想，几个星期之后就是废校典礼了。
废校典礼执行委员会于校庆后正式成立，成员除了领头的隆之外，还有同班的木田真央和安藤元子。他们三人都自愿担任执行委员。
「所以就跟木田和安藤讨论到现在。由我说出这种话是有点奇怪啦，不过啊，这可是一场足以名留校史的重大会议喔！嗯，没错。」
这几个人在班上也是最喜欢热闹的一群，他们的确是让废校典礼更加盛大的不二人选。
「因此我们废校典礼执委会，希望向学生会长雨宫大人提一些企划。」
然而，总觉得有点不安……
「嗯，我很期待你们的提议，回去时顺便说给我听吧。」歌音如此回答。
「澪也想听刚才的那件事。」
「啊～～那个就留到下次吧。」
我一面安抚有些不满的澪，一面和大家走向漫长的下坡路。
「那个啊，我们打算咻——地施放一百枚烟火，然后用灯光装饰校舍，还有全体学生大合唱！男生穿上白色燕尾服，女生就穿红色洋装！最后再用大萤幕让大家分享对这所学校的点点滴滴！怎么样，我们执行委员会精心策划的活动如何啊？当然是没问题的啦！」
听完隆的提议后，我们几个人……该怎么说呢……
「……这就是你们重大会议讨论出的结果吗？」歌音面露为难表情。
「烟火再加上灯光……我说隆啊，光是这两项的经费，你要上哪生出来？」
不好的预感成真了，他们喜欢热热闹闹的是很好，但这未免也太夸张了。
「借那些衣服似乎就会花不少钱呢……」澪也说道。
「反正都是最后啦，这将成为再多钱都买不回的珍贵回忆。」隆这么解释。
「……舞台材料和长布条已经用掉大半预算了，就算放一颗烟火，剩下的预算也会被吃光……」
「可是雨宫，不能申请追加预算吗？」
「那个，可以是可以……」
「要申请的话，还得准备使用目的喔。难道你要歌音对老师说『我们想放烟火』吗？」
「学、学生会存在的理由，就是要实现学生们的愿望嘛。拜托你了，会长大人！」
「……不行，如果想申请追加预算，得拿出更具体的企划才行。你们要是再提出什么天马行空的计划，我就要用学生会长的职权解散执行委员会。」
歌音拿出学生会长之姿，毅然拒绝还想争下去的隆。
他们想办一场盛大的废校典礼是很好啦…
…可惜努力的方向实在……
不过我也得努力完成原创乐曲才行。目前第一乐章已经完成，正在进行第二乐章。说明白点，进度根本是严重落后，我的第一乐章是以澪为意象谱曲，第二乐章之后……就完全想不到要以「谁」或「什么东西」为意象，而停留在写了又改、写了又改的阶段。这或许就是导致进度落后的原因……
「好吧，我投降，我会想办法说服木田和安藤的……咦，那不是老爹吗？」
隆突然停下脚步，我也看到他父亲在道路对面奔跑着。
「这种时间丢下家里生意不做，他是要去哪里啊？喂——老爹——！」
他叫住父亲，并且往那里跑过去……到底发生什么事啦？
「村中似乎……不太平静……有种不好的预感。」
就如同歌音所言，接下来又有几名大人一脸大事不妙地跑过来，看起来是要去什么地方。澪不安地揪住我的制服。
「不行，问不出来。」隆回到我们这里。
「……发生了什么意外吗？」澪如此询问。
「不太像那个样子。老爹只说一句『小孩子赶快回家去』……」
……我的胸口骚动着。村里的模样不太寻常，为什么大人们会这么紧张呢？
「隆，我们到处去打听看看，不知道情况只会更加不安。」
「我也同意，但是大家一起行动太显眼了……就由我们两人去吧孵」
「是啊，你们你们两个就回去家里等，歌音，澪就拜托你了。」
「明白。」歌音用拳头敲敲自己胸脯。
「巧哥哥和隆哥哥，你们也不要太乱来喔……」澪一脸担心地叮咛我们。
在那两人目送下，我和隆开始偷偷尾随在大人后面。
说到这附近可供大人们集会的场所，就属我们分校的体育馆和公民会馆……
「……大家好像都往公民会馆去了。」
每个大人脸上的表情都很凝重……而且清一色都是男生，没有任何女性。
「被发现的话搞不好会被赶回去，我们就绕路去公民会馆吧。」
在隆的提议下，我们暂时从田间小路的分岔点转进树林。这条路虽然比较远，但至少不会被人发现，我们快跑着穿越树林，往公民会馆直奔而去。
大约经过十分钟，我们来到公民会馆后方，蹑手蹑脚地靠近窗口，整个人贴到墙壁上。从先前的样子看来，这里应该聚集了不少人，不过现在只听得到村长在讲话。
「……家已经收到通知书了。他的能力受到认可而被派往合适的地方，在那里……结束了职务。」
听到村长突如其来的这句话，我的头彷佛受到一阵重创。
聚集在会馆内的大人们也发出惊慌声。
在远方结束职务……是战死的意思吗？
我和隆面面相觎，他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想必自己也是同样状况吧。我感到胃部开始紧缩，而且口干舌燥。
到底是谁结束了职务？村里被派去打仗的人不算多也不算少，里面还包括律子学姊。我们没有听到开头部分，无从得知是谁战死，难道会是律子学姊！？
「巧……你还好吧？」
隆担心地问着。但我只能点点头，根本发不出声音。
再加上胸口的跳动越发强烈，让我非常难受，我从制服外把胸口按住。
「我明白大家心里都产生了动摇。至今还没有人发生这样的事，家属所受的打击是何等程度呢……对家人出外打仗，等着他们回来的家族而言，又是多大的煎熬……」
所以说，战死的人到底是谁啊……
我有股立刻冲进去找村长问个清楚的冲动，但还是拚命忍耐下来。
「那么，关于丧葬事宜——」
我竖起耳朵聆听村长接下来的话，甚至忘了要呼吸。
「——一家同意，只会在私底下进行。」
村长不是念出律子学姊的名字……我缓缓地、放下心地松一口气。
