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在很久之前就知道父亲会失踪。
既然我父亲是一位魔术师,他什么时候会突然不见或变成灰烬都不稀奇。这里所谓的魔术师可不是指以障眼法骗人的那种表演者(magician),而是真正的魔术师。从我小时候起,我父亲就经常因为想召唤恶魔而变得全身焦黑,我甚至还亲眼看过他想跟女仆乱搞而刻意合成魅魔,最后却制造出恶心史莱姆的场面。因此,我非常确定即使到了现代,乱七八糟的魔术于类似恶魔的玩意儿也依旧存在。此外,那个混帐老爸迟早有一天会死得很惨——我只祈祷自己不要因为是他的儿子而跟着遭殃。
不过,这个愿望最后还是落空了。我父亲不但刻意撒下一堆会萌发骚动的祸种,还特地判我仔细说明过后才表演人间蒸发的戏码。
那天,我因为将进行过召唤仪式而变得脏污不堪的地下室彻底打扫一遍,累得瘫在床上睡死了。结果三更半夜才回家的老爸却用力掀开我棉被,冷不防将某样玩意儿递给我。
“佑太佑太,这是给你的圣诞礼物。”
我揉着睡眼惺忪的双目,望着父亲那张好似在干瘪萝卜上架着眼镜的脸。
“……呃,我快困死了,而且现在是二月。”
“救世主的生日之所以会订在十二月廿五日,据说是由于君士坦丁大帝(Constantine I )为了让当时罗马威势最大的拜日教(Mithraism)融入基督教,才会故意将圣诞节的日子放在前者的冬至节。虽说并没有明确的证据——”
“老掉牙的故事就不必了,让我睡吧。”
“佑太,我趁你睡着时在你耳边说这些故事你都没反应了,为何醒着就那么多抱怨?”
“变态!竟然做了那种事!拜托你以后别再来了!”难怪我最近老是做恶梦!
“为了让佑太继承家业,只好趁睡眠时进行菁英教育……”
魔术师这种工作根本赚不到钱,父亲是以身兼报导文学作家的身分出了一堆神秘学的书才挣到生活费。总之不管在什么情形下我都不可能继承家业就对了。
“真没办法,那为父的只好替你念出这份礼物的内容了。”
原来老爸所谓的礼物是书啊。太宰治——我迅速瞥了一眼封面上的作者名。他这次究竟想玩什么把戏?如果跟警方报案这是新型态的家庭暴力,警察会受理吗?
父亲为我朗读一则名为‘※直接控诉’的短篇故事。内容是在描述加略人犹大出卖耶稣的经过。在最后的晚餐结束后,犹大喋喋不休地自白为何要将主耶稣出卖给官员——大致剧情就是这样。(编注:太宰治的作品‘駈込み诉え’,在此暂译为‘直接控诉’。)
“佑太,你听了觉得如何?”朗读完毕后父亲问道。
“困死了。”
“不,我要知道你的感想。”
“既生气、难过,又后悔。”
“我不是指你身为为父的儿子这件事,而是针对这篇小说的想法。”
“既然你已经有自觉就赶快滚出这房间!”
像个孩子般闹别扭的父亲甚至想从头再念一遍,莫可奈何之下,我只好不情愿地发表感想。
“犹大那家伙烦死人了,想法变来变去。还有,他一下子说爱主耶稣一下子又说不爱,那部分简直是恶心到极点。”
“嗯——你说得或许没错。不过佑太……”
父亲敲了敲我想要缩回被窝里的头。
“在宗教绘画里经常出现的那个蓄胡的削瘦家伙或许很恶心没错,但假使神之子是可爱的女孩呢?你是否可以稍微体谅犹大的心情?”
这家伙在胡扯什么啊……
“为父的如果遇到这种情形,老实说会非常兴奋。嗳呀,不行,血液过度集中在某个部位,感觉有点不舒服了。”
你才让人感觉不舒服吧。我将老爸从床上踹开,并一鼓作气赶出房间。
“不,不不不,等一下嘛,佑太。接下来我要讲的才是重点!”
父亲在房门外拼命辩解道。
“这事关乎佑太的将来。拜托你,打开门吧。”
我打算无视那家伙迳自返回梦乡。没想到他竟开始啜泣起来。真是够了!我不得已只好重新打开门,父亲立刻以双膝跪地的方式爬回房间。
“突然说这个佑太或许会很困扰,但佑太其实是加略人犹大投胎转世的。恭喜恭喜。”
“你滚吧!”
“这对你真的很重要啊!”
我开始头痛了。跟这种老爸一起生活了那么久,为何我的脑袋还能保持正常?真是不可思议。
“佑太现在是不是在感慨自己的不幸——为何会有个大半夜开无聊玩笑的老爸呢?”
既然你那么善体人意,怎么不干脆好人做到底?你应该可以看出我非常希望你滚蛋吧!
“更不幸的事情其实是,为父所说的根本不是玩笑话。啊哈哈!哇喔,既然不是开玩笑我怎么笑了?我应该同情佑太才对。”
“不要自己吐自己的槽好吗!”
“总之,佑太就是犹大投胎转世的。既然你都对身为为父儿子的事实乖乖认命,要接受另一项应该不难吧?”
“鬼才会接受!如果可以拒绝我当然不要——现在、立刻、马上!”
“之后佑太身边势必会聚集许多天使及恶魔,请你早点回想起犹大的记忆,好好照顾她们吧。既然佑太都能照顾为父的生活起居,那种工作对你而言一定很轻松。”
老爸最后的论点太有说服力了,我竟然哑口无言!
“话说回来,为父再过不久就要失踪了,这应该是今生最后一次相聚吧。”
“……唉。”我已经懒得再吐槽了。
﹒
“理由其实还满多的。例如对人生感到疲倦啦、想与年轻时就去世的爱妻重逢啦、对这种充满虚荣的世间绝望啦、被欠债逼得走投无路等等。”
“你又来了,习惯性的胡说八道……”
“关于欠债那部分倒是千真万确。”
“为什么最严重的就是真的!”
“老实说,为父最近热衷于召唤撒旦,但却一直失败。研究经费不断呈现赤字,已经到了不连夜逃跑不行的程度。”
“什么鬼经费?不对,我是说什么撒旦?”
“就是在地狱最下层那条悲叹河(Cocytus)畔……”
“不,那个典故我知道。我是想问为何要召唤那玩意儿?”
父亲耸耸肩,以忧郁的表情叹了口气。
“每个人都曾经想过脱离无聊的成年人束缚,试着召唤撒旦吧——” “没那回事!又不是什么青春期的必经之路!况且你已经是成年人了吧!”
