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五章

隔天是结业式,社团活动不用晨间练习,也因此芹香和幸最初冲突的地点不是体育馆,而是教室。

最惨的是,津岛也在场。

我踏进教室那瞬间,战争已经展开,芹香和幸分据教室前面和角落哭泣,身边各有一群女孩子包围着。芹香趴在桌上,幸则是眨着哭红的眼睛站在扫除用具柜子前面。

啊啊,发生了吗?我咽住一口气。

事情发生还不满一天,未免也太快了。我忍不住想吐槽幸的不够谨惯。

就算跑去长野,幸和津岛一起出现在上田车站,之后一定也是两个人一起从车站回家吧。

我找寻德川的身影。

他一如往常和昆虫男们在一起。昆虫男们也和平常一样互相开着玩笑、以尖锐高亢的声音聊着天,但他们也在偷?着女孩子这边,显然也很好奇吵架的事。德川背对着我,我看不见他的表隋。

我继续移动视线,这次寻找津岛。

津岛和醒目男们一起坐在位子上。明知是自己的错,他却还以生硬的语气说:「喂,这个讲义明天要交吗?」摆出事不关己的态度。看起来尽管薄情,但换个角度来说,这样做才正确。自己是造成争执的直接原因,但这种时候男生什么也没办法替女生做。如果出面保护现任女友幸,只是火上加油而已。

「安。」

红着眼眶的幸注意到我。才一大早就已经觉得疲倦的我,朝着幸轻轻点头,走向自己的座位去。围绕着我后一个座位的芹香那些女生,以眼神问我:你知道些什么吗?这是怎么回事?

