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于天气预报,天空开始下起雨来。
贴在计程车上的水滴,开始与其他水滴会合成水线。那样的过程,也很快被随即袭来的无数雨滴吞没。
打在车窗及车顶上的雨声逐渐强烈,彷佛在预告将有一场风暴——
「……根本无关吧。」
连这样带点感性的玩心都被我自己否定。
滑冰场是在室内,况且身为支配者的女王所拥有的绝对力量正在其中。不管天要下的是雪还是枪,莉雅的胜利都无可动摇。
——长曲当天。
我仍旧避开比赛会场,前往练习用滑冰场练习。不仅睡眠充足,身体状况也十分良好,但是在奥运长曲当时也是这样。
樱野鹤纱最后一舞的时刻正逐渐逼近,无论会是何种形式,再过几个小时比赛就会结束,我也会为自己的滑冰生涯划下休止符。
在这种状况下,我心里倒没有什么重大的感觉。这件事并未向任何人发表,但是我明明已经在心中有了明确的决定……
樱野要退役——那又怎样?
这大概是因为,我的价值已经滑落到连我自己都会这么想的地步了。
要说完全没有留恋是骗人的,然而冰上的自己让我感到难受,还有对竞技的恐惧感……以及痛苦的经验,这些几乎消去所有让我重新考虑的余地。
我很快就能得到解放,现在驱使我行动的正是这样的想法,这是我对自己的鼓励。
还剩几个小时,不管是要吐胃液还是吐血,我都已经有所觉悟——
我在练习中投入了相当的热情,今天就是最后,是我现役的最后表现之意识鞭策着我。
只不过……
「不能设法解决吗?」
「就算你这样说也没用呀……」
还有一个问题。
本季的短曲是使用仅有打击乐器的曲子,以强调技术为主的用曲。
但是长曲的主题是仙履奇缘,情感表现也是重要的一环,在我对滑冰、对表演本身感到难受的现在,非技术面也无可避免地出现重大缺陷。
虚伪的笑容与真正的笑容。
表面的热情与真正的热情。
这并不是什么漂亮的表面话,而是真的有所不同;不仅会影响到评审的评价,观众也看得出来、无论是何种形式的表演,其中都必须带有某些强烈的动力。
就算是像多敏妮克那样运用宗教性质的狂热信仰也好。
「……嗯?」
我从意外的方向想到一个主意——并在转眼间理出头绪。
「嗯,这是个好点子!」
即使用力拍响双手,也不足以平息我的兴奋。
最后,我在满脸不解的玛雅面前笑了出来。
「我想到好办法了……」
长曲要演出仙履奇缘的故事,只要把其中预定登场的人物替换成实际的人物就好了。
主要角色根本用不到3秒就能想到。
继母是三代总教练,两个坏心眼的姊姊分别是多敏妮克A与多敏妮克B
——完美!这样绝对可以投入感情!
「我是不知道你想到了什么,但是……」
「放心,都解决了。」
我对玛雅眨眨眼,接着便重新开始练习。
不知不觉间,笼罩我身心的悲壮感都消散了。虽然我明白这只是暂时的现象,却仍是珍贵的晴朗时刻;今晚也许能够稍微愉快一下了。
……啊,王子该挑谁才好呢?
