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各位所知的,宫司大人从昨夜就出差去了。」
薰子的声音在早晨的神社中响起。
在薰子面前,音矢、风花、小梅以及斋四人并排坐着。
「宫司大人不在的期间,我就是苇原神社的负责人。」
话说到这里,薰子反握竹扫帚的柄,将它往地下一插。
「我绝不允许平常那样的胡闹!」
她似乎十分有干劲,连飞下来要吃早餐的麻雀与鸽子都被她的声音给吓飞。
「薰子小姐,你不用那么卖力也没关系吧,反正爷爷很快就会回来了……」
「音矢你听好了,身为下任宫司的你要是这种表现,以下省略。」
「什么以下省略啊?」
「因为其他想说的话像山那么多,你想要我不省略,全部说出来吗?」
「对不起。」
音矢心想,才不过出差几天,用不着那么紧张吧。
而且薰子最近的说教本来就已经很频繁,让音矢感到头痛,要是她更加卖力,那根本没办法放松休息了啊。
与薰子开朗的表情形成对比,音矢的心情失落沮丧。
「——所以在宫司大人不在的期间,我们也是要努力练习,为有事的时候做准备。」
「喔~~」
风花受到薰子的演说鼓舞,只见她高举拳头大声吆喝。另一方面,小梅不知道有什么想法,只见她用毛笔在标语牌上写字。
『打倒祸津神!现在正是纠举之时!正义没有休息的时间!』
这是神职的选举还是什么吗?
「早安!我说小梅小姐啊,我觉得『正义没有休息的时间!』有点落伍耶,你想想看,念起来不好听吧?而且不好念啊。」
「正义没有休息的时间……啊,真的耶,念起来不顺口呢。」
「没错吧?所以我觉得这里还是该改一改啊。」
连来参加早晨练习的真那实也一起瞎起哄,音矢不禁抱头苦恼。
这可不是在想歌词啊,再说也不懂为什么需要标语牌?更何况标语牌是要举给谁看啊?祸津神应该不会听从你们示威啊。
「很好,各位都很有干劲。」
看到巫女们与真那实的样子,斋也像是受到煽动,只见她紧闭着嘴唇。
斋目前才果敢实行离家出走,却因为和兔贵子一起返家,结果苇原家的成员没有一个人有『斋离家出走了』这种认知。
在斋返家的那晚,一家团聚之后,音矢才终于得以吃晚饭,薰子则只是叨叨絮絮地对她说教『不可以那么晚还在外走动』而已,小梅则是笑着说『肚子饿了吧』然后替她装了一大碗饭,至于风花则是『什么时后回来的啊?啊!该不会是去不良的夜游?』如此开她玩笑。
然而如同音矢与巫女们一如往常,斋的烦恼也依然没有解决。
采取离家出走这种行动,对于保守的斋而言,已经是一件革命性的大事了。尽管离家出走本身是以失败告终,不过斋还是有得到一些收获,而收获反映在哪里,目前她本身也还不知情。
接着随之而来的就是听说弦而要出差,而巫女们一个个看起来都很有精神。
「喂!那边的!音矢!你在发什么呆啊!」
「咦?不,我并没有发呆啊……」
「我们等一下就要进行早晨的御神乐练习耶!而你那是什么样子?看起来就无精打采起床翘发,神乐主若是戴了个公鸡的鸡冠在头上,大家也很难认真练习吧?」
光只是站在那里就被骂到臭头,然而翘发很严重是事实,因此音矢也无法反驳。
话说回来,自己的翘发看起来有那么蠢吗?音矢用手按住头,但是手一放开,头发又立刻回到原状,因此他很快就放弃了。
「那么全员各自准备负责的乐器!神乐主则是快去整理头发!」
「……好啦、好啦。」
「回答一次就好!」
「风花啊,你不用模仿薰子小姐啦,被音响这样一叫可不好受。」
没办法,大家都那么认真,看来只能到手水舍用水弄直头发,于是音矢无精打采地走下石阶。
「在神乐主回来之前,各自调好音!」
「是~~!」
在薰子一声号令之下,巫女们与真那实开始各自替自己的乐器调音。
「那么我就练舞……」
斋也不想输给她们,开始缓缓起舞。
「……咦?」
弄直头发回来的音矢看见斋的舞,蓦地感到一股异样感,他用湿毛巾按着头发,同时注视斋的舞蹈。
「是我多心了吗?」
尽管还是如往常般优雅,斋的舞看起来却似乎没什么活力。
音矢察觉到的异样感就是这一点,但是音矢身为神乐主,对舞蹈并不熟悉。
——唔〡怎么韵律感好像不太好。
由于那只是暧昧含糊的差异,音矢心想应该不需要对舞蹈专家的斋提出建议,因此便将话吞回去了。
