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致、细腻、华美。
那是我对她的第一印象。
更甚于那极为娇小的身躯或稚嫩的面孔……那些或许也包含在其中吧,如果说她是从三百年后来到现代的最高级机器人,那么大概也只能相信了;光是她的外表就已经确立了另一个世界观。
——六年前的世界青年组锦标赛。
从我在短曲前的抽选会上初次见到她时,她就是一名与众不同的少女。
只有最基本的动作,不说话也不笑……
对周遭事物也几乎不感任何兴趣;在那头蓝色的头发之下,则有一对明亮却没有明确焦点的碧眼和格外白皙的脸庞。这也难怪她会让人留下不像人类的印象。
第二次感到惊讶是在当时赛前6分钟的练习。
既然是青年组选手,身体自然也开始有一定的成熟度,体格与大人无异的孩子也不少。而在那群人当中,有一个身材格外娇小的女孩,竟然能在没有明显助跑的情况下,轻而易举地完成三圈跳。
我听说她就是传闻中的俄罗斯天才少女,但是我是再过一段时间之后,才了解到她真正的实力。
当比赛轮到她上场时,她无论是走上冰面的动作,还是那仿佛人偶般的表情,都与比赛前没什么两样。这世界上没有值得我凝聚焦点的存在——从她身上甚至散发出那样的气息;之后……
在音乐、表演开始的同时——
一切都出现剧烈的变化。
那实在太令人惊讶了。
无论是冰刃的深度或身体的动作,都已经是一流水准。从体格难以想象的大幅滑行与速度,相较于身高显得修长的手脚所展现的强劲跃动,全都领先所有选手。
加上那与她在冰面外的表现形成对比、宛如万花筒般的灿烂表情,当时才刚满13岁的少女所展现的自在变化,让已经结束自己表演、待在休息室观看比赛的我,内心被紧紧虏获。我认为那就是在极东岛国——尤其是在体育界中,大家常说的『世界』。
全部都融为一体。
优美的华丽之轮中融合着技巧。
……看吧,她似乎又要再次展开跳跃了。
无论是何种跳跃,她都能轻而易举地完成——
……咦?
无法认知的瞬间,知觉与理解的错乱。
我的身体不听使唤地自座位起身……
「咦——!?」
我的声音遭到掩盖。
因为现场的惊愕与尖叫,还有失语与茫然。
在我视线中重新开始滑行的冰偶,在其黑衣上……背部、腰以及臀部都沾着白色冰屑。
如果要问怎么回事,因为刚才——
「……怎么可能。」
就在刚才,她摔倒了。
莉雅摔倒了——最强女帝莉雅摔倒了。
她在四圈托路普跳的落地中失败,撞上了评审席正面的围墙。
在这所有人都无法掌握到底发生什么事的状况中……比任何人都难以掌握现状的人,或许就是莉雅本人。
从她倒地到起身之间的空白——应该足足有3到4秒的时间;那对滑冰选手来说,是段极端漫长的空白。
这时的莉雅,大概无法理解跌坐在冰上、双手撑着身体的那个人就是自己吧。所以她才没有起身、没有反应,因为那双要拉起在冰上跌倒的身体所不可或缺的手,还在冰面上摸索寻找支点。
那个跳跃本身十分完美,节奏和以往相同,并且拥有充分的高度与距离,空中姿势也十分稳定。在我眼中看来,根本无法想像会有任何失败的可能;实际上,那个跳跃也完美地完成旋转,顺利落地——原本应该是那样的。
没想到却滑开了。
