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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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对:拜金马甲、maylog、stson
1
战斗才开始大约十分钟,士兵们的内心就已经被恐怖占据。
试着想像一下。
这是一个夺命钢铁四处飞舞飘散的地方。
远方枪林弹雨的乐音既低沉又混浊,而且是一种撼动腹部的干涩声响,掠过身旁的子弹发出高亢且澄澈的音色,并且传出震得头颅发麻的尖锐声音。子弹不断向我射来,刺得地面伤痕累累且尘土飞扬,而下一颗子弹又再度在尘埃布幕之中打穿一个洞。
在数千万颗令天空变得焦黄的子弹中,只要有一颗宛若指头般大小的铁块射穿身体,就会令人当场死亡;方才还生龙活虎、谈笑风生的家伙,下一瞬间就会立刻变成温暖的肉块。
所谓死亡总是出人意表,并且下手毫不留情。
即便如此,未曾细想就被夺去性命的人还算是幸运,因为大多数的士兵都是骨头断裂或是内脏破碎后,在身躯下流着一大滩血并且痛苦挣扎,他们只能孤独地在烂泥巴中一边喘息,一边默默等待死神从背后悄悄降临,看着它用冰冷的双手勒断自己的脖子。
就算真的有天国,那里也一定是个奇冷无比、黯淡无光而且孤独寂寞的地方。
我感到相当恐惧。
我用颤抖的手臂和僵硬的指尖扣紧扳机,扫射灼热的枪弹驱赶逼近的死神。
哒、哒、哒,枪身不断传来后座力,那是比心跳声更为强烈的节奏,士兵的灵魂早已不在体内,而是沉睡于武器当中,随着枪管越发炽热,支配肉体的恐惧也渐渐化为愤怒。
对着只会以小猫两三只的航空救援敷衍了事的司令部大骂:FUCK!
对着只会研拟狗屎作战计划的参谋本部大骂:FUCK!
对着不愿意向左翼轰炸的炮兵连大骂:FUCK!
对着已经阵亡的那个家伙大骂:FUCK!
不过,最可恨的还是那些想取走我性命的混帐敌人!我要将这份钢铁的愤怒重重打在你们身上!
会动的东西都是敌人!
你们全都去死吧,全都变成不会动的尸体吧!
我咬牙切齿地从口中发泄出怒吼声。
这把每分钟可以发射四百五十发子弹的二十毫米机关枪即将用尽子弹。管他去死!如果变成尸体,我还能发射子弹吗?所以我立刻交换弹匣。
“换弹匣!”
听到我的叫声能够替我做掩护射击的同伴已经死了,被分解成电波的言语空虚地回荡于天际,我继续扣下扳机。
队上的与那原被敌营射来的第一弹正面击中,长矛弹射穿他的机动护甲,弹头前端穿透身体而变得扭曲变形,并且沾有分不清是血液还是机油的黏稠液体。与那原的机动护甲发出约十秒令人做恶的舞蹈后,然后就静止不动了。
已经不用呼叫医护兵了,与那原的胸膛下方被打出一个直径约两公分的弹孔并且直穿背部,被子弹的冲击力所贯穿的弹孔周围由于摩擦生热而开始燃烧,橙色的火苗在内不断跃动摇曳,而这也是距离战斗开始的警报还不到一分钟内所发生的事。
虽然与那原动不动就倚老卖老,而且还有随意透露推理小说凶手的癖好,但是他还不算是个该死的坏家伙。
我所属的中队——三零一师团装甲步兵第十二连队第三大队第十七中队的一百四十六名士兵奉命固守特牛岛的北端,任务是搭乘运输直升机登陆后,埋伏在敌营左翼后方,逐一击破无法承受正面攻击而脱队的敌军个体。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
在战斗开始之前,与那原就已经挂了。
我们的部队遭到突袭,与那原是否已经毫无痛苦地魂归西天了呢?
当我回过神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所属的部队已经位于战场的中央。不分敌我,大家都朝着我们发射子弹,我所听到的声音尽是惨叫、啜泣以及“FUCK!FUCK!FUCK!”的咒骂声。畜生!小队长早就已经挂点,最老的军曹也已经上西天了,我渐渐听不见救援直升机螺旋桨的声音,通信早已断绝,小队也变得七零八落。
我之所以能够存活下来,是因为我在与那原被射杀时匍匐于地的缘故。
在大家奋勇杀敌的当头,我正躲在机动护甲的残骸中发抖——覆盖士兵全身的机动护甲是用日本夸耀全世界的复合装甲板所制成的。我一时之间认为一件护甲或许会过于单薄,但如果是两件的话,敌人的子弹应该就无法贯穿了吧?我的内心希望只要躲到无法发现敌人身影的地方,它们就会在不知不觉之间消失。没错,我已经吓得屁滚尿流了。
我是个刚从训练学校毕业的新兵,我虽然知道机关枪跟桩炮的使用法,可是我却不晓得如何操作得宜。
不管是谁,只要扣下扳机,子弹就会砰的一声发射出去。但是,要何时射击才能命中敌人?要往哪里射击才能突破重围?我对这些有关战场上的知识可说是完全一无所知。
又有一颗敌人的子弹瞬间飞过头顶。
口中突然有股鲜血的味道。
这是铁的味道,这个味道也同时证明我还活着。
手套下的手掌湿湿滑滑,机动护甲传来的震动表示电池勉强还能使用,我闻到一股机油的臭味,外面的臭气隔着快坏掉的防毒滤片不断渗透进来,敌军尸骸所发出的气味就像是揉碎树叶时所发出的臭味。
从刚才开始,我就一直觉得腹部以下毫无知觉,本来应该会痛的伤口却没有任何疼痛感,不晓得这是好事还是坏事。有人说痛苦是生命的存在证明,但是对我来说,无须在意机动护甲中的尿失禁或许也算是一种解脱。
油气枪榴弹的剩余量是零,二十毫米机关枪的剩余子弹数是三十六发,子弹再过五秒钟就会用尽,配给每个士兵三发的火箭筒在还没使用前就已经不知去向,头部辅视器严重破裂、左臂护甲半损坏,在火力全开的状态下战斗输出功率只有百分之四十二。令人感到惊奇的是,左肩上的桩炮竟然丝毫没有折损。
桩炮是一种以火药将碳化钨弹头射出的近身武器,它只能使用于与敌人近身肉搏的短距离中。每一颗装满火药的弹壳都有成年男子的拳头般大小,当弹头以九十度角击入时,除了战车的前方装甲以外,没有任何物质能够防御这种子弹。桩炮的弹匣装填数是二十发,当初听到这个数字时曾经想过——应该没有人能在战场上遇到需要以桩炮射击二十次的场面,不过令人意外的是,情况好像与想像中大相径庭。
只剩下四发子弹。
已经发射十六发子弹,恐怕有十五发都没射中。
也许是十六发。
已损毁的抬头显示器(HUD)上的影像歪歪斜斜,画面上扭曲变形的地方就是死角,敌人也许就藏身其中。
只要穿惯机动护甲,即使不使用辅视器也能够察觉周遭所发生的状况。战斗所需的技巧不只有视觉而已,战斗经验丰富的士兵可以透过穿透金属或精密陶瓷的堆栈构造后所撼动的冲击力道、扳机的扣合状态、脚底传来的感觉、读取仪表板上所显示的数字等等情报确实把握战况。
可是,我却不懂这些经验。
初临战场的新兵不可能懂得这些经验。
吐气。
吸气。
我闻到一股既闷热又令人皱眉的汗臭味,而且想擦掉流出的鼻水。
我转头确认显示器旁的时钟,战斗开始距今才经过六十一分钟。
天啊!我怎么觉得战斗好像已经持续三个月之久。
我环视前后左右。
并且握紧在手套中的手掌,但是我告诉自己不要用太大的力气,因为射出的子弹会偏往下方。
突然,有道黑影从眼前闪过。
没有时间确认多普勒雷达了。
总之,先发射再说。
哒哒哒!前方一阵尘土飞扬。
敌人的子弹有如撕裂空气一般直扑而来,但是我所发射的子弹却像具有超能力般在准星前方轻轻绽开。虽然训练学校的教官曾经说过,枪这种武器的特性就是这样,然而我却觉得,如果敌人没有听到迎面而来的子弹掠过的摩擦音,那实在很不公平。不管敌方还是我方,都应该一边近身感受死神的气息一边穿过枪林弹雨,这样才算公平吧?
不过,就算听见生命终结所带来的惨叫声,这些不似人类的敌人也未必会跟一般人一样心生恐惧。
联合防疫军的敌人是一群怪物。
人类称它们为“拟态”。
但不管如何称呼,敌人就是敌人,你们都去死吧!