“总而言之,我现在就传授佑太神秘学书籍的撰写技巧,请你好好利用、赚取生活费吧。如果你一年能出廿本应该就足以减少欠款的本金。”这家伙到底借了多少钱啊……
“不,办不到。我不可能去写那种玩意儿。”
“不必担心啦。只要遵照为父所开发的‘神秘学书籍写作流程’,并以掷骰子的方式将文章串联在一起,很快就能生出一本书了。”
老爸提供的流程表是这样。
1:抄袭※诺斯特拉达姆士(译注:Nostradamus。十六世纪的法国籍预言家。)
2:抄袭※阿莱斯特•克劳利(译注:Aleister Crowley。近代英格兰神秘学家。)
3:抄袭※涩泽龙彦(译注:近代日本小说家。)
4:抄袭漫画版日本民间故事。
5:总之世界一定要毁灭。
6:回到一开始的状态。
“……你把读者当傻瓜都不会良心不安吗?”
“放心,比起读者,为父的比他们更傻。”
这是什么安慰人的方式啊!
我与父亲最后的对话至此结束。如果要排出最差劲的道别方式,这种至少可以荣获第三名。总之到了翌日,父亲就真的落跑了。
“听石狩老师说要让公子继承家业,然后他本人就不见了。这是真的吗!”出版社的编辑焦急地打电话通知我,我立刻将该号码设为拒绝往来户。
那个臭老头真的躲起来了。他到底在想什么啊?
话说回来,接下来我该怎么办……
生活费所剩无几,等存款见底后马上就会衣食无着。此外,我在父亲的房间四处找出大量借款契约,贷方全都署名“三十银币财团”,实在是太可疑了。光是我所能发现的借款契约范围内,合计的金额就可以买下一栋房子。
此外,担保的部分除了我家建物与土地外,还记上了我的名字。为了确认自己没眼花,我检查了三遍,的确是我的姓名没错。这到底是在搞什么鬼啊?
这种欠款金额怎么看都是天文数字。虽说父母亲擅自欠下的债务,子女并没有义务继承——但债主并不像可以讲情理的对象……看来我的人生已经被逼到了悬崖边。
唔——也罢。反正怎么样我都不在乎了。
第二
天我便若无其事地正常上学。关于父亲失踪之事既没有向警方报案,也没有告知父亲的老家(已经断绝往来)与我所就读的学校。毕竟放在厨房与书库的那些召唤道具、装瓶恶魔、研究失败的异形生物,以及我连碰都不想碰的诡异魔术书,被任何外人看见了都不好吧。
如果有谁想要讨债就尽管放马过来。
我就是以这种自暴自弃的心态迎接二月。
结果先来到我身边的倒不是什么讨债集团,而是更麻烦的骚动因子。
*
我在学校图书股长会议的指挥下拿出大量古书曝晒,甚至连书库也彻底打扫过一遍,所以那天放学回家才会比平常都来得晚。等我走出车站时天色已变得完全昏暗,穿越商店街途中,附近的行人踪影与灯火也显得非常稀疏。我感觉周遭的空气越发冷冽,只好拉紧粗呢大衣的前襟,迅速朝自家的方向移动。
当我穿越外门正要进入庭院时,发现玄关前好像蹲了一个影子。被吓了一大跳的我呆立在庭院中央。街灯提供的微弱照明,打亮了反射自影子顶端的金银发色光芒。
……是人影?
有某人正蹲在我家的玄关门前。不,那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那两人皆穿着色调偏暗的服装,只有衣领是白色的——对喔,虽然没戴头巾,但那应该是修女服没错。不速之客其中一名以单膝跪地的姿势蹲着,另一名则将头靠在同伴的肩膀上,看似正在睡觉。
让睡着的那人身体改靠向门后,清醒的另一个家伙便站起身。她摇曳着垂下并扎成两束的金发,年纪看起来与我相当。炽热如火的眸子令人印象深刻。可以说是个楚楚可怜的——不,那女孩的眼神还是太过凶暴了。我察觉这点后不由自主地退后了好几步。是、是谁?为什么要潜入我家院子?
“你是住在这里的人吧?名字叫佑太吗?”
女孩低声质问我。
我的名字——她知道我的名字?
“是、是啊……”
“那你应该记得我吧?”
“……咦?”
被对方这么一问,我忍不住打量起那女孩的脸孔。她拥有仿佛会沁入夜色的通透肌肤,很明显不是日本人。她还说我应该记得她?
这么美丽的少女——如果曾经遇过我绝对不会忘吧。
我哑口无言地摇摇头,那女孩便瞪大了双眼。
“你……你竟然不记得了?真的吗?我明明记得很清楚呢!”
“呃——”
“给我好好想想!”
“不、不……我真的、真的没印象啊。”
复杂的情感从有一半沉入夜色的少女脸庞浮现。我可以看出对方正垂下眼、紧咬着唇。为什么?为什么要露出如此哀伤、愤怒的神色呢?
“你想选马太福音还是使徒行传?”少女问道。
“……啥?”
“我是问你想要※颈骨断裂而死还是被拦腰斩断而死啦!” (译注:马太福音27:5“犹大就把那银钱丢在殿里,出去吊死了”。使徒行传1:18“这人(犹大)用他作恶的工价,买了一块田,以后身子仆倒、肚腹崩裂、肠子都流了出来”。)
“啊……”
少女用力踏在院子的草坪上向我走近一步。透过街灯的照耀,我可以看出女孩手上握了某样长棒状的物体。棒子尖端还有片闪闪发光的金属锋刃。
那是长枪。
我的脑浆几乎要沸腾了。要用长枪使人颈骨断裂或拦腰斩断会不会太匪夷所思啊?尽管我想着这些无谓的问题,少女依旧以枪刃对准我,持续朝我步步逼近。
“等、等一下,这到底是——”
“爱莉!我不是说过他回来了要叫我起床吗!”
另外一个说话声出现了。刚才还在熟睡的另一人不知何时已爬起身,并伫立在手持长枪的少女正后方。我交互看着那两人的脸,突然感到毛骨悚然起来。
没有扎起的银色直发——但五官是完全一样的。
她们是双胞胎?
“你不能这样啦。就算是阿佑,被长枪刺中也会没命的!”