「除了在场所有人之外，几乎没有人知道这件事。若任意散布这消息，会给孩子们带来不必要的阴影，由于废校和撤离的关系，他们心中已经相当不安了。我作为一个村长，不能够再增加他们的负担……」
这时隆轻轻用手肘顶我一下。
「走吧……这些话我们不应该听到的。」
「是啊……」
村长的话还没说完，但我们先离开了公民会馆，回到之前经过的那片树林。湿冷的空气包围着我的身体。
我知道那名战死的人是谁，虽然几乎没跟他说过话……
「一张通知书啊……简直像是在开玩笑。」
隆独自喃喃自语，而我只能简短地以一句「是啊」回应。
……战死的人不是律子学姊，但也不代表就可以安心了。
谁都无法保证，下一张送来的通知书上，也不会记载律子学姊的名字……
「连身体都找不到，就这样没了啊……不过，我也觉得只需要一张纸的方法比较好。这样对自己可是轻松多了，我讨厌给别人增加麻烦，才不想搞得那么沉重呢……」
隆……他说了和律子学姊很相似的话。
学姊曾经说过要把她忘掉，如今我似乎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们都不希望成为别人心中长久的伤痛，如果对方是个重要的人，那就更加如此。就算留在那些人的记忆里，一样什么事也做不了，无法见面聊天、无法紧紧拥抱……既然如此，他们才更希望对方遗忘。那样一来，对留下来的人们，或许就不会留下伤痕了……
「唉，死掉的话也就没有什么麻不麻烦就是……我说巧啊，要是我先一步——」
「笨蛋，这种时候你还在讲什么啊？别再说了。」
「乖乖听好啦，现在我是很认真的。我自己是变得怎样都无所谓啦，不过……可怜就要拜托你了。她应该会帮忙照顾那几个小鬼，但她自己的事情……我这个做哥哥的还是会担心。」
「可怜是个很努力的人……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大概吧，她实在比我认真太多了。可是呢，她一定也会感觉到寂寞，到时候就要请你给予她扶持了。」
「我吗？但是可怜的话，其他还有很多比我好的人喔。」
「就因为是巧，我才认为可以交给你的。总之，你跟可怜结婚吧。」
「啥？为什么话题会突然变成这个？未免也跳太远了吧！」
「你也知道徵兵的条件吧，有妻小的人不用被派去战场喔。」
关于这件事我也略有耳闻，村子里就有人靠着结婚免掉徵兵。我并没有说这种人胆小的意思。那是他的人生，他只不过是做出那种选择罢了。另外当然也有出去打仗的选项……律子学姊就选择了这一条路。
「可是……那也只是现在，顶多逃得了一时。以后会变成什么样，根本……」
从九州撤离这件事非同小可，它代表着战争已经离我们很近了。不周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战争可能还停留在撤离九州的阶段，未来难保不会扩散到本州。到了那个时候，不论是老师学生、或者有没有结婚，搞不好都会被送去打仗。不管愿不愿意承认，战争已经来到我们逃也逃不了的地方了……
「以后会怎么样根本不可能知道，所以为了保险起见，先结婚不也是一种选择吗？好，为了那一刻的到来，现在我们就先做练习吧。首先你叫我大舅试试看。」
「为什么啊！」
「还问～你跟可怜结婚之后，自然就是我的妹夫啦。」
「不要，我才不要说出那个字。就算真的跟她结婚，我也绝——对不会那样叫你的！」
我们就这样一来一往地斗嘴，同时走在树林里。
然而，能够这样子跟隆到处闲扯的，也只剩下现在了……
我把给律子学姊的信寄出去后，抹去额头上的汗水仰望天空。天色是相当浓厚的蓝，阳光也非常强烈。负责在新闻中播报气象的大姊姊说，今天可能会出现这一年以来的最高温。
六月最后一个星期日，原本只听得到一点的蝉鸣越来越响亮。
而跟蝉鸣声成反比似地，没有小孩、只有老爷爷老奶奶的家庭，开始早早往外地撤离了，应该是移去东京大阪等城市，跟那里的儿女一起居住，或投靠住在其他地方的亲戚家吧。无依无靠的人们，则住进国家所准备的临时居所。
我在电视上看过那种设施。那是给因为灾害而失去家园的人，一个暂时落脚的地方……看来那些东西以后只会越来越多吧……
「巧哥哥——公车来了喔——」
澪穿着带有夏天气息的连身裙，在稍远处的公车站牌朝我挥手。
哎呀，糟糕糟糕，早上开往北九州市的公车就只有这一班。错过的话就得等到下午了。我加紧脚步往站牌跑去。
这一天，我有事情要去一趟北九州市的综合医院。
为了给医生诊察从隆的机车上摔下来时，左肩膀所受的伤。
这阵子我的左肩膀都被牢牢固定住，自然没有办法下田工作，演奏
乐器就更不用提了。尽管右手还可以活动，所以作曲并没有什么问题，但总归一句：还是非常不方便。
车上只有我们两名乘客，我们挑了车厢最后排的位子坐下。
关于澪会跟着我一起来的原因，据她所说，是要确保我不会随便乱来。
「……我说澪啊，我又不是小孩子，去医院这种事情自己来就好了啦。」
歌音本来也说要跟我一起去的，不过学生会的工作让她抽不出身，最后只好放弃。
「不可以。我们一不看好，巧哥哥就会开始乱来了。」
嗯……自己似乎受到了监视呢。虽说我根本就没打算要做什么……
前几天被歌音发现我在田里干点活后，她们好像就开始加强监视了。我做的事情都是在单手可应付的范围内，但还是被严厉地教训一顿。说「医生同意之前，你都不能去田里工作」。也因此她们总是形影不离地跟着我……除了夜晚。两人在冬马家过夜的次数正慢慢减少。虽然我们还是跟之前一样一起吃晚餐，不过她们越来越少睡在这里了。