子弹终于用尽。
淡褐色的尘埃中出现一个歪斜球状的阴影。
它的高度比人类还矮,大概只到机动护甲兵的肩膀左右。假设人类是垂直立起的棍棒,那么拟态的外型就像圆木桶,并且于圆形身躯之上接上简短的四肢手脚及一根尾巴,我们都称这是拉直臃肿膨胀的青蛙溺毙尸体后的模样;然而以生物学的角度来说,它们却不像青蛙,反而比较像海星。
比
起人类,这些家伙的身材较小,因此攻击上很难瞄准,但是它们的体重却比人类还重。如果把美国人制造波本威士忌的超大圆木桶灌满混水的砂土,大概就是这些家伙的重量。它们的密度很高,身体七成由水分构成的哺乳动物根本无法比拟,只要被它们短小的手臂一挥,人类的身体就会轻易地被打成碎片。从他们的喷射孔中所射出的长矛弹,具有等同于四十毫米机关炮的威力。
我们藏身于借着机械增强肌肉力量的机动护甲当中,以最先进科技所创造出的武器如刺猬般强化自身,机动护甲的装甲即使在极近距离被霰弹枪击中也不会造成伤害。我们借此与拟态对峙于战场,即便如此,这些家伙的强大威力还是无与伦比。
面对拟态的时候,并不会像是遭遇黑熊或是被饿虎凝望时产生生理上的恐惧感,拟态不会像动物般吼叫、也不会面露凶相、更不会张开翅膀夸示自身的庞大,它们只会一味地猎杀人类。那时候我的感觉就像一只野猫正在马路中央等候直线前进的砂石车轮胎一样,我无法理解为何自己必须碰到这种悲惨命运。
子弹已经用尽。
妈妈,我要死掉了。
我要死在这个狗屎混蛋的战场上了,我要与痛苦、恐惧以及身体漏出的屎尿一起在这个没有朋友恋人、也没有同伴家人的偏远孤岛上死掉了。在朝着我驰骋而来的敌人面前,我无法以唯一的武器防卫自身,仿佛早已用尽的子弹一般,我也已经同时将战斗力量倾吐泄尽。
拟态已经逼近身旁。
死神的气息轻拂耳际。
死神的身形映照在HUD显示器上。
我看见……
死神的全身都沾染上红色,约莫两米高的巨大镰刀也是一片通红,与其说是镰刀,它的形状更近似于战斧。在敌我双方都涂抹上灰土色的伪装迷彩当中,它向四面八方挥洒出红铜色的金属光辉。
死神以凌驾拟态的速度直奔而来,然后用深红色的脚将我踢开。
装甲瞬间凹陷,我的胸口无法喘息,只感到一阵天旋地转,显示器的警告信号大约一半左右都变成红色,从嘴中喷出的鲜血完全覆盖住整个显示器,桩炮也瞬间击发。
我飞离原地十米以上,背后的装甲板刮削着地表并且嘎嘎做响,然后便以倒挂的姿势停下动作。
死神挥下战斧。
并且发出一种将难以切断的物体硬生生砍断的尖锐声响。
就像是列车紧急刹车时的回响。
拟态的棘皮向外迸裂。
只靠一击。
只靠这一击,拟态瞬间化为静止不动的尸体,从横切面飘散出灰色的砂土,分为两半的身躯各自抽搐痉挛并且发出颤抖。眼前的家伙居然能轻易地以数千年前蛮族所使用的战斧,不费吹灰之力地歼灭人类智慧所发明的最新武器才勉强能够给予伤害的敌人。
死神缓缓地回过头。
在满是警告信号的显示器上亮着一圈绿色的光点,这个光点表示队友正传来通信。
“……的,是……吗?”
是女人的声音。
里面含有杂音,所以没办法听得相当清楚。
我已经无法站立,顶多只能以不听使唤的肉体与机动护甲将倒转的姿势回复原状。
当我睁眼仔细一瞧,这并不是冥界使者,她跟我一样都是机动护甲兵。不同的是,她并没有配备桩炮,而是改用粗犷的战斧,肩膀上的徽章不是JP而是US。普通机动护甲的颜色都是类似在砂地上泼倒咖啡般的沙漠迷彩,但是她的机动护甲却散发出一种鲜明强烈的金属红铜色光彩。
我听过她的传闻。
战场上的母狗。
她是个为了追求战斗而在全世界到处游走的战争狂,我也曾经听说,人类杀掉的拟态约有半数都是这个女人所属的联合防疫军US特殊部队所创下的战果。看到她以一身有如请敌人攻击自己的姿态在战斗中存活下来,或许她才是真正的死神。
深红的机动护甲携着战斧向我靠近,并且伸出手在我的肩膀处寻找插孔,打算进行接触通信。
“我想问你一件事。”
这道拥有女性特征的声音听来非常清晰,这是一道无法与刚刚在眼前发生的战斗以及两米长的战斧产生联想的高音声调。
“书上写说日本餐厅用餐后的绿茶是免费的……这是真的吗?”
从拟态体内溢出的传导流砂在风中飘散,子弹发出瑟缩的哭泣声,正在远方不断飞舞。
这里是战场。
这里是与那原跟乌格队长以及小队的全体伙伴阵亡,而我则洒光所有的钢铁子弹。然后在机动护甲中屎尿齐流,并且在鲜血与泥水混杂的沼泽中到处匍匐爬行的鬼地方。
“当时我完全按照书中所写,不过却遭到难堪的对待。从那之后,我就决定要向当地人问个清楚。”
然而,这个女人的口气却有如在路边跟相遇的邻人聊天一般。
在别人沉溺于屎尿而濒临死亡之际,却突然询问餐后的绿茶?一声不响地踢人一脚,然后询问日本的绿茶?这个女的脑袋烧坏了吗?我很想大骂脏话回答她,但是嘴巴却说不出话来。嘴巴已经全部忘记脑袋中记得的乌言秽语,已经发音的咒骂词语只能在喉头中回荡空转。
“小说这种东西,就是作家把毫无根据的事写得好像亲眼看见过一样——一位写战争小说的作家告诉过我这个道理。对了,你最好吞一下口水,放松扣在扳机上的指头,然后深呼吸一次。”
我按照她说的话做过一遍,直冲脑际的血液也在经过一段时间之后逐渐缓和下来,这个女人的话语仿佛有种让我安定心灵的效果。
一直淡忘的腹部痛楚也渐渐恢复,机动护甲把肌肉的痉挛当做操作信号一般不断抖动,就好像与那原在死前所跳的舞一样。
“会痛吗?”
“废……废话。”
我使尽力气所发出的声音有如耳语一般低声掠过。
深红的机动护甲屈膝于我的面前,仔细端详着被削平的装甲板,而我提出一道问题:“战况现在如何?”
“三零一师团目前处于崩溃状态,主力部队正退至海岸线准备重整战力。”
“你的部队呢?”
“不用替他们担心。”
“那……我的身体……怎么样呢……?”
“子弹贯穿并且停留于后背的装甲之中,里面全都变成炭了。”
“很严重吗?”
“很严重。”
“畜生。”
我抬头望着天空。
“不过……天空竟然还这么漂亮。”
“没错,我很喜欢这个国家的天空。”
“为什么喜欢?”
“被大海环绕国家的天空拥有一种澄净美丽的颜色。”
“我会死掉吗?”
“没错,你会死掉。”
我不禁流下眼泪。
我很庆幸脸颊是被无法透视的头盔所覆盖,因为这样才不会被别人看到我可怜的样子。
深红的机动护甲温柔地怀抱着我的头部。
“你能说出名字吗?不是你的阶级单位,而是你的名字。”
“启二……桐谷启二。”
“我是丽塔·布拉塔斯基。在你死亡之前,我会陪在你身边。”
女人如此说道。我对她的话语感到非常高兴,但是个性乖戾的我嘴上依然继续逞强。
“你也会死掉的。”
“我还要在这里办点事。启二,如果你死了,我就会从你的机动护甲上拿走你的电池。”
“真是过份的家伙。”
“所以你不用客气,安心离开人世吧。”
就在这个时候,丽塔收到一道通信信息,这次是个男人的声音,与她联机的我也自然而然地听见声音。
“饲主呼叫丧犬。”
“收到。”
丽塔如此简短地回答。
“已经以武力压制主机‘α’外围,控制维持时限十三分钟,请接受披萨外送。”
“丧犬收到,以下封锁通信。”
丽塔的深红机动护甲站起身,并且切断接触通信。
在她的背后隐约传来一道爆炸声响,地表的震荡让我感到背脊颤抖。
从天空飞来的雷射导弹插入地面,并于穿透岩层后爆炸。白灰色的砂地就像是烤焦的煎饼般膨胀,裂缝当中喷出与黑糖水相同颜色的石块。地面发出一阵摇摆晃动,泥巴雨敲打着机动护甲的外壳,只见丽塔的战斧散发光芒。
烟雾渐渐消散。
许多物体正在导弹形成的弹坑中蠢动,多普勒雷达上显示出红色的光点,这是敌人的信号,因为数量太多,所以点跟点几乎都是以重叠的方式显现。
她似乎点了点头。
然后,开始往前冲去。
挥砍、挥砍;转身,再挥砍。随着战斧闪烁,拟态的棘皮纷纷应声撕裂,从横切而溢出的传导流砂乘着旋风飞扬飘散,就像用小刀切取奶油一般,丽塔轻松地斩杀敌人,她守护着我,并且不断转圈移动。
虽然丽塔跟我都是受过同种训练的士兵,
但是我就像电池用尽的玩具一般横躺在一旁,而她却是挥舞战斧与敌人奋战,她没有受到任何人逼迫,完全是出自自己的意志来到这个狗屁不通的战场上,但是我却完全派不上用场。本来我应该随意尸横荒野,但是我却连累前来救援我的友军身陷危险。
我心想,我如果不把桩炮里剩余的三发子弹用完,我绝对死不瞑目。
于是,我以单腿撑起身体。
并将手置于膝上。
起身。
大声叫喊。
拼命向前猛冲。
丽塔的深红机动护甲回头观望。
耳机中听到些许杂音。
但是我却听不懂丽塔正在说些什么。
敌群中有一只异样的拟态,这只拟态并没有任何特别之处,外表怎么看都像是青蛙的溺死躯壳。不过,它所散发的感觉跟其它个体不太相同,也许这是我在生死交关中磨练到极致的第六感让我能够一眼看出值得决一死战的敌人,就决定攻击这个家伙。
我扑向这只拟态。
拟态立刻用尾巴反击。
我感到身体突然变轻,我的手臂被敌人切断,还好是右臂,桩炮还配置在我的左肩上。
我扣下扳机。
子弹却被弹开。
保持九十度角。
再来一枪。
棘皮再度被打出一个洞。
再补一枪。
失去意识。
2
枕边有一本阅读到一半的平装书。
这是一本侦探小说,主角是一名自以为是东洋通的美国侦探,我的食指正指在事件关系人聚集在纽约和风餐厅的那一页。
正当意大利籍委托人想在餐后点杯浓缩咖啡的时候,这名侦探制止他并且炫耀地表示日本餐厅在餐后会送上绿茶,他接着说明酱油跟绿茶非常搭配,还有印度奶茶为何要加香辛料之类。他的目的是为了找出凶手才大费周章地召集关系人,但是他却绵延不绝地说着与主题毫不相干的话语。
我揉了揉眼睛。
并且隔着衬衫摸向肚子,我摸到半年前还没有的腹肌线条,腹部并没有伤口的痕迹,也没有变成黑炭,右手臂还完整地接在肩膀上,因此我不禁松了一口气。
总结来说,就是因为阅读此种小说读到睡着并且做了一个恶梦。
在女疯子丽塔电波斯基询问侦探小说内容的时候,我早该察觉这是一场梦,横跨太平洋专程前来支援战事的US特殊部队队员并不可能阅读这种畅销侦探小说。这些家伙如果有这种空闲时间,应该会用来维修机动护甲吧!
