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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时空转换一瞬间的冲击,俊夫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而对于时空转换的冲击,伊泽启子却只字未提,因为从“时间机器”里出来后,她与年长的俊夫相逢了。这件突如其来的相逢,一定令她将那种感觉忘得一干二净。哪怕只是乘坐电梯上上下下,停止的时候也会感到异样,更何况是在纯金属物体中穿越时空。乘坐的人理所当然会受到相应的影响。
然而,此时令俊夫感到困惑的是,坐在里面感受不到“时间机器”的前进方向。是像汽车一样向前行驶呢?还是像火箭一般垂直向上呢?俊夫把握不了,所以身体也无法防备。
俊夫毫无办法,只能一边盯着云母板,一边用力踩在坑里。此时,可以说他的心情与京桥遭受空袭时,听到上空投下二百五十公斤炸弹时的感受一样。
光亮达到顶部的瞬间,云母板的光全部消失了。与此同时,俊夫感觉身体轻飘飘的,像浮在半空中一般。片刻,俊夫受到了更为猛烈的冲击。
冲击全部袭向他的臀部。俊夫没有经历过军队生活,然而这回,俊夫第一次深切地体会到,遭受海军“精神棒”①抽打的水兵们的痛楚。
①二战期间,日本军队中最为常见的一种体罚方式是用橡树棒猛打士兵屁股。这种棒子在海军中被称为”精神棒”。被打者双手按住脚尖,被打倒后迅速站起,接受下一棒。
“哎哟……”
俊夫双手支撑着身体,好半天都没能站起来。
原来如此。俊夫一面忍受着疼痛,一面想道。启子肯定没有受到过如此大的冲击。说到臀部上的忍耐力,女性肯定要比男性强得多。他一边摩挲着腰部,一边站起身来。突然“喀嚓”一声,“时间机器”的门自动打开了。
门外空无一物。俊夫慌忙跑到门边,上上下下观察了一番,总算看到了天空和地面。原来“时间机器”停在了一片荒野的正中央。
太奇怪了,俊夫不由得心生疑虑。伊泽老师应该是在一九三三年来到这里,并安居下来才对啊。可是,为什么到一九三四年了,这里还没有研究室呢。
他两手扶着墙壁支撑着身体,战战兢兢地把头探出“时间机器”。首先映入他眼帘的是一片田地,接着是树丛。前面还看得见稀稀疏疏的几户人家。由此,至少可以断定现在不是冰河期。
俊夫吸了吸鼻子,香气缭绕,确乎是从田地里传来的。对日本人来说,再没有比这个更熟悉、更让人感觉安心的味道了。俊夫把汗津津的手从墙上移了下来,走出了“时间机器”。
周围渺无人烟。空气清新,弥漫着浓浓的香味,俊夫深吸了几口,开始朝房屋那边走了过去。
途中,他转身回望,灰绿色的“时间机器”,掩映在树木草丛之中,并不醒目。仅从这一点,就可以看出“时间机器”制造者的良苦用心。
田边立着根电线杆,原木的顶部横着块木头,左右各有一个绝缘器,十分简陋。俊夫駐足仰望着。因为这种东西上面,往往都写有制造日期。然而,他并没有找到他所期待的东西。
三米多宽的马路对面,并排着三间房屋。马路上还留有货车碾过的痕迹。三间房子的房檐处,都挂着国旗。俊夫向最右边那间走了过去。这是一户破旧的农舍。角落的一间房子拿来作了香烟铺。铺子里面并排摆着四个以前煎饼店常有的那种大玻璃瓶,瓶上盖着铝制水壶盖似的东西。瓶子里面装着香烟。对面坐着一个三十四五岁的妇女,梳着椭圆形的发髻。
总之,这里有人家,有日本人。俊夫的不安顿时消失了百分之六十。
“请问。”俊夫询问道。
“欢迎!”那妇人说着一口标准的东京语,“您要点什么?”
“哦?啊啊,那,给我拿包‘和平’香……不……”俊夫回过神来,扫视了一下瓶子里面,“来一包‘蝙蝠’牌香烟吧。”
“好的。”
妇人从瓶中拿出一包“蝙蝠”牌香烟,递了过来。
俊夫正要把手伸向内包,突然想起来,自己没穿外套。他将外套盖在启子身上了。
顿时,他羞得满脸通红。
“那个……不好意思,还是不要了。我没带钱包来,放在外套里了。”
“哎呀,这个嘛……不要紧,您先拿着吧!”
妇人将俊夫放回瓶边的“蝙蝠”牌香烟又拿了过来,递给了他。
“这……”
“钱嘛,您下次来的时候,再……”
妇人一而说着,一面很有礼貌地低下头去。这时,俊夫嗅到她头上发油的香味和母亲年轻时候的一模一样,于是将“蝙蝠”牌香烟收了下来。
“好吧,真是不好意思。我下次一定给你补过来。”
“区区七钱的东西,随便什么时候都可以。”
好半天俊夫才反应过来,一钱相当于一日元的百分之一。之后,他又意识到,货币的价值和货币的种类都变了。所以,即使为了显示自己的诚信,打算再一次忍受腰痛去取来钱包付清香烟钱,这也未必能行得通。因为如果他将一九六三年的十元硬币之类的拿出来的话,老板娘恐怕会吃惊得晕过去。
然而,俊夫的手已经无意识地打开了“蝙蝠”牌香烟的盒盖,撕开了银箔纸。事到如今,已不可能再将烟退回去了。
无奈,俊夫只好取出一枝衔在嘴上。他正要掏出裤包里的气体打火机,那个妇人迅速为他擦燃了火柴。
“请。”
“谢谢……”
俊夫吸了一口香烟。他记得谁曾在书中写过,以前的“蝙蝠”牌香烟口感不错。吸了一口,感觉的确不错。
印在烟盒上的金粉有少许沾在了俊夫的大拇指上。
“对了!”俊夫开始问正事了,“今天几号来着?”
“今天是海军纪念日①,”老板娘看着屋前的旗杆说道,“二十七号。”
①为每年的五月二十六日和二十八日,是日俄战争中日军把俄国的波罗的海舰队打沉的日子。日本人每年在这两天要举行庆祝会,各学校都要放假。
“五月吧?”
“是啊。”
老板娘一脸诧异。
“今年是哪年呢?最近,我老爱忘事。”
“您看您,”老板娘笑着说,“一九三二年啊。”
“三二年?不是三四年吗?”
“你这样可不行哦,老爷,可得记牢了。你看,这报上不是写得清请楚楚的吗?”
老板娘不知从哪里拿出一张报纸来,俊夫朝报纸瞅了瞅。
报纸上方从右到左横写着“一九三二年五月二十七日(星期五)”这个日期。正下方“任命新内阁”几个醒目的大字印入俊夫的眼帘。
“……任内阁总理兼外务大臣,海军大将、正二位、一等功勋、二级子爵斋藤实……”
俊夫回想起斋藤内阁是在“五·一五”事件①犬养总理被暗杀后新组的内阁。“五·一五”事件的确发生在一九三二年……
“对啊,是我记错了。这么说来,马上就要举办奥林匹克运动会②了。”为了不引起老板娘的怀疑,俊夫转移了话题。
“嗯,从七月三十号开始吧。但愿日本能够取得好成绩。”
“没问题的。”俊夫当场保证道,“游泳和三级跳远都稳操胜券。而且还有马术,西中尉肯定会赢的。”
“哎呀,老爷,您真是无所不知啊!”
“啊,的确略知一二。”
俊夫担心自己谈得过多反而会招来怀疑,便决定就此打住。
“那,下次我一定过来付钱。”
俊夫为自己的谎言感到羞愧,然而,这种场合不这么说就下不了台。
“真的,什么时候给钱都没关系。谢谢您的光临。”
①1932年s月15日,日本海军少壮派法西斯军官发动武装政变,杀死了总理大臣犬养毅,史称“五·一五”事件。犬养内阁垮台后,短暂的政党政治结束,军部乘机加紧干预政治,加快法西斯化的步伐。
②第十届奥运会在美国洛杉矶举行,于一九三二年七月三十日开幕,八月十四日闭幕。
俊夫返回到“时间机器”降落的地方。这时,他想到了启子,顿时浮想联翩。他觉得既然现在已经知道了“时间机器”的使用方法,改日和启子一起做“时空旅行”也未尝不可。
俊夫走进机器,刚想将正面的控制杆扳到“未来”的方向时,突然惴惴不安起来。刻度盘好像有些异常,误差两年。机器是否能够准确无误地飞回原来的位置——一九六三年启子所在的研究室……
研究室?俊夫猛然意识到一件严重的事情,顿时脸色发白。刚才,机器是从研究室的地板出发的,但飞到这里时,没有研究室,直接降落到了地面!所以自己才闪了腰。
倘若机器就这样返回,可能与研究室的地板相撞,造成损坏。这不是闪不闪腰的问题了。
俊夫走到机器外面,试着推了推,可是机器纹丝不动,它已经深深地陷进褐色的黏土中。
怎么办……无论如何,都得把机器抬起来
。研究室地板的高度……若不抬高一米左右,就不能返回以前的世界。
俊夫又走进机器,环视四周,他猜测思维缜密的机器制造者说不定估计到会有这种情况,而准备了相关的装置。
然而,俊夫终究还是未能找到这样的装置。不过,他的目光落到侧面墙上挂着的一个二十平方厘米大小的布口袋上。俊夫回想起那个笔记本就是前晚从里面找出来的,他连忙将手伸进去,手指触換到了一个东西。
掏出来一看,原来是一沓纸币。一百日元的纸币,约有一百来张,扎成一束。这些也是以前,即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发行的流通货币。大概是伊泽老师为了以防不测而预备的吧。
得救了……俊夫雀跃不已。
他把钱紧紧攥在手里,跑到了香烟铺。
“喂,这个……”俊夫想先把欠下的烟钱付清。
“哎呀,您可真认真……”老板娘说着,接过钱一看,顿时吃惊得张大了眼睛。
“哎呀,一百日元……”
“嗯?不行吗?”
“不是不行,只是买七钱的东西,拿一百日元来……没有零钱吗?”
的确,一百日元在这个时代是一个相当大的数目。
“没有。”
“这可不好办啊。我就是把家里翻个底朝天也没那么多钱找给您啊……那,还是等你有了零钱再给我吧。”
“那,那好吧。”俊夫接受了对方的建议,“这附近可有建筑工匠?”
“工匠?”
“嗯,我有事拜托他们。”
“有啊。”
“就在附近吗?”
“嗯,孩子他爸就是……”
“哦,那太……”
“我去叫吧。他就在里面睡觉呢。昨晚的上梁仪式上,人家请他喝酒,喝得大醉……不过,有活儿干嘛。”
老板娘瞥了眼俊夫手里的百元纸币,起身向里屋走去。
“让您久等了,老爷,什么事儿?”一个男人的声音传了出来。
“噢,能不能和我一起去一趟……前面那个空地?”
“好,可以,我跟您……”
男人的脸色果然有些苍白。看上去比老板娘年长十岁左右吧。不过,他长得很像上一代的歌舞伎演员羽左卫门,是个仪表堂堂的男子。从他的长相推断,老板娘肯定也是烦恼不断吧。
“今天刚好闲着……”
男人一边说着,一边走进一间没有铺地板的房间,趿拉上草鞋,穿上一件奇怪的和服,掖着后摆,走了出来。
看到他的侧面,俊夫突然吃了一惊。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老爷,在哪里啊?”男人催促道。
“什么?噢,在这边。”俊夫领着他走了出去。
“那边,你看,有块空地是吧?”稍稍走了一会儿,俊夫指着机器所在的位置说道。“啊,原来是平林家的地皮。平林一直在北海道旅行……老爷,您是他亲戚吧?”
“唔,嗯。”
平林去的真是时候。
“嗬,那个,好大的保险柜啊!”
俊夫顺着男人的视线看过去,发现他是在说“时间机器”。
“是啊,就是那个保险柜的问题。好不容易才将它搬到了这里,谁知,成了现在这样,我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这……”
“能不能帮我把它稍微抬高一点?”
“抬高?”