莉雅的右冰刃被冰面拒绝,她的身体摔落于冰面,摔在那个仅能用双脚支配的白色冰面上。这数年来,莉雅就算有因为刻意或失误,而导致膝盖或手掌触碰冰面的情况,却不至于会容许身体接触冰面才对。
场内的骚动不见平息,所有人都同样难以相信,难以相信这仅有完美与支配的空间,出现了意料之外的龟裂;怀疑自己眼睛的人,则开始和其他人互相确认眼前所见。
当高亢弦音演奏起悲恸音色时,美丽的机关人偶应该要奋力表现抵抗才对……
现在紧紧嵌在莉雅身上的,是无敌女王莉雅的……
狼狈。
表演进行到高潮的圆形连接步,从倒地到起身中间的明确停顿,拖慢了莉雅进入这个部分的时机,只是这个问题已经不重要了。
——难以置信的光景还没结束。
那样的莉雅动摇了,她甚至失去了自我,她被贬为能够理解的『人类』。她不是在扮演人偶,而是让自己成为人偶——这个被观众永存于脑海、在奥运时的伟大神姿,反倒突显了她此时的混乱。
一个动作做完,却无法衔接下一个动作;而机关人偶风格的肢体动作,也更加深了各个动作的孤立。
运用身体各个部位及各种动作来配合音乐、甚至演奏音乐的女王,现在正为了找寻突然消失的冰上理论而莽撞地移动身躯,然而她的冰刃却彼此碰撞,致使她脚步停顿……光速的步法及转向、令人眼花缭乱的上身之舞,还有将其相连、唯有莉雅才拥有的超感觉,现在全都消失不见。
因为该有的表现太过壮阔、惊艳;因为这是以置身于那个『空间』为前提所编组的连接步,所以才会一旦骨干崩溃就难以收拾。
最重要的是,从她的表情——
可以看见……
可以看见莉雅的情绪,可以看见她因为失去了只属于自己的世界而百般挣扎的心境。
至少在这数年来应该一直都与她同在的那个空间,现在却怎样都无法进入。为什么?为什么要挡着我?她一边抱持这样的疑问,一边拼命地踏着连接步;说不定,莉雅直到现在还无法承认自己摔跤的事实。
失去了稳固如山的精神控制力,莉雅被焦躁摆弄。她那样的姿态,正巧与要求清算的恶魔旋律及女声合唱彼此重叠,故事开始以预料之外的形式发展下去。
身体重获自由,却遭残酷定理剥夺的黑衣人偶。
以及被只属于自己的空间拒绝的女帝莉雅……
莉雅以场地中央为中心绕行约一个半圈。事情演变到这个地步,使得那长距离的圆形路线看起来甚至像是为了嘲笑她的苦恼才如此安排,而从其中逃离的莉雅则准备要进行最后的跳跃。
那没有任何空档的表演内容,让莉雅怎样都无法重新回归过于快速的节奏,她就在这种状态下……进入了左手朝正上方高举的三圈勒兹跳——
只见她的动作在空中明显乱了方寸……落地时冰刃打滑,因而被迫临时伸出左脚来避免倒地,那完全是落地出步的动作。
莉雅的表情反应着她在寻找失去的东西,无法重拾以往节奏的表现只令她感到焦躁。
最后是用来诠释人偶逐渐停止的换脚组合旋转,但是当莉雅右脚从不断变化的旋转体中伸出,那努力想将脚归回原位的样貌,反映出的并非人偶的悲哀,而是人类的焦虑——
由惊人的创意与技术的结晶建立起的世界观……现在莉雅却无力阻止它崩溃。
……最后一幕也相同。
那原来应该是排除一切动作、生气从眼中消失的一幕……
莉雅却被迫以如假包换的人类身份,迎向最后的瞬间。
碧眼中浮现出焦躁与失意,那是一个无法接受突然陷入现实、显露感情的人类。
冰上的终极冰偶模式——
其架构已经彻底瓦解。
——————————