感觉很不舒服。
今天是首次出击的日子,上战场前就梦到自己特别晋升两个军阶,这实在让人哭笑不得。(注:任务中战死便可获得提升两个军阶的功勋。)
狭小的两层式铁床上铺回响着低沉混浊的电台音乐,那是年代非常久远的摇滚乐。DJ异常亢奋的动画式说话声、基地开始活动的噪音以及其它家伙四处闲扯蛋的声音传进我的耳中,脑际中震耳欲聋的声音正用轻松滑稽的腔调播报天气预报——延续昨天的好天气,今天群岛方面晴朗无云,下午开始发布紫外线警报,请特别注意阳光日晒。
只用防火材料组合而成的简易兵营的墙壁上贴着几张古铜色肌肤泳装少女的海报,不晓得是谁动的手脚,少女脸蛋的部份已经被人撕破,并且被换贴上军报中剪下的首相面容。泳装少女的脸正在不远处一张摆出姿势的肌肉男海报中露出甜美的笑容,而肌肉男的脸目前行踪不明。
我在连成一整排的铁床下铺伸起懒腰,以钢管焊接而成的耐用床架因此不断嘎吱嘎吱地作响。
“启二,签个名吧。”
与那原从上铺探出头,他在我梦到的战场中一开始就已经阵亡,在现实中这种人物却偏偏都活得特别久。
与那原仁是一位比我早入伍三年的机动护甲兵,他的身体比我多削掉三年份的赘肉,也比我多增加三年份的肌肉。假设他也像一般人在社会上生活的话,他那轻浮无礼的态度应该会大为收敛,进而成为一个圆润香滑的帅哥吧?不过,现在的他与其说是精悍,总之算是拥有一副军人的模样。
“这是什么?”
“宣誓书,之前说明过的那个。”
“我昨天就签过了。”
“咦?那就奇怪啦……”
上铺便传来翻东找西的悉窣声。
“没有,跑到哪里去啦?算了,你再签一次吧。”
“你应该不会拿去乱用吧?”
“这份文件也只有配给尸体袋的时候才用得到,根本就没办法乱用。当然,如果你会死个两三次的话,那又另当别论。”
联合防疫军的前线基地有个传统——士兵们会潜入军中杂货铺(PX)偷酒来喝,以做为出击任务前的余兴节目。如果战死,就再也无法享用美酒了,反正明天便会身在战场,而且就算喝醉,留在血管里面的乙醇也会因为注射药物而被强制分解。
如果偷窃行为被发现,就会移送惩戒委员会,搞不好还有可能遭到军法审判。不过也必须等到作战结束返回基地之后才会发现物资减少,而作战当中一定会有士兵战死,战死者的罪名则不会被严格追究。万一东窗事发,只要推给战死的人便可,因此全体参与者都会留下字据,用以证明计划此次偷窃的人是自己。
听说被偷的店家也知晓这件事,明知会被偷走,老板还是会在店里摆放好酒,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干脆在出击之前把酒分给全体士兵加油打气呢?根据店家所说,这似乎是一种传统做法。
“你都不会紧张喔?”
我把那张纸接过来。
“如果现在就开始紧张,到作战前大概就挂了吧!”
“我下午都会穿着机动护甲练习匍匐前进。”
“你打算一直穿着吗?真是个怪人。”
“现在不穿,那要什么时候穿?”
“你脑袋烧坏了吗?出击任务是明天吧?”
我不禁从床头翻滚落地,与那原跟躺在隔壁床上看着黄色杂志的队友瞬间眼神交会之后,便转头注视着我的面容。
“……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作战延期了吗?”
“没有延期,本来就是明天,我们准备在么勾洞洞(19:00)用偷来的酒进行秘密演习,喝个痛快之后,明天就是地狱的开始,完全按照预定计划。”
我记得昨天才喧闹狂欢地喝着从PX偷来的酒,因为首次出击而感到非常紧张,所以不想喝酒的我很早就离场回去看推理小说了。我记得很清楚,与那原跟女兵缠绵温存之后,还是我把醉醺醺的他拖到上铺去的。
或者……
这也是梦中发生的事呢?
我拿起放在床上的推理小说,本来认为有空就要读一读的,但是却在队形训练以及公务跑腿中用掉大半时间,因此小说都一直躺在手提包里面,没想到出击前一天终于有机会阅读小说。我当时一边苦笑,一边心想老天真是会捉弄人。
我翻开书本。
我确实读过自以为是东洋通的美国人侦探这段,就跟我记忆中一模一样,他自夸地展现关于绿茶的学识。
如果今天是出击的前一天,那天我所读到的内容到底是在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涌入我的脑袋的呢?
我不禁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嗯,作战只要随便唬弄一下就好啦!”
“真的是这样吗?”
“你只要没有射到同伴的背脊而能活着回来,就算有八十分了。不用太担心啦!”
“……喔。”
“你如果太过烦恼,在还没失去性命之前就会被宇宙的怪电波打中脑袋喔!”
与那原用手指比着枪炮的形状,然后紧贴于自己的额角。
我所顶替的前一个士兵就是精神变得异常之后而被送到后方去的,听说他的脑袋好像接收到人类即将灭亡的电波。联合防疫军的机动护甲士兵竟然会收到人类灭亡的电波,这真是不伦不类,虽然这种士兵并不像战死的人那么多,但多多少少还是存在。
战场无论对健全的肉体还是健全的心灵同样都是有害的,我不过是来到前线基地而已,也许我的脑部已经发出危险信号并且让我开始产生幻觉。
“……照我看来,那些在战场上不会发疯的家伙,脑袋才是少了几根螺丝吧!”
与那原夸张地这么说着。
“请不要吓唬新兵。”
“你看看费列渥那个老家伙吧,人为了存活下来,就必须失去某些身为人类拥有的重要特质,像我这么细致高尚的人不适合上战场吧!真可怜喔~~”
“军曹是个好人。”
“这不是人好不好的问题。我的意思是他的心脏搞不好是用钨做的,还有他的斜方肌练得太厉害,导致脑容量减少等等之类的问题。”
“那样说不太好吧……”
“那你能肯定电波斯基也同样是人类吗?”
“这个嘛……”
如同平常一般,正当我们不着边际地说着丽塔的坏话时,军曹立刻现出身影。
巴托洛梅·费列渥是我们小队的首任军曹,他是一个长年存活于战场的老兵,也是实际操兵带队的人。大家都说构成费列渥这个人的要素当中,百分之七十是很会照料人的大叔,百分之二十是无可救药的体能训练狂,而剩下百分之十的成份就是铁跟碳了。
费列渥板着面孔望向我们一眼之后,朝着手握字据的与那原眉头一皱。
“偷偷潜入PX的是你吧?”
“没错。”
与那原一派轻松地如此回答。
四周横躺在床上做着杂事的好汉们,这时就像一群倒霉的的蟑螂突然遇见杀虫剂似地,立刻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躲到棉被当中,因为大家都知道,眉头深锁的军曹只会带来坏消息。
“难道是……警备方面有什么问题吗?”
我向眉宇间宛如加上增强装甲般扭曲脸孔的费列渥提出这个问题。在我的梦中也发生同样的事情——当与那原潜入PX的时候,不幸发生其它事件,因此本来作战结束后才会被发现的偷窃行为却马上被抓包。
“你怎么会知道?”
“没有,我是……猜的。”
“到底怎么啦?”
“有一群混蛋在跟你们无关的地方捅出娄子,虽然不是你们犯错,我们在么勾洞洞(19:00)还是要在第一临海演习场佩带第四级装备集合,记得把命令传达下去。”
“你在开玩笑吗?明天就要出击,我们现在还要做基础训练(PT)喔?”
“与那原伍长,复述命令。”
“么勾洞洞(19:00)在第一临海演习场佩带第四级装备集合……但是军曹,乔治亚强攻作战应该是每次都会被骂的事吧?为什么这时候才要在鸡蛋里挑骨头?”
“……你想知道吗?”
费列渥瞪大双眼,我不禁紧张地吞下口水。
“当然,不管怎么说都太夸张了吧?”
“自己去查。”
“等……等一下,军曹!”
费列渥以标准的步伐走出三步,然后停下脚步。
与那原以钢管床架与字据为掩蔽物,发出抗议的声音。
“提示一下答案嘛~噗~噗~”
“少将大人抱怨说:‘这个基地的烂警备体制到底出了什么问题?’这件事不只是我,就连中队长也没辄,你死了这条心吧。”
“难道他想让我们留下美好的回忆吗?”
“有人会在出击前一天没事找事做吗?笨蛋。”
其实,我知道这件事的前因后果,这也是在梦中所发生的事。
一年半前,我们在冲绳登陆战中吃下大败仗,因此对联合防疫军JP来说,夺回位于房总半岛海上的特牛岛就成为一个绝对必要的任务。如果让敌人在岛上建立侵略据点,东京就会岌岌可危,即使皇居跟政府机关已经迁到长野,不过经济的中心还是在东京。
参谋总部也明白此次的作战成败攸关日本生命线的维系,因此除了调动两万五千名机动护甲兵之外,许多斗志高昂的将官也陆陆续续地进驻位于房总半岛的花线前线基地。不仅如此,我方高层将领还征询冲绳战中婉拒参加作战的US特殊部队,请求他们也共同加入作战。
东京就算变成沙漠,美国佬也不痛不痒;但是如果生产世界第一轻巧强硬复合装甲板的临海工业地区被拟态侵占蹂躏,那可就大事不妙,虽说零件的七成都是在中国的工厂生产,但是制造出人类智能结晶的机动护甲还是需要日本的技术。基于此种理由,美国佬才决定前来支援。
由于他国的部队加入战局,因此警备比平常变得更加严格,原先跟警备方面串通准备共同窃取的预备物资好死不死地也列入盘查对象,而不知前因后果的将官听到这件事之后非常生气……然后事件就爆发出来。
“真衰,到底是谁搞的飞机啊?”
“原因不是我们小队,铁面女王的部队是美国佬的重要部队,因此我们就像处女走夜路一样紧张兮兮的。”
“唉……”
与那原夸张地叹出一口气。
“哎呀,痛痛痛痛~~我突然肚子痛!军曹,我快痛死了!可能是盲肠,也许是上次演习受伤时感染破伤风菌!一定是这样没错,真糟糕。”
“你们记得先做好天黑前不会结束的心理准备,好好补充水分,别把疲劳延续到明天。”
“痛痛痛,哇~~”
“桐谷,记得要喝水。”
“是、是的。”
费列渥完全不管躺在床上装病的与那原,缓缓地走出兵营。
“好痛……啧,这老头真难对付,他一定是把幽默感忘在富士山麓了,我绝对不要变成这种老头,你也这么认为吧?”
