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转自 雪名残@轻之国度
笹浦耕 19:32
隔天起,我成了他们施行安乐的对象;成了冬志贵以及他那群同伙下手的对象。那些家伙直到昨天都还跟我称兄道弟。
具体上是怎么开始的,我已经不记得了。
但我知道原因是什么,因为我是叛徒。从冬志贵他们的角度来看就是这样。到昨天还开心玩在一起的人,突然开始认真念书,下定决心要勤学向上。
也就是说,我下定决心要降低冬志贵的格调。
……叫我挺身找他们谈判?或是去跟父母亲商量?
你是白痴吗?
我问你,如果有三十辆一字排开的暴走卡车一齐朝你冲撞过来,你还要挺身面对吗?
而且那个卡车司机还威胁你,「要是敢说出去,下次就叫四十辆车来撞你」耶?
一派轻松地叫我去面对,或者要我去找人商量的大人是大白痴,那些家伙什么都不懂。
但是我很清楚。
不是因为我曾经是受害者,而是因为我曾经是加害人。
能够忍耐、面对、找人商量的是绝少数人;能够战胜霸凌的人,也只有万分之一。霸凌最糟糕的情况在于,它会转变成一个人绝对无法应付的透明无色大海啸。
而且演变成最糟的情况已经是常态了。
大人以为自己什么都懂。那是骗人的,他们并不懂,他们只是知道而已;而且知道的都是过时的观念。
他们以为现在和以前发生的事情一样,觉得不管事大事小都没有什么不同,甚至连称呼它们的方式都一样。
——事发过后,当我跟几个大人聊天时,察觉到这件事而感到非常讶异。在过去霸凌似乎是非常单纯的事,给人取上奇怪的绰号或改编歌词等等。什么跟什么啊!那样就好比只因为「iPod可以播放音乐」,就把它称为「手摇留声机」一样。
任何技术可都是不停进步的耶。
大人怎么会认为霸凌手法会和以前一样?
并不是因为有欺负人的人和被欺负的人存在。
也不是因为有强者和弱者之分。
不是那样的……该怎么说呢?对了,感觉就像班上有一个全身透明的「霸凌同学」突然出现在身边,我这样说对吗?
然后把坐在「霸凌同学」右边的家伙多加一个字,变成「去霸凌同学」后,他便无法不去欺负别人;再把他左手边的家伙加上两个字变成「被霸凌的同学」,不管他再怎么挣扎,都会受人欺负。
「霸凌同学」的真实身分我们并不知道。没有人会告诉我们那家伙会在什么时候,坐上哪个位置。
但是有某种东西存在班级当中。
存在你我之间。
存在你我的话语、情绪或行动之间。他不具有实体,既摸不着也捉不住,但是他确实存在。简直——简直就像—
啊,对了。
像音乐。
我们坐在音乐教室的钢琴前,兴致勃勃地等待着什么。乐谱摆放在眼前,琴键也闪闪发光。唯有当我们演奏时,名为「霸凌同学」的音乐才将我们融为一体。
这首曲子是否原本就存在于你我之间?
或者是那个准备好钢琴和乐谱,并带过来的某人所拥有的呢?
这种事谁知道啊。
但是我能断言的只有一点:我们持续弹奏琴键是不对的。虽然知道这样不对,却无法停下来,所以只能将从某处不断涌现而出的扭曲音乐,由指尖倾吐出去。
将之吐出,不断压迫坐在隔壁的家伙。
键盘动了,琴槌敲动弦;不协调音、乱掉的节奏、扭曲的旋律(其中几个曲调大概是我们的即兴演奏……又有谁能断言说它不是呢?至少有一个人可能是这样,不是吗?说不定班上至少有一个人是打从心底享受霸凌?)
每个人都会感到痛苦、感到伤神,并将情绪倾吐而出,压迫坐在隔壁的家伙。这算什么?没有任何人得利啊。但是有人被选为牺牲者,他无法选择地被选上了。其实每个人都想逃出去,想逃到这里以外的某个地方、某个场所,不管是哪里都好,可是音乐仍然持续演奏。
(但是,当中说不定至少有一人乐在其中?)
为什么音乐会继续下去呢?
因为这里是学校;因为外面是社会;因为我们是演奏者;因为没有人可以独自一人活下去?
所以我们聚在一起生活,按照自己的意志钻进四方形的箱子里。
(或许连这意志本身,都是无法选择的部分乐谱?)
乐谱被掀开,琴键被弹奏。拐子干过来,挨揍了。铅笔被人藏起来、鞋子沾满泥土、裤子被塞进虫子、寄来的邮件里反覆质问「你怎么还不快去死啊?」。不管是周末、假日、暑假,情况都没有改变。
然后下个学期开始了。
再下一个学期也一样。
再下一个学期也一样。
再下一个学期也一样。
*
我的情况不到自杀。
为什么?怎么办到的?
我是什么时候得救的?
我只记得一件事,那全都是靠保健室老师的帮助。
那是个女老师,她并不是什么超级大美女,但是笑起来像个孩子般,个性非常可爱,胸部也很大,喜欢顺势吐嘈、咔辣姆久和阪神老虎队,我们大家常找藉口跑去保健室和她玩。
她发觉到了。
在九月的第二周,她阔步迈向职员办公室,然后也去了校长室,去了面谈室,还有我躲起来的屋顶。总之她跑遍了全校,甚至跑到我家里来,到了下一周,她还杀到市公所去。如果放着她不管,相信有一天她一定会闯进县警局或县议会。
在面谈室见面时,校长的眼睛睁得又圆又大,眼珠简直就快掉下来。老爸则是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完全处在状况外。但是她仍然不顾一切地开始了大型演说,并抓住我的肩膀猛力摇晃,她的大胸部也跟着左摇右晃。
然后我已经不知所措,身体发热,眼泪哗啦哗啦地流个不停,无奈地把事情全都说出来。从霸凌已经转学的那位同学的事开始说起,说了填假问卷的事、还有读书计划、鞋子里被人放泥巴的事、骚扰邮件,跟其他所有的一切。
我说了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这是对我的处罚。因为我做了坏事,所以要接受处罚。校长摸着头要去厕所时,被她拖住手臂拉回来。教官猛加茶。当我说完话时,已经不敢看她的脸,但是她的眼神却直直地盯着我的脸。
——要接受你道歉的人,应该不是我吧。
她这么说。
——同样的,可以处罚你的也不是冬志贵同学。
那么,我该怎么做才好?我问她。
她只回答了一句话。
——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吧?
我知道了。我写了封长信给那家伙,转学的那家伙,我和冬志贵施行安乐的对象。我写了好多封信给他。因为她不肯告诉我住址,所以我只好交给她,请她代为转交。
没收到任何回信。
因为老爸工作的关系,我再次回到东京,是在那件事发生完不久之后。但是如果没有她的话,我应该在转学前就撑不下去了;也因为这样,我才能侥幸逃过一死。
可是,那真的纯粹只是因为我运气好而已。
并不是我平常品行端正。应该是相反。不是因为我有什么特殊才能,也不是热血教师和深明大义的父亲奋斗出来的结果,更不像青春电影一样,有什么超级好朋友说:「你们快住手!」只是偶然,只是幸运,只是保健室的老师胸部(心胸)刚好很大而已。
可是……
可是,我真的已经得救了吗?
我真的得救了吗?
说不定我和「霸凌同学」依然坐得很近,只是我和「他」之间刚好夹着某一个人,就只是这样而已?我会不会仍然继续敲打着琴键,而且心底某处还很享受这件事呢?
所以,现在在某处,会不会有某个人正因为我……代替我……受着死一般的煎熬呢?
然后说不定,那家伙的名字就是——
「笹浦!!」
有人呼唤了我,是西那家伙。
但那仍然只是某个陌生人而已。
西满里衣 19:32-19:34
不能再这样哭下去了,这并不像我。
等到我可以装作若无其事时已经浪费了太多时间。用了二十张面纸擦拭眼角,盯着镜子里的自己整理好头发后,我打开门。
好了,我必须好好地正式道个歉,然后再说明原因。对不起,刚才那都是我个人的问题。笹浦你讲的也有一番道理,更何况你家还发生火灾。你在这里先暂时休息一下,德永就交给我们来追踪。好,这样OK,对策很周详。以后就和刑警先生一起合作——
我原本以为应该如此,但是为什么情况变成这样了呢!?
「笹浦!!」
「——啥?」
不行了,这三个人都陷入半昏迷状态。
「果汁……」伊隅低着头念道。「
隔壁的……你快……」
「隔壁?」
背脊一阵发寒。不对,这是直觉。有什么事正在发生,是非常不好的事、危险的事、邪恶的事。
我竖起耳朵,聆听隔壁房间电话的对话。
我听见女人的声音,是「阿姨」的声音。慢慢地、慢慢地逐渐靠近这个房间。
「是吗……?被社论抨击他霸凌其他人什么的……老师,您相信吗?他可是我们家的冬志贵耶,那些人怎么能这么过分地诬赖人呢!」
慢慢地、慢慢地,
逐步靠近。
「是的,万一、我是说万一,假设我们家的冬志贵真的去霸凌别人好了……这也一定是有什么逼不得已的苦衷呀!欸,是的。
……正是如此,不愧是老师,跟您说的一样。就是这样。不管是哪一个班级至少都会有一个扰乱秩序的孩子。是的,是的。
反正会被霸凌的小孩,一定是他自己哪里有缺陷,或是家里有问题,他们绝对不是什么好的人种。反正、反正……嗯嗯,他们是心灵脆弱,迟早都会去自杀的人。是的。
早死早超生,嗯是啊,这是为了社会好。欸,身为一个国民嘛。是的,是的。他们是国家的负担。而且还能节省掉一部分的税金呢。
是的,孩子。嗯嗯,嗯嗯,那是在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是美丽的宝物。是的,孩子正是这个国家的宝物。是的,真的!我们家的冬志贵包括我,都很庆幸上了老师您的课程喔。
……但是老师!我不能就这样放过他!不然我至今的准备全都将化为泡影。是的!那些栽赃给我宝贝儿子的坏蛋!我要把会被霸凌的那种孩子完全地……是的,要确实执行。
是,我按照您在课程所教的,已经成功将四个装置都安置好了。但是很不巧的,他似乎刚好不在。是的。不是。是的。不是。
是的,在出事前找到他时,我心脏真的差点就要停了。但是我顺利把他骗到饭店里来。正是如此。我放了很多那个药。不用客气,谢谢您的关心,我相信一定会成功的。是的,我连刀子都准备好了。」
门缓缓地打开,出现了「阿姨」的脸。
——我这一辈子,大概都不会忘记吧。
眼睛。
她的眼睛往我们这边看,但是却什么都看不进眼里。
眼尾往上吊,左右两边就像用细细的笔快速地刷过一样,给我一种陌生的惊奇感。原来人的眼睛真的可以往上吊呀。
脖子上的珍珠在颤抖,不停地颤动。她的右手拿着弧刃菜刀,左手拿着手机,价格昂贵的裙子上不知何时沾染上红茶渍,丝袜不知为何脱线到右边的脚胫上,所有一切都显得不对称且浑沌。
「才不会呢……!」
是吼叫声。她对着我们,对着「老师」吼叫。
发泄愤怒、憎恨、痛苦、一切的一切。
「你们尽管在这里吃吃喝喝吧!我清楚得很。休想我会放你们走!你们随随便便地大吃豪饮,然后说声拜拜就想闪人!哎唷,怎么会有家教这么差的人呢!是的,我已经知道了,你们跟那个笹浦是同伙吧!是啊,你们就是会背叛好朋友跟学校告密的坏蛋。我就是被你们这种人害的。搞得我们家可爱的冬志贵,我的冬志贵他……!老师啊,您说是不是呢!」
还是发泄欢愉呢?
