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混帐家伙!作战开始啦!记得注意顾好自己的卵蛋!”
第一百五十九回的战斗开始了。
我桐谷启二一如往常拖着缆线向前飞奔,并且把机动护甲的多普勒音波开到最大。
是那个家伙。
射击。
趴下。
长矛弹从头上飞过。
“是谁啊!冲太前面啦!想死是不是啊!”
小队长说出跟之前一模一样的话。
突然发出一道惊人的巨响,子弹开始交织飞舞,我立刻把黏在头盔上的沙子拍掉。
我瞄向费列渥一眼。
他点头表示了解。
战斗将会在“今天”进入尾声,如果今天选择见死不救的话,与那原跟费列渥就再也无法起死回生,机会只有一次,这是场无法重来的战役。这与对死亡的恐惧有所不同,一股对于无法预料的未来所产生的恐惧感一直揪着我的心脏,我现在真想抛下战斧跟机枪,马上钻到床底下躲起来。
不过……
此种感觉相当正常。
我在自己的脸上挂上不屈服的微笑。
这个世界并不会重新再来一次,所有人都与相同的恐惧对抗,并且把自己唯一的性命暴露在敌人面前。
依照丽塔·布拉塔斯基的说法,我实际上似乎并没有经历过时间循环,虽然我的确经历过一百五十八回战场,但是对于现在的我而言,“那个我”其实并不存在。不论痛苦、欢笑、悲伤还是撒在护甲里的小便,对于已经不存在的“那个我”是确实发生过的事情,但对于现在的我却不过是记忆的碎片而已。
虽然丽塔说人的“经验”与“实际经验的记忆”其实可以划上等号,但是这些话太过哲学,让我有点听不太懂,搞不好连说明的丽塔自己或许都不甚了解。
我在小时候读过的漫画书中,曾经有主角在得到时光机之后,想要进行时光旅行借以改变过去往事的情节。虽然当时我觉得真的能够改变过去的话,意图改变过去而从未来回溯时空的主角也应该会消失不见,但是书里面却只是轻描淡写地带过剧情而已。
我的情形就像从旁窥视拟态的梦境一样,我在受到丽塔帮助的第一回战场上偶然打倒称为主机的拟态,虽然从第二回开始到第一百五十八回为止打倒拟态主机的人都是丽塔,但是由于我跟拟态之间已经架起由电流串连而成的网络,因此被卷进循环的人不是她而是我。
拟态为了让未来的情势变得对自己有利,因此拥有能够让事情从头进行的能力。第二回的战场上,掠过与那原的那枚长矛弹其实一开始就是以我为目标,而从基地逃脱的那回所碰到的拟态也并非偶然。我一直都被拟态们追杀,如果没有丽塔的话,我早就已经轻易地成为敌人的枪下亡魂了吧?
战斗还在进行中,今日的战场也依然充满混乱。
在自己还没被长矛弹打烂之前,我滑进分队所藏身的弹坑,而这些钵状弹坑距离作战开始位置一百米远,并且是昨天晚上以GPS导弹所轰炸而成的坑洞。
一颗长矛弹命中脚边,瞬间沙土飞散。
“当初在冲绳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
费列渥把背贴在泥土构成的防护墙上并且如此说道。
“那场仗还真是惨烈啊!”
与那原打完手上的子弹又躲回来后如此答道。
“那时候也是被团团包围,结果打到机关炮没子弹了,结局就是搞得灰头土脸。”
“真是个乌鸦嘴。”
“但是……”
费列渥探出身子进行掩护射击,然后又躲回来。
“我的破脑袋现在正在想,或许我们真能打赢这场狗屎混蛋的烂仗,虽然这只是我个人的第六感而已。”
“军曹居然会说出这么乐观的话,看来今晚八成要从天上下枪雨啰!”
与那原也发射几发子弹之后躲回来。
“与那原,你好好看住旁边那个新人啊!看他那个样子,如果放着他不管的话,他八成会跑到敌人面前大跳吉鲁巴舞吧!”(注:吉鲁巴舞——Jitterbug,有时会被纳入国际标准舞蹈之中,属于一种快拍子的双人社交舞。)
“我才不会跳什么吉鲁巴舞。”
“废话。”
“我也来用用看那把怪得吓人的大斧头吧!”
“别闹了,你一定会把骨头甩断吧?”
“这是差别待遇喔!差别待遇!噗~噗~”
“在两点钟方向发现敌人!”
“拟态一行人大驾光临啦!”
“去他妈的!是哪个家伙在战场的正中心传这么大的文件过来!”
“香烟香烟香烟香烟……好想抽烟喔……”
“吵死了!快发射!打呀!打呀!”
小队的队员们纷纷从掩护中探出头,用手上的枪瞄准眼前整群的敌人,贯穿空气的子弹却无法阻止拟态的前进,而我则是握紧手上的战斧。
突然有数颗炸弹自天而降——精密制导的雷射导弹打碎地表的岩盘,并且于潜进地底之后爆炸,下陷的地盘将拟态群尽数吞噬入地中。
在一阵尘土飞扬之中,出现了一道深红色机动护甲的形影。
砍劈、再砍劈、转过身砍劈,会动的东西瞬间被全数消灭。
一股杂音则从耳机传来。
“让你久等了。”
一名拿着巨大战斧的机动护甲兵出现在每个人都身着土灰色机动护甲的小队正中央,她那红铜色的装甲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我轻轻地举起手。
“不会,我才刚到。”
“呃……喂……为什么战场上的母狗会……?”
与那原早就忘记应该躲在掩体后面的事情,只是呆滞地看着那具深红色的机动护甲。虽然我想反驳与那原在本人面前说人家母狗的举动,但是考虑现在的状况之后,我还是决定置之不理,不过看不到与那原隐藏在头盔下面的表情确实有些遗憾。
丽塔开口对费列渥说道:
“我要跟你们小队的长官讲话,帮我联络他。”
费列渥则打开跟小队长的通信线路。
“连上线了。”
“我的名字叫做丽塔·布拉塔斯基,我有事想要询问三零一师团装甲步兵第十二连队第三大队第十七中队第三小队队长。长话短说,我要借走桐谷启二这个人,可以吗?”
她并没有表明自己的阶级,在这个如果长官说是卡其色的话,连玻璃都会是卡其色的阶级社会中,只有女武神丽塔一人得以跳脱这个制约。在最初的狗屎混蛋战场上抱着濒死的我的人,也不是隶属于联合防疫军US特种部队的布拉塔斯基准尉,就只是“丽塔·布拉塔斯基”这个人而已。
小队长回答丽塔的声音不断颤抖。
“桐谷……?如果要执行作战任务的话,你应该需要更有经验的士兵……”
“这是丽塔·布拉塔斯基的要求,你的答案是YES还是NO?”
“Y、YES。”
“感谢你的协助。事情就是这样,军曹同意吗?”
明白状况的费列渥则是以耸肩代表回应。
“抱歉,军曹。”
“别在我们队伍附近跳吉鲁巴喔。”
“吉鲁巴是暗号吗?”
“那是语言上一种含蓄的修饰。”
“喂……启二,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抱歉,学长,我回来之后会再跟你说明的。”
“我们要直接从十二点钟方向冲进去。”
“嗯。”
“启二!如果路上看到商店的话,顺便帮我买包烟回来喔!”
二条的玩笑话让丽塔噗哧一笑。
“我很喜欢你的队伍,准备好了吗?”
“麻烦你手下留情啰。”
“说这种话的对象不是我,去跟敌人讲吧!”
“……这是开玩笑的话吗?”
丽塔似乎点头表示同意。
拟态纷纷从陷落的地面爬起,两个机动护甲兵立刻闯入敌阵,瞬间视野便被拟态层层包围。
我们奔跑、躲避、然后攻击。
更换弹匣。
然后继续狂奔,并且喘一口气。
友军找出敌人所潜伏的位置,然后进行精确轰炸。随着导弹爆炸,一阵烟雾腾袅,随后便从其中喷出黑色的尘土,接着从中炸出拟态的身体,两人立刻闯进爆炸处中心处开始进行扫荡、不断扫荡、将敌人彻彻底底扫荡殆尽。
就算是每天不断重复的事情,战场与平素的日常生活比起来还是有天差地远的差异。砍下去的战斧只要有一度的误差,就会改变敌人的生死;存活下来的敌人下一秒钟就会对我方的士兵露出獠牙,使我方的士兵死去,战线就会随之崩溃,因而造成更多士兵死亡——战场就是被此种令人无法想像的微小误差所深深影响。
无数的拟态向我们逼近,多普勒雷达上充满白点。
它们的重量比完全武装的机动护甲兵还要笨重,如果想要在它们皮肤紧覆的骨骼上开孔的话,就必须使用五十毫米以上的穿甲弹;如
果要打倒一只拟态的话,一般认为至少需要一个分队的十名机动护甲兵。唯有以躲在掩体后方摆出扇形阵式、拼命扫射直到弹药用尽的战斗方式,人类才能够得到跟拟态相抗衡的战力。
但是,丽塔·布拉塔斯基却不停下自己的动作。
她以行云流水的动作挥舞手上的战斧——击飞拟态、踏出脚步、再度挥舞、击飞、踏步、挥舞、击飞。
那是至今为止从未曾感受过的感觉。
致命的敌火在空中交织,虽然自己目前正身处于伸手可及敌人的危险地方,但是我却被一股柔软的安心感包围。
因为身旁有一位能够守护自己背后的伙伴,就因为这些差异,恐惧便不足为惧,本来将我紧紧掐住的恐惧却被丽塔温暖的身体蒸发,并且化为对人无害的水。我虽然与死亡相邻,但是背后却紧紧偎着能够寄予完全信赖的女性。
借由模仿丽塔挥舞战斧的姿态,我得以学会如何在战场上存活,因此我对她的习惯可说是了若指掌。
不论是她踏出脚步时,首先踏出哪一只脚。
或者如何用武器瞄准眼前敌人。
遭到包围时,从哪个敌人开始收拾。
以及在什么时间点挥动武器,然后什么时候开始移动。
全都毫无遗漏地写进桐谷启二的操作系统之中。
丽塔一面躲开危险,一面以最有效率的方式屠杀敌人,对她而言,所谓的掩护不过是将毫无效率的敌人打倒而已。我们虽然是接受不同训练的士兵,但是在经历无数战场所锻炼出来的战技简直如同双胞胎般毫无二致。
四只拟态一齐发动攻击。
即使是丽塔也难以应付,她受到挥舞战斧的惯性影响,身体向旁边一晃。我以自己空着的手轻轻地推她一下、丽塔虽然瞬间有些惊愕,却马上了解我这么做的理由。
丽塔·布拉塔斯基果然是战斗的天才,还不到五分钟时间,她就已经习惯我的掩护了。
当她判断我的四肢只要任何部份维持自由,并且可以推动她的身体躲过敌人攻击的话,她便会毫不闪躲地直接冲向下一个敌人,就算敌人的上肢逼近到离自己的鼻子十公分之处,她也丝毫不以为意。
我们是由有机方式连系的两个单位,我们一面将对方的护甲置于视野角落,一面以惊天动地之势屠杀敌人。我们不需要言语、也不需要肢体语言,我们攻击敌人的一举一动以及踏出双脚的每一步,都毫无保留地将自己的想法传达给对方。
如果敌人是因为不断进化才持有回溯时间的能力的话,那么人类能够得到的技能可说是非常多样——人类之中有擅长整备机动护甲的人、有擅长于战略跟后勤的人、有擅长于后方支援的人以及纯粹擅长于战斗技术的人……人类会借由环境跟经验将自己变化为各式各样的角色,而借由这种特性,人类才得以阻止于事前得知危险借以存活的敌人。
也因此……
战斗能力优秀的人类,便会成为战场的支配者。
依循丽塔的习惯,两名机动护甲兵以和缓的曲线一面画出顺时钟的螺旋,一面进攻。
经历一百五十八回化为悲惨亡骸的死境后,我已经达到地球上的生物穷尽一生也无法到达的境界,而女武神丽塔则是位于比我还要更高的位置。凡我等二人通过的地方,无论是敌人还是友军,都会留下由无数抽搐痉挛尸骸堆成的山丘。
战斗开始四十二分。
我发现了“那家伙”——那是让我陷入时间循环之中的元凶,也是我跟丽塔两人的唯一连系——拟态主机,就是因为这个家伙才让我不停在吐血、内脏散落一地以及不知何时才会终止的战场上生死徘徊;就是因为这个家伙,我才得以跟丽塔·布拉塔斯基相遇。
“最后收尾了,启二,必须由你亲自杀掉主机。”
“嗯,我知道。”
“你应该还记得做法吧?首先由你破坏掉主机的天线,然后我把其余备份用的拟态找出来并且打倒,等到最后才能杀掉主机。”
“这样就结束了吗?”