“嗯……”
“唉~~真是个倒霉倒霉倒霉倒霉日,真是狗屎狗屎狗屎,怎么都不会发生好事啊!”
事情的发展就跟记忆完全一样。
之后,装甲步兵第十七中队连续进行三个小时的PT训练,接下来佩带闪亮勋章的少佐对累坏的我们训话三十分钟后才终于解散,我还清楚地记得我的嘴中不停咒骂——如果我还穿着机动护甲的话,我就用强化肌肉后的手指把你的狗屁股毛全都拔光。
我的记忆中虽然没有参加费列渥跟与那原两个人的对话,但是发生的事情经过几乎完全一样。
我开始怀疑。
今天早上,我所经历的真的是一场梦吗?
3
有种动作叫做前体支撑。
这是一种以俯卧撑向上的姿势一直维持不动的动作。
看起来似乎简单,其实相当吃力,不但手臂与腹部会渐渐发麻,而且还会逐渐失去时间的感觉,等到脑中跳过栅栏的绵羊数超过一千只时,想要换做俯卧撑的愿望就会排山倒海地蜂涌而至。两只手臂并不是铁棒,它之所以有关节跟肌肉就是为了做出伸缩运动,伸伸缩缩、伸伸缩缩,这是多么愉悦的事啊!可恶,胡思乱想只会让人心情沮丧。你是铁棒,你要变成铁棒,快变成一根笔直的铁棒吧!
机动护甲兵原本并不需要过度的肌肉力量,不管你的握力是三十公斤还是七十公斤,只要穿上机动护甲,就能够以最大三百七十公斤的握力抓取任何物品,对机动护甲兵来说,以某种姿势保持肌肉不动或是拥有持久力的训练更为重要。
因此必须做前体支撑,有时也会进行蹲马步等训练。
还有一种说法,前体支撑曾经是旧自卫队禁止掴掌或拳头殴打教训部属之后所衍生出的一种惩罚方式。虽然我并不认为在我出生前就已经合并到防疫军的自卫队旧习残留在装甲步兵部队当中,但不管怎样,想出这种训练的家伙最好现在立刻死掉。
“九十八!”
“九十八!”
“九十九!”
“九十九!”
我们配合中队专属准尉所发出的口令,以拼死一搏的大声量朝地面用力喊叫。
汗水渗入眼眶。
“八百!”
FUCK YOU!
强烈的日光描绘出轮廓清晰的形影,高挂在晴空中的队旗啪哒啪哒地迎风招展,吹拂临海演习场的风含有海潮的腥味,把海水的湿滑感黏答答地残留在皮肤之上。
在宽广的演习场正中央,装甲步兵第十七中队一百四十一名士兵正保持着前体支撑的姿势进行训练,三名小队长各自在小队前站立不动,表情严肃的中队长则正在营地帐棚的遮荫处眺望我们,中队长旁边坐的是隶属参谋总部的少佐,而吩咐进行这场多余训练的少将大人此刻想必正坐在空调冷气吹拂的办公室里轻松地喝着绿茶吧!真是狗屎混帐。
少将是存在于云端之上的人物。他的地位十分崇高,比我还伟大、比与那原还伟大、比费列渥还伟大、比小队长还伟大、比中队长还伟大、比大队长还伟大,比有如天神一般统驭花线基地的连队长还上一阶的就是少将。由于实在太过伟大,所以反而缺少真实感。
一旦成为少将,就不必再偷酒喝,每天都可以早睡早起,睡前不但可以刷牙,也可以修剪胡须,就算是调动士兵前往可能丧命战场的前一天,也可以心如止水地在座椅上稳如泰山。呸!明明只要在长野制定作战计划就好,他干么多管前线基地的闲事啊!我们也有我们的规矩耶!好吧,你要是敢若无其事地前往战场的话,我一定用流弹把你变成敌前阵亡(KIA)——一些倘若暴露出来就会被枪毙的想法掠过我的脑际。
酷刑游戏的观众不只少佐而已。
最高兴的还是第四中队的那些家伙。我们中队与第四中队一向交恶,原因是我们在橄榄球对抗赛中以超过三十分的悬殊比数赢过他们。他们明明今晚也要喝酒,但是却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放声嘲笑。真是些混帐家伙,等你们在登陆特牛岛陷入危难时,我绝对不会伸出援手帮助你们。
US特殊部队的家伙加上跟着他们的几个貌似战地记者的男子,正在远处聚众观察我们滑稽的姿态,他们也许认为前体支撑很稀奇,所以美国佬的粗壮胳臂正指着我们并且放声大笑。他们的叫嚣声随着海风传进我们耳中,
即使隔着如此遥远的距离。还是觉得很吵。如果此时将气球放在距离他们极近距离的位置,搞不好会被他们的噪音震破。啊,居然把相机架起来了。拍个屁啊!你们全都列入KIA名单,给我记住。
疲劳与痛苦渐渐侵蚀全身。
好累。
我感到非常无趣,虽然这是梦中发生的事,但是我已经是第二次接受基础训练(PT)了,而且还是前体支撑,身体完全动弹不得。此时我突然想起训练学校教官的教诲,他说我们要积极地在苦痛中寻求快乐,因此我保持头部不动的姿势并将目光射向四方。
脖子上挂着通行证的美国记者劈里啪啦地拍着照片,他是个体格健壮的男子,站在拥有许多壮男的US特殊部队身旁丝毫不显逊色,看来他似乎比我更适合上战场。
US特殊部队的气氛感觉很像费列渥军曹,他们把压力与痛苦当作挚友,对立即可能降临身旁的危险总能保持微笑地打招呼:“来得正好。”对于我这个新兵来说,我实在没办法模仿他们。
在众多粗汉壮男当中,有位独具异彩的女子跻身其中。
这个女子形只影单地站在距离这些特殊部队队员不远的地方,她的体态非常娇小,跟那些身材高壮的特殊部队的家伙并排站在一起。让视线有一种远近失焦的感觉。
《清秀佳人从军记》
我的脑中蓦然浮现出这个标题。
这种感觉就像蒙哥马利(Montgomery)突然脑筋秀逗写出一篇外传,描述腋下夹着机关枪的安(Anne)趋身前往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战场。
这位女性的发色呈现一种泛红的铁锈色,但是并非火焰燃烧或鲜血等等令人感觉骁勇强悍的颜色,如果她没有身穿灰色的衬衫,很可能会被误认为到基地参观而于东张西望时迷失方向的学生。
就像中世的平民仰望王公贵族一样,这些粗壮的男子汉们远远围观着这个身高只到自己胸前的女性。
我突然恍然大悟。
原来,那个女的就是丽塔。
没错,一定是她。如果不是的话,不可能会有这么不像装甲兵的女性夹杂在US部队之中。普通的女性机动护甲兵看起来都是一些长得像猩猩跟人类混血的女子,如果不是长成这样,就不可能跟战斗于最前线的装甲步兵部队一同并肩作战。
丽塔·布拉塔斯基是全世界最有名的军人。
在我志愿加入联合防疫军的时候,网络新闻每天都打出“天才指挥官出现!”、“女武神(Valkyric)的化身!”等等标题,甚至听说好莱坞曾以丽塔为女主角拍摄电影,但是我在公映前就已经入伍,所以没有看过。
丽塔所隶属的US特殊部队在战斗中所击毁的拟态数量大约占人类成功扫荡数量中的五成,而且美国佬以不到三年的时间,就轻松地达到我们必须花费二十年才能击倒的敌人数量。丽塔对于以拟态为敌而不断失败的联合防疫军来说,就像降临人世的救世主一样。
……这毕竟是传闻中的说法。
实际上,我个人认为她只不过是宣传部队中的一员,目的是为了要配合开发新武器及新战术借以拉回战线进行反攻。
防疫军的士兵中六成是男性,如果换做是前线浴血杀敌的机动护甲兵,比例就会扶摇直上达到八成五。以来历不明的生命体为对象持续二十年的战斗生涯,而且还是不断节节败退,请问此时出现在这群脑袋长满肌肉的壮汉面前的救世主,是男的还是女的比较好呢?如果我是参谋总长的话,肯定会选女的。
只要有US特殊部队参加的战线立刻士气大振,原本在悬崖边进退维谷的联合防疫军马上展开反攻。US特殊部队结束北美防疫战之后,也参加第二次欧洲防疫战,随后又支援北非防疫战,而这次则是来到敌军迫近本州岛的日本。
US的士兵都称她为战场上的母狗,或者是“Queen Birch”。
而我们都私下叫她女疯子丽塔电波斯基。
丽塔·布拉塔斯基身着赤红色的机动护甲,脑袋有点脱线。她对技术人员搏命开发出可以躲避敌人目光的电波吸收漆嗤之以鼻,并且把机动护甲涂成金属红铜色,而且那还不是普通红色,而是荧光色涂料。只要天色变暗,她的周围就会吐出吸收的光线而发出微晕的红光。
也有人私下传言,她身上的红色涂料是队友流下的鲜血。由于在战场上特别显得特别突出耀眼,所以她会受到敌人以密集火力攻击。由于是宣传队员的关系,她可以轻易地将伙伴一脚踢开,甚至当做自己的挡箭牌,而当她的偏头痛发作的时候,她会不分敌友地疯狂乱闹,借此不让机动护甲擦到半颗子弹,就可以从鬼门关前全身而退……等等的谣传满天飞。
传说中的轶闻趣事以及略带夸张的情节,正好可为苦闷无聊的士兵提供打发时间的素材。在同一个前线基地起居,同样也是机动护甲兵,但是我至今却没有见过她的真正面目,也许我们打从内心就不喜欢这个同为士兵,却受到特别待遇的丽塔·布拉塔斯基。
我兴味盎然地眺望着丽塔发端笔直翘起的短发。
仔细一瞧,丽塔的脸蛋长得相当标致,也许可以归到美女一类。她拥有细长的鼻子以及尖尖的下巴,虽然身为一名机动护甲兵,但是脖子既细长又白皙;顺带一提,她的胸部非常平坦,她的胸部小到令人觉得她不是白色人种,其实这也无关紧要。
看到她的身影会联想到“战场上的母狗”这个字眼的家伙,脑袋一定有问题,不管怎么看,用可爱的小狗会比较适合吧?无论如何,在一群杜宾狗当中如此稀松平常地夹杂着一只小狗,想必这只小狗应该也是非同小可吧……?
