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曲
我醒来的时候,已经身处病房了。
盖着纯白洁净的被单,在日光灯的光亮下躺在病床上。枕头很软。房中飘散着消毒液的味道。在床边,有插着红色虞美人的花瓶、显示着自己心跳的心电图机,以及点滴架。我向感到冷风的地方看去,自己头上方的窗,好像正微微打开着。我将空气从鼻中吸入,自嘴呼出。就这样缓缓的,缓缓的重复着呼吸。这是为何呢。自己心中感到像这样沐浴在风中,平稳呼吸着的感觉是那么怀念。就像自己很久没这样呼吸过似的。不过话说回来,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呢。虽然从房间的装饰来看,明白这里是医院,不过却一点也弄不清自己的现状。头昏沉沉的,身上也没有力气。我开始思考。探寻着自己的记忆。自己的名字、年龄、家人。这都记得很清楚。于是我便向更深层的记忆发掘而去。思索着这几天里自己的行动。那天在学校上体育课时,自己摔倒,把膝盖蹭破了好几处,之后去打工,杉原小姐给了自己很多创可贴,我向她道谢,再来是去商店街买晚饭的材料,随后我,在家里的邮箱中发现了红色的信。我看到里面的照片,读过信上的内容后,决定了。自己被带到一个昏暗的宽敞地方,在那里和一个魁梧的男人战斗。和那杀死自己父母的可憎仇敌,战斗了。但是,自己却被他狠狠地揍着,狠狠地踢着,在周围众人的嘲笑声中,被他击垮在地上。这就是最后。自己记得的,只到这里。我想起来了。全部,都想起来了。对,我已经死了。我接受了敌人让我报仇的邀请,被打败,被杀死了。明明,应该是这样的……。病房右边的门被静静地打开,有什么人走了进来。那是位胸前抱着病例的年轻护士小姐。那护士小姐微笑着对自己说:「虽然康复需要花费些时间,不过放心吧。你一定会好起来的」。我的头现在还很迟钝,还很沉重,所以理解不了她说的是什么意思。这就是现实吗,也或许是我自己未完的恶梦,但我搞不清楚。护士小姐检查了心电图,确认了下吊瓶里还有多少药液,说句「稍微等我下喔」就走出门去了。这时我听到一个小小的跑步声。随着这跑步声冲到我床前的,是个幼小的女孩子。那是本应被我留在家里的,我的妹妹。「姐姐!」。妹妹哭了出来。抱着躺在病床上的我,哇哇大哭出来。我感到那小手抚着自己的面,听到那熟悉的声音,终于明白了。明白自己还活着。自己从那深深的洞穴中,从那无底的黑暗里,逃脱了。自己得救了。可是,为什么?自己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所以我问妹妹,「到底是谁救的我?」
妹妹擦去泪,擤擤鼻子,告诉我道
「是纠纷处理人先生救你的啊」
「……纠纷……处理人……?」
妹妹听到我的话,大大的点着头,之后继续对我说道。
看她的表情,和在自豪着似的。
「就是纠纷处理人,红真九郎」
十二月二十六日。周六。
大概所有学校的校长,讲起话来都会拖这么长吧。
星领学园的第二学期结业式时的讲话自然也不例外,校长的致辞以一般闲聊为始,逐渐变为对最近学生们品行不良的哀叹,紧接着又追忆起自己的童年时代与现在作比,从强调自己童年残酷的战争体验一直发展到对社会的悲观情绪,最后,他用告戒所有学生要过有规律的生活作为结论,结束了讲话。这使得结业式一直被拖到十一点多才终于结束。虽说真九郎在这期间基本都在打瞌睡,不过他也算是有站在那里,从体育馆回到教室,正当他感叹着人类的习惯真是厉害啊的时候,成绩通知单发了下来,班主任园田老师讲着假期间的各个注意事项,在说过「那么各位同学,下学期再见了」道别离开教室后,班会也结束了。除了要做扫除和值日的学生外,其他人都离开了学校。真九郎也是抓起书包离开教室,走出学校去和紫会合。骑场送了他们一段,真九郎在站前和紫下了车,走向『猿丸』超市。