大家想要知道真相的好奇心,远胜过对于芹香的担心。这也难怪。

「芹香。」

听见我一喊,原本趴在桌上的芹香终于有动静。她缓缓坐直身子。桌面上被泪水沾湿,就像涂上护木漆一样,木头纹路清晰闪耀。

芹香的眼里已经没有光芒。没有光芒的眼睛用力瞪着四周,看来更加魄力十足。她动动肩膀深呼吸,仍在抽抽搭搭,看起来就像瞬间消瘦了一样,容貌看起来不太像她。

看看教室里的时钟,还有十几分钟就是早晨的导师时间。

「我们出去一下吧?」听到我这么说,芹香沉默点头。我搂着她的肩膀帮她站起来时,她才喊我:「安。」接着又大声哭了起来。

离开教室时,我和幸四目交会。她只对着我无声动动嘴巴说:「对不起。」我摇摇头,转开视线。

来到走廊上,晴朗的蓝天让人心情大好。我拉着芹香的手臂,做好心理准备:我们就要这样子进入暑假了。

回头看看教室。

已经看不见比平常更不晓得该用什么表情面对才好的德川。

津岛和幸去约会看电影的场面,果然被几个同年级的同学目睹,一眨眼就传入芹香的耳里。一班的人来我们班上告诉芹香后,早晨的教室瞬间变成了战场。

听说早上芹香对着以惊愕表情在教室里等她的幸,吼出的第一句话是:「你看不起我吗?」她朝冷着一张脸、手里掌握秘密的幸勃发怒火后,接下来就是没人能够插手的剑拔弩张。

「对不起。但是津岛向我表白、说他喜欢我,我又能怎么样呢?」

先一步道歉的幸或许让芹香极度不悦,但是她的确没有错。就算是前女友,芹香也没有权力束缚津岛。幸完全成了女主角。之前也有不少人认为芹香甩人的方式太不道德。

幸很过分。

芹香很过分。

那个家伙自私又任性。

真希望她去死一死。

这一天就在听着两造之间不断反复那些话之中结束了。

在学校时,我陪着芹香离开教室,所以当天晚上,幸打电话给我,不客气地责备我。

『安要站在芹香那边吗?』

「也不是说我站在她那边……」

芹香相当强势,后来导师时间开始了,她仍在哭。结业式期间虽然人在保健室里休息,班导中村和佐方眨眨眼睛问她:「怎么了?」告诉她如果不舒服可以提早回家,她也坚持摇头。

继续哭这个事实,如果没让幸和津岛看到,就失去意义了,她理所当然不会离开。

正如幸所说,芹香很自私又任性。她不喜欢自己不是主角,尽管她的举动会让旁人难受,她也不会停止。

今天放学后,幸留下继续在哭的芹香,与津岛一起回家。

明天开始就是暑假了,我也不晓得这样究竟好或不好。不用到学校上课,代表着幸与芹香的关系也无法修复。再说,最尴尬的是我们还有社团活动。

「我没有站在谁那一边,而且你有津岛了,少了男朋友的芹香现在立场比较劣势。」

『欸,也是。安,你也很辛苦吧。对不起,把你卷进来。但是,明明是她自己甩了津岛,干嘛突然又舍不得了?感觉就像是这样。回想她和津岛交往那段日子,芹香真的喜欢津岛吗?只是想要有男朋友吧?她一定没把津岛当一回事。和那个人交往,津岛真可怜。』

我含糊回应,只想快点挂掉电话。

过去幸从来不会称呼芹香「那个人」。

『安,如果今后我们的关系真的恶劣到无法收拾,你要选哪边?』

「问我选哪边,这……」

『想到之前都是芹香排挤你或是我,就觉得很讽刺。没想到她也会有这一天。』

我的脖子上冒出鸡皮疙瘩。我不希望继续和她说下去,也不希望被她发现,于是小声地说:「啊,对不起,我妈来了。」

『啊,这样?』幸对于要挂掉电话似乎百般不情愿。『那么,我们再聊喽。』话筒的轻快嘟嘟声让我更加沮丧。

洗过澡回到房间,这次换芹香打电话来。她哭着说:『我睡不着,太不甘心了。』她的声音失去了从容,与幸刚才自在的语气相比,听起来较不难受。

但是听到她说:『我们要完全无视幸喔』,我还是无法赞同。

对于两边我同样含糊回应,就把电话丢在枕边。随便你们!——想到这里,就连我也因为莫名的疲惫而差点哭出来。

我第一次想要打电话给德川。

不是写信,而是想和他说话。就像是背部有股无形的力量在推挤,我突然全身无力,手指貭的按下了按键。

『喂?』

听到他惊讶的声音让我觉得好笑,因此在我说「是我」时,嘴角浮现今天的第一抹微笑。德川很惊讶。经过困惑的沉默之后,我终于听到话筒那头传来叹息声。

『你啊,打电话来不好吧?事件之后我们曾经联络的事情如果曝光——』

「无所谓,那种事情以后再想吧。」

能够让平常板着一张脸的德川焦急,很有趣。我再度稍微笑了笑。

『然后呢?有事吗?』听到他问,我回答:「没什么事。」便听见他愕然地再一次叹息。短暂的通话时间里,我什么有意义的内容也没说,很快就结束了对话。

「那,再见。」听到我这么说,德川没有回答,突然就挂了电话。

暑假的社团活动开始后,幸的态度变得更加明确。

她与芹香无视彼此,连招呼也不打。偶尔视线交会,还会明目张胆地以锐利的视线互瞪、转开脸,让其他人替她们捏把冷汗。而且幸不再和我们在一起,唐突到令人百思不解地加入了塚田她们的阵营。

能够让她改变到这种地步的男人,究竟拥有什么力量?得到津岛就再无所畏惧的幸,要是和他分手的话,该怎么办?我忍不住希望幸和津岛立刻分手。

我想芹香也有同样想法。

「他们一定很快就会分手吧?我们这个年级的情侣,大家都是交往后一定会分手。」

如果那两人没有分手的话该怎么办?——芹香的害怕与说出口的话互相抵触,旁人也看得出来。事实上她甚至哭着说过:「如果他们继续下去走到最后该怎么办?我不要这样。」

但是,那个「最后」是什么呢?意思是直到毕业?或是结婚?我当然不晓得,恐怕连说这话的芹香本人也不知道吧。我能够想像芹香的世界被这种不知名的不安情绪笼罩,她的精神状态一直被困在下个不停的雨中。