等我回到旅馆、用完简单的餐点,开始进行想像训练时……
立刻就碰到了瓶颈。
从奥运之后,我对滑冰的乐观思考回路都已完全被封闭了,就算我勉强去想也只能想到失败的状况。明明只须想像对自己有利的发展,思绪却被悲观的现实支配;我从以前就拥有非比寻常的想像力,然而这次可真的害到自己了。
令我背部与脸颊冒汗的想像画面,让我决定中断想像训练。
使用三代总教练与多敏妮克的表演内容立刻就陷入泥沼,这下只能硬着头皮上了,只要等到真正看见脚下的冰面,实际开始滑行,那么一切肯定都会开始自行运转。
当长曲第一组开始上场的时刻,我和玛雅也从旅馆出发。
前往我生涯最后的比赛——
我染成亮丽金色的头发,惯例在长曲绑成单马尾。遮掩住无袖上衣部分的白色围裙一路盖至卡其色短裙的裙摆部分,适度营造出仆人模样的穷酸气息。
这套由本城美佳制作的『变身』服装,在本季也制造出相当的话题;但是,我却从来没有展现过任何一次完美、或接近完美的内容。至于奥运,我甚至连变身的记忆都没有。不知是因为过度悲惨的心理状态让我忘记了那个部分,还是因为理解到在那种情况下变身根本是没有任何意义的潜意识羞耻心,让我回避那个动作。
距离那场恶梦,只经过了一个月。
我要再次演出完全相同的表演,穿着同样的服装、用同样的音乐……
第三组表演也快要接近终盘。
我待在休息区,努力让自己维持良好的身心状态。
伸展着自己大腿内侧与股关节,身体的调整进行得相当顺利,无法进行想像训练的脑袋里,开始自然地列出过往的记忆,就像是走马灯一样……呃,真不吉利。
我第一次站到冰上的时候——
或许是我最纯粹地去享受滑冰的时候。我愉快地滑着,时间便在不知不觉中流逝;当我开始接受正式训练之后,有好几次都为每天严格的训练发出怨言。有比赛自然就有胜利及落败,有喜悦就有不甘,不知何时,滑冰不再只是让我感觉快乐的游戏。
那么,我因此而感到不幸了吗?……正好相反,因为我得到了另一个让我着迷的『舞台』。
我运用每天锻炼自己而得来的实力,和其他强者、甚至是和自己较量。虽然我并不认为自己属于好战的性格,我却仍为此着迷。比赛独特的紧张感与亢奋感,是与日常生活隔绝的战场,当一场赛事结束后,我便开始引颈期盼下一场赛事。
而又不知是从何时开始。
我开始了解到比赛的恐怖。
因输掉而感到懊悔……比赛胜负的影响已经不止那样了。
随着大会的规模而定,比赛中的胜败——结果甚至会影响到选手往后的运动生涯。选手可能会因为仅仅一场比赛的结果,击溃其强烈的希望,甚至得重头来过。越是投注庞大的时间与劳力去挑战,失去的也就越大。
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就是赌上奥运挑战权的比赛,一个跳跃就会左右人生,这么说一点也不夸张。
我根本谈不上是拥有实力也同时拥有优异抗压性的选手,在无数结果的累积下,当那样的自己在不由自主的状况下失控时,都让我被迫面对苦斗与烦恼。
但是,自从我克服那样的困境之后——
出现了另一个对竞技场冰面更为着迷的我,甚至对滑冰抱有更深一层爱意。因为在那纯白且灼热的舞台上,每每跨越一重不知名的障碍,就能得到对应的荣耀。
我一心一意地向前迈进,让自己名列顶尖选手之一。即便已到达那样的阶段,我还是持续朝更高处迈进,锻炼身体,磨练技术并追求新的表现。
我要尽我所能,到达我所能抵达的境界——这种态度是运动员的理想。
只是……
我可能追求了人所不该追求的东西,因为这个缘故,让我碰触了不该碰触之物。
结果我遭受至高的光芒灼烧,化为飞灰。
「呼——」
我吐出屏住的呼吸。
结束伸展运动后,我开始做起简单的地板操。
黄金时代——听说这是要到看见终点时才会明白的东西。
对我来说,我的黄金期是直到上个月的温哥华,竞技生活则是在今天结束,但是我的人生还很漫长。
