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今天天气不错我打算把上司干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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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之国度×天使动漫录入组

图源:被上司拖累的夜夜(LK&TSDM ID:夜殇)

录入:想干掉上司的夜夜(LK&TSDM ID:夜殇)

现在,要是能把这家伙干掉,一定很痛快吧。

一天有好几次,瞬间我会这么想着。

比方说,走到办公桌旁的档案柜拿厚重的档案夹时。塞满过去资料,重量不可小觑的档案夹,从高处落下直接击中脑袋,假装自己「不小心手滑了」之类的。从对方办公桌的位置来衡量,我觉得是个很不错的点子。

那样的话,能不能像破掉的生鸡蛋一样,啪喳地碎成齑粉啊。估计不行吧。我既不知道人类的脑壳强度,到目前为止也从来没有砸过。

鼠灰色的档案柜旁边就是岸本组长的位置。我──加古川玲美──朝那里瞥了一眼,轻叹了一口气。顺便一提我不会直视的,因为那是尽量不想看见的东西。

啊,差不多了吧,我心想。

「加古川小姐,过来一下好吗?」

──来了。

我再度叹了一口气,慢吞吞地从自己的座位上站起来,走向负责相同业务桌位最前面的岸本组长的位子。

岸本晓仁组长年逾不惑,但看起来却异常年轻,简直像是只有三十五上下而已。修长的身材,潇洒的打扮,深灰色的西装外套也好,用发蜡往后梳得整整齐齐的油头也好,讨人喜欢的温和长相也好,都会让时下的人觉得这是个帅哥吧。但是在我眼中,他就是个翻着白眼似笑非笑的恶魔。

「这项决议案啊。能不能想点办法,至少把资料按照顺序列出来呢?」

他好像等不及我在他身后站定,就把手肘撑在桌上,支着面颊头也不抬地这么说。

「非常抱歉。哎,想点办法,意思是──」

我嗫嗫嚅嚅,他毫不客气地打断我。

「根本看不清楚好吧。」

「……非常抱歉。」

「我并不是想听你道歉。这个,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吗?你可以解释一下吗?」

「哎这个,要是能看一下这边的资料,然后这个──」

「什么?」

我结结巴巴的说明被强硬地打断了。

「所以啊,我是说,添附的资料太多,不需要的东西太多了。你要怎么编排你的资料,老实说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通常写报告的时候要考虑到阅读者的感受吧。这不是常识吗?所以,为什么是这种顺序?你跟谁学的?」

我不是正在解释吗,是谁打断我的啊。

第一……决议案资料的顺序,并没有任何人教我。所以我看了过去的资料,然后照着以前的例子,把该列上去的内容依照顺序处理而已。

「所以……我只是照着前辈们以前决议案的方式……」

「你直接问过什么人吗?」

「……没有。」

附带一提,「周围大家都在忙,不要什么事情都问前辈,自己看看业务档案把工作解决就行了。」这可是岸本组长的口头禅。当然这话我也忍着没说出口。

他对着沉默不语的我哼了一声。

「哎~?没让任何人检查自己随便做出来的东西,就交到我这里来了吗?」

「……是的。」

本来应该要事先问过前辈,这样整理可以不可以才行──然而在这个大家都忙得焦头烂额的办公室,要是问这种基本的问题,绝对会被人白眼相待的。

但是,那些全部都是难以入耳的借口……为什么呢,她自己也思忖着。

组长朝这里瞥了一眼,刻意用让人听见的声音「唉~」地叹了一口气,耸了耸肩。

「要是新进的员工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你来已经半年了吧?要一直觉得自己是新人到什么时候啊?这样真的很糟糕啊。你差不多得习惯了,我们这里的工作很繁重的,这你也知道吧?」

怎么可能不知道啊。

──我昨天跟前天都没有回家呢。

因为资料整理不完。但是大家的工作量是一样的,也不能要求有小孩的前辈帮忙。自己三天没洗澡的身体,都散发出动物园里红鹤的臭味了。

「加古川小姐是K大毕业的吧。上了不错的大学,到底学到什么了啊。人事部门也是,眼光这么差劲的吗。」

接下来就是继续仔细挑剔我的报告啊、学历啊、平常的工作态度等等。这种时候您最喜欢拿学历来说事呢,我在心中回应道。

在感觉起来像是永恒的时间过后,「这让人一点也不想看,去重做。」我彻夜整理出来的决议案被扔了回来。还乘胜追击加上最后一根稻草:「话说在前头,这份资料急着要喔。」

「我,知道了。」

我尽量不看他的脸点点头。然而还是稍微瞥见了他嘲弄上扬的嘴角。

──要真的这么紧急,就不要说那么多讽刺的废话,早点让我回去工作啊。

每次话都到喉咙口了,但果然还是说不出口。毕竟无法顺利完成工作,给大家添麻烦的人是我,要是还出声反驳,那用膝盖想也知道会得到比现在更严厉不知多少倍的反击。

此外,还有另外一件事。

「加古川小姐啊,……想去旅游企划事业部对吧?」

在花招百出精采万分的讽刺之后,他一定会加上这一句毁灭咒语。

我慢吞吞地跟他道了歉,转身要回自己位子上的时候,果然他意味深长地放了这招致命的杀手锏。这就是我绝对不能忤逆他的最大理由。

「那边啊~是我们公司菁英中的菁英才进得去的,最顶尖的部门喔。下次要是人事部来要我们这里推荐,那就真的只能找真的有工作能力的人才行喔。明白吗?」

──嗯,我当然明白喔。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因为您已经说过不知道多少次,我耳朵都生茧了说。就是因为明白,所以才无法反驳不是吗。

您才是因为心知肚明,所以才故意这样的。随心所欲拿我当沙袋练手。睁着眼睛说瞎话呢,组长。

我的脑袋里充满了想说的话。然而却连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来,只能紧咬着嘴唇,连血都咬出来了。

「非常、抱歉……」

到头来,我也只能反覆同样的道歉。

真是悲惨、丢脸到家、要是有个地洞简直想钻进去。

然而──

为什么工作这么不顺利呢?还是我自己的问题吧。这种自我惩罚的烦恼阶段早就已经过去了,现在心中只有对这个男人的杀意。

像这样在其他同事面前被公开处刑,我已经习惯了。

这么说来,大家不可能没听到,他们心里是怎么想的呢?是不是觉得真是蠢啊,连这点事情都干不来呢?还是会多少觉得我有一点点可怜呢?

搞不好,根本没有任何感觉也说不定。

我稍微举目张望,他们全都装出埋头忙着自己工作的样子。

我看见就在旁边,极力低头避免望向这里的小林先生头顶的发旋。他三十五岁左右,正值壮年,太太是家庭主妇,还有一个刚满一岁的可爱小孩。桌上放着家人合照的小林先生低着头弓着背,浑身都散发出不想卷入无谓的是非,不想跟我扯上任何关系,那种不言而喻的氛围。

和岸本组长同期且年龄相仿,平日相处十分轻松,最近还因为正在相亲常被捉弄而苦笑的井坂先生,他当然也不想破坏跟组长的关系吧。于是他刻意低着头站起来,一面看着手上的文件一面走向影印机。

……没有跟任何人目光相接。

啊啊,又来了。他们通常都只有这种程度的感想吧。这几乎是每天必定上演的固定戏码。

我们的工作流程线,只有四个人。四张桌子拼在一起的小岛,我们要算是岛民的话,那岛主就是组长。其他的岛民是怎么样跟岛主相处的呢,这我已经完全不明白了。

我走过面无表情对着电脑默默做自己工作的同事们身边,回到我的座位上。

──非常抱歉啊。

空洞的道歉。简直像是自己身上装了只能说这句话的程式,变成了机器人一样。

没人伸出援手,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这我也早就知道了。

为什么呢?因为岛主的决定是绝对的。

只有三人的岛民,继我之后谁会被孤立呢?离开这个小岛之后,会被流放到哪里去呢?

因为所有人的命运,都掌握在岛主的手里啊。

我的公司是一家还算有名气的旅行社。去年,也就是我大学四年级的夏天──跟以前严酷的就业环境比起来虽然说稍微缓和了一点,但应征这家公司管理基层正式员工的大学毕业生仍旧多如过江之鲫。

「说录取率不到百分之一……而且跟其他好几家可能去的公司面试的日子重叠,只去那里你会不会觉得我太冒险了?」

在找工作的那段时间里,我感到不安和男朋友商量,他笑着说:「没事的。」

「玲美一定没问题。你很适合那里的工作不

是吗?因为玲美你喜欢旅行。等你去那里上班,就可以替我安排旅游计画啦。」

我跟男朋友从高中就开始交往了,那个时候他已经内定了要去殷实的铁路公司上班,所以心里很踏实吧。我本来以为他会稍微替我担心一下,结果是我赌赢了。

我喜欢旅行,也喜欢介绍自己喜欢的地方。

要是能从事安排某个人的特别时刻那样的工作的话──我一直是这么想的,因此对我而言这家公司非常理想。获得内定录取通知时,我简直高兴得跟上天了一样。

情况改变是在入社仪式和新人研修结束,分配所属部门决定之后不久。

我被分配到制作公司宣传网页的工作单位。当然不是我一直想去的旅游企划部门。

但是我也没冀望刚进公司就能进入想去的单位,而且我是个刚毕业的大学生,怎么可能一下子就派到最菁英的旅游企划部门呢。

我是这么想的。我以为总有一天能够被派到自己想去的地方。

要是在现在的岗位上努力,或许有一天就能去想去的部门。那样就可以做我一直想做的旅游企划了。

──更有甚者。

「这里啊,是龙门喔。」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组长跟我自我介绍:「我是你的直属上司,岸本晓仁。」的时候说的话。