所以,我没有想过自己要站在哪一边,而是自然而然地与芹香一起行动。幸有男朋友也有新朋友,而且芹香的评价短时间内会吓死人的低,此时离开芹香,让我觉得好像抛弃她一样,我做不出来。

芹香原本就强势,而且过去也排挤过很多人,因此许多人在心中对芹香抱持不满。大家都在等待这个时机集中火力攻击她,我不是装好人,只是不喜欢像他们那样。

这段期间,幸仍不断地打电话或写信给我。

『安,这样下去好吗?』她问了我好几次。

『我虽然不想这么说,但是第一学期(※日本的国小、国中、高中采一年三学期制度。四月~七月是第一学期,九月~十一月是第二学期,一月~三月是第三学期。各个学期之间是暑假、寒假和春假。)刚开始时,安不是也被那家伙排挤吗?你不觉得不甘心吗?现在她失去了自己的立场,只有这种时候才知

道依赖你。我真同情你。』

幸打算彻底让芹香孤立无援。

社团活动时,塚田和幸都不传球给芹香。偶尔被老师骂或是比赛状况逼不得已必须传球时,也会在比赛结束后,互相说:「对不起,我搞砸了」、「没关系,那也是不得已」诸如此类,得意洋洋地为了无法排挤芹香的事互相道歉。

芹香虽然皱着脸或低着头,也只能够装作没听见。

我觉得这样子的芹香比吵架之前的更好。

「安,掰掰!」所有人无视旁边的芹香,只对我打招呼。芹香等她们走过之后,开始说起毫不相干的话题:「安,昨天十七岁俱乐部有上MUSIC STATION哦,你有看吗?」她就是用这种方式在装坚强。

『别管她们不就好了?』

进入暑假后,我和德川讲电话的次数增加了。每天只有社团活动,所以聊天的内容自然都是芹香和幸吵架的事。

和德川讲电话时,虽然多数时间他都沉默没有回应,很尴尬,也常常让人烦躁,但我逐渐习惯这种情况。主动打电话的人总是我,而且每次打完就删除通话纪录。

『如果是我,一定尽量不涉入其他人的吵架。』

「我跟她们那么亲近,办不到啊。」

『这样。』

喂,胜利——我听见电话那头有大人从远处呼唤的声音。是将军的声音。和在学校听到的完全不同,是他在家里的声音。

德川没说话。也没打算回应父亲。

我感觉自己好像听到不该听的东西,连忙说:「那么,再见。」准备挂电话,德川突然阻止我:『啊,等一下。』

「怎么了?」

『之前我不是告诉过你安·博林遭斩首处决的事吗?刽子手技术太差,把她的身体切成三块。』

「嗯。」

『那件事我记得的确会在哪里读到过,不过这阵子看的书上有不同的说法。另一种说法是丈夫亨利八世为了处决前妻,特地从法国找来技术高超的刽子手。我希望你知道关于这件事我没有说谎。』

「哪一种说法才是真的?」

『我哪知道?我又不了解亨八。』

德川的声音与呼唤「胜和」的声音重叠。我仿佛听到他不悦地叹了一口气,他突然就挂了电话。每次总是德川单方面先挂掉电话。

「亨八」是什么,我想了半天始终没答案,直到晚上睡觉时,躺在床上,才总算想到也许是指「亨利八世」。这种狂热粉丝才会用的简称,听起来好宅好好笑。我卷在棉被里一个人偷偷笑着。