如果想要继续滑冰,首先浮现的就是冰上表演这个选项,正如我惊愕公主的名号一样,我拥有许多做为冰上表演者的强项,也拥有能让自己以职业表演者身份闯荡的十足战绩。
我喜欢冰上表演,虽然身为业余选手在行程上有所限制,可是参与世界各地举办的冰上表演、也算是我生活中的一环,然而光这样是绝对无法让我满足的。
因为就算有能够容纳十万人的体育馆,有在世界各地实况转播的冰上表演,并且让我以最后压轴的身份在场上表现——还是有冰上表演绝对得不到的东西。
所谓的胜者,是指背负着可能落败成为输家的风险,并且在这种状况下称霸的人。正因如此,在纯粹的胜败中所赢得的胜利,才能得到除此之外绝对得不到的名誉。
而最主要还是舞台的紧张感,投注全力才能得到的快感与兴奋,还有在投入其中的自己身上,那让人带有几分陶醉的庄严光辉。
说穿了,那里存在的就是终极的自我满足,冰上的『胜负』对我来说,始终有着不可或缺的因素。
因此我现在才会如此难过、如此痛苦,那不仅是生活,甚至可说
是我部分血肉的重要舞台,已经紧紧连结着痛苦的记忆,成为让我喘不过气的诅咒舞台。
路只有一条。
只要能摆脱那名为竞技的框架,我就能够逃开、成功或失败、胜利或败北,我要逃开那单纯的优劣二元论啊,那么或许我就能继续滑下去。
……纵然如此,那也是明天之后的事了。
在今天这一天,在这一场长曲中。
我只能尽量使出浑身解数。
因为那是我的责任,也是使命——
充满期待的爆满滑冰体育馆内。
最终组成员们散发出的光彩刺激着观众的情绪。
【请最终组选手开始暖身。】
在全场观众的沉重压迫下,我跟随在史黛西与凯朵之后走上冰面。
分布在冰上的六个人中,最后一名进入冰面的选手是最后上场的黑色冰偶——莉雅·嘉奈特。
无论是登场后的每一步滑行、每一个动作,各方面、各个瞬间所主张的层级都不同……她是相异的存在。
初次听到莉雅将转战男子项目的消息时,我真的是认真地烦恼着。因为当时我认为自己无论在技术上或精神上,都还不足以做为莉雅的竞争对手,所以她已经对我丧失兴趣了……
不过现在我越是回想,越觉得那是个天大的误会。不只奥运,只要看过她过去的表现,自然就会明白一个道理,她转战男子项目纯粹只是那里的水准比较高,而且拥有明确的胜算。因为对那个莉雅来说,什么勇敢的挑战者或类似的立场,都是没有意义的东西,这是再明白也不过的道理。
我无法明白她所置身的境界……可是……
可是我至少要展现我的顽强——
2010年世界锦标赛。
做为赛季压轴的女子单人最终组。
【意大利代表选手……】
以圣女加百列的决斗揭开序幕。
火焰翻腾的纯白冰面。
在那银色与暗灰色的盔甲之下,历经重重锻炼的神圣肢体正以沉稳的心跳,等待时间开启的瞬间。
设计厚实的肩部及陶甲让上半身呈现出厚重感;相反地,缠绕链饰的腰部下却仅着轻薄的短裙;然而带有肃杀气息、与冰刀融为一体的皮靴设计,则不断向观众散发出威迫。
加布莉的长曲以古代罗马的女性斗士为主题,表现带有攻击性与战斗性的内容。
从一眼就能看出是斗剑者的表演服装,内容架构,以及就选曲方式来看,会让人感觉是个重视故事性的用曲;但是就她在本赛季目前为止的表现,却让人感觉不到她会拘泥于诠释故事性。实际上,她在访谈中被问及这点时,也多少令人有含糊其词的感觉。
诚实度应该和我不相上下的她,为什么一直刻意采用那种应对方式,这个答案只要稍微想想自然就能明白。
因为加布莉投注在这项表演中的,就是纯粹——
对胜利的执念。
输唯有死——她应该是将那种状况与觉悟,与表演中的斗剑者重叠了吧。
这场表演将会与她短曲的男装内容大相迳庭。
今晚的她是一名负伤的斗剑者……
表演开头是轻柔的旋律。
那骄傲、精悍的表情也带有些微的沉稳,为了接受上天的祝福,肩膀及颈部所带动的后仰姿势,也让那一头用无色缎带所绑成的马尾缓缓地晃动着。那是上天赐给前去应战的战士之饯别礼……