说完,银发少女便以保护我的态势倏地抱住我。她以双臂环着我的脖子,还将胸部压了上来。我被她的大胆举上吓得大气都不敢吭一声。少女那通透的柔软秀发就近在眼前,还有令人心荡神驰的白嫩后颈。我见状赶紧别过头,鼻尖却无意碰触到少女的耳朵,这使我更是浑身僵硬。
“那有什么不对?本来就是来取他性命的呀!神之子也说‘※那家伙最好还是不要出生’。快让开,蕾玛。”金发少女如此喝斥,至于被称作蕾玛的少女则将环抱住我脖子的手加重力道。(译注:马太福音26:24“人子必要去世,正如经上指着他所写的,但卖人子的人有祸了,那人不生在世上倒好”。)
“那构不成杀他的理由吧?不要出生比较好并不代表一定要让他死呀?阿佑虽然长得这幅呆脸,也是卯足了劲过着自己的无聊人生耶!”真是谢谢你的赞美啊,我的人生是没那么艰辛啦——直到你们这两个家伙突然冒出来之前。
“蕾玛又在狡辩了。那你说该怎么办才好?这家伙可是叛徒耶,而且又是个守财奴,欠债会愈来愈多都是这家伙害的。此外※他又被撒旦附身,所以非杀不可。” (译注:约翰福音13:27“他吃了以后,撒旦就入了他的心。耶稣便对他说,你要做的快做罢。”)
“你说的是约翰福音的内容吧,其他地方都没出现过你说的那些事。那些都是因为那删人自己讨厌阿佑罢了,人家可是很喜欢阿佑的。”
“问题不是那个!”
“就算你杀了他欠债也不会消失呀!”
蕾玛这才终于放开我。我“呼——”地吐出一口好长的气。方才紧紧相贴的肌肤触感依旧残存着,并使我心猿意马起来。冷静点,冷静点啊!
那两人跪坐在庭院的草坪上,放着我不管迳自展开我完全听不懂的争论。好不容易我自己的情绪也平复下来了——那两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我非常想打听她们的来路,但这种气氛却让我很难插话,所以只好在一旁空等着。渐渐地,我愈来愈觉得这件事愚蠢透顶。为何我非得陪这对突然闯进我家的双胞胎胡闹不可哩?
不必管她们了。
我悄悄通过应该是站在我这边的蕾玛背后并来到玄关。
“爱莉,阿佑要进去了!”
“谁教蕾玛废话那么多!”
即使我紧闭玄关门,依旧可以听见户外那两人的争执声。顿时我考量起要不要报警,但因为不知该怎么对警方解释,事情又可能变得更为复杂,所以到头来还是作罢。
‘你应该记得我吧?’
被称作爱莉的那位确实这么对我说。但我还是搞不清楚,自己以前真的见过她吗?
不会吧——我心想,这跟我那不知去向的老爸搞不好有关。虽然那两位少女提到很多我听不懂的话题——但那应该是圣经的内容。为什么会扯到圣经?我不记得自己曾招惹过修女啊。
此外,该怎么说,那位叫蕾玛的……说她非常喜欢我……不,等等,难道这也跟圣经有关?话说她刚才是称我阿佑,所以指的应该是我本人啰?我感到思绪愈来愈混乱了。
先前紧拥我的蕾玛体温再度浮上脑海,这种感觉让我蹲在玄关口抱头烦恼了好一会儿。
但最后我还是因为累坏了而放弃继续追究。搞不好刚才所发生的事全都是我的白日梦也说不定——我偷偷如此期待着。迳自爬上二楼寝室后,我连大衣都懒得脱就直接倒在床上。窗口外的下方还是传来了双胞胎争论的说话声。那两个人都不会累吗?
睡意逐渐占据了我的身躯。
话说回来,那两人好像也有提到欠钱的事……?
*
当我再度睁开眼睛时,室内是一片漆黑。我刚才应该是直接睡着了吧?由于没有换衣服,总觉得手臂与双腿比睡前来得更疲惫。我抬起头凝视枕边的电子钟——六点半。花了半晌我才察觉现在已经是清晨了。
我回想起昨晚的事,便试着打开窗户朝下方的庭院张望。我的房间恰好位于玄关口的正上方。发现底下的屋檐边不时露出黑色的修女服裙摆后,我忍不住叹了口气。
那两个女孩竟在外头待了一整夜。
我下楼并用力推开玄关入口,门板立刻撞上了某样物体。屋外也同时传来“啊呜”的一声惨叫。唔哇,没想到有人正恰好靠在门上。
来到室外后,身着修女服的双胞胎紧紧相拥着,还因清晨的寒意不停发抖。
“呜呜,阿佑好过分……道早安应该可以用更温柔的方式吧。”
蕾玛的后脑勺就是我刚才推开门的牺牲品,只见她一边抚摸痛处一边抱怨。
“抱、抱歉……”不对!“你们怎么还在啊!”
“我们不能待在这里吗?”
蕾玛抱着尚未醒来的爱莉,以楚楚可怜又泪眼汪汪的双眸朝上凝视我。我的心跳不由得顿时加速。
“就算敲门也没人回应。阿佑应该是睡死了吧?”
“不,那
不是重点——”拜托你们不要随便露宿在别人家的玄关口外好吗?话说回来,你们俩到底是何方神圣?又是为了什么目的才找上我?你们是怎么认识我的?诸如上述这些大量的疑问在我脑内形成了漩涡,但我却一个字也吐不出口。
那是因为爱莉的脸颊很明显正在发热、涨红。她微微睁着双眼,以紊乱的呼吸节奏与颤抖的肩膀紧靠在蕾玛身上。“好冷……”爱莉以微弱的音量喃喃说道。
“爱莉,你还好吧?爱莉!”
在蕾玛的摇晃下,爱莉的双臂无力地松开对方身躯,差一点就要摔在地板的磁砖上。
在这种季节露宿一整晚,会感冒也是理所当然。
“对不起,阿佑……”
让爱莉躺下休息后,蕾玛也坐在同一张沙发床的另一侧,以快要哭出来的表情对我说道。
虽说是来路不明的女孩,但我也无法放下正在发烧的人不管。于是我便立刻将爱莉自屋外背回客厅,让她服下药物后,又为她盖上厚重的毛毯与棉被。只见躺在冰枕上的爱莉仍然满脸通红,模样似乎十分痛苦。
“你呢?还好吧?有没有发烧?”
昨夜同样在寒风中露宿的蕾玛点点头。
“我没事。阿佑,谢谢你关心我。”
其实我并不是关心她们,只是不想要有人死在我家门口而已。
“……对了,阿佑今天应该要上学吧?不会来不及吗?”
被蕾玛这么一提醒我才想到。一大早就被这两人弄得鸡飞狗跳,如今蓦然望向时钟,时间竟已经超过八点了,唔哇!
“还得去学校,该怎么办……”
“没、没关系啦,我可以一个人在家里留守。我会好好照顾爱莉的。”
“不,那可不行。”谁会让素昧平生的两个女孩待在家里,自己大剌剌地跑去上学啊。
“阿、阿佑,你真的不记得我们了吗?”