如果在今晨的梦中,这个女人在红色机动护甲啪哒一声裂开后从中现身的话,想必我一定会十分惊讶。我私下暗自认为,丽塔·布拉塔斯基应该是个既身材高挑又表情冷酷,并且带着一身完美的身材散发干练气息的女子——想到此处,我不禁莞尔一笑。
接着……
我跟她双眼交会。
短时间内,她凝视着这个盯着自己不放的无礼新兵,而我就像一只冻僵的青蛙回望着她。
她开始移动步伐。
越走越近。
她走路的方式就像一只大型野兽,一步一步用力踩着大地并且飞快地迈开步伐,可是由于她的步伐太小,结果却变成一种慌乱急速的奇怪走法。
我可是动弹不得,不要靠过来!可恶!拜托你走开!去!去!
丽塔并未停下脚步。
糟糕,上臂的肌肉开始发抖。
乱步。
快走。
转圈。
或许是我的苦苦哀求得到上天回应,她在我的眼前做出一个九十度的转向,接着就走向少佐坐镇的营地帐棚。
她做出一个符合标准形式的敬礼,虽然不会令人感到松垮歪斜,但也并非飒爽利落,她的敬礼相当符合战场上的母狗这个称号。
少佐对丽塔投以狐疑的眼神。丽塔的阶级是准尉,在军队阶级当中,少佐跟准尉的差异大概可以比喻为略显气派的餐厅中的西餐与家常餐厅中的客饭,顺便一提,像我这种新兵是属于快餐,而且还是为了充数而大量出现的薯条。
然而,她隶属于联合防疫军US,除了是这次作战中的要角,还是比全世界任何军人都还重要的人物,因此两人实质上的权力关系相当微妙。
丽塔闷不吭声地站在原地。
少佐便开口问道:
“……有什么事吗?”
“属下可以参加吗?”
这道声音跟梦中一模一样,是一种高亢且尖锐的声音,而且是发声标准的高速英语。
“你明天还要参与作战。”
“他们也是一样。属下所隶属的部队并没有经历过此种基础训练(PT),属下认为属下的参加有助于明天共同作战的合作成功。”
少佐沉吟片刻,而远处围观的US特殊部队的家伙正在吹着口哨起哄。
“为了作战成功,请务必准许属下参加。”
“嗯……好吧。”
“感谢长官理解与宽容。”
她严肃地敬礼,然后向右一转,丽塔便钻进这群与地面大眼瞪小眼的男子队伍中。
她来到我的旁边,开始进行前体支撑,紧绷贲张的空气中传来一道纤柔的肉体所散发出的热气。
我依然保持不动的姿势。
丽塔也纹丝不动。高空中传播热气的太阳灼热地烤着我们的肌肤,腋下缓缓滑落一珠汗水,丽塔的肌肤上也浮现出汗水的珠粒。FUCK!这种感觉就像土鸡随着圣诞节的火鸡一同被关进烤箱一样。
她轻轻地晃动嘴唇,她的声音小到只有我才能听见。
“我的脸上沾到东西了吗?”
“什么?”
“你从刚刚就一直盯着我。”
“不……没有……”
“我还以为我被雷射瞄准器镇定了,我不太习惯这种肆无忌惮的视线。”
“抱歉……并没什么特别的原因。”
“喔,原来
如此。”
“桐谷,你这个笨蛋,身体打直!”
小队长的咒骂声传到耳里,我慌张地伸直臂膀,丽塔·布拉塔斯基的表情就好像这辈子第一次跟旁边的士兵说话一样,仍然持续做着前体支撑。
PT训练不到一个小时就宣告结束,惊讶得哑口无言的少佐并没有对我们训话就自行返回宿舍,装甲步兵第十七中队也在出击前一天度过了一个有意义的下午。
这个发展跟我的记忆不太一样,丽塔在梦中既没有跟我眼神交会,也没有参加PT。
也许是我想太多,她或许是为了破坏少佐的兴致才参加我们的基础训练,在军队这种阶级代表一切的社会当中,只有女武神的化身才敢对将官决定的惩罚训练加以捣乱,当然,也有可能只是个性善变的电波女天线接收到奇妙前体支撑的信号……
我认为丽塔·布拉塔斯基应该没有传说中那么恶质。
4
“天啊,昨晚真是太美妙了。”
“是是。”
“哇,她那纤细的身体好像装上弹簧一样反应超棒,让我的腹肌也劈里啪啦地一直晃动喔!”
“她如果听到你跟别人这么说一定会生气。”
“哪有人被称赞还会生气的,不过说真的,昨晚实在太美妙啰!”
与那原说话的同时,也使劲地刺出他的腰杆子。
身穿机动护甲的人做出此种动作感觉非常滑稽。实在很难想像,如此不经意的动作居然拥有摧毁一般住宅的威力。
小队队员穿着待机状态的机动护甲正埋伏于特牛岛北端,我们的面前立起一个高约五十公分左右的屏幕,并且播映着我们身后的风景——这个叫做光学迷彩,这种装置是为了让敌人从正面观看时难以察觉我们的存在,不过如果是在空袭过后野火燎原的地形,也就没有前后的区别了。
拟态平时躲在连接海底的洞穴当中,在登陆作战前,我方会不断发射钻地前进而在地底深处爆炸的飞弹,一颗飞弹的价钱就可以耗尽我一整年的收入,可是敌人总是能巧妙地躲过空袭,让我不禁怀疑它们好像事先就早已得知作战计划似地。制空权掌握在人类的手里,结果我们还是只能以大规模的地面战逼出拟态。
我们小队是潜藏的伏兵,所以我并没有携带光靠组装就可变为一辆小型车辆大小的大口径机关炮。我们配备的武器只有口径二十毫米的机关枪、油气枪榴弹、桩炮,再加上每人配给三发的火箭筒。
我跟与那原直接以通信导线连成一线,与那原跟费列渥连线,而率领小队的费列渥则是分别跟其它好几个人联机,再与小队长进行暗号通信。气温摄氏二十八度,气压是一零一四个百帕(hPa)。再过片刻,我方主力就要开始进军攻击了。
昨晚只花一个小时就成功结束PT训练之后,不同于记忆中的是,我参加饮酒喧闹,因为我不想阅读一遍好像已经读过的小说,接着我把跟女兵温存后酩酊大醉地回到营舍的与那原拖上床铺,这跟梦里发生的事一模一样。
与那原的女朋友听说也是机动护甲兵。除了特殊部队之外,前线的男女士兵由于是分别编队,所以在战场上不可能彼此相遇。
“如果……有一方战死的话,应该会相当悲伤吧?”
我试着这么询问与那原。
“没错,的确会很悲伤。”
“你无所谓吗?”
“天国又不是瑞士,不可能让你把钱存到秘密账户之后远走高飞,能做的就只有在出击前爽快一下,这是身为士兵的基本原则。”
“话是没错……”
“别耍别扭啦!你也快点找个妞吧!”
“我才没有耍别扭呢。”
“电波斯基如何?你们在PT训练的时候不是说了几句话吗?她应该对你有意思吧?”
“请不要胡说。”
“那类小个子的在床上,通常是出人意表地热情奔放喔!”
“说话的方式很下流喔……”
“上床还分什么上流下流,人类已经进化到不管是小兵小卒还是少将大人,大家都是一律平等地掏出胯下宝贝嘿咻干活……”
“与那原,你怎么那么多嘴。”
“连军曹都这么说我,真让我难过。表面听起来是一堆蠢话,但是这其实是我纤细的脑神经经过呕心沥血后的思想结晶呢!大家说对吧?”
“部份同意。”
“我投弃权票。”
“……”
“基本上还算同意。”
“我已经设定防毒滤片过滤你的笑话,所以跟我无关。”
“先不论与那原的吐槽功力,我觉得桐谷的耍宝技巧有待加强。”
“分队长!我觉得应该差不多该启动机动护甲的操作系统(OS)了,如果在作战中死机那就麻烦大了。”
“香烟香烟香烟……啊!好想抽烟喔。”
“你的尼古丁中毒还没痊愈啊?”
“你们很吵!你们吵得我睡不着觉啦,混蛋!”
以通信导线联机的分队男性成员七嘴八舌地回答感想,费列渥则耸耸肩膀表示无话可说。
这是真的,我在训练学校也曾经学过,人因为紧张过度而快要把身体逼到爆掉时,只要想着快乐的事就好,因此人类中近似野兽的家伙所想的“快乐的事”会集中在异性方面,那也是无可奈何。
话虽如此,不过我的脑中能够想到的人也就只有那位面容逐渐模糊的图书馆馆员,我甚至不晓得她现在过得如何,自从她结婚后已经过了半年,也许她现在正挺着肚子身怀六甲吧?
刚从高中毕业的我会志愿从军,跟未能掳获她的芳心没有直接的因果关系。嗯,我想应该没有关系。
我之所以会从军入伍,是因为我认为如果将生命托付给运气决定一切的战场,也许我就可以在肮脏龌龊的世界里找到一点生存意义——那时的想法实在有够天真幼稚。如果现在的我是深蓝色的话,那么当时我就像是靛蓝色一样天真。很憾的是,我的生命好像连一颗飞弹的经济价值都不如,因此到目前为止都还没出现愿意接受我以生命做为赌注,并且告诉我存在于世界的意义的亲切发牌员。
“我们不先挖个壕沟,光坐在这里好吗?”
“挖壕沟就失去光学隐蔽的作用了。”
“我觉得光学迷彩根本就没用,敌人的可视范围又不一定跟人类一样,像我们在冲绳的时候,敌人应该看不见的攻击直升机照样被打得落花流水,害我们吃足苦头。”
“下次我碰到敌人的时候,会帮你问一下它们到底看不看得见。”
“我觉得壕沟实在是人类最伟大的发明,真想挖个壕沟躲进去。”
“回基地之后让你挖个够,我特别批准。”
“那是对俘虏的刑罚吧。”
“我常常在想,如果有人发明把这家伙的嘴巴缝起来的拉链,就算把我的老人年金都送给他也……混帐家伙,作战开始啦!记得注意顾好自己的卵蛋!”