「一、二、三……」
斋华丽地挥动着扇子,尽管她对于无法像往常般舞动的自己感到焦虑,可是却心想着自己非跳不可,因此而拼命持续着练习,而那只是平时自己的延长,并没有让她感受到什么特别的预兆。
然而也有部分变化是清楚可见的,事情就发生在音矢前往流行音乐社社办的途中。
「喂〡斋你怎么了?怎么拿着书包呢?」
走出教室相遇的音矢和豪铁,在走廊碰巧撞见正往社办相反方向前进的斋。
「啊……」
小声惊呼一声,斋像是吓了一跳般停下脚步。
豪铁见到那样的斋,立刻浮现困惑的表情。
「啊……那个,我想练习舞蹈,所以今天打算直接回家。」
斋只是朝豪铁轻轻点头打招呼,然后便向音矢如此说道。
「是吗?可是今天要针对暑假表演进行讨论耶。」
「很抱歉,音矢先生,关于那件事,等您回家后我会前去请教。」
「是吗?那就这样吧。」
对于匆忙赶着回家的斋,音矢显得纳闷;另一方面一暴铁也无法可想,只能注视着斋。
「那么我先告辞了,音矢先生。」
斋一鞠躬,然后偷看了豪铁一眼。
豪铁无法直视斋的脸,不自觉地就移开了目光。
「我告辞了,加持学长。」
以细如蚊鸣的声音说完后,斋便从走廊快步离去。
「只要稍微去社办露个脸就好了嘛。」
「应该就像她说的,她想练舞吧。」
「唔〡我感觉斋的舞步不太顺,或许她就是在意这个吧。」
音矢说这话并没有其他意思,可是正因为豪铁对斋的心情有某种程度的了解,因此间言不由得心情复杂。
——你以为是谁害小斋跳舞失常的啊!
尽管很想这么说,可是这样一来,连不想让音矢知道的秘密对话可能都会曝光,于是豪铁又将话吞了回去。
就这样过了数目。
「小斋是怎么了呀?」
来到社办的真那实一面倒茶,一面询问音矢。
「什么怎么了?」
「小斋她说要练习舞蹈,这几天都没来呀。虽然她之前就十分勤于练习,可是这种事以前有过吗?」
「是啊,以前确实没有专注到这种地步。」
「总觉得啊,过去她总是和音矢黏在一起,所以现在看到她一个人,就会让人感到很在意呢。」
对真那实来说,能不被斋独占音矢是件值得高兴的事,但她却无法率直地感到喜悦,好对手应该要像个劲敌般时常君临在自己之上,不然她心里就会莫名的不舒服,大概就是这样的感觉吧。
「关于这件事我也很在意,所以问过她了。」
「然后呢?那孩子怎么说?」
「嗯,她说因为练习不足,舞才会跳不好,所以她要专心练习。」
音矢总觉得像是被斋疏远了一般,但斋说要练习舞蹈,他既无话可回,也无法继续追究下去,再说音矢身为神乐主,对音乐具有绝对的才能,因此纵使并不是有具体的掌握,他也感觉得出斋跳舞的状况并不好。
「喂,阿音,你觉得小斋说的是真话吗?」
「嗯,我觉得是真话,因为斋是不会说谎的。」
纵然音矢并非打从心底这么想,目前却只能如此回答。
「是吗……那就好。」
看到豪铁失魂落魄的样子,音矢与真那实都感到不解。
「加持,你和大内之间有发生什么事吗?」
只有正在擦拭吉他的王子察觉豪铁的变化。
「笨、笨蛋!我和小斋之间怎么可能有什么嘛!」
「哦,恼羞成怒就更可疑了。」
「啰嗦!你只要去和那个叫美莉还是莎莉的,两个人卿卿我我就好了!」
一豪铁假装是在调整踏板,整个人缩在鼓架内。
事实上,豪铁认为王子的话正中问题核心。
斋之所以会不来社团,加强舞蹈的练习或
许只不过是藉口,真正原因其实是不想和自己见面吧。
豪铁看到斋流泪,一时冲动就向她告白了,经过一段时日他才发现自己犯下重大错误。
他对斋的告白当然没有一句假话。
可是那个时机实在太糟了。
那简直就像当斋正为音矢烦恼的时候,却对她说也为我烦恼吧。
豪铁心上一直惦记着这件事,想到是不是因此让斋更加难过了,他的胸口就像要炸裂般,好几天都睡不着觉。
事实上他已经四天没睡了,但豪铁的身体健康过了头,并没有显现出疲劳的样子,因此这件事谁也没注意到。
他根本不在乎自己的身体状况,过去他将收藏的色情录影带转录成DVD的时候,曾经整整两个礼拜不眠不休,眼睛不断盯着画面(其实根本没必要看着画面)。
就算再失眠十天,应该也没有大碍吧。
比起自己的失眠,豪铁更担心斋。