蕾玛的问题让我心脏噗通噗通跳。跟爱莉先前质疑我的一样,而且她们又拥有完全相同的五官、声音,只不过蕾玛的神色更为纯真、哀伤罢了。当然,我还是一点头绪也没有。
“抱歉……我们以前,在哪里见过吗?”
蕾玛的眼眶泛出泪光。
“原来如此,阿佑——已经不记得了。真奇怪呢,我明明就记得那么清楚。”
爱莉跟蕾玛好像都认识我很久了,这是怎么回事?
“与其说不记得或遗忘……应该说我根本就没有半点印象吧。你们突然跑到我家,又对我说这些事……”
“对、对唷……真对不起。”
蕾玛拿掉爱莉身上的毛毯与棉被,试图把双胞胎姐姐扶起来。
“那,我们还是离开吧。阿佑,谢谢你。我们会找公园之类、尽量暖和一点的地方睡。”
“不不不,先给我站住!”
我慌忙制止蕾玛的举动,并将全身瘫软无力的爱莉放回棉被里。
“你们可以回自己家啊?离这里很远吗?”
“……教会的土地被收购后建筑物也拆除了,神父跟修女们也都连夜逃跑了。”
蕾玛以失落的表情说。收购?所以,她们现在无家可归啰?
蕾玛咬着唇点点头。
“……啊啊,好啦。我知道了。反正请假一天也不会少块肉!”
蕾玛以噙着泪的双眸凝视我片刻,我因为很不好意思只好迅速别开视线。
“……我们真的可以留下来?阿佑今天也不出门了?”
拜托你,不要隔着沙发床紧握我的手说这些话好吗?
“可是相对地。”我甩开蕾玛的手。“你要把事情一五一十告诉我!”
“那个,阿佑。”
“首先,为什么你们认识我?说我不记得了又是怎么回事?”
蕾玛的眼睛再度蒙上哀愁的阴霾。
“阿佑连这个也不记得了?”
蕾玛将手伸入毛毯中,拉出昏睡中的爱莉左手。
她将两人的手掌摊开。在蕾玛的右手与爱莉的左手心皮肤上,分别有一块星形的伤疤。那就像手掌曾被什么刺穿过又愈合所留下的纪录。
我对这个根本没印象。什么嘛——我摇摇头,蕾玛见状再度发出叹息。
“是吗……就连这个也想不起来。”
“抱歉……”
因为她的口气实在太哀伤了上让我不经意产生了罪恶感。
这时,蕾玛毫无预警便倏地站起身,转身走到正在昏睡的爱莉头部这一侧——也就是我身边,并以手掌捧起我的下颚,最后又将脸迅速靠过来。耶!等、等一下,这是?
蕾玛以冰冷的手掌抚弄我的脖子,我这时已全身冻结。
“真的,没有伤痕耶……”
“……什么伤痕,本来就没有啊!”我这才好不容易回过神,并将对方推开。
“那个,佑太,你听过加略人犹大吗?”
“……干、干嘛突然问这个?”
他是第十二个使徒。我父亲在失踪前便提过他的名号。加略人犹大为了三十枚银币将神之子出卖给官府,是有名的‘叛徒’。当然我老爸还说了其他一些蠢话。
例如,我是——犹大的投胎转世云云。
“你父亲也这么说吗?那,绝对不会错了!”
蕾玛紧握住我的双手,非常开心地蹦蹦跳跳。
“犹大在生前是放高利贷的。他是一个充满商业头脑的人唷。他所放款的对象都不是泛泛之辈,而是类似使徒同伴、天使,或恶魔等无法透过一般管道借钱的对象。啊,神之子也包括在内。”
“……唉……”这家伙到底在说什么?
“还有,犹大虽然很快就死了,但他所遗留下的三十枚银币却变成创业资本,成立了一家放高利贷的财团。名字叫——”
不,等等,那该不会就是……
我拿起桌上老爸留下的借款契约,并递到蕾玛面前。上头署名的放款者我还特地指给对方看——‘三十银币财团’。
“……是这个吗?”
“对,就是那个!”
蕾玛再度兴奋地跳了起来。我为了要对抗头痛只能无力地瘫坐在椅子上。
蕾玛出门购物后,我将药与热水准备好又重新回到客厅。沙发床上层层叠叠的棉被底下似乎有动静,看来爱莉应该醒了。
等对方那朦胧的眼睛终于在我脸上聚焦后,她便冷不防推开棉被并猛然站起身——她的确是想这么做没错,只可惜浑身无力让她再度躺回了枕头上。
“不行啦,你还没退烧。我这里有药粉,你要吃吗?”
“……为什么我会穿这套衣服?”
爱莉以手摸着自己的衣袖与胸口处说。这套红色方格纹的睡衣,是她在昏睡时蕾玛帮她换上的。至于原本的修女服则整齐地叠在枕头边。
“唔,你原本那套衣服硬邦邦的应该很难睡吧?况且你又流了一大堆汗。”
“这、这套睡衣是谁的?”
“我妈的。不过她已经不在了。”
我将盛了稀饭的小碗放在爱莉枕边,她则蹙着眉。
“她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我老爸因为脑袋不太正常,所以就把我妈的房间锁起来,衣服之类的东西都原封不动放在里面。”
爱莉的脸上浮现阴霾,似乎对我的遭遇感到同情。我见状赶忙挥手打圆场。
“呃,没事啦。总之,希望你不要介意这套睡衣。”
“叛、叛徒竟敢对我这么……”
“等等,我想你们应该是认错人了……”
我指着自己的脖子。
“听说你们在找的人脖子上有伤疤,但我并没有啊。”
这是我预期的解套方式,也可以说是我的希望,但爱莉却冷冷地回复道:
“你的父亲不是也说过同样的话吗?此外,他还跟财团借了钱。这可不是什么巧合吧?你一定只是尚未恢复记忆而已。”
看来爱莉有听到我跟蕾玛的对话。果然——确实是这样没错。老爸的说法跟这些人会如此一致,未免也太凑巧了。
把出卖所获得的代价——银币三十枚充当资本,创立了一家就连前辈子的欠款,或债务人逃到天国、地狱都要追讨的恶劣放款机构——‘三十银币财团’。
面对此一财团,我和这对姐妹都背负着以亿为单位的债务。
“所以,我才要来杀你!”
“为什么?”
“那不是你创立的财团吗?只要你死了,欠款就不必还了。”
“怎么可能!你有听过社长死了公司就一定会倒闭的道理吗?拜托用常识想想吧。”
“……这样真的不会倒掉吗?”