「你们说他欺负人!说他想杀了朋友!为什么只有我们家孩子非得遇到这种事不可呢!?您说是不是呀……?」
靠近了一步。她挥着菜刀,又再走近一步。
我跟那个刑警N一样,有了确信。
是这个女人放火烧了笹浦家。
我完全没有证据,只是听了她说的话而已。
听了她精神错乱喃喃说出的话而已。
为此,这个女人付了高额的金钱住在这里。为了一边吃最新潮的健康零食,一边眺望笹浦家整个烧起来!
一步、一步、再一步。
我该理解?还是该相信?或者是……?
「……是的,老师!是这样没错吧!」
我得快点逃走!
笹浦耕 19:34-19:37
不知是谁在某处挥舞着菜刀。
似乎有某个人在叫着「笹浦」。
刑警先生的身体被我的脚尖绊倒了。不,说反了,是我被绊倒。
「好危险!」
好危险,好危险,好危险。回音奇异地回响着。我抓住西的轮椅。为什么这种地方会出现轮椅呢?
「笹浦,这边!」
车轮嘶哑地高速反转,全速向后退,菜刀掠过我的头发。菜刀、阿姨的菜刀。成功地安装了四个装置的……冬志贵阿姨的菜刀。
阿姨被刑警先生绊倒,刑警先生清醒过来,表情十分惊讶;有人挥舞着塑胶袋,菜刀砸向茶几的玻璃。「笹浦、笹浦!」好危险、好危险、好危险,到处都是回音,那是保健室老师的声音。
——快点逃啊,笹浦同学!
是的,她那个时候是这么说的。
我想起来了,所以不逃走不行。菜刀飞了出去,伊隅站了起来,刑警先生摇摇晃晃地跳到阿姨身上。她发出尖叫声,碎掉的桌子像银河般展开,慢慢地、慢慢地,挥撒着蛋糕与饼干的星云,宛如大爆炸的特效般,这一幕以极缓、极缓的慢动作扩展在总统套房过度宽敞的空间里;布兰登堡协奏曲继续不停旋转,无穷无尽地、无穷无尽地、无穷无尽地扩散。
快点逃走啊!
「快点逃吧,笹浦!」
是谁?是老师?是西?
尖叫、打碎的盘子、果汁溅起的水花、紧抓住握把的我。我们穿越门往外面的走廊奔去……
……为什么我会完全忘了冬志贵的事?
这怎么可能——不了解情况的人或许会这么说吧。说三年前才发生的事,而且还是那么痛苦的经验,我怎么可能会忘记?
这个意见一半正确,一半错误。
遗忘和不让自己去思考不太一样。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也不知道。请你们去问其他更厉害的老师吧。
我所能说的就是这样。
人对于不想去思考的事,大概就真的能放着不去思考吧。即使知道也不会去思考,就算记得也不会去回想。人就是这种生物。因为你们看,每当事件发生的时候,电视不也都这样说吗?
——多么令人心痛的事件啊,接下来为您播报下一则新闻。
——希望政府能尽早想出对策,接着是下一个话题。
——当地战斗仍然继续进行中。在广告结束后,将为您介绍最新流行的热门商品。
接下来为您播报另一则新闻、接下来为您播报下一则新闻。是的,我们虽然知道却不去思考,虽然记得却不去回想,许多事情都马虎带过。如果「马虎带过」这句话不中听的话,那就改用「防护罩」吧。这就是那些家伙还有我们内心的真实想法。
……别跟我扯上关系。
别让我去思考。
不要用困难的事情来烦扰我。
不要把你赌上性命的选择,拿来消耗我的脑袋和时间。
因为我也没有答案。对于去判断什么是正确什么又是错误,我一点自信都没有。
所以拜托离我远一点,要死要活都随你高兴。
离我越远越远越远越好。
但是啊。
那么遥远的地方并不存在。
那个时候,当社团第一次开会的时候,为什么我会对德永所说的话感到那么不爽,现在的我已经能够了解了。
因为那家伙让我思考了。
不只是我,其他的家伙也是。什么才是好事?怎样才能做好事?好的事、正确的事、让世界变得更好一点的方法——因为他把那些难题很干脆地推到我们面前。然后,我们觉得「反正做不到」而放弃的事,那家伙却不肯放弃。
只有那家伙如此。
现在的我能够了解,为什么我不想阻止德永自杀的原因。而我明明不想阻止他,为什么却又一直追逐他。
是因为我和忍约定好了?不对,如果是那样子的话,我只要假装在追踪他就好了。要是平常的我,绝对会这样做的。因为我早已经决定好了。
为了杏奈,我可以付出二十四小时;粉领族则是一个小时,我可没有时间能浪费在大白痴身上。我只要假装去找人,然后躲在房间里睡觉就可以了。
但是我却没有这么做。
我对我自己感到不爽。
对于自己一点都搞不清楚什么是正确的事而不爽。
未来的事我不知道,没有什么事会一直持续下去。一切都会结束,一切都会消失,而且大部分都没有预告。
晴朗的天空迟早会下雨、新闻的话题立刻改变、执行中的电脑突然开始更新、因相爱而结婚的夫妇在第十年分手;一起开心吃着生日蛋糕的家庭,隔年便各自分散;到昨天为止都还是好朋友的人,却要对自己施行安乐。
昨天、昨天、昨天,确实发生的事只到昨天为止;平安无事只维持到上个星期。在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一切都有期
限。
那么我又该怎么办呢?该怎么做才能不受伤?很简单,只要我自己提前决定期限就可以了。
上班族是五分钟。
女子高中生是十个小时。
我最喜欢的年长女友,是二十四小时乘以三百六十五天。
只要由我来决定期限就可以了,在我被世界宣告「时间到了哦」之前,由我先失去耐性就好。
只要先做好背叛的准备就好。
这么做就能安心。
这么做就会安全。
只要我先背叛,便不会被背叛;只要我先放弃,就不会被抛弃;只要我去安乐谁,我就不会被安乐。至少在那个当下不会。
……反正!某人又低声说了。在窗户外面、在展望台上,或许是更近的地方。
反正很麻烦。
反正一个人的话,就不用怕会被背叛。
反正不管和谁相处,都无法真正地了解彼此。
反正早就知道不会有人喜欢自己,所以只好自己一个人活下去。
所以……
……我来到外面的走廊,才觉得刚跳进电梯,一眨眼就到了涩谷车站。我和西还有伊隅靠着轮椅滑下长长的坡道,往JR方向前进。应该有刹车的,但是我不知道在哪里。
除了这些事之外,其他一切也都很混乱。亲子间的对话、发车铃的声音、逐渐远去的广播声、风声、伊隅的呼叫声、西的尖叫声,全部混杂在一起无法分辨,其中唯一还算听得清楚的……
「……可恶!」
是我的声音。
大叫的是我。
痛苦的是我。
然后背叛的也是我。
西满里衣 19:36-19:37
「笹浦!伊隅!」
这里是哪里?饭店的电梯。玻璃帷幕的对面是夜景。阿姨呢?一定正追赶过来。该怎么办才好?总之先往下跑!
「伊隅!?」
「我——没事……!」双脚瘫软。我很勉强地靠自己的力量站住。「勉强……还能动……」
「笹浦!?」
「好困……」
「不可以睡着!你想被那个阿姨杀死吗!?」
「嗯啥……为什么?……谁会被杀死?」
「就是你啊!还有我也是!」
「为什么……?」
「因·为!那个人放火烧了你家!」
「咦咦咦?是这样吗?」
这下真的不行了。这么一来,我只能使出最后一招,用双手抓住轮胎,一到大厅就立刻冲刺。虽然承载了两人份的重量,但是也只能拚了!
「所以拜托你,好好抓紧吧!」
当我回头怒吼的那个瞬间……
我倒抽了一口气。我在遥远的下方,在玻璃帷幕对面看见的正是……
——17。
我从高处俯瞰涩谷站前广场、紧急十字路口、斑马线的直线、横线、斜线、横线。Z?N?
不对,这简直像是某种预兆,或是充满恶意的玩笑。
17!
涂抹在夜间的柏油路上,遭受大群路人践踏,斑马线那绚烂的白线,交织成一个异常巨大的数字『17』,抬头仰望着我们……
德永准 19:37
「……那个老婆婆,一定和某人约好了要一起自杀吧。」
搭电梯下东京铁塔时,我低声说道。艾利克斯先生他们没有回应。
我调整耳边的开关。视野的上半部,东京地图照映在遮阳帽的帽檐上,亮起无数的红色光点。
那是「德永·准」被人目击的地点。那家伙的身影因为存在于各处,所以也不存在于任何地方。
「应该是约好了要结伴自杀……可是对方并没有来。跟『德永』一样。」
西满里衣 19:37-19:47
我先注意到,在车站大厅的一片喧嚣当中,有三个穿着夸张的男人。
「——就是他们!」
「——别让他们逃走了!」
「——是西,西满里衣!坐轮椅的!」
是我的名字?为什么他们会知道呢!?
我做出闪电般的思考。谣言/破案奖金/追逐德永的人们。要从哪里开始找起?首先从德永认识的人开始,再从「搜索队」下手,一切都很合理。
从井之头公园到这里的一路上,我们都被人追逐着!
「笹浦,抓好!」
「你说啥?」
「后面、后面!」
「什么?后面?」
笹浦那个笨蛋,把我的轮椅整个一百八十度向后转。
「不对不对不对!!他们从后面……不对,他们从正前方冲过来了!你看好一点!」
「啥啊?是这边吗?」
「往那边就回饭店去了!」
「很罗嗦耶,受不了……」
笹浦的肩膀碰到我的后脑杓。我以为要再一次回转,但他却一股劲地往前方跑!
「为什么会变这样啊!」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我们在大楼里大暴走!
排在寿司店前的队伍、被吓到的家庭、广告墙的美女流泄而过。无限延伸的明亮、白色、细长的走廊对岸——
「出口?是出口!」
是外面,只要往外逃就好!
我们飞奔到夜晚的涩谷。风好冰冷。向右转,前方出现的——是往下的坡道!
「可恶……!」
怒吼声。是笹浦?
「笹浦,等——」我以非常快的速度冲过人行道后,突然紧急手刹车!「——那边是马路!跟你说是马路了!」
「吵死了!」
我全身一震。
左边是黑色摩托车,双载/七百五十cc/在快撞上前紧急刹车。另外又有几辆看起来相似的机车从坡道上方急速靠近。
「是西满里衣吗!?」
摩托车上的男人大叫着。这家伙也是追兵吗!?
「笹浦!」放开刹车。「……全速冲刺!」
「——可恶!」
背后传来叫声,
「——等等,西!」
和另一个远方的声音相互交错。这个时候我的身体,已经处在忽然刮起的强风和流泄的夜景当中。
好可怕!好可怕!是云霄飞车啊,
我/笹浦/没有刹车的轮椅,被暴走族追赶,一边以猛烈的速度冲下道玄圾!
「可恶!可恶!可恶, :」
紊乱的呼吸、飞溅的汗水,还是眼泪呢?
想哭的人是我吧:
笹浦耕 19:47
……先告诉你们,我才没有哭呢。是真的。
西满里衣 19:48-19:59
道玄坂,109前急转弯!
「笹浦,看右边!有五个混混!」
「咳,可恶!」
左边的斑马线……黄灯,勉强过关。
「左边有三个人!……后面有摩托车!……等等,那边不是死路吗!?」
「有路可走的!相信我!」
「哪里有路……啊啊!」
我急远冲进狭窄的巷子里,跌进边侧路道,好痛好痛痛死了啦!
