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帝都鲤物语 第一幕 奴良组讨伐觉悟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Alphielia

录入:Lafrente

屋子里持续传来激烈的打斗声。

那是刀剑相接、纸门与防雨板被打坏的声音,再加上怒吼声与凌乱的脚步声,整栋房子充满着杀气与妖气。这场战斗是妖怪之间的打斗。

奴良组攻击了一栋位于江户郊外、被树丛围绕某组织的宅邸。这也就是所谓的捍卫地盘。

率领奴良组的当然是大头领滑瓢,主要的干部也参与了这次行动。

遭到攻击的是某个新兴组织,这群家伙完全没有先打招呼就在奴良组的地盘开设赌场,还抢夺奴良组照顾的土地神的「畏」。

尽管奴良组再三告诫对方不要侵犯地盘,不过对方充耳未闻,行为还变本加厉,不只成天谵骗他人,甚至还把人打到重伤。

忍耐到此为止,大头领今晚决定行动。他带领着百鬼夜行闯进敌人的屋子。

他知道敌人的「畏」根本不值得一晒,这只是一群愚蠢的妖怪成群结党、虚张声势想反抗奴良组罢了。战斗情势单方面倒向奴良组。

大头领一脚踢飞拿着短刀攻过来的小妖怪,然后从缘廊走下庭院。这次的打斗并非为了消灭对方势力,只要让对方的组长见识到奴良组的威势就算结束了。

他看见敌方组长惊慌地逃到庭院去。虽然这种时候只要立刻给对方最后一击就好,但因为手下的妖怪们全都涌了过来,使他没时间打倒对方。

可不能让敌方组长逃出屋子。为了不让这种事发生,大头领在房屋周围配置了组员,还在空中安排了好几只负责监视的妖怪。

前方数间远(间为长度单位,一间约一点八公尺)有一座耸立在黑暗深处的石灯笼,当他将视线看往石灯笼时,却感觉背后有了敌人的气息。

就在大头领回头打算挥下长刀的瞬间,一目入道从旁边踏过来砍杀了那家伙。敌方小妖怪只发出短暂的痛苦声音,就这样倒在庭院里。

「大头领,您可不能发呆啊。」

一目叼着烟管露出笑容。

「呃,我并没有发呆啦……」

大头领苦笑着说。

即使一目没有从旁边出来砍杀敌人,他的长刀也来得及制服对方。虽然他知道这点,但敌人意外地近在咫尺确实令他吓了一跳。

——我实在是有点太过自大了……

他心想,自己让敌人靠得太近了。

后来,敌方组长躲在庭院池塘里的时候被河童发现,一下子就被逮住了。趴跪在大头领面前的组长,原本就并未拥有贯彻妖怪侠义的决心吧?他解散了自己的组,还哭着发誓再也不会踏进奴良组的地盘。

解决势力范围遭入侵一事返家的时候,大头领骑在飞天大蛇上,脑中依旧思考着被敌人近逼的那一瞬间。

当时他将注意力集中在寻找敌方组长,所以没有即时察觉背后的气息。尽管发生的状况仅止于此,但这件事却如同细小鱼刺梗在喉咙里,让他不停思索。

——这也表示我已经老了。

他心里不禁涌出这个念头。

妖怪的衰老与人类衰老的发展方式不同。有的妖怪即便过了五百年、一千年,容貌依旧不会改变;甚至有的妖怪活了这么长久的时间以后,智慧与体力等能力还会增加。

大头领滑瓢原本也是这种妖怪,可是,这种状态在某个时刻宣告终结。

某个时刻,指的就是在大坂城天守阁被妖狐吃掉肝脏的那一刻。他的身体并非从那一瞬间起变得像人类一样会老化,然而,衰老的死神确实揪住了他的衣袖。

三天前,大头领在杂乱的胡子当中发现一根白胡须。将它拔掉之后,他偶尔会记起那根白胡须,心想会不会再长出来。

——仔细想想,他也已经十岁了啊……

鲤伴这个宝物诞生在世上已经十年。半妖儿子一如父母的预料,是个很顽皮的孩子。

干部当中也有妖怪半开玩笑地唤鲤伴为「第二代、第二代」,虽然大头领有时也会顺势配合他们,但这种时候,妻子璎姬一定会露出严肃的表情——

「鲤伴还只有十岁而已喔。」

——并这样责怪他。

当然,现在还太早。鲤伴还没有学到侠义妖怪的行事风范与觉悟,但是,鲤伴正式被称为「第二代」的日子一定会来临,而非像现在一样有半开玩笑的意味。

一想到那个时刻,大头领的嘴角就自然地上扬。他不是因为年纪大了才有想卸下责任引退这种想法,这只是一份纯粹的喜悦。

世上所有父母都会为了孩子的成长感到高兴。关于这一点,无论人类或妖怪都相同。

鲤伴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鸦天狗的声音便瞬时停止。

晴天狗刻意清了清喉咙之后,以锐利的视线看向鲤伴。鸦天狗正在朗读『论语』,然而却被触伴大剌剌的呵欠声给打断。

「鲤伴少爷,您若不专心听的话,我会很困扰的,等一下要请您朗读相同的文章喔。」

「我知道啦。鸦天狗。」

鲤伴嘟起嘴。

这里是奴良组大宅中的一间房间。十岁的鲤伴正与鸦天狗面对面坐在一张小桌子前。

这里同样也在进行着街上私塾里教导的课程,读、写、算术与朗读古典文学等学习科目的内容都会教给鲤伴。

可是对鲤伴来说,每三天一次的上课时间实在很痛苦。这里的学生只有鲤伴一人,不像街上的私塾里有许多学生,要是跷课马上就会被发现,况且一对一教学实在让他喘不过气。

「鸦天狗啊,今天就上到这里啦,我已经学很多了耶。」

鲤伴一如往常用手撑着脸颊说道。

「学很多?鲤伴少爷,您在说笑吧?今天连一半都还没上完喔!等一下我还要请您听写汉字。」

「还要练听写~~?唉哟,我会死掉的啦~~」

「妖怪不会这么简单就死掉的。」

鸦天狗每一句回答聼起来都令人有点不高兴。

要是科目能再有趣一点,那我也会专心听课啊——鲤伴心里常常这么想。

比如说,教导交杯时的正确规矩、出门干架的事前准备,或者有效率使用「畏」的方法等内容就好了。如果能教他这些事情,那就算要他忍耐着别打呵欠、不用手撑着脸,他也愿意乖乖听课……

实际上,他也曾经对鸦天狗说过自己的希望,可是……

「这些事情以后会慢慢教您。」

这就是鸦天狗的答案。

「关于妖怪的侠义,您确实有许多地方必须学习。交杯与外出打架时的注意事项之类的事情,鲤伴少爷您当然也得知道,不过……」

现在您要学的是这个。鸦天狗举起课本。

「您现在要懂的是学问。鲤伴少爷,具备最低限度的知识对您来说有益无害喔。」

要学习与一般孩童相等程度的知识,这也是母亲璎姬的教育方针。虽然并非要成为学者或老师,但是理解街上的孩子们在长大成人的过程里都学了些什么,这也是有其意义的。母亲这么说过,鸦天狗也同意这项意见,所以才会由他来教导鲤伴学问。

但就算加上这个理由,念书的时间依旧十分无趣。鲤伴似乎很受不了一直待在同一个地方,虽然鸦天狗表示上课时间只不过是一刻(约两个小时),但就是这段学习的时间让他觉得道一刻如同阿鼻地狱。

「好了,我们继续吧。」

鸦天狗又开始读什么『论语』了。搞不懂意义、如经文般的词语流进鲤伴耳里。尽管鸦天狗说就算不懂意思也没关系,只要用耳朵倾听、念出声音,这样自然就能理解其意义,但鲤伴总觉得被蒙骗了。虽然他又想打呵欠,不过强迫自己忍了下来。

他真的很想去外面玩。就在刚才,他听见八刻(约下午两点)的钟响了。说到八刻,就是惣之助差不多快结束练习的时间。

一想到惣之助,鲤伴终于按捺不住想玩耍的心情。

——今天已经够了吧?