我们家每年暑假一定会全家一起外出旅行一两次。

今年去的是栃木县。参观日光东照宫、以迷你模型重现世界建筑的主题乐园,住宿地点是温泉旅馆。

一起泡温泉时,妈妈煞有介事地喊我:「安。」我有一股讨厌的预感,但因为待在同一个浴池里,我也只能稍微远离妈妈,不看她的脸回应:「什么事?」

「安的月经还没有来,会不会是减肥的关系呢?」

我很想直接把头缩进温泉水里。摆出谨惯态度说话的妈妈,虽然花了不少时间才说出这句话,内容却毫无根据。

「我没有在减肥。」

「可是你早餐的面包总是没吃,有时带回来的便当也没吃完,对吧?」

「那是因为夏天太热!早餐也是啊,除了面包之外,还有优格和沙拉,是妈妈准备太多了!如果只有面包,我当然就会吃面包。但如果是这样,我就会剩下沙拉或炒蛋,这样可以吗?」

我大声怒吼。在场其他客人吓了一跳看向这边。我突然觉得丢脸,连忙离开浴池。一走进更衣间,电风扇的风轻抚我滚烫的身体,感觉好清爽。真希望能够让这种新鲜又凉爽的东西一直围绕着,但又觉得很浪费。

我家妈妈没想过要出国,而是选择在迷你模型的主题乐园里自我满足,度过夏天。我一边用柔软的浴巾包裹身体,一边深深叹息。

结束旅行回来的隔周,这次换芹香和家人一起去冲绳旅行,所以她社团活动请假。她选择了十七岁俱乐部巡回演唱会在冲绳的那天,安排好旅行第二天要和妈妈去参加演唱会,芹香的爸爸和哥哥则去海边,他们分头行动。

芹香家里还是一样不断在往前进。

如果是我家的话,全家旅行时才不准许个别行动,甚至也不会想到要趁着旅行顺便去看演唱会。

芹香没有参加社团活动的日子,幸和塚田找我找得格外频繁。

「安,芹香没来是我们害的吗?」

幸的说词听来关切,但语气却很兴奋。我一回答:「她是去旅行。」她们的脸上明显露出无趣的表情。

「你经常要陪着芹香,真可怜。」

「你也差不多该加入我们阵营了吧?」

「是啊,安真的很讲道义呢,好厉害。」

她们说着厉害、可怜,也知道我开始不耐烦了。芹香今天的缺席让情况更加明朗。

她们的言外之意在指责我——为什么不加入我们?你看不出来情势要你别和芹香在一起吗?

但我总是用「嗯,大概吧」闪避问题,所以她们也拿我没辙。我没想过要为了芹香而让自己也遭到排挤。

午休时间,我在体育馆里打开便当看着外面。敞开的大门那一头可看见网球场。修整好的网球场色彩炫目,仿佛与体育馆内凉爽的空气、与校园的沙尘无缘。

我看到河濑走过球场旁边。抓着上衣前襟扇风的手晒得好红。色素较淡的头发也被太阳染得看起来像是金色。鼻子上浅色的雀斑大概因为日晒的关系,颜色看起来比春天时更深。

四目交会。

我犹豫了一下,不自觉挥手。我们明明已经分手,也没有机会复合了,照理说应该会觉得尴尬,但也许是上次在河岸边遇见、说话的关系,我的胸口莫名怦然雀跃。

河濑笑了,同样朝我挥手。明明听不见,他却以嘴型在对我说什么,我也没出声,只动口回应:「听不见。」

突然感觉到一股视线,我转头往后看,然后僵在原地。在一年级学生的圈子里,有个人以十分锐利的视线看向我,那个人是近田。听说她喜欢河濑。

她突然离开一年级学生的圈子。

我和她不和这件事几乎已经可以拿来当作拒绝加入的借口了,因为和她感情好的是塚田她们。不出所料,当天回家时,在脚踏车停车场里,幸和塚田她们问我:「你和河濑还在交往吗?」

我——十分无力。

在闷热的体育馆里满身大汗,那股热气似乎也让脑浆融化了。感觉连河濑对我挥手的心情也被糟蹋,我心中的说话审视系统就快要短路。

「我们没在交往,也没打算复合。」

我看见结束社团活动的津岛坐在男生停车场的脚踏车座垫上,假装对我们不感兴趣地等着幸。那个样子也让我愕然。我忍不住开口:

「幸,你还是和芹香再好好谈过吧。」

幸睁大眼睛。

「芹香也有错,也有很多不讨人喜欢的地方,不过幸也有错啊。」

「有吗?」

比幸早一步抬头挺胸、大声说话的人是塚田。她夸张地皱着脸,以问句的形式主张着:

「有错的毋庸置疑是芹香吧?」

「或许是,但——」

幸低头落泪。塚田马上说:「不要紧吧?」像老早就是她的死党一样,把手摆在幸的肩膀上,然后瞪着我:

「喂,为什么我们问的是河濑和你的事情,你却突然提起幸和芹香的事?你别转移话题啊。」

「对不起。」

离开时,塚田一直看着我。我听见她小声对朋友说我:「好男色。」

幸还在哭,没有抬头。

但是,今天回家后,她一定会再度打电话来吧。我如此确信着。幸就是这种人。她不希望被任何人讨厌,所以总是对每个人道歉。

但是,我的确信没有成真。

幸原本打得那么频繁的电话,从那天开始,再也没有打来。

我说好和芹香一起进行暑假自由研究报告。

我们约好在芹香从冲绳回来的隔天,去她家拿伴手礼,顺便决定研究主题。那天正好是体育社团最宝贵的休假日。

进入她的房间时,我就觉得哪里不对劲,有种诡谲的气氛。芹香静悄悄的,没有提起旅行的事。也没有聊十七岁俱乐部和演唱会的事。

我想起「暴风雨前的宁静」这句话。

我突然开始坐立不安。

和芹香面对面而坐,她缓缓抬起头。我这才清楚看到她的脸,她哭肿的双眼凹陷。

「安,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嗯。」

芹香的眼睛像是被逼得走投无路地闪动。我很清楚她要问的不是什么好问题。

「安,津岛和幸的事情,你在我之前就知道了,是真的吗?」

我停止呼吸。

芹香没有错过我沉默仰望她的那瞬间。原本平静的她大大吸了一口气。我在她发出声音之前,连忙否认:

「知道是知道,

但也是芹香知道的前一天,我只是正好在车站看到他们两个人要去看电影。」

「你早就知道?」

芹香的声音毫不留情。我则是再度沉默。

「你早就知道却没有告诉我?即使是前一天,你不也可以打电话告诉我吗?你比我还要早知道?」

「芹香……」

「亏我还那么相信你!」

芹香大叫,大幅挥手甩开我伸出的手。

我感觉无路可走,只是焦虑着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够了。」芹香说。「我那么相信你,我原本只相信你一个!」

「对不起。」

虽然知道道歉就是承认,我却阻止不了嘴巴反射动作发出声音。

是谁告诉芹香的?塚田吗?她的朋友吗?啊啊,大概是幸吧。那天我遇见他们的事,只有她知道。

我愈来愈不明白了。

幸为什么要告诉芹香?她让我感到不耐烦的地方,应该只是排挤芹香而已啊。我并不讨厌她搞错目的和手段而本末倒置使出的情绪化行动。

我想解决眼前的情况,尽量让声音充满情绪。如果能够哭出来最好,但是我的脑子里却清楚明白得很。脸颊虽然僵硬,却连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

「安,你说我有很多讨人厌的地方,是吗?我听说你在学校里虽然和我在一起,但私底下却仍旧和幸讲电话。」

「我们有讲电话没错,但不是那样!」

我所说的话被断章取义,前言后语整个都不是我原本所说的意思了。但是,我已经绝望地明白,就算我想要解释清楚也于事无补。我所说的话和貭相,芹香、幸这种人根本不懂。只要一被藐视、被看轻,就完了。她们能够听进去的只有强势的话语。