真九郎从堆在超市门口边的购物篮中拿起一个,挎在胳膊上,先向蔬菜卖场走去。
「呃,白萝卜和茼蒿。还有,也需要白葱吧……」
今晚他要做的,是白菜火锅。这是武藤环希望他做的。不知从何处弄来大量白菜的她向真九郎提议,「马上就是年末了啊,就用这些,大家一起热热闹闹的吃火锅怎么样?」,真九郎接受了这个建议。不过考虑到白菜的量,他试着邀请银子和夕乃也一起来吃火锅,她们分别回答,「……嘛,偶尔一次啊」和「我当然会去!」接受了真九郎的邀请。而且夕乃还准备带些料理过来。在车上的时候,紫听说了这事也表示要参加,不过这应该会让自己房间里的状况变得相当不太平吧。
真九郎在那里把想要买的菜放进篮子,随后就往活鲜卖场走去。他寻找着紫的身影,发现她在一个试尝柜台前。紫正边望着摆在铁板上的食材,边在和女营业员说话。
「这个,是烤的什么?」
「是鱼肉香肠喔」
「鱼肉?」
「这是将鱼身粉碎后制成的香肠」
「……哦~,这还真是难得的美味啊」
那女营业员看到紫在嗯嗯的点着头,就用牙签叉起一块烤在铁板上的东西,递给了她。紫稍稍有些吃惊,不过马上就向营业员道谢了。她接过鱼肉香肠,呼呼的把那吹凉,好像那很好吃似的大口嚼了起来。
看着这情景的真九郎笑了,不过那面部马上感到的钝痛,让他不得已断了笑的念头。更加上,他还留意到周围的顾客们,他们都在以一种惊异的目光看着自己。
真九郎对四周的人讨好地笑着,心中叹了口气。
……算了,这也是当然的。
他们会觉得自己可疑也很正常吧。因为自己的脸,现在就像打满十二回合的拳击手一个模样。满是淤清和创可贴。看了这样子,任谁也不会觉得自己是一个好学生。
真九郎试着照了下镜子,不过自己的脸依然肿得相当厉害。这惨不忍赌的伤势,正是苦战之后所留下的浓重痕迹。但他并不知道,自己脸上是不是有败者的痛苦。老实说,真九郎真的不知道。
他很难解释自己这次的工作是已经顺利达成,还是已经失败了。
关于那之后所发生的,我们来稍稍说一下吧。
先来说『KILLINGFLOOR(屠宰场)』中发生事情的经过。
总的来说就是相当不好。直率的说,真九郎没有与星啮绝奈进行物理互斗时的记忆。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已经无力的双膝跪倒在地上,而绝奈也已靠着柱子坐了下来。两人的拳浸着鲜红的血,双方都已极度疲惫。那惨状可以说连自行站起来都做不到。从旁观者的角度来看,应该说两人平手比较合适。而令人意外的,冷静承认了这点,并先宣告退出比赛的,竟然是绝奈。她会毫不惊慌的选择让步,恐怕是因为自尊心吧。她应该是认为,自己作为组织里的重要干部,不能再在众目下显出更多丑态。
「因为我和你的立场不同呢……」
绝奈这么说着接受了真九郎的要求。放弃设施。归还手表。此后不再探究红香的内情。但只有一点,她坚决拒绝对死者的遗族和相关者道歉。这或许也是出于她的自尊心。
恶宇商会的健康福利用设施,『KILLINGFLOOR(屠宰场)』被摧毁了。这是不把人心和生命当回事的极恶行为,不过正因为这草率,濑川早纪才能得以获救。堆积在洞中的无数尸体和垃圾,缓和了她被扔下的冲击力。而且,山中极度的低温,让她受伤的身躯进入了冬眠状态。这也让心怀希望寻找着的真九郎的想法,变为了现实。为这事实而放心下来的真九郎感到,自己对这个世界的看法也稍稍发生了改变。在自己所生活的这个世界里,邪恶的一方很强。这是毋庸置疑的。但是,这世界好像并非总是帮助恶人。因为偶尔也会发生这样恰到好处的偶然。自那洞中也救出了其他几名和早纪一样的人。而听了真九郎的话,承担起从救助到安排医院等一切工作的,是露西。不知道是否是因为那场战斗大大满足了她的狂热爱好者的心而打算回礼,露西和真九郎约好,这些人今后的治疗以及费用都将由恶宇商会支付。由于没有任何不妥的地方,所以真九郎也就决定将一切都交给她处理。