“是啊……这样陷在泥土里,一生锈可就完了……”
俊夫一面说着牵强的理由,一面观察着对方的神色。男人对俊夫表示理解,老实地答道:“说得也是啊。”
两人走到了机器前。男人绕着机器走了一圈,好像是在目测机器的尺寸。看他如此老练的样子,似乎将“时间机器”抬起来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想到这儿,俊夫马上开心起来。
“老爷,往下面垫几根原木什么的不就行了吗?”
“不,还要……能不能往上抬高三尺,不,四尺左右啊?”
若不抬高一米左右的话,会有危险。就算高得有些过了,自己不过就是受点腰疼而已,无所谓的。
“啊,那么高……这可不好办啊,那东西看上去太重了。”
“拜托您了。费用嘛,不用担心,不管多少我都会出的。”
“这个嘛……”
男人说话支支吾吾的。不言而喻,这当然是他抬价的伎俩。
“怎么样,我出两百日元……”
“呀,两百!”男人立刻喜笑颜开,“……这样呀,再怎么我都会试试看。越快越好是吧?”
此吋的他干劲十足,像是怕这个便宜被别人捡去了似的。
两百日元所发挥的作用,远远超乎俊夫的想像。
男人正准备往回跑时,回头对俊夫说道:“老爷,您吃过午饭没?”
“没有,还没……”
“这样啊,那就请到我家坐坐吧。我让孩子他妈给您做点吃的。”
俊夫这才想起旅店卖早饭时,自己刚起床,只是随随便便吃了几口。何况现在的自己已经有把握返回以前的世界,想到这儿俊夫顿时食欲大振。
“这附近没什么好吃的。您将就吃点现成的吧,实在对不住了。”老板娘抱歉地说道,“这是孩子他爸昨天去藏前时,随便到鲋佐买回来的。”
虽然老板娘这么说,但是俊夫觉得,不用说鳇鱼干,光是甜烹①虾虎鱼这道菜就已经够美味可口的了。
男人回家后没顾得上吃饭,换上工作服就往外跑。出门时还瞧了瞧俊夫前面的食案,用舌头舔了舔嘴唇。看他那副馋样,大概是老板娘把他的那份也给了俊夫吧。
俊夫享用完午餐后,抽了枝“蝙蝠”牌香烟,听老板娘发了一通牢骚。之后,便去了“时间机器”降落的地方。一群男女已经聚集在那里,正听候男人分配任务。
男人一身利落的装扮:藏青色的劳动围裙,灯芯绒的马裤,脚上穿着胶底布袜,身着和服短褂,头戴鸭舌帽。
有四个小伙子穿着同样标记的和服短褂。.除此之外,还有儿个戴着手背套②、裹着绑腿的妇女。
①甜烹:将海藻类或鱼贝类用酱油、甜料酒、砂糖等红烧而成的一种可保存的食品。
②手背套:日本妇女在劳动时为了保护手背,用布或皮做的一种套子。
俊夫不禁想起那些被称为“打夯妇女”的大婶们来。总之,因为急着凑人数,队伍里还混杂进了一个步履蹒跚的老太婆。
俊夫找了块大小适中的石头坐下来,观赏起那个男人干活的样子来。
开始,俊夫以为那个男人准会在机器四周搭建脚手架,接着可能放下绳索将机器抬起来。但是,他却并未采用如此原始的方法,而是使用了一种更合乎物理法则的办法。
首先,那个男人从机器旁边往下掘了个坑,然后将一根长长的原木塞了进去。离机器一米左右的原木下方,垫起一块大石头作为支点。接着,把绳索系在原木的另一端,也就是露在外面的那端。最后让那些打夯的大婶们使劲拉绳索。这种方法利用的是杠杆原理。
随着机器的一侧逐渐上升,在一旁早已准备好的小伙子们便把原木迅速往下塞。
之后,大家又跑到另外一边,重复同样的工作。就这样,把机器向上抬了一根木头的厚度那么高。接着,方向转变了九十度,再次重复同样的工作。当然,石头的支点也相应抬升同样的高度。如此一来,“时间机器”的下面横竖各六根六尺左右长的木头,按顺序层层叠叠重了起来。倘若途中木头滚落,所有的辛苦都将白费。所以小伙子们在关键地方绑上了绳子,打上了钉子,这样一来就牢固多了。
妇女们竭力的吆喝声和那个男人的斥责声响彻整个旷野,一直持续了整整五个小时。大家中途稍稍休息了一下,一同享用了老板娘拿来的槲树叶包的糯米糕。完工的时候,已是黄昏时分。
“大家辛苦了!”俊夫慰问道,并避开众人把那个男人叫了过来,“没有装钱的袋子,就这么直接拿给你实在不好意思。”说着,递过两张一百日元的纸币。那个男人恭恭敬敬地接过钱,放到劳动围裙的钱袋里。
可是俊夫马上就后悔没把钱直接交给老板娘,那个男人说不定今晚又会去喝个烂醉。
目送大家走了之后,俊夫立马准备爬上“时间机器”。然而,他再次陷入了困境。没错,那个男人热火朝天地闹腾着把机器抬高了差不多五尺。可是,俊夫却无法直接落脚至机器上面。那个男人大概连想也没想到俊夫会钻进保险柜里吧。
作为基座的木头,有两处露了出来。但是,正好这两处都在门齣对面。而剩下的部分,都没有露出机器底部。从整体上看来,机器和基座的结合体就像倒放的墨水瓶一样。机器下侧的棱角磨得圆圆的,周围没有任何把手。如果门开着的话,可以用手抓住门边,像玩单杠似的爬上去。可是,俊夫刚才出去的时候,把门给关上了。而且,手又无法够到门柄,俊夫实在是有些束手无策了。
俊夫觉得从约十
米外的地方冲过来,向上跳起,去够门柄把门打开可能会行得通。于是,他马上开始行动。首先把路上的石块之类清除掉,然后走了几步,步测出十米的距离,挽起衬衣袖子,准备开跑。
由于天色昏暗,俊夫途中跌倒了几次。俊夫来回演练了三次。第四次终于比较顺利地跳起来,抓到了门柄。然而,接下来的一瞬间,“砰”的一声额头撞到了门上,俊夫重重地摔在了地上,五分钟都没能爬起来。
俊夫站起身来的时候,早已暗自下定决心。事已至此,除了再次向那个男人求援外,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香烟瓶前不见了老板娘的身影。只有一个小男孩在摆弄着马口铁皮作的玩具车。一张脸和男人像极了,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
“你父亲在吗?”俊夫问道。
小男孩吃了一惊,抬起头来,正要向屋里跑去,又折转回来。他抱起玩具车,瞪了俊夫一眼,跑开了。
“哎呀,是老爷您呐,剛才真是多谢……”老板娘说着,一边用围裙的角边擦着手,一边走了出来,“您给了这么多……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活儿。”
老板娘一个劲儿地将头贴在榻榻米上致谢。看样子男人把钱如数交给了老板娘,俊夫这才放下心来。
“来,老爷,请进来吧。我现在就去买点啤酒回来。”
“啊,不用了。你丈夫在家吗?”
“丈……孩子他爸……刚刚出去了。我们家那位就是这样,拿到一点点钱,马上就……真拿他没办法。这会儿可能在车站前的‘葫芦’酒馆里吧,我这就去把他叫回来。”
老板娘说着开始脱起围裙来。
“……不用了,就这样吧。那个,”俊夫走进了那间没有铺地板的房间,拦住老板娘,“不用叫了。你家里,有梯子吗?”
“梯子?”
“嗯,没有的话,梯凳也行。”
“倒是两样都有……不知您拿来做什么呀?”
“唔,这个嘛……”
“两样东西都放在屋后。”
老板娘走出来领着俊夫去看梯子和梯凳。她或许在想两百元都付得起的人,是不会借这个去作贼的吧。
俊夫最后借走了梯凳。因为它的尺寸看起来刚刚合适,
“那,我暂时借用一下,”俊夫扛着梯凳说道,“要是还回来的时候太晚的话,我就把它放在外面吧。”
机器所在的空地,自然是在外面。
那个梯凳,跟机器刚好合适,就像是专为道格拉斯飞机制作的舷梯一般。
俊夫踩着梯凳,进了“时间机器”。
他打开灯,将控制杆扳到右边。接着将手伸向发送按钮,不过中途却又停了下来。
俊夫走下“时间机器”,门开着,借着从里面溢出的光,他在机器周围寻找着。附近有一堆垃圾。他从中找出之前包糯糕的旧报纸,捡了起来,返回机器。这可是纪念品啊。
俊夫将旧报纸插到墙上的口袋里。这一次,他毫不犹豫地按下了贝壳按钮。
云母板上的光缓缓地上升,真让人等得不耐烦。俊夫数着“一、二……”
正数到“十七”的时候,背后传来“喂,”的一声,俊夫吓了一跳,回过头一看,门开了,一个长着胡子的男人站在那里。一身黑色立领制服,戴着车站站长般的帽子……
“你在这儿干吗?”
军刀发出“咔嚓”的响声。原来是个警察。
俊夫环视了一下四壁,没有发现类似中止起飞的按钮。
“我,不是什么可疑分子。只是,稍微在此……休息休息。”
俊夫意识到必须马上打发走这位不速之客,机器大约一分钟后就要起飞了。
"什么,休息?你小子是浮浪者呀。”
“浮浪者”……这词早过时了。现在都说“流浪汉”。
“喂,过来。”警察一把抓住俊夫的手腕。
“哎呀,你等等。”
警察把俊夫的衬衫“哧”地扯破了。
“出去。”两人扭打在一起。警察力气不小,可俊夫也不服输。然而,对方却像是个柔道高手,更何况是在狭窄的机器内格斗,矮小的警察处于优势地位。俊夫的胳膊被他反扭着,痛得叫了起来。
“走,快点出去。”
警察把俊夫往外推,俊夫在门口拼命地挣扎。
俊夫用力扭转身子,看了一眼云母板,光层已经超过一半,马上就要发出红色光芒了。
“搞错了,我……你不能这样,让我进去,喂。”俊夫终究还是被推出了门外。脚底的梯凳“嘎”的一声歪了。
“啊!”
“啊!”
俊夫摔倒在地面上,发出几声尖叫,不过他又马上一跃而起,抬头张望。机器入口处,那个警察正惊慌失措地朝下面张望着。
梯凳呢?……梯凳倒在脚边。俊夫连忙靠过去,想将它立起来。就在那一瞬间,只听“咔嚓”一声,四周一片漆黑。
抬头一看,机器的门已经合上了。
“喂!”俊夫声嘶力竭地喊道,“喂,不行,不行!”