……异样的气氛支配着体育馆。
不敢相信——无论是在冰面上或观众席上的人,应该都有相同的感想吧。
世界锦标赛女子单人长曲最终组最终上场选手,换句话说,那是花式滑冰一个赛季的重要压轴。其实在上个赛季,以那个立场表演的人不是别人,就是我;也因为主办地点的关系,当时场内的气氛同样非比寻常。
而这次,最有资格担任这重要压轴的选手,这次所展现的表演将决定她的世界锦标赛六连霸。
……膝盖微弯向四方观众行礼的莉雅,此时仍可让人看见她的混乱。这绝不是错觉,实际上她已经失去了太多,好比以往的轻松、隐约可见的昂扬笑容,最重要的是那身为绝对霸者的光芒……
在骚动声不断的场内,所有掌声都带有困惑。无论在任何赛事,结束时都能让全场观众起立的女王演舞,现在起身的却只有那些看来像是俄罗斯加油团的一群人,以及应该在场内为数众多的莉雅迷之中,那些面对这种意外状况仍没有失去镇定的极少数……
但是如果就整体来说,这应该也是场十分值得观众起立鼓掌的表演。因为在第二次四圈跳倒地之前,莉雅仍展现出仅有无可匹敌的滑冰选手才得以施展的至上之舞,如果不论最后那一分钟的话——
那里容许的人数上限只有一人——这是我的超感觉所领悟到的物理法则。
这次莉雅和我的表演在架构上,同
样是以连接步来做为终盘的重头戏;我在即将进入该部分之前,藉由跳跃让自己被迎入那个空间;和以往一样,从一开始就让身心置于那个空间的莉雅,则在同样的位置遭到排斥。
当然,这也许只是纯粹的巧合,实际上没有任何东西能肯定这个理论,因为那个空间一直都只为了一个人存在;直到约10分钟前,我闯入其中为止。
在刚踏上通往休息室的通道时,我停下脚步。
「还是有可能的。」
「……是吗?」
我冷淡地回应在通道那里对我这么说的玛雅。
随着莉雅的表演进行……我也已经放弃去思考那个问题。
不可能有机会——这种想法仍残留在我脑海中的某个角落,况且就是因为我彻底排除了和莉雅较量的意识,才得以重新站上竞技的舞台。然而当自己的表演结束,就算置身于无论怎么妄想都不会对结果造成任何影响的状况下,曾一度浸透内心的自我约束也没能那么轻易地解除,因为奥运的恶梦就是如此沉重。
但是今晚我展现出难以想像的表现,得到了难以想像的分数。
莉雅正坐在吻与泪的座椅上,虽然也有相关人员同席的模式,但是今天那里只有她一人,此刻她表面上已经恢复了冷静。
至少看不出有任何不安,那并不是有想到败北可能性的表情。
毕竟她是莉雅,无论事态如何发展,自己都和『落败』无缘——即使她这么想,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不过这次……
如果只论技术分数,说不定我会在莉雅之上。虽然光这样都已经十分令人难以置信了。但是我的感觉应该没错。
问题是在表演分数,和奥运时五项分数平均有9.5上下的表现相比,今晚的莉雅也毫不逊色,然而那只限于在终盘出现破绽之前。
在那之后意外慌乱的步调,不知会对分数造成多少程度的影响,印象部分就更难说了。
考虑到短曲拉开4.29分差距,要想在总分逆转或许是不太可能的事;然而若只论长曲又会是如何呢?
「呵呵……」
想到自己正认真思考这种事,让我感到有些不可思议,我到底把对手当成什么人了?