「怎么说呢,这个单位不是谁都可以来的。只有历练之后,能够进入菁英部门工作的新进社员才派到这里观察。普通的社员一开始都在营业柜台或是客服中心之类的地方接待客人。加古川小姐能到这里来,表示公司对你抱着期待。」

「真的吗?」

我喜不自胜。

「当然。」他深深点头。

「而且加古川小姐是K大毕业的,真是厉害啊。人事部门也很期待吧。看你能不能成为我们这里的头牌呢!」

他说,你要有自信喔。他单眼眨了一下,微笑的样子简直爽朗又和爱可亲得令人心动。我还傻傻地以为:「这么英俊的人是我第一个上司,真是太幸运了啊。」当时他好像真的有这么帅气……的样子。

他最后还这么说:

「对了对了,我们这里的工作,不会因为新人而有差别待遇。不如说我们想听到各种不同的自由意见,所以在开会的时候一定要积极地发言喔。」

过了不久,觉得我跟组长好像有点……合不来的瞬间越来越多,而且这种感觉应该是互相的。

要是说有其他介意的地方,就是大家一起喝酒的时候,都会有人说:「你是K大法律系的?那里是什么感觉?」「很难得看到K大毕业的人啊,哎哟~吓到我了。」总是这种跟母校相关的话题,我实在不喜欢。但跟不是同辈的人可能也没有什么其他的话题可说也未可知……我尽量努力让自己不去介意。

就这样最初的第一个月,就在熟悉前任交接的业务中眼花缭乱地过去了。每天晚上都加班到搭最后一班电车回家的地步,即便如此也感到非常充实。

稍微习惯了之后,我开始觉得想做一点不一样的事情。

我以前从来没有接触过制作网页,知识还远远不足,但看着以马尔地夫跟大溪地的蔚蓝海洋为背景的公司主页,我脑中浮现了许多的主意。

比方说,打开官方网页的时候,海面上的冲浪板、露出背鳍的海豚都会慢慢移动;同时还播放轻快的南国音乐之类的。

网站首页的变动跟公司的利益没有直接的关系,是不是应该不要多嘴呢……我确实犹豫过。但是,用户的意见调查表不时会有人反映「首页很难用」、「既然设了首页,希望能看起来更有旅行的气氛,更时髦一点。」既然如此应该还是更新比较好吧;分明同事们也都看得到意见调查结果的,但是开会的时候,却从来没有人提起过。

我买了好多本给初学者看的网页设计书籍,牺牲睡眠时间学习,跟男朋友相处的休假日也减少了,但我一心只想找出现在自己能做的事情。虽然学习做企划案压缩了私人的自由时间,但每次每次只要让想像力驰骋就觉得非常雀跃。

「我想更新一下公司的网站首页。」

有一天在开会的时候,我终于说出了自己心里的想法。

那天所有需要讨论的议题都顺利解决,只要报告自己工作的情况就可以了。我们的业务流程会议总是平静无波地结束。我一直在等最后组长说:「还有谁有话要说吗?」的那个瞬间。

「比方说,现在首页大溪地的图片上,一打开是旅游目的地和日程导航连结。用电脑打开网页的话很好用,但是用手机看起来就有很多不方便的地方。……所以,应该尽快把首页改成适合手机使用,顺便像动画的主页一样,先播放一下宣传影片之类的,看起来也会更有意思吧……」

要是,这个企划案通过的话。

我一心只希望梦想快点实现,劈哩啪啦地说了一堆意见──现在回想起来,我那个时候心里想的并非「要是」,而是「通过的话」吧。

我甚至印出了企划案给所有人。我想快点让上司答应,开始进行工作。因为有很多必须准备的事前作业。联系网页设计业者。主页画面的风景照跟影片……

「那个啊。」

我干劲十足的说明被某个声音泼了一头冷水。

我战战兢兢地抬眼望去,岸本组长正以不屑的眼神看着这边。

「你是新人吧?」

「……是、是的。」

「那种事情,不用管了。提跟公司直接利益相关的企划也不用了。大家都很忙的。」

那么就,解散。

组长一句话就让会议结束了。组长和同事都非常自然地起身要走,我不知如何是好。

「哎……但是,有很多客户意见调查──」

「那个!……不好意思加古川小姐,过来一下,可以吗?」

我虽然不知所措,但仍旧不肯放弃想继续解释;坐在我旁边的井坂先生脸上带着复杂的笑容,拍了拍我的肩膀。

他在走廊上对我招手要我过去,确认四下无人,才轻声跟我说:「那个话题,很糟糕喔。」

「咦?」

「真是的。你说要更新的那个主页,是岸本组长刚刚进入公司的时候,非常辛苦地设计出来的精心杰作喔。所以那个,怎么说呢。刚才你提的那些,有点……」

「这、这样啊?!」

没想到,自己在开会的时候,当着大家的面给上司难看。

发现自己才刚进公司就犯下这种不可饶恕的大错,让我脸色铁青。

「怎、怎么办啊。我、我去道歉,去跟组长道歉。」

「不行不行不行,等一下。万万不可。」

我急忙想回到座位上,井坂先生更加慌张地拉住我。

「你动动脑筋啊。去道歉是什么意思啊。『你制作的网页已经过时了,老土又很难用;我骂了你的作品真对不起!但是客户大家都这么说,所以我也实话实说了,请原谅我。』道歉不就是这样变本加厉落井下石吗,只会让情况更糟的。」

「但是──」

「加古川小姐光是从K大毕业,就够让组长盯上了。」

「……哎?」

被盯上?组长盯上我?

这是怎么回事啊?我眨了眨眼睛。然而井坂先生好像发现自己多嘴了。他抓了一下脑袋,迟疑了一会儿之后说:「我跟岸本组长是同期的,所以我知道。」他说明了一下背景。

「那个人啊,当年想要考上你的K大法律系,拼命用功甚至还重考,但还是没有考上。他虽然自己放话说不在乎,但如果真的不在乎的话,就根本不会提了啊……」

原来如此……我完全,没有发觉。

虽然确实感到常常因为是K大毕业而被夸赞。

我对自己的迟钝无话可说。我不知该如何反应,陷入沉默。井坂先生好像有点焦急般地解释道:

「抱歉抱歉,我说了奇怪的事情。关于工作方面,当然加古川小姐说得并没有错,我们真的也都对意见调查表视而不见,但这是没办法的。还是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回到座位上去比较好。这种事随着时间过去就好了。组长也是成年人了。刚才有点不高兴,但很快就会忘记的啦。」

「好……好的。谢谢您。」

确实冷静想想也只能这样做了,我对井坂先生低头道谢,回到自己的位子上。

但是,──从结论看来,这件事成了导火线。

组长对我的态度,从开会的那一天起突然就变了。

……具体地说,就是明显地强迫我过度工作。

并不单纯地只是工作量的问题。之前很容易就过关的工作,要求重做的次数多得不自然,要是有突发事件,一定由我负责处理。我下班的时间越来越晚,终于连最后一班电车都搭不上,在公司过夜了。昨天我没有回家,前天也没有。

──这样的情况持续发生。

「工作太多处理不过来?……我说,加古川小姐,你已经进入社会了吧?撒娇有效只到大学为止。这样的工作谁都做得来吧?其他人比你更忙,因为你的

任性给大家添更多的麻烦可不行啊。这是因为大家都很优秀,都能准时把该做的事情做完。之前你因为是新人,已经特别照顾少分派工作给你了。也差不多该让你负担跟其他人一样的工作量了。」

我鼓起勇气,跟岸本组长说:「工作是不是有点太多了。」的时候,他这样轻而易举地打发了我。

……真的吗?是这样吗?是因为我太娇气?

我的确有还不习惯工作的自觉,被人冷冰冰地对待,就会失去自信。所以那个时候,组长话里隐含的恶毒意味,我以为是自己多心了,就没有留意。这下就糟了。

与他为敌,无论是闪躲、反抗,或是怀柔,总之我的经验和机智都差太多了。转瞬间我就没有了退路,不知什么时候,我完全无法反抗。各种无理的要求,都理所当然地要我承受。

啊,是我搞错了吧。现在我这么觉得。

比方说,不要突然在开会的时候发言,想企划是可以,但事先跟组长请示一下会不会比较好呢?

比方说,先跟同事们讨论一下,看有没有人愿意帮忙,然后再研究企划案呢?

话说得不对。做事的顺序不对。

各种错误累积起来,所以是我自作自受。

我是不是,实在──缺乏常识呢?