澪说她晚上常跟春奈老师谈天，歌音也是如此，我想这是一件好事。但相对地，我也有点感到寂寞，三个人曾经挤在一起睡的狭小床垫，只剩下我一个人后，反而感觉变得好大。
……不行不行，我怎么像个放不开小孩的父亲一样……
「比起这个，你今天不跟弘子学小提琴，真的没问题吗……不过那个魔鬼讲师也常常放你出来就是了。」
弘子是暂时放弃带澪去东京的念头没错，她还是遵照自己发出的宣言，留在须野村教澪拉小提琴。她也常出现在音乐社办，给我们的演奏挑些毛病——更正，应该说是提供建议，然后又一个人离去。
晚上社团活动结束后，弘子还会去指导澪小提琴。有一次我要把家里的蔬菜送给春奈老师，而去拜访她们家时，也看见了她们上课的情形……那种斯巴达式教学，丝毫不比折原逊色。弘子作为一名高段讲师，大概就是那个样子吧。不过，身形娇小的澪也相当努力。
「弘子老师她啊，假日上午总是因为前一天的酒还没醒，而醉得不省人事，所以没有问题。我问她能不能陪巧哥哥去医院，她就用这～～种表情回答说：『好，好，你快去吧。现在我头疼得要命，别来跟我说话……』。」
澪蹙起眉心，模仿弘子为宿醉所苦的样子。
「原来如此……」
不过我说澪啊，你就是看准她那一点吧。如果是昨天去问，我看她就不会答应了。
「昨天晚上让弘子老师多喝了一些酒，果然是正确的！」
……还真的喔！
「等一下，弘子那家伙跟你们要酒喝？」
「她最近跟家庭主妇一样悠闲，我们不但供她三餐遗让她午休……妈妈说这样子家里热闹一点也好……不过她好像多少也有点无奈。」
「怎么会有这种人啊，是想彻底介入你们的生活吗……澪，想要把她赶出去的话，随时都来告诉我，我会帮忙的。」
「可、可是，弘子老师也是澪重要的家人……」澪这样帮弘子说好话。
就算弘子本人没有那种意思，她还是净做些让澪感到讨厌的行为。
以结果来说，当时是演变成一场大骚动没错，但之后澪也没有刻意躲避弘子的迹象。真不知是她已经习惯了个性独特的弘子，还是因为对方跟她有血缘关系。澪说她还不知道春奈老师的再婚对象是谁，她和老师谈过后，似乎是决定等废校典礼结束再来介绍，而在那之后，她会选择进入东京的音乐学院，而跟弘子一起走，抑或是继续和春奈老师生活，全都由她自己决定。
一旦废了学校，音乐社也将告解散，大家共同生活在须野村的时日，已经所剩无几了——
我从手提包拿出典礼上要演奏的原创乐谱，打算有效利用这段交通时间。我一边哼着旋律，一边思考该如何谱曲。
「对、对……对了，巧哥哥……这是我们第一次……只有两个人外出呢。」
澪低垂的脸颊有些泛红，手指不停拨弄着连身裙上的缎带。
「这么说来……确实是呢。」
过去我们要到村子外面时，大多有歌音、律子学姊或隆他们跟着，其他就是远足和毕业旅行等的学校活动。像这样只有我和澪两个人出来，今天的确是头一遭。想到这里，我不自觉地开始有些难为情，而把脸转到别的地方，同时用手搔搔鼻头。真是怪了，在家里明明很常两人独处的啊……
「巧哥哥，那个，这个，总觉得好像约、约、约……」
「约？」
「就……机会难得，所以想跟你多聊一下……」
「要聊是可以啊，不过你刚刚是不是想说其他东西？」
「没有，不用在意……唉……才不像歌音姊姊说的那样……太困难了……亏我还穿了胜利袜子出来……」
「你说袜子怎么样？」
澪说得非常小声，我听不太清楚，所以把乐谱塞回手提包时又问了她一次。
「没、没什么！」她这么回答完，便把脸别过去。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不过这么说来，我跟澪在家里的对话，总是离不开料理跟音乐。在去程的公车上我们也是如此，但澪看起来满愉快的，我也暂时忘却了作曲陷入瓶颈的烦恼，得以转换心情。
然而，跟她聊下去的同时，我心里也开始想到——
——我们鲜少离开须野村，那个小村落几乎就是我们大半的世界。我对村外世界所了解的，实在是少得可怜，根本是一无所知。关于战争也是如此。律子学姊先行一步出了村外，而我们总有一天也会认识那陌生的世界吧。可能是在撤离的目的地，有可能是在战场。或许，我们在那里会明白一些事物。
可是，一旦了解到了什么——
也就代表，我们要挥别懵懂无知的幼年时光了。
「谢谢你，医生。」
我向医生道谢，离开诊疗室后，回到坐在走廊长椅上等待的澪身旁。
「怎么样，巧哥哥？」
「还需要再固定一阵子，不过复原情况相当良好。」
「真的吗！真是太好了……」
澪如释重负地大大松一口气。
「太夸张了啦，治疗是用了一些时间没错，大部分都在听医生提醒，说平常要注意哪些事情而已。你看，已经可以这样动罗。」
我用左手摸了摸澪的头，她才真的放下心似地绽开笑容。
「可是啊，还没完全复原时是最危险的，短时间内还是不可以太勉强。巧哥哥，你先在这里等一下，澪去帮忙拿药。」
澪说完后便往大厅走去，我则坐到附近的长椅上。
我曾经由于肉体面和精神面的两种因素，而无法拉奏小提琴。
肉体面的因素，是先前要把澪留下来时，以特技般的姿势在机车上演奏而造成的伤。医生警告过我若不好好静养，就再也没办法拉小提琴，不过伤口恢复地相当顺利。再过个两三天就可以解开三角巾，医生也说不觉得痛的话，就可以拉小提琴了。
至于精神层面，是我每次拿起小提琴时，脑中就会澪现第一次听到折原演奏，受到强烈冲击的记忆，导致我无法拉出声音。但就在我搏命演出，把音乐传达给澪之后，总算得以摆脱这道长期心理创伤。