濑川早纪身上的伤,总有一天会痊愈吧。可心中的伤,虽然医学对此束手无策,但她还有妹妹在。虽说只有一个,但还是有一直关心她的血亲在。真九郎祈祷着。希望她总有一天能回到原来那平稳的生活。因为自己没能完成早纪所委托的事,真九郎把随信附上的麻烦费还了回去。交给她同一公寓的朋友,拜托她们等早纪回到房间的时候交给她。
至于要给银子的费用,真九郎在诚心认错。
最终没能清还费用的真九郎只有向银子道歉。这让银子皱起眉,生气似的看着他,过了一会儿,她大叹了口气说道,「真拿你没办法……」。同意了真九郎延期还款。并且还说,「……你这种样子是接待不了客人的呢」,在让真九郎到枫味亭打工的事上也妥协了。银子骂过真九郎「这次
以后你工作给我多少做好点吧」之后,就不再追究了。这种非常干脆的态度真不愧是村上银子。这或许是因为她从真九郎肿得像猪头的脸联想到他工作失败,但只认可了他有在努力这点也不一定。
关于柔泽红香是否平安,总算也得到了确认。
而传来这消息的,是个自称「狗」的人物。
那就是暗中活动在本次事件中的年轻忍者,犬冢弥生。
「红君,这次太辛苦你了」
她或许是打算奖励下真九郎,把自己的任务连同很多事都说明给他听了。弥生本来的目标是绝奈手中的手表。就像绝奈所推理的,那块手表是红香准备送给自己孩子的圣诞礼物。而弥生为了夺回手表,在监视着绝奈的一举一动。但就在那时,一个预想外的捣乱者闯了进来了。就是新人纠纷处理人,红真九郎。他疏忽大意的与绝奈相见,就要把红香的事搞砸的样子,毫无疑问让弥生很生气。可尽管是这样,她还是在深夜的车站里帮助了他,这是她的独断,也是她对真九郎的关心。但真九郎却又不慎与绝奈见面了,这次还是被囚禁。弥生因此紧急和自己的主人取得联系,请她下达指示。红香对此只回答了一句,「把起爆剂送去」。弥生明白了。她迅速离开现场,径直前往英国大使馆。同骑场大作进行了交涉。之后就带着正和大臣的女儿相谈甚欢的紫,再次回到了那里。
犬冢弥生所侍奉的主人,当然就是柔泽红香。
红香她还健在。虽然因绝奈的攻击多少受了点伤,不过早就已经痊愈了。弥生把事件中纠缠不解的疑点,简洁的解释道
「主人的公子突然发烧了」
「啊—……,原来如此」
真九郎这下全明白了。也就是说,事情的发展是这样。红香得知自己的孩子发烧了,从外国回到了日本。她大概,是少见的焦急吧。应该是想尽快赶回自己孩子身边。也正因此,才出现了她平时绝不可能出现的疏忽。而绝奈就是趁这机会攻击了她并取得成功。
红香的目击情报之所以会断绝,是因为她守在自己孩子身边。专心照顾着自己的孩子。对她来说,孩子比名誉和胜利更重要。这是暗黑世界的常识绝对不能理解的。是就算被传死亡也很正常的异常举动。但是真九郎觉得,这才是作为一个母亲最正确的行为。
他问起孩子的病情,弥生马上回答了他。说红香会这样在自己家过年末假期。她这种巍然于四下骚动中的姿态,果然是非比寻常的大人物。
真九郎对骑场因为突发事件就将紫的安危委托于弥生的做法很是吃惊,这让他多少有些在意骑场和红香间的关系,不过这真九郎并没问出口。他觉得这样或许有些过分。自己现在什么都不知道,而那其中的大半,是等自己能独当一面后才会明白的。
令他在意的还有休息室中弥生所说的「善后」。真九郎没有问她那时具体想干什么。因为他知道犬冢弥生是个有着钢铁般忠诚心的忍者。夺回手表,而且埋葬掉探究自己主人秘密的绝奈,她说不定就是在策划着这么激进的手段,所以还是不提及比较明智。
当真九郎把拿回的手表交给弥生的时候,他最后问出的是有关自己的问题。
那时,弥生为什么没有弃真九郎于不顾?