……话说回来,这次评分还真久。
对那次摔跤之后的落差该如何评断,似乎连评审也伤透了脑筋,现在已超过一般正常所需的时间了。
在这种状况下,场内的骚动不仅没有平息,反而更加高涨;说不定他们正开始抱着某种期待,期待出人意料的——
莉雅已经是个活生生的传说,她是名让人根本无法想像其落败的史上最强运动员。
去年秋季,全世界集中在加布莉身上的期待当中,肯定也包含了或许可以看见那个莉雅落败——这种复杂的心理。
在此同时,任何看过我在奥运时严重失常的人想必也不会想到,樱野鹤纱会在随后的世界锦标赛表现到这种地步吧。
因为就连我自己都想像不到。
【现在宣布莉雅·朱迪耶夫的分数……】
场内陷入一片寂静。
首先显示的是第一分数——
「哇……」
——体育馆内掀起一阵骚动。
惊愕与期待传遍每个人身上。
因为她的确落后了,莉雅的技术分数落后于我。
随后,场内广播宣读了萤幕上的数字。
我不知为何无法再继续注视着萤幕,决定将视线移向自己身旁,抱着胳臂的玛雅仍一动也不动地紧盯着画面。
带有自觉的兴奋开始在我的体内奔窜。
现在这一刻不知有多么特别,我挑战最强女帝的不败神话,呈现出最佳的表现。不,这次我并没有向她挑战,但是就结果来说,仍要在分数上与其竞争;这场我以莉雅为对手的重要对决,现在正是即将决定谁胜谁败的关键时刻。
这是多么光荣的立场,多么令人惊讶的现实……
【请宣布表演分数。】
……场内显得格外寂静。
第二分数多半是莉雅占上风——
「……咦?」
站在通道旁的我,忍不住向前踏了一步。
几乎相同……不对,这部分也是我以极少的差距领先。
所以说?难道我在长曲赢了?赢了那个莉雅!?
——突如其来的渴望。
我体内涌现不折不扣的强烈欲望。
呃……既然难得有这个机会,干脆就让我这次、这次就好!
我连忙低下头开始计算分数,虽然再过不到2秒就会公布最终结果,这么做根本没有意义,呃……
「————啊!?」
霎那间,不知是谁突然偷袭我——将我推倒。
那个人紧贴着我,将我的身子压在地上——
「等一……你干什么啦!」
那个犯人正是玛雅。
就算我努力扭转身体,也看不见场内的巨大萤幕。
「……&☆∑……%%◆$!!」
「我说啊……」
你这么一大串俄语,我根本听不懂啦。
「▲☆*#,>:□γ!!」
「玛雅?」
……我可以猜想得到。
我大概能猜到是什么状况、发生了什么事。
现在已经不只是欢声的程度了,伴随着尖叫与呐喊,我的名字错乱地交互响起,巨大的音块让体育馆为之震动,强烈的浪涛将五感彻底吞没。
可是,我却开始害怕。
如果答案是NO呢……不,那也不是问题。
要是YES的时候,我该如何面对那太过巨大的——
「樱野小姐!」
此时突然有支麦克风从仰躺的我上方伸来。
「你成功了!你改变历史了!」
就算我想说些话,然而紧紧抱住我脖子的玛雅,却让我连这一点都办不到。对了,比起那个,我应该先……
「呃,我想请教一件事……」
我对着麦克风问道。
再怎么说我也该先确认才对,因为现在全世界大概就只剩下我还不知道结果了。
「我赢了吗?」
采访记者的反应慢了半拍。
而代替记者给我答案的,是玛雅在我旁边不断点着的脑袋——
记者的摄影机正在捕捉被身材发福的师父压在地上,承受祝贺及提问攻势、模样不甚帅气的我。
此时我才注意到,我的脸颊已经被泪水沾湿。
我却没有任何真实感,真的一点真实感也没有。我到底做了什么、得到了什么,我完全无法掌握状况。
唯有我的心灵、身体、所有的一切,都持续处在无限的狂热之下……
全场观众依然处于起立的状态。
满场的掌声奏起仿佛要求安可的节奏。
因为和我精彩的表演同等、甚至可能在那之上的莉雅落败。观众全都沉醉在自己得以置身现场见证这历史性一刻之事实当中。
当我仰头望向巨大萤幕时,我看见了自己的名字列在莉雅的名字上方。
在长曲分数中,我比她高出4.66分。结果我逆转了短曲分数的差距,最后的差距仅仅只有0.37——
此时冰上已经铺起红毯,并且挪入颁奖台,开始逐步进行颁奖典礼的准备。