话说出口便收不回来。
即使如此豪铁还是想告诉她,不用考虑我的事了。
他想减轻自己带给她的烦恼。
尽管豪铁想找机会向斋道歉,斋却完全回避——虽然这只是他自己单方面这么认为——还因此而感到心痛。
「总觉得大家都有点怪怪的呢。」
王子抱着吉他,语气像哼歌般说道。
「什么嘛,是哪里怪了?王子。」
「这个啊,比如说大内吧,她感觉像是将自己封闭起来似的。」
你才自闭呢,尽管真那实想这样回他,不过想到斋最近的表现,她也觉得王子说的话或许正确。
「还有苇原,该说是脚不像踏在地上吗?并不是说得意到飞起来啦,就是像云一样飘渺,让人捉摸不定。」
「欸欸,有吗?」
「有啊。」
被他这样赌定断言,音矢心情变得有些不愉快。
可是,真那实与豪铁却同意王子提出的这点。
自己被说会不以为然,换成他人的事就能认同,这也是人之常情。
「来栖则像只想要向日葵种子而拼命转动滑车的黄金鼠,连我在旁边看了都觉得累。」
「你、你很啰唆耶!我安静听你讲,你却像个言词恶毒的占卜老太婆,说得这么肆无忌惮啊!」
王子说的话正中红心,真那实虽像个小孩般鼓着脸颊抗议,却因为对方说得太对,反驳也只是更加空虚而已,因此态度就没有像平常那样强势了。
「加持则是心不在焉的感觉,你可是和尚耶,静下心来吧。」
「可恶!真太郎你这家伙居然敢大放厥词!再说,我还不是和尚,只是一介健全的高中生啦!」
「健全啊……现在的加持看起来有点不健全啊。」
「唔呣呣……」
无法反驳的不只豪铁一人。
真那实与音矢也被戳中痛处,但是他们没有正面与王子争论的心力,单方面的被数落也让人不爽。
而且同样的话若是出自沉稳的大人口中,那么他们或许还会多少承认,偏偏对方却是『活在世上对不起大家』的真太郎。
突然被这个只会与吉他交谈的人大肆批评,却又句句说中而无法辩解,总之这让他们非常泄气。
「好了啦,别那么慌张,冷静下来看看周围吧。」
最不想被王子说的一句话一让真矢、真那实上豪铁三人哑口无言,意外的黑马王子真太郎,真不能小看他。
话虽如此,他们并没有什么解决的方法。
「算了,反正跟我没什么关系,练习练习。」
结果这一天,他们便在意兴阑珊的练习中度过。
就在音矢等人为王子的话情绪低落,沉默不语的时候。
在一间巨大神社的会客室中,出差来此的弦而此时端坐在一群并排而坐的宫司、祢宜(注7)面前。
列位的宫司、祢宜,分别是教派神道、民间神道、阴阳道神道等不同流派神社的神官,他们本来各别属于不同神社,却为了某个目的而聚集在此。
「苇原宫司,神乐主的那件事怎么样了?请您今天一定要告诉我们您的想法,在这几天的时间里,您这样沉默不语根本就谈不成事情。」
放下缕绸缘(注8)的隔板后,传来稳重且尖锐的声音。
那是这间巨大神社的宫司,也就是统领日本神社的男人之音。
「关于那件事,我目前只能说请再宽限时日。」
听了弦而的回答,列位的神官们起了一阵喧哗。
「隔了这么多天终于开口,却只是一句叫我们再等?」
「苇原宫司,自从失去上代神乐主之后,你以为我们等多少年了?」
「已经十七年了吧?啊,是十八年吗?这段期间祸津神迷惑了多少人心,苇原宫司该不会忘了吧?」
像是不满意弦而之言,神官们陆续起而谴责。
※注7:神社的神职名称,职位在宫司之下。
※注8:以缥绸锦为边缘布的榻榻米,皇室、神社所用的高级榻榻米。
然而弦而直直注视着隔板,不回答任何人的问题。
只是沉默接受责骂。
那是他所能表现出的最大诚意了。
他对面的男人开口说道:
「苇原宫司,时至今日你还要我们等待,我想听听你的理由。」
隔板对面传来了声音。
「没有理由。」
弦而的无礼言行,让神官们听了脸部血色尽失。能用这种口气对隔板对面的人说话,大概也只有弦而一人了吧。
「没有理由……?」
「正是。」
听到这个回答,神官们开始骚动。
在音矢父亲之后,被认定为神乐主的神官仅有一人。
那段期间也多次与现身的祸津神发生战斗,许多神官都陆续在战斗中丧命。
而身为正统继承人的音矢,也备受期待能成为决定人类未来的战力。
隔板对面的人物做下如此判断,已是十五年前的事了。这也说明年幼的音矢,身上就是存有那样优秀的素质。