落在冰上的定音鼓冲击,让其他拥有浑厚音色的乐器群也瞬间齐发声。
战斗帘幕亦随之拉起。
加布莉从场地一侧开始动作,以上半身优雅的肢体表现及紧凑步法在冰上前进。只见她的步伐不时停顿,以精悍且优美的姿势吸引场内观众目光,并在通过场地中央时稍微加速。
三圈菲力普跳——
「嗯!」
我应该有在萤幕前微微点头出声,然而我自己却听不见。因为瞬间抵达最高潮的欢声穿透电视喇叭。加布莉那无条件的笑容与宽容,让她无论到世界各地,都会得到无条件的热烈声援。
接下来是四圈托路普跳,相信许多观众心里都早已有数。奥运时,加布莉在伤势尚未完全痊愈的状态下果敢挑战,最后却在起跳时突然失误变成两圈跳。而在这一个月当中,虽然身体的状态已经恢复,但是应该还谈不上完全痊愈;不过对她本人来说,大概丝毫没有采取保守战术的意思吧。
因为输即死——正是斗剑者的命运。
在混音效果全开的金属系打击乐紧凑反映出时间的运行下,加布莉以不动如山的气魄及大幅的滑行开始加速,接着只见她傲然地拾起头,让自己进入高难度动作的轨道。
在我过去的经历中,不知是否曾对其他选手抱有如此强烈的愿望。祝你幸运——如果对象不是多敏妮克,这种程度的祝福我想过不少次,并且也曾实际开口说过;然而就算如此,我还从未在比赛进行中像现在这样打从心底期待他人成功。
轻巧的步法连接转向动作,到这里为止没有任何失常。无论是速度也好、节奏也好,在进入之前几乎可说完美,接着是……
力道十足的起跳转为飞翔。
又高又远,同时犀利地旋转——
「Yes!!」
——冰上体育馆正被狂乱撼动。
加布莉靠着深屈的右膝及脚踝吸收四圈跳的冲击,当她在冰上划出大幅弧线时,俐落伸出的左脚营造出强烈的魄力与执念。
对这超越女子框架的表演内容来说,实在是彻底与其呼应的强烈一击。
观众的掌声无法停止,欢呼的浪潮不见减退。伴随着观众怒涛般的兴奋,乐曲的浑厚与音量也随之强烈,将冰上的斗剑者推上高峰。
她总带着不求观众明白与理解的直率热情,然而凶悍圣女的逼真之舞,却呈现出与平日的她极端相反的一面。
所以大家才能够如此热烈,全世界才会对她献上声援。
虽然三圈勒兹跳在空中的姿势有些凌乱,她仍仅靠着落地的右脚稳住姿势,并连接两圈路普跳来完成组合跳。她并不是那种因为些微失衡就会受影响的选手。
以致命下坠带入飞跃式旋转,在充分的高度下呈现出魄力十足的落地。她随即展开击出的拳头,并将拳头转变为舞动的手刀;轴心脚与姿势改变的同时,双手的表现动作也随之变换。
那确实是名符其实睹上性命的战斗表演——
激烈的战斗告一段落,曲调的转换让表演进入慢节奏部分。
先前那般勇猛的她,这次让银与暗灰战斗服所包裹的身体得到舒缓,自己也在同时得到慰藉;被严酷战斗吞噬的女斗士,身心两方都需要休息。
从双脚到腰部、胸部、背部、手臂、颈项、头部,全部都贴近冰面并温柔地轻抚而过。滑行、肢体动作与表情,都彻底排除了多余力量。
不知是否因为曲调的作用,这段美丽的飞燕式连接步似乎隐约带着悲伤。
脚抬高的过程里,手臂的交叠方式与姿势的变化教人感觉不到竞技者的意志。此时,加布莉的手臂翻过背部高高举起,脸部与视线也朝着上方,而随着颈部与头部的突然落下,那马尾也随之垂落——然而她颈部以下的线条仍没有丝毫改变。在那像是被看不见的某物操弄下所展现的连接步,呈现出某种牺牲美。
这或许正是加布莉的日常,就算是在短暂的休息当中也追求着美感,那是因为她身为圣女的立场,并且也是因为她自身无限的慈爱所致。
可是——
那样的她身上所散发出的并不是悲叹,更不会是绝望。
光从后仰弓身旋转时高举的手臂、保持腾空的悬空脚等动作就能明白。
为了迎接下次战斗而做好准备的她,其淡褐色双眼深处有着绝对不会熄灭的火焰,还有绝对不会逃避战斗的意志。