“笨蛋,才正要开始无法重来的真正战斗,在将拟态一只不留地完全歼灭之前,战斗永远不会结束。”
“也、也对,说得也是。”
防疫作战等同于歼灭战。虽然在现代战争中只要兵力损失三成就会视同全灭,对拟态的战争却必须连最后一只敌人都尽数驱逐殆尽;就算将拟态主机打倒,战斗依然还会继续,我们能够做的只不过是将部队从敌人创造的循环中拯救出来而已。至于将战斗导向胜利,则依然需要其它努力,然后不论是我战死还是丽塔战死、与那原或费列渥或是小队中其它伙伴、甚至是第四中队那些令人讨厌的家伙,就算有人战死,时间都不会再度逆转,崭新的一天终将到来。
根据丽塔所述,将拟态主机打倒的方法就像开罐头一样。如果要打开罐头,只要使用开罐器即可,但是问题在于能够撬开拟态主机的开罐器,至今除了丽塔的双手之外别无他物。
恭喜地球的统治者们,人类又再度得到一把名为桐谷启二的开罐器,现在只要购买丽塔开罐器的话,居然还可以买一送二喔!如果像这样子搬上电视购物频道的话,必定也会算我一份。
我们绝对不分开贩卖,丽塔与我都是黑心商人,不管是谁有任何意见,我们两人都不会再分开,我根本无法想像一起度过相同时间的两人分开的情景。在狗屎混帐的战争结束之前,我跟丽塔两人将会肩并着肩持续共同杀敌。
天线已经破坏完毕。
“结束了!”
“备份已经破坏了!”
“我要上了!”
我举起战斧,并且奋力往下一挥……
于是,我在床上醒来。
于是,我拼命地用手捶墙泄愤。
于是,我用油性签字笔在左手上写下一百六十。
2
说出明知会弄哭对方的话,其实还挺令人难为情的。
如果还被一大群自己人围起来的话,难为情的程度便会益发抬升,如果连与那原仁都在场的话,就可以说是最糟的状况,明知如此,上一回我居然故意讲出装帅的话。虽然我想要从现在开始重新思考说的方法,不过如果要以一句话向丽塔点出我正在经历时间循环的事情,其实还找不到别的关键词……如果用普通的讲法会不会比较好?混帐,完全想不出来。
我这不是很灵光的脑袋对于可以脱离的循环却无法成功一事抱持无数的问号,明明都已经遵照丽塔的指示全数照办,不过桐谷启二仍然抱持这些困惑并且身处于出击的前一天。
第一临海教练场的天空在第一百六十回的今天如同往常一般晴空万里、艳阳高照。上午十点,太阳强烈的日光毫不留情地朝着我们火力全开,在狗屎的PT训练结束时,围绕于脚边的影子里还留有尚未彻底蒸发殆尽的汗水污渍。
还不认识我的丽塔·布拉塔斯基站在我的眼前,她拥有铁锈色的头发以及一身以士兵来说十分罕见的白皙肌肤,并且以茶黑色的瞳孔凝视我。
“你好像有话要说,有什么事?”
时间到了,可是我还没有想到新的说辞。
与其让事情变成这个样子,还不如在PT训练之前就先去找她才是上策。
没办法。
我只好面向丽塔,并且把之前讲过的话重复一次,就是关于绿茶的那句话。
即使如此,我还是觉得比第一次讲得还好,看来自己做得还不错……不,我只是想要这么说服自己而已,不过……狗屎混帐。
两行泪水悄悄地从铁面女王的脸颊滑落,并且从尖细的下巴滴了下来,泪滴在空中飞散,落在我伸出的手心之后又再度飞溅。由于运动结束的关系,双手本来就已经十分热烫,但是这滴泪还是令我感到犹如被二十毫米穿甲弹击中一般炽热,渐渐加速的心搏不断增快,就如同第一次将自己的爱慕传达给对方的初中学生一样,就算是作战即将开始之时,内心也不曾如此紧张。
丽塔紧紧地抓住我的衬衫下摆,由于用力过度,她的指尖呈现缺血的白色。在战场上,我对于丽塔的每一个动作都可以说是了如指掌;但在日常生活中,我就完全无从得悉,能够轻易躲开拟态成千上万次攻击的操作系统却在重要的时候完全使不上力。我保持呆站不动的姿势,脑里只能担心“糟糕,她摸到汗水淋湿的部份了。”之类完全无关紧要的事情。
在丽塔恢复平静并且重新向我说话以前,前一个循环里的桐谷启二就只能一动也不动地僵硬于原地。
如果这个场景能够让我重来十次左右的话,我也应该能够如同习惯日常琐事般习以为常,并且可以十分自然地将哭泣的丽塔拥入怀里,然后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安慰她,不过这同时也代表我必须将好不容易才能相逢的女性当做例行公事处理,比起此种做法,我个人觉得如同一具木偶般呆站原地的做法还比较好。
与那原以有如看到动物园里的熊突然跳起华尔兹的眼神看着我们,他完全没有说出平日总是挂在嘴边的轻薄话;而身为老兵的费列渥则是有礼貌地别开自
己的眼神,但是他的眼角依然确实地捕捉我们两人的身影;至于其余队员们的举动也是大同小异。混帐,连我自己都觉得自己像是在跳华尔兹的熊。别一直看啊!不准讨论!我要收钱喔!
紧张的时候只要在手心写上“人”并且吃进肚子里面就不会紧张不对那是在很多观众面前让自己不要紧张的方法。在军校里应该学过当神经紧绷到快要炸开的时候只要想一些快乐的事情就好混帐现在正在发生的事情快乐得要死这才应该是在战场上非想起不可的事情。可是,为什么这件事情这么棘手呢?不论是谁都好,快点告诉我为什么吧,就算是神仙佛祖也好,快点告诉我吧!
我握住丽塔的手腕,她则是露出困惑的表情。
“我的名字叫做启二,桐谷启二。”
“我是丽塔……布拉塔斯基。”
“总之,初次见面请多指教……吧?”
“有什么好笑的?”
“嗯,我也不知道,大概是因为我太高兴了吧?”
“你真是个怪人。”
虽然只有一点点而已,不过丽塔的表情还是渐渐和缓下来。
“我们要由两点钟方向逃脱,准备好了吗?”
我与丽塔抛下那些傻掉的家伙开始奔跑,我们随着水泥地上累积的热气一同钻出教练场的铁网,奔进充满潮水芬芳的凉爽海风中。我们持续跑了好一阵子,左手边遥远处是海岸线,看起来没有防御作用的铁丝刺网另一侧则是一望无际的钴蓝色大海,这是我们从敌人的侵略中死守下来的蓝色大海。将天空与海分隔开来的海平在线,拖曳着白色轨迹的巡逻艇就像我们一样四处奔驰。
男人们粗犷的声音逐渐远去。
我听到海浪拍打的声音、在水泥地上奔跑的军靴声、大得吵人的心跳声以及丽塔·布拉塔斯基的喘息声……
就像当初突然开始奔跑一样,我突然停下脚步。
刹车不及的丽塔一头撞上我的身体,或许是操作系统的运作瑕疵,我的脚往不合理的方向一偏,丽塔也试图站稳脚步稳住自己的平衡。我们顺势紧紧抱住对方的身躯,我的双手环抱丽塔的身体,而丽塔的双手也抱住我的身体。
真是个几乎犯规的冲撞,我一身充满弹性肌肉的肉体在此犹如反应式装甲般挡住丽塔的惯性力道,此外我还闻到一股很香的味道,没有穿着机动护甲的我目前可说是毫无防备地暴露在散布于空中的化学物质里。(注:反应式装甲——Reactive Armor,在两层金属装甲板中间的夹层放入不容易被误引爆的钝性炸药,这些炸药在遭到攻击时会瞬间引爆,借以产生一股反方向的力道打乱或弹回敌方炮弹的冲击力,达到防御的效果。)
“啊……抱歉。”
丽塔首先开口道歉。
“我、我……我才应该抱歉,突然没头没脑地停下脚步。”
“不是,虽然很抱歉……”
“没关系。”
“不是,你可以放开我的手吗?”
“对不起。”
丽塔的手腕一直被我用力握紧,因此出现一道环状的红色掐痕。
“真的很对不起……”
我们一起计划战术并且在战场上出生入死,对我来说,丽塔·布拉塔斯基犹如已经相识十年的好友一样;但是对她而言,桐谷启二不过是个初次见面的外国人而已。到现在为止,丽塔眼中所看到的我只是个在时光之流外侧的灰色剪影。
只有我一个人感受到那股紧贴背脊时的安心感;只有我一个人记得两人视线相对时那股犹如电流的心意交流;只有我自己一个人怀着那份近似憧憬的感情。
我在入伍前曾经看过电视节目里演出自己的恋人因为意外而丧失记忆的桥段,那部戏的主角曾经感受到的感觉,应该跟我现在感受的寂寥感完全相同吧?这就好像看着自己最喜欢的甜点被风吹逝,自己却无能为力,因而感到悲从中来的心情。
“那个……呃……”
“你是为了解决刚刚的尴尬场面,所以才把我带出来吗?”
“那个……可以算是这样没错。”
“那就好。话说回来,这个异常宽广的地方是哪里?”
丽塔开始环视四周。
我们位于一边铺满铁丝刺网,其余的三边则被普通的铁网包围而没有其余东西的空间中。覆盖此处广达一万平方米面积的水泥布满龟裂,隙缝间则有纤细的杂草探出头。从海上吹拂的风比起第一临海教练场还要激烈许多,岩岸的气味也更为强烈。
“……这里是第三临海教练场。”
从教练场跑出来,结果又跑到另外一个教练场上,我的脑子到底蠢到什么地步?看来是跟费列渥在一起太久的缘故,居然连我都感染上训练狂病毒的样子。
“这里还真是荒凉。”
“对不起。”
“你并不需要道歉,我不讨厌荒凉的地方。”
“那还真是……很特殊的兴趣。”
“我怎么可能会有这种兴趣,只是因为我成长的环境其实也是个荒凉的地方,不过倒是没有大海。”
“原来如此。”
“被海包围的土地,天空会呈现清澈的漂亮颜色。”
“你……喜欢天空吗?”
“与其说喜欢天空,不如说我喜欢天空的颜色。”
“那么,为什么你的机动护甲会是红色的呢?”
两人突然陷入一股沉默。
“匹兹菲尔德的天空颜色比这里还要更加淡薄,那种颜色就犹如洗去蓝色颜料的水一样,令人不禁认为地面上所有水分都跑到天上,才将天空的颜色稀释了呢……”
我紧紧盯着丽塔。
丽塔则以茶黑色的眼睛回视。
“抱歉,忘记刚刚讲的话吧。”
“为什么?”
“刚刚的话并不像丽塔·布拉塔斯基会说的话。”
“并没有这种感觉。”
“就是有这种感觉。”
“才没有这种感觉,刚刚那些话不管听几次都很不错喔。”
丽塔不禁张大眼睛,在她安稳的表情之中一瞬间闪过战场上的母狗所独有的眼神。
“你说什么?”
“刚刚那些话不管听几次都很不错。”
不知为何,她突然露出放心的表情,然后用抬至额头高度的手指玩弄自己铁锈色的头发。从指缝间流露出来的眼神浮现出至今为止未曾见过的复杂光彩,她的表情看起来就像松开内心紧绷的丝线,也像是说谎的少女在母亲面前自白的表情。
“怎么了……吗?”