真九郎完全是因为自己判断错误才会落到那种境地的。弥生她有应该优先处理的任务,没有义务多次救助自己这莽撞的毛头小子。不只如此,她还特意为了自己而联系了红香。这是为什么?
犬冢弥生用不带什么感情的声音说道
「虽然你还不成熟,但在那种状况下还没有忘记自己是什么身份这点,还是值得认可的」
当时真九郎回答的是,我来这里是因为自己是纠纷处理人。
而弥生却体谅了自己那仅存少许的气概。
这让真九郎只能拜服在她对自己的宽大的关怀前。
自己不知道从这次的事件中该抓取那些重点反省才好。
因为每次工作之后,该反省的事都堆得像山一样多。
各个地方都尽是失败。
尽管如此,自己是该为做了自己能做的事而暂且感到满足吗?
还是说,该为自己只做到了自己能做的事而感到失落呢?
不管怎么说,自己从濑川静之那里接受的委托,总算是结束了。
购物用了大约四十分钟。真九郎排在收款员前的长队里,交过费。和紫分工把篮子里的食材装进购物袋。在放回篮子后,两人向出口走去。不过,刚一踏出自动门来到外面,他就不禁停下了脚步。
外面的空气就像混入了冰一样的寒冷。天空的一面积着厚厚的云层,仔细看去,能发现有种东西在轻轻飘散下来。让人以为是云之碎片的那物体,正是宣告已是深冬的纤细结晶。也就是雪。真九郎在,「噢—」的感叹着的紫旁边有了个主意。
……这说不定正好啊。
真九郎把东西放到脚边打开书包,从里面拿出个防寒用品。那是从家中带来的,自己亲手编织的围巾。由于不知道该在什么时候交给她,所以就先放在书包里了。
他两手展开围巾,将那缓缓围在正望着雪花的紫颈上。这纯白的围巾同她长长的黑发就如自己想象的一样相配。
紫觉得很奇怪的抬起头,真九郎告诉她这是自己送她的礼物。
「真九郎……送给我的?」
「你想,不都是因为我,害你连圣诞节都泡汤了吗……。那个,这就像是我对你歉意一样的东西啊」
虽然多少有些牵强,不过还是应该合乎道理的。就算她对此一点也不在意,但真九郎心中真是觉得很对不起她。虽然这和自己当初想定的差很多,不过这样就好。
紫好像非常吃惊似的沉默了数秒。她看着自己颈上的围巾,而且在用指摸着,温柔地握住那,说道,「谢谢……」,之后高兴的绽放出笑容。因为这围巾比市面上卖的要差,所以真九郎为了以防万一告诉她这是自己编的,不过这却让紫更是吃惊。
「真九郎你,好厉害喔!不管什么都能做,一直,在给我幸福!」
「啊呀,你说的太夸张了……」
「红真九郎,了不起!」
「……紫。那不对的啊」
由于她太过高兴,那笑容太过耀眼,让真九郎苦笑出来。
那大概,是非常接近自嘲的笑。
是接近他心中所想的笑。
「我,红真九郎,不是那么了不起的人物。不管到什么时候,不管经过多久,我都在执着于过去,无数次无数次止步不前,而那每次,我都会回过头去……」
「那很反常吗?」
「呃?」
「我觉得这没什么可奇怪的啊」
真九郎的烦恼,就被紫这样简单认可了。
她大大的眼睛注视着真九郎,说道
「如果是说想起过去的话,那我也会的。我有时,也会想起住过的奥之院,也会想起母亲……。这以后也一直会这样吧。但是,这一点都不奇怪。能回顾从前,正是证明自己成长了」
「……是,这样的吗?」
紫对不安的真九郎「嗯!」的一声,露出了自信的笑容。这两手叉腰,充满自信的态度。让真九郎一瞬为之一惊,不过他看着紫的样子,就很自然的笑了出来。
自己不知道她所说的是不是适合自己。
但是,自己觉得,如果是这样了好了。觉得,我好希望是那样。
一阵冷风吹了过来,雪也越下越大了,这让两人决定要快点回去。真九郎把轻袋子递给紫,用自己空下的手牵起她的手。轻轻握住那柔软的手,向前走去。
两人慢慢走在飞舞着雪花的宁静街道上。
他们所要去的,当然是五月雨庄。
今晚那里的5号室,一定会变得很热闹。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