鲤伴想到这里在心里吐了个舌头,接着理所当然地站起来,将还在认真讲课的鸦天狗抛在脑后地离开这间房间。

「啊,鲤伴少爷,您又使出那招了吗!」

等鸦天狗终于发现鲤伴不见并大叫的声音传来时,他已经迅速穿过大宅的门口了。

滑瓢的本领就是能随意进入他人家中,想溜出家门的时候当然也能用上这一招。

林田惣之助从桥上走过。

原本在河岸边抛着石头的鲤伴扔下石子呼唤他。

「喂~~惣之助。」

「鲤伴。」

惣之助露出笑容。这名少年与鲤伴同年,他穿着满是补丁的练习服,肩上扛着竹刀。惣之助朝下走来河岸。

「我想你在道场的练习大概快结束了。」

「你在等我啊,抱歉。」

惣之助来到鲤伴身旁,把手里的物品放到脚边。

「可是,鲤伴,你今天不是要上课吗?」

「嗯,是啊,不过我跷

课了。」

「咦,你又用了那招吗?」

「对啊,无论如何都想溜的时候就会不小心使出来。」

鲤伴露出顽皮的笑容之后,惣之助也跟着笑了。

「鸦天狗先生不会生气吗?」

「我想他应该很生气吧?可是我已经习惯了。」

你道句话还真过分耶。惣之助说完之后笑得更开心了。

鲤伴与林田惣之助第一次相遇,是在三个月之前。

那一天,鲤伴也从鸦天狗的课堂途中溜出来,跑到街上。

鲤伴觉得独自在街上随意闲晃非常快乐,但鸦天狗并不喜欢他单独逛街。就算是在平常,只要鲤伴一说:「我要去散步了。」他就会立刻指派组员担任护卫。每次想拒绝都得花费一番功夫。奴良组的组员们是一群开朗的家伙,他明白与这些家伙一起散步很开心,但是鲤伴偶尔也会想单独自由地散步。

他走在店家林立的热闹街道上,并且逛了好几间商店。如果身上有零钱的话,他还想在茶屋买串糯米丸子来吃,但不巧他没有带钱。

街上密集的店家已走到了尽头,就在远方可以开始看见一栋围墙绵延的武士宅邸时,鲤伴将脚步移往前方的小路,因为就算眺望武士宅邸之类的房屋也没什么好玩的。

当他准备踏进小路时,正好有几名少年从里面出来,鲤伴差点撞到他们。

「哇!」

鲤伴叫了出来。

「注意点。」

走在前方那名眼睛细长的少年扔下这句话,就这样率领着同伴离开。他们所有人都扛着竹刀,年龄似乎与鲤伴差不多,是一群骄傲的家伙。照装扮看来应该是武士的孩子。刚才开口叫鲤伴注意的那名少年,边走边说了句话,同伴里的某个人就立刻回应,众人哄堂大笑,还听见不知道是谁说:「只不过是浪人的小孩……」

鲤伴看着那群家伙走远并用鼻子哼了一声,再度走进巷子。

这时,他看见一名少年蹲在小路内侧的阴暗处。虽然他后来才知道对方的名字,但这名穿着缝满补丁的练习服的少年就是林田惣之助。

惣之助扶着房子的墙壁慢慢站起来,脸颊上有擦伤。

鲤伴跑向惣之助,开口问他:「你没事吧?」

惣之助用观察的眼神看着鲤伴。他的脚边有一把放在袋子里的竹刀,袋子一样满是补丁。

「是被刚才离开的那些家伙伤的吗?」

鲤伴询问。

他至少能从状况判断惣之助的擦伤不是自己跌倒造成的。

惣之助轻轻点头,「嗯」了一声回答。

「那群家伙是跟我同一个道场的人,常常找我的麻烦。」

一问之下,才知道惣之助在附近的剑术道场学习。

刚才离开巷子的家伙全都是幕府高官的儿子,态度总是趾高气昂。

「走在前面的不是一个眼神凶恶的家伙吗?他是幕府※大目付泽村重秋的儿子千太郎,在他身边的人全都是些马屁精。」(译注:大目付,江户幕府的官职,位阶在老中——直属将军的执政官——之下,负责监督官员是否善尽职责。)

「那些家伙为什么要这样对你?」

「大概是因为我在比试的时候没有放水。」

「比试?」

「嗯,前一阵子道场进行了只有小孩子参加的练习比试,那时我对上了泽村千太郎,或许是因为我赢了那场比试,所以千太郎对我不满。」

「不过,比试就是比试啊。」

「那种客套话对千太郎没用。他是位居大目付的※旗本大人物的儿子,但我父亲现在只是一介浪人,而且我们一家都住在长屋里。像我们这种身分的人是不可以在比试里赢过大目付的儿子的。」(编注:江户幕府时期,直属将军之家臣。)

「什么跟什么嘛。」

鲤伴忍不住踢了地面。虽然他不知道所谓大目付究竟有多伟大,但他很厌恶把父亲的身分扯进比试的这种人。

「其实我只要手下留情就好,但是我觉得这样不对。」

惣之助说道。

「是啊,你这么做没错。」

鲤伴点头之后,惣之助露出微微的笑容并捡起掉落的竹刀。

「你的伤没关系吗?到我家来我帮你治疗吧。」

鲤伴说完后,惣之助点点头回答:「谢谢」

「但我不要紧的,这些都是擦伤,根本就不痛。」

「是吗?」

惣之助说了「再见」就迈开脚步,却又立刻停下来回头看鲤伴。

「我叫做林田惣之助。」

他报上了自己的姓名。

「惣之助吗?我是奴良鲤伴。」

鲤伴也说出名字,那天两人就这样分开。

第二次见面,是在五天之后。状况几乎与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一样。鲤伴走在街上往小路里张望,结果发现惣之助在里面。

不同之处在于这次并非事后,而是惣之助正被人欺负。

惣之助的背抵着墙,名叫泽村千太郎的大目付之子与跟班们正用手戳他、打他巴掌。

「喂,你们在做什么!」

鲤伴在小路入口高声喊着,千太郎等人虽然一瞬间受到惊吓摆出防御姿势,但一看见声音的主人是一个跟他们年龄相仿的小孩,就放心地挺起胸膛。

「你是哪根葱啊?我们现在正在忙,你要过路的话就走其他路。」

千太郎努起嘴说完后,周围的家伙们跟着发出「哼哼」的笑声。

鲤伴无视他们,出声询问:「惣之助,你还好吗?」

「鲤伴……」

惣之助回应。他的嘴角受伤渗出血来。

「怎么,你是惣之助的朋友啊?」

千太郎眯起细细的眼睛说道。

「是啊。」

鲤伴边说边直直往前走,站到千太郎他们旁边。

接着,千太郎薄薄的嘴唇,露出笑意。

「原来如此,你是这个谋反之人的朋友。」

他这么说道。惣之助在这一瞬间流露出惊讶的气息。千太郎的跟班们发出窃笑。

「为什么说惣之助是谋反之人?」

鲤伴瞪着对方说道。

「什么?你不知道啊?这个林田惣之助的爸爸,是个犯了谋反罪被故乡放逐的男人喔,所以现在才会在江户当浪人。」

「不是的!我父亲没有做那种事!」

惣之助语气激动地说着,千太郎毫不在意地说了下去。

「爸爸是谋反之人,这家伙身上也流着谋反之人的血。也就是说,这家伙同样是谋反之人。」

「不对!我父亲他绝对……」

「喂,你们说我讲的有错吗?」

千太郎有如要挡住惣之助的反驳似地高声说道,周围的家伙随即纷纷表示「您说的没错」、「千太郎大人说的是正确的」、「这家伙是谋反之人」。

「谋反之人应该受到惩罚,所以我们正在处罚这家伙。」

千太郎挺胸说道。

「好了,你要是聼懂了就别碍事,赶快去其他地方,还是说,你要在这里跟这家伙一起受罚?」

「哼,我为什么要被你们这种家伙处罚啊?」

鲤伴毫不退缩地回瞪千太郎,其中一个跟班立刻站出来。

「喂,你从刚刚开始就用这种口气说话,给我注意一点!要是不快消失就真的要给你好看喔。」

「叫我消失?那正好,我就照你们的愿望消失给你们看!」

鲤伴一说完就真的消失不见了。这就是滑瓢的「畏」——「明镜止水」。

本来应该在眼前的鲤伴忽然消失,使得千太郎他们骚动起来。

随后,鲤伴站到了千太郎后方。

「喂。」

「什么?」

就在千太郎转头的瞬间,他惊讶地瞪大双眼。鲤伴用力挥动手臂。

「你这个卑鄙的家伙!」

他用拳头向对方打招呼。千太郎哇一声叫出来并抱着头。一看到这个状况,那些跟班们马一上呼唤着:「千太郎大人您没事吧?」但最后那些家伙也成了鲤伴的拳下败将。

鲤伴使用明镜止水让自己消失又出现,然后挥出拳头。同时他对那群家伙如此说道:

「如果有什么不满!也不要仗着人多包围别人!给我一对一的决胜负!这才叫男人的打架!」

将对方全部揍过一轮之后,鲤伴停止发动「畏」,双手抱胸直挺挺站着。

「这、这家伙怎么回事……?是杂技师吗?还、还是耍戏法的……?」

千太郎一脸苍白地向后退了几步。

「撤、撤退!撤退!」

他边叫喊边迅速跑走,周围的家伙也慌张地跟在后面。

那群人逃跑之后,鲤伴发出「哼」一声并用手指搓搓鼻子下方。

「一群弱小的家伙。」

他喃喃说道。

「鲤伴,谢谢你。」

惣之助一说完就露出痛苦的表情,好像是嘴唇边的伤口在痛。

鲤伴从怀里拿出手巾递给惣之助,但又立刻说道:

「沾湿之后再擦大概比较好,去河边吧。」

接着他迈开步伐。

来到河岸之后,惣之助一边清洗伤口,一边说起父亲的事情。

「我父亲不是谋反之人……他确实被人怀疑谋反,所以受藩主大人惩罚逐出领地,但那是冤枉的。」

惣之助的父亲林田大治郎现在虽然住在江户、身分是个浪人,不过从前待在奥州(现在的东北地区)故乡的时候,是个在城里工作的出色武士。

「……我父亲的上司与谋反的事情有很深的关联,可是我父亲根本什么也不知道。但因为藩主是个疑神疑鬼的人,所以就连大批无关的人也跟着遭受处分……」

被逐出领地的林田大治郎带着妻儿来到江户。

大治郎找到适合居住的长屋之后,就在那里展开制作圆扇的副业,妻子则开始在小饮食店工作。虽然很快就与长屋的居民打成一片,但大治郎依旧没有说出他们被罚逐出领地的事。他希望避免招来不必要的臆测,免得使他们难以继续住下去。

但是,这个秘密不知为何在几天前传进了泽村千太郎耳里。

惣之助的父亲虽然是冤枉的,但这对千太郎来说根本无关紧要。他只因为得到这个好借口来攻击狂妄的惣之助,所以很高兴。

至今为止他都只是用浪人的小孩、穷小孩这类地位与经济的理由欺负他,不过现在又加上了父亲谋反的罪名。

你爸爸是个谋反之人,是个不配称为武士的家伙。当他们这么说的时候,惣之助再也无法像以前那样沉默。

「我父亲是个堂堂正正的武士,比你们这些依赖父母地位、只知道装模作样的人更有武士风范。」

惣之助反驳的话语让千太郎等人怒气冲天,用比平常更激烈的暴力手段欺负他。

「不管我被怎样欺负都无所谓,但我无法忍受他们轻视我父亲。」

清洗完伤口之后,惣之助在河岸坐下说道:

「……我真的,很尊敬我父亲。」

父亲接受了藩主有如栽赃般的处分,为了家人的安全决定搬来江户。生活尽管清苦,父亲依旧教导他不可妄自菲薄。这样的父亲现在虽然是浪人,但为了将来有一天能取回身为武士的骄傲,正与各处的友人联络,寻找再度就任官职的道路。

「父亲为了我们的家、为了自己,总是非常努力。」

惣之助表示,他无法原谅辱骂父亲是谋反之人的千太郎。

惣之助敞开心房诉说这些事情大约花了半刻(约一小时)。洗干净的伤口也干了,话题到这里告一段落。

「抱歉,让你陪我讲这么久。」

惣之助道歉。

鲤伴闭起单边眼睛,笑着说:「没关系啦。」

「鲤伴你的爸爸是个怎样的人?」

这次轮到惣之助这么询问。

「我爸爸?这个嘛……」

鲤伴盯着天空,双手抱胸。

「嗯,用一句话来说的话,就是一个捉摸不定、让人搞不清楚的爸爸。就连身为儿子的我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虽然组里的大家都说他本领高强,但我也没亲眼看过我爸爸打架的模样,倒是经常看见他喝太多酒被妈妈责骂。」

「咦,组里是指……?」

惣之助反问。

「喔,我是妖怪,是妖怪一家大头领滑瓢的儿子。不过我妈妈是人类,所以我是个半妖。」

鲤伴毫不犹豫地说出来,就连他自己也感到不可思议。虽然他也可以把这事情隐藏起来与对方往来,但不知为何他不想对惣之助这么做。

半妖。惣之助喃喃自语,接着仿佛想起什么似地说下去:

「那么,刚才你看起来就像突然消失又出现的那个该不会……」

「没错,那是我做的,也就是滑瓢的本领。」

「原来是这样……」

惣之助点了好几下头,没多久笑了出来。

「唉呀,我还以为我的眼睛有问题呢。因为鲤伴你突然不见了。但是,听到那是妖怪的本领我就安心了。鲤伴你竟然能办到那种事情啊。」

「还好啦。」

「不过,你家是妖怪一家,爸爸是滑瓢,这还真有趣。」

惣之助开朗地说着。

「呃,我觉得听到妖怪还觉得有趣的你,也是个很有意思的家伙,一般都会害怕吧?」

鲤伴露出苦笑,随即一脸认真地继续说:

「惣之助,你很不错。」

「很不错?」

惣之助也看着他。

「嗯,我觉得你很不错。虽然我不太会说,但我总感觉有一道很舒服的风从你的『底』吹来。」

「风……」

「惣之助,你当我的朋友吧。」

鲤伴开口。

惣之助立刻回答:

「当然好啊,鲤伴。」

「只不过我是妖怪,这样也没关系吗?」

「我不是已经答应了吗?不要让我说第二次啦。」

惣之助笑着点头。

那一天,两人直到日落都待在河岸,而且从那之后就不时约在这片河岸见面。

他们玩相扑、玩抛石子,假如都腻了就天南地北闲聊。比如在道场里学了怎样的剑术、奴良组的大宅里有怎样的妖怪等等。

鲤伴也会去惣之助一家住的长屋,一同享用惣之助母亲做的饭团,或者用璎姬给的零用钱买糯米丸子然后两人分着吃。

「我父亲好像决定再度出任官职了。」

这日,两人抛石子玩了一会儿之后,惣之助开口说道。

虽然太阳已经西下,河岸仍然很明亮。两人并肩坐在草地上。

那名处罚了大批下属的藩主,后来一直在政事上出差错,※家老们看不下去于是想了办法处理,后来计划奏效,所以藩主的堂弟会在近期接下新任藩主的位子。从前被冠上欲加之罪、赶出领地的人也因此被允许恢复职位。(编注:日本江户幕府的官职,地位仅次于藩主。)

「也就是说,惣之助你们一家人要回奥州了吗?」

鲤伴一边拨弄着拔起来的草,一边询问,结果惣之助盯着河面点头。

「嗯,大概最近就会回去。所以,这样就不能再跟鲤伴你玩耍了……抱歉。」

「笨蛋,你道什么歉啊。」

鲤伴笑了出来,把草丢向惣之助。

「你爸爸可以恢复武士身分对吧?这不是可喜可贺吗?」

「也对。」

「而且啊,这又不是死别。虽然江户与奥州距离很远,但我们总有一天会再见面。再说你也不是今天或明天就要启程啊,不是吗?」

「当然。」

「既然如此,就不要从现在开始哭丧着脸嘛。」

「我才没有哭丧着脸。」

惣之助嘟起嘴,视线再度转回河面。鲤伴也跟着看过去。

虽然河水流得很缓,但只要两人都沉默下来,就会觉得水声很大。

鲤伴重重地仰躺在地上。

「奥州啊,哪天真想去看看。」

一听见鲤伴的低喃,惣之助的脸突然散发出光芒。

「你就来啊,我父母也会很高兴的。」

「我爸爸说过,奥州也有各种妖怪。」

「滑瓢大人这么说啊?」

「是啊,我记得是个名为奥州远野一家的妖怪一组。听说我爸爸以前受过他们照顾。」

「远野吗?那是个被群山围绕的地方呢。我也听过那边有许多怪异事物与妖怪传说。」

惣之助随后聊了一些与故乡有关的事。那里冬天虽然会下很厚的雪,可是只要一到春天,家里附近的河边就会开满漂亮的樱花。还有,那块土地代代流传着一道酱油滋味浓厚的炖煮料理,惣之助的母亲很擅长做那道菜。

「谋反之人的儿子与耍戏法的家伙,今天的感情也这么好啊。」

这时,上方突然传来一道声音,两人的对话因此中断。

桥上站的果然是泽村千太郎与他的跟班们。千太郎等人一边窃笑着,一边往下走来河岸。

惣之助一句话也没回。虽然不是代替惣之助发言,不过鲤伴依旧开口了:

「怎么?你们今天还真稀奇啊,平常都只会躲在远处骂一些无聊的事情。」

千太郎他们来到河岸上,这让鲤伴很意外。

大概是害怕会使用怪异戏法、很会打架的鲤伴,所以最近只要有鲤伴在的时候,千太郎他们就不会直接对惣之助暴力相向,顶多在远远的地方骂一些难听话。不过,今天他们虽然看到鲤伴,却照样靠了过来。