差点让我当不了音乐家的两大阴影，如今都已完全消失。
我应该为此感到高兴，应该更加开心才是。
然而，我却有些感到心灰意冷……
澪还没有回来，于是口渴的我走向自动贩卖机买饮料，顺便也帮澪买一瓶。就在这时——
咚！
我和从转角冲出来的一名护士撞个正着。
「Eek!」
「啊，对不起……」
跌坐在走廊上的护士，有着一头金发，和蓝色眼珠——
「咦？莉……」
「Ich……Ich bin Krankenpflegerin dieses Krankenhauses!」
英文说得好快……不对，这是德文吧？总之这位护士说着一口西方话。
「Verwechseln Sie jemanden mit mir? Herr TAKUMI?」
「啊！刚刚你说了『巧』吧！那个字我有听出来喔！」
「啊呜！失败了！」
连德文跟日文都交杂在一起，看来她正处于一片混乱。
「果然是莉泽啊。」我伸出手要拉她起来。「不过，你在这里，还穿这种服装是要……」
忽然间——
「找到了！在那里！」
「那边那位，等一下！」
医乍和警术霄过路卜病患，从疋廊对晰跑了过来。
「怎、怎么回事2：」
「现在不是问问题的时候！巧，快过来！」
莉泽一站起身，立刻抓起我的手跑出去。
「哇！喂，莉泽你等一等，到底怎么啦！而且医院里面不可以奔跑！」
接着，领完药正要回来约澪出现在我们前方。
「澪也来了吗！总之先跟我来！待会再跟你们解释！」
「咦？莉、莉泽学姊！？」
澪也被她拉着跑了起来。我们就这样奔上楼梯，被带进转角后的女生洗手间。
隔间门砰地关上后，外面很快便传来一阵跑步声。我们不明就里地摒住气息。狭窄的空间中，
三个人只能紧密地贴在一块，澪半边脸颊塞在莉泽的胸部中，我也被她用手掌捂住嘴巴。现在若随便有点小动作，就会碰到她们身上某些部位……
外面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后，莉泽大大发出喘息。
「呼——好像是躲过了……」
我把莉泽的手从嘴巴上挪开。
「……莉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然后再把脸被闷住，快要窒息的澪拉开后，我整个人靠到隔间门上。这里是女生厕所，我实在感到很不自在啊……
「对不起，把你们也卷了进来……」
莉泽身穿护士装，一脸垂头丧气的样子。
「莉泽学姊，为什么你要……穿成这样？」澪向她问道。
「因为我要潜入这里！」
「「咦？潜入？」」我和澪不约而同开口。
「这间医院里，有个人莉泽非见一面不可……莉泽从头开始说明。巧跟澪都知道我是从美国来的吧？」
「是的，然后你的父母是奥地利人对吧？」澪说着。
「不太对，只有爸爸是奥地利人。」
「那么，母亲就是美国人罗？」
「不，莉泽的妈妈是在日本出生……」
「什么！？那你就是混血儿罗？不过那头金发还真漂亮啊……」
「正确说来，莉泽的妈妈才是混血儿。她的爸爸是日本人，妈妈是美国人。」
「这么说的话……莉泽学姊只有四分之一的日本人血统……」
「没错。事实上，莉泽来到日本，是为了看外公的。」
「这样啊……不过你还特地到这里留学？」
「原因有点复杂。其实，莉泽的妈妈……是和爸爸私奔去美国的！」
「……这还真是，呃……热情呢。」除此之外，我实在想不出其他话来。
「可是，好厉害……」身旁的澪听到眼角都发热了。
「外公反对妈妈跟爸爸的婚事，想要拆散两个人，他们因此而反抗……」
「真是勇敢啊。不过，要说这一点像你母亲，倒是挺像的。」
「妈妈去美国后生下了我，但她始终没跟外公联络过……一直处于冷战状态。妈妈总是牵挂着这一点，莉泽看到妈妈那个样子后，就想要让大家重新和好……」
「莉泽学姊……所以你才会来日本吗？」
「这样说可能不太妥当，但你就算不用留学，也有办法跟双亲一起来见外公不是？」
而且，她从刚刚开始都是用过去式讲话，有点令人在意……
「那种说法好无情喔。巧觉得没遇到莉泽，莉泽也没加入音乐社，都没关系吗？」
「啊，我不是这个意思……」
「嘿嘿，莉泽知道，有点让你为难了。其实我呢，是瞒着爸爸妈妈来到日本的。」
她十分镇静地说出这句话，把我跟澪都吓了一跳。不，刚才我们就不停受到惊吓了。
「莉泽学姊，那个叫做离家出走……」
「简直跟私奔没什么两样喔，你一定得好好跟家人讲清楚才行。」
「没问题的，莉泽到日本后就跟爸爸联络过了。虽然被他狠狠臭骂一顿，不过来这里留学的话，一切就没事了。而且……就算莉泽想跟妈妈联络，也没有办法。她在一个有点远……不，是很远的地方……」
「「咦——」」
我跟澪倒抽一口气。远到想联络也联络不上，该不会——
「……妈妈一直很遗憾，到最后都无法跟外公重修旧好。」
难怪莉泽前面都是用过去式来描述啊……
『澪好让人羡慕，今天开始有两个妈妈了！』
我想起弘子在大家面前，宣称自己是澪的亲生母亲时，莉泽说了什么话。
原来当时她的那句话，是那个意思啊……
「对不起，莉泽。我们问到让你难过的事情。」
「莉泽没事的，不用在意。如果一直伤心下去，妈妈在天国也会很难过……然后，我请爸爸在公司利用关系调查后，得知外公的身体状况不太好，正在须野附近的温泉区静养。」
跟须野相隔几座山的地方，确实有个静谧的温泉观光胜地。
「所以不选择朝木学园校本部，而来到须野分校吗……」澪说道。
「但就在我到那里后，得知外公已经住进北九州的医院……当时我完全不知该如何是好，而弘子告诉了我，外公是转到这间医院。」
「等一下，为什么会突然冒出弘子？」