我花了整整一个月想出来的首页企划,不仅没有机会说完,恐怕是要永久被冷冻了。

──不会因为新人而有差别待遇。

我非常珍而重之地相信的金句格言,只不过是伪善的空头人情而已。我还以为自己是聚光灯的焦点,而事实上我连照明器具都算不上。

我察觉得实在太迟了。

在那之后就像是滚石下山,我的工作完全无法完成。

「加古川小姐,连这种事情都不知道?」

这是岸本组长的口头禅。先是轻微地嘲笑。然后一定会接着说:「这不是常识吗?」

本来我就不时会觉得跟他有观念不合的地方。他应该也跟我有同样的感觉吧。然后因为那件事而终于决裂了。

「算了算了。把希望放在你身上完全是白搭。唉~……K大的法律系也不过就这样吗?这么说来,我也曾经以为你值得期待呢。」

只不过,对方是岛主,我只是平凡的岛民。没有任何的决定权。

然后这个叫做岸本晓仁的家伙,工作能力真的非常强。而且岛上哪个桌位的工作进度延迟了,进行到哪个地步,他都掌握得非常清楚。

不仅如此,他对公司的忠诚热爱非常强烈──或许有点扭曲也未可知──关于本公司的业绩和历史、现况等等,全部都瞭若指掌。最棘手的就是,他要求部下要有跟他完全一样的精神、知识、技术和经验。

我们并没有同样的热情。

不管是质、量还是方式,一切都不能有一丁点不一样。他要求大家要完全遵循他的思考行事。

「你啊,好像对行销企划很感兴趣,那你对我们公司有多少瞭解?」

我想起散会之后,他因为别的事情跟我说的话。

「在提出这个案子之前,你调查过那个吗?啊,调查过了啊。那其他你还做了什么?嗯,然后呢?还有呢?然后?啊~……就搜集了这么一点浅显的情报,就在电脑上打了这种没内容的提案拿到我这里来吗?加古川小姐啊,我知道你总是花了很长的时间,好像努力在做什么事情一样,但白费功夫的努力完全没用啊。你就不能稍微改进一下努力的方向吗?」

对不起,因为我不是您,所以我不明白您说的是什么意思。

要是能这样说出来该有多轻松啊。

但是,现实只停留在「对不起」这一句。之后只能低下头,闪躲一直死盯着这里的病态三白眼视线。

跟他说话,会让我觉得自己像是面对着海鸥的蛤蜊一样。彼此都觉得对方很碍眼,然而排除这种情况的权利只握在对方手里。锐利的尖喙和爪子,都只有掠食者才有。我只能默默地躲在贝壳里,一面怀抱着外壳不知何时会破的恐惧,一面忍耐来自外界的攻击。

话虽如此,想要越级往上求助,那也十分困难。

「哇,上次拜托的那个企划案的特别网页,已经做好了啊。果然拜托岸本君就没错呢!」

我细细回想着与组长间的种种过往,像是要打断我的思绪一般,离我稍微有点距离的组长座位那边传来愉快的交谈声。我停下了敲打键盘的双手。三个人的声音。其中两人是我们部门的,课长和部长吧。

那个「──啊,那个网页啊,」我不知怎地心领神会。

那是负责招人的部门,突然提出三天之内要做好新网页的无理要求,而我不眠不休睡在公司赶出来的。

「啊哈哈,想到这对课长非常重要,就拼命做出来啦!要是有什么不完善的地方,请不要客气随时告诉我。不管是什么都可以立刻修正的。」

岸本组长带着有点不好意思的笑容说道。

说得比唱得还好听啊,我咬紧了牙关。

那个「不管是什么都可以立刻修正的」人,可是我啊。你只要发号施令,然后就可以回家了好嘛。

「哎哟哎哟,还是这么谦虚啊。以后有什么事还是要麻烦岸本君喔。」

「任凭吩咐。交给我就好了。」

我听到这里,不由得「唉」地叹了一口气。

圆滑的对应,加上充满爱社精神的工作态度。部长和课长都早已成为岸本教的忠实信徒。就算实际上制作网页的工作人员是我,事实上流血流泪拼命工作的是我,他们也毫不在乎。一切都是岸本组长的功劳。

领导部下是上司的责任。也就是说,部下的业绩就是上司的业绩。我们单位工作进行得顺利,就是他领导有方。

这我很清楚。

所以我没有受到任何安慰表扬,工作绩效全部都不存在,我也没有任何抗议的权利。当然没有。

理所当然。这都是常识。

「岸本君真的是我们部门的菁英。下一个升课长的,我打算推荐你喔,万事拜托啦!」

「感谢您!」

他们还在聊。要是先塞上耳塞就好了,我这么想着。

话虽如此,但喜欢岸本组长的,不只是上级而已。

「哎哟,岸本组长,这张照片真是太帅了啊。」

冷不防听到轻快的话声,我停下了手上的工作。我们办公室这一块地方,还有其他负责其他业务的好几个小岛。除了我们的小岛之外,其他人好像都相处融洽,我后面常常传来愉快的聊天声。

「好棒喔~,海景好漂亮!这是哪里,哎,冲绳吗?什么时候去的啊?」

这个声音,是西野小姐吧。皮肤很白很可爱的我的同期。我们是同一所大学的,但她是经济系毕业;无论是仔细用烫发钳卷过的咖啡色鬈发、精致的眼妆还是跟上潮流的服饰,都充满了像是时尚杂志里跑出来的华丽氛围。要是靠近的话,大概会有玫瑰类的香体皂气息错不了。就算错了,人家身上也不会有三天没洗澡的红鹤臭味吧。

我们的小岛位于不靠窗的墙壁旁边,本来就比较阴暗,再加上同事间并不聊天,跟别人大相迳庭。我一面觉得耀眼羡慕,一面竖起耳朵来听她们聊天。

「这是几岁的时候啊?」

说话的对象好像就是岸本组长本人。啊,果然不在位子上,我斜斜瞥向他的空位。看来是去跟别的单位讨论工作,顺便聊天。

「大概五年以前吧?」

「咦~!骗人,完全没有变啊。从以前就是帅哥呢~!哎哟,跟那个谁很像啊。现在最热门的电视剧里的那个人。」

「这太常听人说了。」

要是没有抬起头就好了。看见哈哈笑着的岸本组长,我手上拿着的笔,尖端陷入了便利贴里。你可真闲啊,有够大牌的,我心中暗骂。

什么变不变的,也不过五年能老到哪里去啊。当年怎样不知道,现在可一点也不像那个电视剧里的男演员。乍看之下好像时髦完美,其实并没有胜过岁月的摧残,肚子已经抵在西装外套内侧了,微笑的时候露出被菸熏黄的牙齿。要是美白牙膏没用的话,干脆涂上白色油漆得了,实在难看。

……这么说来,自从上班之后,就很少能在电视剧播出的时段待在家里了。

我一面反省自己不怀好意的想法,一面重拾工作。可能是因为我太久没睡觉了吧。感觉浑浑噩噩,脑子里只有讨厌的念头。

我把写完的便利贴撕开。我的办公桌上到处都贴着待办事项的各色便利贴,简直像是在玩百人一首一样。事情办完之后才把便利贴拿下来,然而便利贴增加的速度远比减少的速度要快。我为了分散注意力,劈哩啪啦地修改网站首页的程式代码,然而却突然听到组长的声音。

「西野小姐工作效率这么高,真的帮了我们很大的忙。你很细心啊。分明进入公司才一年不到。你要是在我们小组就好啦」。

「哎,没有啦~!」

他刻意提高的声音,让我突然停下了打键盘的手。

……同样是进入公司才一年不到,工作效率很差

真是对不起啊。

「真的真的,不是,能准时下班也是一种才能啊。总是加班的话,只是浪费公司的资源和水电费而已。光是留下来,就已经对公司的财务状况造成了不可小觑的压力啊,是吧?」

「哎哟,怎么这样啦。」

我可没有空闲搭理他。

今天一定要把事情做完回家才行。要是再不洗澡,就要变成比红鹤还吓人的气味散发体了。

其实,我虽然打卡下班的时间很晚,但纪录上一直都是以私人的名义留在公司,也就是说都是自愿的,并不算正式的加班。

这种情况,组长当然知道得很清楚。

只不过装出一无所知的样子而已。

想到这里我觉得简直无法忍耐,死死地盯着电脑萤幕。

上面排列着的专门用语,都是我自从上班之后拼死记住的。我拼命地问认识不久的系统工程师和网站设计师问题,做笔记,但是程度完全赶不上。我的手掌内侧都变黑了,笔记不知花费了多少本。

其实,我非常讨厌制作网页的工作。

我为什么在做这种事情呢?但是,要是想去旅游企划部门的话。这种事情,现在……就要尽量努力。所以……

这么说来,「非常抱歉,我不知道。」我这么说的时候,组长总是惊讶地把一边眉毛往上挑。

──「不知道?那怎么不看一下你拿手的笔记呢?你不是总是成天都在做笔记吗?还是那只是装成在努力的样子?」

回想起他讥笑地这么说的瞬间,我感觉肚子里像岩浆一样火热起来。

视线,开始模糊。

脑子发疼,发际开始渗汗。

这一切的一切,一定都是因为没有睡觉的缘故。

──分明我不努力不行的啊。

要是不自己奋力撑住的话,是绝对不会有人拉我一把的。

我本来应该记住的专门用语,不知从何时开始,不管怎么看都化成了一堆不知所云混乱诡异的文字。

那天晚上,时隔三日我终于回到自己家,摇摇晃晃地扑在床上。

砰,我没卸妆的脸倒在亮橘色枕头套上,床上铺着搭配的莱姆绿底大红花床单。

这些都是开始上班之后,为了迎接人生第一次自己生活而买下的心爱之物,但不知何时开始,连床单枕头套都很少洗了。非常遗憾,红鹤就这样扑上去没多少罪恶感,也算是久未洗涤的功劳吧。

「啊,床铺啊……」

我试着发出声音。说出来之后,果然有回家了的实感,我叹了一口气。

我慢慢抬起手臂看手表。今天设法赶上了最后一班电车──所以现在还只是凌晨一点。太好了。但是,明天得早上七点就到公司,要不然累积的报告做不完。

只要能回家,就好。

床单上遍布的红花,映着我缺乏日晒的青白手指,我手上还抓着白色的塑胶袋。

袋子里是便利商店卖的热炸鸡块,和密封袋装的浓汤。炸鸡块的口味每次都不同,那是我每天小小的──其实应该说是唯一的乐趣。此外就是浓汤和果菜汁轮流吃,多少算是补充了营养……至少我是这么想的。

更有甚者,塑胶袋前方的流理台上,还有我打算自炊时意气风发地买下的新锅,床边的窗台上则放着花架,本来打算当家庭菜圃的小番茄已经只剩下枯萎残骸。枕头旁边则杂乱地堆着书本和各种目录。而且房间里还有营养饮料的空瓶,因为我喝得太多了,在等待丢垃圾的日子期间,不知不觉就像保龄球瓶一样堆积如山。

单身女性并不是都这样过日子的。应该是我现在生活的方式有问题。

真的……到底是怎么变成现在这样的呢?