“没什么。”
“我、我没有嘲笑你的意思。虽然我一直想要说出这句话,不过……我没有抓准说出口的时机……”
“我们曾经在以前的循环里进行过相似的对话吧?然后,只有你一个人拥有那段记忆。”
“是的……对不起。”
“我并不会因为这件事情生气,所以你不需要道歉。”
“那么,又是怎么回事呢?”
“告诉我你接下来的打算。”
“因为很多因素,总之事情非常复杂,我自己也有很多地方还搞不清楚,而且我还要向你重新问清楚关于脱出循环的方法。”
“我问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你在开玩笑吗?”
“我非常认真。”
“你真的想要知道我接下来打算做什么事情吗?”
“我可是第一次向别人问起将来的打算,这比自己被卷入循环还有趣。”
“一点都不有趣。”
“丽塔·布拉塔斯基说有趣就是有趣。至今为止,我都是一个人拼命奋斗,所以从今以后的苦差事都理所当然地轮到你身上。”
“真是败给你了。”
“启二,你不要装蒜。”
“虽然时间还有点早,不过我们的目的地是餐厅,你应该想吃点日本的食物吧?”
我们两人便一同走向已经重复吃过一百五十九次饭的第二餐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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餐厅充斥着一股喧闹的气氛。
在角落,有群正在比赛三分钟内能够做几下俯卧撑的家伙。
然后,有群已经喝下根本无法分辨是芥末酱还是橙汁的混合液体,并且彼此都不服输的家伙。
在最里面的地方则有群正在悠然自得地一边弹着五弦琴,一边唱着七十几年前曾经流行过的不知是民谣还是动画歌曲的家伙,虽然这首歌一开始原本似乎是电波宗教反战的曲子,但会在意此种小事的家伙根本不会加入联合防疫军,而且由于这首歌的旋律朗朗上口,因此在军中也十分受到大家喜爱。
加入联合军吧~加入吧~加入吧~
已经重复一百五十九回的景象再度重演。我活在不断重复的世界,却没有注意到这个世界上正在发生各式各样的事情,为了即将到来的实战以及每天的训练,我一直都活在灰色并且没有半点声响的餐厅内,静静地将食之无味的餐点送进消化器官。
即使作战成功,在这里的人有一部份也没有办法再回来;如果作
战不幸失败的话,死者的数量就会变得更多——这件事每个人都心知肚明。装甲步兵就像带着满袋子弹,将名为杀戮的礼物送给敌人的圣诞老公公,因此更需要在如同圣诞前夕般的作战前日中尽情放声高歌及享受。
丽塔·布拉塔斯基在我的面前坐下,并且开始享用第一百六十回的午餐。
酸梅也是第一百六十颗。
当然,我没有告诉她关于酸梅的事。
“这是什么?”
“这是将梅子放在阳光底下晒干之后腌渍而成的食物。”
“味道如何呢?”
“吃饭跟实战一样,都是必须由自己亲身体验的喔。”
她用筷子重复夹起几次之后,总算下定决心将酸梅放进自己的嘴里,然后她就像是吃下超重量级的拳击手一记重击似地向前弯下腰,并且不断发出颤抖。
“好吃吗?”
丽塔维持前俯的姿态,而且开始动起自己的嘴巴。
她那白皙的喉头轻轻动了一下。
接着吐出某样东西。
一颗被剥得干干净净的酸梅子便在托盘上滚动,而丽塔则是舔了舔自己的嘴巴,然后“呼、呼”地喘着气。
“一一一、一点都不会酸喔!”
她还是拼命逞强。
“这个餐厅里面的酸梅只能算是普通酸而已,毕竟这里可是汇聚全国各地士兵的地方,所以不能拿出太夸张的东西。”
我从自己的托盘里甩手拿起酸梅,然后一口吃进嘴里,并且故意慢慢品尝,虽然我的嘴巴酸到都快要变成*字形了,但是我还是刻意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
“真好吃。”
丽塔站起身,脸上还带着非常认真的表情。
她不理会有些呆然若失的我,便在塞满男性士兵的通道上左钻右窜,一路走向领餐的柜台。
在柜台前,一只只要举起手似乎就能够碰到天花板的伪猩猩正在与拥有一身健康肌肤的美女说话,那是在很久之前的循环中以铁拳招呼我的下颚的第四中队的家伙,大概因为自己话题中的对象正朝着自己走来,所以伪猩猩跟蕾契儿都挂着满脸惊讶的表情。
丽塔以高亢的声音说道:
“我的名字叫做丽塔·布拉塔斯基,你能不能给我放在此处的晒干梅子之类的东西呢?”
“……你是说酸梅吗?”
“就是那个。”
“嗯……这个可以吗……”
蕾契儿取出一个小盘子,并准备从塑料制的大瓮里面拿出酸梅。
“不用麻烦了。”
“咦?”
“只要把左手拿着的整个给我就好。”
“那个……这是酸梅喔?JAPANESE PICKLES,OK?”
“不能给我吗?”
“虽然可以……”
“感谢你的协助。”
丽塔便抱着成为战利品的大瓮回到座位上。
并且将瓮重重地放在餐桌的正中央。
这是个直径三十公分的容器,如果小猫掉进去的话,或许会在里面淹死,而此种大小的瓮中则有一半左右塞满红通通的酸梅。这是让两千个男人果腹用的营业用酸梅,光是这么一看,就让我感到舌根处似乎开始产生一股奇妙的钝痛。
丽塔从放满酸梅的瓮里挑出一颗,然后放进嘴巴里面。
她嚼了嚼,吞下喉咙,然后呸地一声吐出种子。
“一点都不会酸喔。”
她的眼角却浮现泪光。
她大力地将手压在瓮上,似乎正在表示下一个轮到我的意思。
我尽可能地选择一颗比较小的酸梅,然后放进嘴里。
吃进肚子,然后吐出种子。
“我也不会酸。”
这是拼气魄的比赛,我接受你的宣战。
丽塔将筷子伸入瓮中,但是前端不断颤抖,当筷子夹空两次之后,她直接用筷子插进酸梅的果肉,然后送进嘴巴,从果肉滴落的汁液在托盘上留下淡红色的污渍。
许多打算看好戏的好事者在我们周遭开始群聚,这群人最初只是吞着口水并且静静看着我们,但是随着吐出来的种子数量越来越多,周遭围观者的情绪也跟着开始慢慢沸腾。
我们一面像放在夏日艳阳下的冰啤酒瓶一般浮出滴滴冷汗,一面用种子堆起一座惊人的小山。
随着我们轮番将酸梅一颗颗丢进自己嘴里,围观的好事者们开始传出呼声。第四中队的家伙也在这群男人之中,他的脸上露出一副开心的表情,跟之前打架的时候全然不同,蕾契儿则是站在略远处,浮现出似乎有些困扰却又有些快乐的微笑。
“到底在干什么!节奏太慢啦!”、“怕什么啊!一口吃下去啊!一口!”、“不准输给一个女人!”、“你在说什么,我们的女王不可能输!”、“快吃!快吃!吃呀!”、“呀呼!”、“快点去门口把风!别让长官进来找麻烦!”、“我赌男人赢十美金!”、“我赌女人赢二十美金!”、“你这混蛋,居然趁乱抢走我的炸虾!”。
我们的周围充满此种温暖又有点嘈杂、却又非常舒服的气氛,这是活在无尽循环中的我无法理解的牵绊,得到无可取代的明日后,我第一次觉得眼前这些无足轻重的小事成为心中万分重要的回忆,我也觉得置身于喧闹之中其实感觉还不错。
结果,我们两人把这瓮营业用酸梅吃得一干二净。
吃掉最后一个酸梅的人是丽塔,我虽然认为应该算打成平手,丽塔却高声宣言是由自己先开始吃起,所以是她获得胜利。我也对这个结果提出抗议,结果丽塔却露出一抹微笑并且提出再来一瓮的提案,那是一道令人搞不清楚到底还能继续吃、还是因为吃下太多酸梅而把脑袋搞坏的微笑,而第四中队的伪猩猩则把犹如装满红色恶魔的酸梅瓮“碰”地放在餐桌的正中央。
我那时只觉得自己从脚趾直到腰际都被酸梅装满,所以只好举白旗投降。
之后,我跟丽塔开始谈天说地,包括长舌的与那原、身为训练狂的军曹费列渥以及将我们视为仇敌的第四中队;丽塔则告诉我许多在“上一个今天”里无法说完的话,不在战场上的母狗是位与笑中含羞的表情十分相配的女性,她的指尖带有机油、酸梅以及些微的咖啡香味。
我就有如触发了某个关键似地,我跟丽塔在第一百六十回的“今天”中迅速加深关系。
与那原仁伍长则没有睡在床上,而是在地板上迎接翌日的清晨。
3
对我来说,睡眠并无法获得休息的效果。
不论是被拟态杀掉或是在战斗中意识突然中断,接下来就会进入一片空白,而意识便会毫无预警地切换回来,咬着扳机不放的食指被夹在平装书的后方数来约四分之一处。我横躺在坚固耐用的钢管床上听着DJ以动画式声调播报天气预报——今天群岛方面晴朗无云,下午开始发布紫外线警报,请特别注意阳光日晒——这些字句钻进我的耳朵深处,仿佛不愿离开似地在内逗留。
当DJ说到“群”的地方的时候,我就会抓起油性签字笔;说到“方面”的时候,我就会在左手写上数字;而当提到紫外线云云之际,我就会从床上跳下并且走往仓库——这就是我第一天起床的模式。
作战前一天晚上的睡眠都是当做延长训练之用,毕竟我的身体不会累积疲劳,只会留下不断重复的记忆以及学起来的技术而已。我一面在床上辗转,一面在脑子里模拟白天学习的身体动作,并且将这些程序烧录在自己的小脑中。为了在此次循环里达成上个循环中无法达成的事情、为了将无法打倒的敌人打倒、为了拯救无法获救的伙伴们,我必须重复做着这种恶梦。
这一天早上,我也是一醒来便立刻切换为战斗模式。
我在床上保持仰躺的姿势,借以确认全身肌肉的状态,就像飞行员在战斗机起飞前把开关一个个打开似地,我也逐一检查身体每一个部位的状态。这个检查工作连一根小指头都不能随便蒙混过去,毕竟再过不久,我就要披上一身拥有三百七十公斤握力的兵器了。
我以臀部为支点将身体做出九十度的回转,然后顺势从床上跳下来,接着张开眼睛。
糟糕。
眼前的风景跟平素所见截然不同,被移花接木到泳装女孩脖子上的首相头像海报不知去向,当我察觉到这点的时候已经为时已晚,用力纵身跳出的身体遵循惯性法则,而在踩空原先就不存在的踏脚台的情况下,我从床下滚了下来,脑袋则猛然撞上贴满瓷砖的地面。直到此时,我才总算察觉自己目前身处何处。
阳光通过拥有防爆功能的复层玻璃照亮异常宽广的室内,由空气清净机制造出来的人工空气包覆平趴在地上的躯体,前线基地中总会听到的嘈杂噪音则是被厚墙跟玻璃完美隔绝。
这里是花线基地的空中休息室。
由铁灰色以及卡其色的防火建材所构成的前线基地中,唯一经过装潢的地方就只有此处。这个地方原本用途是军官专用的会议室兼接待室,但是从这片防爆玻璃看出去的内房夜景相当壮观,就算开始收费经营,也应该会有一堆观光
客想来这里玩吧?
从这里眺望出去的景色虽然优美,却不太适合人类居住,只有看到高处就会想要马上爬上去的山羊,或是不想见到任何人的家伙才会想来这种地方吧?我曾经听与那原说过,在这层只有军官能够进入的区域还要更上一层楼的地方,有个秘密的空间被他拿来泡女孩子用。
从这个地方环视海面,能够发现海平面确实是一条曲线,早晨的内房被一层轻雾覆盖而显得有些朦胧,海上波浪在高高拍起之后又化作泡沫消散,而在视野前方则是已经化为拟态巢穴的海岛。
我仿佛在一望无际的蓝色中突然看到一抹鲜绿,而不禁眨了眨眼。
那只不过是波浪灿目的反光而已。
“你睡得真沉。”
从旁传来丽塔的声音。
我缓缓地抬起自己贴在地板瓷砖上的头。
“感觉似乎整整有一年不曾如此过了了。”
“什么意思?”