「弘子不是YAMAHO的讲师吗？外公也跟YAMAHO很有关系……所以我试着问她看看。结果她就以一打啤酒为条件告诉我了。」
「竟然……那个爱发酒疯的女人……」
一打啤酒当做情报费到底算不算贵啊？澪听到自己家人的如此行径，也羞愧地低下头去。
「不过还真巧呢，莉泽的外公在YAMAHO乐器上班……过去我爸也是那里的人，但因为一些因素而离职了就是。」
「与其说我的外公在那上班，应该说……他是创造者。」
「喔喔！他也在YAMAHO创造乐器吗？那又更巧啦。」
回去问问我老爸，搞不好他还真的知道那名字呢。
「不，他不是创造乐器……而是创立YAMAHO这家公司。『山穗周次郎』是我的外公。现在应该是会长大人。」
听到莉泽这句话，我们顿时哑口无言。
「莉泽说的是真的。妈妈说过很多外公的事，莉泽都有仔细听。例如外公创立YAMAHO公司，还有他是会长大人……咦？巧，澪，你们怎么啦？」
「啊！抱歉！意识不小心飘到地平线的另一边去了……」
「澪也是……双腿忍不住开始发抖……」
万万想不到莉泽会是YAMAHO会长的外孙女，这股冲击之强烈，连上辈子的记忆都要苏醒啦！
我重新整理一遍思绪，我的老爸·冬马桂曾经在YAMAHO公司制作乐器，但他跟当时的社长意见不合，双方撕破脸后便辞去公司职务。老爸在任期间的社长……印象中，就是现任会长。两人各自的儿子和外孙女会就读同一所学校，甚至还加入同一个社团，这种巧合是多么微乎其微啊……
「可是不管什么时候去，他的秘书都不让莉泽见面。所以今天莉泽特地假扮成护士，结果在路上就先被医生识破，还呼叫警卫来。计划失败了。」
「这当然会识破啦。日本医院不太可能有金发碧眼，还说着德语的护士吧。」
「用一般方法见不到他，所以弘子告诉莉泽『要藏一棵树就藏在树林里，你也假扮成护士混进去』。」
「是弘子老师的主意啊……」
「是的，我给她钱之后，她就去这家店帮我把衣服买来。」
澪接过莉泽从口袋拿出的纸袋，念出上面印的店名。
「嗯……大人的玩……」
「澪，不可以看！」
听到这里，我连忙抓起纸袋，揉成一团丢进马桶里冲掉。
「巧、巧哥哥，为什么啊……」
「这些事情小孩子不用知道。」
……弘子那家伙，给我跑去什么店买衣服啊……
「请不要只在这种时候把澪当做小孩子啦：」
「更重要的，莉泽，你突然告诉对方是他的外孙女，他会相信吗？」
我忽视澪的抗议，将话题转向其他地方。
「放心，为了那一刻，我早就准备好大绝招了。」
莉泽如此说着，并且充满自信地发出呵呵笑声。
大绝招啊……看她变装成护士就已经是失败收场，接下来的内容只会让人更不安。
「莉泽有事要拜托你们。这是莉泽自己的问题，就算巧身为无所不包的分校特别顾问，莉泽还是想尽量靠自己解决，所以可以的话，请你们对其他人保密。莉泽希望大家可以专心在四重奏练习上。」
「我明白了。不过莉泽啊，特别顾问跟无所不包的人不太一样喔。」
要是律子学姊听到这句话，肯定会暴跳如雷吧。再说，我并没有被任命为特别顾问。澪那次是临时中的临时，状况非常紧急了才把臂章拿出来用……之后，那个黄色臂章又回到我的抽屉里，再度陷入沉睡。
「那个，莉泽学姊，你要折的千纸鹤就是为了……」
「没错，就是为外公折的……虽然距离一千只还很遥远，我会努力地折下去。虽然说谎是不对的，我还是在社办说了一个谎……对不起。」
「没关系的，莉泽学姊，这点不用在意。只要你真心诚意地折，外公的病一定会好起来的，澪也会帮你折到
一千只。」
澪安慰着向我们道歉的莉泽。
「莉泽啊，即使今天没办法见到面，最近会长大人也会来我们学校出外景啊。等到那天在现场来个感动大会面，也是个不错的方法喔。」
「莉泽也那样想过。但听到外公生病住院的消息……还是让莉泽心神不宁……所以今天还是忍不住过来了……」
「不过莉泽学姊，你没有搭上午那辆公车吧？」
正如澪所雷，早上从须野村出发的唯一一班公车，只有我跟澪两名乘客。
「莉泽是搭出租车来的。那样可以比公车快到北九州市，所以我每次都这样做。」
我们完全无言以对，想不到莉泽还特地叫车来载……正因为她不缺钱，才有办法做这种事吧。
「莉泽回程也是叫车接送，等一下就一起走吧。」
「不、不用啦，澪、澪搭公车就可以了！莉泽学姊，金钱应该要更有计划地运用才对！」
「是、是啊，凡事都要做好计划。今天姑且先撤退如何？惹出这么大的骚动，也很难见到外公了吧。」
「有道理……这次作战完全失败了。到底是哪里出错呢……」
我看啊，问题就在弘子那人的馊主意上……
「那么，关于我们该如何出去……莉泽，你这样穿着护士服在路上晃，再被发现的话就麻烦了。你有没有带替换衣服？」
「放在医院附近的投币置物柜里。」
莉泽如此回答，掏出一把置物柜钥匙给我们看。
「好，那么澪，不好意思，可以请你去把衣服拿来吗？我跟莉泽在这里等着。」
「澪、澪一个人去吗？」她马上出现不安的神情。
「警卫可能已经记住我的脸了，所以只剩下你不会被怀疑。」
「知、知道了，澪现在就去。」
我们走出隔间，从洗手间门口窥看走廊情况，确定没有任何人后才把澪送出去。万事拜托了，澪！
「巧，在澪回来之前，我们就在隔间里藏好吧。」
「喂喂喂你等一下，我要躲去男生洗手间，在女厕跟一个女生独处会很不好意思。」
「没有什么好在意的，虽然这样有点不好意思，莉泽没有问题的。」
「有问题的是我！」
「找到了！刚刚那个可疑护士！」
这声音吓得我跟莉泽伸直了背脊，大概是我们在洗手间门口嚷嚷出声，而被警卫发现。我们只好再度逃跑，然后——