至于什么不行,俊夫自己也不清楚。
俊夫不顾一切地将梯凳立起来,爬了上去。
“开门,快开门!”俊夫不停地拍打着机器的门。最后,他的手只是在空中乱舞。
机器从俊夫的眼前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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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时间机器”抛弃的俊夫,醒来时已是一九三二年五月二十八日的早展。他睁开双眼一看,发现自己躺在世田谷一家香烟铺的客厅里。而这家香烟铺就位于世田谷区成立之前的世田谷镇。
隔壁屋里的挂钟响了起来。俊夫好像就是被这钟声给吵醒的。所以,在他听到钟声之前,挂钟应该已经响了好几声了。尽管如此,挂钟还是响个不停。多半已经十点或者十一点了。昨晚,俊夫筋疲力尽来到这里住下时,已是午夜十二点,算起来,他已经睡了十个多小时了。
在这种硬邦邦的被子里居然能睡得如此之熟,连俊夫自己都很感慨。不过,他感到后背上硬硬的,也不能只怪男主人家里的被子太薄了,一来是因为自己已经习惯海绵橡胶床垫了,二来是因为从“时间机器”上跌落时后背受到了撞击。
突然,从隔门的另一边传来了破锣似的声音。“昭和,昭和,昭和的孩子,我们啊……”
作曲者要是听见这样的曲调,准会自杀。声音如此尖锐,高亢,一定是昨天傍晚在店门口见到的那个小男孩。
正想着,女主人的嗓门儿便压过了小男孩。“小点儿声,老爷还在睡呢。”
“啊,我,已经起来了。”俊夫望着天花板,大声喊道。那声音决不亚于前面二人。
“哎呀,老爷,真对不起,把您吵醒了。”女主人的声音也越来越高亢,“来,给你一钱,拿着,出去玩儿……老爷,您累着了吧,别急着起来,再多睡一会儿吧。”女主人和小孩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了。从女主人的口气可以推测,现在可能才八九点。然而俊夫却没有心思去看放在枕边的手表。目前,没有任何事情值得自己一跃而起赶着去做的了。
“时间机器”是在昨晚十点左右从俊夫眼前消失掉的。之前,在和那个警官扭作一团的时候,在他不停敲门的时候,俊夫想了很多。他已经深知被“时间机器”撇下究竟意味着什么。所以,当这件事真的发生时,他的大脑皮层完全停止了思维活动。经过几分钟——也可能是几十分钟的空白之后,他终于想明白了,既然要在这个世界上永远地居住下去,那么就不得不考虑如何让自己接下来的生活变得尽可能地舒适。
钱,还有一些。所以,省吃俭用一段时间之后,就得去找份工作。自己在弱电①方面的知识,比这个世界的同行先进三十年,因而找份与此相关的工作肯定很容易。不,倒不如将自己的知识一点一点地拿出来,再一样一样地取得专利权。这样一来,说不定自己可以过上相当不错的日子呢。
①弱电是指低于220伏的电,电话、电视、网络、可视门铃等使用的都是弱电。
至于住处,最好是在这附近。那对夫妇,人还不错,以后有什么事还能找他们商量商量。把这块空地租过来,然后盖一栋房子……
不,这不行,俊夫转念想道。不久之后,伊泽老师会来到那里,并住下来的。
对啊,俊夫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此时,他的大脑异常活跃。伊泽老师将在一九三三年,也就是明年来这里。他将从未来的世界,乘坐“时间机器”来到这里。……所以,一年之后,“时间机器”又会回到这里了!
俊夫在心中暗自欢呼着,高兴得差点跌落到地上,因为此时的他一直坐在梯凳上思索着。
等一年即可。老师来这以后,是请求他让我使用机器呢,还是自己悄悄地擅自使用呢……总而言之,不管怎样,都可以返回到一九六三年的世界。
现在是一九三二年,一九三三年应该是在一年后。然而,对俊夫来说,明年伊泽老师会来到这里一事已经是过去的事实,所
以对于此事,俊夫胸有成竹。根据那个笔记本便可得知老师是在明年八月份左右来这里的。俊夫寻思着,机器抵达后,自己得尽快乘着它离开。就算自己擅自借用一下,回到一九六三年,以后还可以让机器独自返回。俊夫三思后,觉得这样做也无妨。
但是,随即俊夫又转念一想,机器的计时刻度是以“年”为单位的,若是八月出发,必定会到达一九六三年的八月,那样的话,时间上就会出现三个月的空白。
所以,倒不如等上两年,在一九三四年的五月二十七日,从机器离开及川家研究室之后的时间出发。计时刻度恰好与二十九年后吻合,这样一来,启子仍在酣睡中,只要她不察觉自己结束了“时空旅行”返回,就什么都无所谓了。
还有一个更妙的办法。可以提前一天,即二十六日就返回以前的世界。然后马上回公司,可以将自己昨日的缺勤取消,不用在意……
然而,俊夫平静了一下自己欣喜若狂的心情。出发的时日可以不必担心,问题只在于“时间机器”本身。自己是否能够如愿以偿呢?机器会把自己准确无误地带回一九六三年的世界吗?
机器降落到这里时,俊夫发现晚了两年。明明打算到一九三四年的世界,却来到了一九三二年。应该是负数“29”,却变成了负数“31”。那个机器的计时刻度肯定不准。
不过,俊夫觉得也不能妄下结论,说“时间机器”出了故障。送启子走时,伊泽老师当然调整过刻度。之后,老师在给俊夫的遗言中提到了一九六三年五月二十五日,机器也如期出现了。至少那时机器并未出故障。但是,为什么俊夫使用时,与预定的时间相差两年呢。机器载着启子抵达的日期是二十五日,俊夫出发的时间是二十七日,仅仅两天,机器就突然出了故障,这未免太凑巧了吧。
会不会是自己调整刻度盘的方法有误呢?当时,俊夫是依据老师的笔记推测数字并调整计时刻度的。但是,那些数字是否真如俊夫推断的那样呢?
不过俊夫可以肯定的是:十位上的数是“2”,不是“3”。问题最有可能出现在接下来的数字,也就是“9”上。老师调整的数字是“8”,“8”之后的数字是什么呢,俊夫在潜意识里认为是“9”,并且对此深信不疑。但是,现在仔细想来,自己认为的“9”,与笔记本上写的“9”有些出入。这可能并非手写体与印刷体的差别。“8”之后的数字与“10”之前的数字不同。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一这时,俊夫突然想起老师是从完全不同的另外一个文明世界来的。
我们这个世界在计算时,以十为单位,即采用的是所谓的“十进制”。但是,“十进制”决不是绝无仅有、至高无上的。未来的文明社会,说不定使用的是“十进制”以外的计算方法。
俊夫确信,那些数字并非“十进制”的数字。所以,“8”之后的数字和“10”之前的数字才会不同。
俊夫猜测,它一定是“十一进制”到“十七进制”之间的某一类。这可以从伊泽老师所调试的表示“18”的这一数字来进行推理。那是个两位数。如果是“十九进制”以上的数字的话,那么“18”只要用一个一位数来表示就足够了。再者,倘若是“九进制”或“十八进制”的话,个位上的数字应该是“0”。然而,那个数字并非是“0”,这是一开始就被验证了的。而且已经确定十位上的数字是“1”,所以也不可能是“八进制”以下的数字。
俊夫从“十一迸制”开始,一个一个地验证,用它们来表示“18”和“31”,看看是否满足条件。
“十一进制”的验证进行得不是很顺利。假定是“十一进制”的话,“18”用公式可以表示为“11X1+7”,“31”则应该表示为“11×2+9”。这么一来,“31”、就应该是②⑨,俊夫想到这儿,吓了一跳,之后便无法再推断下去了。在研究室里的时候,俊夫只是把个位上的数字向前移动了一个,“7”不可能会变成“9”。
紧接着俊夫开始用“十二进制”进行推算。用“十二进制”则完全吻合,俊夫吃惊得差点从梯凳上跌了下来。
倘若是“十二进制”的话,俊夫摆弄之前的机器刻度上意味着“18”的那个数字,应该是①⑥(12×1+6=18)。俊夫把十位上的数字向前移动一个,使之变为②,至于个位上的⑥,俊夫那时本以为是"8”,打算把它变为“9”,而实际上却把它变成了⑦。那时俊夫原意是要将机器的时间调为“29”的,却没想到最终调成了②⑦(12X2+7),即“31”。
机器把俊夫从一九六三年,准确无误地带到了三十一年前的一九三二年。机器并没有出故障。只是俊夫错把“十二进制”数当作“十进制”数,这才闹出了乱子。
这么一来,事情就真相大白了。伊泽老师在送启子出发齣时候,为什么选了“十八年”这样一个数字,也一清二楚了。在“十二进制”里面,十八是十二的一点五倍。就像咱们“十进制”里面的十五、二十五之类的数字,刚好便于计算。
可是,未来世界为什么采用“十二进制”,而不是“十进制”呢?
俊夫想起了读大学时一个喜欢数学的朋友告诉自己的一件事。
古代的巴比伦人,早在公元前两千年左右,就已经知道平方根、立方根之类的高等数学了。因为“60”的公约数很多,他们采用“六十进制”来进行计算。“60”可以被2、3、4、5、6、10、12、15、20、30整除。
可以说“十二进制”是对“六十进制”的进一步整理。“12”可以被2、3、4、6这个四个数整除。而与此相反,“10”只能被2和5这两个数整除。
现在我们在时间上仍采用“十二进制”。一天被分为白天和黑夜,各十二个小时。白天又被分为上午六小时,下午六小时。这六个小时,既可以按三小时分为两部分,也可以按两小时分为三部分,还可以按一小时半分为四部分。而且,一个小时还可以按巴比伦的方式分为六十分钟。这同样也有很多等分的方法。若是把上午下午当作各有五个小时,每小时各有一百分钟的话,这样会方便得多吧。
除此之外,巴比伦人发明的“十二进制”,在成打的计算、十二英寸为一英尺的英式度量衡制度,以及角度的度数等方面至今都有保存。因为在计算角度等的时候,总是希望底数能够被更多的数除尽。
现在广泛使用的“十进制”起源于印度,经中东、近东与阿拉伯数字融合后传入欧洲。
其实,“十进制”原本是发端于人类两手的手指数目,倒不如说它是一种更原始的进位制。
因此,未来的、完全崭新的、被认为比起我们的时代要进步得多的文明世界采用“十二进制”,这可谓是理所当然的了。
而机器飞行使用的是和我们现在所说的“一年”完全相同的时间单位,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伊泽老师所处的未来世界,不管距今多少万年,地球公转和自转的周期同现在相比可能也不会有什么变化。他们的时间单位一定还是以此来制定的。而且,由太阳年和历年之间的差所产生的闰日,也一定和我们的公历相同或相似。这是在机器内部加以调整的。但是,按他们的日历追溯到我们的时代,闰年的位置有可能不同。因而,有时也可能会出现一天的误差,只有这一点让俊夫稍微有点担心。
然而,别的姑且不论,目前的问题算是全部解决了。俊夫跳下梯凳,将它扛在肩上,步伐变得轻快起来。
外面有人在高唱着《昭和的孩子》,不过俊夫早就醒了,所以并不怎么吃惊。然而,当小男孩的声音第二次响起时,俊夫却睡得正香。
“饿呀,饿呀,肚子好饿呀!”
俊夫惊愕之余,一跃而起。连地面都被震得咚咚直响。
不过,他很快就明白过来,这既不是空袭,也不是火灾。屋子里弥漫着煮墨鱼的香味,俊夫可以断定这是小男孩要求开饭的示威。
俊夫赶在女主人责骂小男孩之前起床了。他站在被子上,脱下节日时穿的印有“巴”字图案的浴衣。这会儿,他浑旁还是疼痛不已。而且,从昨天吃过午饭之后直到现在,俊夫仅仅吃了两块糯米糕。
枕边,他的衬衫和裤子被叠放得整整齐齐。沾了泥的地方也都已被浆洗过,衬衫上脱线的地方也被缝补好了。那两百日元可真是灵验非凡。
穿戴妥当后,俊夫戴上自动上发条的手表,指针指着十二点十分。他拉开隔门。
小家伙用筷子敲着碗,催促着母亲赶快端上墨鱼来。可是,一见到俊夫,吓得马上就安静了下来。
“嗨,小调皮!”俊夫向小孩子打了声招呼。
小家伙吓得直眨眼,不过他没有像昨夜那样躲开,似乎对俊夫少了些戒心。
这时,头上包着布手巾的女主人从厨房里探出头来。
“太吵了,老爷您没睡好吧。我已经在水井边把牙膏什么的东西给您准备好了……”接着,女主人朝小孩子说道,“小祖宗,洗
了手没?”
果然不出俊夫所料,看样子,这孩子是家中的小霸王,享有比男主人更高的特权,
“洗了呀!”