「很危险耶!」咦?话说回来,笹浦的反应什么时候恢复正常了?「因为正好有路可走,才让你侥幸过关的吧!」
「你很吵耶!这一带是我的地盘!你闭嘴别废话了,小心咬到舌头!」
褐色的铺石、激烈的震动、貌似混混的身影,以及笹浦激烈的呼吸、路人的尖叫、闪闪发亮的橘色街灯。这里该不会就是传说中的中心街吧?
「不用你说我也知——」
这时候手机响起。是伊隅吗?如果可以的话,希望是陶子同学,
『西,你听得见吗?我是藤堂!』
「……啊啊啊啊啊。」
『你说什么?』
「对不起,没事!我现在情况很糟糕……」
『我知道!现在我正在追你们!你们赶快停下来吧!别进到中心街去!』
「什么?」
『刚才骑黑色摩托车的就是我!在道玄坂上的那个!』
*
不一会儿我就穿过了中心街,右转/左转/陡得不像话的斜坡,一口气冲上去。卡车紧急刹车/喇叭/「找死啊混帐东西!」
「这里是哪里啊?」
「吵死了!」
「我们到底要往哪里去呢?」
「闭嘴!」
「还有,伊隅呢?」
「罗嗦!」
刮起的强风/震动/车轮的吱嘎声。远处传来的喇叭声/碰撞声/咒骂声和惨叫声。越过宽广的道路,出现了一个更长的坡道。我只能紧抓着轮椅。背后传来紊乱的呼吸,以及强劲的力道。你怎么了,笹浦?
你究竟在挑战什么呢?
突然之间,陡势缓和下来——才这么一想,眼前便出现了安静而微暗的T字路。
笹浦呢?他就像马拉松选手般坐倒在地上,发出很大的呼吸声。他的头埋进双臂环成的圈圈里,拿了皱巴巴的塑胶袋当枕头。
我本来
想对他说些什么的,但放弃了。轮椅上有两人份的重量,以及倾斜的坡度。我突然想起了以前参加残疾人士奥林匹克运动会的事。虽然平安跑完竞赛路程,但是没能得奖。
那个时候的我,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而现在的笹浦,又是怎样的心情呢?
(他到底在挑战着什么……?)
我看了看四周,正面是宽广的道路、巨大而宽广的大厦。左右两旁是公寓。我轻轻地回头,已经看不见混混们的身影。
『——喂!喂!』
我吓了一跳,右手握住的手机仍在连线中。
「喂?我们已经穿越中心街了唷,刚才那群人果然是在井之头公园的……啊,对了,步乃果呢!?她也跟你们在一起吧?她没事吧?其他人呢?德永又怎么了?」
『我明白了。』冷静到让人生气的回答。『现在我照顺序说明——你等一下。那伙人又围过来了。』
背景一阵混杂,一些惨叫和呻吟声遮盖了藤堂先生的话。
「喂!?」
『刚才那是「λ」。』他的声音不改冷静。『就是从车站大楼起一路追赶你们的帮派。我在代代木前跟那些家伙借了摩托车,往涩谷前进……然后现在从宫益坂追过来的是「信天翁」。』
就算跟我做这种实况转播,我也一样看不见啊!
『他们和群马的关越联盟合作,分辨的方法是看车子旁边有没有用英文写上Gunship。』
「那样的细节现在不重要吧!为什么会——」
再次传来十几秒的噪音。
『……好了,解决掉了。言归正传,原本在以东京为中心的关东圈,有个被称为「白」的帮派。』
「『帮派』?像混混那种的吗?」
『两者的规模和旨意不同。在「白」里可略分为五种系统,虽然还没定型到组织的程度,但也不是完全没扯上关系。他们互相交换情报、做调整,相互配合。』
「是分散型网络吗?」
『也可以这么称呼。在各个网络有数百人,他们身上有电击棒或催泪喷雾等标准配备。平常大约十几个人一组,各自在最近的闹区里担任义警。我自己是这么理解的。但是现在似乎不一样了。』
「怎么个不一样法?」
『他们出现了超过自卫程度的暴力行为,不但贩卖毒品,也和帮派扯上关系。跟混混相比更老派,称他们为愚连队(※指二战后不顾既有的道德观,凭感觉进行暴力行为以满足自我欲望的青少年,亦是对行为有所偏差的青少年的旧式称呼。)应该比较容易理解。』
「yú lián?」
『……算了,忘了我说的话。总之「λ」和「信天翁」是这五大网络里的其中两派。剩下的三个,首要为总部位在横滨的「游动」——这些家伙是老派的暴走族;再来是城东方面的「幽灵海岸」——以足立·葛饰·江户川这三区为中心据点,他们也和木更津的「KOBAYASHIMARU」有交流。第五个是据守池袋的「牙路予」,不过这次他们并没有行动。』
「我从来都没听过这些。」
『当然。他们表面上是义警团,跟当地商店街和警察相互合作,以协助青少年更生为名目。所以被辅导人将会被逐出网络,当作他们从来都没有加入过,被抹去纪录。』
在我头上亮起虚构的灯泡。
「……你能保证这些事不会闹上新闻吗?」
『是的,一切新闻、电视、周刊。商店街和当地警察都好面子,当地有力人士的子女主宰网络中枢的情况也不少。例如「信天翁」就是。他们今天皆收到某样重要物品所在地的相关情报,也就是德永和新型毒品的……』
「关于毒品的谣言,我刚才在网路上看了。那会不会是『白』捏造出来的呢?」
『他们的确煽动了谣言,但是那和捏造并不一样。』
「咦?」
『至少那不是刻意去做的。我想……』他犹豫了一下下。『……说不定谣言是真的。』
「喂?」
『哎,那个我稍后再说明,总而言之就是这样。原本「白」就不是一个能够清清楚楚下达旨意的组织,而是一个网络,缺乏适用于整体的单一命令和指示。里面有无数个十几个人的小团体,从中可再粗略分成五个派系,他们互相帮忙也互相竞争。唯一的例外是「游动」,但现在这个节骨眼上那并不重要。总之在这次的骚动当中,五大派系里有四个派系彻底互相竞争。』
第二个灯泡点亮。
「也就是说——假设一开始确实有一群人故意散播情报,但现在已经没有人控制了,这样对吗?」
『是的。结果今天晚间七点五十分的此时此刻,我们被首都圈里最富机动性而且最偏激的情报网所追逐。』
「…………」
Stampede——脑中闪过这个单字,野牛群的暴走。不知道是谁先起头的,但只要一开始就停不下来。
毒品的谣言、德永的合成照片、「白」的同伙,一切都像雪崩般一触即发。德永的谣言,恐怕正要追赶过德永本身,也将追赶过我们。
『另外我会被追捕,似乎是因为谣传我知道德永的藏身之处。』
「真的只是这样而已吗?」
『……或许我在代代木让将近二十个「λ」军团的人进医院也有点影响吧。』
我觉得这个一定才是主要原因。
『总而言之,我们先会合一下比较好。你们现在在哪里?』
「你等一下。喂,笹浦,我们现在在哪——」
笹浦和刚才几乎一模一样,仍然低着头。不一样的是右手抓着手机,双盾颤抖。他是在笑吗?还是在哭呢?不管哪种都不是可以跟他说话的气氛。
我看了看四周。大厦、公寓、T字路口。其他还有什么可以当路标的……有了!
「喂?我跟你说,出了中心街后爬上坡道,有个地方竖立着单举一只手的佛像,这样说你知道吗?」
折口步乃果 19:46-20:08
「……是西满里衣吗!?」
藤堂先生大叫的同时,他的摩托车严重地倾斜了,
「啊啊啊!」
我在他背后紧紧抓住他,就这样滚落到地面。虽然因为做好了保护姿势而得救,但真是千钧一发啊!我会这么说,是因为有三辆机车立刻追撞上来。
「啊啊啊啊!」
在我发出尖叫时,藤堂先生开始对着追兵连续挥出铁拳。有他在的话就不用担心了,这次也能轻松获胜……才一这么想,敌人就从MarkCity(※位于东京涩谷的大型百货综合商场。)蜂拥而上!为什么?为什么!?完了啦,这次真的会被杀掉!
所以我觉得这一定是本能。我猛然站起身,双脚也自己动了起来,心脏扑通扑通地跳舞。后面传来说话声。
——不要让他们跑了!
——在那里!
——你们给我站住!
说了也是白搭,我当然不可能停下来啊!我拨开人群,冲进大楼之间黑暗又诡异的空隙中,不知道是怎么绕的,当我回过神时,人已经坐在怪异又扭曲的五叉路正中央。
是的,扭曲的五叉路。五条路,不管哪一条都是坡道,而且不是往右就是往左倾斜。越想直直站立,身体越倾斜一边。而在五叉路的周围看到的是——苍翠的公园、爬墙虎缠绕住的诡异洋房、静谧的街灯。既看不到暴走族也看不到混混们,然后,我一直抓着一个陌生人的上衣衣角。
「呜哇啊!」
因为我夸张的惨叫,那位陌生人回过头来。应该说是往我这边倒下来。他喝醉了吗?我虽然这么想,但仔细观察……发现是个年龄和我相仿的男生。而且还满帅的。哎,不过还是比不上我的准咯。
欸,等等哦,我好像在哪里看过这张脸,而且还是最近的事。对了,这个颜色错不了,是在哪儿呢?——啊,该不会是吉祥寺的……!
「伊隅同学!?是吗!?」
「……是的……你是谁?」
哇喔!太巧了吧!或许是命定的邂逅!我忍不住开始深呼吸。这种事情竟然真的发生在现实生活中。现实感变得薄弱,而我的心情就像进入故事里一样。
「啊——!」我一屁股坐在扭曲的地面上大叫。「包包、我的包包呢!」
「你说什么?」
「我的包包不知放哪儿去了!糟了!」
「先不管那个,你是谁啊?」
哦喔,这下失礼了。所以我以最甜美的微笑快速地自我介绍。
——在这之前,其实我已经想好一个作战计划。问我原因吗?因为伊隅和西同学以及笹浦同学是同一挂的人。那个藤堂先生的电话好像讲到一半就断了,我不确定他能听见多少。但是我是「叛徒」的事(……可是!可是……!我不是真的是叛徒啦!真是的!)可能已经被他知道了。
也就是说,依情况不同,伊隅也可能变成敌人。
「敝姓柳田,初次见面。我因为听说了德永同学和一七同学的事,所以加入『搜索
队』。你还好吗?看起来身体很不舒服呢。」
「啊,嗯……不,应该没事。」他摇了摇头,想要揉眼睛的手指撞上了眼镜。这一定是喝醉了。「这个反应应该不是巴比妥类药物(※一种抑制中枢神经的镇定药剂。)……掺杂了抑制大脑上皮……在果汁里……因为我没有喝太多,所以快好了。应该会好的。但德永那个家伙……不赶快找到他的话……」
看起来似乎不是没事。是因为被我揪住袖子全速奔跑才变这样的吗?我或许应该带他去看医生比较好。但是很抱歉,在这之前请让我先探一探他的底吧。
「是啊。其他人呢?」
「咦?啊,笹浦他……嗯,我们是一起逃跑的……」
「你那边的最新情报是什么?最后是在哪里目击到德永的?」
「呃……对了,西她接到藤堂的电话……说他从澡堂逃出去了。从后乐园……虽然我刚才搜寻了一下,可是没办法锁定范围……」
「你说他逃出去了?是怎么办到的?」
「穿上别人的衣服……是谁的呢,折——折口的!是折口步乃果。藤堂说他抢了她的衣服后逃走了。不对,是西说的。」
「喔,原来如此。」
看来我的「背叛事件」还没有被拆穿。
好了,我又想了下一个战略。我当初的预定应该是要增加更多盟友的。我以为已经说服好在所同学,结果才不一会儿功夫就因为发现准同学,外加逃跑而忙翻了。虽然是成功说服了,但是人走散了,所以又回到原点。
怎么办……?应该和准同学再次碰面并协助他吗?还是继续潜身在「搜索队」里,和在所同学合作增加盟友呢?