对这种人讨论常识的我真是大笨蛋!
“可是、可是,那是你创立的财团呀,你应该有办法解决吧?要不是因为你,我们教会也——”
“那又不关我的事……”
这对姐妹似乎生来就不知道父母在哪,所以从小就被教会捡去扶养长大。此外,那间教会的神父与修女似乎也向三十银币财团借了钱,等到利息终于还不出来后土地才会被收购走,
教会建筑也夷为平地。
那都是我的错吗?等等,话又说回来,假使我真的是犹大投胎转世,那为何我要向自己创设的财团借钱?这未免太愚蠢了吧。
“不过,那些欠款的债务人应该都是神父或修女吧?为什么爱莉与蕾玛也得负责呢?”
“……因为神之子也向犹大借钱呀!不只是神之子,十二使徒每个人都欠犹大钱。因为唯一会赚钱的人就只有犹大,剩下的其他人都是尼特族!”
“这到底是什么教团啊……”难怪犹大要变成叛徒。
我望着爱莉从棉被底下露出来的右手,上头果然有已经收缩且变色的圣痕。这道伤疤应该就是拯救世人的主耶稣在受钉死于十字架之刑时,手足被钉子贯穿后留下的痕迹。
至于砂漠谷爱莉与砂漠谷蕾玛,则是继承了救世主(Messiah)记忆的圣少女。(编注:砂漠谷姐妹姓氏出自耶稣在十字架上的话语:我的上主!我的上主!你为什么离弃我?马太福音27:46的拉丁文发音。日文拼音为“エリ、エリ、レマ、サパクタニ”,音同“爱莉、爱莉、蕾玛、砂漠谷”。)
因此,神之子的欠款才会变成这两位少女的债务——这是什么愚蠢理论。
“等犹大找回记忆,并处理掉借款的事以后,一定要用圣枪(Longinus)把你碎尸万段。”
爱莉以极为恐怖的表情瞪着我。
“话说回来,那把长枪你搁哪儿去了?该不会就放在院子吧?”
“已经收好了。”
收好?收在哪?
“……那、那种事用不着你管!”
“话是那样没错。不过如果你要使用暴力拜托等感冒好了再说。”
我将手放在爱莉额上,她的脸颊立刻变得无比涨红。看起来烧应该还没退。
“不要碰我!”
“应该比昨天好多了才对……”
“你昨天也碰过了?趁人家睡着的时候!”
拜托你别说那种会让人误解的话。
“我回来啰——!”
门被打开,一道身穿黑色修女服的身影冲入客厅,原来是蕾玛。她手提超市的塑胶袋,里头露出过长的葱与牛蒡。该怎么形容?她的态度就好像回到了自己家一样。不,其实拜托她出门购物的元凶正是我。
“你们俩有和睦相处吗?”蕾玛问。
“你为什么派蕾玛去买东西!”
“我又不能把来路不明的女子丢在家里不管。”
“如果我跟阿佑一起出门,爱莉自己一个人在家会很寂寞吧?”
蕾玛你也不要说这种会让事情更复杂的话好吗!
爱莉似乎还想再说什么,但蕾玛却跪在她的枕边,说了一句“来,啊——”并要求她将药服下,同时阻止了她的发言。
我则将蕾玛采买的战利品提回厨房。尽管当初我是随手列出清单,但蕾玛还真的努力买了一大堆。包括白萝卜、胡萝卜、洋葱、长葱、牛蒡、芹菜、蕃茄、马铃薯、猪牛混合绞肉、鸡胸肉、培根、牛奶、蛋、内裤。
内裤?
“啊,那是换洗用的内裤啦!”
蕾玛探头进厨房说。
“样式一点也不可爱。没办法,因为是超市卖的。你想看吗?”
“不想!”
我立刻将内裤连塑胶袋扔回给蕾玛。
当我在整理冰箱的库存时,可以听见那对姐妹的说话声从客厅传来。
“蕾玛,等、等等,住手啦!那家伙就在隔壁房间耶!”
“有什么关系嘛,爱莉,你现在那条已经湿透了吧?”
那、那两个女人到底想做什么?
我浑身僵硬了好一会儿,直到听见沙发传出激烈的咿咿轧轧声后,才终于惶惶不安地悄悄打开通往客厅的门。
“你睡着时流了好多汗唷,要赶快擦干!”
“等下我自己擦就好了!”
蕾玛几乎是骑在爱莉身上,一手拿着湿毛巾,一手试图扒掉对方身上的睡衣。我见状赶紧又躲回厨房并关上门。
“阿佑也来帮忙嘛,爱莉好粗鲁唷。我负责压住她,阿佑来擦拭她的身体。”
“你敢进来我就宰了你!”
我只能捂住耳朵并蹲下身子。蕾玛以手将爱莉睡衣拉高至胸口的光景早已烙印在我的眼珠上。冷静点啊我。
在无意识中,我惊觉自己正在准备三人份的午餐,这才突然止住手中的菜刀。喂喂,我到底在搞什么鬼啊?我有义务要请那两人吃午饭吗?不,既然已经煮了就不要计较。我盯着瓦斯炉上热气腾腾的锅子,乌龙面看来已经快好了。真没办法。
不知是不是被食物的香气所刺激,并排在窗边的泡菜空瓶开始发出喀哒喀哒的声响。那是老爸用来装恶魔的瓶子。唔哇!不妙。我可以听见“食物、食物、食物”的恶心要求声。自从父亲不知去向以来,一直都没有人去喂那些家伙。应该这么说,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照顾那些怪物,所以只好放着不管。
我决定无视那些恶魔,将三人份的面带到客厅,蕾玛见状眼睛立刻亮了起来。爱莉则依旧将毛毯披在肩膀上,绷着一张愕然的脸从被窝爬起身。
“阿佑你会自己炸天妇罗啊?真了不起,看起来超好吃的。”
等饭前的祷告结束,蕾玛立刻将筷子伸向乌龙面上的炸虾。我则察觉到一旁爱莉目不转睛的视线。
“……呃,那个,你碗里之所以没有天妇罗,是因为你正在感冒,吃这种炸的对消化不好。”
“人、人家才不是那个意思!”