分明累得要命,但却清醒得很,真是奇怪。然而脑袋却好像是掉了螺丝一样稳不住,地板彷佛在船上似地摇摇晃晃。然而最糟糕的是,身体状况分明已经这样了,脑子却事不干己般地想着:「压力已经影响到内耳了吧?」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呢?

进了向往的公司工作,而且还终于自己一个人住了,这是大学时都没达成的愿望。

这么说来,有多久没跟男朋友见面了啊?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最近还好吗?」他发来的这种平淡讯息本来应该可以安慰我的,然而我却觉得他不知人间疾苦,觉得他不贴心。

「工作如何啊?你说加班很多,身体撑得住吗?没事吧?」

「好想你啊。玲美,你还好吗?我们好久没见面了啊。」

「你能抽出一点时间来吗?这个周末怎么样?我们太久没见面了,真的好难过啊。」

他每天都传的简讯,内容慢慢开始哀怨起来……但是我没有精神和力气,回覆的次数渐渐减少了。这样一来,他传来的简讯内容更加迫切,然后最近突然完全断绝了。

其实应该说,我根本没有余力想他的事。

要是能够工作和私生活都非常充实,活出自己的样子。以前这是我梦想的生活,然而现在重新描绘时,脑海中一定会出现组长的面孔,然后梦想就像被黑板板擦擦过一样渐渐消失了。

然后,似笑非笑地开口道:

──你啊,是新人吧。那种事情,就不必了。

啊啊,在自己家里还想到工作。这简直是诅咒吧。叹息哽在喉间,彷佛吐也吐不出来一样倒流回去。

我想转换一下心情,拿出手机打开通讯软体上跟男朋友的聊天室,最后的对话已经是三个多星期前的事了。而且最后聊的是「我们公司附近,据说有一个非常灵验可以切断缘分的神社。那里挂着的绘马上写的内容都非常吓人」这种无关紧要的话题。

我应该摆脱这种郁闷的心情,「好了,」我独自一人在房间里给自己打气,输入:「你好吗?这个星期,有时间的话要不要碰个面呢?」给他。我觉得好像有点冷淡,就又加了一句:「辛苦啦。」还附上流行的兔子贴图。

我仍旧非常清醒。

──有个非常灵验可以切断缘分的神社,那里挂着的绘马……

我脑中突然浮现刚刚看过的男友留言。

那个神社是内行人都知道的能量力场,连我都从对占卜和灵力能量之类的讯息有兴趣的朋友那里听说过。

她说,那里的由来是「一个跟男人立誓永结同心,来世也不分离的女人,在殉情的时候遭到背叛,自己死了男人却活了下来,因此她的怨念萦绕不去……」因此神社特别强调女性的感情诉求,从恋爱到工作和健康方面,总之只要跟缘分有关的事情,前来祈求都可以有效地断绝。

我想也不想手指就自己动作,在网页上搜寻了神社的名字。我触碰手机的萤幕,咚地按下搜索的图标。阴暗的室内,液晶萤幕的光线十分刺眼。

「哇,好厉害。」

我不由得出声叫起来。

──一开始出现的画面,是在那个神社拍摄的绘马照片。该怎么说呢?挂着的都是专用的框,还是挂轴似的东西。朴素的白木片上,写着的内容都非常激烈。当然,书写者和被写对象的个人资讯都打上了马赛克,看不清楚写了什么。

「……,希望他立刻跟老婆分手,成为我的人。请把那个人给我。请把那个人给我。不是那个人就不行。」

「变成了黏人的跟踪狂……让他离我远点。无论是什么方式都没关系,杀掉他也无所谓。」

「我最宝贝最宝贝的儿子被车撞死了,凶手却厚颜无耻地继续活着,请把住在……的……用世界上最残暴的方式杀掉。只要那家伙还活着,我晚上就睡不着觉。住在……的……,请现在立刻杀掉他。拜托了。」

最后这一条,从画面上可以看到附近有三枚笔迹相同,内容也一模一样的绘马。

跟内容完全不相符的可爱的圆圆字体,很有特色让人一见难忘,一定是女性……也就是失去儿子的母亲。当然全部都是亲笔手写的。──应该来了好几次吧。

要是孩子被杀害的话,……确实做母亲的会充满恨意吧。我心想不管以什么形式,要是能让写这些绘马的妈妈心情好起来就好了。我滑动着画面,突然看见一行文字。

「……公司用职权骚扰属下的上司……,请把他调走。我这样下去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请让那个男人从我面前消失。」

「啊哈,……」

没人的房间里,响起奇怪的笑声。

──让那个男人,从我面前消失啊。

原来如此。有人的想法跟我一模一样呢。想也是吧。到处都有滥用职权的上司,有多少滥用职权的上司,就有多少被欺压的下属。理所当然。

但是,这个人很温和啊。

调走?转职?这不是那个男人为了在工作上飞黄腾达,让自己更加幸福而会自动自发去做的事吗?

也就是说,那个不知身在何方,让跟我同样遭遇的人痛苦的家伙,就算祈祷应验了,那家伙也能在祈愿者不知道的地方,完全没遭到任何报应继续没事人似地生活下去。这样的话,只是让别地方的不知什么人继续受同样的苦而已

这跟有没有自觉完全无关。

可以纵容这样的事情吗?

要是我的话,一定。

「祈求把那人杀掉吧……」

毋宁说,──让我亲手杀掉那个人吧。

「开玩笑的啦。」

我缩在被窝里自言自语时,手机「叮」地响了一声,这是收到新讯息的通知音。

是他传来的。刚才我说了好久不见,要不要约一下碰个面,他回信了吧。

下周六打算自动去加班,但至少星期日得空出来。

虽然有点自私自利,但我还是有点兴奋地点开了通讯软体绿色的图标。然而接下来出现的讯息,让我睁大了眼睛。

「对不起,我已经受不了了。」

一直无法见面的日子太难受了。总是工作优先,觉得自己的存在毫无意义了吧。

「已经没办法了。所以,我们分手吧。」

他的讯息非常简洁。

平常他还算是话多啰唆的人,所以对他而言,「受不了了」也就是已经到了「没办法了」的地步,现在特别有实感。

「什么啊这是。」

我不由得又出声了。

我们从高中就开始交往,已经过了六个年头,心想总有一天要结婚的。

他一直跟我很合得来,为人腼腆,笑起来恰到好处微微下垂的眼角我很喜欢。

但是,竟然这么简单就结束了。

……这算,什么啊?

我很想回他讯息,但脑袋一片空白。结果什么字也没打,就这样关掉了手机电源。

至少也见个面,要不就打电话说啊。

虽然心里这么想,但不管是打电话还是发讯息,总归是要分手的,其实也没多大差别。能够这样不带感情地分析,显然我已经疲累到什么都不愿意多想的地步了。

总之,要是让我说一句的话。

神明啊,

要斩断的缘分不是这个啊。

──昨天晚上,交往六年的男朋友发了一通讯息,就把我甩了。

凌晨两点多,我也没办法跟朋友诉苦,结果我没办法睡着,一晚上没阖眼,就这样迎来了早晨。透过窗帘照进来的阳光好刺眼。

对。不管是不是跟男朋友分手,不管是不是彻夜未眠,早晨都会平等地到来。早晨到来的意思就是,到头来非得去上班不可。

这种时候,工作忙碌没法想别的可能比较好也说不定。因为要是有空闲的话,一定会胡思乱想的。

「那个,是岸本组长吧?请不要老是把室内空调的温度调得太低啊。好冷喔。这也太不环保了吧~?」

「有什么关系,能源是无限的。」

「哎~说的什么话啊。人家本来就体质偏寒呢……饶了我吧。」

一大清早跟昨天一样,我面对着电脑,听到西野小姐和组长的闲聊从背后传来。

「啊,对了对了,我传了邮件,西野小姐看了吗?」

「邀我去喝酒是吗?我看到了啦,但是这个星期我和朋友有约了,每天回家都很晚,可能有点难呢。」

「我可以去你家喝啊?西野小姐是自己一个人住在N区吧?」

「……哎~?到我家吗?我家啊~,……那个,都没打扫见不得人啦。」

「说是这么说,其实家里整理得很干净吧?随时有男人去都没问题的,你一定是那种随时都能应付各种状况的女孩子吧~。你男朋友不在的时候就可以啦。最近你不是还在社交网站贴过自己做的菜吗?」

「哇,好厉害~!你看了我的网页啊!感谢感谢。」

四大皆空。我也不在这里。

我一心只想着这个念头,手一面咔嗒咔嗒地敲着键盘,虽然如此,我还是突然担心起来。

西野小姐,好放得开啊。不对,这也太放得开了吧。

冷静想想,不管组长看起来多年轻多帅,都是比她大将近二十岁的上司,被这样的人调查了住址,还看自己的社交网站。还要她请自己到家里去喝酒,这已经完全算是性骚扰了吧。要是我的话,一定会生气地反驳。但是西野小姐只轻快地笑起来,她的声音中完全没有负面的情绪。