能够融入艺术性才叫技术,练习的质量自然是不在话下,与生俱来的天分与感性、芭蕾及舞蹈的根基,从单纯的体能到细微的技巧,都是经由磨练将必须提高的技术提升至顶点所集结而成的综合体,但是……
其中确实还存在着其他部分,这是必须再加上人格、人生态度、价值观等条件才能创造出的世界。
意大利圣女,加百列·派比·派佐——这名数年来立足于最高层位置、比任何人都受到爱戴的运动员。
她一样是个和他人截然不同的存在。
毫不妥协的身躯跃向空中。
她展出强劲的跃动,再鲜明的降落。
场中出现不到1秒的终极空白。
——因为三圈艾克索跳成功了。
表演后半,战斗之幕再度掀起。
在曲调转为攻势中,沙克跳连接路普跳、再接路普跳——这动作好似在弥补前半段的失态的3+3+2组合跳。
这在艾克索跳落地后,仅凭借简短动作即再度施展的高难度技巧,让火焰转眼间就窜过会场的每个角落。
我运动服的口袋中……是我紧紧握住的拳头。就算想松开手也办不到,因为我早在不知不
觉间,就被加布莉那伴随着无限霸气与斗志、划破冰面的世界顶尖选手的实力,以及那股强烈的意志力吞没。
绝对算不上完美状态的身体,却丝毫没有任何破绽,她的精神简直是凌驾于身躯,我正在目睹惊人的景象。
结束飞跃式组合旋转,在起身后便立刻连结到下个动作。技巧与流畅度、动作与动作的紧密结合,造就彼此相辅相成。
第二次的勒兹跳……落地时出现旋转过度的状况。
但是加布莉仍强行将姿势——
「啊……!!」
——发生意外了。
加布莉的脸部直接撞上围墙——
「加布……」
我用依旧僵硬的拳头抵住嘴巴。
在音乐与欢声进发的强烈音量下,那沉闷的撞击声仍是格外清晰,想来撞击的力道应该相当强烈。
加布莉的气势助长了速度,可能是因为这个缘故,也让她相对地比平常更加靠近围墙。此时加布莉仍想勉强自己以单脚维持明显瓦解的平衡与落地姿势。这明明是可以靠落地出步来避免的情况,加布莉却不愿放弃,结果不仅出现了一圈旋转过度,冰刀也从冰面滑开,脸部直接撞上——
无论是观众或我全部屏住了呼吸,场中明确出现了冻结的瞬间……应该是这样才对。
但是,加布莉仍面不改色地继续表演。之前明明脸部撞上墙壁,双手,双脚都落在冰面上的加布莉,下一瞬间竟然又让自己重回表演……
她仅在起身时有些摇晃,接着便自行抛开那预期外的插曲,在伴随无数惊呼而凝结静止的时刻当中,她宛如战斗之神似地进入终盘的长奏部分——蛇形连接步。
她的气势压倒了会场所有人,当然连我也是……
一般在这种状况下的掌声,往往是对其努力给予敬意与鼓励。
但是现在早已不是那种程度了,完全不同。在热情又激动的表演中突然产生的真空状态——不知是否因为那种状况所产生的反作用力,观众席重新点燃的热情,瞬间突破了先前出现的等级。
场边休息区为之撼动的热烈喝彩,让冰上体育馆变成了圆形竞技场,萤幕被其撼动……休息室也为之震荡;刮起兴奋风暴的白色银盘变成古罗马竞技场,开始染上鲜红的色彩。
只见加布莉此时配合大翻的外钩动作挥舞巨剑,接着以单膝触地的姿势朝身后回击,紧接着又是奋力跃起后,朝斜前方翻转;以蹲姿连接回旋动作的独创性步法,更让弥漫全场的强烈电压冲上天际。
踏着连接步配合转向动作的下半身,与舞剑挥拳的上半身,再加上全身散发的杀气与蕴含疯抂的目光,融合这一切的艺术斗技随着壮阔的旋律在冰上绽放。
血风肆虐,这是一场毫不留情的杀戮风暴。加布莉在那之中,将身体化为凶器疾驰的姿态,就像个不折不扣的斗士。
红褐色头发看起来又增添了一抹鲜红。不知是事前就有的准备还是因为碰撞的冲击,松脱的发带让加布莉的马尾略显凌乱,呈现出血腥、好战的色彩。此时已经丝毫不见总是出现在她双眼的慈爱与包容,那里现在只存在着斗志与执着。
那并非双重标准或双重人格,而是圣女加百列的真髓就在眼前——
三圈托路普眺之后——又一次三圈托路普跳!