「今天跟平常可不一样喔。」

千太郎得意地开口,接着抬头看桥上并举起手。两个本来似乎在桥上等待的大人以此为信号走下河岸。

这两人都是高壮的武士,看来千太郎把大人叫来为小孩子的吵架助阵了。两名武士窃笑着站在千太郎身旁看着鲤伴。

「就是这些家伙吗?这种小鬼头三两下就能解决了。」

「我马上就让他们哭着向您道歉,请您稍候。」

他们还说了这样的话。

「交给你们罗,要是办得好,我就会把你们的名字告诉父亲。」

千太郎浅笑说完后,两名武士也回应似地露出卑劣的笑容。

原来如此,他了解事情状况了。那两人并非心不甘情不愿地接受大目付儿子的拜托,而是本人也跃跃欲试。虽然不晓得他们会得到金钱还是地位当成回报,但还真是些无聊的大人。

「喂,小鬼头们,让我们来教教你们这世上的规矩吧。」

站在鲤伴面前的一个人如此说道。

「哼,像你们这种干涉小孩子吵架的大叔,我才没有东西要向你们学咧。」

鲤伴说完后,对方的表情立刻改变,一边怒吼着「臭小鬼」,一边伸出双手想压住鲤伴,但是他的手并没有碰到鲤伴。使出常用的『戏法』一度消失之后,鲤伴再次现身,跳起来挥出拳头。

那两名武士好像认为不能对小孩子挥剑,所以只想要限制对方的行动赏他几个耳光,但是他们朝鲤伴伸出去的手却一直抓不到任何东西。

「你们在干么,真是没用!我不是说过那家伙动作很快吗!看,在那边啦!」

即便千太郎烦躁地说个不停,结果也一样。

那两名武士最后终于气喘吁吁、满脸通红转身离开河岸,千太郎对他们怒骂:「没用的家伙!」一群人就从河岸跑走了。

「鲤伴,谢谢你。」

惣之助与鲤伴在一起的时候都不会受伤。鲤伴对低头道谢的惣之助说道:

「没什么啦。」

他眨了眨单眼挥着手。

「鲤伴少爷今天也跷课了。」

正当大头领在房间抽着烟管的时候,鸦天狗出现在他面前,一脸不高兴地说着。

大头领悠哉地吐着烟。

「喔,是吗?」

他只回了这一句。鸦天狗看到这种反应,于是用介于叹气和哀号的声音念道:

「鲤伴少爷跷课已经是第五次,不对,第六次了。能不能请大头领您说一下少爷呢?请少爷上课再认真一点。」

「可是啊,会翘课就代表是因为讨厌才跑掉的吧,既然如此别再叫他上什么课不就好了。」

说完之后,大头领再度吐着烟。

「可是,最少也该学会一定程度的学问比较好……」

「只要会写自己的名字就很好了吧,不必那么用功。」

「您又说这种话了。要教导鲤伴少爷学问也是璎姬夫人的意思啊。」

「因为那家伙对教育孩子太认真了。」

大头领说完之后,忍不住观察纸门另一头的气息。

璎姬现在应该正在厨房准备晚餐,所以不用担心刚才那句随兴说出的话被她听见。但要是她听到一定会摆出臭脸,然后反驳说那才不是太认真,而是一般的做法之类的。

自由地过活就好了——大头领的念头就只有这个。滑瓢的孩子怎么可以不过自在的日子呢?尽管他也会想像鲤伴继承第二代的情景并不时露出笑容,但就算是这样,他也不想为了让鲤伴当上出色的第二代而命令他做这做那。

「嗯~~可是,该怎么做才能让少爷念书呢……」

鸦天狗抱胸思考。

「不要想太多啦,会掉羽毛喔。」

大头领笑着对他说。

就在烟管里的烟草烧尽时,话题从鲤伴转到了其他事情。

「对了,大头领,关于前几天深川发生的火灾……」

鸦天狗端正坐姿拉开话题,他的表情已经从临时教师恢复为奴良组的监察,声音也十分低沉。

「那场火灾,似乎是有人纵火造成的……」

鸦天狗说道。

两天前,位于深川的一间料理茶屋发生火灾,时间是暮六刻(下午六点),名为「赤木屋」的茶屋与邻近房子被火焰吞噬,包含在那里工作的厨师、女侍以及好几名客人在内,一共十几个人丧命。

「我们也取得了街上捕快的调查结果,据说火不是从平常煮饭的地方,而是从平常不需生火的店家后方冒出来,我认为这一定是纵火。」

「纵火吗?就是有那种做些无聊事的家伙。」

大头领敲掉烟灰。

「不过,我们为什么要调查那场火灾?死掉的人虽然很可怜,但这不是我们该管的事情啊。」

「呃,这会死因为奴良组也在这场火灾里受到一点损失。」

「我们吗?」

「是的。其实那间烧毁的茶屋附近有间小祠堂,那间祠堂因为火势延烧所以被烧掉了,而那间祠堂里住着奴良组照顾的土地神。还好土地神平安无事,但因为祠堂被烧掉,所以那位土地神就失去了住所。」

鸦天狗表示,虽然新的祠堂已经在奴良组策划之下从明天开始重建,但这件事并非在重新盖好祠堂之后就算结束。

「这次的火灾若真的是纵火,也就代表犯人给奴良组带来损失,毕竟奴良组进贡的土地神因此失去住所了。站在我们的立场而言,也不能就这样置之不理。」

只要街上的捕快顺利抓到纵火的犯人,就能将事后的制裁交给官府去处理,但要是追捕行动失败的话……

「——到时候一定就得由我们来举发犯人。为此,我在想我们也该用自己的方法去调查。」

「这样啊,我知道了。」

大头领点点头。

「嗯,调查的方式就交给你去办。只不过,替那位土地神新盖的祠堂记得盖坚固一点。」

他下了这个简洁的指示。

这时,传来一道「我回来了」的声音与从走廊跑来的脚步声。先前讨论的那个问题儿童回来了。

「老爸,我回来了!」

鲤伴拉开纸门的同时,以早熟的口吻说话,当他一看见坐在父亲对面的鸦天狗就「啧」了一声僵直不动,脸上似乎写着「怎么搞的,你也在啊」这句话。

鸦天狗刻意清了清喉咙说道:

「鲤伴少爷,欢迎您回来。您返家的时间还真早。」

他也没忘记要语带讽刺。

「呃,嗯,我回来了。」

「那么,我们就继续上课吧。」

「咦,饶了我吧~~今天我很抱歉,下次我会努力的啦。」

鲤伴一脸不情愿。

「您每次都说下次、下次,现在的课程已经比预定进度晚很多了喔。」鸦天狗说道。

「可是,马上就要吃晚饭了耶。」

鲤伴边说边往厨房的方向瞄。不过鸦天狗并没把那句话当成一回事,对他摆出一副冷静的表情。

「晚餐开始之前还有半刻的时间。」

「话说回来,鸦天狗。」

鲤伴一脸生气地说道。

「我还是觉得那个课本不好啦。那个很无聊耶,就算说什么论语我也听不懂啊。」

「就算不懂也无所谓,只要用耳朵倾听、念出声——」

「念出声音,然后就能理解是吗?这些我已经听腻了啦。」

——嗯……

大头领在旁边听着两人对话的同时,觉得儿子有点可怜。

虽然这跟街上私塾教的东西一样,不过居然让鲤伴读『论语』啊。大头领心想,那倒是真的很无聊,那种东西连我都不懂。他在心里喃喃念着。

「喂,鸦天狗,我有个建议。我也不会要求全部啦,不过既然三天会上一次课,那么其中一天何不教他『妖怪侠义』?比方说,第一课:如何放话。你觉得怎样?」

大头领忍不住半开玩笑地脱口而出。

「既然是半妖,那学的东西也一半一半不是很好?」

就在他正要讲下去的时候——

「没错!我之前也拜托他这样做啊。」

鲤伴因为这项发言正合自己的意思于是大声了起来,结果有一道严肃的声音从别处传来。

「妖怪先生,您在说什么啊?」

接着,声音的主人拉开纸门出现。

是璎姬。厨房的工作大概已经结束了,所以她没有穿围裙。璎姬的年纪已近三十岁,剐嫁来时的稚气已经消失,变成一位成熟的美丽女性。她的美貌依旧没变,但现在却微微蹙着双层。

偏偏被她听见不该听的内容了呀。大头领搔着头,璎姬对他说道:

「我不是经常对您这么说吗?鲤伴还只有十岁而已,等他大一点再教他侠义的事情就好了呀。」

「哎,这我知道,可是早点教他也不会有害吧?况且这孩子已经会用明镜止水了。」

「会用虽然很好,但希望别在我教课的时候用。」

鸦天狗一脸不悦地说着。

「不过啊,你会被鲤伴给逃掉好几次,就代表他的明镜止水真的很厉害对吧?」

「这是两回事。」

鸦天狗说完之后,璎姬说了下去:

「我也知道鲤伴身为妖怪的那一面很早熟,正因如此我才不希望他忽略人类的一面。」

「呃,我没有说要忽略啊,璎姬。只是用不着把他束缚在书桌前面吧。」

「大头领,三天才上一次课喔,怎么可以连这样都无法忍耐。」

「我不是说

了吗?鲤伴就是因为没办法忍耐才会逃跑,既然如此,教些会让他稍微有兴趣的内容又何妨……」

大头领说到这里突然发现一件事。

「喂,比起这个,鲤伴去哪了?」

「去哪里?不就在那里吗?唔唔?」

「唉呀,那孩子真是的。」

鲤伴不知何时从房间中消失了。

就在这时,厨房的方向响起雪丽的声音。

「喂,鲤伴!不可以偷吃啦!」

继雪丽的声音之后,传来鲤伴「嘿嘿」的笑声。看来鲤伴毫不理会讨论着自己教育方针的大人们,使用明镜止水成功逃跑了。

「哈哈哈,这孩子真教人期待啊!」

大头领高声大笑。

「现在是说这种话的时候吗!」

他的笑声与鸦天狗及璎姬的声音重叠在一起。

屋内深处的房间里进行着秘密会谈。

这里是幕府大目付·泽村重秋的宅邸,秘密会谈的对象是泽村的心腹·黑川信光。

房内一隅的纸灯笼让两人脸上出现阴影。因为这是秘密会谈,所以两人的音量很低,距离也很近。

「黑川,纵火一事似乎曝光了。」

泽村开口,黑川恭敬地回应:「是的。」

「非常对不起……」

「无妨,反正偷听了计划、知道我要暗杀那个阻止我出人头地的老中的女人,已经照预定被烧死了,可说暂时高枕无忧……问题在于被发现那是纵火,所以捕快已经开始扩大调查这事。」

两人正在谈论两天前深川赤木屋失火的事情。那件纵火案就是受这两人,不,严格说来是泽村重秋的指使。

泽村命令黑川,然后黑川再雇用一个人去赤木屋执行放火。不只死了好几名厨师与女侍,连客人也有好几个被烧死。被烧死的客人当中,有一个人死在稍远的房间里,那是吉原的前花魁,也是泽村的小妾。泽村就是为了杀害这名小妾才放火烧赤木屋。

虽然衙门判断这场火灾是有人放火,不过除了那名女人之外还死了很多人,所以现在他们还没发现这场火灾是为了杀害一个女人策划的。然而,因为出现太多牺牲者使他们不得不努力搜寻犯人,这也是事实。

可不能被这种事情阻挡了出人头地之路,自己不会停留在大目付的位置,而是应该顺遂升上大名的地位才是。他要让暗杀计划成功,并且继续登上荣耀的阶梯。他想让儿子千太郎也看看自己的模样,只要千太郎往后怀着跟他一样的想法,泽村家未来就会永远繁荣下去。

「必须找个人来顶替犯人,有没有人能利用?」

「替死鬼吗……」

「可不是找谁都行喔,不能找武士或者富裕的商人,若是贫穷浪人那种就可以。」

泽村说完之后,黑川双手抱胸歪头思考。他发出「嗯~~」的声音之后就一直没抬起头。

就算是泽村,也一时无法想出适合的人选。不过,现在急需一个能让他栽赃纵火案的对象。

「失礼了。」

千太郎的声音这时传了过来,纸门跟着拉开。

「父亲大人,我回来了。」

千太郎低下头。

父亲「嗯」了一声,千太郎很在意父亲严肃的表情。

「请问发生什么事了吗?两位看起来一脸困扰……」

虽然他这么问,但泽村再怎样也无法开口说自己正在寻找能顶替纵火罪的浪人。

——不……

或许说出来也无妨。泽村转了个念头。

知道老中暗杀计划的小妾已经在纵火之下丧生,我需要一个人来当纵火犯——

这个秘密对十岁的孩子来说大概过于沉重,可是千太郎总有一天会像他一样在幕府担任高官、面对这个世界。想在这个世界存活就必须牺牲别人——趁现在教他这个道理也许不坏。

泽村重秋将一连串的事情告诉千太郎。

「——所以,需要找个替死鬼交给衙门那些家伙。」

就算听完父亲说的事情,千太郎也没有因为这个沉重的秘密而怯懦,反而露出浅笑如此说道:

「父亲大人,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有个很适合的人选……」

长屋水井的周围是个小小的广场,鲤伴与惣之助在那里用短木棒模仿剑术练习。

就在两人的游戏告一段落打算喝口水的时候,大约十间房子之遗的长屋入口传来一阵紧张的气息。

一个似乎是衙门官差的男子带领队伍走在前方,穿着追捕犯人装束的捕快们一脸严峻地走过来。泽村千太郎也在那群人的前方附近。因为小孩子混在一堆大人里面,所以模样很显眼。他挺胸走着,嘴边扬起平时的阴险笑容。

鲤伴与惣之助互相对看。

「那家伙在干么……」

惣之助歪着头,对鲤伴的低语表示不解。

长屋里正在哄婴儿或晒衣服的妇女们纷纷疑惑地停下手,一脸不安地看着队伍经过,而捕快男子们似乎毫不犹豫地朝某间屋子前进。

这时,千太郎发现井边的鲤伴等人。他张开嘴,露出无声的笑容。

下一瞬间,忽之助跑了起来,鲤伴也追在他后面。

在简陋的房屋林立的这个地方,捕快们将脚步停在惣之助家门口。

「父亲大人、母亲大人!」

惣之助想冲回家,但一名捕快立刻抓住他的肩膀,不让他前进。

「你们在干么!」

就在鲤伴大叫之时,惣之助家里一阵骚动,里面传来不知是谁的吼叫声、物品翻倒的声音与陶器碎裂的声响。惣之助的父亲·大治郎此时从屋子里跑出来,腰上还挂着做手工时穿戴的围裙。好几名捕快压制着趴倒在地上的大治郎。

「你们要做什么!」

惣之助的母亲也叫喊着跑出来,而她也立刻被一名捕快抓住手臂。

「母亲大人!」

惣之助大叫。

鲤伴瞪着在捕快们身边窃笑的千太郎。

「你这家伙想干么!」

「哼,看就知道啦,林田大治郎现在将要接受衙门的审判。」

千太郎一边露出冷笑,一边将视线转往惣之助。

「喂,惣之助,你可要对我心怀感激啊。我可是特地来看你尊敬的父亲以罪犯身分被逮捕的模样喔。」

「你说啊,我父亲大人究竟做了什么!」

惣之助被捕快抓住肩膀的同时说着。

「纵火。」

千太郎回答。率领捕快过来的男子承接话题说了下去:

「林田大治郎,你涉嫌在深川料理茶屋赤木屋纵火。不要做无谓的抵抗,乖乖束手就擒。」

「您说在下纵火,这是不是哪里出错了?」

虽然现在在长屋里做着手工副业,不过大治郎的语气依旧有武士的影子。

「是啊,我父亲大人不会做那种事!」

惣之助也喊叫着。不过,衙门来的男子根本不理他。

「四天之前发生火灾那天晚上,也有人说在那附近看到你。」

「是谁说那种话……在下根本没有去深川……」

「是啊,官差大人,我丈夫不是那种会在晚上乱晃的人。」

虽然惣之助的母亲帮忙说话,可是衙门的男子依旧很冷酷。

「要辩解就等审判的时候再说。把他带走。」

部下的捕快们按照指示一齐行动,准备用绳子绑住大治郎。

「父亲大人!」

惣之助再度试图冲过去。

「还不让开!」

捕快将他压在地上。尽管如此,惣之助依旧呼喊着:「父亲大人、父亲大人!」大治郎也喊着:「惣之助!」

「喂,放开惣之助的爸爸!」

鲤伴一说完,就像颗炮弹似地撞向捕快们。虽然他的个子很小,撞人的力道却很强,有好几名捕快因此被撞飞。

「这小鬼怎么回事!」

捕快们把手伸过来,鲤伴就使出明镜止水让自己消失又出现。捕快们骚动起来,下一瞬间,千太郎高声叫道:

「喂,这家伙会用奇怪的法术!谁快去拿网子来!」

一名捕快听到之后就迅速行动。

才刚看见一道黑影遮住天空,鲤伴立刻就被大网子盖住身体。

「——!」

鲤伴急忙想钻出网子,可是没有成功。网子从一处绑了起来,裹住鲤伴的身体。

「你、你们做什么!」

「哈哈!只要抓到之后你也没什么可怕的了!」

千太郎边笑边靠近。

「你这家伙,放我出来!」

鲤伴在网子里喊叫,不过千太郎的回答跟踢击一起落下。

「闭嘴,竟然给我找了这么多麻烦!」

踢一下还没结束,接着他踢了第二下、第三下、第四下。

「鲤伴!」

被压在地上的惣之助呼喊起来。

踢了超过十下之后,千太郎才总算收起脚。

「放开他的……爸爸……」

鲤伴说着,他的脸已经被沙土与

鼻血弄脏。

「不必担心,如果无罪的话,他马上就会被释放。我是说如果无罪的话。」

千太郎踢完人之后气喘吁吁地说着,嘴边还再度露出浅笑。

千太郎从鲤伴身边离开,对衙门来的男子说句:「走吧。」被绳子绑住的林田大治郎跟着被拉起来。

「父亲大人!」

「官差大人,请您等等!」

惣之助与母亲的声音响彻长屋,鲤伴也一直在网子里吵闹喊着:「喂,你们这群家伙!」

可是,捕快们已经不再回头,他们就这样扔下大治郎的家人与被网子捉住的鲤伴,消失在长屋木门另一端。

傍晚,大头领上完厕所打算回自己房间的时候,听到厨房的方向传来雪丽与鲤伴的声音。两人的对话不太寻常,于是他往里面张望,看见雪丽正在努力安抚鲤伴。

「好了,鲤伴,你冷静一点!」

雪丽抓着鲤伴的手。

「雪丽,放开我啦,我非去不可!」

鲤伴抵抗着。

鲤伴似乎不是走大门,而是从厨房后面回来的,因为光秃地面另一端的厨房后门敞开着。但比起这个,他更在意鲤伴手上拿的东西。鲤伴手里紧抓着一根木杵,大概是在厨房里找出来的。仔细一看,他嘴边有好几颗饭粒,再更仔细端详之后,发现他的脸与手脚都有数不清的擦伤。看来,状况应该是他从外面回来以后拿饭团填肚子,接着拿起木杵要去打架,结果被雪女阻止。

「你拿着那种棒子想去哪里?」

大头领出声询问。

「啊,滑瓢!」

「老爸!」

雪丽与鲤伴同时把头转过来,不过雪丽抢先说了下去:

「喂,你也念念他啦。这孩子竟然说现在要去『讨伐』,根本不听我的话。」

「讨伐?」

大头领扬起一边眉毛,鲤伴立刻以锐利的眼神说道:

「老爸,别阻止我,我无论如何都要去。」

「咦,我没说要阻止你啊。」

「快阻止他啦!」

大头领暂时把雪丽的话放到一边,继缆说了下去:

「你要打架的对象是谁?打算讨伐什么地方?」

「去哪里根本无所谓吧?」

「怎么可能无所谓。」

大头领这时稍微绷紧了表情。

「你打算进行的讨伐合乎道理吗?如果不合道理就称不上讨伐,只能算找碴。鲤伴,小混混找碴与黑道的讨伐是不同的。」

「………」

鲤伴虽然嘟着嘴,不过没多久就老实地说了:

「……我要去救朋友的爸爸。」

「朋友的?」

「是啊,我有一个叫惣之助的朋友,他爸爸刚才被衙门的人抓走,对方说他爸爸是深川火灾的纵火犯人。」

「深川的火灾?你说的是赤木屋吗?」

「老爸,原来你知道啊!」

鲤伴看着大头领的脸,他暧昧地点头回应:「嗯,对。」

「但是,惣之助的爸爸没有做那种事,他爸爸是被冤枉的!」

鲤伴大声说道。

发生火灾那天晚上,惣之助一家三人好像都在家里。

「惣之助这么说过,所以绝对不是他爸爸做的。可是衙门那些家伙却不肯听。那些家伙一定是被千太郎指使,为了欺负惣之助才把他爸爸抓起来。一定是这样啦。」

「那个叫千太郎的又是谁?」

「就是有那种讨人厌的家伙。他是幕府大人物的儿子,老是看惣之助不顺眼。」

鲤伴的意思是衙门的人因为那个大人物儿子的指使,才把他朋友的父亲抓起来,所以他要去救对方。

「原来如此,听起来还算合理。」

大头领摸着下巴。

「喂,滑瓢!」

雪丽无法容忍地大声叫出来。

「你打算让只有十岁的小孩外出讨伐敌人?」

「他想尽心尽力帮助朋友不是吗?这不是很好?」

「真是的……」

雪丽叹了口气。

「你啊,真是个随便的父亲,让这样一个孩子潜入衙门,他又能做什么?」

「喂,雪丽,你不要小看我啦。」

鲤伴一脸生气。

「我又不是要潜入妖怪出没的地方,只是要从迟钝大叔们那里救出冤枉的朋友的爸爸,这我也办得到。」

雪丽再度叹息。

「可是……唉,怎么搞的嘛~~父子两代都这么随便,滑瓢的血统就是这样的吗?」

「或许是喔。」

大头领笑了出来,雪丽狠狠瞪着他。这时,鸦天狗拍动翅膀飞过来。

「我也觉得不要让少爷去衙门比较好。」

鸦天狗一进入厨房就这么说道。

「怎样啦,鸦天狗,你也觉得我很弱吗?」

鲤伴面露愠色,鸦天狗说了下去。

「不,我绝对没有轻视鲤伴少爷您的意思。我想表达的是,该打倒的真正敌人另有其人。」

「这是什么意思。」

鸦天狗浮在半空中回答大头领的询问。

「……关于深川的纵火案,在我们的调查之下已经很接近事实真相。鲤伴少爷没说错,林田惣之助的父亲·大治郎并非纵火的犯人,大治郎先生是冤枉的。只不过,这次的事件似乎在台面下另有内情……」

鸦天狗说完引言之后,报告了他派出手下组员及江户中的乌鸦进行调查的结果。

也就是说,这次事件的幕后黑手是幕府大目付·泽村重秋。泽村的暗杀计划被小妾知道,所以他为了除掉那名小妾才雇人在赤木屋纵火。这时他的计谋曝光,被发现这是纵火案,于是泽村为了转移衙门的注意力,打算将林田大治郎当成顶替的犯人抓起来……

「——关于林田大治郎被当成犯人这件事,千太郎从旁出主意的可能性很大。而且,他之所以会出现在大治郎先生被捕的现场,应该是想看看惣之助在父亲被逮捕之后受打击的模样。」

「原来如此。如果这是事实,那他还真是个无可救药的小孩。不过,事情怎么变得这么复杂啊?竟然扯上什么大目付暗杀老中的计划。」

大头领双手抱胸。

「哼,那种复杂的东西跟我没关系。」

鲤伴说道。

「暗杀老中那种事情根本无所谓,我只要救惣之助的爸爸。」

「可是啊,鲤伴少爷,就算把大治郎先生从衙门的牢里救出来,也不算解决了根本的问题。假如要击溃泽村的奸计,就要击溃泽村本人。」

「那今天晚上就去泽村的大宅讨伐!」

鲤伴激动地挥舞着手上的木杵,鸦天狗急忙补充说明。

「呃,鲤伴少爷,我说了打击泽村的事情交给我们……」

「鸦天狗你很奇怪耶,你告诉我真相,结果却反对我去讨伐吗!」

「这、这是当然的啊!我是为了让鲤伴少爷您理解事情的重大性,然后放弃讨伐,才会告诉您真相的。」

「听到这种事我哪有可能放弃,我要去。」

「喂,鲤伴。」

雪丽这时插话进来。

「你进入大目付的宅子之后,想在那里做什么?」

「那还用说吗?我要痛揍千太郎的爸爸一顿,然后叫他为了栽赃给惣之助的爸爸道歉。再来嘛,嗯,我要叫他写张证明,保证不会再对惣之助的家人出手。」

「那种事情怎么可能办得到,况且,现在的状况要是被璎姬撞见……」

雪丽说到一半,厨房门口附近就传来微弱的地板嘎吱声。

雪丽与鸦天狗吓得身体僵直,大头领则面不改色地看着那个方向。

璎姬来到门口。她将双手交叠在胸前,凝视着鲤伴。平时的可爱嘴唇现在紧抿着,心里看似隐藏着某种坚强的意志。

「呃,这个嘛,不是这样的,璎姬,你先别误会……」

雪丽一边露出僵硬的笑容,一边说着。

「没、没错,璎姬夫人,鲤伴少爷只是有点激动……」

鸦天狗也在旁边慌张地开口。

虽然最近已经很少见到了,不过雪丽与鸦天狗很害怕璎姬山爆发。

璎姬张开嘴,吸了口气。两人吓得缩起身体。

「鲤伴,去战斗吧。」

璎姬如此说道。声音充满了力量。

「咦……?」

鸦天狗与雪丽愣住并眨着眼,然而,只有大头领露出浅浅的笑容。

鲤伴感到意外地询问:

「呢,妈妈你不阻止我啊……?」

接着,璎姬微笑着摇摇头。

「这不是为了朋友而战吗?你想去做正确的事情,为什么我这个做母亲的要阻止你。鲤伴,抬头挺胸去战斗吧!」

鲤伴听了母亲的话之后一时说不出话,但没多久之后……

「我知道了,妈妈!」

他奋力点头回应。

「咦,可是,你……」

雪丽小心翼翼地开口。

「那可是大目付的宅邸喔?房子里面一定

有很多部下,当中或许也有高手,平常的话,你一定会怒气冲冲阻止啊……」

「雪丽小姐,不要紧的。」

璎姬说下去,笑意也愈来愈深。

「因为,鲤伴这场初次讨伐,妖怪先生也会陪在旁边。」

「什么,他也要去?」

「是呀,因为鲤伴这次的敌人也是奴良组的敌人。对吧,妖怪先生。」

妻子将视线投射过来,大头领缓缓点头。

「是啊,况且这次纵火事件也给我们的土地神造成困扰,所以那个名叫泽村重秋的家伙也算奴良组的敌人。」

大头领讲完之后把脸转向鲤伴。

「事情就是这样。所以呢,鲤伴,这次讨伐由我率领,你在一旁仔细看我跟我的百鬼战斗。」

「咦,怎么叫我在旁边看,我也……」

大头领打断了正要回嘴的鲤伴。

「我懂,鲤伴。我并不是把你当成没用的小孩。真要说的话,这是我的特别指导喔。」

「特别……指导……?」

「对,没错。你今天就把读书写字与算术忘掉,接下来的课程,是由大头领滑瓢大人教导的『妖怪侠义道·讨伐篇』。」

「老爸……」

笑容逐渐在鲤伴脸上荡开。

「前进的目标是幕府大目付·泽村重秋的宅邸!听好罗,鲤伴,我的指导方式虽然很粗鲁,但要是你像平常那样跷课我可不饶你喔!

接下来,大宅里起了一阵小骚动,因为开始进行讨伐的准备。

负责传令的组员为了召集能出动的组长与组员们奔走着,也有组员为了准备工具而奔跑。大宅包围在一片喧嚣吵杂和热气之中,但是一点也不混乱。

四半刻(约三十分钟)之后,百鬼集结在庭院里,盾上扛着弥弥切丸的大头领站在前方,鲤伴也在他身边。

太阳西沉,时间已经来到夜晚,庭院里四处燃烧着篝火。

「大家听好了。」

大头领率先开口:

「这次讨伐的攻击对象不是妖怪的组,是幕府大目付·泽村的宅邸。你们应该已经从鸦天狗那里知道事情大概的经过了,这个名叫泽村的人,就是烧掉赤木屋附祠堂的犯人。不只如此,他还想把纵火的罪名栽赃给鲤伴朋友的爸爸,是个糟糕透顶的家伙。他毁坏土地神的祠堂、杀害好几个人类,最后还打算把罪过推给清白之人,这种家伙根本就是邪魔歪道中的邪魔歪道。因此,今晚我们将要制裁他。」

「哼,会被人类与妖怪两边怨恨,可见果然是个糟糕的家伙啊,对那种家伙一定要给他好看才行。」

庭院里其中一名组长·一目入道说着。硕大的眼珠还一边闪着锐利的视线。「没错、没错」、「不忠不义的家伙」妖怪们跟着喧哗起来。

「很好,那就在出发之前壮大一下声势吧。」

大头领说完之后,小妖怪一齐行动。

壮大声势指的就是要使用那桶放在庭园里的酒。没有参加战斗的小妖怪会将木桶里的酒倒进木酒杯,俐落地分发给百鬼。

等到全员都拿到酒杯之后,同样拿着酒杯的鸦天狗向大家说道:

「众妖怪听着,或许各位已经知道了,那就是鲤伴少爷也会在这次的讨伐同行。鲤伴少爷是第一次参与讨伐,吾等奴良组百鬼应该展现活跃的一面,打下一场漂亮的胜仗为少爷首次出征锦上添花,各位说对吗!」

鸦天狗说完之后高高举起酒杯,庭园里的百鬼也一齐呼喊着:「没错!」

大家一口气把酒喝光。

「鲤鱼少爷,您可要将父亲的战斗姿态深深记在心里喔。」

狒狒用温和的声音对鲤伴说道。

「我、我知道了。」

鲤伴的口气虽然很坚强,但声音还是有点紧张。这也无可厚非,毕竟他是第一次外出讨伐,即便以前曾经目送大头领一行妖怪气剪浩荡地从大宅出发,但今晚是自己首次加入其中。

鲤伴的表情因为紧张而僵硬,大头领轻拍了一下儿子的头,接着将脸转回众妖怪。

「出发了。」

呼喊一声之后,大头领带头走在前方,百鬼夜行跟着行动。

璎姬站在门边。

「妖怪先生,小心一点喔。」

她说着并喀嚓撞击着除厄的打火石。

大头领看着妻子的眼睛并点点头,接着说道:

「我走了。」

璎姬也以点头回应。

妻子毫无不安之色的表情,给了他无比信心。

宅邸内侧的房间里有三个人,分别是泽村重秋、千太郎与黑川信光。

林田大治郎被带往衙门的事情,已经由儿子向父亲报告,父亲与其心腹也因为能按照计划推出代罪羔羊而感到放心。

「唉呀,我一时之间还烦恼该怎么办,不过看来总算脱离危机了。」

泽村重秋说道。黑川跟着点头。

「您说得没错,衙门目前应该会严厉审问林田大治郎,所以大概不会将调查矛头指向我们,要不了多久,这件事情就会默默消失……」

「哼,还真是可怜啊,正因为是个浪人才会遇到这种倒霉事……」

「父亲大人,强者吞食弱者是天经地义的,请您不必为这种事心痛。」

千太郎说完笑了出来,父亲与心腹看见之后也发出低沉的笑声。

「呵呵,还真是不容小觎啊,看来儿子比我还更有胆量呢。」

「没错,未来真是令人期待。」

正当房间里扬起笑声时,家臣的声音忽然从纸门另一边传来。

「禀告!」

「什么事。」

泽村回应后,家臣以急迫的口吻说了下去:

「我、我们被征讨了!」

「征讨?」

「呃,不对,不晓得是不是该说被讨伐……」

「怎么回事?」

「那个,唔……」

「够了,还不快把事情讲清楚!」

尽管泽村怒斥,家臣依旧回答得模棱两可。

「就是,呃,黑道前来讨伐……」

「黑道?」

「而、而且是妖怪的黑道!」

泽村完全听不懂,于是朝儿子跟黑川投以困惑的表情。

这时,大门的方向隐约传来惨叫声。

滑瓢的畏就是神不知鬼不觉进入他人家中,不过,讨伐的时候就不是这么一回事了。

与其说穿过宅邸的门,不如说大头领以百鬼的力量破坏并进攻、来到屋子的正面大门。他当然也不会温和地开启大门,而是将门踢开、粗暴地登堂入室。泽村的家臣们听见骚动冲了出来,他对那些人说道:

「奴良组前来讨伐了!你们这群家伙给我觉悟吧!」

大头领气势惊人地宣告之后,百鬼的攻势就一口气围住房子。

「鲤伴少爷,请您不要离开我身边!」

鲤伴照着鸦天狗的话去做。现在不是可以说那种「我也要战斗」的状况了。四处扬起的怒吼与哀号就近在身边,刀剑的声音与火花也开始四射。

接连攻击过来的泽村家臣们不愧是训练有素的强壮武士,但百鬼的畏正侵蚀着大目付的宅邸,完全不把他们的剑放在眼里。

鲤伴第一次近距离目睹百鬼的强大力量,眼前光景远远超过了他的想像。

一目人道豪迈挥舞的剑闪着亮光、狒狒在刀剑缝隙间疾驰、元兴寺的锐利指甲画出了一道道光的轨迹,无法再战斗的家臣们有如破布般堆在他们身后。

组长之外的各组员力量也非同小可。有的拥有巨大身体、有的手长脚长、有的持物品打斗、有的幻化成野兽模样战斗、有的集结成群攻击,他们各自发动的畏,让敌人无法靠近;各个畏化作厚墙,击溃了泽村的家臣们。