「啊,对不起,我去洗个手。」

西野小姐突然跟组长这么说,走出了办公室,我也装作去洗手间的样子,跟在她身后出去。

「啊,那个……西野小姐,你还好吧?」

在女化妆室的洗手台前,我出声叫她。她转过头时绑成公主头的咖啡色鬈发轻轻地晃动。西野小姐今天也穿着充满女人味,搭配得宜的名牌洋装,随着她的动作飘散出一股应该是身体香雾的甜美香草气息。

……这里是洗手间真是太好了。总而言之通常都散发出红鹤臭味的我,今天虽然奇迹似地没有异味,但我还是自虐地这么想着。这种念头立刻被我咬紧牙关咬碎了。重要的不是这个。

「对不起我多管闲事了。我觉得我们组长好像有点缠着你的样子……要去你家喝酒啊,看你的社交网页什么的。」

「哎~?讨厌,被听见了好丢脸啊!吵到你了,对不起啊!」

西野小姐微笑着挥挥手。她的指甲好精致。粉红色的美甲上点缀着珠子跟宝石,自然地散发出闪闪发光的女性魅力。

呜呜,真是个好孩子。那好像打上了背光的笑脸一瞬间让我说不出话来。她微笑着继续说道:「我让加古川小姐担心了吗?」

「啊哈哈,没事的啦!这是家常便饭,随意应付一下就好了。不如说跟岸本组长亲近一点,关系好一点比较好呢!我好羡慕他的部下啊。啊,但是加古川小姐,你没事吧?我虽然不太清楚,但你这样关心我,可能是因为你是他的部下所以立场不一样吧。」

「哎,……嗯。」

──西野小姐是不是没发现组长处处找我麻烦啊。应该是没发现吧。

越来越觉得这里待不下去了。

果然跟他处得不好的,只有我一个人。我一直隐约有这种感觉,现在不得不正视摆在眼前的现实。

这么说来……

跟我负责同样业务的小林先生,就算在很忙的时候被要求重做,连家也回不了,即便如此他也毫不抱怨地完成了工作。他太太和孩子一定在家里等他的啊。

提醒我的井坂先生也是,组长跟他说:「你啊,之前不是说到婚姻介绍所去登记了吗?怎么到现在连女朋友都没有啊?这种地方你真是的!」即便用这种私人的事情挑衅,他也只是笑着说:「太过分了!真是的~,饶了我吧。这么说来,您替我介绍女朋友好不好?」这样坦然地反过来当笑话讲。

──啊,真是的。

大家都好成熟啊。都是社会人士啊。

更别提西野小姐是我同期,同年龄的新进社员啊。人家都已经比我不知道前进多远了。只有我,一直都还摆脱不了学生心态,想要依赖别人。

真是太悲惨了,西野小姐把头微微倾向一边,纯真无邪没有一点阴影的眼神,将我逼得走投无路。

话虽如此,这种无力感到底是因为那个男人,还是被交往多年的男友甩了,愤怒伤心无处发泄呢?我也已经无法分辨了。

然而就在我无言以对的时候,西野小姐接下来说的话大大地出乎了我的意料。

「啊,应该不是这样吧。你们相处得很好吧?因为岸本组长啊,是刚才吧?感觉是在称赞加古川小姐很努力呢!」

「咦?」

不是不是,就算天翻地覆,世界下一秒钟就会毁灭,也绝对不会有这种事情的。

「……哎,是说组长吗?这有点难以想像啊……」

我设法控制嘴唇不自嘲地扭曲,保持正常的形状,我非常努力,对方却回答:「是这样吗?我不太明白耶。那我先走了喔!我们一起加油吧?」西野小姐做了一个小小的胜利手势,就离开了洗手间。

我望着胭脂红的洋装背影渐渐远去,甜美的香草味也自动消失,只留下我跟洗手间的味道。

「加古川小姐,来一下好吗?」

我怀抱着烦闷的心情回到位子上,浑浑噩噩地整理着档案时,岸本组长突然出声叫我,我不由得畏缩了一下。

「哎?嗯,……好的。」

「到这里来。」

组长带着认真的表情对我招手,刻意把我带到没人的会议室去。我担心他要跟我说什么难听的话,他却对我示意说:「坐下。」我拉开他指的椅子坐下。

但是组长说的话跟我料想中的完全相反。

「加古川小姐,想去企划部门吧?」

「啊,是的。是的。」

「其实,我们组接到了一项任务。」

他这么说着,把手上透明文件夹里的企划书拿出来摊在我面前。

竟然是旅游企划部门的法人负责单位标注「最紧急重要项目」的文件。

公司这次投入大量宣传预算,以海外视察的企业为目标客户制订了大企划,突然要设置这个企划专用的网页。「好不好用什么的全部都可以不管啦!总而言之要一个看起来很有型很时髦

,别家都无法模仿,让所有人都一看就非得选我们公司不可的,前所未见的网页就是了!」这么轻描淡写的无理要求,而且好像不仅是关联部门的管理阶层,连社长都十分关心。

「所以,要是可以的话──这个大企划的特设网页,想麻烦加古川小姐从零做起。」

「咦?」

我吓了一跳,轮流望着手上的企划书和组长的面孔。

见惯的三白眼和削瘦的面颊,真挚的眼神,看起来实在不像是在开玩笑。

「为、为什么……」

事出突然,我只说得出这句话。

因为,组长,不是讨厌我吗?为什么让我接这种,众所瞩目的重要工作呢?

听我这么说,他的眉毛稍微下垂,苦笑了一下。我第一次看见他露出这样的表情。

「刚才我也说了,加古川小姐,你不是想去旅游企划部门吗?上次不是还申请调动。人事审查的时限就快到了,现在正是大展身手的时候呢。」

「哎……?」

「嗯,你常常有抓不到重点的倾向,所以我也就严格了一点。要是这次企划有好成果,那就顺水推舟,我也有底气能跟人事部门提报告推荐你啊。在此之前都是些小企划,也没什么特别值得提的,要是这样的大项目,当然部长跟课长也都会知道的。」

说话的人口若悬河,听话的人却犹如晴天霹雳。

我觉得这八成是天翻地覆的预兆,只吓得浑身发抖。「就是这样,现在正是拜托加古川小姐最恰当的时机啦。」他总结道。

我脑中不由得浮现了刚才跟西野小姐的对话。岸本组长,──感觉是在称赞加古川小姐很努力呢!

一直无法厘清状况陷入慌乱的脑子开始恢复正常运作,迟来的喜悦感慢慢在胸中扩散开来。

──真的吗?

虽然很难以置信,但组长的眼神非常地真挚。

「所以,你办得到吗?」

「我、我愿意做!」

在追问之下我二话不说立刻答应了。

原因之一,确实还是终于能参与一个大项目,而且还想抓住可能调动到期望已久的部门的机会。

另一个原因就是,在此之前对我尖酸刻薄处处刁难的组长,竟然出乎我意料地认可了我的能力,这个事实让我振奋起来。

为什么特地把我叫到没人的会议室来交代这份工作,那个时候我根本完全没有想到这一点。

在那之后,当然工作越来越忙得不可开交。

──总之要做出时髦崭新充满魅力的网页来。我家也不回,舍不得吃饭睡觉的时间,把所有其他企业的网页都看了个遍,想出自己的企划。我做了展示软体,印了许多草图,交到组长那里时,他当着我的面看了一下,然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而且,在那次会议室的对话之后,我被称赞彷佛是幻听一样……岸本组长的态度跟以前一样毫无改变。

「加古川小姐啊,这个是参考了什么才做成这样的呢?」

「哎,……做成这样是什么意思呢?」

「不懂吗?这样就是这样啊。连这也要一一明说,这是我的工作吗?」

不如说你不一一明说,我根本不知道问题在哪里好吧。

我沉默不语,岸本组长就一言不发地用三白眼瞪着我。

「理由自己去想,是说这个是你从一开始就掌握了正确的概念,花了时间做出来的吗?也太不像样了。企划案真的看了吗?拿回去,全部重做。」

啪喳,他把纸张堆回来给我,我哑口无言。

理由自己去想?

花了时间做出来的太不像样了?

这是我想了又想想了再想才提出来的草案。

话说回来,我并没有闲到能把所有时间都花在一个企划上。还有,叫我自己去想的意思是,要我照你的思考方式去做吧。这怎么可能。我又不是你。

咕噜咕噜咕噜咕噜,肚子里的岩浆又开始沸腾,已经到极限的炽热上升到喉间,但却绝对不能不小心说出口。

我握着拳头呆呆站着,双手无力地垂在身侧,岸本组长看也不看我一眼,迳自说道:

「太软弱了吧。这样下去永远也没办法跟企划事业部的主管和上面报告啊。企划案是有期限的,在明天之前必须定下初稿,也就是说明天早上就得交。」

──我正确地解读了他话中的含意。

没法跟企划事业部报告。也就是说,这样下去也不可能把我调动到那里。

反过来说,要是设法熬过去的话,或许就能够调动到想去的部门。更进一步往好的方向解释的话,就是这个意思。

「……我明白了。」

所以,现在就是展现决心的时候。我这样暗示自己,转过身去,背后传来他彷佛自言自语般的讽刺。

「那么多的便利贴上,都没写下半点有用的主意吗?真是没用啊。」

我装出没听到的样子。这是我唯一能使出的反抗手段。

但是,我微弱的反抗好像让组长不高兴了。「那个,」他故意用我一定能听到的声音说。

「那个啊,小林君,这是加古川小姐写的报告,你能事先看一下吗?那个孩子肯定有搞错的地方。」

他拿出的东西不是我现在正在做的企划。「哎,我吗?」小林先生惊讶地说。

「对不起,组长,哎,我现在正在忙……那份报告,昨天加古川小姐已经拜托我检查过了……」

「随便看一下然后没发现问题,每次都是这样不是吗?你是老前辈了,应该不会花很多时间吧。仔细看一下。啊,检查过的地方要用印喔。那就拜托啦。我去午休了。」

他几乎完全无视小林先生的反对,强行交付了任务,然后就起身走向办公室一角的茶水间去了。

岸本组长几乎不吃东西。他在大家共用的冰箱里放着特别订货的咖啡豆,休息的时候就用手磨咖啡机磨豆子,然后泡咖啡喝,这是组理大家都知道的。而且他每天早上一定第一个进公司,在没人的办公室里悠闲地品尝咖啡。