“小祖宗”将右手往围裙上蹭了一下,又拿到鼻子跟前嗅了嗅。
俊夫趿拉着红色带子的女式木屐,穿过昏暗的厨房来到水井边。
水泵的旁边放着牙刷和印有楠正成①铜像标志的软管牙膏。牙膏和牙刷都是崭新的,未曾使用过。
①楠正成(1294~1336):名楠木正成。日本中世纪时期著名的武将,在推翻镰仓幕府、中兴皇权中起了重要作用。明治维新后,日本政府出于维护天皇制的需要,对其进行大肆宣扬。不但追赠其位阶至正一位,且建凑川神社以“军神”祭之,并将其事迹写进中小学教材。
水龙头上裹着的一层用来过滤的粗布,已变成茶色。俊夫把镀了搪瓷釉的洗脸盆放到水龙头下面,一压水泵,晶莹的水便喷涌而出。
俊夫拿起一旁的黄铜水杯接上水,往喉咙里灌。这井水比饮水冷却机里的水还凉爽,他情不自禁地一连喝了三杯。
俊夫一边体验着没有含氟和任何保护成分的纯牙膏,一边环顾四周。主人家屋后是一望无垠的田野。看样子,近邻韵两户也是农家。家里人都像是下地干活去了,四周鸦雀无声。他们的庭院里,杜鹃花争奇斗艳,小鸡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地觅食。
田地的左边,接近车站的地方,耸立着两所连俊夫都略感惊讶的新潮住宅。旁边有一栋只搭建了骨架的房屋。一个木匠正坐在房顶上,手不停地忙乎着什么,看他那副投入的样子可不像在干活,大概是在享用便当吧。菜肴或许是咸大马哈鱼,或许是咸鳕鱼子……俊夫直接从水泵出口处接了些水,擦了把脸。然后,用染着“东京市重建庆典”的布手巾擦拭着脸,回到了客厅。
“小祖宗”早用秋风扫落叶般的速度吃完饭,现在已消失得无影无踪。盘子里留了少许墨鱼的残骸。饭桌上,榻榻米上到处都是饭粒。
女主人正一个劲儿地拾捡着饭粒,往嘴里送。
“哎呀,老爷,您这边请。”
她把长方形火盆桌边的座垫翻了个面,接着开始张罗起来。
俊夫想要看看二百日元的威力,便若无其事地坐到了座垫上,准备翻看放在一旁的报纸,直到女主人张罗完毕。
俊夫翻开报纸的社会版面,一张身着和服的老人的照片印入他的眼帘。俊夫立即回想起上小学的时候,教室里就挂着这位人物的头像。
“东乡元帅①他……”俊夫本打算问东乡元帅是什么时候死的,可话说到一半,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①东乡平八郎(1847~1934):日本海军元老、帝国元帅。1934年病故后,被日本军国主义奉为“军神”。
生活在一九三二年的女主人哪会知道东乡元帅是什么时候死的呀。
“哎呀!”女主人把最后一颗饭粒塞到嘴里后,转过身来,说道,“上面有写到东乡元帅吗?”
女主人好像平时不怎么看报纸。
“你脸上有饭粒。”俊夫提醒道。随后,开始给女主人念起了新闻。
“昨天是海军纪念日,番町的东乡元帅府邸前,小学生和新娘培训学校的学生蜂拥而至,齐声高呼‘万岁’。”
“昨天有军乐队游行,东京很热闹吧。我们以前在厩桥的时候,经常上街去看热闹。啊,老爷,吃饭吧。”
女主人总算拿起俊夫面前的碗,给他盛了饭。
原来如此,俊夫不由得慨叹道。难怪总觉得比起偏远地区的乡下人来说,这夫妇俩显得有些特殊,似乎是见过世面的。原来以前他们住在商业街啊。这么说来,女主人的肤色黯黑,可以想像是以前化妆过多,说不定当过女招待什么的。
“老爷,您昨天可受苦了吧。哦,说到这儿,那个保险柜怎么样了?早晨就不见了……”
要是没把话题扯到昨天的海军纪念日上就好了,俊夫后悔不已。他夹起一条墨鱼脚来送进嘴里。直到食物下肚,俊夫都还一直在思索着,该如何作答。
“那个嘛,昨天夜里运走了。”
“哎呀,为什么突然又……”
“嗯,计划有一点变动。”
事实上,哪里是“一点”,根本就是大变更。
“是货车什么的吗?”
“呃……啊啊,是的,是卡车……”
“大概是十点左右吧,您借走梯凳后不久,听到您在大声叫着什么……”
“咦?……嗯。”
“可是。好不容易做好的台子,就这样浪费了呀。”
“嗯。不过,幸亏有了这个台子,我才轻轻松松地爬上了卡车。这可帮了大忙呀。”
“是吗?那就好……您给了我们这么多钱,要是辛苦都白费了,我们可过意不去啊。”
“哎呀,哪有的事……”
“您给了一百五十块钱,实在是……”
“什么?”
“孩子他爸,一大早就跑到中.山的赛马场去了。拿了十日元。”
“咳!”
男主人昨天老老实实回到家里固然是好。可是两百日元变成了一百五十日元,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俊夫起初以为男主人给了打夯的大婶们五十日元,那么他实际到手的就是一百五十日元。然而,听女主人的口气,却不像是那么回事。
男主人一定是瞒了五十日元,也就是说,他拿了六十日元去赌马。
“嗯,”俊夫说道,“他经常去赌马吗?”
“唔,他常去……不道,我倒觉得这总比去玩女人要好得多……”
“……”
女主人重新坐下,又开始了她拿手的唠叨。
“老爷,您听听吧,前些日子他……”
正在这时,一声“我回来了”给俊夫解了围。
不是男主人的声音,俊夫一脸疑惑地看着女主人。
“是我家老大回来了。”
女主人正说着,一位背着双肩书包,身着带有金色扣子制服的少年走了进来。
少年一见到俊夫,便双手伏在榻榻米上,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背后的双肩书包倾斜了九十度,以至于包里的赛璐珞制的笔盒哗啦哗啦作响。看来,他一定也听说了两百日元的“故事”。
“阿隆,来,吃饭了。”
阿隆将书包放在门槛旁,在矮饭桌前坐下。
“阿隆读几年级了呀?”俊夫点燃“蝙蝠”牌香烟,问道。
“普小四年级。”阿隆用文艺汇演时的腔调答道。那个“小祖宗”长得和男主人很像,而眼前这个阿隆,吊起的眼角跟女主人一模一样。
“哦,看你长这么高,还以为上五年级了呢。”
“这孩子学习也好着呢!”给阿隆盛饭的女主人接口说道,“……可会画画了。就在前些日子,据说还作为日本的代表,外国的……叫什么来着?”
“法国,娘。”
“对对对,就是画了幅画送给那个法国。”
“哦,了不起!”
“画的是在富士山上面飞翔的飞机,连司机的脸都画得清清楚楚……”
“娘,那是飞行员。”
“哦……管它是什么,这孩子,对飞机呀什么的知道得可多了……还有墨鱼呢。多吃点。没有营养的话……对了,老爷,您再吃……”
“啊,不用了……谢谢。”
俊夫已经吃了三碗饭了,至于墨鱼,可能一年之内都不想再吃了。
“哪里哪里,怠慢您了。晚上我去买点啤酒回来……”
阿隆默不作声地吃了一会儿,突然像是想起什么来,对女主人说道:“娘!听说派出所的警察不见了……”
正端着“小祖宗”使用过的小碗,一个劲地往嘴里扒茶泡饭的女主人,停下筷子,诧异地看着阿隆。
“嗯?不见了?”
“听说从今早起,就不见踪影了……大伙儿还在找呢!”
“呀!不会是被小偷绑走了吧!现在世道可真乱啊。对吧?”女主人像是在寻求俊夫的同感似的补充了一句。
“对,没错!”
俊夫没有别的话题,只好百无聊赖地打量起屋子来。
衣柜上面,摆放着军舰,飞机以及纽约帝国大厦的模型,
“那个军舰是什么呀?”俊夫指着衣柜那边问道。
“那个吗?那是阿隆做的。”
“哎哟。做得不错嘛!”
“按照书上附录的说明做的呢。”
难怪如此,若是阿隆依据自己的想法设计的,未免太天才了。原来,这个年代的孩子不做塑料模型,而是做这些啊。
“那个警察真是个好人,可……不会已经被杀害了吧?”
“不知道,娘。”
俊夫起身,走到衣柜前面。
“呀,知道了。”俊夫端详着用厚纸制成的军舰,像发现新大陆似的喊道,“这是‘三笠’号,日本海海战①时的。”军舰模型的底部清楚地印着这样几个字。
①1
905年5月在日本海发生的日俄大海战。
“嗯……吃饱了。”阿隆说道。这下正合俊夫之意。阿隆放下碗筷,起身走了过来,“看!这些地方还有子弹的痕迹,和实物一模一样。”
“哇,你做得真够仔细呀!这个是纽约帝国大厦,这个飞机是……”
这个模型上什么都没印,有点像九三式重型轰炸击机,可又不是。机身全都涂成迷彩色。
“爱国号!”阿隆替俊夫解了围。
“对呀对呀,是第一号爱国飞机。”
少年时代对飞机情有独钟的俊夫,终于想起来了。“爱国号”实际上是对民间捐款制造的陆军飞机所冠予的名称,与海军的“报国号”相似。然而,这并非国产飞机,而是模仿瑞典的“容克斯K37”飞机制成的。
此后,兰菱公司与容克斯公司进行技术合作。一九三八年,这一机种才转变为国产九三式双发轻型轰炸机。随后,三菱又进一步将它研制成为九三式重型轰炸机。
“是这么回事啊。”
俊夫仔细确认一番后发现枪架上端端正正地放着机枪。而后,他又把视线转向了“纽约帝国大厦”的台座。
“哦!”俊夫喃喃自语道,“《少年俱乐部》吧,好久没看过了。”
“叔叔,您看过吗?”
“嗯,小时候看过。”
俊夫读这本杂志那会儿,正是太平洋战争刚刚爆发的时候。纸张已经处于国家统一管理之下,杂志上没有这种附录。
“是吗?”阿隆说道,“正是《少年俱乐部》刚刚问世的时候吧。”
“……嗯,是的。”俊夫不由地打了个寒噤。
“去哪儿?”
“嗯,去银座那边。”
“银座……您这身打扮不合适吧。”
女主人将俊夫的衬衣打量了一番。衬衣皱皱巴巴的,似乎在诉说昨晚的激烈搏斗。
“可以借你丈夫的衣服穿一下吗?这件事也非得拜托你不可。”
“和服可以吗?我们家那位可没穿过西服呀。”
“和服,这个……”
“我想老爷您穿大岛绸衫肯定合适。可是您太高了,我们家那位……”女主人望着比自己高出一头的俊夫说道。
俊夫此时才注意到二人都站着在说话,于是就跟在自己家一样说道:“来,坐下说吧。”
坐下后,女主人的脸跟俊夫的脸达到了同一高度。这是女主人上身较长的缘故。
然而,她马上又站了起来。
“这样吧。我去找件老爷您能穿的衣服来。我知道上哪儿去找……去去就回。”
女主人走到梳妆台前,将上面的罩子掀到一旁,匆匆梳好头发。接着,她从长方形火盆桌的抽屉里取出钱包,揣进怀里。俊夫本想递给她十日元,无奈手头全是一百日元的,只好作罢。
“阿隆,娘去一趟车站。”女主人朝里屋喊了一声,便匆匆忙忙地出了门。
没过十分钟,女主人便回来了。
“您看看这个,旧是旧了点,不过跟您的身材刚刚合适呀……”
俊夫看了一眼女主人递过来的外套,頓时惊呆了。
“啊,这件……”
这是一件浅茶色、深茶色与红色相间的格子外套。与俊夫留在一九六三年那件外套的面料一模一样。
还不仅仅如此。待女主人将西服展开后,俊夫发现西服背部变成了诺福克上装①的模样,中间还开了衩。而且,衣兜上也有翻盖……形状和俊夫那件一模一样。
俊夫接过外套,不由得把里子翻过来看了看。当然,那里不会绣有“浜田”这个名字。但是,衣服的牌子被不知是剃须刀还是什么的东西胡乱地弄掉了,连周围的面料都被弄破了。而且,这件西服像是穿了很多年的旧货,有些褪色,里子也被磨破了。
俊夫走到女主人的梳妆台前半跪着穿上西服。
“哎呀,我说舍身嘛……简直就跟订做的似的。”
俊夫伸开胳膊肘,像做体操一样动了几下。然后,盯着女主人的眼睛问道:“这个,你是从哪里找来的?”