咦?
等一下喔?
「伊隅同学。」
「嗯?」
「刚才有关德永同学和一七同学的事情……」
「嗯,怎么了?」
「为什么你对一七这个名字不会感到哪里奇怪呢?」
那是因恐惧而发青的脸。
有生以来,我还是头一次看到真的脸色发青的家伙。太厉害了,真的会变成这种颜色啊。这个也一定要告诉艾蜜利。我猜她一定会说「那种事只有小说里才会发生,太缺乏真实性」之类的。
但是你们看,还是我说得比较正确。所谓的真实性,想必也不过是这种程度而已。
「不,那是十七的……」
说到一半,他又闭上嘴巴,然后变得满脸通红。所谓露出狐狸尾巴正是如此也。我几乎快要帮他配上这般古典的旁白。在我们之间,极度冷淡的沉默不停延续。
我的表情大概也随着他一直不停变化。疑惑、不安、惊讶,还有理解。
他对一七这个名字没有感到奇怪。光是这样其实也不能证明什么。因为他已经喝醉了。
但是,被我指正完后脸色发青——而且在这之后,他还很慌张地改口重新说一遍——错不了这证明了某件事。
也就是,伊隅同学他知道:
a……「17」的正确念法是「一七」。
b……「搜索队」的人,都把名字错读成十七。
但是要让a和b同时成立,
c……伊隅同学并没有告诉大家「一七」这个念法。
这个条件是必要的。这么说来……
d……他知道a,但是不能让大家知道他知道。
他是这样想的。好了华生,问题就在这里咯!最大的谜团,难以名状的秘密就潜藏在这当中!
他是怎么知道a的呢?
再加上……为什么他认为这件事不能让「搜索队」的人知道?
赌上我崇拜的福尔摩斯大师之名——其实我比较喜欢莫里亚蒂教授(※詹姆斯·莫里亚蒂教授(Professor James Moriarty)是侦探夏洛克·福尔摩斯的主要对手。),但是这样的话就和艾蜜莉的角色重叠了,所以更改——我已经了解到可怕的事实,以及谜团的解答。
「伊隅同学,该不会……」
「不——」
「你该不会……」
「不是!」
「……你也是打算协助准同学结伴自杀的人吧!是吧,是这样子的吧!?」
*
前一阵子学长要我去买的漫画里,有一句这样的台词。
——反正为了默西亚,你根本一开始就不打算陪她掉落到她所掉落的地方去。
记得书名是叫做《多余的孩子》(※日本漫画家三原顺,本名为铃木顺子,于1952年出生,1995年过世,北海道出身。《多余的孩子》是三原顺在1975年所出版的作品,故事描写四位少年分别因为各种复杂的原因,如披家长抛弃、离家出走等等,内心怀抱痛苦、烦恼、旁徨不安,而一起共同生活的故事。),说不定是我弄错了,还是叫《布谷鸟啼的森林》(※该短篇作品收于三原顺《多余的孩子》系列之中。)咧?
总之默西亚是女主角的名字,她非常地楚楚可怜。然后还有另外一位主角对伪善者神父还是牧师说话的场景。「像你那样只是待在安全的地方假装要拯救谁,到底有什么意义呢?」……他是这么说的。
「所以呢,那种自以为很了解准同学忍受到现在的痛苦,以及他到下定决心所花的时间,并用处于高位的立场提出自大意见的态度,令我感到很反感。我绝对不要那样做。」
我揪住想要逃跑的伊隅同学的衣领,把他扑倒在扭曲的人行道上,紧抓住他,被他甩开后,再次将他扑倒,骑乘在他身上。我拚命地持续说服他,直到最后说出了这句台词。这个姿势虽然非常丢脸,但是为了准我管不了那么多了。
我一边说服他,一边告诉伊隅同学所有的事。
包括准同学是我的初恋对象、我心里一直思念着他、收到遗书邮件的事、决定要帮助他网路结伴自杀、我想了很多策略要帮他但是都没派上用场、和准同学重逢的事、被混混们追着到处逃命的事——总之我把自己的事全都说出来了。
因为伊隅同学也跟准同学站在同一边。
「是这样没错吧!?你是盟友吧?」
「不是!……我只是在BBS上开了板而已……」
「BBS?」
伊隅同学用双手捂住嘴巴,但是他的话却停不下来。一开始以为他只是喝醉了,但在我追问了相关的事情后,得知他似乎是中了「冬志贵阿姨」的计。
「那么,结伴自杀的一七同学,也是在你设的BBS上认识的咯?」
「是……是的。」手掌所遮住的深处,泄露出话语来。「一、一个星期前……」
「为什么你会想开那种板呢?」
「因为我想……要看死……德永快死的……我想目击他临死的状况……」
「为什么?」
「……看到的话……或许能理解世界的真实……因为这个世界上……确实不变的……只有『死』而已……」
哼嗯,听起来像史蒂芬·金大师的小说一样。说不定他是受到金大师启发。这么一说,我想起曾听过某个高中生杀人犯嗜读《邪气逼人》(※原文书名「Rage」,1977年出版。),还是《麦田捕手》呢。唉,随便了,趁药效还没退,我还想对伊隅同学问出其他事情呢。
「一七同学是谁?」
「不、不知道……我是真的不知道……!」
「那么结伴自杀最『完美的地点』和『最佳的方法』又是指什么呢?」
「我不知道!」
「真的吗?」
「是真的!」
嗯,难道是药效过了吗?再试试看。
「伊隅同学,你有没有扒窃过?」
「没有……没有!」
「当过色狼吗?」
「没有!」
「初恋情人的名字是什么?」
「……三、三泽枫……」
「现在交往的对象呢?」
「没有……!」
「你把色情书刊或DVD藏在房间的哪里?」
「我没有藏……我全都……记住了。」
「欸,是吗?难道你会图像式直觉法?」
「医生曾经……这么说……过……」
「初吻是什么时候?跟谁?」
「……小学……五年级的时候……跟姐姐。」
哇!这下一定错不了。现在的伊隅同学并没有对我说谎。如字面所游,他完全在我的掌控之中。
好,那么再继续问看看吧……譬如那种事跟这种事等等,呵呵。突然觉得他很可爱。
我渐渐解除骑乘压制,脸上露出最顶级的甜美微笑,一边拉起脸色发青抖个不停的他。
「伊隅同学呀,看来我们似乎可以成为好伙伴呢。是不是?」
结果他很没礼貌的,脸色更加发青了。
笹浦耕 20:06-20:08
「还有一个人在哪!?那个叫伊隅的呢!?」
「啥?」
我关上手机,抬起头来。意识终于回复,眼睛也能聚焦了。黑暗的路边,冰冷的步道。我不知为
什么坐在地面上。伊隅那家伙……已经看不到人了。
「他刚才明明还在这边的。」
「你能动吗?还能动吧?我们要立刻离开这里了,快站起来!」
一个没见过的家伙对着我吼叫,我终于发现他顶个和克林(※漫画《七龙珠》里的人物。)一模一样的光头。
「我说,你是谁啊?」
「藤堂。」
其实在这里我应该要表现得更惊讶一点才对。
但是,我(扣除中午过后曾经短暂的通过邮件之外)跟这个叫「藤堂」的家伙完完全全是第一次见面……所以只能露出「喔,是吗,那辛苦你了,然后呢?」的表情,然后一直盯着身穿红色外套站姿雄伟的他看。
「喂,你听见了没啊?这里很危险,我和马桥先生也连络不上——」
「藤堂先生!」
某处传来西的叫声。吵死人的引擎大合唱才刚把叫声遮盖过去,结果又突然变成了低转速。
「我来晚了呀。」藤堂啧了一声。
但是这种事我一点都不在意,我在意的只有眼前的光头而已。真的,他是真人版的克林耶。
「有什么奇怪的吗?」
「没有……你是不是刚刚才把那头超长的亮色染发给剪掉?」
「…………」
「咦?不是吗?」
「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你耳边还残留一根特别长的头发。」
「………………」
藤堂愤怒地瞪着我,摸摸耳朵旁边,面不改色地将金色的头发拔下来。呜哇好痛!看的人觉得痛是怎样。
「为什么剃掉了呢?是什么仪式吗?」
「因为心里有所反省才剪短的。详细情况等一下再说。」
「好啊,随便你。」我一边低声说一边环看四周。「但是我稍微安心一点了。」
「为什么安心?」
「因为在看到那个之后,你还能相信在我们往后的人生中,还能有如此恰然自得的谈话时间。」
我跟个搭便车的人一样,小小地挥动了一下姆指,指了那个。也就是——
完美包围住我们三个人的队形一点都没有变形,约有三十个身穿黑色皮衣的人,看起来就像是直接从半个世纪前的美国电影里跑出来一般。他们慢慢地从全黑的重型机车下来,才刚把黑色的安全帽脱下来露出飞机头后,下一秒又不知从哪里拿出木刀和铁链等等开始挥舞,一步一步逼近过来……这是人生最糟糕的状况。
枯野透 20:08
实际上,这彷佛是老电影里的一个场景。
夜晚集结的重型机车以及无数的车头灯。笹浦他们被光芒包围住无法动弹。
但是我什么也帮不上忙。
因为我已经死了。当然,我对于自己帮不上忙感到生气,但实际上我也没有把握自己是否真的在生气。为什么死掉的我还可以掌握笹浦他们的困境呢?我对那种机制一点也不了解。但是我的不了解反而让我感到真实。所谓死亡,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吧。但是「这么一回事」正确来说又是指什么?说实话我并不清楚。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没有任何事是确实的」这种不确实感而已。
不,还有一件确实的事。再这样下去,笹浦他们将会陷入极度的危险当中。
该怎么办?不管怎么想,我都已经死了。有没有其他人在?有没有人能救救笹浦他们?
温井川圣美 19:37-20:09
回到病房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奶奶微微地张开眼睛凝视着我。
窗外像泥沼般黑暗,刚才还在这里的伯伯和堂兄弟们,曾几何时失去了踪影。只有机器的哔哔声和画面上的波动宣示着,在这宽敞的房间里,时间并没有静止。
或许我应该按下按钮呼叫护士过来才对。但是,这么冷静的想法并没有办法在绝佳的好时机浮现。我心中只有:
——啊,奶奶醒过来了。
这样的感想,然后继续坐在会客用的椅子上。她不可能会清醒过来的。我整整花了三十秒才注意到这件事。
「哎呀……是圣美呢。」
奶奶面带微笑。我什么话都没说。太过惊讶时人反而会变得冷静。
「好久不见了,你长大了呢。」
「没有啦。」我的回应和我混乱的心理分裂开来,自动地出货了。「我们最近才刚见过的啊,就在你住院的那天。」
「哎呀,长大了呢。已经是大人了呀。」
奶奶伸出手,放在我的膝盖上。她的手又细又皱,还附带管子。
「你长大了,长大了啊。」
奶奶重复了好多次。如果是其他人对我说同样台词的话,那听起来一定像是嘲讽,即使是家人也一样;就算在混乱当中也一样。但是不知为什么,这时候我却不会这么想。
「是吗?」
「是啊。」
奶奶点了点头。话说回来,刚才罩在她脸上的氧气罩到哪儿去了呢?