至于阻止想亲眼确认结果的我足有2、3分钟之久的玛雅,后来便一个人拿着手帕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这时我准备走向通道,忽然间又停下了脚步。
「唔哇……」
场中响起足以让我做出那般反应的热烈欢声,这一切都令人难以置信,于是我挥手回应他们的热情,并用手指抛出几个飞吻。
其实再过不久,我还是得要在颁奖典礼时回到冰上,然而我还是为了让自己再次确认这副光景而放眼看着整座体育馆……
——我看见了莉雅。
她还坐在吻与泪的座位上,没有离开。
……一片空洞。不只是表情,就连她那娇小的身躯也给人那样的感觉。
极少显露感情、没有任何破绽的莉雅,总是冷静地正面注视对手,那睥睨一切、绝对不会有任何阴霾的碧蓝双眼……
现在却失去了力量……失去了重心,只在半空中虚晃。
在那之中,看不见一般所谓的『不甘』,唯有无论是意识、还是思考,甚至连世界观都丧失之后的样貌……
「……原来是这样。」
我转过身,消失于通道中。
我明白了一件事。
我明白了她的核心思考——明白了那个可能是在地球上19岁的人之中,唯一还存在于只属于自己的宇宙中、那名叫莉雅的少女……
所有人肯定在小时候都有过类似的想法,自己是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特殊存在。
就连我也不例外,毕竟没有镜子,人就无法看见自己的脸,也没有人能和其他人交换。在我自己注意到的时候,这个叫做樱野鹤纱的人就已经无论在睡觉或清醒时,都永远是樱野鹤纱了。仔细
想想,这还真是不可思议,如果这个人还刚好拥有出众的美貌,那当然就更不用说了。
而幸福的小宇宙之所以瓦解,是在我了解到自己终究也只是数十亿人之一时,就算是我,这样的想像也很快就结束了。
但是,如果换成是莉雅呢?
她对滑冰以外的事物没有兴趣,冰上应该就是她的一切。她能够在该处办到其他任何人都办不到的事,实际上,她在近十五年来也完全不知落败为何物,就算稍微将注意力转到身边的其他事物上,所拥有的也是冠上『空前绝后』的无数名誉与巨额收入。
自己就是唯一——能推翻这个道理的人,应该是不可能出现的。
没想到……
对她的宇宙来说,在冰面外的所有事物都有可能成为崩坏因子。如果玛雅说得没错,我对她而言,是除了滑冰以外唯一让她投注关心的事物,也代表我是她唯一的威胁。
而那样的我,曾当面对她做出那样的宣言。
我要击败你——我对她这么说道。我在做出此举的时候,甚至不知道对莉雅来说,落败等于直接连向她自身宇宙的崩坏。
与生俱来的巨大才能及毫不懈怠的训练所培育出的实力,并以其结果铺成不败道路,建立起她的宇宙,最强且不败——那是莉雅·嘉奈特这个名字的同义词……更甚者,得在维持那种状态的前提下,她才能继续是她吧。
对她来说,竞争对手、朋友、仆人,还是其他东西,到底什么最接近我所处的位置,老实说我并不知道,但是我和她的关系亲近却也是事实,我们之间的关系是在过于亲密;而那样的我,等于是突然向她宣告——我要否定你的一切。
当时她会生气,会显露如此强烈的敌意、打算将我击溃……
「就是这个原因吗……」
从该事件之后,一直伴随不知如何治愈的痛楚而持续存在我内心的肿块,现在宛如魔法般逐渐消退。
我终于、终于明白了,莉雅她非得将我、非得将这个名叫樱野鹤纱的威胁消灭不可。
为了能让她一直是她——
虽然体育馆的气氛仍能传至将媒体及相关人员隔绝的选手用通道中,但是由于之前的骚动太猛烈,所以现在我光是置身在通道当中,就觉得既安静又舒畅。
我停下脚步,闭上双眼将双手举至胸口。
我要让自己重新体会,体会自己置身于一个不得了的世界。
「……?」
我再度睁开双眼,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包着绷带的额头。
「恭喜你,鹤纱。」