女主人微微一笑,答道:“您还满意吧?在车站前的小酒馆里找到的。大概一年前,有位客人把它当作酒钱留在店里了。我之前无意中听说过这事,所以今天去碰碰运气。瞧,这不刚合适吗。”
俊夫盯着胸前的衣兜处看了一会儿,随后又突然死死盯着女主人说道:“这附近,我昨天弄的那个时间机……不,有没有看到过和我那个保险柜差不多的。不是最近,就是几年前,你们看到过吗?。
女主人被这个突如其来的话题弄得一头雾水。不过她说道:“这个嘛,不太清楚。我家是去年才从厩桥搬到这里的。不过,也没听说过厩桥的哪户人家有这么大的保险柜呀……保险柜怎么了?”
“没,没什么……我只是想问问。”
“哦?”
“没什么……总之你帮了大忙!”俊夫微笑着说。俊夫想把裤兜里的东西放到上衣口袋里,于是便把手伸进裤兜。手指触到了车钥匙、手帕、“蝙蝠”牌香烟的烟盒,还有那卷钱……俊夫大声说道:“那,老板娘,这个能替我保管一下吗?”
女主人看了看俊夫,接过他手里的东西一瞧,顿时吓得跳了起来。
“这个……钱……”女主人的声音都交了调。
“嗯!”俊夫回答道,“事先给你打声招呼,这可不是什么来路不明的钱。时间机……不,是保险柜里的。”
俊夫前言不搭后语地解释着,幸亏,这时女主人、已经吓呆了,根本就没注意他到底在说些什么。
再这么下去的话,俊夫从银座返回时,女主人恐怕也恢复不了常态。俊夫断定她绝不可能有拿着钱潜逃的心思。
见女主人半天没反应,俊夫于是大声喊道:“快,找个地方放好!”
“好……好的……”女主人坐正身子,拿起那卷钱数了起来。
这次轮到俊夫慌张起来了,因为连他自己也不清楚具体有多少钱。所以,他全神贯注地盯着女主人数钱的手。
女主人像念经似的数着,每数五张就会舔一下大拇指,发出“吧嗒”的声响。所以,俊夫将整个过程看得一清二楚。
数到三十几张时,女主人停下手来,“呀,这是……”说着抽出一张来,递给俊夫。
俊夫接过来一看,忍不住笑了起来。这哪里是钱,武内宿祢①换成了财神爷,“百圆”成了“百团”。这分明是小孩玩的纸币嘛。
①武内宿祢:日本古代的传说人物。传说他是大和朝廷初期的人物,活了二百四十多岁,所以成了日本的长寿神。
“出了点差错。”俊夫羞得满脸通红,嘴里嘟哝了几句。接着,他把那张玩具纸币塞进了口袋里。
女主人一下子忘了数到了哪里,只得从头再数一次。
虽然没有再出现过玩具纸币,可女主人还是谨慎地连数了三次。几分钟后才给出结论。
“是九千二百日元吧。”
“什么?啊!对。”
九千二百日元在这个世界究竟价值几何呢。俊夫觉得有必要早点弄清楚。
“那,给我两百日元吧。”
俊夫把零头的两百日元放进了口袋里。
女主人把九千日元放在长火盆桌上方的神龛处,双手合十拜了拜。
在一旁等候的俊夫,问道:“老板娘,能不能借我点零钱,做电车费之类的……”
“哦,对了,老爷身上没带零钱是吧。”女主人从怀里摸出钱包,朝里面瞅了瞅,慷慨地说道,“是女人用的东西,如果不介意的话,您把钱包也拿去吧。里面只有三日元五十钱。”
“谢谢……算是我借你的。那我走了。”
俊夫刚走到门边,女主人就追了过来。
“老爷,等等……”她喊着,用火镰打了一下火,“您路上多小心。”
2
俊夫在尾张町下了电车,在安全岛处茫然地呆立了片刻。对于俊夫来说,要将噪音一一分辨清楚,多少还是要花些时间的。
这时,耳边突然响起一个声音。
“老爷,您去哪儿?”
“嗯?”
俊夫回头一看,发现身后站着一个戴着鸭舌帽的小伙子。
“五十钱。走不走?”
小伙子说着,一个箭步跑到停在前面不远处的车前,把门打开。
“去樱桥。”
“哦。”
在助手和司机配合默契的问答中,车出发了。
俊夫向小巷深处望去,在一家很大的印刷店旁边,一根红白蓝条纹的招牌柱清晰地印入了他的眼帘。这场景同俊夫记忆中的一模一样。于是,他加快脚步,走了十步左右,看清了房檐下挂着的一块涂了油漆的招牌。上面写着这样几个字:“浜田理发店”。浜田理发店内,三个理发师正忙个不停。
一个大约十四五岁的小伙计正一个劲儿地磨着剃刀。可是在俊夫的记忆里并没有这个人。小伙计的对面是一个与俊夫年纪相仿的男人,他正在为顾客修面。俊夫觉得他
与放在自己公寓里的那张照片上的人如出一辙。那张照片是一九三七年出征时拍的,也就是距现在五年后的事。惟一让俊夫感到遗憾的是看不清他的整张脸。那个男人为了不让自己的气息喷着顾客而戴着用赛璐珞做成的口罩。
店里还有一位女性,背对着俊夫,正给一个小孩子剪头发。俊夫从外面偶然看到一下她的侧面,也感叹不已,因为她的美貌超乎了俊夫的想像。听说两人是相亲结婚的,父亲肯定对母亲是一见钟情。俊夫不由得有些羡慕起父亲来了。
正在这时,年轻的母亲突然丢下客人,跑进了里屋。俊夫猜想大概是饭烧煳了什么的吧。果然不出所料,母亲马上又走了出来。只见她两手抱着什么东西,不停地摇晃着。
当发现母亲手里抱的是婴儿的那一瞬间,俊夫被震撼了,他马上把假装等人这回事给忘得一干二净。因为俊夫正是在一九三二年二月出生的。
母亲边和父亲的客人说话,边哄着怀里的婴儿。从小孩的表情来看,大概是午觉刚睡醒,正哭个不停。可惜,理发店的旁边。几个玩着小布袋的小女孩嘴里不停地唱着:“煮上红薯,放进盘子,蒸上米饭,包上菜叶。”分外喧闹,俊夫根本听不见自己的哭声。最终,母亲也顾不得是在人前了,只见她脱下围裙,掀开和服的前襟,开始喂小孩吃奶。俊夫慌忙环顾了一下四周。心想要是看到有奇怪的男人在窥视店里的话,自己就把他撵开。
突然,一个声音把俊夫叫住了。
“您在这儿干什么呢?”
俊夫吓了一跳,回头一看,身后死角处站着一位身穿巡警制服的男人。毋庸置疑,他肯定就是巡警。
“您在做什么?”
巡警重复道。用词固然谦和,可那恐怕是对穿着整齐的俊夫的一种客气,其盘问俊夫的架势,和昨晚那个巡警没什么两样。
事发突然,俊夫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如果说是等人的话,巡警肯定会追问对方的姓名。倘若是在一九六三年,在这种情况下,只需随便说个名字,到时候自然会有朋友替自己蒙混过关。可是,在这儿,俊夫连一个朋友也没有。不,有是有,可都还是小毛孩,对于俊夫的事一无所知。
巡警没理会俊夫的苦恼,继续发问道:“请报上您的住所和姓名。”
俊夫差点脱口说出自己公寓的具体位置。可是,仔细一想,在这个世界上,青山一带还没有修建公寓。管理员老人曾经说过,战前那里是一片墓地。
况且,在这个世界上,浜田俊夫这一名字可不是属于俊夫的,而是眼前四米远处正吃着奶的婴儿的。
眼见周围看热闹的人逐渐多了起来,巡警果断地说道:“麻烦您到派出所来一趟。”
“那个,其实,那……”
俊夫本想争辩几旬,舌头却不听使唤,说话都变了调。
巡警一脸诧异。
这反倒让俊夫想出了一个好主意。他决定姑且先碰碰运气,
俊夫一脸严肃地盯着巡警,连珠炮似的说出一大串电子管的名称。
他从小型电子管开始说,包括超小型电子管、ST管、GT管,俊夫一边说,一边还打算如果不够的话,就一直说到广播用的大型电子管。
不过,才说了五个小型电子管的名字,巡警便举起双手制止了他、俊夫脸上浮现出一丝难以捉摸的假笑,用英语说道:“Thankyou。”接下来的事就是俊夫求之不得的了:巡警转身朝右走去,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俊夫镇静下来,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然后,不慌不忙地朝周围看热闹的人群环视了一眼。众人突然向后退去,大概他们只在照片上见过外国人吧。为了不让他们上前搭话,俊夫打算马上离开这里。
他故意向巡警消失的方向走去,人群像自动门一样从左右分开,站在后面的牛肉熟食店的大爷差一点就要跌倒在小摊前。
俊夫朝银座方向往回走。
3
第二天是个周日,天气晴朗。
主人一家要去鹤见的花月园游玩。
“老爷,您要是能一块儿去就好了。算了算了,那就麻烦您帮忙看看家了。”
女主人在穿草鞋的时候,终于放弃了说服俊夫和他们一起去的想法。
“好好玩儿吧。”俊夫将他们送到香烟铺前。
俊夫先将昨天在银座所见所闻的物价,以及报纸杂志上出现的物价记在了一张现成的白纸上。
写完的时候,俊夫注意到“三日元八十钱”出现了四次。
对此,俊夫是这么解释的。五日元可能是一个界限。五日元以上的价格对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说,是相当高的,所以五日元减一日元便是四日元,再稍稍便宜一点就是三日元八十钱,这和一九六三年常见的九十八日元是一个道理。三日元八十钱一定是最适于招揽顾客的价格。
俊夫将价格表大致浏览了一遍。商品不同,价格也各有高低。但大多是一九六三年价格的三百分之一到五百分之一之间。折中算作四百分之一的话,这个时代的五日元相当于一九六三年的两千日元……
如此一来,俊夫现在持有九千多日元,就相当于一九六三年的三四百万日元。想到要待到一九三四年……两年的生活费应该是绰绰有余了。但是,从今往后要在这个无依无靠的世界上独自一人生活下去的话,至少要留下五千日元,以防万一。看来,眼下的当务之急就是寻找生财之道。
说起挣钱,对于俊夫来说,最快捷的方式莫过于取得光电摄像管(早期电视摄像管)的专利权。
俊夫翻了翻电器方面的书,发现这个时代的技术水平远远超出自己的预想。不过,和一九六三年相比,当然还是有着很大差距。特别是电视技术,才勉勉强强进入试验阶段,浜松高等工业学校的高柳健次郎和早稻田大学的山本中兴、川原政太郎两位教授仍在继续研究中。图像接收装置除了加感镜车之外,高柳氏等创时代先河地率先使用了显像管。而在图像传送方面却固态依然,仍在使用效率低下、机械的尼普科夫扫描盘,去年,即一九三一年,美国曾考虑过采用析像管进行扫描。但是,扫描线一增加,信号电流就会变弱,增幅困难。由于存在这样一种本质上的缺陷,再加上一九三二年时,美国无线电公司的佐沃尔金博士还没有发明光电摄像管,所以倘若俊夫把光电摄像管的原理公诸于世的话,肯定会受到全世界电视技术者的热烈欢迎,当然,佐沃尔金博士除外。
但是,俊夫发现要取得专利权还存在很大障碍。要取得专利,必须向专利局递交相关文件,文件里面当然少不了俊夫的名字。可是,这个世界上,浜田俊夫这一名字是为三个月前出生在京桥的婴儿所有的。
在这里,俊夫是“黑户口”。所以,他不仅申请不到专利,就连任何公开的活动都是不可能的。
最终,俊夫想,还是只能靠做些买卖来赚钱。在这个世界上,俊夫可谓身怀绝技。那便是他通晓未来。用这个来赚钱,说不定会有出路。
先做点体育赛事预测什么吧。
比如奥林匹克运动会,俊夫就多多少少有点把握。一九六三年出版了很多与奥林匹克相关的书籍。前段时间俊夫还看过一本,书里记载了奥林匹克的历史,对于日本选手在洛杉矶奥运会上取得的瞩目成绩,书中还特别收录了各项详细记录。俊夫差不多都能把这部分内容背出来。所以,可以将这个作为赛前预测公之于众,在赌博活动中赚些钱。
可是,奥林匹克运动会不过就举办了一次而已。即便赚了钱,也是极其有限的数目。既然要谋生,还得想点其他能赚大钱的招数。
俊夫吃了点主人家留下的海苔饭卷,又喝了些冰在井里的啤酒。之后,他又陷入了沉思。
傍晚时分,被太阳晒得通红的主人一家回来了。这时的俊夫正坐在座位上,周围堆满了书和废纸团。
“大家听好了!”他抬起头,双眼布满了血丝,“我决定开始做生意了。这绝对是笔赚钱的买卖……”
4
六月中旬的一个夜晚,胡子拉碴、身体消瘦的俊夫走出了仓库,两手提着个小小的红色物体,郑重其事地高声喊道:“各位,请到客厅集合。”
躺卧在客厅里、正用铅笔在赛马表上涂着记号的男主人,以及正在自己的房间里按照《少年俱乐部》的附录制作模型的阿隆,都连忙赶到客厅,想看个究竟。正拿着木铲的女主人和抱着军舰的“小祖宗”也从店门口跑来了。
“各位!”满脸胡碴的俊夫待全家坐下后,开口说道,“……这个,是首度在日本出售的新式玩具。”
俊夫环视四座,“小祖宗”连忙躲到女主人身后。
“我从日本自古以来的杂技旋转茶壶,以及欧洲的‘扯铃’玩具中得到启发,制作了这种玩具。”
不过,谁也没去看俊夫手里拿着的“悠悠”,而是傻乎乎地望着俊夫,
“那么,请先欣赏我的表演!”