过了一会儿,从隔间简单的茶水间传来了咖啡的香味。平常会觉得香味很好,但我现在只有好像要讨厌咖啡的感觉了。

我突然清醒过来,望向小林先生。

「那个,对不起,麻烦您……」

「没事,没关系,我习惯了。」

他咕哝着拒绝了我的道歉,开始检查我的报告。我连头都抬不起来。

习惯了,啊。

看吧。──万事不顺,给大家添麻烦的,果然,只有我。

我无地自容,只能继续低着头望着自己的手。

在那之后,小林先生说:「我觉得没什么问题啊……」他虽然这样打发了我,但不出所料,到了组长那里报告又成了满江红,退回来要我重做。我手上还有其他企划的草案,结果又做到深夜。

组长比以前更加坚持要我重做这项企划,但他还是先下班离开了。我没办法只能先把网页项目的资料送过去,明天早上八成又得置身地狱了。我现在就感到心情万分沉重了。

话虽如此,今天还是赶在日期变更之前设法回到家了。

我一面啃着跟昨天不同口味的炸鸡,一面倒在铺着莱姆绿床单的床上。

「啊~」

我不由得叹息出声。

今天是星期四。

啊,马上就要到周末了。

──空虚,就是像这样吧。

在那之后,我一直忙于工作,根本没有余暇想到男朋友的事情,从某方面来说是不幸中的大幸。有了空闲时间,能够面对私生活的种种,就会想起至今以来的各种现实吧。

不是因为想起他而懊恼。

是因为什么也想不起来,而感到悲哀。

虽然过程平平淡淡,然而跟交往多年的男友分手,却没有任何感慨,实在很悲哀。

以前难过的时候,是可以哭出来的。

话虽如此,我还是觉得自己是属于很能忍耐的那种人,所以其实很少哭的。但是,还是会流眼泪。

进入公司之后,一开始是会哭的。第一次做的那个网站首页企划被驳回的那天晚上,又难受又悔恨又伤心,强忍着呜咽,从喉咙深处发出像是青蛙被压扁的声音。

后来眼泪就流不出来了。

并没有特别忍耐。只不过单纯地心中空空荡荡,什么也感觉不到。

为了公司,为了工作,一直拼死拼活牺牲私人的时间。

结果就是这样。 空空荡荡,一无所有。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对我来说,除了在公司努力工作之外,已经别无选择。

男朋友也没了,剩下的只有工作。

我已经,只拥有,工作了。

在那家公司,在那个部门,最不中用的我。最是累赘的我。即便如此,最无法离开公司的,也是我。

本来不应该是这样的。

噗通噗通,心脏跳动的声音直接传到耳中。分明并没有运动,真是奇怪啊。心跳得非常厉害,呼吸急促。郁闷

难解的东西沉淀在腹中,随着呼吸空气像是刮削着气管一般。

分明,不应该是这样的。

到底是哪里出了错。出了什么错啊。我搞错了什么呢?犯错的是我吗?是我不对吗?是我吗是我吗是我吗?

──啊,不行了。

这样下去,会完蛋的。

我充满了危机感,眼珠子骨碌碌地转着,视线在小小的房间里逡巡。

睡不着啊。得做点什么事。要是什么也不做的话会完蛋的。得做点什么。

然后我看见了随便扔在床上的礼品小目录。

这是什么啊?我疑惑地把头歪向一边。然后我立刻想起是之前我去参加朋友的婚礼时拿到的。里面还夹着宴席桌上放的留言卡。

「感谢您今日光临!相信下次就是我去参加玲美的婚礼了!」

我记得婚礼是黄金周的时候举行的──那时我刚进公司还没多久,还没有这么忙碌。那个朋友也是跟高中时就开始交往的男朋友修成了正果。

对不起,你说的那个家伙,不久之前把我甩了喔。

我试着在心里道歉,不知怎地却流泄出奇特的笑声。

真是太难堪了,但是,我一点办法都没有。

我想转移一下注意力,随便确认了一下礼品目录的有效期限,竟然只剩下大概一个星期了。

然而我现在没有想要的东西。硬要说的话,就是希望能觉得心安吧。

所以──我脑中浮现的,是非常无聊的念头。

那么的话,至少……没办法成为朋友期待的那样幸福的人,完全无计可施;即便如此也认真地订购有没有都无所谓的东西吧。

我劈哩啪啦地翻着目录,不经意看到「儿童用品类」这个跟我最没有相关,毋宁说位于扭曲位置的词汇。

好了,就这个!我翻开页面,上面都是跟我无缘却耀眼夺目的照片。

跟孩子一起赏鸟用的望远镜。最适合教育用的迷你显微镜。简单的户外用品。玩接球用的手套。再进一步,在附近的公园里玩草地棒球的话,则推荐金属球棒。

……金属球棒啊。

不用说草地棒球了,我连职业棒球都没有兴趣的。这真的是一辈子都可能不会想去碰的商品吧。但是这么说的话,那手套也是……,迷你显微镜也只能观察食盐结晶吧,我也没有用望远镜赏鸟的兴致。无缘的程度全都差不多。

嗯,但是,金属球棒啊……

那个时候,我脑中突然浮现的画面是悬疑戏剧常见的击杀画面。

这可不是故意让档案夹掉下来的程度。要是能这样把组长干掉的话,会有多爽快啊。

用双手紧紧握住球棒,尽情挥动。击中后脑!用脑袋打出全垒打!开玩笑的啦。

我想像的画面实在太夸张恶心了,连自己都不由得失笑。然而回过神来,我已经点进了礼物目录的订购页面。我打进金属球棒的商品编号,发送。完全没有迟疑。全凭冲动行事。

手机立刻响起收到订单的简讯铃声。

「感谢您的订单。商品将在一周左右寄到您手上。」

……真的买了。

订购这种没用的东西,到底是在干什么呢?

然而我想像了一下,没用到极点的金属球棒在房间里滚动的样子。而且还不是普通的棒球球棒。而是随时都可以把那家伙轻松干掉喔!的那种凶器。实在太超现实主义了。我偷偷地笑起来。

不知怎地这样让我觉得稍微高兴了一点,我躺在床上闭上眼睛。本来还以为睡不着的,结果却立刻入睡了。

我一面觉得自己买了奇怪的东西,一面因为一时兴起的恶作剧心理感到轻松了一些。

因此第二天早上,我得以神清气爽地出门上班。

我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组长已经把我昨天交上去的决议案退回来了。我一面斜眼瞥着文件,一面打开自己的笔记型电脑,随手开启电子邮件信箱,察看有没有必须立刻处理的急件。

果然信箱里是外包厂商发来的定期报告、福利厚生部署的通知,还有一些垃圾邮件。但是,其中有一封邮件让我不由得歪着脑袋定睛看着。

「企业海外视察企划的特设网页相关」。

「咦?」

那正是,我憧憬的──同时也是最重要的业务要开始进行了。企划事业部发来的通知信件。内容不用说,就是我设计的那份企划。送件者是事业部的部长。收件者是岸本组长,为了防止误差顺便发送副本给业务部门共通的邮件信箱。

……直接发给岸本组长?好奇怪啊。负责人分明是我的……

我心中感到骚动不安。算了吧,第六感告诉我。要是搞清楚了就不能回头了。即便如此,我还是忍耐不住,点开了邮件。

果然不是什么好事,我的预感不幸成真了。

『岸本组长提出的网页企划案,非常出色。虽然我们也收到了其他新的网站首页设计,在全部评估之后,我们还是决定选择这个企划案。在繁忙的业务中还能比我们指定的日期提早三日交出,真的非常令人感佩。』

……什么?

这是,怎么回事?