“能够好好地睡觉、然后好好醒来,睡觉其实是最快乐的事情了。”
“你常常会说出一些莫名其妙的蠢话。”
“你应该能了解我的意思吧?”
丽塔则是挥挥自己的手,似乎表示“我知道了”的意思。
今天早上的女武神似乎比昨天沉静许多,那对平素锐利的眼神在早晨清冷的朝阳下看起来和缓不少,而一头铁锈色的头发在阳光的透射下绽开橘色的光晕,丽塔对我摆出“真受不了你”的表情就像是顿悟的高僧般闲静,而且非常美丽。
我突然觉得眼前的丽塔十分耀眼,就如同面向太阳时眯起自己的眼睛。
“话说起来,这是什么味道?”
虽然闻起来不坏,不过却是种难以形容的微妙香味,伴随空气清净器过滤的纯净气流将微粒散布在整个室内。如果说是食品的香味,似乎略嫌有些刺激;但若以香水的味道而言,却又似乎太过勾起人类的食欲。老实讲,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味道。
“我只是把袋子打开而已,你就闻到味道了,你的鼻子还真灵。”
“我在军校里学过,只要闻到不明异味的话,就有可能是机动护甲上的防毒滤片损坏,所以必须时常提高警觉……如果这里是战场上的话。”
“没有人会把食物的香味跟化学战放在一起,这个味道很香吧?”
“与其说味道香……倒不如说有点恶心。”
“你真没礼貌,我难得想泡杯早安咖啡给你喝的说。”
丽塔似乎有些忿忿不平。
“这是咖啡的香味?”
“没错。”
“难道你为了报酸梅比赛的一箭之仇,打算整我一顿吗?”
“把种在土里的咖啡树结成的咖啡豆烘焙过后就会发出这种香味,你没喝过咖啡吗?”
“我天天都有喝类似的替代品。”
“经过冲泡之后,这种气味会更加浓烈喔。”
我不知道还有天然咖啡豆留在这个世界上……不,虽然我知道还有留下一些,但是我没想到居然会有人还在喝这种东西。
现今普遍称为咖啡的饮料调味包是以替代用的豆子配上化学合成香料调合而成。咖啡代替品的粉末既没有丽塔磨好豆子的强烈香气,也没有刺激鼻子延伸至喉咙深处一带区域的强烈气味。把咖啡替代品的气味加强数倍之后,就会变成天然咖啡的香气,但是当那股香味通过鼻腔时,两者所带来的冲击就犹如九毫米的手枪子弹跟一百二十毫米的战车炮弹之间的差距。
“这个东西应该很贵吧?”
“我说过我来到这里之前,我曾经加入北非的战线吧?这是获得自由的村人们送的谢礼。”
“真了不起。”
“身为女王也不尽然都是坏事。”
在玻璃制的桌上有一台手摇式的咖啡研磨机,因为我曾经看过古董店把这个当作室内摆设品贩卖,所以应该不会有错。旁边则有一个用陶器作成的漏斗状物体,上面还盖着一块变成茶色的布,虽然我不甚清楚咖啡的制作过程,不过似乎是要把磨好的豆子放进这块布的中央部份。
桌上还摆着一个由军队配发的野战用小型瓦斯炉,以及一个坚固耐用的军用长柄平底深锅,锅子里透明的溶液正在咕噜咕噜地沸腾,此外还放着一只凹陷的马克杯,然后旁边摆着一只全新的马克杯,而桌边则放着一个装有茶黑色豆子的拉链塑料袋。
丽塔的私人物品似乎非常少,桌脚旁有一个称为“SEE BAG”的帆布底背袋,这个袋子的形状就像是拳击选手的沙包一样,宽广的房间里并没有这个袋子以外的行李,光只是取出泡咖啡的道具而已,这个袋子就显得相当干瘪。遵循命令征战全球的士兵虽然只能携带最低限度的行李,丽塔的行李却似乎还要更少,不过会携带手摇式咖啡研磨机也非常奇怪。(注:“SEE BAG”是一种由透明塑料材质制作而成的圆筒形户外活动用背袋。)
“你可以躺在床上等。”
“好像很有趣,让我继续看吧。”
“好,我现在开始磨豆子。”
丽塔不断旋转咖啡研磨机的手摇柄,玻璃桌子随着机器发出的阵阵喀哩喀哩声不停振动,铁锈色的头发似乎也愉快地随之晃动。
“在这次的战斗结束之后,我请你喝最棒的绿茶当作咖啡的回礼吧。”
“听说绿茶的产地好像是中国吧?”
“如果说中国是始祖的话,那日本可以说是正统吧?虽然绿茶似乎从以前就没有出口,毕竟……”
“如果进餐厅的话,他们就会免费端绿茶出来吧?”
“没错。”
“等这场战斗结束……吧。”
丽塔说话的声调似乎带着些许寂寞感。
“没问题,这场战争一定会结束,因为有我跟你两个人在。”
“没错,只要有你在的话,一定会结束的。”
丽塔把磨好的豆子拿出来,然后放在铺着布的漏斗状物体上。
“先进行闷蒸的手续很重要。”
“是吗?”
“省略这个动作所泡出来的咖啡味道会截然不同……以前教我泡咖啡的老爷爷曾经这么说过,至于会有差异的原因,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丽塔舀起一些冷却的热水淋在磨成粉状的咖啡上,淋上热水的部份开始咕噜咕噜地冒起奶油色的泡泡,并且产生一股混杂苦味、酸味跟甜味的剧烈香气,这股香气在玻璃桌的周遭空间一口气溢散。
“你还是觉得这股味道很恶心吗?”
“不,好香。”
丽塔以画圆圈的方式缓缓注入热水,泛着黑茶色光泽的液体逐渐填满铁制的马克杯。
就在此时,一声穿过厚墙跟抗爆玻璃的巨响贯穿我的耳朵。
瞬间,铺满瓷砖的地板开始震动。
然后,传来一道有如木头折断的沉重冲击声,听起来不像玻璃碎裂,而比较接近厚重的电话簿用力砸到地面上所发出的声音。防爆玻璃出现数道如同蜘蛛网般的裂痕,而在玻璃表面上的裂缝里则流出蓝黑色的液晶,一枚土色的长矛弹插在裂痕的中心点上,而这个正是由名为拟态的生物所发射的子弹。
我们的视线在相当接近地板的高度相互交会。
我跟丽塔都在感到摇晃的瞬间趴下身体。
接着,基地警报声开始大作,窗外窜起三股浓烟,近海处则是染上一股鲜艳的绿色。
“敌……敌人来袭?为什么……”
我的声音不断抖动,身体大概也在颤抖。在一百五十九回的记忆中根本没有敌人来袭的径验,在联合防疫军进军特牛岛之后才会开始与拟态的战斗。
接着第二、第三发子弹陆续飞来,窗框全体向内侧凹陷,看来似乎还能勉强支撑,玻璃到处都是裂缝,在分割的视野中闪耀地反射细微的光芒。
丽塔·布拉塔斯基站起身,不急不徐地将手上的长柄平底深锅放回携带用的小型瓦斯炉上,并且用熟练的动作关上瓦斯炉。
“这片玻璃的强度还不错,难怪他们敢如此自夸。”
“出击……不,得先跟军曹联络……对了!机动护甲!”
“你先冷静下来。”
“为什么会这样?”
“拟态是为了战胜才会发动时间循环,拥有循环记忆的不只你一个人。”
“难道因为我上一次失败的关系……”
“它们应该判断使用这种方法才能够打倒我们,如此而已。”
“但是,基地被……它们到底怎么打到这里来的……”
“它们曾经有从伊利诺一路溯溪而上抵达内陆的纪录,毕竟它们原先就是栖息在海里的生物,突破在陆地上生活的人类所构筑的警戒网也不是什么难事。”
“说得也是……”
“交给负责拟定战略的军官们伤脑筋就好,对我们而言,只是战斗场地从特牛岛移到这里而已。”
丽塔对我伸出手。
我借丽塔的手站起身,她的手指根部长有因操作机动护甲而长出来的茧,刚刚握着平底深锅的手掌比我的手掌还要温热,随着丽塔的体温,我心中的恐惧跟紧张
也如融冰般缓缓化解。
“机动护甲兵的工作就是打倒眼前的敌人吧?”
“嗯……没错。”
“我要先去US的仓库穿上自己的机动护甲,然后准备两人份的武器,接着我会一面掩护你一面前往JP的机库,你清楚到这边为止的步骤吗?”
“了解。”
“接着找出主机并且杀掉它,这次一定要让循环终止,然后将剩下的敌人扫荡殆尽。”
身体的颤抖瞬间停止。
铁面女王则是露出不屈的微笑。
“看来没时间喝这杯早安咖啡了。”
“咖……咖啡冷掉之前,我们打得完吗?”
“你真容易得意忘形。”
“对不起。”
“咖啡如果重新加热的话,味道的确会比较难喝,天然咖啡豆只要放着三天不管就会发霉,我在非洲发生过这种事情,所以事后非常后悔。”
“那个好喝吗?”
“怎么可能好喝。”
“你有喝过吗?没喝过?所以搞不好很好喝也说不定。”
“你自己喝发霉的咖啡然后拼命拉肚子吧,要出发啰。”
放下刚泡好的天然咖啡,丽塔马上离开桌子。
当我们准备走出空中休息室的时候,有位娇小女性用有如撞坏房门的气势冲进房间,她那以黑发编成的麻花辫在后脑勺摇摆晃动,原来是继承美国原住民血统的夏丝塔·莱露。
“敌袭,是敌袭,敌人来了敌人来了敌人来了!”
她一面喘着气,一面如此叫喊。
她的头上戴着由白色羽毛制成的头饰,就是在电影里面印地安酋长头上戴的装饰品,除此之外,她的脸上还画着红色跟白色的线条。
丽塔退后一步,望着这位拥有以MIT第一名成绩毕业的超优秀头脑的女性。
“不对……竟然连别的印地安部落也打过来了吗?”
“不是啦!是敌人啦!说到敌人的话,当然是指拟态啊!”
“你都在战斗的时候打扮成这个样子吗?”
“啊、这个……真的那么奇怪吗?”
“虽然我不打算批评他人的风俗习惯或宗教,不过说真的,我觉得你这身装扮应该有点走错时代,大概搞错两百年左右。”
“不不不不是那样子的啦!昨天晚上虽然我一直说不要,还是被他们硬打扮成这个样子啦!丽塔不在的时候每次都会变成这个样子。”
看来她也挺辛苦的。
“那么,发生什么事了吗?”
“对、对了,丽塔的武器不在机库里,而是放在整备场里面喔!我是为了说这个才跑过来的……”
“我了解了,谢谢你。”
“嗯,丽塔也要小心喔!”
“夏丝塔,你等一下打算怎么办?”
“因为我在实战里毫无用处,所以打算不做任何无谓的抵抗,然后找个地方躲起来,如果运气好的话,或许可以活下来也说不定。”
“那么你就躲在这间房间里吧,长矛弹似乎打不穿这里的墙壁跟玻璃,看来似乎比外表还要坚固。”
“这样好吗?”
“不要紧,不过我有一件事情想要拜托你。”
“有、有、有什么事吗?”
“在我或者这个男人回到这个房间之前,不要让任何人进来这个房间,拜托你。”
夏丝塔听完丽塔的这番话后,才注意到站在身旁的东洋男子,她那眼镜底下的黑色瞳孔充满讶异地凝视我,我在这个循环中跟夏丝塔·莱露还没认识。
“啊……那个,不知道您是……”
“我是桐谷启二,初次见面请多指教。”
“虽然很啰唆,不过我还是再强调一次,无论是谁都不准进来,你能答应我就算总统来也会把他赶出去吗?”
“我明白了。”
“拜托你了,然后还有一件事,就是……”
“什么事呢?”