俊夫将“悠悠”绳子卷起,将末端的轮子套在右手的中指上。
虽然已经有二
十多年没有玩过“悠悠”了,可是俊夫刚才在仓库里练习了三十分钟,所以心里还是很有把握。他从普通的玩法开始,像掷链球一样拼命地挥舞着“悠悠”。然后,上升到高难度动作,将松弛下垂的“悠悠”一下扯高。总之,俊夫向主人一家陆续展示了他知道的所有玩法。
五分钟的热烈表演结束以后,俊夫向大家鞠了一躬。把“悠悠”从手上取下,放到在座的人的中央。
“有谁想来试试?”
大家还和刚才看表演时一样,呆呆地看着俊夫,惟独“小祖宗”,勇敢地向“悠悠”走了过去。
俊夫帮“小祖宗”把线圈绕到手指上,把“悠悠”的小球抛了下去。然而,遗憾的是,三岁的“小祖宗”,个头太小,绳子还没到头,球已经先落地了。
“小祖宗”闹腾着在榻榻米上跳来跳去。“不好玩。”他一边嚷嚷着,一边胡乱舞动着双手,去解绳子。
“我来试试看吧。”
女主人打圆场似的把手伸向“悠悠”。俊夫把绳子卷好,递了过去。
女主人把绳子在手指上套好,一边看着俊夫,一边放下拿着“悠悠”的手。可是,“悠悠”落下去之后,却怎么都弹不上来。任凭女主人的手和屁股上上下下忙乎个不停,“悠悠”就是纹丝不动。
“让开,拿给我试试。”
这回轮到男主人了。
跟刚才一样,“悠悠”仍然稳如泰山,一动不动。
“阿隆,怎么样?要不要试试看?”
俊夫话刚出口,阿隆就默默地伸出了左手。他是个左撇子。
阿隆手一松开,“悠悠”就自动落了下去。然后,马上又弹了回来。
“好极了!”俊夫喝彩道,“就这样,继续。”
阿隆神情自若地继续玩着“悠悠”。上上下下十几回后,又开始尝试更高级的玩法,把下面耷拉着的“悠悠”往回收。
“悠悠”左右来回晃动了四、五次,开始慢慢爬升,最后,回到了阿隆的手里。
俊夫大吃一惊,走近阿隆,急切地问道:“你究竟是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学会的?”
阿隆眨了眨眼睛,想了想。好像最终领会了俊夫的提问,答道:“现在,就在这里。”
屋里悄然无声,片刻之后,挂钟响了起来,打破了沉寂。屋子里的人开始拼命地数起钟声来。声音停止的时候,除了“小祖宗”,谁都知道已经九点钟了。
“我要睡觉了。”阿隆说着,把“悠悠”递给了俊夫。
“送给你好了。”俊夫又把“悠悠”递给了阿隆。俊夫已经掌握了制作诀窍,再有一天时间的话,就可以另外做个样品了。
“不用了……您早点休息吧。”
阿隆鞠了一躬,走了出去。
5
梅雨季节到了。
女主人将洗脸盆、水桶一一摆在客厅的角落和檐廊下。
俊夫的调查总算有些进展了。短短几天,他将最近的报纸、杂志翻了个遍,然后把男主人叫了过来。
“看样子,明天也要下雨哦。”
男主人走到檐廊上,有些担心地望了望天空。
“明天有赛马吧?”俊夫说,“有点事想麻烦你,先坐下吧。”
“哎……嘿哟。”
男主人扶着腰,在洗脸盆的对面坐了下来。
俊夫拿过一本《犯罪科学》杂志,翻开夹着书签的那一页,指着下边的广告说:“下雨天还要麻烦你,真不好意思,能不能替我去一趟这里?”
男主人将杂志拿过来,目光投向那则广告。
“嗯……事……事……”
“那读作事务所。嗯,那个……”
俊夫想起前些日子,男主人仅仅是看了一下阿隆写在稿纸上的两页作文,就花了整整一天。于是,他决定还是先解释一下这则广告。
“这是位于日本桥蛎壳町的代理事务所。一个月付十日元,事务所就可以代你领取邮件,也可以帮你接听电话。至于我的名字还有其他的事情,可以不用跟他们提起。”
“哎……”
男主人一脸茫然地看看杂志,又望望俊夫。
“其实,我是厌倦了每天浑浑噩噩地度日。想做点事……但是,如果由我亲自出面,可能有点不太方便。不过,这事也花不了几个钱……”
俊夫一边留意着客厅那边的动静,一边小声地说着。
然而,男主人并未听俊夫说话。他圆睁着双眼,一动不动地盯着杂志卷首的那张外国的裸体照片。为了通过政府的检查,这张照片经过多次修正,早已面目全非。几经辨认,好歹才总算从五官看出这原来是张人的照片。“嗯……嗯,”男主人嘴里咕哝着,“洋女人,不长毛吗?”
“去掉了嘛。喜欢的话,就拿去吧。”
俊夫这样一说,才终于将男主人的注意力吸引了过来。
“嘿嘿,那……”
男主人连忙将杂志往毛线腰带里塞,塞了两三次才将它装进去。
俊夫掏出更适合塞进毛线腰带里的东西来。
“这里有封信和十日元……这五日元,是你的电车费。”
“呀,谢谢。那我这就出发。”
“啊,还有,如果事办好了,你回来时顺便去报社,把这个……”
俊夫叫住男主人,把报纸广告的手稿和钱递给他。
听完俊夫的交待,男主人随即便出了门。可他这一出去,等了半天都没有回来。一点左右出去的男主人,歪歪斜斜地走进院子,出现在客厅时,已经是夜里十点多了。
“老爷,我回来了。呼……”
男主人好像把五日元的电车费花到更有意义的地方去了。
“嘘。别把大伙吵醒了……辛苦了。事情办得怎样?”
“啊,全部搞定了。我去报社说要见社长时,那里的人骗我说不在。没办法,只有托门卫转交手稿和钱了。”
男圭人考虑得倒是挺周到的。但是,俊夫担心男主人会不会弄不清报社在哪里,跑到别的地方去了。俊夫还想进一步确认一下。可这时的男主人已经倚着隔门,打起鼾来。看来,只有等个两三天,看看情况再作打算了。
雨连续不断地下了两天。
第三天早晨,雨停了。俊夫走进客厅时,阿隆正在看报。
“叔叔,早晨好。这里有一条奇怪的广告。‘轻快有趣的新式玩具,靠新式玩具挣扎到底’,这是什么呀!真是莫名其妙。”
“……”
“还有呢!‘咨询方式如下——电话:日本桥二三零一、第七物产’。可没听说过这家公司呀。十有八九是个骗子公司。”
“……”
“吃饭啰!”
阿隆拿起碗,打了声招呼便开始吃起早饭来。
饭桌上,一如往常,仅仅摆着装有甜酱汤的锅和盐拌米糠做的盖浇饭。然而,俊夫今天早上特别有食欲。因为一切似乎都进行得比较顺利。
男主人一家对“悠悠”并没有表现出半点热心。但是,俊夫认为凡事总有例外。八千万的国民中,有四个人例外,可以说是理所当然的事。
俊夫的母亲以前常说:“你刚开始学走路那会儿,‘悠悠’就开始流行啦。”所以,可以断定这一定是一九三三年春天的事。而且,“悠悠”的流行盛况并非“呼拉圈”呀,“吹气橡皮洋娃娃”之类所能比拟的。甚至有传闻说,负责谈会警卫的巡警因当班时玩“悠悠”而被开除公职。“悠悠”在这个时代确实很受欢迎。如果先其他同行一步出售的话,定会大赚一笔。
前一阵子,俊夫的一位朋友想要卖车,在报纸上登了一则广告。据说一大早就有咨询电话不停地打进来,害得朋友不得不向公司请了一天假。俊夫猜想,蛎壳事务所现在大概也正被这些电话弄得手忙脚乱。于是,一到中午,他就马上去新宿,给蛎壳町打了电话。
“你问的是第七物产吗?有一个交易。”音质低劣的电话里面,一个男人的声音说道。
“只有一个吗?”俊夫回问的时候,突然想起广告上没有新设计的玩具的说明。或许应该写上“大人小孩适用”之类的……
“这东西,有趣儿!”大阪佐渡屋玩具批发店的老板拍着手,高兴地说道。
俊夫收拾好灯罩的碎片,心里有了底,在蒲团上坐了下来。
“怎么样,贵店里……”
“我来试试!”
像鸿池善右卫门①一样胖乎乎的佐渡屋老板将手伸了出来。俊夫看到他的手指又短又胖,于是将绳上的结重新打了一次。
①鸿池善右卫门:17世纪末的大阪巨商。一手操纵三十余藩(古代日本大名的领地)的经济。
老板的手指跟他的脸一样的胖乎乎,不怎么灵巧。把重新打过的较大的结刚一套在手上,老板就马上站起来开始试验。可是“悠悠”落下去之后,便再也没有动过。
“算啦,我认输了。”老板笑道,“开始发售的时候,有必要搞一个演示会吧。”
“嗯,对,那么……”
“这个玩具,年轻人肯定比小孩
儿还要喜欢。嗯,绝对好卖。就这样吧,山田君。”
俊夫在寒暄的时候,一不留神差点就自报了浜田这一真实姓名,情急之中,俊夫连忙改口称自己为山田。
“呀,山田老板……”
佐渡屋玩具店的老板,从腰包里掏出小型算盘,放在桌上。
两人的谈话持续了一个多小时,算盘上的数字在逐渐变大。
佐渡屋玩具店老板凝视着算盘,陷入沉思之中。俊夫乘机瞟了一眼手表,眼看就要到与下一个人预约的时间了。俊夫接下来要见的那个人是直接去了蛎壳町事务所咨询的,那时,俊夫刚好打电话给事务所,所以两人马上就约定了见面时间。但俊夫没有与那人直接联系的方法。
“山田老板!”佐渡屋玩具店老板终于抬起头来,说道,“如果超出这个数,我一个人做不了主。我明天得去趟大阪,和店里人合计合计以后,再来见你。”
二十八日,是约定和佐渡屋老板见面的日子。
那天的早报,报道了京阪神②的电影解说员和电影院的工作人员参加大罢工,反抗有声电影公司的消息。俊夫读了这则消息后,开始忧心忡忡起来。会不会是母亲记错了,误以为“悠悠”的流行始于一九三三年春。或许“悠悠”的流行应该更早。俊夫如此这般,思前想后,心神不定。
②东京、大阪和神户的合称。
中午,俊夫去了新宿。从世田谷町无法直接打电话到东京市内。不过,俊夫也很快地习惯了这种不便。他塞入五钱硬币,“叮”的一声响,电话里传出了他熟悉的蛎壳町那个男人的声音。听他说,自从上次俊夫问过情况之后,一个咨询电话也没有,佐渡屋玩具店也没有打来电话。直到下午六点半事务所关门,俊夫打了不下十次电话,对方的回答却都是一样。
第二天也是如此,而且每次打电话,一问一答都逐渐简单化,到最后甚至筒略成了两句话“这里是第七物产”,“还没有消息”。俊夫在今天一开始打电话时,就拜托事务所,如果长谷川打电话来的话,就转告他今天晚上自己会等他。所以,“还没有消息”一句也应该表示长谷川还没有打电话来。
已经约好了的事,应该不会有错。
第二天早晨,俊夫盯着矮饭桌上用茄子做成的泡莱,沉浸在伤感的情绪中。正在这时,刚背着书包出去的阿隆又折了回来。
“叔叔您叫山田吗?”