芹香大声哭喊,没有遮住脸。她咬牙,粗鲁地擦掉流进嘴里的泪水。

「虽然遇到了很多事……」

芹香看着我的眼中,只剩下敌意。

「但是安的背叛最让我震惊。」

这句话直接击垮了我。我挺直背部,无法眨眼。

「我最无法原谅的人就是安。」

房门打开,芹香的妈妈进来。我的肩膀紧张颤抖。背部汗涔涔。

芹香的妈妈看来永远年轻,打扮时髦。穿着杂志上看到的贵妇风格雪白衬衫,搭配大颗木珠项链。她在家里也散发出化妆品的甜香气味,和我家妈妈素颜的样子不同。

「芹香。」

她不晓得从什么时候就开始注意着房里的情况。她靠近沉默的女儿,执起女儿的手。芹香也任由她,将自己的手臂摆在妈妈手里。

这次换我想哭了。

我在这个家里是异物、是敌人。也了解恋爱的芹香妈妈,大概知道所有情况了吧。对我总是很温柔,就连演唱会也带我一起去的芹香妈妈缓缓看向我。

「对不起,安,你今天可以回去了吗?」

声音很冰冷。

我认识的大人都不会发出这种声音。「好。」我回答的声音喀喀颤抖。平常被父母或老师警告、责骂,与现在这情况相比,根本不算什么。

我被芹香的妈妈讨厌了。

我拉着包包起身,只想早一步离开这个家。明明没有坐太久,我的脚却麻掉了,每走一步就刺痛一次。

平常总会送我到玄关的芹香和芹香妈妈都没有跟着我。

我连忙穿上鞋子准备离开,看到玄关的鞋柜上摆着装了玫瑰花瓣的黑色透明玻璃小皿,与红色花瓣的组合相当时髦。芹香家从玄关到她的房间全都是玫瑰香味。我一想到自己或许再没有机会来这里,就觉得害怕、悲伤、身体动不了。

我只想快点躲到某个地方。

关上玄关大门,外头还是盛夏日头正艳的中午,晒成黄色的土壤像沙漠的沙子一样干涸、扩散到四处,我找不到任何能够稍微遮阳的地方。

直到踩着脚踏车准备离开时,我才觉得「好卑鄙」。具体来说哪里卑鄙我也不知道。但是,太过分了。用那种方式告诉大人,太狡猾了。

妈妈、妈妈、妈妈。

平常最讨厌,前阵子旅行时才刚吵架,我却很想见妈妈。想见她,从她那儿得到安慰,我希望妈妈和芹香的妈妈吵一架。

妈妈,救我。

我以快要窒息的心情想着。

我明明认为我们彼此无法互相了解,为什么要呼叫妈妈,我自己也不清楚。

我没有能够去的地方。

呼唤妈妈,寻求救赎,却不想回家实际和妈妈面对面,于是我去了图书馆。假如遇到幸、塚田或其他熟面孔该怎么办?直到过了傍晚,我才想到这点,一旦有了这种想法,离开图书馆回家的路就变得很恐怖。我无法出去。