邮件的内容,我完全无法理解。

那封邮件是回覆的格式。原来的邮件是岸本组长今天一大早发给企划事业部负责的课长的。添加的附件也直接看得一清二楚。

那是我彻夜绞尽脑汁,被组长嗤之以鼻嘲笑「这也太不像样了」的好几个网站首页设计。

──提案跟实做都打算用你的名字喔。

──也就是说明天早上要交。

记忆中岸本组长的声音,像虫子搧动翅膀一样,在我头盖骨内侧嗡嗡作响。

「啊啊,岸本君!收到邮件了吧。那边的部长非常满意呢!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竟然能做出这么多种不同的设计。果然拜托岸本君是对的。」

我睁大眼睛茫然地瞪着萤幕上的邮件,课长的声音像针一样刺进我的鼓膜。接着是岸本组长得意洋洋的声音。

「不敢当啊。您能这么说,那我辛苦绞尽脑汁想出来的企划就没白费了!」

「又这么谦虚了。你做事总是那么有效率,这次也是飞快就交出来了不是吗?」

「哈哈,您过奖了啊。真是不好意思。」

啊啊,……这样啊。

怪不得呢。原来如此。

我突然明白了。

为什么特地把我叫到没人的会议室跟我说话。为什么表现出比平常更加热切诚恳的态度。

他那张嘲笑的面孔灼烧在我网膜上。

──啊──啊。

我突然想起昨天晚上订购的金属球棒。

课长的声音还在继续响着。

「下次的人事检定,一定要推荐岸本君当课长啊。你是不是下星期还会有其他的提案?我们非常期待喔!」

他说的那些提案,现在正在我手上。要是能痛快地把这家伙的脑袋砸烂,心里一定会非常痛快吧。

偏在这种时候、就反而不忙了有空了。

平常放假的时候都要加班的,在极度繁忙中突然的空闲周末,我突然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了。

所谓有气无力就是这样。

被交往多年的男友甩了,心想那就专注在工作上吧,然而我努力工作看起来并不值得。

无论做什么都被否定、无论做什么都不算我的业绩。不被任何人需要的没用废物。我觉得自己好像背上紧紧黏贴着这样的标签一样。

反正,只要那个男人在我头上,绝对不可能有人注意到我,也无法获得评价。无论做什么都是徒劳。我已经无处容身,走投无路了。就这样活下去也没有什么意思了吧。

每天都很辛苦,很辛苦。但是,我已经连感受到辛苦的余力都没有了。到底为什么我要把自己搞到这种万劫不复的境地呢?

这样的话……真的。干脆死了算了吧。

这里是八楼,跳下去很容易。我正茫然地这么想的时候,不知怎地觉得应该去那个可以切断缘分的神社看看。

那里离我男朋友──应该说是前男友──上班的地方很近,虽然我觉得要是不小心在路上碰到会很尴尬,但我决定积极正面思考,如果那样的话就有机会当面把话说清楚,这也不错。

最重要的是,虽然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不过在网路上查过一次的那间神社,不知怎地就非常想去看看,总之就是在脑中挥之不去。

还有,我家到那间神社的距离说近不近说远不远,搭电车转车大概一小时。非得鼓勇早起出门才能去的距离。即便如此,平常不上班的日子都累得要命赖床不起,今天却不到八点就醒了。

之前那位对占卜跟灵力有兴趣的朋友或许会说:「那就是在召唤你!」之类的话,然而很不巧我不信这些。总之,我心想那就看看天气怎样吧。带着这种消极的心态拉开窗帘,外面晴空万里──好吧,这就下定决心出发,悠闲地往车站走去。

那里周围是有时髦咖啡厅之类的观光地点,但我像是被什么操控了一样,连早餐都顾

不上吃就出了门,空着肚子一路往神社而去。

我穿过鸟居,走向净手台。以前我去老家附近的神社新年参拜的时候,买了路边摊的东西边走边吃,连手都不洗就去参拜了,但这回不知怎地就觉得应该照规矩来。我拿起杓子清洗双手,然后用手掌中的水漱了口。从出水口缓缓流出的水十分清凉,湿润了我干燥的手指和口腔。

网路资讯说假日时这里女性参拜者多到要排队的程度,但今天神社内没有什么人。宁静的参道两侧是浓密的常绿树,覆盖着木造的红色鸟居。我沿着白色的碎石步道前进。

我一面走一面随意瞥向旁边,心想:啊,红漆已经斑驳的铁架上,就跟网路上看到的照片一样,挂着无数的绘马。

用结实累累来形容都不为过,层层叠叠挂着的白木板──都快挤爆了。最上面的绘马上的笔迹十分眼熟。是什么呢?我在记忆中搜索,马上就想起来了。就是那个失去了孩子的母亲。

上面写的并不是满满的诅咒言词。

「非常感谢您」

上面只简单地写着这几个字。

……这是什么意思呢?

我一面瞥着众多的绘马,一面往前走,很快就到达了主殿。神社整体占地并不大。我正对着主殿,在功德箱里扔了五日圆铜板香油钱。我抬头望着暗灰色的铃铛,左右晃动黑色的绳索。没有晃得很厉害,铃铛发出哐啷哐啷的沉重声响。然后我生疏地行了两次礼,拍了两次手,再行一次礼。

只不过是这样而已──很不可思议地心里就充满了虔诚的感觉。虽然没有跟任何人说话,甚至脑中也没有浮现半句言词,但却像是在跟什么人交谈一般。

我闭着眼睛低下头,后面传来一群女性的声音,我慌忙离开当场。

我走向本殿旁边的神社办事处,望着柜台上陈列的御守和绘马。不知怎地刚才看到的那句「非常感谢您」一直在脑中萦绕不去。

一直想这是什么意思也没有用。

那个字很有特色,我觉得一定是那个妈妈写的,但冷静下来想一想,只是刚好字体相似的别人写的可能性更高。我本来就不是记得很清楚。

就算是那个妈妈自己写的,也可能……只是不再怨恨犯人,断了这份孽缘如释重负,所以来表示感谢而已。这样不是很好吗?不,一定是那样的。

因为,那个妈妈的愿望是……

──「……用世界上最残暴的方式杀掉。只要那家伙还活着,我晚上就睡不着觉。」

要是,那个愿望,真的实现了的话……

不不,这可能性实在太低了。就是说啊。但要是那样的话。

……就太好了啊。

脑海中浮现的感想明确得无法否认。我都愣住了。

就在那时,我感觉脚底发痒坐立难安,内心涌出无法克制的羡慕和渴望。

「请给我一片这个。」

我舔舔干燥的嘴唇,拿起一块小小的木片,对一直在柜台后面偷偷瞥着我的巫女说道。

「请捐献五百日圆。」

面无表情的巫女轻声回答。我从钱包里拿出五百日圆硬币,放在她伸出来的手 心上。巫女细白修长的手指简直像是蜡做的一样,缺乏现实感。

「那边有笔可以写字。」

我顺着她指示的方向看过去点点头,巫女最后又小声补上一句:

「希望您能斩断恶缘。」

我觉得彷佛内心被人看透了──我行了一礼,悄悄地往放置写绘马用的麦克笔之处走去。

我对于自己要写什么毫不迷惘。

「请用这个世界上谁也不知道是我干的方式,杀掉岸本晓仁。」

我一口气用麦克笔写完。

只是绘马而已。虽然我心里是这想的。

我像想遮掩写了什么似地,把绘马抱在胸口,快步走向油漆斑驳的铁架,轻轻地把绘马挂上去。转念一想又把刚挂上去的绘马藏在写着「非常感谢您」那块绘马底下。

我的心脏怦怦地跳个不停。啊啊,真的写了。做这种事情,真的好吗?不知道是因为罪恶感还是成就感,我品味着这种无法言喻的骚动不安,像逃跑一样离开了神社。

在那之后,我充满了悔恨。那块绘马,要是被认识的人看见了可怎么办啊?不,上面并没有写我的名字,但是搞不好有人能从笔迹认出来。或许还是现在去拿下来比较好……

真的是翻来覆去非常平凡的烦恼,最后我仍旧是非常平凡地毫无作为,到了傍晚已经安慰自己「只不过是一块绘马而已」,就这样抛到脑后了。

结果我随便逛了一下附近的观光地点,吃了糯米团子跟手工仙贝之后,并没有碰见什么熟人,就这样回家了。

我一面玩手机,并没有特别想查阅什么,只是翻了一下社交网站的内容。突然叮咚一声,门铃响了。对讲机传来年轻男子的声音。

「我是快递。」

「来了。」

穿着蓝色条纹制服的快递小哥,把一个细长的纸盒子交给我,然后就走了。

不用看内容标签也知道是什么。

……就是那把金属球棒啊。比我想像中还快送到呢。

因为商品是在儿童用品的分类,我以为会是比较脆弱的便宜货,但不用打开盒子都感觉得到重量。这真的可以当凶器用了啊,我窃笑着想道。

好了,东西送到了,现在要拿它怎么办才好呢?

要不然送给附近的小学吧。如果要送出去的话,新品包装不要打开可能比较好。不过平常上班的日子,不可能有空送过去,到底什么时候能送也不晓得……

我把球棒连盒子一起靠在墙边,望向窗外。从单身公寓的八楼望出去,可以眺望闪耀的都会夜景,以及笼罩在街景上方,让人深感自身渺小的薄暗星空。

「啊~啊~」

我不由得发出叹息。本来应该跟男朋友过也不奇怪的周末,却在一时兴起之下变成了不可思议的经验。虽然,我并不后悔。

我倒在莱姆绿的床单上,闭上眼睛。可能是适度走动过了吧,身体感觉到健康的疲劳。

可能是在绘马上发泄出毫无虚饰的本心吧,觉得心头轻松了不少。斩断恶缘的神明,把我心中的烦躁不安都一刀两断,让我如释重负也说不定。

我是这么觉得的。

那天晚上。

──我作了一个奇怪的梦。

话虽如此,并不是见到了什么奇特的景致。同样的房间,同一张床。同样的莱姆绿床单。枯萎的盆栽小番茄。并排的营养液瓶罐。

神奇的是,梦中的我还能思考。

首先,我自己知道,这是一场梦啊。而且虽然是在梦里,但床单的触感,还能闻到桌上喝剩红茶的香味都非常真实──我觉得这就是之前那位对占卜和灵力能量有兴趣的朋友说的:「自己知道是作梦的梦?那叫做清醒梦喔!」

我睡觉的时候分明是晚上,但从窗口看见的景色是白天,晴空万里。有点像是去神社参拜的时候那样,让人神清气爽的清一色天蓝。

啊,今天天气真不错。

然后,我这么想着。

难得天气不错,今天我就把组长干掉吧!