“什么?啊,有信呐。”俊夫看到阿隆手中拿着的信封,伸出手去,说道,“对,这是写给叔叔的。谢谢。路上小心点儿。”快递的信封上写着让男主人转交山田先生的字样。在木挽町的旅馆里,俊夫将男主人家的地址告诉了对方。
把信纸取出来一看,只见半张纸上用已经磨秃了的笔尖写着以下内容——
“急启:有关前日在木挽町听您赐教的木制玩具一事,田大阪以后,已与敝店的相关人员多次商谈。至于您所提到的条件以及生产贩卖的相关事宜,尽请放心。敝人以为等到购买木材、修建工厂的资金全部借到后,最迟在明年六七月份便可以向全国各地同时发售该玩具。”
6
六月三十日下午三点,“大洋丸”号从横滨出发,载着包括女选手在内的第二批奥林匹克运动员,在盛大的欢送仪式中,浩浩荡荡地踏上了征途。
这则消息是俊夫接到佐渡屋来信的第二天读到的。看完这则消息,俊夫灵机一动,又想到了下一个工作。
阿隆放学一回家,他便急不可待地问道:“阿隆,那个,NHK……”
“什么?”
“不,那个……东京中央广播电台的输出功率大概是多少?”
“第一、第二台都是十千瓦。第一台的波长是……”
“明白了。等会儿跟我一起去趟神田吧。”
“神田?去干吗?”
“买收音机的零件!”
“太棒了!”
阿隆兴奋地在家里跑上跑下,向大家宣布了这一特大新闻。全家人都来到了俊夫跟前。“收听费用咱家分担一半吧,喂,你说呢?”男主人对女主人说道。
“理所当然的事嘛。收音机大家都要听的呀。”
“收听费用多少?”俊夫询问道。
“嗯,大概是一日元吧……”
“爹,是七十五钱,”阿隆纠正道,“今年二月二十六日,广播听众突破百万大关,为了纪念这个日子,将费用从一日元降到了七十五钱。”
虽然阿隆才上小学四年级,可是他每天都读报。夫妻俩人得知的新闻都是从他口中听说的。
俊夫带着“万事通”阿隆去了神田,大约花了二百日元,买齐了收音机的零部件。
由于第二天是星期日,整整一天阿隆都在帮着俊夫组装收音机。“叔叔,这是超外差收音机吗?”
“不,因为只听东京中央广播电台的第一和第二台,没有无线电干扰,所以没有安装超外差的必要。我们只需要把音质调好就行了。”
“嗯!”
“瞧,把这个初那个软钎焊①起来。”
①软钎焊:在425℃以下进行的金属连接。
可怎样焊接也无济于事。最终还是定在224、227、236、245、280这些极为大众的波长,只有这些波长才能让六英寸的国产电动扬声器发声。
安装了高频率增幅器,室内天线就足够了。俊夫的意见刚一出口,便遭到男主人的强烈反对。
“太奇怪了?不用室外天线吗?”
黄昏时分,在收音机组装完毕之前,男主人指挥一群年轻小伙在院子中央修建了一座高四点五米的超豪华天线塔。这样一来,方圆一里之内的人都知道男主人家里有了收音机。
自从有了收音机,男主人无论是去赌马还是工作,每天都会在晚餐前按时回家。一家人早早吃过晚饭,齐刷刷地坐到收音机面前。其实,就是看电视也可以边看边做其他事情,更何况是收音机。可是,男主人一家好像不盯着喇叭,就找不到听收音机的感觉似的。
男主人偏爱的节目是六点钟开始的“儿童的时间”以及之后的“儿童的报纸”。后者是从元月份才开始推出的新栏目,每天由关谷五十二和村冈花子轮流播报。多亏了这个节目,阿隆再也不用每天为父母讲解新闻了。
此外,无论是《关于帝国的使命》之类的演讲,还是英语新闻《今日话题》,男主人一家都听得如痴如醉。收音机里有大臣级别以上的人物演讲时,男主人都在他们演讲完毕后,对着喇叭,恭恭敬敬地行个礼。
每到八点钟文艺广播开始的时候,俊夫也会加入到大家当中,坐到收音机前。浪花曲、单口相声……俊夫觉得能够听到这些,也算是没有白来一九三二年一趟。
偶尔,俊夫会动用自己作为所有者的权利,把收音机调到“第二台”的西洋乐。然而,女高音独唱一开始,主人夫妇就会哈哈大笑。对此,俊夫也感到无可奈何。因为年轻女人的高声歌唱在夫妇俩看来,仿佛是疯子的行为。
文艺广播到九点半结束,之后是“明天的历史”和“天气预报”之类的,一天的广播也就这样匆匆收场了。而到了此时,在收音机前待到最晚的男主人也已进入了梦乡。不过,大概每隔三天,男主人就会和俊夫边喝啤酒边评论节目。而且,有时候还会避开女主人,秘密地议论一些话题。
七月三十一日,男主人一家盼望已久的洛杉矶奥运会总算开幕了。
这一家子每天一到中午,都会齐刷刷地坐到收音机前。
“现在是正午报时。报时之后是洛杉矶的转播。”
接着,收音机里传来类似发射卫星时读秒的声音。“十秒……五秒……”“当”的一声,钟响了起来。
之后,“沙沙沙”的噪音之中,传来了身在洛杉矶的松内则三播音员忽大忽小、断断续续的声音。
“日本的各位听众,你们好,这里是洛杉矶……”
由于时差和技术等方面的原因,此广播并非直播,而是所谓的“实感广播”。松内播音员对几个小时以前的比赛,做了宛如实况般的报道。
然而,真正明白就里的只有俊夫和阿隆二人。虽然主人夫妇俩也让阿隆对“实感广播”做了解释,但他们似乎仍然似懂非懂。特别是对于洛杉矶的夜晚是日本的白天这一说法,男主人坚持认为这是绝对不可能的。
把转播当成是现场直播的男主人一家每天都十分亢奋地收听节目,有时还会出现因为电波的波动而听不清楚,夫妇俩发生争论的情况。争论虽然时有发生,然而紧接着的一瞬间,俩人却又开始齐声助威了。声音之大,似乎足以通过收音机传到洛杉矶。就算传不到洛杉矶,二人摇旗呐喊的声音也足以充斥整个房间。对于比赛结果已经心知肚明的俊夫,有时也会深受感染,坐到收音机前。
其中,最让俊夫为之捏了一把汗的是三级跳远。俊夫只知道在洛杉矶的比赛中日本获胜了,但却并不清楚获胜的是织田选手还是田岛选手。不过,广播一开始,就报道了织田选手在预赛中落选的消息。
“……进入前六名的有瑞典的斯本松,荷兰的彼特+爱尔兰的费杰拉尔多、美国的法斯和我日本国的大岛、南部等六位选手。织田以十三点九六米的成绩失去了决赛的参赛资格。”
俊夫心里一紧,田岛选手也没有出场。这么一来,日本有可能没有获胜……
“……决赛第一场成绩为,南部十四米八九,费杰拉尔多十四米七零,斯本松十四米七零,比上一次成绩差,大岛、法斯、彼特均犯规。”
“好啊!”男主人叫道。
“南部选手,挺住啊!”女主人尖叫道。
俊夫目不转睛地盯着喇叭,一动也不动。他这才明白,原来听收音机听得入神了,自己也会这样。
“第二场比赛开始了。南部冲出起跑线,一步、两步、起跳!他远远地超过了织田创下的世界纪录,远远地超过了!……”
包括什么也听不懂的“小祖宗”在内,主人一家一齐站了起来,高呼万岁。
“跳起来了,跳起来了,南部忠平君拼命的一跳,成绩斐然,十五米七二,这当然是世界以及奥林匹克运动会的新记录。就这样,日本国旗即将……”
“喂!”俊夫朝男主人轻声叫道。
“嗯。”男主人朝俊夫递了个眼色,就出去了。女主人还沉浸在胜利的感慨中,什么都没注意到。
夜深了,男主人拿着从井里取出的啤酒,走到俊夫跟前。
“老爷,果然跟您说的一模一样呐。”
“是呀,以后还要多麻烦你的。”
“这个嘛,没问题。”
男主人盘腿坐下,从腰带中取出几张皱皱巴巴的钞票来。
“这是今天赌赢的那份儿,七十日元。您数数吧。”
俊夫接过钱数了起来。
“没错,”俊夫说,“先放你那儿吧,等比赛全部结束以后再给我。”
“呃,这个……”
男主人一个劲儿地眨着眼。
俊夫抽出一张十元的钞票,递了过去。
“这个就算是我请你喝酒的吧。”
奥林匹克运动会闭幕的那晚,俊夫和男主人一同来到车站前的小酒馆,举行了一个小规模的庆祝宴。
“老爷,您的直觉真是准啊!”男主人给俊夫斟上啤酒,说道,“全部都猜中了!田径项目是三级跳获胜,游泳除了八百米以外全部获胜,还有马术的高栏架……全部都猜中了!您到底有什么窍门啊?”
“这可不能告诉你!”俊夫笑道,“不提这个了,我倒想知道你是怎样的赌法。”
“嘿嘿,这个不能说……不论怎样,我们用的是内行的赌博方法。对于像您这样的外行而言,稍微有些难度。若是用普通的赌法,那点消息是怎么也赢不了五百日元的。”
“原来如此!”
男主人好像和赛马场的几个伙伴打了赌。因为他们之中似乎不乏有钱之人。
“您对胜负有一种超常的灵感,可是,您不赌马,真是太可惜了。”
“不是什么超常的灵感。”
“咦?”
“不是什么感觉,怎么说好呢……对我而言……有些事情……可以预知未来……”
“嗯……是占卦之类的?”
“嗯,就算是吧!”
“那你能算出马匹到达的先后顺序吗?”
“遗憾,赛马的事我可无能为力。”
“嘿……”
“但我对日本的未来了如指掌。比如说,‘满洲事变’①以后事态会逐渐扩大。还有,日本和美国……不,别说这些大事了,就连一些细微的事情我也知道。举个例子吧,从明年春天开始,‘悠悠’……呀!”
①即“九一八事变”。
“老爷,怎么了?”
“……哎呀,真是太大意了。怎么把这事儿给忘了呢!”
“什么事,忘了什么东西吗?”
“嗯,忘了件重要的东西。”
“要我跑一趟吗?”
“这个世界,冥冥之中自有主宰。所以,奥运会的结果也早有定数,因而赛事预测之类尽在掌握之中。即使想改变这些事,也是无济于事的。佐渡屋老板在信中满不在乎地说,会在明年六七月出售‘悠悠’。可是‘悠悠’会在明年春天就开始流行,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即使与佐渡屋商量,让‘悠悠’提前流行,也是枉费心机呀!”
“我不明白老爷所谈何事,不过万事不可勉强呀!”
“说得对。玩点无聊的小花招也是万不得已。呃,对了,这五百日元是赌博赢来的钱,咱俩去找点乐子吧!”
“好啊,老爷。那现在我马上去叫车,咱俩去浜町吧?”