费列渥发出大声呼喊。
身旁立刻发出枪弹交错的刺耳声音,远方炮弹爆炸的振动声响震耳欲聋。
我紧盯着与那原,虽然光看PT训练的场景就可以知道那是一场梦,但是我还是不希望与那原战斗一开始就在我的身旁挂掉,这会让我感觉好像做出坏事。长矛弹从两点钟方向射来,它钻破光学迷彩的屏幕并且向我们疾驰而来,此时距离作战开始的信号发布还不到一分钟。
为了能够随时击倒敌人,我将力量贯注于全身。
手臂开始发抖,背部渐渐发痒,衬衣的褶皱压迫着侧腹的皮肤。
要来就来吧!
最后的结论是,与那原并没有死掉。
本来应该会射杀他的最初一颗子弹不明就里地以我为目标,我连一毫米都动弹不得,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那颗混蛋到极点的敌人子弹朝着我直扑而来的情景。
5
枕边有一本阅读到一半的平装书。
这是一本侦探小说,主角是一名自以为是东洋通的美国侦探,我的食指正指在事件关系人聚集在纽约和风餐厅的那一页。
我以躺着的姿势注意观察四周,营舍依旧不变,泳装少女的海报上贴着首相的面容,两段式铁床的上铺回响着低音混浊的电台音乐。已经过世的歌手静静地唱着:“就算她离开你的身边,也不要伤心难过。”我听到动画式说话声的DJ正在播报天气预报之后,就从床上坐起身。
我在床上端正坐姿。
然后在手臂上猛然捏了一把。
捏过的地方立刻开始红肿。
好痛。
我不禁稍微泛出眼泪。
“启二,签个名吧。”
与那原从上铺探出头。
“……”
“干么,你没睡醒吗?”
“没事,签名吗?没问题。”
与那原缩回身去。
“我想问个比较奇怪的问题。”
“什么?只要签名就好,其它的都不用写,也不用在背面画上小队长的人头肖像。”
“我才不会那么做。”
“喔,我刚开始就有。”
“请不要相提并……我不是要说这个……出击任务是明天吧?”
“废话。”
“我们并不是重复过着相同的日子吧?”
“你是睡到脑袋抽筋了吗?昨天的隔天是今天,今天的隔天是明天,如果不是这样循环经过每一天,就没有情人节跟圣诞节了,那简直等于地狱啊!”
“……说得也是。”
“唉,就算是出击前一天,你也用不着那么烦恼吧?”
“喔。”
“你如果太过烦恼,在还没丢掉小命之前,就会被宇宙的怪电波打中脑袋喔!”
我心不在焉地望着钢管床架。
在我小的时候,拟态跟人类的战争早就已经开始。当时小孩之间相当流行以外星人为对象的枪战游戏,使用的是以弹簧力道击出塑料子弹的玩具枪,游戏中就算被子弹击中也不怎么痛,那是一种在极近距离中射击也可以忍受的冲击力道。
我最擅长扮演死去的英雄,通常我都是扮演故意跳出来让敌人射击全身的角色。子弹只要射得越多,我就会以肉身抵挡子弹而不停弹跳。我非常适合扮演此种角色,由于英雄的死,队友就会奋勇突击敌军,最后的精采结局则是我付出宝贵的牺牲换取人类的最终胜利。
当人类宣告胜利时,扮演敌方的小孩还会回归人类的队伍一起高呼万岁,真是无聊透顶的一个游戏。
死去的英雄只有在“游戏”中才能办到。心智逐渐成熟的桐谷启二认为,要我在真正的战争中死掉而成为英雄,我绝对不干,就算在梦中我也不干。
有一种恶梦是清醒数次都无法挣脱的梦。我明明正在梦中,就算清醒好几次还是察觉我在梦中;明明知道是梦,无法从此种循环中脱身的状态就会变成一种焦虑感涌上我的心头。
我仔细考虑,这次发生的事是否也是这样。
展现在眼前的情景是已经体验过两次的出击前一天,也有可能是我正在钢管支撑的床铺上做梦呻吟。如果是梦的话,会发生跟记忆相同的现象也不出奇,因为这些都是脑袋当中发生的事……
这太荒谬了。
我出拳用力敲向床铺的柔软部位。
向我飞来的那些黑点是梦?击破装甲板后穿过胸膛的长矛弹只是脑中想像的事?从口中喷出散落的器官碎片以及血块都是幻觉?
让我告诉你肺部被击碎的人是处于什么样的状态吧!那是一种溺水的感觉,却不是在水中,而是在空气中。就算你如何使劲想要呼吸,破碎的肺部也无法将赋予肉体活力的氧气传送到血液当中。你会在同伴们下意识呼吸的空气当中,一个人倒霉孤单地慢慢溺毙。
这是我亲身体验之前所不晓得的知识,我从来没有听别人说过,那种感觉绝对不是凭空捏造,这一定是发生在现实当中的事。
每当我在深夜回想起这段情景,我一定会大声喊叫然后起身吧!那绝对不是梦。就算这无法跟任何人说,就算没有人会相信我的话,存在于体内的感觉还是证明这是事实。痛楚化为电击在体内到处游走,下半身重得就像个结实沙包,还有心脏被捏碎般的恐怖,这些都不是梦中儿戏可以杜撰得出来的。我不晓得原因为何,但是我确定我曾经两度战死。
要我跟与那原说那些曾在某处听到过的对话,这无所谓,说几十次几百次我都奉陪,反正我本来就是身陷在平淡无趣且毫无变化的每一天里;但是要我重复地上战场,我可是不敢领教。
如果再这样待在这里,我还是会在战场上被杀死,不管是与那原先死还是我先死,结果都一样,我并无法在激战中存活下来。
我不能在这里坐以待毙。
我必须逃走才行。
我要离开这里逃往某处。
俗语说得好,容忍有度事不过三。虽然我并不会天真地相信神明或是佛祖保佑我,但是我知道自己必须要把握上天赐给我的第三次机会。我在这里望着两段式铁床的内侧边缘,并无法改变我被装进尸体袋的命运。如果不想死,就要采取行动,行动之后再来考虑吧!这是我在训练学校学过的准则。
如果时间一直循环的话,数分钟之内费列温就会出现。目前这个时间带,第一循环时我正在厕所撇条,第二循环时我跟与那原正在进行着无聊的对话,之后我就会被抓去做浪费时间体力的基础训练(PT)然后搞得筋疲力尽。
不过仔细一想,装甲步兵第十七中队全体士兵都会参加PT训练,不但如此,闲得发慌的参观者也会络绎不绝地集中到临海演习场,这岂不是跟基地道别的千载难逢的机会吗?如果考虑到训练结束后体力消耗殆尽的状况,那么现在就是能够成功逃脱的唯一机会。
故意受伤也是一个好方法,伤兵并不用参加PT训练。只要我稍微受点可以躲过PT训练的伤,而且是可以自由行走活动的伤就好。
我记得我学过头部如果受伤,伤口不深但却会大量出血,这是进行急救术课程时的注意事项。我当时曾经想过。在机动护甲之中被拟态轰掉头部的时候,任何急救术应该都会不管用吧?没想到我竟然会在此时活用这项知识。
所有行动都必须要迅速进行。
FUCK!我重复浪费那么多的时间,在重要时刻却没有充裕的时间,铁锤头的军曹马上就要来了。动作快!动作快!
“你在那边摸东摸西的摸什么啊?”
与那原吊儿郎当地如此说着。
“我出去一下。”
“出去一下?喂,先签名。”
我省略绑鞋带的时间直接冲向走廊,在撞上泳装少女海报之前急转方向,水泥地板发出喀滋声响,接着我以疾步跑过躺着阅读黄色书刊的男子身旁。
我并没有特定打算前往何处,总之目前的首要任务就是避免跟费列渥相遇,然后在没有人的地方想办法受伤,再抓准与那原跟费列渥结束对话的时机满身鲜血地回到寝室——这个临时起意的计划感觉相当不错。
啊~~可恶!早知道就把枕边的战斗刀带在身边!虽然它不太适合对付拟态,但是用来开罐、挖洞、砍树或是裁布倒还挺方便的,这可是士兵不可或缺的重要配备。我在训练学校时都因为使用战斗刀而受伤数次,只要有它,在额头上划道伤口实在轻而易举。
我快步通过营舍入口,暂时先往远离司令部的方向急奔,途中没有放慢速度,迅速地转过营舍转角。
眼前突然出现一个人,这个时间点真是太不凑巧了。
她正在吃力地推着马铃薯堆积如山的手推车,她那波浪起伏的黑发上披着纯白的三角巾,拥有健康的浅黑色肌肤与波涛汹涌的胸部,再加上细细的小蛮腰,如果在人类这种物种的雌性当中区分出美女、丑女以及除了入伍当兵之外别无他法的女猩猩三种类型的话,那她毫无疑问地可以归入美女那一类型。
她的名宇好像叫做蕾契儿·如月,是一名在第二餐厅工作的民间人士。
战争持续已经二十多年,如果将所有跟军队有关的人员全都变成公务员的话,将会无法维持经济平衡。即使在前线基地,非战斗人员也都尽量聘雇民间人士,由于国会曾经审议过非战斗地区的战斗物资运送应该交由民间负责的议题,因此到现在都还流传着招募士兵搞不好也会交给民间企业承包之类不知是否为真的笑话。
我听说蕾契儿并非厨师,而是担任近似营养师的工作。与那原在跟现在的女朋友交往之前曾经对她展开热烈追求,因此我还记得这位女性的脸庞,只不过听说她很讨厌轻佻的男性,所以从头到尾都没理会过与那原。
正当这些念头闪过心中之际,我的身体朝着马铃薯堆猛然撞了上去。想要保持平衡而踏出的右脚在马铃薯上一滑,我立刻跌了个四脚朝天。崩塌的众多马铃薯在我的脸上毫不留情地挥出刺拳,那是可以荣获世界锦标的连环攻击,倒落在地的金属推车挥出一记致命的右直拳并且击中我的太阳穴。
发出一道有如油气弹爆炸一般的声响,紧接着我就跌倒在地,好一阵子连气都喘不过来。
“你还好吧?”