爱莉满脸通红地敲打我的手臂。
“蕾玛,你要有羞耻心,不可以吃这种家伙端出来的食物!要是继续欠他人情,谁知道哪天负债会不会又暴增。那家伙可是个守财奴耶。”
“可是,阿佑辛辛苦苦煮出来的,如果不吃不是太浪费了吗?我们不可以糟蹋食物。神之子当初将※鱼与面包分给五千人时,也说过‘不可浪费一点点食物,剩下的面包屑全都要收集起来’。” (译注:此即为圣经中有名的“五饼二鱼”故事。)
“是……是没错啦。”
那个故事真的是这个涵义吗?算了,不重要。
“只是一碗乌龙面而已不算什么大恩大德吧?如果你真的不想吃,我也不勉强。”
我开始吸起自己碗里的面条。爱莉似乎终于认输了,做出双手合十的祷告动作并念念有词后,也接着拿起筷子。
“……真好吃……”
两姐妹的声音惊人地恰好重叠在一块,让我讶异地放下筷子。
“真奇怪。乌龙面是这种味道吗?”爱莉轻敲着沙发的一角问。
“呃,这只是普通的乌龙面啊。”
“可是吃起来却有盐以外的味道。”
“你们以前到底都吃什么食物啊?教会真的没有虐待你们?”
“面是很奢侈的食品。我们也只有星期日有机会吃到细心烹调的食物。因为我们是投胎转世的,所以几乎都只能吃跟神之子最后一餐一样的面包与葡萄酒。”蕾玛对我解释。这算不是算是虐待儿童?
“因为葡萄酒太贵了,所以经常用果汁调酒取代。”
“那只是因为你们教会太穷吧!”
所谓投胎转世云云也许只是骗小孩的,目的是不让她们消耗太多的食费?
“阿佑好过分唷,竟然不相信我们?我们前辈子可是相亲相爱呢!”
“咦?耶耶?”
“别说傻话了,蕾玛。这家伙既是个守财奴又是出卖者,早该让他下地狱了!”
爱莉明明感冒未愈还扯着嗓子大喊。果不其然,她瞬间又跌落棉被堆中,再度激烈咳嗽起来。
“这要我怎么回答?你们突然说是神之子投胎转世,天底下有谁会相——”
就在这时,背后突然响起了噗噗噗噗噗噗噗噗的不吉利声响。我只好胆战心惊地转过头。
厨房的门缓缓打开了。在门的另一边,有好几个让人头皮发麻的黑影飘浮在半空中,并一边发出不快的振翅声一边慢慢进入客厅。这种毛骨悚然的感觉,让我的背脊因寒气而几乎扭曲。
那是苍蝇,但体积却如我身体般巨大——
五、六只苍蝇蠢蠢欲动地窜入客厅后,接着又出现了一只更大的。后者闪烁着黏答答的尖锐口器,来到众人面前。
“食物、食物、食物、我要食物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这种疯狂而饥渴的吼叫似乎是透过振翅声重叠出来的。
“……别西卜?” (译注:Beelzebub。新约圣经称其为鬼王,又名苍蝇王。)
我的喉咙不禁挤出了这个名词。那是父亲之前硬塞进泡菜瓶里的‘暴食’恶魔,而且还是只异常凶悍的家伙。由于一直没喂它吃东西,它终于打破封印冲了出来。这下惨了,除了被它吃掉,我想不出和它交手还会有什么下场,所以岂能不逃?如同在增强我的恐惧感般,苍蝇群这时再度加大振翅声,于空中逡巡。
“呜啊啊啊啊啊啊!”
我站起身,但却被椅子绊了一下,差点就摔了个
狗吃屎。幸好有手撑住餐桌才勉强稳住重心。不行,这样子很难顺利逃跑——
但就在此时,我背后的某个人——身着黑色修女服——以手臂环住我的胸口。我可以看见她右手掌心上的圣痕正发出红色光芒。
“以伪王的身分凌辱他(※瞧!这个人)!” (译注:约翰福音19:5“耶稣出来,戴着荆棘冠冕,穿着紫袍。彼拉多对他们说:瞧!这个人!”)
少女的说话声在我耳边响起﹒我的视野冷下防被好几条黑线横贯。苍蝇群纷纷被黑线撞击,迸发出激烈的白色火花。原先昂然的振翅声也变得痛苦而洲渊
我愕然地扭动脖子。在我们身旁大约半径两公尺之处,已被好几道生长着无数尖刺的粗厚深绿色藤蔓所纠缠、包围——那不是莉棘吗!?饭桌旁的椅子、窗廉,以及沙发都被荆棘捆绑,吞没,整体就像一道城墙般牢牢围住我们。
我转过头,蕾玛的脸就在我旁边。她正以保护我的姿势抱住我。我可以在她的额头上发现好几道浮起的红色圣痕。
荆棘冠冕——正是神之子的证明。
“食物!食物、食物、食物呜呜呜……”
别西卜与其部卜们发出充满憎恨的吼声,并好几度尝试以身体撞击荆棘城墙。每当绿色蔓藤被扯裂、制造出尖锐的扭曲声,蕾玛就会吐出带有苦楚的慌乱气息,同时在额上渗出血。
“你、你还好吧?”
“我没事。绝对不让那些家伙靠近!”
蕾玛加重了搂住我的手臂力道并如此回答。
“食物!食物食物食物!”
“天妇罗!天妇罗乌龙面!天妇罗乌龙面!天天天天天妇罗乌龙面面面面面!”
“……我怎么觉得那些家伙想吃的是天妇罗乌龙面,对我们似乎没什么兴趣。”
“明明是恶魔竟然想吃乌龙面。”
“既然如此干脆给它们吃吧。”
“不,我绝不同意!”蕾玛再度用力抱紧我。“阿佑辛苦帮我们煮出来的食物,才不要白白送给恶魔!”
不,乌龙面其实并不算什么——正当我想安抚蕾玛时,我隔壁又冒出了另一道身影。那人身上的红色睡衣胸口大大敞开,金发底下的脸颊与脖子都像着火般变得红通通一片。
“……爱莉?”
“为什么你家会有恶魔?”她以几乎要把我吞掉的恐怖眼神质疑着。
“呃,因为我父亲把它们召唤出来后就塞进泡菜瓶里……”
“你果然也是跟恶魔一伙的!”
“不是我,是我老爸干的好事啊!”
“蕾玛,把荆棘冠冕收起来!”
爱莉如此喊完后便抱住自己的身体。我可以看见她左手上的圣痕正在发光。
“……咕,唔、呜呜呜呜呜!”
她弯下腰、发出苦闷的叫声。从她身上那袭睡衣的侧腹部,突然有什么玩意儿弹了出来。那件物体刺穿衣服的布料,一边喷着血一边滑出体外——看起来好像是某种棒状物的尖端?
“咕啊啊!”