“谢谢你给我的护身符,我会好好爱惜的。”
为什么我这装满肌肉的蠢脑袋此时居然没有思考丽塔如此再三嘱咐叮咛的原因呢?当时我满脑子都是关于迫于眼前的战斗。
我跟丽塔急忙奔向机库。
4
由于我跟丽塔身处的空中休息室比较遥远,所以当我们到达之时,US特种部队早已以机库为中心布下强力的防御阵线。
丽塔用两分钟穿好机动护甲,然后花费一分四十五秒跑到整备场,而在前往第十七部队机库的路上为了解决掉两只拟态又花费六分十五秒,若从离开空中休息室的时间点开始计算,至今已经经过十二分三十秒。
前线基地陷入一片混乱。
四处都窜起火舌,路上倒着好几台翻转的车辆,营内道路都被一片薄薄的烟雾掩盖,根本看不清楚四周。刚刚那阵哇哇哇的声音应该是对拟态毫无作用的轻机关枪声,接着传来一阵撼动腹腔的火箭发射器喷射声,好不容易成功出动的攻击直升机沐浴在敌人长矛弹的炮火下,结果螺旋桨引擎中弹,然后不断在空中旋转并且坠机。
有人往北跑、也有人往南跑,没有人知道何处才是安全的地方,而司令系统也因为遭受奇袭陷入一片混乱——三大糟糕混在一起就变得超级糟糕,令人束手无策。
路上几乎没有看到拟态的尸体,也没有遇见任何一个在基地内应该多达一万名的机动护甲兵,倒是看到一些尸体,其中身体消失一大块、一眼就能得知KIA的尸体占大多数。
在机库前三十米处有一具尸体。
一名肚子正中央已经变成一团绞肉的男人尸体趴倒在地,双手上还紧紧握住一本杂志,上半身净空的金发女演员在积上一层薄薄砂尘的纸面上轻轻微笑,我看过这名女演员的丰满胸部,这是我跟与那原在营舍里打屁聊天的时候,隔壁床上的队友所拿在手上阅读的东西。
他的名字叫做二条。
“生前看的最后一本书居然是色情书刊……”
“启二,你应该已经明白我要说的话吧?”
“我明白,这一切都无法再重来,无论是谁死都一样。”
“时间宝贵,走吧。”
“嗯,这样子不就是大屠杀吗?他妈的!”
机库的门已经敞开,上面还留有别人用拔钉器之类的东西拆锁的痕迹。
丽塔将两手所持的战斧一端插在地上,并且将挂在腰后的二十毫米机枪拆下来。
“我给你五分钟时间。”
“三分钟就够了。”
我便往建筑物的内部长驱直入。
机库是个纵长很深的长方形房间,顺着两边的墙壁配置着一件件的机动护甲,每个小队都有一间房间,每间的长度都刚好能够并排。二十五件机动护甲。
机库里滞留的混浊空气带着一股潮湿的感觉,不知道是否因为电力供应不足的缘故,嵌在墙壁上的电灯毫无规律地明灭闪动,绝大部份的机动护甲都还留在挂勾上没有拆卸,而且室内还充斥着一股浓厚的血腥味。
在房间的正中央有一大滩血泊,这滩血泊渗进水泥地里并且成为一片浊黑的血塘,而从这片似乎能够让小孩子汲水洗澡的血塘里延伸出两条如同用画笔描上去的红线,朝着跟我进来的位置相反的另一个入口而去。
这道血痕是有人在这里搬运受伤的人所留下的痕迹,至于为何会留下两条血迹,因为在搬运用的器材以及人数不足的情况下,只好直接拖着负伤者的脚离开现场的缘故。如果泼得满地都是的血全都是由同一个人所流出来的,而且又没有进行输血的话,那名伤员现今大概已经KIA了吧?
没有半个人,也没有半只拟态,此处会动的物体只有我一个人。
有数具机动护甲被乱七八糟地丢在地上,看起来就像人形生物把自己脱皮下来的躯壳留下来一样。
我们可以把机动护甲想成是背后有拉链的金属制人偶装,而在没人穿的时候,就会把背后供人进出的洞打开并且挂在墙壁上。
机动护甲能够读取出穿着者的肌电信号,并且将人类的力量增强数倍,款式上完全依照每个人的个人差异订制,因此就算跟别人借来穿也完全无法使用,轻则单纯不能移动,重则可能造成骨折,总之结果都会非常糟糕,每个从军校毕业的士兵都学过这种常识。至于这里被丢得满地都是的机动护甲,便代表曾经有人虽然明明知道这件事情,却因为被逼到绝境,而不得已只好试穿别人的机动护甲。
或许这就是遁入地狱的US特种部队与JP部队之间的差异。
我不禁叹了口气。
我打开机动装甲的开关,同时省略穿着前应做的三十七项检查项目的其中二十六项后,接着开始脱下衣服。
就在此时,我看到血迹延伸方向的出口有一道不明身影,丽塔防守的方向在另外一边,紧张的电流信号瞬间在我的神经里面窜流。两处距离不到二十米,如果以拟态的移动速度计算的话,从那里移动到此处的时间不用一秒钟,如果是直接发射长矛弹的话,速度就会更快。
空手能不能杀掉拟态呢?不可能。能不能与其
对峙呢?可以。拟态的速度虽然比穿着机动护甲的人类还要迅速,但却非常容易预测。我还有办法躲开攻击并且让对方撞上墙壁借以争取数秒贵重的时间,然后逃到丽塔身边。我的身体径自开始行动,右脚往顺时钟方向一扭,左脚则往逆时钟方向扭动。
然后,我的脑袋总算认清映入眼帘身影的真正面目。
原来是与那原,他的下半身染满鲜血,在额头上的血渍已经干涸,看起来就像是三流的前卫艺术画一样。
他因为紧张而僵住的表情缓缓浮现微笑,然后跑到我的旁边。
“启二,你来的正好,因为到处都找不到你,让我好担心喔!”
“学长,你没事真的是太好了。”
回避动作的程序立刻停止,我拿起衬衣,然后开始把自己穿在身上的衣服脱下来丢在地上。
与那原则以一张由紧张与疑惑交织而成的表情盯着我。
“你在干什么?”
“就像你看到的,找正在穿机动护甲。”
“你是白痴吗?现在不是做这种事情的时候吧!”
“你的意思是说,机动护甲兵还有别的事情吗?”
“当然有。例如选择进行战略性的撤退、或是跑到没有敌人的地方,还有就是逃跑!”
“US的部队已经开始展开防御战,我们也必须快点加入防御阵线。”
“那群人跟我们不一样啦,不要管他们啦!手脚再不快点的话,连我们都会来不及逃走的!”
“如果连我们都逃走的话,那还有谁会打仗呢?”
“你到底在说什么啊?你该不会是认真的吧?”
“我就是为了这个才接受训练的。”
“无论你怎么挣扎,这个基地都已经完蛋了!”
“只要有丽塔跟我在,这种事情就不会发生。”
我已经穿好衬衣,机动护甲设计成只要穿好衬衣之后直接把两手两脚套进去,就会自动将使用者的全身包起来。
与那原抓住我的手腕,衬衣因此产生皱折,而我则是皱起眉头。
“你别做白日梦了,战场根本就没有所谓需要的人。虽然我不懂正义感,但是根本没必要跑去白白送死吧?我们只不过是普通人而已,跟特殊部队的家伙或者费列渥军曹不一样。”
“我不认为战场需要我。”
我挥开与那原的手。
“是我需要战场。”
“你这家伙……启二……你……没发疯吧?”
“我只不过是已经适应了而已。”
而且丽塔·布拉塔斯基就在那个黑烟漫天的战场上。
我穿起机动护甲并且切换视野显示,随着马达声逐渐高扬,与那原的脸被切换成头盔内部的影像显示,至此一共花费四分钟的时间。
“我不管了。”
我无视于与那原以放话而言略嫌软弱的话语,并且跑出机库。
除了我跟丽塔以外,似乎也开始出现其余穿好机动护甲的士兵,在抬头显示器里的影像中,代表友军的图示在战场上零零星星以两三人为一组,躲在营舍跟弃置的战斗车辆阴影里零零落落地朝拟态射击。
拟态们发动的奇袭十分完美,至于士兵们看起来则是完全没有统整组织,就算身上穿着机动护甲,如果不是在组成队伍的状况下作战的话,士兵们也不过就是一群乌合之众而已。
如果要与拟态分庭抗礼,本来应该要一整队装甲步兵以扇形阵式埋伏,然后拼命发射子弹才行,一对一或二对一的状况根本没有胜算。
表示我方部队的图示不断增增减减,而数量完全没有减少的只有US特种部队的图示而已,不过代表拟态的图示似乎也没有减少,传来的通信大部份都是杂音,里面混着一些怒吼,然后就是FUCKFUCKFUCKFUCK!根本听不到半个作战指令,如果再这样下去,与那原说过的话或许就有可能成真。
“怎么办?”
“没什么好说的,机动护甲兵只要打倒拟态就好。”
“虽然没错……”
“跟着我来,我教你该怎么做。”
我们冲入敌阵。
丽塔·布拉塔斯基的深红色机动护甲发挥旗帜的作用,她先往遭到孤立的友军处移动,然后把人带出来,并且全部集中在一个地方——我跟丽塔一直重复此种工作。
要持续到什么时候为止呢?
直到将混帐拟态全部歼灭为止。
战场上的女神在花线基地中纵横驰骋,并且将福音传给所有的将官士兵们,虽然JP部队第一次跟丽塔共同进行作战,但是只要身着红色护甲的丽塔与他们同在,士兵们便能够重拾先前早已消散的自信与战斗意志。无论是何种战场,战火都是以她为中心交织飞舞。
只要穿上机动护甲,丽塔就是所向无敌,旁边的桐谷启二虽然称不上无敌,不过至少不会输给拟态。
欢迎你们,人类的敌人们。
就让我告诉你们,其实你们已经跳进地狱的洞口一事吧!
踹倒、用力殴打、从尸体上拿走能源包跟子弹——我们不断跳着吉鲁巴舞,用战斧将形成阻碍的建筑物毫不留情地击碎,引爆燃料仓库将拟态整群炸飞,然后将天线塔从根部折断做为据点防御的墙壁——战场上的母狗与她的骑士持续不断散布如钢铁般的死亡。
我在熊熊燃烧的装甲车旁边发现来不及逃离的人跟拟态,我察觉到丽塔以默契传达的信息,在此必须由我负责动手,所以我立刻展开攻击杀死敌人,然后用自己的身体挡在四散飞舞的传导流沙跟男人之间,人类如果没有穿着任何装备吸进这些东西的话就会非常危险。
丽塔站在倒下的男人身旁并且观察周遭的状况,装甲车冒出的黑烟严重影响视线,铁塔横倒在六点钟方向十米外的地方,多普勒雷达上满满都是代表敌人的白点,再过不久拟态就会抵达此处。
眼前这名男人的脚被翻倒的装甲车夹住。
这名筋骨壮健异常的男人,在比我还粗壮的脖子上挂着一台传统底片式照相机,这家伙就是在我们被硬抓出去的PT训练之际,在丽塔身旁啪嚓啪嚓地狂拍照片的美国记者。
“这次碰面的场合还真是奇妙。”
丽塔语毕,便屈膝反复观察这个男人的脚。
记者露出含有讽刺意思的笑容,嘴边还挂着煤炭与机油的黑色污渍。
“真是个好角度,布拉塔斯基准尉,如果我拍下这个画面的话,必定能够得到普立兹奖,然后我就会被卷进爆炸而死。”
“你这样到底算运气好,还算运气差呢……”
“能够在地狱跟女神相会,其实也没有那么坏。”
“关于你的脚,它已经被装甲板夹住了,短时间内不可能破坏这片装甲板。”
“有选项可以选择吗?”
“看你想在被拟态踩扁之前,继续拼命按下快门呢?还是想在切断一只脚之后,被人抬到急救室里呢?两个里面选一个。”
“等一下!丽塔!”
“最多给你一分钟的时间考虑,成群的拟态就快来了。”
男人不禁屏住呼吸。
“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什么问题?”
“如果活下来的话……能不能也让我拍张稍微象样点的照片呢?”