「哎呀,奶奶啊,其实应该去爬东京铁塔的。但是我已经不行了。」
我歪着脖子。在很久以前,奶奶就出现了老人失智的症状,我不记得自己和她有过什么正常的对话。
呼叫护士?我仍然没做这个应该要做的反应,反而试图让我和奶奶之间的回忆复苏。在我上幼稚园的时候,她身体还很硬朗。三年前,也就是在我上国二的时候,她开始正式反覆地住院出院。也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她不再使用标准国语说话,变回年轻时说话的口音。虽然想把她送到好的疗养机构,但钱又不够,只能由我们家和松户的伯父们其中一方来照顾,于是多少也产生了一些摩擦。
在那之前呢?奶奶身体还算硬朗,那时我们还住在大森的公寓里。我听她说爷爷在爸爸结婚的前一年过世,那一阵子大家都很辛苦。新年的初次参拜、生日礼物、小学的入学典礼、中元节时去乡下旅行。就这样吗?其他的呢?爷爷那一辈人被称为金鸡蛋,在东京集体就职。奶奶的乡音一直无法矫正,为此受了委屈。她总是把不要的包装纸整整齐齐地折叠好,收进衣柜的抽屉里,永远都不丢弃。然后呢?再然后呢?我和她最后一次好好地说话是在什么时候?进行有意义的交谈是在什么时候?
记忆一点都没有回复。在我心里面,我的祖母比现实更早一步远去了。我真是个不知感恩图报的孙女啊。
「你跟人家约好了吧。」
「咦?」
因为这句话来碍太过突然,我终于能够老实地惊讶了。
「是吧,圣美。呐,对吧。和大家约好要见面,大家互相打电话,而且还要去阻止那个朋友。」
「为……」
(为什么她会知道呢!?)
当然,是我猜得太快了。这只是老年失智症患者想起完全无关的往事而已。奶奶不可能会知道在搜寻德永的那些人。
那些人,又是指谁呢?
他们现在还在努力吗?还是早已经回家了呢?
我心里的两个结论开始互相追逐彼此的尾巴。
大家都回去了?大家还努力在寻找?符合现实的犬儒主义和天真期待的观测。恐怕有其中一方是我真正的想法,但是我也搞不清楚哪一方才是我自己。所谓真正的想法就是这样。
这个时候,我终于想起呼叫钤的存在。我站起身,抓住白色长外套。
满是皱纹的指尖触碰到我的上臂。
「……没关系的,已经没关系了。」
「咦?」
「不用为奶奶的事操心了。」
现场没有任何声音。连那个反覆哔哔叫的机械声都没有发出声音。奶奶的声音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声音。
「你去吧,圣美,相信你一定能办得到的。哎呀,我想起了一件事。东京铁塔。我说圣美啊,你等一下能不能代替奶奶爬上东京铁塔,去跟多惠子道歉呢?」
我的身体不能动。
因为这是不可能会发生的事。
「哎,等你有时间再去就可以了。但是呀,不好好遵守约定可是不行的唷。——不要担心,不要担心。没事的。大家在等着你呢。」
为什么她会知道呢?为什么她会知道呢?
「你也是一开始就打算要去的,对吧。结果我变成这样。真对不起,都是奶奶不好,害你迟到了。」
为什么?为什么非去不可的会是我呢?为什么会是这个已经认定所有一切都没有意义的我呢?
「但是大家都在等你。你不用为我担心了,圣美。」
他们?是谁?
现在还在寻找吗?至少还有一个人在寻找吗?
「好了,时间到了。你快去吧。奶奶会帮你看着的,你什么都不需要担心。因为——」
为什么?
到底是为了什么?
「——因为你是乖孩子啊。」
*
当我从走廊飞奔出去时,和跑进病房的护士们擦身而过。她们的身影看起来好模糊,应该是因为我陷入混乱的关系。假设是因为眼泪好了,那大概也是因为我终于想起来了。
我和奶奶最后一次进行了有意义的交谈。在我刚进小学不久,她安慰我时嘴上一定会挂着那一句话。
——因为你是乖孩子啊。
乖孩子、乖孩子,很单纯的话语,被人用到老套的话语。谁都可以说,对谁都能说,但每次总是降临到除了我以外的人们身上。不管在哪出现都是理所当然,所以价值也下降了许多,可能早就被人当成障碍物来看了。
就像过度的包装纸一般。
就像保丽龙材质的包装材料一样。
就像过期的便利商店便当般。
就像安静而温柔的雨,下在被柏油完全防备的大都市一样。
但是我很喜欢雨。
我喜欢梅雨时期滴滴答答下着雨的季节。
雨规律——坦率地——每年都学不乖地来到我居住的城市,明明知道自己绝对无法滋润大地,也没有孕育果实的机会,不但会被居民们憎恨是烂天气,到达地面没多久立刻就得往下水道去,但是依然继续下雨。
我喜欢雨天,也喜欢奶奶。只有她会不停地对年幼的我降下小小的雨滴、微小的话语。因为你是乖孩子。因为你是乖孩子。因为你是乖孩子。
她不会说,你要当个乖孩子。
她一次都没说过。
她只是很频繁地喃喃说了无数次,对着在我出生前就已经存在我心中的那个很小、很小的什么,不停地反覆诉说。
因为你是乖孩子,因为你是乖孩子。
人生没有意义,没有价值,躺着打滚还比较舒服,但是如果要说只有一件事是真实的话,那就是这个了。——一滴毫不经意的雨,就能让人无止尽地跑下去。
*
视线虽然模糊,但是我立刻找到正在寻找的东西。
电话。
医院里常见的那种旧式淡粉红色的固网电话,在休息室的角落里等待着我。但是要打给谁呢?手机已经摔坏了。同班同学是否会混在交错的邮件送信者当中?我想不起来。该打给谁呢?不管谁都好。总之打给正在寻找德永的某个人!
我翻开钱包,打开装零钱的拉链,总共是两百四十二圆。零钱躺在钱包里仰望着我难堪的表情。
「可恶!」
周围的护士一起回过头,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个身高一百八十四公分,发出恼人噪音的女子高中生。
有生以来,我第一次对这些人的视线感到不在意。
我从国立国际医疗中心的正门开始全速冲刺,到了大江户线的若松河田车站时,已经是距离奶奶说完那一句话的二十五分钟后了。
私市陶子 15:16-17:29
是的,老师。那个时候有人把我的手臂,从那染成紫色头发的老太太手上给拿开来。
「——陶子,你怎么了?你在做什么?怎么连鞋子都不穿呢?欸,不好意思哦,老奶奶?您找我朋友有什么事吗?」
是堀田同学的声音。
在那之后有一段时间,我的记忆再次陷入中断。我眼睛所捕捉到的下一个画面,是床上方高高的天花板。
在微暗的房间内,我一边盯着白色的天花板,一点一滴回想起自己是怎么来到这个房间的。堀田同学出现了,跟那位不可思议的老太太往车站离去的情景浮现脑海。任由堀田同学拉着我的手,坐上奶油色小轿车的副驾驶座时,那冰冷的触感。看到又宽又直的道路无限延伸,然后在她说出那些可怕的话的瞬间……
「你们聊过了吗?在那之后,陶子你过得怎么样呢?」
堀田同学一边操作方向盘很开心地说,「因为我是归国子女,所以领的是国际驾照呢」,看到她骄傲地秀出驾照的模样,我突然想起来了,还有,她说出来的可怕话语并不只有开头的这一句,还包括后来的那些。
「在那之后?」
「就是在你退学之后呀,我们变得很少连络。对了,你和小部见面了吗?」
「嗯,和服部同学见过几次。今天也才传过邮件……」
「所以只是单纯因为我太忙的关系咯。然后呢?你现在怎么样了?」
「当然是跟老师在一起。」
「……是喔?是这样吗?」
她突然皱起眉头,用斜眼从上到下打量了我全身。她的行动有几分奇特。因为堀田同学早已经察觉到我没穿鞋、脸色发青、膝盖发抖、一头乱发。——是的,堀田同学她无法抛下我,又觉得按照事情的进展来看,把我交给警察反而可能会招来不好的后果,所以决定把我带到她原本预定好要去的地方。但是为什么到现在才开始在意我的模样呢?老师,我觉得她实在有点失礼。
「好吧。反正我也没有立场对别人的外表或兴趣说三道四。」
「你说什么?」
「…………」
「………………」
「……话说回来,你还在继续啊。」
「咦?」
「就是那个啊,你还在继续装啊?」
堀田同学扬了一下下巴比出方向,我顺着她的视线找到了她所发射出来的虚线,很准确地刺中我隆起的肚子。
「那个……我不太懂您在说什……」
「还有你那讲话方式也是。」
「我讲话的方式有什么问题吗?」
「你看,就是那一句客气的『我』(※私市陶子所使用的日语第一人称为较谦让有礼的「わたくし」。)啊!你以前可不是这样讲话的!」
「以前?」
「所·以·咯!就是我们玩那个游戏之前的事啊!『假扮怀孕』!我们欺骗了老师,捉弄了他的那个游戏啊!」
啊——老师,我不懂。这名女士到底在说些什么呢?在我和老师相爱后,上天赐予了这个宝宝给我们。
「在黄金周结束后,你自己提议的呀。你说新来的老师稍微跟他开点玩笑就满脸通红很好玩,还说如果告诉他:『我有了孩子,该怎么办?』的话,不知道他会怎么样——」
从堀田同学嘴里说出来的话,变成了危险的玻璃碎片,一片接着一片刺入我的耳朵里。
「——结果引发了那场大骚动,其他还有毒品的事、外宿的事,全部都爆发出来——唉,反正我也因此乐得轻松,因为我原本就不太想去学校了,一点都不成问题——我爸妈对上流的东西十分憧憬。虽然他们说自己是什么外交官或书记官等等,但说穿了也不过就是国家公务员而已,真是太逊了。对了,陶子你那边才算真正厉害吧。你的家世等等。在那之后,你跟那个『后母大人』之间的战争变得如何了?结果还是被赶出家门了吗……?」
这是怎么一回事?
堀田同学在说谎。为什么要把这种乱七八糟的事排列在一起呢?假扮怀孕?她说「假扮」是什么意思呢?事实只有一个,这不是真的,但是却假装是真的。也就是说,她没讲明的,正是我隆起的肚子——我真的完完全全——在这八个月之间一直欺骗了老师——
这是谎言,当然是谎言,我最了解我自己的事了,这是当然的。我怎么可能会不记得自己的过去?这种事怎么可能会发生?但是如果真是如此的话,为什么我不去摸摸看自己的肚子呢?只要稍微动手摸一下,立刻就能判别事实,便能立刻消除这个疑虑了呀。
不,根本没有疑虑,也不可能会有的。我怀了老师的孩子,所以不可能会有这种不是事实的疑虑;也不可以有。所以我也没有必要一个一个去加以确认。况且我现在还多了更急需处理的状况。
是的,我非杀掉堀田同学不可。因为没有比话语更恐怖的东西了。不管自己再怎么打算保守秘密,总有一天会暴露出来。不把她灭口的话,我和老师那宝贵的甜蜜生活将会被破坏。啊——心跳得好快,胸口像要被人撕裂般。但是老师,请您不用担心,我不会有事的。该表现的时候我就会好好表现。
而且,我在很久以前就已经杀过一个人了。
*
我侧躺在床上,视野四周的朦胧已经逐渐散去。然后我发现,现在距离我坐上堀田同学的车子已经过了好几个小时。在做下那个重要的决定之后,我便昏了过去,那场可怕的对话大概也因此突然中断了吧。
这是怎么一回事?我在陷入混乱的状态下看着白色的天花板。上面用蓝色的墨水写上细小的文字。到底是谁、又是怎么样在那么高的地方——不对,并非如此。那些蓝色的文字,是从这个阴暗房间的某处被投影上去的。彷佛像是天文馆的星星一样。
Sometimes angels may haunt you,
and ghosts would bless you.