完成激烈的蛇形连接步,最后仍施展出3+3组合跳。第二跳的旋转质量或许有些失色,但是她落地时的气魄与上半身的力道仍排除了所有的负面感受。
我在这时才想到她说的话。
——也会想赢过莉雅吧。
我参加了这次大会却从来没想过这件事,我甚至是刻意将其遗忘,然而……
然而她……就算加布莉在奥运目睹莉雅的冰偶表演,依然丝毫没有放弃的意思。
当换脚组合旋转进入最后旋风般的立姿旋转时,圆形竞技场的观众也跟着全部起立。她们将对通过严酷战斗、最后仍站在场中的女斗剑者,献上无条件的称赞与兴奋的呐喊。
并且——
「……咦?等一……」
当她的动作接近静止之后,我才注意到。
我注意到加布莉的脸染上一抹鲜红,发现她额上流出了鲜血……
有几道鲜血从那次撞击留下的伤口中流出,沿着加布莉的脸庞滑落,并且流过鼻梁,脸颊、嘴唇,然后再滑过下巴到颈部……直至衣服上,加布莉本人却没有显露出任何在意的神情,还是她根本就没发觉?
那令人难以想像这里是花式滑冰舞台的抢眼血妆,其血痕——反映出表演之激烈,而更重要的是,那充分说明了加布莉强烈的斗志与执着。
现在那里仅有……
强烈的神圣——
战斗的旋律已经在不知不觉间结束,就在轻柔光线照射的冰上——
于激烈死斗中幸存的染血圣女,此刻终于弯下了双膝……最后她后仰上半身,抬头遥望着空中——
理所当然的起立鼓掌,自然无法让观众宣泄担忧的情绪。
那从远方都可看见的鲜血,染红了和往常一样用笑容向场边观众致谢的加布莉脸庞。
她的教练则从场边将身子探进场中,关心学生的伤势。
直到看见自己抚过额头的手上沾着鲜血,她才……
大吃一惊——就像是完全没有发现一样。
的确会没有发现,滑冰选手在表演中,尤其是在发挥精彩水准的过程中,精神面会维持非比寻常的专注力,如果没有什么特别的状况,根本就不会留心、甚至不会发现其他事物,即便如此……
加布莉的出血量绝对不算少,她那被染红的浏海紧贴着额头,令人感觉更加血腥。在她身旁的教练,则用毛巾按住加布莉染血的脸。
看见原本白色的毛巾被染成一片鲜红,场内又掀起一阵骚动——
但是骚动立刻转为幸福。
因为体育馆的大萤幕上,映照出让全世界冰迷的担心在瞬间和缓的笑容。
吻与泪的区域中也立刻开始进行紧急处理,工作人员帮忙擦去加布莉满脸的鲜血,熟练地进行消毒,缠上绷带,可是呢……
加布莉似乎是个无法静下来让人治疗的人,只见她拼命抬高视线,想看看自己正接受他人治疗的额头,模样就像是个害怕医生的小孩一样战战兢兢的……那颇具喜感的举止,也令场中观众不禁失笑。
纵然表演时如鬼神般的加布莉令人赞叹,但是大家也会想看看私底下的她。这种奢侈的希望以最佳的方式实现了。
萤幕显示的分数更让喝彩瞬间冲到顶点。
因为加布莉除了展现出足以弥补严重摔跤的精彩技巧与表现,同时还完成了四圈跳及三圈艾克索跳。姑且不论莉雅的分数,加布莉个人历代最高记录,在世界锦标赛的舞台上再次得到更新。
场内观众再度起立鼓掌。
加布莉绽放出笑容,她挥舞着双手回应馆内观众的热情。说不定,现在只有她本人不会在意自己头上的绷带。
……某种冲动在我心中迟迟无法平息。
明明我的未来和结论都已决定好了。
却还是……
不晓得加布莉的气魄是否产生了相乘作用。
第二名上场表演的至藤响子,继短曲之后,又再次展现出超越温哥华奥运时的水准,『真善美』的表演内容和她也越来越相称了。
在表演终盘,维也纳的观众也开始合唱起『DoReMi』这个光景本身或许已经逐渐成为既定模式。
不过话说回来,她真的变得相当活泼,因为我自己陷入沉默的关系,因此也没和她说话,但是只看她的表现也能够明白,她在奥运之后有些改变了。
就算到了下个赛季,她大概也会继续滑下去吧。
然而我却……
第三名上场选手是凯朵·亚凯迪米,她也展现出和奥运相同水准的表现,吸引观众的目光。做为她拿手绝活的凯蒂特殊旋转,让维也纳的观众毫不吝惜地献上掌声。