“我答应你。”
铁面女王便挥下战斧。
——————————
在战斗进行两小时之后,JP部队与US特种部队总算会合,当原本高挂东方的太阳通过我们头上之际,才好不容易形成能够称为战线的防御网。虽然这场仗打得十分惨烈,不过我们还没有全灭,并且生存而继续活动,持续战斗的人还有很多很多。
我们在化为战场的前线基地中四处奔走。
5
好不容易构筑的战线跨越花线前线基地的中心并且往海岸线延伸,形成一个半圆的形状。描绘出和缓曲线的防御阵线中央部份也是敌方的压力最为强烈之处,而此处是由US特种部队负责坚守,这群顽强的家伙堆起沙袋并且将自己的身躯藏在瓦砾山后方,以唾液、骂声跟子弹洗礼敌人。
若由US特种部队置身之处朝特牛岛拉起一条架空的路线,中途会经过第三临海教练场,此处就是拟态最初的登陆地点。性质近似土木机械的拟态并不会采取埋伏或诱敌深入之类的复杂战术,因此敌人的弱点就在敌人最多而且防守最密不透风的地方。
无论是钻进岩盘在地底爆炸的飞弹,或是分裂为数千枚小型炸弹的爆裂物,以及在石油气上点火借以烧尽周遭一切物体的炸弹,还是借核分裂之力将万物化为微尘的炸弹,由人类所创造出已能称为艺术的大规模毁灭性武器在拟态的面前却无法发挥任何效果,因为如果不以近似于拆解定时炸弹般的精确步骤打倒它们的话,它们便能够将这段时间重来一次。
手上抱着战斧的红色机动护甲跟土灰色机动护甲将彼此无防备的背部紧紧相贴,一面闪避敌人的炮火,一面砍飞拟态,并且用钢铁制造的钉鞋在水泥地上打洞,直直朝着敌人首领的方向前进。
为了不让循环再度发生,首先必须要将天线跟备份破坏,以阻止它们往过去的自己发送通信电波。
我在第一百五十九回里的做法应该可以算是非常完美,而我也不认为是丽塔失手,不过我为什么会再次卷入循环之中呢?虽然在第一百六十回中能与丽塔建立亲密的关系可说是不幸中的大幸,代价却是让花线基地受到如此重大的打击,就连非战斗员都被卷入战火之中,并且造成许多伤亡。
丽塔的心中似乎已经有底,毕竟她或许有些事情比我经历更为丰富,所以我无法得知她的想法,虽然我一直认为自己已经是个可以独当一面的老兵,但是跟她比起来,桐谷启二不过就像只雏鸟一样。
我们抵达第三演习场。
这里的一边是铁丝刺网,而其余三边则是普通铁网,是个什么都没有的空间,目前铁丝刺网已经被连根拔起,承受不住拟态重量的水泥地则出现许多龟裂、不平的凹凸以及整片翻起的地方。开始西下的斜阳在地面上映照出复杂的影子,从海上吹来的风还是跟昨天一样激烈,但是透过机动护甲的防毒滤片所闻到的空气中却不剩丝毫岩岸的气味。
我立刻找到那个家伙,而丽塔也于同时间发现它的踪影,或许因为它会发出些许电波所致,总之我与丽塔一眼就能够认出它的模样。
“你还记得做法吧?”
“首先必须破坏掉主机的天线,然后把其余备份用的拟态打倒,接着把主机杀掉,最后再将拟态完全歼灭。”
“我无法联络支援部队,所以这次不会有轰炸支援。”
“对我而言可是家常便饭。”
“那么,我们上吧!”
拟态塞满广达一万平方米的广场,我们两人则以战斧如秋风扫落叶般蹂躏它们。
前进。
达阵。
加起来共有四只的短手短脚,还加上一条尾巴,拟态的身形无论怎么看都像溺死青蛙站起身的样子,以外观上而言,主机跟子机毫无二致,而二者微妙的差异只有我与丽塔能够辨认。
这些家伙会吃下土壤,而通过它们体内排泄的土壤则会变成有害物质,生态系遭到破坏的土地将会逐渐沙漠化,至于海洋则会化为混浊的绿色,制造这些家伙的外星智慧生物拥有能够跨越广阔星海以及穿梭时光传送信息的能力,他们意图将树木、花草、虫子以及一大群密密麻麻的人类居住的地球环境改造成自己想要的模样。
我们这次一定要正确无误地打倒拟态主机,若非如此,无论再打多久,这场狗屎混帐的战斗都不会休止。
我利用惯性挥动手上的战斧,破坏主机身上的天线。
“干掉了!”
我大声喊叫通知丽塔。
同时,从背后感受到一股杀气。
在我还来不及思考之前,身体就已经开始做出反应,身处战场的我会将肉体所有的操作从“桐谷启二”的意识中解放,交由冷酷、正确且精密的操作系统处理。
脚边的水泥地瞬间裂成两片,灰色的粉末应声爆散,右脚自行跳起摇滚舞蹈,攻击者在视野外,短时间内没有能够挥舞沉重战斧的余力。
我移动双脚与双手并且改变身体重心,做出回避动作一段时间之后,才开始感到一股战栗感在全身的神经回路里窜流。如果背后的装甲板跟神经相互连接的话,现在应该会啪哒啪哒地发出声响吧?
我将战斧的蹲部用力一捅,只要做法没错的话,这个东西便能发挥出等同于桩炮的威力,以三百七十公斤的握力垂直打下的精确无比攻击,可以打穿除了战车前方装甲以外的所有东西。
攻击却被弹开。
FUCK!
视野外的身影突然迅速往前冲刺,已经来不及躲开了。
我做好防御冲击的准备,深吸一口气进入肺腔,冲击力道让身体腾空飞起并且让我在地面翻滚,地面天空地面天空地面天空地面,我一骨碌地爬起来,立刻举起手上的战斧。
红铜色的机动护甲兵以举起一只脚的姿态站在原地。
踹我的人正是丽塔·布拉塔斯基,究竟是在我没注意到的时候,有拟态想要攻击我呢?还是因为单纯碍到她呢?总之丽塔踹了我一脚,这点绝对不会有错。
“到底是怎么回事……”
红色的机动护甲蹲低姿势。
刺出一斧。
战斧的斧刀画出一道光的轨迹。
她是来真的。我将战斗的过程交给自己的直觉,经历过一百五十九回实战的精密机械开始进行圆滑的运作。我勉强躲过横扫的第一击,以战斧的柄挡开挥下来的第二击,他妈的,这时候拟态还真是格外讨人厌,真是挡路,我一脚踹开拟态,然后在第三击袭来之前跳开,与对方取出一段距离并且喘了口气。
就在做完这个动作之后,我才注意到自己居然已经将丽塔视为敌人了,顿时一股惊愕感袭上心头。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丽塔·布拉塔斯基用单手提着巨大的战斧,慢步朝我走来。
然后站定脚步。
我听到一股混有杂音的声音,那是与战场毫不相称的高亢女性声音。
“……就是这么一回事。”
“什么?到底是怎么回事?”
“人类以梦境的形式接收拟态的通信,而此时作为收信用天线的即是脑部,历经无数次无数次的循环之后,人类的脑部最终也会带有跟拟态的天线相同的性质,而脑部变质的过程则会引起偏头痛。这部份你还记得吗?”
“所以,到底是为什么……”
“在前一回战斗中,即使已经破坏掉所有的备份却还是引发循环,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只要名为桐谷启二的备份天线还活着,丽塔·布拉塔斯基便无法逃脱这个循环。”
“丽塔……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反之也是一样,只要名为丽塔·布拉塔斯基的备份天线还存活,你就无法逃脱这个回圈。能够逃出这个循环的,只有你我之中的其中一人而已。”
我听不懂这些鬼理论究竟是什么意思。
被卷入混帐循环的新兵见到驰骋战场的女武神之姿后,便祈求自己也能够变得像她一样强,而过程中无论化为几次尸体,都会借由女武神的导引而复活,最后他总算能够与她同起同坐,一同并肩奋战并且共同欢笑,一边享用午餐一边说些不着边际的玩笑话。可是,这个天杀的世界竟然硬是割裂淌血努力的新兵与女神之间的关系。
这个将我锻炼为一个强韧的战士的第一百六十回循环,也同时将我们逼入绝境。
她开口说道:
“为了让人类在这场战争上获胜,不能缺少能够中断循环的人类。”
“等一下……”
“至于那个人是丽塔·布拉塔斯基还是桐谷启二,现在就得做出决定。”
丽塔开始进攻。
我丢掉手上的机枪,面对战场上的母狗,根本没有能够慢慢瞄准之后扣下扳机的余裕,于是我用双手握紧手上的战斧。
我们一面打斗,一面穿梭于基地之中。
从第三临海教练场打到第一临海教练场,将PT训练时少佐用来休息的帐篷踏在脚底下,穿越已经烧得精光的第十七中队营舍,然后在机库前以战斧互击。刀刃疾走、屈身闪避,然后继续奔跑。
战斗中的机动护甲兵们瞬间停住手上的动作,远远注视着从眼前通过的我与丽塔,虽然看不到他们头盔里的表情,不过应该会是满脸惊讶的表情吧?那也很正常,因为连我自己都无法置信,即使我抱持着对己身行动的不信任感,肉体却还是不断对敌人的攻击自动产生反应,并且以最佳的动作躲开这些攻势。
当我们经过US特种部队的防御阵线时,抬头显示器上亮起绿色的灯号,这是呼叫丽塔的通信,而与她互相连结的我也得以听见通信的内容。
“饲主呼叫丧犬。”
这是一道男人的声音。丽塔的移动速度略为减缓,趁着这个空档,我立刻拉开跟她之间的距离。
“据点附近已经成功镇压。你那边看起来似乎很忙,需要帮忙吗?”
“你们不要插手。”
丽塔则简短地回答。
“还有其它要求吗?”
“也别让JP部队的人出手,如果干扰到我们的话,我不能保证死活。”
“饲主收到,祝武运昌隆。”
通信切断之后,我朝着丽塔大叫:“喂!等一下!这样就不管啦?喂!”