从运动外套下露出的表演服装,是银色与暗灰色的战斗服,而浮现在她脸上的,则是一如往常的笑容。
「你真是太厉害了。」
「……谢谢。」
听到这世界上最为尊贵的称赞,让我只能产生无限感动。
「这都多亏了你的表演喔,我总算终于涌起了干劲呢。」
这不是什么客套话,而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因为我根本无法在圣女面前说客套话。
「你的伤没问题吧?」
「一点问题都没有,伤口好像也不严重……不过肿了一个包啦。」
「唉呀,那不是让难得的美貌泡汤了吗?」
「就是说呀,好讨厌喔。」
我们发出了开朗的笑声。
看加布莉用手触摸自己额头的模样,丝毫没有表演时所散发出的杀气与血腥。但是,在最终组开头呈现出那样表演的人,无庸置疑地就是这位女性。仅仅离因伤而无法发挥全力的奥运才一个月,她便精彩地复活了。
她真是一个了不起的人……
「谢谢你,鹤纱。」
加布莉这么说完后便走近我身前。
谢什么?我没有那么问。
如果用极为傲慢且应遭天谴的方式去想,我认为她对于我做出击败莉雅宣言的原因应该略知一二;我因此在奥运前承受的沉重压力、奥运后的失意,到这次大会的复活……这段期间的苦难,或许她都能明白。在这样的状态下——
她对我这一连串自作主张、类似『气概』的行为说出那样的话——谢谢你。
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问比较好,但是现在我所感受到的高兴之情,让我的泪水不禁要夺眶而出。
因为身高的关系,我的脸颊自然地靠在她的肩上。
我们就这样相拥了一段时间。
……对世人,尤其是日本及北美的群众来说,加布莉和我就像天使与恶魔,我们被认为是极端相反的两种人,唯一的共通点就是我们都是世界顶尖的滑冰选手。
——不,还有一个共通点。
大家在原则上会含糊其词、巧妙回避的问题,我都始终坦然以对,也因此产生了许多摩擦;而加布莉的情形,则是那些对一般人来说像是表面功夫的言行举止,却反而是她心中的真正想法。
我们都不知变通——在性格上,还有行事风格上。
没错,我们是完全不擅长处事的ICELADY……
我们不约而同地结束拥抱,互相注视着对方。
这让我感到十分幸福、骄傲,却又有点害臊。
「对了,鹤纱,等明天——」
加布莉的话说到这里时便突然打住。
我顺着她的视线,转头望向自己身后——
「…………」
黑衣冰偶正穿过通道朝这里走近,不知是否为我的错觉,她的步幅看起来比以往要小,双眼也仍在半空中彷徨……
我们的目光相对——那是过去应该会让我打从心底颤抖的冰冷蓝光。
现在我却没有丝毫恐惧,不知道是因为已经习惯,还是我身为胜者的立场使然,也可能是……她的气势已经消灭。
在奥运时的我,因为那样的输法让我险些失去一切。
然而莉雅只要仅仅一次的败北,说不定就会面临那种危机。
蓝色的头发……娇小的身躯,从我身旁经过。
呃——我这么对她开口,但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所以,我们就这样以擦肩而过的形式……
「下个赛季……」
——她的背影发出声音。
莉雅停下脚步。从我这里能看见的,只有她蓝色的后脑勺及黑色背影。
「我会在女子项目参赛。」
「…………」
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能注视着她的背部。
其代表的意思是……
「给我做好心理准备……」
「——!」
也就是……复仇——
……手脚与身体的颤抖回来了。
可是这次和过去不同,这时武者的颤抖,这是因为兴奋而让身躯为之震撼;无论是本能还是理性,都充满着能再度和她交手的喜悦。最重要的是……
莉雅肯定我了——不是以仆人的身份,而是将我视为冰上敌人。这正是我所期望的,因为那个莉雅为了向我复仇,表明要留在女子单人。
怎么会这样,真的是怎么会这样呢!