不知为什么突然感到怀念,真是太不可思议了。我想起了老师的课,试着把英文翻译成日文。
——有时候,天使诅咒你;有时候,亡灵为你祝祷。
然后不知怎么一回事,从某处传来一句话——
「……八十分。」
是我不曾听过的男性声音。
看来我似乎把以为只在脑子里进行的翻译清楚地说出了口。这是非常奇怪的事
,我从来不曾这样过。
「第一行的haunt说起来,应该带有『作祟』的意思在里头。但是能把bless翻译成『祝祷』,确实很精确。」
我想要坐起身却没有办法,因为我的手脚都使不上力。我到底怎么了?我仍然在睡梦中吗?还沉浸在睡梦里,以为自己在这个不可思议的房间里醒过来了?这个阴暗的房间——但是除了天花板以外,全都模模糊糊什么也看不见。我连这里是哪里,现在是什么时候都无法掌握。只有一件事错不了,那就是我必须将堀田同学灭口才行。
这时候我注意到一件事。是的,是咖啡的香味。
「哎呀,看来你还没有完全醒过来呢。那刚好,我专程泡好的这一杯也不用浪费掉。」
我努力将身体挪往声音传来的方向。
在那里有个穿着蓝色衬衫(但是看起来像充满皱纹的睡衣),而且身材高大的男人。他的轮廓分明,光这样就已经够让人印象深刻了,但是更吸引我目光的,是他那一头齐肩的长发。说是白发——也不尽然,那色泽把金色和银色调合得十分均匀、自然,完全不像最近在闹区看到的那种,又是退色又是染色所强迫覆盖出来的颜色。每当他稍微转动头部,那一头美发便滑顺地描绘出轨迹,让我的视线忍不住跟随。这真是距离「不自然」或是「人工」等等形容最遥远的……啊——该怎么说才好呢,简直像在某个遥远又丰沛的国度里,享受风儿及光芒恩惠的一片麦田,尽情生长,无限延伸;轻轻地摆动,靠过来又退回去,他的发色就像是把这种色彩如实地移植过去一般……我接受到的就是这种印象。
然后这个不可思议的男性的左手上,握着一个银色的小水壶。他将细长而可爱、尖尖突起的注水口,缓缓地按照顺时针……就像个熟练的工匠转起宝贝玩具的发条般……对着放置在前方柜台的杯子和咖啡滤网里注入热水。
「就快好了,请你再等一下,小姐。」
「请问……您是谁?」
「什么?喔。」他的眉毛微微往上扬,同时表示出困惑和放弃。「她没跟你说吗?」
「她?」
「凉子同学,就是你以前的同班同学。」他把空着的右手从头上往横摆动做出波浪,准确地模仿出堀田同学华丽的发型给我看。「也是——这么一说那的确也像她的作风。总是不取得屋主的同意就任意使用这里。她的行为模式有些地方让我联想到野猫,不过这只是我的看法。她把这里当成是自己地盘的一部分。」
「这里……?」
「是我家。」
好棒的房间呀,我反射性地说,但是无法好好地发完音到最后。
这个房间……不,我实在无法一语道尽房间的模样。天花板挑高,正面有一面大窗户,但是玻璃似乎是用什么特殊的工法点缀,在黑暗的夜空下只看得见七彩的闪烁光点,看不清楚本该映在对侧那无数建筑物的形状及大小。在窗户旁边,可以看见左边墙壁上有数十幅用精巧的画框装饰的小幅画作。似乎是尤特里罗(※摩里斯·尤特里罗(Maurice Utrillo 1833-1955)是巴黎画派中最著名的风景画画家。)。不知什么原因,所有的画都向右倾斜,倾斜程度也各自不一,虽然没有特别的规则和方针,但是很自然地视线被吸往右边去。他所站立的柜台是在尤特里罗群画的前面,再往右边深处好像有个厨房,但是我实在不觉得用粉笔和腊笔所描绘的风景画适合拿来当作指示厨房的导览板。
另外右边的墙壁是一整面书柜,那里整整齐齐地排放着绘盘和西洋棋的棋子。虽然也有书本,但怎么看都是把那拿来当作安全摆放盘子和棋子的道具。棋子光是骑士就有几十个,而且尺寸和造型都不一样,其他的棋子很可怜地、卑微地被塞在角落。另外在这里看不到任何棋盘。
地板的四个角落有三处都堆满了CD,仔细观察可以发现那都是经过细心地分门别类排好的,但是不管是哪个CD盒都是打开的状态,再不然就是空的,或是里面的歌词本跑出来。而且房间里找不到CD音响。这大概是因为有某物取代了音响吧,有一个状似冰箱的巨大黑胶唱片机占据了最后一个角落。其他还有像布袋和尚的小小雕像、用无数三角形拼成的一个像琵琶的乐器、跟小孩子的身材差不多宽且生满锈的弹簧、像是从各处的温泉旅馆借来的毛巾共几十条堆在一起、只有前半身的脚踏车、印刷着宛如在英文字母上点缀胡子和浊音符号文字的杂志,总而言之全都是些不可思议的东西。而且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在没整理好的房间里常常出现的……是的,唯独那脱完后乱丢的衣服没有出现。
豪华与有气无力;纤细与漫不经心。什么都乱七八糟的,但是却有强烈的整体感。每个地方都故意崩解、零乱、置之不理,看不出这究竟是不是原本的意图。服装凌乱代表心情凌乱,虽然这么说,但是错不了,这一定反应出了这个房间的居住者心中的想法。
「这里是……?您又是……?」
「回答之前,我先把这个给你吧。只要是闯进这个房间的孩子,我都会交给他们这个的。」
他倒完咖啡后将单手伸过来,从某处拿出一张高雅的象牙色名片。正面用细如丝线、不经修饰而扩散开来的文字记载着:
年轻隐士 Hermit-by-Chance&Choice
在 所 治 英 Zaisho Haruhide
另外还印上了电子邮址。不过上面没有住址和电话号码。翻到背面,这应该是勘亭流字体吧,字体非常的粗,
呆樋亭管斋
我只会念这些。
「dāi tōng tíng·guǎn zhāi……?」
「如果你能读成『请不要管我』(※此为日文谐音。)就给你满分一百分了。」
这位先生非常认真地点了点头。「不过因为你是美女,所以我给你九十分。」
「……真是如此吗?」
「真是如此。来,这是咖啡,小心烫口。」
我一直盯着黑色表面上逐渐荡开来又消失的波纹看,枕边小小的灯火不知何时点亮了。
如果喝下这股暖意,能让心情稳定下来的话该有多好,但是我却没有稳定下来的余力。我必须找出堀田同学,然后这位先生是堀田同学认识的人。可怕的疑惑正在我心里逐渐扩大成长。如果她把那个谎言也告诉他的话,我该怎么办才好?该连这位先生都一并杀死吗?堀田同学的谎言就像传染病一样,传得越广非死不可的人便越多。
「非常抱歉,虽然你专程泡了,但是我不能喝。」
「你不喜欢咖啡吗?」
「不是……但是,刺激性食物对婴儿可能不太好。」
「喔,原来如此。」治英先生说。「你还真是爱操心呢,要当母亲的女性,或许就需要这么小心谨慎吧。」
我撒了个巧妙的谎言,但是这样我就能稍微安心了,因为这位先生还没听到堀田同学的谎言。问我为什么?因为他相信我真的身怀六甲,这让我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因为这样一来,我就不用杀了这位先生。要杀了这么一位心地善良还能煮一手好咖啡的先生,真教人过意不去。
「接下来,我该跟谁连络才好呢?」
「什么?」
「告诉其他人你在这里的事。我应该跟哪位连络才好呢?凉子小姐说警察局跟医院都不行,我自己也觉得把那种制服人种弄进家里来很麻烦——但是,你的家人应该很担心吧。」
「不行!」
我的声音不禁变得很大声。
「怎么说?」
「不是……呃……不用了。您不需要跟任何人连络。」
「不行。不过如果你孤苦伶仃的话,那事情又另当别论。」
「不是的,我有老师——不,请您别跟老师连络。」
「为什么?」
「因为我其实是不能待在这里的。」
「在这里的每个人,全都是不能待在这里的人唷。」
治英先生看似愉快地轻轻耸了耸肩。
「凉子同学就是典型的例子,她老是跷课跑来这里玩。
还有其他人也是。高中生、大学生。不只是小孩子,还有作家、诗人、音乐家、未来的摄影师、立志当建筑师的人。实业家、虚业家、业界的人、学者、空手道家、和服店的老板加上上班族。没有的大概就只有军人而已吧。
说实话,现在楼下的房间里,那些人正开心地开着跨年派对呢……我身为屋主还默认他们的行为说起来也有问题……他们跑到这个隐士的隐居处,随自己高兴来浪费时间和设备。是的,他们应该还有很多其他可以去的地方。
不过,原因可能还是出在我身上吧。原本呢,这里应该变成『隐士庵』的。如同大象坟场、帝王谷(※帝王谷位于埃及,是专门用来埋葬古埃及新王国时期,十八到二十王朝的法老和贵族的山谷。)、遇难船在最后一次漂流后到达了港口;跟勃克林(※阿诺德·勃克林Arnold Bocklin(1827~1
901)为瑞士的象征主义画家。最著名的画作是五幅「死岛」系列,是以他小女儿埋葬的英国公墓的气氛来描绘成的,其画风充满神秘、幻想的气氛,对二十世纪的超现实主义画派有很大的影响。)的那幅画像一样。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朋友的朋友互相传递备份钥匙,擅自将行李搬进来,变得和现在免费住宿的埃尔米塔日饭店一样。当初我的预定不是这样的,真的。但是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呢?这还是只能归咎于主人的性格。我明明是个连大门钥匙都懒得去换的隐士志向的人,但是却非常喜欢听人家说话。无论如何都无法改掉爱追根究底的毛病。真是伤脑筋呀,你认为我该怎么办才好呢?」
「不——是的……呃……」
「所以『老师』是什么人呢?」
不知不觉我已经说出老师和我相恋的过程。我们以老师和学生的身分相遇,在那个放烟火的夜晚,上天赐给我们宝宝做为两个人爱的证明。他现在是我的先生。而且他今天为了维护公司非常重要的伺服器而忙碌地工作。而我则因为某件事(关于德永自杀等等事情尽可能不要说出来比较好,这是「搜索队」决定好的事,所以我把详情省略了)瞒着老师出门等等。
「我可以问一件事吗?」治英先生站在书柜前,一边触摸着骑士棋子一边说。
「你所说的『老师』,他教的是什么学科呢?」
「英文。」
「那他现在的工作呢?」
「嗯,记得是系统什么的……」
「系统程式工程师吗?」
「是的,正是那个。对不起,我对那方面不熟悉……但是老师真的很厉害。他对数学非常拿手,也很懂电脑。」
「嗯,似乎是这样呢。所以我听你说话时,才一直把他想成是数学老师。」
我手中的杯子晃动,漆黑的液体洒到咖啡盘上。
「怎么了?」
「没、没事……什么事也没有。」
怎么一回事,为什么我的心脏如此疼痛呢?数学老师,那怎么可能?老师……我的老师应该是教英文的。写满黑板的白色文字,我记得清清楚楚。四角撑开的英文字母、可爱的希腊字母、大写、小写、草写、等号、不等号、积分符号。不对,那是数学课。我旁边是堀田同学,窗外正是新绿眩目的季节。为什么我的手在发抖呢?