通信却没有回答。
红色的机动护甲不断逼近。
已经没有能够说话的空闲了,因此我专心于回避的动作上。
我不知道丽塔究竟是来真的,还是单纯只想试探我而已。
就像我在战斗中会化为舍弃一切无谓思考的精密机械一般,丽塔应该也没有思考复杂事物的时间,化为杀戮机器的战场上母狗所使出的攻击都十分确实。
我看到右手边US与JP共享的闸门,当初为了骗到战斧而潜入US管辖区域时曾经经过此处,原本有顽强岗哨驻扎的地方,现在则是由特种部队
布下防御阵线。
丽塔完全将周遭事物视若无睹,只是来回挥动手上的战斧。
绝对不可以让自己人遭到波及,所以必须赶快离开防御阵线。
位于约一百米前方的第二餐厅映入我的眼帘,虽然受到长矛弹攻击的外墙已经变得破烂不堪,不过建筑物却奇迹似地没有倾倒,这里跟防御阵线的距离也非常足够,于是我一口气冲进餐厅,然后从后门板进建筑物的内部。
餐厅内部的光线略嫌昏暗,餐桌被东倒西歪地堆在反方向的入口充作路障,而铺着水泥的地板上散满桌子翻倒时所掉落的酱油跟酱料罐。这里没有半个活人的人影,却也没有半个死人的尸体。
这里曾经是我一直一边看着丽塔的背影一边吃饭的地方;曾经是我与第四中队的伪猩猩老拳相向的地方;曾经是我与丽塔比赛吃酸梅的地方。而在这个地方,我们两人现在正手握战斧,欲取下彼此的首级。橘色的光线从西边墙壁上破裂的洞中投射进来,我转头确认显示器旁的时钟所显示的时间,不禁感到有些吃惊,从战斗开始已经经过八个小时,天候已经接近黄昏时分。难怪我觉得身体越来越沉重,毕竟我这次面对的是尚未经验过的长时间战斗,这副对于士兵来说尚嫌不足的肉体已经接近电池即将用尽而停止运作的状态。
红色的机动护甲突然钻向身边。
我接下横扫的一击,护甲的骨架发出受到冲击的嘎嘎声,如果正面吃上一记的话就万事皆休,毕竟从致动器产生的力量能够确实地破坏机动护甲。
此时,我对丽塔的战斗才能又再度产生敬畏之意,战斗天才丽塔·布拉塔斯基已经能够预测我的回避方式了。
战斗中的动作几乎可说是无意识下所产生的动作,因此如果被摸透的话就很难弭平劣势。丽塔转进我的前方半步之处,然后挥下沉重的一击。
我被打中了。
我往内踏进一步躲开这记战斧重心直接命中的攻击,我真想好好称赞自己优异的反射神经,但是左肩的装甲还是被打掉而应声弹开,显示器上也出现赤红色的警告信号。
再度飞来一记踢击。
没办法闪躲。
我被一脚踹飞。
磨擦装甲的水泥地板迸出火花,我转了一圈之后撞上柜台,筷子从头上如雨点般落下。
丽塔正要开始下一个动作,我没有太多时间可以慢慢等身体恢复,我检查一次头颈胸腹右肩右腕右脚左腕左脚,全都没有问题,我还可以继续战斗。
我放下手上的战斧,利用三百七十公斤的握力有如捏软泥般将自己的手指用力捏进支撑结构的边角,然后以倒举单杠的要领跳过柜台。
丽塔只用一击便粉碎柜台,建材的碎片立刻四处飞散。
我纵身跳进厨房。
眼前是不锈钢制的超大水槽与大火力的瓦斯炉,似乎能够将整只乳猪放进去的锅子跟平底锅摆在墙边,塑料制的餐具整齐叠放在高得莫名其妙的地方,调理台上寂寥地并排的托盘上摆有没人吃而冷掉的早餐。
我无视掉在地上的食物不断后退,并且将锅子丢往正在逼近的丽塔,虽然成功命中,但是没有任何效用。
丽塔挥舞手上的战斧敲掉调理台的上半部,藏着钢筋的水泥柱亦应声粉碎。
我再度后退——背后已经碰到墙壁,因此我立刻平趴在地上,头顶瞬间扫过一击,贴在墙上的肌肉男脸颊代替我被打成两半,我用腿扫击丽塔的下盘,却被她往后一跳轻松避开,我利用自己回转的力道顺势滚到之前崩坏的柜台底下,我之前丢下的战斧就掉在这儿。
我再次拾起自己放下的武器,同时也是向对方表示自己应战的意志……我不会捡起不使用的武器,但是我不能这样一直逃下去,如果对手是认真的丽塔的话,无论怎么逃也逃不掉。
机动护甲在不断受到接连攻击之后,性能已经低落见底,也该是下定决心的时候了。
对我而言,有件事情绝对不能忘记——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为了逃离循环,我曾经下定一个决心。
在手套包裹的左手手臂上写有以油性笔所写上去的数字“160”,而当这个数字是“5”的时候,我就应该已经下定决心,我决定要将这个世界上最高超的战斗技术带到下一天,这是我没有对任何人说出的秘密,我没对丽塔、与那原,也没跟每回陪着我一同训练的费列渥说——这是只有我自己才知道的事情。
因为他们是一直在自己身旁的朋友,所以我并不畏惧死亡,我虽然认为被丽塔杀掉其实也无所谓,毕竟如果没有她,我这条命早就已经丢了。与其牺牲拯救自己的女神苟活,在这里倒下或许也不是坏事。
但是……
如果在这里放水的话,曾经在满布弹坑的岛上内脏四散、吐出血液、捡起断掉的手腕往前冲剌的混帐循环便会消失无踪,就像枪口冒出的硝烟一样,就像爆炸处冒出的黑烟一样,全都会轻易地消失无踪,仅存于记忆之中的一百五十九回战场就会变成毫无意义的事情。
若尽全力而失败的话就无所谓,但是我不想因为放水而死。
现在的我,大概……绝对跟丽塔想着一样的事情,我能够明白她的心情,在狗屎混帐的世界里经历循环的我们心里都很明白——就像桐谷启二曾经在特牛岛上挣扎爬行一样:丽塔·布拉塔斯基也曾在美洲大陆的某个战场上拼命来回穿梭驰骋。
如果我活下来的话,无可取代的她便会死去;而如果她活下来的话,就是我死。这并不是烦恼就能从脑子里挤出能够令人接受结论的问题,因此她才会不经言语,直接将“我们两个人其中一个必须得死”的选择题交由战斗技术的高下做出决定。
既然如此……
我必须认真面对她寄托在钢铁刀刃上的质问。
因此,我选择拾起战斧。
我跑到餐厅的中央,然后面向丽塔。
这里正巧就是我当初与丽塔用酸梅比试气魄的位置,明明只是前一天才发生的事情,但是我却感到非常怀念。那次对决也是丽塔获胜,只要是跟胜负扯上关系,丽塔·布拉塔斯基总是特别有天份。
深红色的机动护甲兵一步一步地逐渐走近,就有如试探我的动作一般。
她在一个战斧长度的距离停下脚步。
摆出架式。
拟态跟人类的战斗还在餐厅外面持续进行,战斗的喧闹声响传进只有我们两人发出声音的餐厅里。
外面传来阵阵轰炸的鼓声,炮弹切穿空气的声音犹若长笛,而机关炮则像打击乐般敲打出一连串的声响,至于我们两人则是开始击打手上以碳化钨制成的铙钹。
我们的战斧互相紧咬不放,在这个崩塌的餐厅里没有半个能帮我们鼓噪喧闹热场的家伙在场,只有堆起来的餐桌与翻倒的椅子是我们的观众,配合夺命音乐的每一个节拍,深红机动护甲跟土灰机动护甲不断跳着与死亡仅隔装甲板的舞蹈。
配合丽塔的习惯,我们以螺旋的方式移动,并且以脚底的鞋钉在地上同时画出螺旋的纹路。我们一面在身上裹着融会人类的智慧所创造出来的装甲服,踏着最适于战斗的舞步,一面以千年以前的蛮族们所构思的未经修饰粗糙武器互相击打。
战斧的刀刃已经破损不堪,机动护甲也已经充满伤痕,电池的电力残量即将见底,我纯粹只以精神力支撑起自己的身体。
突然响起一声巨大的爆炸声响。
我们两个人同时纵身一跃。
我很清楚这次的攻击将会是无法躲避的致命一击。
我并没有思考接下来的动作,毕竟边思考边动作是训练时才应该做的事,借由一百五十九次的实战所刻下的经验正在自动操纵我的身体。
丽塔用力朝我一挥。
我往下段横扫做为反击。
两枚巨大的刀刃擦身而过,装甲亦被斩击撕裂。
我与她的差异只有一点。
丽塔是靠自己一个人设计出与拟态战斗的方法。
而我则是看着她战斗的样子一路成长过来。
无论是她在什么时间点挥舞武器,抑或是什么时候踏出下一步,这些动作全部毫无还漏地刻录在桐谷启二的操作系统中,我深知丽塔每一步即将采取的动作。
因此,丽塔的一击仅仅擦过我的身体,而我的一击却完全粉碎丽塔的机动护甲。
深红色的机动护甲开了个大洞并且站在原地。
“丽塔!”
她的战斧开始不断抖动,因为机动护甲会将肌肉的痉挛动作当做操作信号处理,碳化钨柄跟装甲相触并且发出喀嚓喀嚓的恼人声音,而无法判断是血还是机油的黏滑液体从布满龟裂的装甲裂缝中渗出。这幅景象似乎十分眼熟,我的恐惧感也随着突然迅速攀升。
深红色的机动护甲伸出手腕找寻自己肩上的插口,她打算进行接触通信,而我清晰地听见一道女性的声音。
“……是你赢了,桐谷启二,你……真强。”
深红色的机动护甲倒在我的身上,丽塔的声音十分沙哑,听起来似乎非常痛苦。
“丽塔!都这种时
候了,你还在说什么……”
“我从很早之前就已经知道,从我可以感应拟态的电波时就已经知道……战斗一定有结束的一天。”
“可是……咦?”
“逃离这个循环的人一定是你。”
丽塔发出咳嗽,而咳嗽的噪音从喇叭传进耳内。
我懂了。
从昨天见面的时候开始,丽塔就已经抱着一死的决心,我不知道她怀抱着此种心情,还自以为是触发某种关键才引起这些改变。本来应该用于拯救丽塔的绝无仅有的一天,就这样被我自己白白浪费掉。
“对不起……我什么都不知道……”
“不需要道歉,是你赢了。”
“什么赢了……像现在不断重复也不错,虽然时间不会继续前进,但是我可以永远跟你在一起……永远永远。毕竟我们可以用比人的一生还要更久的时间一起相处,就算每天都要战争,对我们而言并不成问题;就算被几千几万只拟态袭击也无所谓,因为有丽塔·布拉塔斯基跟桐谷启二,所以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一定能化险为夷。”
“不断重复同一天吗?每天早上你都只能遇到根本毫不认识的丽塔·布拉塔斯基。”
“就算这样也无所谓。”
深红色的机动护甲却摇头否定。
“我们没有选择的权利,必须在你的脑袋变成跟我一样之前结束这个循环,越早结束这个狗屁循环越好。”
“我不能让你牺牲。”
“我所认识的桐谷启二,并不是会在这种情况下因为一己的感情而使人类陷入危机的人。”
“丽塔……”
“时间不多,你有什么想说的就快点说吧。”
手上的深红色护甲突然失去力量瘫软下来。
我开口说道:
“我喜欢你,所以……所以,直到你死去之前,我都会在身边陪着你。”
“谢谢,毕竟孤单一个人真的很寂寞。”
我无从窥见藏在头盔下的表情。
看不到泪水真的很好。如果看到她的泪水的话,我或许就会因此打破跟她的约定,不断继续重复致命的一日吧!
红色的光芒笼罩丽塔,涂上红铜色的机动护甲被从西边投射的赤红阳光所染,闪耀出比平常更为鲜红的光芒。
“真是一场漫长的战争……已经是太阳下山的时候了。”
“已经黄昏了,天空的色彩很漂亮喔!”
“你还真是感性。”
我可以从声音听得出来丽塔似乎在笑。
“我最讨厌红色的天空了。”
这就是战场上女神的最后遗言。
6
天空的光彩十分夺目耀眼。
丽塔·布拉塔斯基已经死亡。我杀掉拟态主机,然后将剩下的所有敌人全数扫荡之后就被关进禁闭室,罪名似乎是违反军纪的样子。
我无视于长官命令一意孤行的鲁莽行动好像令友军陷入危机,长官虽然没有把矛头指向发出狗屁不通命令的军官身上,不过这样也好。关于失去战场上的女神——丽塔·布拉塔斯基的责任该由谁担负的这个问题,司令部似乎仍然争执不休。
我在被关三天禁闭之后便召开军事法庭审理此案,结果我获判无罪,而且似乎还同时赠送我一枚徽章。
留着胡子的少将以彷若数百只毒虫啃咬自己脸庞般的表情,说着“你的表现十分令人激赏”之类的话,这个少将就是当初强押我们中队进行PT训练的少将。虽然我的喉头已经挤上“勋章这类没用的东西,你就塞进自己的屁眼里当做胡子的养分吧!”之类的话,但是我终究还是无法说出来,因为丽塔的死是自己的责任,跟少将没有关系。
勋章的名字叫做女武神英勇杀敌勋章,乃是为了彰显在单场战斗中击倒一百只敌人的荣耀,也是为了一位特殊的机动护甲兵所特意创造的勋章。如果想要得到更为高级的勋章,除非死在战场上,否则没办法拿到,就像丽塔一样。
事实上,我击倒敌人的数量确实十分惊人,光看这次的成绩,可以说完全凌驾于丽塔·布拉塔斯基之上,虽然我不太清楚打倒拟态主机之后的事情,但是我当初似乎光靠自己一个人就将攻进花线的拟态半数送到另外一个世界去的样子。
前线基地的重建以极快的步调进行。建筑物的半数已经烧毁,光是收拾残局就花上不少力气,第十七中队的营舍也完全消失不见,推理小说在我读完最后部份之前就已经化为灰烬。接下来该去哪儿才好?我已经完全搞不清楚。
在十分忙碌的人群错身来回的前线基地中,我一个人恍惚地走在路上。
“得到勋章的英雄大人果然跟常人不同,居然会用脚踹开自己的伙伴强行通过。”
我认得这个声音。
转头过去,视野突然被一只握紧的拳头完全占据。
我察觉左脚开始擅自移动,没有思考的时间,我能做的只有决定如何操纵反击的开关而已,只要打开位于脑袋深处的开关的话,借由不断重复一百六十回建立的反射动作就会像组装工厂的自动化机器一样驱动我的肉体。
我流畅地将自己的重心移到左脚,并且以肩膀架开对方的拳头,配合踏出的右脚封住对方的手肘之后,再用自己的手肘扣进对方腋窝——到此为止只用一个动作完成,不过在脑海里模拟过之后,我发现这会将身份不明的对象的肋骨击碎,于是我决定乖乖地挨上一拳,毕竟对手的拳头顶多只是在我的脸上留下一块瘀青而已。
拳头命中。
好痛。
我随着惯性的作用,略为后退几步后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我还是成功地接下这一拳,看来我就算退伍,也能到外面当挨打专家赚钱吧?