赛季将随着这场大会结束,而拥有国际偶像身份的她,在冰外的活动范围则比任何人都要来得宽广。至于演艺相关问题,只要有所节制的话,她的教练应该也会默许吧,毕竟她都拿出这般水准的表现了。
她是个特地跑来对我挑衅、令人火大的小丫头,不过她也已经练就出不只是随便说说的实力,或许也可以稍微让人期待日后和她之间的竞争。
不过,那一切都要建立在我还有『日后』的前提之下……
第四名上场的选手是史黛西·兰格洛普。
她在本月初年满31岁,要是她上个月在母国举办的奥运中站上颁奖台,说不定就会顺势退役了。她的表演内容无论长曲、短曲都展现出完美的水准,结果却只得到第四名。多半是因为无法释怀,所以来了吧。
个头娇小,性格像姊姊一样的史黛西,说年纪是2字头前半也能骗过很多人,就算直到现在,她心中面对竞争对手的竞争心仍十分强烈,或许也是因为这样的斗志,让她就算处在莉雅的治世下,仍然拥有角逐奖牌的实力。
对现在的我来说,那实在太过耀眼……
我在史黛西开始表演时来到场边。为了替上场做好准备,我一边让自己轻快跳动,一边酝酿使身体加温的节奏。
这种痛楚到底是什么呢?
过去曾经带给我亢奋的体育馆欢声,
最重要的是,那让我感觉到——以及现在那股气氛及热情都刺痛着我的肌肤。
「玛雅……」
我只是为了叫她而叫她,我并没想到要说些什么。
不,也许我已经想好了。
「我……决定把这里当成我的终点。」
我单方面地如此宣告。
我害怕冰面,竞赛则更加让我感到痛苦。不管是2分50秒或是4分钟,一个人在这段时间独自滑冰、表演,只会让我强烈地感到煎熬。
「可是……」
可是我觉得那样的自己很可悲,我实在无法再忍受下去了。
无论是加布莉或其他人,明明就都那么耀眼——
「我到底该怎么做……?」
当史黛西结束表演、离开冰面后,便轮到我进入场中。
我的身体之所以不停颤抖,并非大舞台特有的紧张感或兴奋感造成,而是在所有底牌用尽之后,我对毫无防备的自己感到不安。
要是我从一开始就失误不断,那么我那原本就已经满是补丁的心脏多半会无法承受。到时,我大概会立刻陷入负面连锁之中,然后重演温哥华的恶梦。在这场大会中,那是我绝对无法排除的可能性之一。
不久之前,玛雅这么对我说道。
——急着做出决定并没有任何意义,总之这一年将在今天结束。无论你是否要继续当现役选手,接下来都会进入非赛季。
而我也决定在长曲表演的这段时间里,暂且搁置退役的决定。不光是受到加布莉她们的影响,更重要的是,内心的呐喊让我产生动摇,于是我决定数分钟后再下结论。
但是……
下一秒——我就差点当场倒下。
那已经不只是呕吐、头晕或是呼吸困难的程度,而是因为明白状况过于重要与严重,似乎令脑细胞拒绝发挥所有功能,因为这次尝试表现的结果将赌上自己整个未来。
……如果只是赎罪的话,那还比较轻松。
我明明只是期望能有一点点的回报,却……感受到难以想像的压力。反正我早已失去名誉,因此只要别抱太大希望——虽然我试着转换思考,却一点帮助也没有。
就要轮到我了、没有时间了,手中却没有任何可以套用的理论。
难道我得在没有任何后盾的状况下,去做赌上我人生的表演吗?
惨了……这样下去我会重蹈温哥华的覆辙。
为什么?为什么事情又变成这样?
我并没有要追求什么无可动摇的未来,即使今晚我展现出还算不错的表现,我也不认为能藉此找回以前的我。
如果这场大会结束时,冰面与观众、服装与音乐、滑行、舞动和竞争这些东西,依旧只能带给我痛苦的话,那我也无法继续待在竞技的世界中了。就连冰上表演,我也无法保证自己可以持续下去,但是……
但是,我想要有再一次询问自己的机会。
我只希望耸立在我头顶正上方的评断之门能够先挪到一旁,直到我这场表演结束——明明只是这样。
明明不过是这样!