“不,今晚不行。”
“为什么……”
“在这之前,有个问题我非得解决不可。这还得请你帮忙。”
“如果是女人之类的事的话,我可帮不上忙啊。”
“不是那种事。”
俊夫把酒壶挪开,向男主人凑身过去。
7
九月十五日晚上,俊夫泡完澡,坐在蚊帐中,等待着男主人的到来。晚上泡澡的顺序是固定的。首先是睡得很早的“小祖宗”和阿隆,接着是俊夫、男主人,最后才是抱着一大堆换洗衣服的女主人。
俊夫一枝烟还没吸完,腰间只系着块兜裆布的男主人已经出现在蚊帐前了。
男主人固执地认为只有乡下佬才会长时间泡澡。
只见男主人猛地“啪”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右肩,不过并没拍到蚊子。接着,他钻进了蚊帐里。
“你说找到了?”俊夫一边把“蝙蝠”牌香烟在烟灰缸里掐灭,一边问道。
“嗯……哎哟!”
男主人耸着两肩,在俊夫的被子旁边,盘腿坐下。他的右肩刺有青龙的纹身,不过“小祖宗”坚持说是“金鱼”。刚才纹身处被蚊子咬了一口,现在肿了起来。
“我的那个,嗯,熟人的熟人……”
男主人的声音相当大,不过,洗澡间那边哗啦哗啦地响个不停,所以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听说急需钱来做什么资金,所以我今天试探了一下,对方很有兴趣,并拜托我务必……”
“那人大概多少岁?”
“年龄也好,样子也好,都跟老爷您很像。而且,没有家室拖累。在深川町长大,家人、亲戚、朋友,全部在地震中丧生了。当时,那一带的人都往服装厂逃难,结果全被烧死了。只有他本人,当时在军队服役,才活了下来……怎么样,挺合适吧?”
“嗯……那,需要多少钱?”
男主人没说话,伸出一根指头来。
“一万日元?”
俊夫瞪圆了眼睛。
“不不!”主人摇头道,“少一个零,一千日元。”
“哦,那还差不多。”
“好,那就这么说定了。其实呀,附近的人老是来问住在我这儿的人是谁,也烦着呢……不不,不是说我烦老爷您住在这儿,只是,要是闹到上头那儿去了,老爷您自己不也怪麻烦的吗?所以,这样一来,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这样好啊,老爷。”
第二天,男主人早上便去帮俊夫把事情说妥了。之后,只要去即将升级为区政府的町办事处递交寄居申请就完事了。申请表上,首先得写上主人家的门牌号码,然后按照主人拿来的户口副本把主人的原籍、姓名、年龄都抄上去,最后再写上“申请人申请寄居在以上家庭”。俊夫按照这个格式填写完毕后,亲自把申请表拿到区政府,办妥了这一系列的手续。
俊夫回到家里的时候,男主人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老爷,我们这就出去吧。”
“出去?去哪里?”
“不是要去葭町吗?”
“啊,是啊,是这么说过的……不过,今晚不行。”
“为什么?”
“我得稍微熟悉一下新名字呐。不然,被警察问住的时候,可就麻烦了。”
“这样啊,不过也对……老爷的新名字,叫什么来着?”
“中河原传藏……”
“是中河原传藏啊。这名字不错哩。”
“我倒不这么想……”
然而,这根本不是喜不喜欢的问题。那晚直到深夜,俊夫都还在练习自己的签名。
8
俊夫在银座第四街的拐角处下了出租车。此时,服部钟表店的大钟正好敲响了。
在一家店的前面,一个身穿和服的女人正一迈说着“再见,欢迎再来啊”,一边目送客人的离去。好像已经到了回家的时间了。这个时代的人,晚上睡得都比较早。一般的家庭,八点左右就全都入睡了。
突然,那个女人发现了俊夫,朝他走了过来。
“哎,请进来看看吧。嗯,多少钱都行,来试试吧。”
那女人一口很浓的东北腔,不过俊夫并不感觉讨厌。因为已经半年都没有年轻女性主动搭讪了。
然而,凑近一看,俊夫不由得毛骨悚然。女人的脸涂得很白,像鬼一样。他一把甩开那女人的手,逃也似的跑开了。
在一九六三年的银座,有一家俊夫常去的寿司店。年近七十的店主老大爷爱聊从前的事,常常一边捏着寿司,一边跟俊夫聊起过去银座的种种好处。他想起那位老大爷有一次曾说过,“五·一五”事件那会儿,隔壁有家格调高雅的酒。老大爷还说过酒吧的名字大概叫托洛哥什么的。
到那儿一看,寿司店跟一九六三年的位置一模一样。俊夫看了看旁边黄色的电动广告牌,不禁佩服起老大爷的记性来,广告牌上写着“摩洛哥”三个字,与老大爷所言只差了一个字。
“摩洛哥”不像别的酒吧那样放着震耳欲聋的流行歌曲,仅从这点来看,的确可以说它是一家格调高雅的酒吧。俊夫走进去的时候,“摩洛哥”里正响着莱欧·莱伊斯曼乐团演奏的《蔷薇的探戈》。
透过室内弥漫的烟雾,俊夫发现老板娘和女招待们的脸上并没有涂得太白,这才松了一口气。
留声机是布朗斯·维克公司的产品,声音很响亮。俊夫见距留声机最远处有张桌子空着,于是在那里坐了下来。
女招待紧随其后跟了过来。尽管这个时代似乎将妖娆女子称为“肉体美人”,不过,俊夫眼前的这位女招待已经大大超过“肉体美人”的范围,差不多接近相扑运动员玉锦的重量级了。她将肥硕的臀部挪到俊夫身旁,坐下说道:“想来点什么?”
俊夫将目光投向摆放酒瓶的架子,说:“那就来一杯加水的尊尼获加黑方威士忌吧。”
他想压过唱片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嗓门儿,引得坐在吧台的客人回过头来。那是个穿着立领制服的学生。据说,警示厅发出过通知,禁止穿制服、戴制帽的客人出入酒吧。因此,这个学生没戴菱形制帽。女招待起身将加水威士忌拿了过来,紧随其后,还跟来了一位苗条美女。
“我叫丽子,请多多关照。”她自我介绍道。跟“肉体美人”一样,她也穿着和服。
侧面看还不错,俊夫一面想着,一面向她靠过去。她本人似乎也心领神会,无所事事地盯着入口处看,故意将自己的侧面对着俊夫。过了一会儿才微笑着说道:“你这样盯着我……我长得像您的恋人?”
“噢,不是,只是觉得你和那张照片上的美人一模一样。”
俊夫说着,朝墙上贴着照片的地方指去。那是电影《摩洛哥王国》的剧照。即便是现在这个时代,这部电影好像也已经公映过了,另外,此店的新式构造仿佛也是最新设计。
沙发剧烈的晃动声,淹没了丽子的声音,俊夫没有听清丽子在说什么。背后被遗忘的那位“肉体美人”摇晃着肥大的身躯,站了起来。
她走到电动留声机前,换了一张唱片。由于她站着那里,屁股恰好正对着俊夫,可怜的俊夫只好赞美起唱片来,朝丽子说道:“这首歌不错。”那好像是一首美国的流行歌曲。
“这是什么歌曲?”
“稍等片刻。”丽子拎起和服的下摆站起来,朝电动留声机走去。俊夫猜想丽子可能是去叫“肉体美人”过来。然而,并非如此。丽子一个人拿着唱片的歌单走了回来。”
“哦。”
俊夫接过歌单,目光久久停留。这首歌由埃德加·莱斯利作词,霍雷肖·尼斯科尔作曲。歌单上还印着英文歌词:
There's nothing left for me,
Of days that used to be,
I live in memory among my souvenirs.
Some letters tied with blue,
A photograph or two,
I see a rose from you among my souvenirs.
A few more tokens rest
Within my treasure chest,
And tho, they do their best
To give me consolation,
I count them all apart,
And as the tear drops start,
I find a broken heart among my souvenirs.
“哎,这上面的英语是什么意思……”
“嗯,这个嘛。主人公看着离自己远去的恋人留下的东西,追忆往昔……大概是这个意思。”
“难怪总觉得这首歌曲有点凄凉。”
“唔……”
俊夫朝电动留声机望去。巨大的唱头正随着标准唱片的旋转周期上下摇动着。
突然,丽子凑到俊夫耳边问道:叫‘喂,你的恋人,是怎样一个人呀?”
“嗯……不,我可没什么恋人啊。”
“尽说谎。刚才是在想她吧。你可瞒不过我的哟。”
“快别那么……”
“她一定很漂亮吧。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和哪个电影明星比较相似呢?入江贵子?夏川静江?还是小田切美子?”
俊夫做出一副全神贯注聆听唱片的样子,然而,回过神来时才发现唱片已经放完了。
“刚才的唱片,再听一遍吧。”丽子说着站起身来。
第二天下午,俊夫从存放在女主人那里的钱当中拿出一百日元,出了门。
俊夫出现在“摩洛哥”酒吧时,已是当晚十点钟左右。
“欢迎光临,都这么晚了,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呢。”
“哦,今天我可在东京逛了一整天啊。”
“哎呀,您这是第一次来东京吗?昨晚,您要是早点告诉我,我还可以给您做向导呢。”
“那下次就拜托你啦。今天只去了皇宫前面、九段的游就馆①,还有上野和浅草。在浅草看了电影,所以来迟了。”
①靖国神社的一部分,位于东京千代田区九段。
“什么影片?有趣吗?”
“是日本影片,但目前国产的有声电影还不行。音效不好,根本听不懂到底在说什么。而且都是拍完以后再录的音,口型和声音一点都对不上。还不如电视译制片……”
“什么?”
“不,我是说……日本的有声电影还可以做得更好。”
对于俊夫的话,丽子沉默了一会儿,随即又问道:“那么,主角小田切美子又如何呢?”
“哎,你怎么知道这个……”
俊夫一惊,将啤酒杯子打翻了。幸亏不是昨晚的高级威士忌。
“把抹布给我。”丽子从酒保处接过抹布,擦了擦桌子,重新往杯里上啤酒。她先将酒杯送往自己嘴边喝了一口,再放到俊夫面前。然后,带着恶作剧般的神情解释道:“你怎么就不明白呢?在浅草,目前放映的日本影片只有一部……那就是小田切美子主演的《忧伤的一夜》。还有,昨晚我提起小田切美子时,你还敏感地颤抖了一下。所以……”
“原来如此!真是名侦探呐。”
“像明智小三郎①那样吗?”
①明智小五郎是日本著名推理小说家江户川乱步笔下的东洋神探,这里丽子将其名字弄错为明智小三郞。
“嗯……是啊,真了不起,就连明智小五郎也自愧不如啊。”
“呵呵……那,看到小田切美子,感想又如何?”
“好感荡然无存。跟上次见到她时不同,整张脸涂了厚厚的一层白粉,没有丝毫的魅力。还不如……”
“你的那个她要漂亮得多?”
“是啊……我的她,也就是丽子小姐要漂亮得多呀。对了,你经常看推理小说……侦探小说?”
“嗯。是啊,除了读书之外,也没有别的消遣了嘛。”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作家?”
“这个嘛,日本的作家里面要数江户川乱步,尤其是他早期的短篇小说。外国的喜欢柯南·道尔的福尔摩斯啦,切斯特顿②啦。”
②切斯特顿(1874~1936):英国作家,他创作了著名的以布朗神父为主角的系列侦探小说。
“那爱伦·坡呢?虽说老了点。”
“当然喜欢了。这么说来,你也喜欢看侦探小说了?真是太好了!来这里的客人,通常都只读过乱步的《黄金假面》呀!”
对俊夫而言,他只不过是举出了一九三二年以前的作家而已。不过多亏提起埃德加·爱伦·坡,丽子高兴地给了俊夫一个吻。
“真开心啊,来,多喝点。”
“嗯……不过你知道一位叫做H·G·威尔斯的作家吗?”
“嗯……是侦探作家吗?”
“不是,应该叫科幻作家吧。他的小说写得特别有趣。”
“什么小说?”
“叫作《时间机器》。”
“这本书有翻译出版的吗?”
“唉……没呢。可能还没翻泽。我在电……看了原著,写得相当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