“我不管你是天才还是什么,你别太嚣张了!妈的!”
“住手啦!”
我抬头看向声音的主人。
是与那原。
此外,一位穿着机动护甲兵专用衬衫的女性在旁阻止继续做势挥拳的与那原,她的头上绑着一条三角巾固定左手,而土黄色的衬衫上垂挂下来的纯白三角巾看来格外可怜。这个人应该就是与那原的女朋友吧?见到与那原跟她都得以从战场上安全存活下来,我不禁感到十分开心。
她望着我的瞳孔中含有我此生尚未曾碰过的眼神,就像看着跟自己被关进同一个笼子里的巨熊,或是看着锁链断掉的狮子一样的眼神,那并不是看着人类时会出现的视线。
“你居然还有脸抬头挺胸走来走去,我看了就满肚子火!”
“住手啦!”
“我们走吧!”
他不等我起身,与那原就径自转头离开。
我缓缓地站起来,拍掉自己身上的沙土。
下颚的痛楚没有大碍,跟心底丽塔所留下的空洞比起来连个屁也不是。
“竟然真的出手了。”
是费列渥的声音。
他的眉毛就像挂上附加装甲般,以与往常无异的表情伫立原地。
“你都看到了吗?”
“抱歉,我来不及阻止他。”
“没关系。”
“原谅他吧,他只是因为认识的人死掉,所以稍微有点不爽而已。”
“我看到二条的尸体。”
“我们小队死了十个人,听说基地全体战死将近三千多人,不过正确的数字还没统计出来,第二餐厅的那个漂亮大姐听说也死掉了。”
“……是吗。”
“又不是你害他们死的,毕竟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
“对了,你这家伙好像也踹了刚刚那家伙旁边的人一脚的样子。”
“‘也’吗?”
“没错,‘也’。”
这么说的话,我似乎也在战场上踹了费列渥一脚。真糟糕,我完全没有记忆,看来战场上的桐谷启二好像是个非常粗暴的家伙。
与那原的女朋友所受的伤搞不好就是因为我踹下一脚才导致的,由机动护甲所发出的踢击非常强而有力,如果对方没有经过训练的话,光靠冲击力道就有可能会伤及内脏。与那原的愤怒,八成是伴随着害怕失去女友的恐惧而生的吧?
我认为他应该好好地正视这份恐惧感,希望他能够带着这份恐惧一同战斗,然后活下去。虽然他或许已经不再把我当作朋友,就算如此,我也依然将与那原当做自己的朋友……
“真的很对不起。”
“别在意。”
费列渥似乎没有生气,而且看起来似乎还有些感激的样子。
“你这家伙,到底是从哪里学会机动护甲战的方法的啊?”
“全托军曹的福。”
“少开玩笑,就算找遍整个JP也找不到可以训练你的教官。进行阵形训练的时候,你也都只是摸鱼而已,真是个奸诈的家伙。”
巴托洛梅·费列渥军曹是一位在许多战场上出生入死过的历战老兵,因此他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强者。直觉告诉他,如果我没有踹他一脚的话,他的性命便会不保。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已经爬上自己无法到达的高度,在极限的战场上能够决定人高低优劣的,
就只有力量的强弱而已。
虽然我的基础技术真的是他传授给我的,不过因为没有办法清楚说明,所以我决定还是作罢。
“话说回来,刚刚有个US的小不点一直在找你,是个女的。”
八成是夏丝塔·莱露,但是“这个”夏丝塔跟我也不过只在空中休息室见过一面而已,那应该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为了取得战斧而跟夏丝塔交谈的事情,现在已经是过往消失无踪的循环里所发生的事情。
“中队的营舍现在改到哪里了?还有机库呢?我想稍微确认一下机动护甲的状况……”
“一出禁闭室就突然担心机动护甲啊?你还真爱打仗。”
“才不是呢。”
“你的机动护甲被US部队的人拿走了。怎么了?那个小不点也一起去啰。”
“他们拿走我的机动护甲想要做什么呢?”
“上面的人好像想要拿去动些手脚,搞不好你会接到调往US部队的调动通知也说不定。”
“这是真的吗?”
“当铁面女王的代替品。哎,如果是你的话一定没问题。”
历战的军曹说完之后便拍了拍我的肩膀,于是我跟费列渥道别。
——————————
为了寻找被拿走的机动护甲还有夏丝塔,我走向US部队管理的区域,道路跟营房全都被烧得一片焦黑,已经完全搞不清楚JP与US的分界线,而挺着一身肌肉的岗哨也不见踪影。
我在整备场发现自己的机动护甲,而夏丝塔也在那里。
不知道是谁写的,机动护甲的装甲部份被别人用金属刻上一道字迹。
Killer Cage。
看起来这应该就是他们对我的称呼,我居然能这么快就得到称号,就像丽塔·布拉塔斯基被称作战场上的母狗一样,对于将自己的同伴杀掉之后还夺走她的徽章的混帐而言,这真是个再合适不过的名字,没想到竟然还有人愿意亲切地告诉我这件事情,看来这个世界还不算太坏。
夏丝塔则是一脸不悦地站在原地。
“虽然我本来打算好好看紧它的,结果只是稍微没注意到一下而已就……真的很对不起。”
口气听起来就像是已经习惯于照料这些机动护甲一样,或许她也是以相同水平照料丽塔的机动护甲。
“没关系,我不在意。”
“找我的人就是你吧?”
“因为我想要把空中休息室的钥匙交给你。”
“钥匙?”
“因为丽塔拜托我,除了你跟他以外的其它人都不能进去,我在这三天内不让任何人进去真的很辛苦……所以我只好动一些手脚。”
我收下夏丝塔递出来的门钥匙。
“那个……门口虽然有一些怪怪的东西,不过你不用去管那些喔!”
“谢谢。”
“别这么说,毕竟我只能帮上这点忙。”
“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什么事呢?”
“丽塔……她为什么要把自己的机体涂成红色的呢?明明不是她喜欢的颜色,你知道其中的原因吗?”
“她想要让自己变得显眼一点,虽然我不知道在战场上显眼会有什么好处,不过这样会很容易成为醒目的标靶……”
“原来如此,让自己更加显眼,这个主意不错。”
“那么,需要在你的机动护甲上加上角吗?”
我的脸似乎有些歪扭,夏丝塔则是夸张地瑟缩自己娇小的躯体。
“开、开玩笑的啦,请不要生气……”
“没关系,摆出可怕的表情是我的错,抱歉。谢谢你给我这把钥匙,我先去空中休息室一趟。”
“那个……”
“怎么了吗?”
“虽然问这种事情有点失礼……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你问吧。”
“你跟丽塔是老朋友吗?”
我的脸上露出苦笑,夏丝塔又再度缩起身体。
“对不起,问出奇怪的问题,真的很对不起。”
“你不需要道歉,也难怪你会有这种疑问,不过……”
“不过?”
“我昨天才认识她。”
“说,说得也是。毕竟我们也才刚来这个基地而已嘛!我也真是的,到底是在说什么呢!”
我与夏丝塔告别之后,便走向空中休息室并且悄悄地打开失去主人的房间。
入口到处张贴着标示“生物性危害”的黄色胶带,脚下则有一支灭火器,地板上有一些不明的沙粒跟液体干掉的痕迹。这些大概就是夏丝塔所说的“动手脚”吧?因为整个基地都被传导流沙污染,当大家为了净化这些污染而忙得团团转之时,与后方补给无关的地方便会暂时无法清理,还真像是聪明的夏丝塔想出的方法。
我走进房间。
凝重的空气停滞流动,房间里已经不剩半点丽塔·布拉塔斯基的味道,只有出击时放置位置完全相同的干瘪帆布底背包、咖啡研磨机以及携带用瓦斯炉,这些东西让我感到她曾经在这间房间里存在过一小段时间的事实。
在这房间里的只有曾经住在此处非常短时间的丽塔所还留的生活痕迹,行李几乎都是军配品,能够称得上是丽塔私人物品的也就只有咖啡组而已。虽说这也是意料中的事,不过房间里还真的没有留给我的纸条,看来她不是会做出此类感性动作的人。
放在玻璃桌上的马克杯里还留有纯黑色的液体,是丽塔帮我泡的咖啡。
我走进没有任何人的房间内部,并且将马克杯拿在手上。
咖啡的颜色相当漆黑且略带混浊,并且已经冷却到跟室温差不多的温度。我感到自己的手正在颤抖,并在漆黑的水面上作出一朵朵小小涟漪。
你一直都是像这样子忍受孤独的吧?
我已经能够理解。
就像是你不过只是一颗棋子一般,我也不过只是代替你的新棋子而已,只是这个世界需要的伪装英雄罢了。这个世界只会把我推向混有鲜血与硝烟的狗屁战场上,但是你并不讨厌此种世界。
因此,我也不会认输。
就这么决定了。
就算是穿着一件电量即将用尽的机动护甲,只拿着一把碳化钨的战斧闯进敌阵正中央,我也一定要获得胜利。毕竟桐谷启二已经走过比无数历战的士兵还要多次的地狱,所以我早已深知该在什么时候扣下扳机才能存活,在什么时候跨出下一步就会死掉,就算我闭着眼睛,拟态的子弹也沾不到我的身体。
只要有我在,人类就不会失败。我就跟你做个约定,无论花上几十年的岁月,我也一定要将这场战斗导向人类的胜利。
只不过,所谓的人类之中已经没有丽塔·布拉塔斯基这个人。
我所想要保护的独一无二的那位女性已经不在世上。
我透过四处满布裂痕的玻璃窗仰望天空,不让某种充斥双眼的暖热液体夺眶而出。
我不会流泪,为了今后将会战死的战友们,为了今后我无法拯救的重要人们,这股为了你而流的泪水,我会在所有战争都结束之后才会流下。
在变得歪斜扭曲的视线里,我看见轻飘飘地浮在天上的白云。你所说的好像会被天空吸进去一样的颜色,或许正是这种蓝得莫名其妙的颜色也说不定;就像干燥的海绵吸干水分一样,这份宽广无垠的清澈蓝色也随着渗进我的体内。
讨厌孤独的你之所以会到离营舍这么远的地方一个人生活起居,应该是因为面对将会死去的战友非常痛苦的缘故吧?虽然长期身处于严苛的战斗之中,使你已经变得无法令人察觉到这点,但是你的瞳孔中依然拥有对战友的深刻关怀。无论任何人,你都不会希望他们死去。
既然红色是你的颜色,既然红色是专属于你的颜色,那我就把这个颜色留给已经不会再回来的你吧!
我要在自己的机动护甲上涂上蓝色;我要涂成初次与你见面之时,你说自己最喜欢的蓝天的颜色;我要涂成就算在百万大军中依然能够一眼认得出来,能够集中所有场上的攻击,并且得以成为所有敌人目标的醒目蓝色。
我拿起不久前才相遇的那位女性所冲泡的最后咖啡,黑色的液体上面还浮着青绿色的霉菌菌落,配合这份勾人怀念与悲伤的气味,我静静地喝干这杯咖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