为什么——
史黛西的分数令体育馆的气氛相当热烈。
不晓得史黛西是否终究难抵奥运留下的疲劳,导致几个微小的失误,因而让分数屈居至藤之下。纵然如此,和新面孔的凯朵相比,她仍旧展现出无法轻易跨越的高墙,取得了目前的第三名。
【下一名选手。】
我做了个深呼吸,接着笔直地目视前方。
这次赛事可说是樱野鹤纱关键性的滑铁卢战役,是让我重回竞技世界的唯一、也是最后的机会。
【日本代表选手,鹤纱·樱野——】
我几乎已经从先前的恐慌状态中挣脱了。
我打出了某张牌而得以摆脱恐慌;就算内心隐约察觉到它的存在,却根本无法想像实际派上用场的状况,我在此打出了这张甚至连想都没想过的—最后的底脾。
今天这首长曲可能会成为我现役身份的最后表演。依状况而定,甚至可能会是我身为滑冰选手的最后表演,如果真是那样,一时的爱护羽毛心情根本是毫无意义的行为。
迫切的状况、心境,再加上那样的意识,让我做出了突然且毫不保留的孤注一掷。
该张底牌即是我的本质——核心价值。
掌管樱野鹤纱内心的是我最重要的朋友,也是我的精神支柱……我将它……抛弃了。
我将一切都丢入火中,任其灰飞烟灭。
举例来说,要是你有【一旦失败,人生就完了】的想法,那么当你在这么想的时候,你就已经输了——就连四年前拯救过我的那句话也都……
我只能承认,这个时候我已经输了。
只要看看现在的我就知道了,荣耀、实绩和所有立场都已经丧失,甚至还失去了身为运动员的核心。要是我在此重蹈奥运自取灭亡的错误,那么这次我就真的会断送我的运动员生命,这是绝对无可避免的结论。
在冷酷的胜负规则与真理之前,我只是希望得到些许的缓冲而已。
然而,我却必须背负如此强烈的沉重压力,就连希望本身都是罪过——无情的压迫、莉雅所留下的烙印,不仅折磨着我的身心,也折磨着我的灵魂。
……追溯源头,事情其实非常单纯。
历经无数荣耀与失意,胜利与败北之后,我以一名运动员的身份累积出了价值观及教条;以世界顶尖运动员的身份塑造出我该有的内心结晶,但是那在被莉雅击溃后就已经不再发挥任何功用。不仅如此,甚至还会令我感到莫名地卑微、刺激着我的恐惧,甚至还沦为一个致使我犹豫、撒娇的可悲碎片。
没错,这个沉重压力的根源就是——『以前』的我。
这绝不是轻易的决定,我也并非没有任何感觉,这么做其实让我感受到难以承受的痛楚和难受,但是……
为了承受接下来的表演、为了撑过这4分钟,我没有其它选项。
我只能选择彻底抛弃走样的一切——
「鹤纱。」
听见玛雅的叫唤,我以沉默催促她继续说。
4分钟后,等待我的就是……
不知是短暂的犹豫机会,还是圣赫伦拿(注1P306)——终点。
「轻松地去滑吧。」
「嗯……」
我之所以会有些惊讶,是因为玛雅说的这句话正好符合我的心意,不过应该只是碰巧而已。
没错,我什么都没有了,我一无所有,甚至没有一丝可用来保护自己的理论,既然这样的话……
我所能做到的最大极限——
「我走了。」
——只有全力展现我的顽强。
以莉雅的角度来看,大概认为一个不知天高地厚向自己挑战的愚者,已经在温哥华被彻底抹灭;可是我回来了,我设法爬出深渊并再度回到这个舞台,我仍然有一息尚存。
就算一切都将在今晚结束……
就算只是逞强,我也绝对不会在表演中退缩;就算只是逞强,我也会持续保持自己的攻势,并且……
在这个舞台,这场表演。
就算是为了争一口气,我也要享受这一切——
注1:拿破仑于滑铁卢战役失败后,遭流放至圣赫伦拿岛,最后于该岛上病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