有人敲了敲门，接着房门发出开启声。
「什么事吗？」有人在我们头顶上问话。
「不好意思打扰了，请问有没有一个穿着护士服的外国少女，和可疑少年来过这里？」
「没有看到。」
「这样啊……那么，如果这两个人来到您的病房，麻烦请通知我们警卫。」
房门再度关上。过了一阵子之后，有人说了句：「可以出来罗。」
「非常对不起……那个，突然跑进来打扰您。」
我跟莉泽从床底下爬出来，对老人鞠躬道歉。
「没有关系，我是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啦，反正住在医院那么无聊，偶尔吵闹一下也挺好的。」
床上的老先生把看到一半的报纸放到旁边。他头上已经秃了一大片，脸上倒是留了把茂密的白色胡须。
我跟莉泽逃离洗手间后，跑上医院最高楼层，钻进一间正好没上锁的个人病房。房间内部宽敞地宛如一栋大房子，看起来要价相当高昂。我们都还来不及解释清楚，住在这里的老先生便帮忙掩护，实在是很幸运。
比较奇怪的是……床边虽然摆了各种医疗器材，却完全没有在使用。相对地，附近散落着颇有重量的哑铃、和装上好几条弹簧的拉力器。我们进来房间时，就惊讶地发现，老先生正在用那些器材锻链身体，即使隔着衣服，也看得出他体格非常壮硕，且肌肤呈现出充分日晒过的黝黑。
跟病人比起来，更像个职业摔角选手。就某种层面而言，他比我们还要可疑。
「如果是什么可疑的人，我早就把他轰出去了……」
老先生从床上起身，抓住我的右手腕。那一瞬间我不禁发出寒颤。
「看你的样子就知道不是什么坏人，不过这手臂太细了。年轻人，你要多多锻链才行喔。」
我长期在田里工作，所以对腕力还满有自信的……但我实在比不上这位老先生的粗壮手臂。
若说他的手臂像棵大树，自己大概就只称得上枯树。
「还有啊，这位小姐是……金发碧眼的，真稀奇啊。你是这间医院的护士吗？」
接着，老先生仔细端详莉泽的脸。
「其、其实这是有原因……呀啊！」
莉泽被他摸了一下臀部，忍不住发出叫声。
「嗯……我不记得有这种触感。这里每一个护士摸起来是什么感觉，我都很清楚的……」
每一个护士……他真是老当益壮啊，应该跟须野村的村长不相上吓了。
「呜呜呜呜呜呜……巧～～～～」
莉泽的臀部被老先生摸来摸去，她泪眼汪汪地向我发出求救讯号。
「但是你要当护士还太早罗……无妨，反正刚刚我也说过，自己正闲得发慌呢。萍水相逢自是有缘，我们就来聊个一下吧。」
老先生说完后，一屁股坐到床上。
住院中的老人应该不会做重量训练就是了……
「我叫山穗周次郎。如你们所见，是个老头。」
「啊，我叫冬马巧。」
「莉泽的本名叫『莉泽萝蒂·雪芮柏』。」
下一秒——
「「山穗周次郎！？」」我跟莉泽异口同声叫出来。
「冬马跟雪芮柏！」山穗老先生也再次睁圆了眼叫道。
我们随便钻进一间病房，里面住的竟然就是莉泽外公……YAMAHO乐器集团会长喔……
「莉泽，你怎么都没注意到啊！」
我在莉泽耳边低声询问。
「根本没有时间注意房间号码跟名牌啊，而且人家也不知道外公长什么样子。」
「你们在交头接耳些什么？」
在对方低沉厚重的声音下，我们不由得畏缩起来。做梦也想不到会在这种情况下见面……而且，山穗会长听到我们的名字后，也出现了非常惊人的神情。
「你们是说冬马跟雪芮柏，没错吧。」
「「是、是的！」」不知为何，这时连我都突然用德文来回答了。
山穗会长脸上的表情越趋险峻，然后——
「没办法，我想不起来。」说出这一句话。
我跟莉泽差点没虚脱，应该说差点没往前摔倒才对。
「曾经听过这两个名字的……唉，还真不想老下去啊。健忘的毛病一年比一年严重。」
会长原本险峻的表情倏地转为失望。
嗯……你不是才发过豪语，说自己记得每一个护士屁股的触感吗……
「……莉泽，现在是难得的机会，赶快进入正题吧。」
「咦？可、可是，莉泽还没做好心、心理准备……」
「趁现在了啊！这种时候就要一鼓作气。」
尽管这跟感动会面相去甚远，至少她见到了盼望多时的外公。这种机会绝对不能错过。
但就在我催促莉泽时，外面响起敲门声。
糟糕，是我们刚刚太大声而被发现了吗——
「不好意思，打扰了。」
「「什……？」」
深深一鞠躬后走进来的，是YAMAHO员工，草田小姐。在她旁边……不知道为什么，连澪也一起来了。
「不出所料，果然在这里啊。我已经听小鸟游小姐说明过了，包含引起骚动的部分。」
草田小姐盘着双手，用严厉的目光看向我们。
难不成，把莉泽赶回去的那位秘书……就是草田小姐？
「草田啊，你认识这两个人吗？那位少女又是谁？」
「这位是朝木学园须野分校的小鸟游澪，之前由小塚推荐成为公费生。」
澪尚未进入状况，维持着呆滞表情向会长行礼。
「喔喔，我已经从小塚那里听过这位小姐的事了。她带着草田来找我，滔滔不绝地大谈你的演奏呢。」
山穗会长果然对有音乐才华的人很有兴趣，他看着澪的眼神就如同自己孙女。不过会长，您真正的外孙女就在这里啊……
「弘、弘子老师，为了澪吗……」
原来澪能够顺利成为公费生，还有过这么一段事情啊。
「那边两位和小鸟游小姐一样，也是分校的学生。」
「这样啊，看你们那么年轻，都还是学生吧。」
会长听过草田小姐介绍后，细细观察了我们的脸。
「那、那个，山穗周次郎先生——」这时，莉泽紧张地往前踏出一步。
「有什么事吗？蓝色眼珠的小姐。」
「我、我……莉泽萝蒂·雪芮柏……很想见您一面，才从美国过来的。」
「我吗？
嗯？我不记得在美国有认识像你这么小的人喔……」