就连平常总是平心静气翻阅的《临床少女》摄影集也提不起劲看,甚至无法前往北原书店。

我这才知道打击太大时,人会哭不出来。我想责备幸,但是在环绕着我的低潮中,愤怒的情绪优先顺序排在很后面。我满心都是「我到底该怎么办」的后悔情绪。

我或许太小看幸和芹香了。小看到无法转园的余地。

这就是小看她们的报应。

我胆怯地离开图书馆后,慢慢地牵着脚踏车走在河岸边。夏季白天的时间很长,与春天不同,暮色迟迟不来,无法隐藏我的身影。

回了家之后,我大概也不会像芹香那样,把今天发生的事情全都告诉妈妈。

我好想见见某个人,却谁也不能见。不能说。

望着夕阳微微染红的河川,我所认为的「无法对任何人说」的谎言一下子就破灭。有件事,打从逃出芹香家到现在,我一直很想做。

按下手机号码。通话声响了三声后,有人说:『喂?』对方的声音还是一样生硬悠哉。我放倒脚踏车,手里紧握着手机,身心全交给了眼眶唰地挤出来的泪水。

「德川……」

呜咽的同时,我压低声音喊他的名字。

令人屏息的沉默告诉了我德川的惊讶。他困惑,不晓得该发出什么声音才好。

『小林……?』

声音有些战战兢兢。好久没听到他叫我「你」或「喂」之外的称呼了。听到对等的声音那瞬间,我松了口气,哇地放声大哭。

朝着千曲川河边僻静处的桥下走去,景色为之一变,让人很难想像这是平常看见的同一个河岸地。

我和德川牵着脚踏车沿着河边走到远离学区的地方。

打了电话后不到二十分钟,德川出现在河边。天色还没变黑的傍晚时分,很可能被认识的人看见我们在一起,我也觉得这种时候还在意这种事情的自己很蠢,但是又有什么办法。我们两人朝着与学校相反的方向漫步。走向上游,马拉松的柏油路在中途不见了,变成走起来坑坑疤疤的碎石子路。我第一次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

我还在哭。泪水一看到德川的脸,反而连续不断地涌出来,停不了。

德川什么也没说。想要说些什么的脸在看到我之后就僵住,闭上正要张开的嘴巴。

只要我们两人没有人先开口阻止说:「我们回去吧」,这场河边散步似乎会无止尽地持续下去,即使我抬起头也看不到终点。小路和河川一直延伸到远方,我无法确认尽头的所在,

我零零落落地说着和芹香之间发生的事。德川偶尔和平常一样吐槽「无聊」、「别管不就好了」,让我情绪更加脆弱,那些不懂判断情况的话语让我再度泛泪、呜咽。对于德川来说「很无聊」的事情,却正在撼动我世界的地基。

我没有打算责备,不过德川开口的次数愈来愈少。

明天开始会很忧郁。

还必须去社团活动。芹香和幸也会在场。大概又会和四月初时一样排挤我吧。但是,这次的情况看来会比那次更严重。

我咬着唇,看着在昏暗视线范围内德川的侧脸。我对着那张脸自言自语般地说:

「德川,你可以杀了我。」

德川抬起头。我在黑暗中狠狠注视着德川,像是在瞪他。

「明年之前,德川,你要杀了我。杀了我。杀了我。」

像念咒语一样说完后,我无法呼吸。

后续的话,我在自己心中说给自己听。

所以我没关系。与我无关了。我将要前往与芹香、与幸、与那间教室没有任何关系的地方了。那一切全都与我无关了。

「我愿意死在你手中。」

声音又变成哭声。我莫名开始大喊。

「我愿意死在你的手中,所以不要紧!绝对不要紧!」

我面朝着天空,泪水从哭得太厉害而快要裂开的眼睑边缘渗出。

德川不发一语地陪着我,站在旁边。视线交会太尴尬,所以我用手掌捣着不想捣的脸,不断擦着眼睛下缘。

隔天的社团活动,芹香没有出现。

按照顾问的说法好像是「身体不舒服,所以这个夏天都要请假」。顾问说:「她家人说的。」连自己妈妈都扯进来假装「生病」,芹香果然是狠角色。

暑假还剩下十天结束。社团活动也还有七天。我每天都在倒

数计时中度过。

幸和塚田她们完全无视我。

我听见她们的对话中出现「蝙蝠」这个单字。看样子应该是替我取的绰号。你看到蝙蝠刚刚的传球了吗?我今天要和蝙蝠一起负责收拾,超衰的。——明明是把我所说的话讲出去的抓耙仔,奇怪的是,幸和芹香似乎也没有因此和好。她们对话之中仍旧掺杂着对芹香的坏话。——生病绝对是骗人的,大大方方来社团不就好了,她有什么立场不来?她可是自作自受。

我也想请假不来社团活动,可是这样好像在模仿芹香,一点也不酷。再说,我们家和芹香家不同,我没有习惯把妈妈也卷进来。

而且,我将要遭遇「事件」了。

被德川杀掉。我将要一个人前往死后的世界,抛下这里这些没有价值观去理解这种事的无聊分子们。既然这样,我应该好好出席社团活动,某天再突然消失比较好。这样的事件一定会更加戏剧化。