「你怎么了?」
「什么事也没有。」
「你在害怕什么吗?」
「……我没有害怕什么。」
「你的手在发抖喔。」
「我并没有发抖。」
小小的杯子,喀睫喀睫地发出声响。天花板的蓝色文字,不知不觉的又变成新的东西。
——Man, that Fuming Ice,
Ever in vain aspiring
To Freeze the flow of Time.
人,是充满热气的冰,很可悲地永远试图阻止「时间」的流逝。
「另外我还有一件在意的事。你刚才说你退学是在下学期的第一天没错吧?」
「是的。」
「然后你还说你有八个月身孕。」
「是的。」
「所谓怀孕呢,」他像在背诵什么似地闭上眼睛。「最后一次来月事的时间……也就是把最后一次月事的第一天当成起点,将四个星期看成一个月,通常是三十八周,四舍五入计算后大多是四十周。在日文里俗称『十个月又十天』,英语圈一般则用『九个月』来表现。」
「是的。」
「今天是除夕。你的老师是新手教师,在今年的黄金周结束前来到你的学校。然后你们两个……呃,是什么呢,『誓言永远的爱后第一次结合』是在大曲市烟火大会的夜晚,也就是暑假的最后一个周末,你是这么说的。——总觉得算一算有点对不上来。」
「…………」
「难道是我听错了吗?」
「…………」
「还是你弄错了呢?」
不、不是的,我、我怎么会欺骗老师,但是因为我是坏女人,我的继母是这么说的,以前在那个博物馆的埃及宝物展中我曾经……所以,我真的是「假扮怀孕」吗?而且现在还在假扮当中吗不不会的那种事绝对绝对不可能会——!
然后,就在这个时候…一
「不好意思治先生,请问我可以用一下楼下的电脑吗?——啊,她已经醒了吗?」
跟声音一起从右手边的厨房里面出现的,是一个像大学生、看起来相当有活力,额头和肩膀都很宽的女性。
「嗨——啊,对了,我介绍一下吧。这位是我的朋友忍小姐,她因为受到流氓的威胁,所以和她妹妹一起从自己家里逃出来。然后这位睡美人是陶子同学,哎呀真是的,我这个隐居处还真是大家的避难所呢!」
左右田正义 17:12-17:29
「……嗯,是啊。原来如此,来龙去脉我大致理解了。」
听到眼前的石蕗先生这么说,让我松了一口气。我拿起桌上的罐装咖啡喝,旁边的墙壁放了好几台电脑萤幕,那上面的「第九十一届成风祭/特效研究会短片放映会(五、六、日)」海报里的CG美少女笑脸迎人。
一直到刚才还有许多人在这间社团办公室里,但现在只剩我和石蕗先生而已。听说这是直接把以前的建筑物从别处搬迁过来,所以天花板相当低矮,乍看之下虽然很破旧,其实非常牢固。成风馆大学文科的团体会馆俗称「东馆」。一开始被「KOBAYASHI-MARU」的人带过来时,馆内异常昏暗,走廊的墙壁上贴满了奇怪的舞台剧海报和宣传单,虽然在心里想「这里是哪里啊」,不过再仔细想一下,这里不就是信他就读的那所附属高中的大学嘛。害我白担心了。不过,其实我也没有真的那么担心啦。
是的,我一点都没有担心。不管怎么说,石蕗先生都是站在我这边。
「也就是这么回事吧。问题人物德永同学,今天晚上预定要进行网路结伴自杀,以你为中心组成的『搜索队』虽然拚命在找他,但是有几个参加者并不是那么全力配合,所以还没办法找到人。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你肚子饿不饿?」石蕗先生用他被绷带缠绕住的右手指向房间角落的置物柜。「如果是零食类的话,那边还有一些。」
「不、不用了。谢谢。」
「哎,你不用跟我客气,基本上我们的理念就是随时随地保持开放和自由的态度。」
石蕗先生所说的「我们」,当然不是指「白」整体,而是在其中属于核心地位的「信天翁=拉姆达(ALR)联盟」。他们是正义的义警团,而且是个秘密团体。总觉得好厉害喔,竟然有这样不为人知的组织在私底下活跃。这个石蕗一定有相当的能耐,不过可以让他跟我讲这么多,我也很厉害。
「嗯,你所说的话非常值得参考,谢谢。其实啊……」
石蕗先生探出上半身告诉我的,是个很不得了的情报。
德永持有的那个谜样的粉红色手机里,藏着超级重要的情报,那应该是有关于流氓贩卖毒品的资讯。正义的义警团正在追踪那支手机。因为警察很忙,所以不靠自己努力是不行的。
好厉害!这太厉害了!这个已经超过「阻止自杀」那种程度的事情了,如果我能把它解决掉的话,立刻就会变成超级风云人物!电视台一定会来找我,采访者络绎不绝。哇塞,我该怎么办,该穿什么衣服好呢?
「……但是呢,问题出在那个叫藤堂的家伙身上。他现在高三,所以要比你大一年吧,他在中野和新宿那一带组织了义警团,在当地可是个相当有名的问题人物。听说他从国中起就组织了团队,对区内的所有中学收取保护费。然后听说那个叫藤堂的也在这次暗中活跃,打算夺取情报做不当利用,所以他应该就是你所说的不配合的——」
「咦!?」
藤堂、是那个藤堂吗?
「咦……难道你知道那些事吗?」
「不、不是,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也没直接见过藤堂。只是今天收到几封他传来的邮件而已。」
「也就是说,今天是『搜索队』第一次活动吗?嗯,也是,那就太好了。因为那家伙的靠山很吓人,所以你还是不要接近他比较好。」
「靠山?」
「黑道或右翼团体等等。」
石蕗先生更加补充说明状况。包括藤堂的背景关系、那家伙所组成的邪恶团队、毒品的谣言、ALR如何努力改革「白」。他非常热心地不停用力挥舞着用绷带包住的手。
他使用了许多难解的单字,所以有些地方我没有听懂,不过那边就华丽地跳过吧。因为要是每件事情都发问不但有点失礼,还会打断他说话。是的,这些地方我可是好好为对方着想过后才行动的。
「请问,有没有什么我可以帮得上忙的地方?」终于找到了说话的缝隙,我快速地说出来。
「不管什么都好,请让我帮忙。」
「嗯嗯,正是这么一回事
,我就是等你这句话,真了不起啊,你头脑真好呢。」
「没有,哪里。」
「你不用谦虚,这种事我们一看就知道。我们需要你,应该说,我们需要你们的力量。」
「是,搜索队。的所有人?」什么啊,不只是我而已。
「不是不是,当然你是最重要的人物。你是负责管理大家的人,其他人……嗯,我这么说可能不太好……借你刚才的话来说的话,就是因为他们听起来像是,没用的人。呀。所以还是少数菁英部队比较好,尤其是在核心部。你知道前线跟后勤的不同吗?是的,简单来说就是军队跟参谋。现场只要人手够的话就可以搞定。重要的是位于中央的人,必须是经过挑选的人材。说实话,我在『ALR』里担任人力资源管理。因为今天还必须再找到一个人才够,所以非常忙。」
我点了头。是的,石蕗先生认可了我。包括我的能力、干劲等等。所以才告诉我这些事情。
「我什么都肯干,这种事我也很拿手。这样的话我可以在这里……也就是那个,分析贴在司令室的情报,建立作战计划等等。」
「嗯嗯,你这么说我虽然很感谢,但是我们规定一开始大家都要先从实地干起才行。每隔三个月评量考绩,只有优秀的人才能升格为后勤。其实这个房间核心干部以外的人是禁止进入的。」
「欸,是这样的吗?」
糟了,该怎么办?规定……说得也是,这样有规模的组织一定要有规定。哇,糟了,我违反规定了。太突然了吧!搞什么啊,早一点告诉我不就好了!追究起来都是因为没人告知我,所以违反规定可不是我的错哦!
「哎呀,没事的、没事的。你不用那么担心。我刚才说过了,我是担任人力资源管理的负责人。简单来说,我只要从处理日期追溯回去申请就没问题了。」石蕗先生从置物柜里拿出淡紫色半透明的档案夹来。「这种手续是有捷径的,重点在于能不能好好地活用而已。当然,我想你这么聪明一定能理解吧——喏,这就是文件,日期我会在这边这样写好,但是事务手续实际费用需要花一万圆,你现在有吗?没有?喔,没关系,下次再给我就好。」
「什么?」
「所以呢,先在这里跟这里,还有这边都写上你的姓名和住址可以吗?」
——好了,名字也签好了。这下我可是堂堂「ALR」的一员了。而且一下子就成为了企业级会员。这全靠石蕗先生支持我的缘故。我跟其他新成员的层级可不一样呢!我是说层级。
「那么,这些由我们来处理掉。没问题,没问题……喔,电话来了。」
石蕗先生的左手不灵活地打开手机贴近耳朵后,双眉立刻紧蹙在一起。我立刻明白,这是紧急状况。
太厉害了,我一入会马上就遇到紧急状况耶。接下来正是我一展身手的时刻。电视采访等等大概会很辛苦,我能不能快点成名啊。
他小声地不知和谁说了一会儿的话之后,对我说。
「……左右田同学,等一下希望你陪去我办点事情,可以吗?」
「啥?」
「现在最新情报进来了,你那『搜索队』里的其中一个成员,听说在这附近。」
「喔……」
「只不过那个人和我发生了一些事——呃,也不是很严重的事。」
他露出苦笑,一边告诉我事情的经过。
「……哎呀,总而言之,就是因为这样,所以在跟我见面之前,如果能由你先去说明的话我会很感谢你的。」
「我明白了,请交给我吧。」我使劲回应他。「我会好好帮您说明的。」
渡部亚希穗 17:42-17:47
我注意到自己还在医院里。墙上的时钟滴答滴答地响。现在几点了呢?我不知道,虽然看得见时针,但是无法在脑中里转换成数字。我真是个小笨蛋啊。
我听到在走廊前方有人跟刚才的医生说话。面孔似曾相识的叔叔和阿姨,他们穿着同一款牛仔裤,上下跟背后都有个巨大的心型标志。另外还有一个瘦瘦的男孩子。穿着手打的毛衣、连身牛仔裤。
啊,对了,是透同学。他们三个人部长得跟透同学很像。
我从沙发上站起来。叔叔和阿姨——应该说是透同学的爸爸和妈妈,他们一直盯着我看。医生那家伙似乎说了些什么,但我没办法听清楚。
然后那个男孩子,大概是透先生的弟弟,前一秒还跟爸爸手牵手,但是突然就哒哒哒哒地往我这边跑过来。
「喂,站住,悟……!」
透爸爸的声音完全追不上他。
他突然站在我面前。
明明是第一次见面,却感觉不是那样,我们彷佛是一百年前就已经认识的朋友。他露出有点别扭的笑容后,把东西递到我眼前。
那是透先生镜片破裂的望远镜。
他并没有哭,但是他的某部分在哭泣。应该说那是我至今从来没看过的表情。
他从正面一直盯着我的脸,但是却不看着我……应该怎么说呢,彷佛我不是真的在这里,他盯着看的是在别处的另一个我,感觉像是在进行没有声音的对话?
「这样不可以喔,悟。」
他们两个人追了过来,透爸爸把手伸出来,弟弟从我面前很快速地走到旁边的墙壁。所以我很自然的跟透妈妈互相对看。
「你跟那孩子……」
透妈妈露出生疏的笑容后,很小声地说。
「……我问你,你是不是一直跟我们家的透在一起。」
「是、是的。呃……」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然后透妈妈突然一阵瘫软,几乎要晕过去,我赶紧支撑住她的手臂。透妈妈的手趁势抓住了我的手臂。
「请问您还好吗?」
「京子,你怎么了?」
透爸爸从后面过来,他的手正要抱住透妈妈的肩膀。
但是透爸爸的表情突然变得十分险恶,眉毛往正中间紧靠,他一直交互看着我和透妈妈。
到底怎么了?