山穗会长粗壮的手指抚着下巴，草田小姐只是默默在一旁观看，而澪仍然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满脸不解的表情。
「我的妈妈叫做芽衣子，周次郎先生，莉泽是您的——」
「你的母亲是芽衣子！」会长打断莉泽的话。「……原来是这样，雪芮柏。我开始想起来了……难怪觉得这名字有听过。」
「您回想起来了吗！？」
莉泽看起来充满希望，我也不禁握紧拳头。这次一定可以感动会面！
「雪芮柏，不就是抢走我唯一女儿的那个诈欺师吗！可恶……竟敢夺走我的芽衣子！不可饶恕！我绝不原谅——！」
这时山穗会长却气得开始喘气，头上剩没多少的头发也竖了起来。
「糟糕，快远离会长！」
我跟莉泽呆在原处，草田小姐赶紧抓住我们的手拉过去。
「唔唔唔……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山穗会长居然抓起笨重的病床，高高举到头上，然后——
病房变成乱糟糟的一片。
「……就是因为会变成这样，我才不想让你见面的。」
草田小姐擦拭摔额头上的汗水，并且如此说着。莉泽跟澪则躲在墙边避难。
「哈啊……哈啊……哈啊……抱歉，一不小心就太冲动了。」
「没有像旅馆那次把房间破坏掉，已经算不错了。」
我跟草田小姐好不容易才让会长冷静下来……但我强烈感觉到，原本快复原的左肩膀又承受了不少负担。
山穗会长激动起来就跟野兽没什么两样，搞不好他不是因为健康恶化住进医院，而是被温泉旅馆赶出来的……
「莉泽，不管怎么样，你先去找个地方换衣服吧。一直穿着护士服的话，等一下不知又要引发什么骚动了。」
「是，知道了……」
莉泽从澪手中接过学生背包，暂时离开病房。
「这个人就是莉泽学姊的外、外公对吧……」
澪被吓到魂飞魄散，紧紧抓着我的手腕。毕竟她才进来房间没多久，就目睹了会长抓狂的整个过程啊……
「比起这个，为什么你会跟草田小姐在一起？」
草田小姐不慌不忙地收拾残局，我一边看着她，一边悄声向澪问道。
「澪拿完东西回到洗手间时，找不到巧哥哥你们……后来在医院里面到处寻找，就遇到了草田小姐。我问草田小姐有没有看到巧哥哥你们……于是就被带到这里来了。」
「这样啊……不对，我们擅自离开洗手间，真是抱歉。那里也出了一些事情。」
当我们还在轻声细语时，莉泽回到了病房。她换上一袭粉红色夏季开襟衫搭配裙子，而我这才发现，今天还是第一次看到她穿便服呢……
「你叫做莉泽吧……？」山穗会长开口。
「是的，外公。」
「这么一说，我才注意到你跟芽衣子是有几分神似……」
「当然的，因为芽衣子·雪芮柏是莉泽的妈妈。」
「但你也是抢走芽衣子的那个男人的女儿。」
「可、可是……莉泽为了见您一面，只身从遥远的地方过来。」
自己的外孙女出现在眼前，山穗会长却不是很高兴。从他眯细的眼睛内，感受不到家族之间的情感……我有种不好的念头。
「给我回去。」
这念头成真了，会长拒绝接受莉泽。
「请、请问这是什么意思？」
「芽衣子早就跟我完全断绝关系了。现在才把自己女儿送过来是什么意思？想告诉我生下女儿的话，出生当时就该告诉我了吧？」
「那是……那是妈妈不周到之处，我代替她向您道歉……」
到底怎么回事？不论你们之间有多生疏，前来看你的，可是自己的外孙女耶。
不管怎么说，山穗会长的态度都太冷淡了。澪也担心地抬头望着我。
「而且啊，你已经是第五个自称是我孙女的人罗。」
「第、第五个？」
「莉泽，你有多少兄弟姊妹？」
「一、一个都没有，莉泽是独生女。」
「芽衣子被雪芮柏家的人抢走这件事，可是举世皆知。所以啊……三不五时就有人觊觎我的财产，谎称是我的儿孙。像你这样留着金发的人、黑发的人、男生女生……通通都是假的。」
「怎么会……莉泽来到日本并不是为了金钱！莉泽毫无疑问，是妈妈……芽衣子·雪芮柏的女儿！」
「没错，莉泽学姊只是为了见爷爷一面——」
连胆小又消极的澪都出声抗议。
为了见外公一面，千里迢迢从美国来到日本，好不容易相见后，却被认为是来谁骗的……莉泽快要哭出来的样子，看得我于心不忍。
「……权力把持久了，就变得很难相信别人呢。」
不说出这种话，实在难消我的心头怨气。
「哼，乳臭味干的小子，说得很头头是道嘛……但我不会否认。权力是一种烈药，会产生各式各样的副作用。只要尝过一口，就会到死都离不开它……不过，这也跟YAMAHO集团的员工有关。你知道流有我血液的人现身的话，会给全体员工带来多大影响吗？如果那个人又是冲着我的财产而来呢？要是我下错判断，全体员工都将跟着受到影响；正因为握有权力，更不能轻忽大意啊。另外……你叫冬马是吧。你又是谁？难道也是我的孙子不成？」
「不是，我是她的朋友，陪她过来这里的……」
我瞄一眼草田小姐，她仍然保持沉默。她觉得我不会说出自己是冬马桂的儿子吗？还是认为就算我说出口，也没多大益处？更甚者，对山穗会长而言，冬马桂只不过是消失在过去的人……但那样一来，就和请他回去上班一事冲突了……不对不对，现在不是思考我爸怎么样的时候，莉泽的事情比较重要！
「刚才您也有说过，看着我们的眼睛，就知道我们不是什么坏人。」
「没错，所以我并不想怀疑你们。虽然时间相当短暂，我也打发了一些时间。可是再这样下去，我也会生气喔。你们最好在那之前赶快出去。如果这位小姐真的是我的外孙女，下次请带芽衣子一起过来，那样子我就愿意相信。」