爱莉抓住棒子的前端、一口气拔了出来。这幅光景让我毛骨悚然。
是长枪。也就是之前她想要用来杀我的那把兵器——当初为了确认神之子是否已经死了,罗马士兵曾以一把枪刺入耶稣的侧腹部。这也是后来人称的圣枪。
当爱莉甩掉枪上的鲜血,并摆出战斗架式的瞬间,抱住我胸口的蕾玛手臂也顿时松开,四周的荆棘之壁更是跟着一同消失。
苍蝇群一边流着口水一边以高昂的振翅声表达内心欢喜。接着就对我们——不,应该是桌上的乌龙面杀将过去。与此同时,爱莉的手臂也迅速一挥。
据说那把圣枪拥有‘斩断灵体’的能力。
恶魔的本体其实依旧在地狱。至于在人世间显现出来的姿态,不过是一种能让人类较容易了解的表层罢了。本体与表层透过某种灵的方式连系,圣枪则能够斩断这层关系。
因此——
“……太好了。幸亏那种大苍蝇直接消失,既不会被枪斩成尸骸,也不会变成到处乱洒的体液……”
我将翻倒的沙发与餐椅扶正,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地如此吐露心声。
“阿佑,吃饭的时候不要讲那么恶心的话题啦!”
蕾玛似乎很宝贵地抱着面碗啜食,同时对我发出抗议。
别西卜与苍蝇部下们,都在爱莉猛烈的一扫下烟消云散。战斗在一瞬间内便告结束。当振翅声与荆棘墙壁完全不见后,我还有好一会儿因腿软而无法站稳。
“蕾玛,在这种时候你还能悠哉地吃东西!”
爱莉的身体似乎承受了不少负荷,只见她满脸通红地敲打着一旁的妹妹脑袋。
“因为面条会被汤泡烂呀!”
“搞不好还会有其他恶魔出现,你也稍微警戒一下吧!”
对不起,这里确实还有其他恶魔……如果等下又有什么怪物解开封印来胡闹该怎么办?我老爸把那些东西召唤出来后只会不负责任地塞在瓶子里,根本不是我能够解决的。我每次都在想,那些东西要是跑出来,我跟老爸两个该怎么对付才好?至于天底下有人能一击便将恶魔消灭,倒是我以前从未预料到的。
在刚才的光景出现前我还不敢相信,但如今也只能相信眼前的事实了。继承了神之子记忆的圣少女,不光是双手手掌,就连额头与侧腹部都有——圣痕。
“话说回来,爱莉,你的衣服、衣服呀!”
“……耶?”
为了把枪拔出来而变得破烂不堪的睡衣,这时从爱莉的右肩轻轻滑落。在哑口无言的我面前,不只是肩膀、锁骨,还包括白嫩光滑的隆起——
“呀啊啊啊啊啊!”
爱莉发出尖叫,立刻以双手挡住胸前并蹲下身子。我也赶忙转为背对她的方向。
“……你、你看到了吧!”
“没有,请放心!”
“果然还是得杀了你!”
“我、我现在就帮你拿别的衣服!”
我以面对墙壁的不自然方向从爱莉身旁一溜烟跑出客厅。来到楼梯扶手旁后,我才有余力试图调整慌乱的呼吸。唔,刚才我当然是看见了。呃,该怎么说?穿上修女服与睡衣时爱莉的胸部似乎并不怎么突出,是因为衣服松垮垮的缘故吗?不对,我想那个做什么,先冷静下来吧。
等血气终于降下去后,我这才爬上位于二楼的亡母寝室。
当我又找出一套母亲过去的睡衣并返回客厅时,爱莉已换上了修女服还穿上袜子。蕾玛则将棉被与毛毯整齐叠好,沙发床也恢复原状。
“咦?怎、怎么了吗?”
“……我的烧已经退了。”爱莉边轻咳边回答。“我们要走了。”
“等一下,可是——”
“果然,我想你应该不是犹大。”
“耶……”
“刚才被恶魔袭击的时候你吓得立刻躲了起来。如果真是犹大,应该可以用身上的罪痕应战才对。你都已经看过蕾玛的荆棘冠冕跟我的圣枪了——结果还是什么也想不起来。”
“唔、嗯……”
“所以,我想我们应该是认错人了。你的父亲虽然跟这件事或许有某些关联,但你本人并不是犹大。或者可能是投胎转世时出了什么问题吧。”
听了这个我本来应该欣喜万分才对。无谓被罩上的疑云终于明朗化。然而,被爱莉紧绷与蕾玛欲泣的眼神牢牢钉住,我总觉得有什么话卡在咽喉。
如果真是犹大,应该可以应战才对——爱莉方才的这番话毫不留情地刺入我的胸口。
“……那之后,你们要怎么办?”
对了——我好不容易挤出这个问题。
“去找教会的其他人。继续待在这栋房子里也无济于事。况且我们又是被迫债的,不能久留。”
“如果阿佑能想起一点以前的事就好了。”
蕾玛以湿润的眸子凝望着我道。
“你说要去找教会的其他人,有什么线索吗?”
那对姐妹不约而同地摇着头。
“本来以为你一定会知道一些消息,所以……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尽管明知这不是我该负责的,我还是觉得胸口隐隐作痛。
“不过,阿佑的为人还是跟神之子的记忆一样。”
蕾玛搀扶着爱莉,对我微笑。神之子记忆中的犹大?……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认为我们并没有找错人。”
“够了,蕾玛,我们离开吧。”
等那对姐妹步出房子后,我便毫无意义地将面碗与筷子重新清洗一遍。将手掌浸泡在流动的水中,我发呆了好一会儿。等到寒意让我惊醒后,我这才返回客厅打开暖气。如果不是这里放了那套虽然焦黑残破但依然被整齐叠好的睡衣,要说刚才那两人还在这里简直就像骗人一样。
真是奇怪的一对姐妹。突然跑来我家说要杀死我,引发一连串大骚动,然后又感冒、一起吃乌龙面……最后什么都没留下。
她们俩之后究竟会怎么样呢?过去居住的教会已夷为平地,原本照顾她们的成年人也都鸟兽
散,完全没有投靠的对象。此外她们又欠了一大笔钱。虽说这事并不是我该担心的——但除了至少还有个栖身之所外,我与她们的处境其实颇为相似。
结果双腿还是无意识地带我步向玄关。
我俯瞰着自己的鞋子,叹了口气。这么做有什么意义吗?