现在却说音矢没有成为神乐主的理由。
那样的回答不可能被接纳。
此时沉默笼罩的房间中,一道具有威严的声音响起。
「苇原宫司,能请你解释此话的意含吗?」
「是大内家的……」
这时,弦而才初次与隔板后之外的人交谈。
「吾家为了神乐主,特别献上受过严格锻练,可说是吾家至宝的女儿作为舞者,您却还说要等待吗?」
「大内宫司,关于这件事我很感激您。」
与弦而对话的人,就是属于斋本家的人物。只见那名身穿狩衣的美女外表年轻,看起来年纪甚至尚在妙龄。
弦而深深低下头,却没有多说一句,周围的神职人员则是盛气凌人地跟着表示:
「苇原宫司,大内宫司所言极是。」
「没错,我等为了新神乐主的栽培也是竭尽心力。」
「苇原神社得以存在都是靠我等援助,你该不会忘了吧?」
神官们一个接着一个谴责弦而。
弦而则是心甘情愿地接受责骂。
他的眼睛没有看向任何人,只是一迳地注视着隔板。
就算是与斋本家的大内宫司谈话时,弦而也是注视着隔板说话。
「对于现今世局的情势,我想您应该也有所了解,散布全国的祸津神正逐渐扩大其势力,您该知道悬疑难解的事件多半都是祸津神所为。」
大内宫司就像是要安抚其他神官似的,开始对弦而说道。
弦而则是正襟危坐地答道:
「当然知道。」
「全国神社都期盼新的神乐主,这您也明白吗?」
「当然。」
「那么是不是应该尽早确立神乐主,让世局安定下来呢?」
「当然。」
弦而简洁地回答。
「苇原宫司,能请你说明神乐主目前的情况吗?」
听到隔板后传来声音,原本吵闹的神官都安静了下来。
「音矢他——神乐主候补人对于他目前身处的状况尚感迷惑。」
「迷惑……此话怎讲?」
「神乐主候补人终于发现二受到强制而为与自己选择去做,两者有所差异……但是对此却还没有明确理解。」
弦而以平静又有威严的态度说道。
「也就是说,神乐主候补人还没自己选择成为神乐主啰?」
「是的,自己选择成为神乐主的理由,音矢如今正是在摸索之中。」
听到弦而的回答,神官们纷纷发出不耐的叹息。
那反应明显是讥肖,但弦而刻意无视,面向隔板等待对方回答。
「是这样啊。虽然我想这个问题应该不用我多间,不过苇原宫司,」
「…………」
「不只是大内家,现场在座全员都自愿做出某些牺牲以支持神乐主,这你应该十分清楚才是。」
「那是当然。」
「很好,那么继承人有说,他还没做好足以回报那些牺牲的觉悟?」
「一句话也没说。」
弦而并不辩解,只是闭上双眼。
两人的对话在寂静的大厅中回响。
弦而比谁都了解在场神官们的心声。
在场全员与其有关系之人,都作出了各式各样的牺牲。就如同大内家献出了斋一般,他们都是抱着不惜一死的觉悟,挺身与祸津神战斗,保护这个大地至今。
而那总是以苇原家的神乐主为中心。
若是没有神乐主所演奏的『镇魂响音』,是无法与祸津神作战的。
以分家程度的灵力并不足以胜任神乐主,这一点在过去诸多惨剧就已得到证明。
正统神乐主——也就是音矢的灵力、精神力、技术这些,若不是每一样都完备,那么今后牺牲仍将继续增加。
「……我对响一郎的事情,到现在都还懊悔不已。」
听到从弦而口中说出的这个名字,原本骚动的神官们都闭上了嘴。
苇原响一郎。
那是音矢父亲的名字。
若是仓促拥立还不成熟的音矢成为神乐主,那么只会让十八年前发生的那件事,失去苇原响一郎这位稀世神乐主的那次惨剧再度重演而已。
「神乐主是关键,正因为如此,身为关键必须要有觉悟……这件事是响一郎让我有了深切的体认。」
已经不能再失败了,音矢的死会让尚未留下子孙的苇原家血统断绝,考虑到这一点,到时损失将更甚其父亲。
在财政方面援助苇原神社的神官,或是为收拾与祸津神战斗所引起的混乱而出力的神官,他们都有不能忽视的贡献,而且并不只限于神事或灵异方面的处置,有时必须对媒体、甚至是政府做情报操作。
正因为不能让那些人的鲜血白流一滴,弦而面对神官们的冷嘲热讽也是默默承受。
「苇原宫司,那么你的结论就是要等到神乐主白行选择成为神乐主啰?」
「如果强制他,很有可能让至今的努力都付诸流水,还请各位谅解。」
「……关于这件事,目前再讨论下去也没用,可是望您切记,时间已经不多,而且就连这段时间,也是建筑在某个被祸津神伤害的人所流的血上。」