我心中同时也产生一股感叹。就算败北,她仍不愧是名满天下的莉雅·嘉奈特,不仅没有像我一样崩溃,甚至还能跑来对我放话。
下个赛季?嗯!我当然要继续现役选手的身份!
在表演前,我原本还想把这次大会当成我最后的比赛,然而见其他选手们相继卖力演出,实在让我按捺不住,于是我在上场前的最后一刻保留了退役的决定。我把希望寄托在这次长曲上,我赌上的是我的选手生命,只是——
这人生的重要决定,早在不知不觉间被我抛开。
体育的世界真是太现实了。
「啊,等一下。」
我叫住那个娇小的背影。
然后,我毫不犹豫地——
「我一直都在追赶你……」
蓝色的脑袋微微晃动,并不是因为临时停下脚步的关系,而是因为我的话语。
「往后我也打算继续这么做。」
仔细想想,就算是在已经得到胜利的此刻,画面依旧相同。
因为我之所以能完成那样的表演、缔造历史性的胜利,甚至是成长到现在这种地步,全都是因为有她的存在。
当然,这也是种十分现实的想法。因为上个月的奥运时,目睹莉雅冰偶长曲的我,还在心里诅咒着她。诅咒她的存在本身……
花式滑冰——那是艳丽花朵在纯白银盘上盛开的美丽世界。
同时也是个十分可怕的世界。
等到度过季后期间、下个赛季到来之时,我会再度重返竞技舞台。为了以冠军卫冕者的身份击败向我挑战的莉雅……然而我也有可能会再度一败涂地。
莉雅对于我的表示,如我预期地没有任何回答。没多久,莉雅便重新迈开步伐,安静地走进了休息室。
「真是别有深意……怎么说呢……好让人嫉妒喔。」
「呃……」
看加布莉开玩笑地那么说道,让我的心跳暗自加速。
难道去年夏天那件事她也知道?不,因为……
她是圣女嘛,就算一切都了若指掌也不是不可能。
加百列的凝望——唔哇!这可一点都不好笑!
「呃……你刚才不是有话说到一半?」
为了掩饰内心的狼狈,我决定转移话题。
加布莉则是稍微把脸靠了过来。
「我要找你约会。」
「咦……」
「说到就要做到嘛。鹤纱,你明天晚宴之后有空吗?」
被她抢先了,她果然胜我一筹。
「我是都没问题。」
「那就这么说定了。」
这件她轻拍了拍双手,然后重新整理自己的外套……我被那样的加布莉牵着鼻子走。
不,我的确是很兴奋也很高兴没错,可是……
「可是你的伤没问题吗?……」
「你约会的对象是安德列吧?」
「啊,呃……也是啦。」
「说到这个,他现在头上正巧也缠着绷带,你就不要在意喔。」
我觉得自己有些别扭,可是那种滋味却甜甜的,让我感到十分愉快。
应尽的责任——不,是明显达成超乎其上的结果,才让我们得以如此毫无顾虑地嬉闹。而这也是其他方法绝对无法相提并论的最佳奖赏……
我脑海中突然浮现自己和安德列勾着手臂的模样。
嗯,画面美妙得让人头皮发麻!因为还有比这更大的禁忌吗?
我的名字是樱野鹤纱——这个世界上最不知死活的女人。
「颁奖典礼差不多要开始了,我们走吧。」
「嗯。」
我跟在加布莉身后走回选手用通道。
我走向受众多观众期待的冰面——为了接受世界女王称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