没错,我是很担心她们。那两个家伙看来十分缺乏社会常识,况且又被放高利贷的追讨。
假使我真的是什么犹大投胎转世,或许多少该负一点责任也说不定——就算我的脑袋里不断有个声音跟我说现在没余力管他人的瓦上霜,我的理智也觉得这么做很愚蠢。
但我的心还是被某样东西纠葛着,那便是爱莉与蕾玛问过我的同一个问题——真的完全不记得我是谁吗?那对姐妹在说出这番话时,可是露出了一模一样的悲伤表情。
用那种表情注视着我。
于是我套上凉鞋,不由自主打开了玄关的门。
双胞胎少女已不见踪影。就算我走出院子,打开外门来到马路上张望,也找不出那两个身穿黑色衣裳的身影。眼前只有冬季尾声那不太可靠的日照,以及因阳光所造成的阴影,在柏油路面上漫长地延伸着。
我拔腿狂奔,突然想起自己今天还跷了课。与正在遛狗的大婶擦肩而过时,我不禁心虚地低下头。
她们离开我家没有多久——还找得到,应该吧。我气喘吁吁地来到大马路上,在车水马龙之间寻找身着黑色修女服的人影,但却一无所获。毕竟我刚才根本没问清楚,那两人是从哪来的,接着又想上哪去。
但即使如此,我还是没命地跑着。闯了红灯、被途经的车辆鸣喇叭示警,甚至差点撞上对向的脚踏车,脚上的凉鞋也快踢飞出去了。我依旧一心一意地继续摆动双腿。
为什么要像这样拼命奔跑呢——我自己也感到很好奇。虽然想不通为什么,不过——
在车站前的商店街——简直轻易地让我傻了眼,我总算找到那对双胞胎了。她俩就站在舶来品店门口的大特卖区。金银各异的发色与黑色修女服实在是太过醒目,凡是通过店门口的路人都忍不住对那两人多瞧几眼。
她们为什么会在舶来品店驻足?
由于刚才奋力跑了好长一段路,我早已陷入双腿发软、气喘如牛的状态。勉强撑着疲惫不堪的脚步接近那两人,姐妹俩的对话也传入我耳中。
“不行,不是这种颜色。应该是更接近粉红色的红才对。”
“没办法啦爱莉,根本不可能找到一模一样的嘛。”
她们拿在手中挑选的商品——是睡衣。
睡衣?
“我不想欠那个守财奴人情呀!一定要赔偿他。”
“这种事还是心意最要紧。而且不管怎么做,我们都不可能把原本的睡衣完璧归赵呀。那本来是阿佑母亲的睡衣吧,阿佑平常一定是一边闻着妈妈的味道一边入睡。”
“谁会做那种事啊!”
“呼哇!”
我在旁听到这终于忍不住吐槽。银发被我吓得顿时跳了起来,金发则在我的视野内一甩。两位少女几乎是同时转头望向我。
“阿佑?”
“你、你跟踪我们做什么!”
爱莉吊起眼尾,蕾玛则瞪大眼睛,一瞬间似乎想扑过来抱住我。我赶紧按住对方的肩膀。
“呃……”
不知该如何回答的我,视线不经意落在爱莉手中的红色格子睡衣上。爱莉察觉到我的目光,立刻将睡衣藏在背后。
“那个,我把你借我的睡衣弄坏了,之后我会寄一件新的回去赔你。事情就是这样。”
“爱莉不是说要亲自送回去吗?”
“人家才没有!”
我有好一会儿不知该怎么答腔,不知不觉便愣愣望着双胞胎的争论。爱莉开始轻捶蕾玛,原先夹在她腋下的另一袭——这件是黄色的——睡衣也因此落在脚边。
“啊……”爱莉发现我正在端详她们,马上红着脸将黄色睡衣拾起,并塞回商店的特价处分区。
“这、这套是,不用你管!”
“其实爱莉说下次去阿佑家的时候,要自己准备睡衣。”
“笨蛋!那是蕾玛的主意吧!”
“可是黄色是爱莉选的呀……”
爱莉这回动手捶打的对象不是妹妹,反倒出气在我头上。“不对不对!事情不是那样啦!”
路人的目光实在令人相当尴尬,就连我也不禁脸红起来。我赶紧拉着那两人的手腕躲到店内。这种感觉到底是怎么回事?既坐立难安又手足无措。糟糕,刚才在动身追这两人之前,就应该先把藉口考虑好才对。
“做什么啦!你还有事吗?”
爱莉把我的手甩开,以不悦的表情问道。蕾玛则只是默默不语,但依旧眨着充满期待的闪亮眼睛。
“呃——”许多想法在我的脑海中转圈圈。“那个,关于我的事,你们教会的人是不是也知道?我是指那些连夜逃跑的神父或修女们?”
“是呀……没错。”
“既然如此,他们该不会跟爱莉还有蕾玛有相同的想法——只要把我解决,欠款就会消失之类的。说不定还会跑来我家哩。”
接下来的话我就没胆量注视那两位少女说了。
“所以,在此之前,不如先……待在我家等,如何?假如你们现在没地方去的话。”
“在此之前?”爱莉发出类似叹息的声音。“谁知道要等多久呀。”
“真的可以吗?阿佑,我们可以待在你家?”
蕾玛探出身子,凑近我面前。
“等一下,蕾玛!你那样太轻浮了!”
“那我先把睡衣拿去柜台结帐!”
蕾玛发出蹦蹦跳跳的脚步声,兴高采烈地冲入店内。
“你该不会是开玩笑的吧?”爱莉继续问。“我可是要来杀你的耶!”
“……你的感冒不是才刚好吗?我看你还是多休息一阵子吧!”
说到这,我才微微抬起刚才故意别开的视线。只见爱莉的脸庞涨红,这应该不全然是感冒造成的影响吧。
“谁要你管呀!”
她气呼呼地转身背对我。
“就只住到我们找到神父或修女为止!要是你敢做出什么不轨的事小心性命不保!”
“唔,嗯 ”
我这才松了一口气。该怎么形容,就好像闭气游完一百公尺的感觉一样。简直快累死人了。但这时,我的手掌心也出现了某种异样的触感。
蕾玛提议要一并买内衣裤,还补上“阿佑也一起来挑嘛”这句话,结果我立刻被情绪激昂的爱莉打出店外。没办法了,只好在外头等她们。
所以到了最后,我还是决定把两个麻烦人物留在家里?尽管是一时冲动所造成的结局,但依旧变成了同居状态不是?她们正在买换洗衣服,之后我应该不会出什么乱子吧?跟少女(而且还是两个)同住在一屋檐下。糟糕,光想到这我就心猿意马起来。怎么办?情况好像太复杂了。
我蹲在马路边,等待悸动平息。自己这种慌慌张张的反应还是真是有够好笑。
二月乍始的晴朗星期三。
我与双胞胎圣少女——之后会发现欠债总额超过三亿——不知会持续到何时的奇妙同居生活,就这么展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