「我会铭记在心。」
弦而深深行了一个礼,然后转而面对默不作声的神官们。
接着他低下头,头几乎快贴到擦得光亮的地板。
「拜托各位宽限一些时日,也请各位见谅,至于孙子的过失,有朝一日如有需要,我这身老骨会作为最初的挡箭牌。」
只听见弦而的声音回荡在宁静的大厅中。
神乐主中拥有最长在职时间的这名稀世英雄,他说出的话没有一个人可以反驳。
而正当这场会议正在某处举行时,音矢则是躺在自己房间的床上。
「呼,气势还真吓人。」
由于受弦而交付留守任务的薰子气势高涨,御神乐的练习比平常还要严苛,而练习时间也一天比一天长,薰子的说教比例也增加,这样难怪会累了。
到了学校又有流行音乐社的练习,为了准备计划中的演唱会,他们需要适应改编过的乐曲,因此每天都猛烈地进行练习。
再加上期末考即将到来,课业方面也是相当忙碌,音矢终于陷入绝境。
「呼,好累啊……」
夜晚的练习结束后,音矢眺望窗外的景色叹了一口气。
即使是练习结束的现在,仍然能够听见薰子在对谁说教的声音,音矢就算待在房间也静不下来。
音矢为了转换心情而将手伸向吉他,不过立刻又改变主意站起身。
「稍微去呼吸一下外面的空气吧。」
就在他准备出门的时候,微风吹进房内,传来了一阵风铃声。
听到那温柔又清凉的铃声,音矢瞬间停下了脚步,但是待在这里让他有窒息的感觉,偶尔也想一个人静一静,这样的冲动让音矢又跨出脚步。
在可以眺望城镇的石阶上,音矢深呼吸了一口,随后便步伐轻快地跑下阶梯。
由于每天都往返石阶无数次,因此就算在夜里,他的脚步也不会踩偏石阶,只要有月光及雪洞(注9)的灯光,要下阶梯是轻而易举的事。
「音矢先生……」
斋以复杂的表情看着那样的音矢,当然音矢对此一无所知。
最近斋整天都忙着练舞,和与音矢在一起的时间相比,她和巫女们一起度过的时间比较多。为了尽量保持心情平静,这样比较好,只要和音矢在一起,斋她的心就会骚动不安,无法平静下来。
就算明白到这一点,对于为什么与音矢在一起就会心神骚动,斋则是刻意不去思考这个问题。
※注9:日本照明设备的一种,外层覆上纸制灯罩,内侧有灯座收纳蜡烛,其下有柄支撑的立式座灯。
——比起与音矢先生在一起,现在我该做的是专心练习,矫正紊乱的舞蹈。
这样心情一定就会平静下来,即使与音矢先生在一起,也不会被奇怪的感觉困扰,斋就是抱持这样的想法。
也因为这个念头,才使斋故意与音矢保持距离,然而就是这样所带来的寂寞,才会让她的心更加混乱,但她没有察觉到在自己水面下的情感。
当音矢的身影没入黑暗消失之后,斋也随着衣袖摩擦的声音返回主屋。
而迎接斋的,只有发出温柔音色的那串风铃而已。
「夜晚的空气意外舒服呢。」
音矢独自一人走在夜晚街上,他避开人潮较多的繁华街道,走在宁静的住宅区中。这里在数年前还是一片田园风景,不过随着站前地段的开发,使得农地变更为住宅地,因此规模虽小,却开始发展成邻近地区的住宅社区。
然而,这里是乡下小镇的事实并未改变。
走了数百公尺便离开住宅区,除了干线道路之外,其他道路都是久久才会有一辆车通过的小路,从繁华街上的流行发型沙龙到传统的理发店,城镇风貌的转变对身为当地居民的音矢而言,感觉就像经过时光隧道,从现代回到过去一样,这让他觉得相当有趣。
「哦~~这间店还在啊。」
音矢发现了小时后弦而曾带他来买过东西的糕饼店,从小学到高中的这段期间,由于这家店位置是在与学校相反的方向,因此他已经有数年没走过这条巷子了。
狭窄的道路上有着被搁置的三轮车,以及晒了就忘记收的运动鞋,类似这些东西散落在巷道各处,由于这是没有车子会经过的小路,所以更可以贴近人们的生活。
「……还有在营业吗?」
糕饼店正面嵌有木制门窗的店容,让音矢十分怀念,不由自主看到入神。
因为现在时间已晚,店家已经休息,但从木制门窗的缝隙隐约可见微弱灯光透出。
一走近便可闻到糕饼店特有的味道,夹杂着附近生活起居的气味飘来。
「哇,真怀念,以前常在这里买零食和玩具呢。」
尽管音矢对糕饼店及街景感到怀念,但他现在才高中生,说怀念其实也不是那么遥远的往事,仅仅是数年前的记忆而已。