我在网路上找了自由研究报告的内容,随便修改、剪贴后完成。

我和德川,从那之后也偶尔讲电话。

我决定进入第二学期,我们要更认真地讨论事件,也要拍更多照片。只有讨论这些事情时,我才能够忘掉体育馆里令人窒息的气氛,以及担心第二学期的教室不晓得会变什么情况的不安。

开学典礼的早晨,我不想去学校。

今天必须见到芹香了。

一进教室,我立刻找寻芹香的身影。她还没到。幸在后面的位子上和女性朋友愉快聊天。

没看到芹香暂时让我松了一口气。

她该不会就这样不来上学也不参加社团活动了吧?总不能都不来吧?

想着这些事情,开学典礼开始的时间逐渐缩短。看样子她至少今天是不会来了。

钟声响起。班导中村和佐方走进教室,原本刚结束暑假而乱哄哄的教室一片安静。

我在陆续就座的那些人之中不自觉看到了津岛。不愧是棒球社,脸上脱皮,就连剃成和尚头的头皮也晒到黝黑。我想起第一学期芹香曾说过:「他明明长得不错,却为了社团活动而毫不犹豫地剃成和尚头,真可爱。」因此感到莫名地难受。

我低着头,背后是芹香空下来的座位,不晓得幸会怎么看待。我把肩膀往前缩。

「暑假才刚结束,不过今天有一个问题希望各位好好思考一下。在开学典礼之前有一个小时的讨论时间。」

平常都是交给佐方处理,自己很少干涉的中村站在讲台前。真难得。我抬起头。下一秒她所说的话却让我僵住。

「本班的齐藤芹香同学——自杀未遂。」

身体像是有一股无形的力量从正面推挤而来,我的胸口不自觉往后一仰。

中村和佐方都露出了不会见过的严肃表情。

所有人都因为这桩突如其来的消息而说不出话来,个个面面相?,张开嘴,但也只是这样。我看向旁边。但是德川没有看向我,他只是一脸不感兴趣的看着前方。

我一回头,正好对上幸的视线。

我真的好久不会与双眼圆睁的幸以眼神互相确认意思。她的眼中闪烁着不解。

「安静,冷静点。」

「齐藤同学不要紧吧?」

班长笠原举手,佐方回答:

「今天早上来上学之前,她用美工刀割自己的手腕,听说没有生命危险。老师们真的不晓得该不该告诉大家这件事,不过齐藤的父母亲希望我们务必告诉各位齐藤做出这种事的理由,以及生命的重要性。」

生命的重要性。

佐方断断续续说话的声音,让我想要塞住耳朵。

芹香怎么可能想要寻死?

我想要大喊。

她所做的事只是演出来的割腕,只是想要大家关心,根本没有打算寻死。最轻视、看不起佐方所说的「生命」的人就是芹香。她因为不想死,所以这么做。

而且——为什么是芹香?

为什么做出这种割腕举动的人,偏偏是位在金字塔顶端、现实生活很充实的芹香?为什么不是我?

为什么她在我引发事件之前就——

「安静!」中村再度拍手,但是我的耳朵已经听不进四周的声音。

我不甘心。

我紧握双手,将摆在桌上的手翻过来看着内侧。上面透出青色的血管。

我无法在这里划下一刀。

不只是手腕。只要一想到刀刃实际带来的疼痛与锐利,即使是为了「习惯疼痛」而预演,我仍旧怎么样也无法任由德川动手割我。勒住脖子已经是底线了。即使只有这样,我还一直觉得自己很棒,自以为能够体验那种痛苦的只有我。

但是,芹香这个普通的现充女,却轻易超越了我。一想到这里,我就想搔头。那是怎样?

——但是她却割腕了。

我听见背后的幸哇地哭出来的声音。坐在远处的津岛也惊慌失措地看着四周求救,旁徨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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