做得到的话，我们也不用这么辛苦了。芽衣子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但这句话不应该由我来讲。莉泽对于母亲的死，始终闭口不提。要是她说了出来……会长受到的打击，恐怕会比看到外孙女出现还要强烈……所以她才一直隐忍不说吗……
「请等一下，莉泽有东西可以证明是妈妈的女儿！至少最后能请您看一眼！」
她说完后，随即从胸前掏出某样东西。
那是一个上了锁的金色相片坠子，莉泽将坠子打开。
「这里面是妈妈跟莉泽的相片，那个时候莉泽才刚生下来。」
原来，这就是她所说的大绝招啊。
看了这个，想必山穗会长也会相信了。莉泽把坠子里的相片拿给会长看，我跟澪也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手掌。
「喔喔……的确……这的确是我印象中的芽衣子……」
那张相片中，有位女性抱着刚出生的女婴。
「这就是莉泽学姊的母亲……」澪的声音充满感动。
两个人是母女没错，长得跟莉泽非常相像。如果现在莉泽把头发放下来，根本就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山穗会长的眼眶也湿润了。很好，就是这样。这次一定可以——
「这张照片合成得真不错。」
不幸地，草田小姐这一句话粉碎了我们的期待。
「过去也有人拿照片来假冒，不过使用芽衣子年轻时候照片的，你们还是第一人喔。」
会长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那表情之险峻，如同不让任何人靠近……
「不是的，这不是合成照片，也不是赝品！这是莉泽从妈妈那里得到的！」
「回去。」会长打断莉泽的话，要把她斥退。
这一刻，我再也按捺不下去了。
「为什么，为什么你就是不肯相信！那个证据不是已经够明显了吗？反倒是你，合成照片这种话你怎么说得出口？有什么证据说这是假造的！」
「……够了，巧。」
莉泽铁青着脸，要我别再说下去，她的眼中溢出伤心和不甘的泪水。
「草田，现在立刻把他们赶走。」
山穗会长不肯再听我们的话。莉泽手捂住脸从病房飞奔而出，澪也连忙跟上去。我则继续紧咬会长不放。
「为什么YAMAHO会长是你这种人！我想都没想过，竟然会偏激又冥顽不灵到这个地步！在你这种人底下工作的员工只会徒增痛苦，虽然我不知道你们跟老爸有什么过节，不过他离开YAMAHO是正确的！」
我还是被草田小姐拖出去，撵到门口外面。她的力气大到难以想像是侧女的，还害我跌坐在地。而病房大门就砰地一声在我面前关上。
「可恶……简
直是欺人太甚……」
我只能无力地抡起拳头，往地面敲下去。
由于莉泽引起的骚动，我们无法从正门回去，改由医院后门溜出来。
回程的公车上，莉泽抽抽答答哭个不停，澪则是不断地安慰她，我也一直咽不下这口气。我对YAMAHO的一切威到愤怒。折原八成也是厌恶他们这类行径，才不再去音乐学院上课的吧……
回到须野村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我跟澪陪莉泽回到她下榻的旅馆。
「那个……莉泽学姊，请你打起精神。」澪说道。
「……谢谢你。虽然外公没有相信我，能见到他就已经很高兴了。」
莉泽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光用看的就觉得好痛苦，胸口好像要被撕裂……
「但我有点担心，今天的事情会不会让我们上不了电视……」
「事情都已经过去了，现在后悔也于事无补。倒是莉泽你啊，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就不要客气尽管提出来，我会提供协助的，必要的话还可以找音乐社成员或隆。」
「澪、澪也一样。」
「那么到时候就拜托了……你们竟然为了莉泽……莉泽好喜欢你们！」
莉泽抱住我们，静静流下眼泪，哭了出来……
和莉泽道别后，我把澪送回小鸟游家。我带着澪在外面待到这么晚，占掉她们的个别教学时间，而被弘子念了好一阵子，结果我的心情又更差了。她自己还不是因为宿醉而爬不起来……
我独自一人走回家去。今天发生太多事情，把身体累坏了。
回去后干脆就直接睡觉吧……我在路上如此盘算时，遇见捧着大提琴箱的可怜。
「啊，巧学长……」对方也注意到了我。
「嗨。你是要去莉泽那里练习吗？」
「是啊，一本来是这样打算……不过今天师父的状况好像不太好……」
「这样啊……或许吧。嗯？那个大提琴箱——」
我没印象看过可怜手上的那个琴箱。音乐社就只有一把律子学姊送的大提琴，那把大提琴的箱子是黑色的，而现在这个却是棕色。
「这把是我自己专用的，总是借律子学姊那把也不太好意思，而且还得跟师父轮着用……于是我自己打工存钱，买了一把下来。这是给初学者练习的，而且还是中古货，今天才刚送到。」
可怜高兴地绽放出笑容。
「所以你才一直在折原她们家打工啊？」
「没错。巧学长，请你看着吧，我一定会在废校典礼前迎头赶上大家的！」
她停顿一拍，接着继续诡下去。
「因此……我想拜托巧学长一件事。我会拚命练习，让自己进步很多很多，所以……上电视的那天，请让我演奏四重奏的大提琴！我不想输给师父，不论是大提琴，还是——」
「可怜……？」
「没、没事，什么也没有。所以，学长拜托！」
可怜的态度非常执着，同时下了很大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