音矢并不是在伤春悲秋,这种雀跃的心情,就像是与小学时转学的同班同学久别重逢,那种令人兴奋的怀念感。
「哈哈哈哈,现在是怀念过去的时候吗?」
意外被人搭话,音矢惊讶地眨了眨眼。
「……咦?」
朝声音来源望去,一名帽子戴到遮住眼睛的男子,正面对音矢站在那儿。
「你这样缅怀过去好吗?」
「那个,请问您是哪位?」
对这名无理搭话的男人,音矢还是很有礼貌地问道。因为就算是音矢不认识的人,对方也有可能是神社的信众或有关系的人,这是常有的事。
「我只是个可疑的饰品商人啦,但这是微不足道的小事,苇原音矢同学。」
男人忍住笑,从正面看着音矢的脸说道。
音矢虽然觉得对方奇怪,但对方看来似乎认识自己,因此也不能随便敷衍了事。
「呃,那个……请问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也不知道呢,我原则是有事会搭讪,没事也会搭讪。」
「啊、啊哈哈……」
根本答非所问。音矢心想,这个人该不会喝醉了吧?可是既然知道自己的名字,那么很可能是与神社有关的人物吧。
就在音矢困惑的时候,男人的脚在地上发出拖行般的声响,朝音矢走近。
「怀念有什么用?局限在过去有什么意义吗?」
男子再度发问。对音矢来说,他的话根本莫名其妙。
「呃,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不明白我的意思?你说的话才奇怪呢。」
听到男子的回答,音矢越来越不耐烦了。
就算是喝醉酒也太过分了,对与神社有关系者不能做出失礼的举动,但是音矢判断尽早适当结束对话离开比较好。
「那个啊,如果您找我有事,就请直说
吧。」
音矢稍微加强语气,转身面对那名男人。
男人瞥了音矢一眼,终于放声笑了出来。
「有什么好笑的?若是没事我就要先走一步了。」
即使是个性温厚,又主张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音矢,这时面对男人的嘲讽也不禁难掩脸上的不快。
「啊哈哈哈哈!好笑呀!没有比这更好笑的事了!」
「到底什么事好笑?」
「对于自己的事,你什么都不了解啊。你就脚踏实地,静下来好好想想如何?」
「……咦?」
听了从男人口中说出的话,音矢瞬间吓了一跳。
那与目前在流行音乐社社办里,王子所指责的几乎一模一样。
「你是什么意思?」
突然受到出乎意料的指责,音矢不禁追问着那名男人。被王子说了却无法反驳、让他感到十分不甘心的话,如今又再一次听到,而且还是出自初次见面的陌生男人之口,他怎么样都咽不下这口气。
「问我是什么意思?你真的是什么都不知道呢,啊哈哈哈。」
男人的笑声让音矢越来越火大。
话虽如此,谨慎的音矢并不打算把事情闹大。
「你要说别人,至少该提出一些根据吧?你似乎认识我,但是我可不认识你啊。」
男人听了音矢说的话,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不认识!没想到你会说不认识我啊?啊哈哈哈哈哈Ⅱ有趣的家伙,真是太有趣了!」
男人听了音矢的问题狂笑不已。
「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被人耍成这样,就连音矢也无法默不作声了。
「突然找我搭话,尽说些莫名其妙的话,然后以此取笑我,这样做很好玩吗!」
由于对方是大人,因此音矢说话还算客气,不过他已被满腹的怒气与气愤冲昏头了
「哈哈,生气了吗?哦,原来你也会生气啊?」
男人还是只讥笑音矢,对话完全无法成立。
看到男人那个样子,音矢开始觉得为此生气真蠢,这个男人一定是醉得很厉害,跟酒醉的人一般见识也是枉然,他心里宁可这么想。
「算了,既然没事我要走了。」
尽管还是一肚子怒气,但他不想让自己更不愉快。
就在擦身而过之际,男人用小声却可清晰听见的音量说道:
「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不知道自己是谁,甚至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你说什么!?」
音矢怒气上升,立刻语气激动地回过头。
可是……
「……咦?」
原本站在那里的男人忽然消失无踪。
那里是狭窄的小巷子,道路两旁都被民家的木墙所隔,音矢视线所及之处并没有可躲藏的地方,而且离大马路也有相当一段距离。
从他说话到音矢回头只有一瞬间,要从这里消失是不可能的事。
「刚才那到底是……」
音矢甚至忘记愤怒,当他正感到茫然的时候,头上路灯的灯泡突然趴地一声熄灭。
四周变得一片黑暗,音矢却仍旧呆立在原地。
不知何时紧握的手,掌心冒出了汗水。
音矢回到家后,由于肉体与精神皆精疲力尽,他在默默吃过晚餐后便立刻就寝。
有些不圆满的月亮沉入群山之间,天色已明。
「来,今天也努力练习吧!」
这几天几乎已经成为日课般,薰子充满气势的声音在境内回响。
经过数目来的学习,麻雀与鸽子好像都已不飞下来神社境内觅食,全部都搬迁到某个地方去了。
一豪铁家寺庙里的小沙弥们由于这个原因,每天早上都要辛苦的喂食麻雀、清扫它们的粪便,而这件事苇原神社没有一个人知情。
一大早,真那实便赶来参加早晨练习,他们就像平常一样,进行以音矢为神乐主的御神乐训练。
另一方面,斋则是仍为了舞蹈的不顺而烦恼,御神乐的练习越是顺利,她就越担心自己会拖累众人而感到焦虑,而又因此让舞蹈更不顺利,陷入了如此的恶性循环之中。
「呼,最近的练习感觉很充实呢。」
「真的呢,和以前有些不同了。」
早晨练习结束之后,巫女们微微流了些汗,却是以清爽的表情互相肯定。身穿巫女服装的真那实,也对练习的成果感到喜悦。
「大家的演奏都有进步了。」
脱下乌帽子的音矢,佩服地对薰子说道。
「是呀,我也很吃惊呢。」
薰子笑嘻嘻地回应,风花、小梅也露出同样的笑容。
然而只有斋一人心情跌至谷底,过去跳完舞之后,从来没有一次心情像现在这么差。
自从她懂事以来,每一天都接受严格的磨练,而每当学会一个舞蹈动作,她都会感到万分地喜悦。
舞蹈就是斋的一切。
如今无法跳好舞的斋,心中充满强烈的失落感。
能留在音矢身边,也是因为她会跳舞。
不能跳舞的自己只不过是个累赘。
斋的心被这样的负面思考支配。
目前她悄悄离家出走也是基于相同的理由,看到巫女们为御神乐练习的顺利而高兴,斋置身其中尝到前所未有的挫折感。
或许那是对真那实与巫女们的挫败感也说不定,想到这里,斋的心情更是坐立不安。
「好了,我们吃早餐吧,小斋也饿了吧?」
斋听到薰子的呼唤而回过神,然后堆出满脸的笑容,微微地点了头。斋原本认为,自己强颜欢笑是为了不想让大家担心,但她忽然察觉心中某处存有『不想让情敌看见自己软弱』的情感。
自己居然有那种近似嫉妒的情绪,斋感到非常羞耻。
对于自己如此丢脸的表现,最不能原谅的就是她自己本人。
个性认真的斋,一心只想压抑透露这个正常的心理机能,完全不知道这样反而给自己更大压力。
「小梅小姐、小梅小姐,今天早餐吃什么呢?」
「是鱼哦,还有真那实最喜欢的辣酱菜。」
「呀〡吃了真那实姊爱吃的食物,会丧失味觉一整天啊。」
「习惯之后就会上瘾啦!」
「等吃到习惯,一定就会胃穿孔的。」
巫女们和乐融融地前往用餐,身后斋神情古怪的跟随着。
「啊,对了对了,我昨天在镇上遇到一桩怪事。」
音矢一面用餐,一面道出昨晚的事。
「哦,是什么事啊?」
「我去了山下那间好久没去的糕饼店。」
「啊,就是一个老婆婆独自经营的那家吧。」
真那实在搬到现在住的大楼之前,也是住在苇原神社附近,所以她也记得小时候曾与音矢一起去过那家糕饼店。
「当我在那里感伤怀念的时候,突然被一个奇怪的家伙叫住。」
在场全员都停下筷子,认真听着音矢说话。对于一直待在神社的巫女们来说,只要是外界的事都是新鲜的资讯。
「最初我还以为对方是醉汉,不过看他的样子很诡异,而且那个人好像认识我,可是我对他却没有印象。」
「哦,那个男的是怎样的人?」
真那实口中咬着特辣酱菜,同时如此间道。
「他自己说他是可疑的饰品商人—〡」
——噗~~~~!