我发出一声闷哼,蕾契儿看来似乎没有大碍。
“还……还好。”
“对不起,我推着推车就会看不到前面。”
“不,是我不好,我不该突然冲出来的。”
“咦……你不是那个……”
蕾契儿张开绿色的明眸,盯着眼前这个突然冲出而跌倒在地的男子,我用尽吃奶的力气才挤出一丝笑容。
“我又给你添麻烦了。”
“果然是你,你是第十七中队的那个新兵嘛!”
“是的,真的非常抱歉。”
我坐在地上向她道歉。蕾契儿双手叉腰并且望着倾倒在地的所有马铃薯,美丽的眉梢也刻划出些许失意的曲线。
“算了,既然已经散落一地,继续追究也于事无补。”
“这样啊……”
“马铃薯都长得圆圆的,难怪会四处乱滚。”
“对不起。”
“居然散得满地都是。”
“……”
“如果你能帮我一起捡的话,我就可以赶快捡完了。”
“啊,不……喔,是。”
“你到底要帮,还是不帮呢?”
蕾契儿占尽上风地挺胸说道。
现在是分秒必争的时刻,只要此刻不逃,明天就会丧命,我并没有时间可以轻松地捡拾马铃薯,可是她却拥有一种让人难以违逆的特质,从我分配到这个基地第一次见到她时就是这样,因此我装作痛苦的样子慢吞吞地坐在地上。
为了回应她的问题,我深深地吸入一口气。
此时后方传来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你在干什么?”
是费列渥。
费列渥从营舍转角现出身影,以无趣的表情俯瞰滚满整个水泥通道的马铃薯,他那平日嘶哑的声音,这时听来像是地狱看门狗的吼叫声。
“那个……这是我不小心……”
“桐谷,这是你搞的吗?”
“是的!”
我急忙起身,顿时间,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头晕目眩。
费列渥则是瞪大双眼凝视我。
“怎、怎么了吗?”
“你受伤了,让我看看。”
“不,没什么大碍。”
费列渥走近身旁,并将手伸向我的头部,查看发际边缘附近的部位。
一股剧痛突然侵袭整个脸部表层——费列渥用粗壮的指头用力剥开我的伤口,刹那间,微热的液体以摇滚乐般的节奏从额头上迸裂出来。一道带有黏稠度的液体穿过鼻梁、掠过嘴角并从下巴的前端往下滴落,然后在水泥地板上绽开点点滴滴的血花,闻起来就像是铁屑的臭味,我听到蕾契儿不禁倒抽一口气的声音。
“哼,这伤口倒是裂得挺厉害的,你撞到什么啦?”
“是我把推车打翻的,对不起。”
“是这样的吗?”
“是我先撞上的,不过大致的情形就是这样。”
“是吗……伤口没有很深,放心吧。”
费列渥使劲地往我的后脑勺拍了一下,鲜血瞬时飞溅,并且在我的衬衫上留下斑斑血迹。
他让我留在原地,接着返回营舍的角落,以足以击落停在墙上的蝉只的巨大音量呼喊:“喂!与那原,给我出来!”
“来了来了来了,当军人还真是轻松啊~有什么事吗……蕾契儿妹妹午安~军曹大人,今天天气真好呢,难道因为天气太过宜人,我怎么好像看到水泥地里长出马铃薯啊?”
“别胡言乱语,快去找人捡一捡。”
“要我去找吗?”
“你看看这家伙的样子,当然是你去找。”
“哎哟~这看起来像是摔角比赛的流血战嘛……也就是说,打翻的人是启二啰?搞什么鬼嘛!我正在享受愉悦的早晨时光耶!”
“哎呀,你不愿意帮我的忙吗?”
“什么话,只要是蕾契儿妹妹的事情,不论马铃薯还是南瓜还是地雷,要多少我就捡多少。”
“闭嘴,我们小队的这群废物老是不做正经事……”
“军曹,您可是找到第十七中队最勤奋的人喔!”
“桐谷,你还杵在那里做什么?赶快去急救室(ER)!你可以不用参加今天的PT训练,我会向小队长报告的。”
“PT训练?什么PT训练?”
“昨天晚上有一群混蛋在PX捅出娄子,虽然不是你们犯错,但是上头决定么勾洞洞(19:00)要我们在第一临海演习场佩带第四装备集合。”
“你在开玩笑吗?明天就要出击了耶!”
“与那原伍长,复述命令。”
“么勾洞洞(19:00)在第一临海演习场佩带第四级装备集合……但是军曹,乔治亚强攻作战应该是每次都会被骂的事吧?为什么这时候才要在鸡蛋里挑骨头?”
“……你想知道吗?”
我把听过的对话抛诸脑后,慌慌张张地逃到ER去。
6
警备兵看过我的ID卡之后,脸上浮现出怀疑的表情。
这里是花线前线基地与外界连接的栅门前。
由于US特殊部队进驻,目前这个前线基地使用两种警备系统。统辖整个基地的JP警备队由于权力问题,并没有办法干涉US的管辖区域;而US的警备队除了本身的事务之外,对其它任何一切事物都漠不关心。
如果没有上级批准的外出许可证,光靠桐谷启二的ID并无法到基地外面,可是美国佬却没有限制,可凭发给的ID证明自由外出。如果公用栅门前是由US警备兵负责看守,也许不用检查JP的ID就可放行,因为他们的任务是排除接近特殊部队的不明人士,而不是检视想从战场逃脱的新兵。
警备兵猛盯着陌生的ID卡。
栅门前的ID检查哨应该只会对经过的人做下ID纪录。没问题的,出击前一天应该不可能突然改变做法。我把力量集中到腹部,警备兵正在交互查看ID上印刷不明的大头照以及我的脸部。
额头上的伤口发出如火烤般的刺痛,ER的蒙古大夫没有事先麻醉就在伤口缝下三针,伤口发出的灼热电流在我的体内不停环绕,膝盖的骨头也嘎吱嘎吱地作响。现在我赤手空拳,我好想念放在枕头下的那把刀,如果有刀的话,我就可以把这家伙锁住喉咙,然后……
别做傻事。只干掉一个警备兵并不可能顺利逃脱。伸直背脊并且保持冷静,他只要一瞪我,我就瞪回去。
警备兵一脸无趣地按下栅门的开关。
一阵嘎吱的声响之后,通向自由的栅门渐渐开启。
穿越黄色横杆的同时,我缓缓转身回头。
远方可以看见第一临海演习场,带着海水味道的海风穿过演习场并且吹拂到栅门之前。
豆粒般大小的士兵们正在围墙对面重复做着看来细小的上下蹲踞动作,那是与我同桌吃饭、同队操练的第十七中队的伙伴们。
我忍住渐趋高昂的感伤,一面迎着滑湿的海风,一面不疾不徐地跨出脚步。脱离警备兵的视线之前一定要用走的,千万不可以跑,就快到了。我一转过角落,就立刻开始急奔快跑。
之后,我拼命地不断奔跑。
从花线前线基地到拥有闹区的馆山距离十五公里,就算绕远路,也绝对不会超过二十公里。到达那里之后,先换掉衣服再补充需要的物品。虽然我不能使用火车以及铁路,但是只要能够潜入千叶市,军方应该就拿我没辙了。贫民化的地下街是军方跟警方都没办法插手管理的地方。
距离么八叁洞(18:30)的小队会议还有八小时,届时我逃走的事应该会浮上台面,不管他们出动车辆还是直升机,我打算在天黑之前一直躲在人群当中。
我曾经在富士山脚下身着整套装备行军六十公里,所以估算必须以半天的时间跑完房总半岛,并非无法达到的距离。当明天作战开始的时候,我应该已经逃到没有时间循环也没有死亡的黑暗之处了吧!
高挂在空中的太阳洒下耀眼的光芒。在护岸障碍物的避荫处每隔一百米设置有一座铺盖白色塑料护套的五十七毫米速射炮,由于年代久远,炮身底部的钢板已经锈成红褐色,速射炮是为了防备拟态登陆本土,而在全国的海岸线上所设置的防卫设施。
小时候,我一直认为速射炮的英姿相当雄伟,深灰色的钢铁总是能够带给我一股莫名的信赖感,如今经过实战之后,我冷静地分析这种武器并无法抵挡拟态进攻。只要费力旋转这具庞然大物就能打中拟态吗?别笑掉我的大牙了。
就算是此种设备也需要专门的保养人员,并且进行每周一次的保养检查,战争这种东西常常都是白费力气且徒劳无功。
人类也许会战败。
霎时间,我忽然这么觉得。
当我告诉父母自己志愿参加联合防疫军时,他们劝我加入沿岸警备队。根据父母的说法,在那里不用上战场也能保家卫国,防守人们居住的城市也是很重要的工作。
然而,我并不是为了保护人类才跟拟态作战,英雄只要在电影中出现就好。
我没有丝毫想要拯救人类的伟大志向,反倒感到一股像是挑战数次却始终解不开的九连环一般,或是埋首于拼图堆中却无法找到合适拼图的焦躁与愤怒感。我认为战争的波涛汹涌,也许可以把泡不到图书馆女孩的胆小懦弱个性彻底改头换面,我或许怀抱着些许浪漫情怀,以为将桐谷启二塑造成完美男子的最后一块拼图就是掉落在战场之上。即便如此,我完全不需要变成受到众人祝福的英雄好汉,我只是要让为数不多的朋友知道,其实我还是拥有相当实力,这样就足够了。
结果,我却变成这副德行。
经过半年训练之后,我只得到几个在实战中无法发挥作用的技能,还有线条分明的腹肌,我依然还是胆小懦弱,这个世界还是依旧混帐如昔。爸爸、妈妈,我对不起你们,这么理所当然的道理,我却花费这么久的时间才搞懂。等到从军队逃兵的时候才有所顿悟,这也算是非常讽刺吧……
沙滩上并没有半个人影。
这半年来似乎持续进行沿岸区域的疏散工作。
我连续奔跑一个小时左右,终于在护岸障碍物上坐了下来,我的奔跑距离大约是八公里,距离馆山只剩下一半的距离。
灰色的衬衫因为汗水浸湿而变成黑色,贴在额头的消毒棉也快要脱落,与基地不同的舒爽海风吹抚着外露的脖子,如果现实场景中没有掺杂卡通世界才会出现的速射炮,这里的风光或许还挺适合成为夏季的休闲胜地。
护岸障碍物的阴影处散落有些许爆竹烟火的残骸,那是以塑料支架组合而成的旧式高空烟火。
并不会有人抱着好奇心特地到前线基地附近施放烟火,所以可能是一些怪异民众打算将花线基地的出击状况通知拟态所留下的痕迹。有一群反战派人士认为拟态应该拥有智力,因此他们单方面地想要与拟态进行沟通了解,真佩服他们伟大的民主主义。
受到温室效应不断扩大的影响,这附近的沙滩在涨潮时都会沉到海底,到了傍晚,这些碍眼的塑料支架都会被海水冲走,所以不会有人发现这些物体。
我猛力地往这些即将融解的塑料支架踢下一脚。
“你是阿兵哥吗?”