鸦天狗也一边保护着鲤伴,一边俐落挥动着装置在锡杖里的剑。虽然他的身体比较小,剑势却十分凌厉,只不过挥了一、两次剑,对方的武士们就弄掉了手上的剑,纷纷向后倒去。

不过,最厉害的果然是父亲·大头领。

他用明镜止水闪开敌人的刀,再以弥弥切丸反击,然后不断重复闪开、反击、闪开、反击的招数。面对想成群结队包围的家伙,他就拿出酒杯使出明镜止水——樱,用大圈火焰将敌人弹开。大头领的前方没有任何敌人,强大的力量无人能出其右。

——老爸真强……

鲤伴不禁这么想。

那个常常被妈妈责骂、与妖怪同伴互开玩笑的散漫父亲模样,与现在眼前的父亲无法重叠在一起。无人能敌、气势惊人、有如力量化身的大头领正不断朝屋子深处进击。

——这就是,百鬼夜行之主……

鲤伴凝视着父亲强壮且豪侠的背影,在心里喃喃自语。百鬼就是迷上并憧憬那个背影吧。

被初次参与的讨伐气势震慑的心情,不知何时从鲤伴心里消失了。

——总有一天,我也……

鲤伴心中涌出一股激动的情感。

大头领没多久就抵达屋子最内侧,鲤伴也在鸦天狗的保护之

下进入那间房间。

那里有两个大人与一个小孩。小孩就是泽村千太郎,两个大人之中,穿着豪华和服的人一定是大目付·泽村重秋,剩下另一人大概是家臣里大将地位的人吧。

泽村重秋背靠着壁龛,苍白的脸上汗水直流,儿子千太郎也跟父亲一样惨白着脸。唯独身为家臣的那名男子露出僵硬表情,同时握着刀柄、朝这里投以锐利的视线。

「幕府大目付·泽村重秋!你这个陷害清白之人、践踏平民幸福生活的恶棍!我滑瓢大人现在就要制裁你!给我觉悟!」

大头领说完之后重新拿起弥弥切丸,结果……

「黑、黑川!」

泽村尖声叫道。

被称为黑川的家臣男子迅速拔刀,向前跨出一步。

「哼,黑川是曾经学过十文字流的剑客,你们别想活着离开!」

泽村扶着壁翕前方的柱子,满脸汗水地说。

鲤伴不清楚十文字流是个怎样的流派,不过黑川身上发出的气势的确非常惊人。

「老爸……」

鲤伴发出紧张的声音。

然而,大头领十分冷静。他扬起笑容盯着黑川并开口:

「鲤伴,你的明镜止水很厉害,不过啊……滑瓢还有这种本领喔,你仔细看着。」

下一刻,黑川吼叫着攻击过来。大头领被他用刀从左肩往下砍,身体变成两半、斜斜地被劈开。

泽村在这瞬间发出「哇哈!」的欢呼声,鲤伴高喊着:「老爸!」

就在下一秒钟,大头领被劈开的身体溶化在空气里。

「被斩开的是镜像,也就是映照在水面的月亮——鲤伴,你要好好记住,这就是镜花水月。」

「——!」

接在声音之后,大头领的本体出现在离原位旁边约一个柱子远的位置。

正当黑川要把身体转过来的时候,弥弥切丸挥了下来。

眼前没有溅起血花,因为弥弥切丸是一把斩杀妖怪的刀。黑川只因为被刀身砍到的冲击就当场倒下、失去意识。

大头领静静调整呼吸、解除防御姿势之后,把脸转向儿子。

「嗯,大概就是这样。能够使用这项本领的话,会很方便喔。」

他说完之后,鲤伴就像平时常常做的那样闭上单边眼睛。

「老爸……别吓我啦。」

鲤伴呼了口气,接着微微露出笑脸。

「那么……」大头领边说边将弥弥切丸收回刀鞘,转向泽村父子。

「你们依赖的剑客已经变成这种下场,你们也要拔刀吗?假如你们有与我对抗的觉悟,我也愿意当你们的对手。」

大目付与儿子挤在壁盒前面发抖。

「我、我们不敢……」

重秋说道。

「对、对不起……」

千太郎说道。

「是吗?既然如此,你们就仔细听清楚我现在要说的话,懂了吗?立刻将林田大治郎从牢里放出来,然后不准接近林田的家人,要是敢耍什么花招……」

大头领稍停了一下。

泽村父子吞了一口口水。

「奴良组百鬼夜行将会以更胜于今晚的畏来制裁你们!懂了吗!」

「是……是的!」

泽村父子一同高声地回应。滑瓢父子看到这个场景之后相视而笑。

这次讨伐差不多来到尾声了。

后来,泽村重秋火速派人前往衙门。以大目付的权限释放了被关在牢里的林田大治郎。衙门完全不懂大目付为何突然对这种幕府高层不可能感兴趣的街坊纵火事件下达命令,不过那种疑惑与奴良组无关。

接着,这场讨伐行动两天后,泽村家受到闭门思过的处罚。有人向那位泽村重秋想杀害的老中密告暗杀计划,而这个密告当然是奴良组安排的。尽管泽村家目前遭到的处罚是闭门思过,但之后绝对会受到更严厉的处分。

十一

父亲大治郎被衙门释放的五天后,惣之助一家人整理好行李,准备回到位于奥州的故乡。既证明了清白,也顺利安排好新的工作,这是一趟通往幸福的旅程。

鲤伴独自前往街道出入口,准备目送做好旅行准备的林田家一行人离开。

林田大治郎与妻子打心底感谢奴良组的搭救,他们握着鲤伴的手,不停道谢。

终于来到分离的时刻,鲤伴对惣之助说道:

「惣之助,你要保重。」

「嗯,鲤伴你也是。」

「你要向你爸爸学习,成为一名出色的武士喔。」

「嗯,鲤伴你也要当上出色的第二代喔。」

「那是当然的。」

「鲤伴……」

惣之助说到一半微微低下头,嘴唇轻轻颤抖着。

「再会了。」

「嗯,再会了。」

鲤伴也点点头。

惣之助一家人迈开了脚步,直到他们消失在道路另一端为止,鲤伴都站在原地。

大头领在缘廊保养弥弥切丸的时候,听见远方传来鸦天狗的声音。

「鲤伴少爷,您又使出那招了!」

这是大头领也听过很多次的话。

「那两个家伙还真不听劝……」

大头领举起长刀对着阳光,这时鲤伴跑进了庭院。看来他似乎想穿过庭院逃去屋外。

「你又开溜了?」

大头领开口。

「因为上课很无聊啊,」

鲫伴回答。

鸦天狗这时以惊人的速度飞过来。

「鲤伴少爷,今天我绝对不会让您逃跑!」

「哇!」

鲤伴叫了一声并再度往前冲。但是,鸦天狗今天的气势跟平常不同。

「情势所逼啊,鲤伴少爷,失礼了!」

鸦天狗说完之后就把手里的鍚杖往鲤伴脚边丢去。

唰一声抛出去的鍚杖漂亮地刺进鲤伴两脚中间插在庭院里。眼看着鲤伴就要往前扑倒,但下一瞬间,他的身体竟然溶化在空气里。

「什么!?」

鸦天狗叫出来。

——哦。

大头领瞪大双眼。

鲤伴正在距离幻影溶化之处稍远的地方调皮笑着。

「这招如何?」

这句话似乎是对父亲说的。

「你很行嘛。什么时候学会的?」

大头领笑着询问。鲤伴一边发出「嘿嘿」的笑声,一边搓着鼻子下方。

「我试着模仿看看,结果就不小心成功了。」

「不小心成功吗?你还真是个早熟的家伙。」

「唉呀,真是前途无量的第二代呀。」

鸦天狗跟着露出感慨的模样,不过他马上回神说道:

「但是我照样要请您读书喔!」

「就说我不要上课了啊——」

鲤伴吐出舌头然后跑走,鸦天狗叫着:「鲤伴少爷请留步!」追在后头。

听着声音远离的同时,大头领将视线落在弥弥切丸上。

——那家伙终于也学会镜花水月了啊……

他心想,这么一来,将这把长刀让给那家伙的日子或许也快来临了。

但是,他并不感到寂寞。任何父母看到孩子的成长都会感到高兴。

——这没什么,松开长刀之后就握住钓竿吧。

与狒狒一同在河边悠闲垂钓的日子应该也不坏。大头领一边想,一边露出微笑。

妖怪先生,茶泡好罗——这时,璎姬的声音从后方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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