我说明一下发生了什么事。因为透妈妈她不肯动,透爸爸抱着透妈妈,试图让她坐在沙发上,但是她却一动也不动。
透妈妈保持一脸陌生的笑容,紧紧抓住我。
应该说她瞪着我的手臂,狠狠地捏下去。
捏我的手臂。
咦?为什么?什么?
「……京子?」透先生的爸爸,呼叫了透妈妈,用低沉而让人安心的声音呼唤,那是跟透同学一模一样的声音。
「没事的。」
透妈妈说。
面带笑容地说。
我搞不清楚状况。
因为这两者衔接不上呀。眼前的阿姨……透先生的妈妈,她所说的事跟她所做的事。
嘴巴说没问题,但一点都不像没问题呀。她脸色如此苍白,用力捏我的手臂,双眼狠狠瞪着我的手臂还有脸,两只眼睛往上吊,但是嘴角却上扬一脸笑咪咪。
好痛、好痛、好痛!
「呃,您弄痛我——」
啪!这时,我突然被甩了耳光。
透同学的爸爸,然后还有另外某个人,用力将透妈妈的右手从我身上拉开,但是她的左手又接连打了我两三巴掌,所以透爸爸很大声的大叫:「京子,住手!」我才终于了解此刻发生了什么事。
透同学的妈妈哭了。
哭得天崩地裂。整个人瘫软跌坐在地上,双手捣住脸,拚命用力摇着头,像个孩子般泪流满面地号啕大哭。
但是她的手仍然挥动着想赏我耳光。
打这个和透同学在一起的我。
不代替透同学车祸身亡的我。
(为什么?)
透妈妈想说的话不停地传递过来。
(为什么死的不是你呢?为什么是我们家的透呢?我们家的透到底是做了什么坏事呀?)
没有,他什么坏事也没做。
我对我心里的透妈妈回答。
透同学他什么坏事都没有做。
他只做了好事。
(为什么?为什么?)
他只是为了阻止没见过面的德永那家伙自杀,一直努力到最后而已。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透爸爸也哭了。他拚命忍住不让泪水流出来,但他还是哭了。
「非常抱歉。」透爸爸快速简短地跟我道歉。「我太太也很明白这不是你的错,她虽然也明白……真的很抱歉。你有没有受伤呢?」
「呃,是的,那个……」
「这不是道歉就能了事的吧。」耳边传来某人的声音。不是那个医生的声音,是另外一个人。是刚才出现跟透爸爸一起救我出来的谁。「她今天也遇到了很难受的事,你们的反应是大人该有的吗?」
「是的,非常抱歉,是的,因为我太太她现在——京子,好了,一直坐在那里也没用。你还好吗?站得起来吗?不好意思,有没有人能帮个忙?护士小姐,请帮个忙——」
「走吧。」帮助我的某人这么说,然后抱住我的肩。「不要待
在这里比较好。」
我恍惚地盯着看那张脸,然于回想起来了。
「……左右田、同学吗?」
「叫我阿正就可以了。」
左右田正义 18:00-18:21
——不过枯野那家伙死掉并不是我们的问题,绝对不是,不是不是不是。
至少不是我害的。
肇事逃逸的车子是「KOBAYASHI-MARU」的。他们是「ALR」的一部分,但不代表「ALR」全部。纯粹是末端的下游组织。是的,是末端,是实地的军队。话说「ALR」是开放而且自由的网络。因为石蕗先生是这么说的,所以不会错。他们和金字塔型老旧而严谨的组织可不一样。
还有石蕗先生也说过「KOBAYASHI-MARU」已经被除名,而且大概也已经知道是哪一台车肇事,只要一找到就会把凶手交给警方,所以已经没有问题了。但是这些详细情况不知道为什么,并不能够告诉枯野的双亲,不过既然石蕗先生这么说的话,就应该这么做吧。毕竟我还是个新会员。而在这么大的组织里,一定有很多事情要处理。
总而言之重点在于,末端他们所搞出来的事,上头的人并不需要一件一件去扛责任。嗯,一定是这样的。对。
对了,然后还有亚希穗这家伙,她说不知道为什么枯野会突然跑到马路上去。这就要怪车站前的圆环太乱了。这是道路行政方面的疏失。是的,一定是这样没错。
总之,因为这些缘故所以责任不在我身上。桔野不可能是为了追我才跑出来的。那个距离他不可能看得清楚的。而且那个时候,我自己都像个被害人。是的,因为我被「KOBAYASHI-MARU」绑架了,他们说「把事情告诉我们。」便把我带到车站前,强迫我坐上他们的车。我心想如果反抗太激烈的话,情况可能会变得很糟,所以假装乖乖听他们的话,但是强迫还是强迫啊。虽然现在他们已经站在我这边,但是那个时候我又搞不清楚状况,所以没办法。枯野那是意外事故,我是被害人。好,决定了。
是的,这件事应该跟别人说比较好,以后都会变成证据,可以让警察他们看,虽然警察不可能会来找我,因为我又没做坏事,而且是枯野他自己要冲出去的,不过总之还是讲一下。
带领亚希穗回到车子这里之后,我征求了石蕗先生的同意。
「不好意思,请问我可以传一下邮件吗?我要传给同伴,跟他们做现状报告。」
「嗯?啊,好啊,请吧。」
好,我快速传邮件给信。
主旨:报告情况
我已经和亚希穗成功地会合。虽然被「KOBAYASHI-MARU」绑架了一阵子,但是目前已经平安脱困。最新消息如下:
藤堂是叛徒,他似乎是为了抢走德永的手机才行动的。陶子、西、笹浦可能也属于藤堂派。现在成风馆大学文学系团体联盟协助我一同寻找德永,并且持续扫荡藤堂派的势力。那家伙就算有所连络也千万不要回信。你那边状况如何?
好,这样就万无一失了。我好强,一点破绽都没有。再怎么说在井之头公园设下超完美的包围网的也是我。如果没有藤堂那一派扯后腿的话,那个时候我早就抓住德永了。不过还是有逆转胜的机会,不拚一下不行。神崎老师曾经这么说我,日本接下来就得靠像我这种从小就留学经验丰富的人来支撑才行。如果不是这样的话,银行等会渐渐被欧美给占领。所以我要有身为日本人的自觉,必须好好地学习历史等等,凡事都不能轻言放弃。嗯,是的,就是这样。那已经是五年……不,六年前的事了,四舍五入的话就是十年。人生真是转眼瞬间啊。神崎老师,我现在也非常努力呢——。
*
——事情渐渐好转。我一回到司令室就立刻收到一个叫温井川的家伙的连络,得知十七已经延后了行动时刻。这可真是个重要情报。听说折口(这家伙就是S08)也是从藤堂的魔掌里逃出来,在涩谷找到了伊隅。情况逐渐好转。我果然运气很好,运气也属于才能的一种。
接下来就是在网路上散播的谣言。按照石蕗先生的指令,都内各地的ALR军队们大肆活跃。司令室的电脑共七台,工作人员盯着电脑,气氛跟阳才完全不同变得充满生气。萤幕上映着各种BBS和部落格,一看就可以立刻知道进行状况。我在心里想「组织果然厉害呀」,一边站在他们后面看时……
「你要不要也试试看呢?」
石蕗先生手离开键盘对我说。
「咦?可以吗!?」
「当然,因为在我们当中今天就你功劳最大。」
哇,好厉害。他说是「我们」耶,「我们」!我已经完全被当成是ALR的一员了。
我慢慢地按下键盘。我的动作变成文字展开在萤幕上。这么一来,我就是大家的同伴了。大家都站在我这里,太厉害了,我好感动。大家,大家,我和大家,大家和我。完全融合在巨大的什么里面原来是这么舒服的事呀,我以前都不知道。
在这里的已经不是我,而是我们了。
我们努力,我们战斗。
大家齐呼口号,猎捕德永吧——
渡部亚希穗 17:51-18:21
因为这样,我终于回到搜索队里,然后被阿正带到这个叫「司令室」的地方。不过因为我是局外人禁止进入,所以必须在外面等他。我的记忆已经混杂在一起,那些事情我记不太清楚。
「你不用担心,石蕗先生是好人。你误会他了,是误会。」
阿正一直这么说。然后他跟我说明藤堂那家伙是坏人,笹浦、还有说不定连满里衣同学都已经变成藤堂派了。他还说了其他各式各样、许许多多乱七八糟的事。
不管我再怎么听,都只觉得阿正是刚加入那个老鼠会变成会员,石蕗则是跟某个义警团结伙擅自使用大学的房间,正在找那个奇怪的毒品的下落。
我的心有一半是怀疑阿正的。
但是另一半又说,这样子不行唷。
怀疑别人是不好的事,从今天起我要变成好孩子。你不是已经跟透同学发过誓了吗?那又变怎么样呢?
「嗯?你怎么了?」
在车子里阿正这么问我,我点了点头,紧紧地用双手握住那个人非常珍惜的望远镜。
「不,没事。」
我已经下定决心了。
我要相信他,虽然知道他一定是被骗了,但是我要相信阿正。我要相信他相信他相信他到底。
……因为我。
想到能变成好孩子的方法,也只有这个了。
私市陶子 17:33-18:22
忍小姐是位让人觉得很自在的女性。她和我聊了一阵子后,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似的,「啪」地拍打了自己宽广的额头,
「啊,对了!可以借一下这里的厨房吗?我妹妹说她想吃东西,所以我想做那个常做的蔬菜蛋糕。」
「那当然没问题,但是怎么不用楼下的厨房呢?」
「呃……那里目前状况有点糟糕。」忍小姐非常过意不去地鞠了个躬。「等一下我会打扫得非常干净的。真的。」
「原来如此,这么快就搞成这样啦。」
「真的很抱歉,如果是自己家弄脏还不打紧。」
「没关系,我一点也不介意,反而还很欢迎呢,上次我也说过了吧?因为我的人生基啊就是『先别失望,最糟的状况等在后头呢』。好吧,我这就动身去巡视看看那个常出事的灾难现场。」
「呃,可是我真的……」
「知道了、知道了。那么就处罚你留在这里和陪陶子同学说话好吗?」
治英先生这么说完,便很开心地下楼去看惨状,他踩着轻快的步伐从厨房里面的楼梯走下去。楼梯在我躺的那张床的正后方。看来治英先生的「隐居处」似是占据了公寓顶楼最上方的两层楼,并且花了很多功夫去改装完成的。
「比如说,靠近枕头的那面墙。」
「你把耳朵凑过去看看。听得见吧?这个设计可以透过里面的空洞听见楼下的对话。」
真的听得到,而且清楚得教人惊讶,有许多人正在说话。刚才治英先生说是「派对」真的丝毫都不夸张。
——哇,这次接通了!不傀是千代田区第一的超级机师。
——是机械技术者。拜托,录影机的接孔这种程度你们就自己来吧。
——发生什么事了?
治英先生的声音插进来。
不知道是哪里的小鬼吵着要不要自杀呢。像「准同学自杀啦啦队」和「温暖守护会」等等,在网路上到处盛行。
——感觉跟长距离马拉松好像喔,沿路上的观众递饮料给跑者,替他加油打气。
——不是禁止观众递饮料吗?
——我只是举个例而已。
——我问你,这个悬赏金的事是真的吗?
——不管是不是真的,都不是让人感到舒服的事。
——虽然是这样没错,但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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