旁边突如其来的声音让我回身一望,这是我许久不曾听见的日本方言,由于我在发呆,所以并没有注意到背后有人靠近。
堤防上站着两个人。
一个是老人,一个是少女。老人的肌肤就像昆布鱼干一般十分干燥而且充满皱褶,如果把它泡在天气晴朗的海中,也许可以煮出一碗高汤,老人的左手上拿着童话中经常出现的三叉枪,看来应该是小学生年纪的少女紧紧握着他的右手。
少女将半边身体躲藏在老人的脚后,并且从麦杆草帽中投射出如子弹般毫无顾忌的视线。草帽下方的脸庞跟老人形成强烈对比,那是一种仿佛没有晒过紫外线的白皙肌肤。
“附近好像没看过你。”
“我是花线基地的人……”
我真是个该死的大嘴巴!
“喔……”
“老伯,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不在这里要在哪里呢?我要在海里抓鱼才有东西吃,家人都跑到东京去了。”
“这里没有沿岸警备队的人吗?”
“听到冲绳败战后,人都突然消失不见了。只要阿兵哥肯帮我们打倒海呱呱,我们才能安心。”
“这样喔……”
海呱呱指的是海里的青蛙,也就是拟态,一般人并没有机会看到实际的拟态,漂流到岸边的尸骸或是渔夫的渔网勾到的尸骸都是传导流砂被海水冲走的空壳,因此很多人都以为拟态是会脱皮的一种特殊青蛙。
我大概只能听懂七成老人所说的话,但是我明白沿岸警备队已经从这一带撤退,冲绳登陆战的挫败好像比我想像中的还要严重,使得内房的战力必须撤离,沿岸警备队则被集中到大都市以及工业区周边地带进行重新部署。
老人不断点头陈述,少女则是张大双眼并且一脸狐疑地抬头望着老人。
老人似乎对于花线基地的联合防疫军部队寄予相当高的期待,虽然我不是为他而战、也不是为他受训,但是我却莫名地感到有些抱歉。
“阿兵哥,你有烟吗?警备队的阿兵哥不见之后,我都要不到烟。”
“不好意思,我不抽烟。”
“真伤脑筋。”
老人转头眺望海面。
装甲步兵部队几乎没有人尼古丁中毒,因为他们不准在最需要烟的战场上吸烟。
我无言地伫立原地,没有多发一语,也没有多做出任何表情,我不能被他发现我是逃兵。逃兵是会被枪毙的,逃离拟态却被军方枪毙。这样等于白忙一场。
少女突然拉动老人的手。
“唉……这个孩子身体不好,不过眼睛还不算差,如果是男孩的话就可以当渔师啰。”
“喔……”
“然后,我有件事想问你,这个孩子看到奇怪的东西,结果从家里冲出来就遇到你,你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吗?跟海呱呱有关系吗?”
老人抬起手臂指向海面。
我凝神注视着老人那有如枯树枝般的手指所指的方向——远处海上变为一片绿色,那并不是南国海域的澄净绿色,而是一团乳白色当中掺杂混浊的绿色,就像是一艘巨大油轮触礁之后,把装满油槽的抹茶奶昔整个倒进大海一样,而波浪中闪烁发光的物体则是鱼的死尸。
我知道这种绿色,我在训练学校的监视器上曾经看过。
拟态就像蚯蚓一样会吃下土壤,但跟蚯蚓不同的是,他们吃进体内再排泄出来的土壤会转变成对其它生物有害的物质,经过拟态而被破坏生态系的土地都会变成沙漠,而海洋则会变成混浊的绿色。
“红潮才不是那种颜色咧!”
突然从旁传来一道尖锐的声响,那是响彻心扉的战场音调。
依旧皱着眉头的老人头颅呈抛物线的轨道飞向天际,粉碎的下颚与颈部则化为鲜血飞沫染红麦杆草帽。
少女尚未察觉老人身上发生的状况,长矛弹的初速一秒钟可达一千两百米,飞弹撕裂长空的声音还没传到,老人的头颅早已飞向高空并且缓缓地望向天际。
第二弹来袭。少女在黑色的眼眸还没捕捉到祖父死亡的形影之前,对敌人一视同仁的长矛弹便贯穿少女的身体。
弱小的身躯四处飞散。
受到身体爆裂的影响,失去头部的老人躯体前后晃动,老人的半身已被染成深红色,麦杆草帽在空中回旋飞舞。我则是感到异常恐惧而浑身僵硬。
一只肥胖的青蛙溺死尸就站立在岸边。
这个海岸是绝对防卫线的内侧,我没听说巡逻艇遭到击沉,前线基地也还依然健在,此时此地并不可能出现拟态,然而就有两个人死在我的面前。对装甲步兵部队寄予厚望的老渔夫还有他的孙女,在逃离部队的机动护甲兵眼前死状凄惨地遭到射杀。
我的身上没有任何武器,战斗刀、机关枪、机动护甲都在遥远的花线前线基地当中,我则在一小时前抛弃可以仰赖的伙伴逃出基地。
离我最近的五十七毫米速射炮只有三十米的距离,只要稍微一跑就能抵达。我虽然知道射击的方式,但是我根本就没有时间拆下那可恨的白色防水套,而且在射击前,我还必须先打开底部的拉门插上ID卡,输入暗号再用力把三十公斤重的弹匣抬起装填炮弹,然后再拔掉瞄准器前的旋转固定杆,否则炮塔无法移动,然后再坐在座位上转动生锈的方向盘向左转向右转……混帐!反正就是要射击就对了!
我知道拟态的攻击力很强,它们的重量是完全武装的机动护甲兵的数倍,构造近似于棘皮动物,在皮肤下层有坚硬的骨骼,需要使用五十毫米的穿甲弹才能贯穿它们的身体。我的手上明明手无寸铁,这些家伙却硬是毫不留情地把我们轰个粉碎,就像整地用的土木机械压扁栖息在地表的蚁穴一样。
“……别开玩笑了!”
第一发长矛弹贯穿我的大腿。
第二发将我转身的后背轰开一个大洞。
第三发我没有印象。为了将翻滚欲出的内脏用力吞下,我根本就没空理会子弹。
接着,我的意识消失不见。
7
枕边有一本阅读到一半的平装书。
与那原正在铁床上铺清点字据的张数。
“启二,签个名吧。”
“学长,你有手枪吧?”
“有啊!”
“可不可以让我看一下?”
“你什么时候变成手枪迷啦?”
“没有啦……”
与那原从上铺伸出的手掌缩了回去,然后手中拎着一把闪着黑光的钢铁硬块。
“这个有装子弹,可别对着我。”
“是。”
“你如果也当上伍长,就算把玩具带进被窝也不会被妈妈骂,反正这种玩具枪也打不死拟态,机动护甲兵可以带到战场的武器只有二十毫米机关枪、火箭筒各三发,香蕉不算零食,还是先签个名吧!”
“……”
我将内藏直径九毫米灼热枪弹的枪口含进嘴中。
接着,扣下扳机。
8
枕边有一本阅读到一半的平装书。
我不禁出声叹气。
“启二,签个名吧。”
与那原从上铺探出头来。
“是的,遵命。”
“你的表情干么那么严肃,如果现在就开始紧张,到作战前大概就挂了吧!”
“我并没有紧张。”
“不要在意,刚开始大家都是这样的。就像女人一样,在没搞过之前脑袋想得都快爆炸了,靠想像打手枪的那段时期是最珍贵的喔!”
“真不像是前辈会说的话。”
“什么话,这可是过来人的经验谈。”
“如果……单纯只是一个假设,如果第一次永远持续发生的话,那会变成怎样呢?”
“你在说什么?”
“我是说,如果就像玩大富翁会一直回到起点一样,玩完一次又要从头开始的话会变成怎样呢?”
“那当然是——”
与那原倒挂着身体,并且脸上浮出思索的表情。
“做爱跟战争应该不一样吧?”
“我并不是问做爱的事。”
“如果叫我再进行一次冲绳登陆战,那我绝对打死不干,而且我也不想被枪杀。”
如果枪杀的场景不断重复的话,他会怎么做呢?
人类是一种可以自己擦屁股的生物,还是得靠自己做出最后的抉择,状况只不过是左右决心的一个要素而已。
当然并非所有人都可以做出任何选择,有的人偷偷拿着王牌,也有人一开始就被发到鬼牌,也有突然就被宣告死亡出局的人,但是每个人都是用自己的脚步一步一步走到目前的道路上。就算爬上死刑台,你可以选择从容就死,也可以选择拼命挣扎到浑身无力后被按上断头台。
然而,我却无法逃离战场,就算馆山的另一头有个巨大的瀑布,我都没办法发现世界尽头是否就在那边。往返于战场跟前线基地的我,每天就像于地面爬行的虫蚁一般等着被扑杀。风吹后重生,接着再迎向死亡——我无法将任何物品带往下一次的时间循环,我所能带走的就只有孤独,还有无法传达给他人的恐怖,以及烙印在手心上扣扳机的感觉——
这个狗屎混蛋的世界当中,似乎存有一些狗屎混蛋的规则。
好吧。
我拿出枕边的油性笔,在左手手背上写上“5”。
这个小小的数字,就是代表我的战争开始的时刻。
我就带过去让你瞧一瞧!我要把世界上最棒的东西带到明天去,我要以毫厘之差躲过敌人的子弹,轻松地以一击砍杀拟态,如果丽塔·布拉塔斯基拥有高超的战斗技术,那我就利用无限的时间到达那个地步。
如果我只有这件事情能做的话。
如果这是改变每天一成不变的方法的话。
如果这是我对这个狗屎混蛋的世界的唯一反抗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