「音矢!都是你害我把酱菜都喷出来了!」
「呜哇!什么嘛!眼睛看不到了……啊啊!我的眼睛、眼睛好辣啊!」
音矢颜面遭受特辣酱菜洗礼,立刻像中了双龙抢珠般在地上打滚。
「音矢,那个饰品商人是不是有戴帽子,身上穿着大衣,没事还嘻皮笑脸的,然后身上还背着很大的行李?」
「痛痛痛,是、是这样没错……」
音矢接过小梅递给他的毛巾,一边擦脸一边回答真那实。
「音矢,你是不是被他强迫买了什么东西?」
「没、没有啊,只是单方面的被捉弄而已。」
「这样啊……那家伙可能就是卖项链给我的人,我就是因为那样才被祸津神附身的。」
听到真那实所说的话,在场全员都僵住了。
「真那实,你说的是真的吗?」
「对,薰子小姐,不会有错的,我记得很清楚。」
只见巫女们面面相觑。
当然,与饰品商人正面对峙过的斋,一想到那就是制造出祸津神的男人,那时的恐怖再度朝她袭来,她不禁害怕得背脊发抖。
「喂,音矢!今天不是去上学的时候了,大家一起到镇上去找到那个饰品商人,要赶快把他抓起来才行。」
真那实气呼呼地说道,而巫女们急忙阻止真那实。
「真那实姊,再怎么说那都太危险了啦。」
「没错,真那实,只凭我们的力量,可能会没办法应付他。」
「我觉得最好等宫司大人回来再说。」
也难怪巫女
们要阻止真那实。
以音矢为神乐主所演奏出的『镇魂响音』,光是压制被祸津神附身的真那实与王子就已经十分勉强了。
虽然经过最近的特训后有飞跃式的进步,但饰品商人是祸津神的元凶,其灵力更甚真那实与王子的祸津神,甚至有可能远超出众人的想像。
再说,目前连那男人是不是祸津神都还不清楚。
与之一战,或许是毫无胜算。
「可是如果不解决掉那个男人,可能又会有人被祸津神支配了啊。」
「真那实说的很对,但是我还是觉得该等爷爷回来再决定。」
就算是音矢,他也不想打明知会输的战斗。
「祸津……神……」
「怎么了?斋。」
注意到斋的声音颤抖,音矢对环抱肩膀缩着发抖的斋问道。
「……音、音矢先生。」
斋抬起头,直直望向眼前音矢的脸,音矢担心地注视着斋,尽管那表情让斋怦然心动,却又立刻因为感到恐惧而发抖。
「斋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没、没事……」
——我也见过那个男人。
虽然想这么说,斋却说不出口。
背着大家离家出走,而在那之后遇见了饰品商人。
尽管看穿对方的身分,却像被敌人放过一马的惨样。意思就是说,当与那男人再度对峙时,斋的舞蹈是无法帮上任何忙的。
斋害怕这件事被音矢知道。
即使那个男人想要夺走音矢的性命,斋也是无力阻止。
想起那男人的笑声,斋就恐惧发抖。
「没、没事的……我只是有点累了。」
她勉强装出笑容,低着头才好不容易说出这句话。
「既然身体那么不舒服,就不要勉强参加练习了啦。」
音矢温柔地抚摸斋的背,斋纤瘦的背微微颤抖,即便音矢如此温柔对待,那颤抖依旧没有停止。
——音矢先生对我这么温柔,我却有事隐瞒。
斋忍住快要发出的呜咽,身体不停打颤。
「薰子小姐,今天就让斋休息吧。」
「好的,我会连络学校。」
「真那实,可以麻烦你送斋到房间吗?」
「嗯,我知道了,小斋你还好吧?」
「真那实姊,我也来帮忙!」
斋瘫坐在地上,真那实与风花则合力将她扶起。而小梅为了先铺好床,先行一步到斋的房间去了,此时可以看出巫女们十分有默契。
「真、真是对不起……」
让大家担心,又对大家隐瞒事情,斋无法原谅这样的自己,但是又对现在的自己无能为力。不管是对这个家还是音矢先生,我都是个不被需要的累赘——她抱持着如此难过又无力的心情。
——叮铃。
风铃受到强风吹拂而发出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