──这样。

为什么在此之前都没有想过这么简单的事情呢?既然天气不错,那正适合外出。刚好又有非常称手的凶器寄到了。因为话说回来,这球棒本来就是要用来干掉他的不是吗?

就是啊,想干掉他的话,动手不就好了。

反正是作梦。「清醒梦就是因为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所以才有魅力啊!」我记得我的朋友非常热切地这么说过。

既然如此打铁就要趁热。简直像是决定早饭要吃什么一样轻松愉快,我一面哼歌一面打开盒子的包装。里面果然是沉重的铅色球棒。

但是,公然拿着凶器到处走也是有点那个。

这么一想我从衣柜里面找出许久没用过的黑色波士顿包。我把球棒塞入学生时代旅行时的良伴里。

哎哟,袋子好小!或者应该说,球棒太长了!

像卖特大香肠的盒子一样,我看着球棒从女用的可爱黑色包包里露出来的样子,忍不住噗嗤笑出来。什么啊这是,太好玩了。

没关系了。反正是梦。就这样吧。要是香肠的话,那接下来就等于是加上番茄酱,岂不是很合适嘛。

我望着塞着球棒的丑包包,自己一个人咯咯笑起来,然后精神百倍地准备去上班。

接着──我就醒了。

嘟嘟嘟,放在枕头旁边的手机震动起来。那不是别人,是我为了让自己不睡超过一个小时而设定的闹钟。

望向窗外,夜空一片漆黑。时钟显示午夜。

──真是讨厌的梦啊。

心里虽然这么想着,但心情却很好,真是不可思议。

──想干的话,干掉他就好了啊。

我扭曲着干燥的嘴唇笑起来。这种不可能实现,一般人根本不会有的想法,不知怎地让我觉得很可笑。

……我可能真的是累了

吧。

那个梦,并不是作了一次就完了。

次日晚上,我躺在床上入睡之后──又看见了同样的晴空,在目眩的朝阳下眯起了眼睛。

我环视室内,地板上果然散落着营养液的空瓶,窗边的小番茄状况凄惨。跟平常一样的套房里,唯一不同之处就是床边放着的波士顿包包。看起来有点邪恶,像是黑色热狗的金属球棒从包包里露出来。

太好了,还在呢。

看见那个的时候,我的心潮立刻翻滚沸腾起来。

凶器搞定。接着,该穿什么呢?就这样穿着从老家带来的白底小花睡衣吧,嘻嘻,我用手掩住嘴角。

应该尽量做平常的打扮,去办公室也不会特别引人注目的服装吧。裤装,然后很容易往上推的花边袖衬衫……不行,可能会被喷出来的血溅到,还是上下都穿深色比较好吧。鞋子要不会妨碍行动,好走又不会发出声响的那种。

我简单化了妆,换好衣服,拿起包包潇洒地出门。

啊,天气真的不错。简直像是全世界都在帮我加油一样,这种孩子气的妄想让我觉得很愉快。那么,今天就把组长干掉吧。难得天气这么好,不把组长干掉可不行。

抵达车站的时候,一面听着电车哐当哐当的声音,这才从忘我的境界中醒过来。

并不是反省自己怎么会有如此愚蠢的计画。我是想起来重要的事了。

这么说来那个家伙,比谁都早到公司,总是自己一个人喝咖啡不是嘛。实行的话,下班动手不如一大早比较好。

这次没有特别早起,这样就得回家去再出门了……

不经意地瞥了手表一眼,神奇的是,时间竟然是上班前两小时。这样现在去的话,应该可以赶上组长自己一个人在的时候吧。真是幸运!果然运气是站在我这边的。

──然后,我又在这里醒过来了。

嘟嘟嘟,我从被子里慢慢伸手拿过震动不停的手机。一面用睡衣袖口揉着睁不开的眼睛,一面确认起床时间,然后望向窗帘的缝隙。虽然是早晨,但外面非但不是晴空万里,反而一片灰白。是阴天。

我慢慢地起身,从床上望向应该放在房间角落的球棒。我看着仍旧没有打开过的纸盒,叹了一口气。

……不管怎么样,也有点太那个了吧。还连续两天作同样的梦。

我这深层心理真太恐怖了吧。所谓的恨入骨髓也就是这样了。

第二天,接着下一天,我一直作着要去干掉组长的梦。

「……呃!」

早上,从同样的梦中醒来,第一件事就是确认靠在墙边的金属球棒。今天也是,非但没有放在包包里,球棒的包装都仍旧没有打开。我松了一口气。

但是,日复一日,拿着塞进球棒的波士顿包包搭上电车的时候、从到公司的那一站走向办公室的时候……梦境慢慢地逐渐进展到干掉组长的那一刻了。

只不过是梦而已。

没什么大不了的。

证据就是,分明拿着那么奇怪的包包,但不管在电车上,或是走在路上,都没有人注意到我。真的就像变成了空气一样。

即便如此,就算是梦,这也是……要去杀人啊。

在意服装、加上中途还有实际的计画,一开始醒来的时候还会陷入自我嫌恶。然而在梦里,我简直像是要去远足的小学生一样,心情愉快一路前进,不知何时连罪恶感也淡薄了。

那一天,──不知怎地睡着之前就有「啊,差不多就是今天了吧」的这种预感。

一步一步,一个瞬间一个瞬间,慢慢进展的梦境,终于到达办公室了。

我们办公室在七楼。因为是作梦,所以一切都非常顺利,警卫室里没有人,本来应该要刷员工证才能打开的门,也根本没有锁。

我毫无阻碍地走上还没开灯的办公楼层走廊,穿着行动方便的平底鞋,发出静静的脚步声。

到了七楼,这里也一样不需要员工证件,自动门大大敞开着。

我悄悄地探头进去,仔细观察自己小组桌位的所在地。

──他在。

从我所在之处,只能看到岸本晓仁弓着背对着办公桌,以及梳得油光闪亮的头发。但那就是他,绝对错不了。现磨咖啡的香味飘过我鼻端。

微苦,却甘甜。香得让人想吐的,那种味道。

顺着香味来源接近,我轻轻地把金属球棒从波士顿包包里拿出来,用两手握紧。我自从小学体育课打垒球以来,就没有握过球棒了,然而冰冷又沉重的球棒,却异样地称手。

他对着电脑,好像在工作的样子。

可能因为是在梦里吧,走到呼吸都能吹拂到头发的距离,组长都完全没有没注意到我的样子。我双手高举着球棒,站在他背后,四下张望。百叶帘都没打开,阴暗的办公室里,只有他喀啦喀啦点滑鼠,和偶尔啜饮咖啡的声音。

并不存在的我,此时视线不经意地落在他正在看的电脑画面上。他打开的是某种表格。

看了一会儿,我察觉了液晶萤幕上文字的含意,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气。

那是──人事部门发来的员工派遣部门意愿调查。

审核的系统,像我这样的新人是不太清楚的。但是注意看下去,内容似乎是「下次就算不立刻回覆也没关系,但如果有调动的话,希望能够告知谁要调动到哪里」。

然后人事部会先提出「这个职务由某人担任如何」,向各单位发送推荐资料的样子。然后那个人的直属上司就会判断「对,这人适合」、或是「不,这个人不适合」,在资料人名上面划红线剔除……像这样的系统。

明白这一点的时候,我不由得几乎「啊」地叫出声来。

表格上有业务、经理之类的职务,旅行企划部门──我憧憬的职位也在其中。

然后,人事部推荐的名单中,也有我的名字。

……简直像是,骗人的。真的吗……?

我不由得热泪盈眶。但是我忍着没有发出声音。

面试的时候,我这个毫无经验的新人热切地表示想到非常抢手的旅游企划部门工作,人事部的人还记得吗?虽然只是在备注栏里写着「在目前的工作岗位上累积经验之后」。

我的努力不是完全白费的。因为只要在现在的工作岗位上努力,下次人事调动的时候,说不定就能……我心中充满了希望,非常激动。

对了。上次的企划案,他不是也说了嘛。

只要这次做出成绩,或许就能够累积足够的评价了。

──然而,我的功劳说不定都已经被人窃取了。

他也是人生人养的。或许真的会遵守那个承诺也未可知……

却不料,岸本组长好像也在看同样的栏目。他停下了卷动滑鼠的手,一直望着同一个画面。

我只能看见他的后背。

但是,我突然感觉到他的嘴唇扭曲,发出嗤笑;果然我之前是想多了。

他移动滑鼠,指标划过我的名字。

然后,他毫不迟疑地,在我名字上划了「不适合」的红线。

在那瞬间。

从体内深处涌上的火焰挤压着肋骨,心脏像是被纯黑的激烈感情绞紧了一样。

一直压抑在内心深处,但是不能跟任何人吐露的情感。

这一切倏地涌上喉头,简直像是要呕吐出来一般,手腕蓄起了力道。

所有的迟疑跟迷惘,全部消失殆尽。

他再度伸手拿咖啡杯,正要喝一口的瞬间,我挥动了球棒,尽全力打他的后脑。

──咔喳。

简单到让人觉得不过瘾的程度,他的脑袋就被打裂了。

我的第一印象是,好像劈开的西瓜一样啊。看起来就很像,破裂的程度也差不多。这应该也因为是在梦中所以才这样吧。

但是,要是事实上也是这样的话──人类的脑袋,就实在有点靠不住啊。

上半部就这样轻易被打烂的脑袋,简直像是保丽龙做的模型一样。脑袋被从中一分为二,只留下下半部的牙齿,让人联想到理科教室里的骨骼标本。朝前面伸出的舌头则像是吓人箱一样。

但是只过了短短的一段时间,暴露在空气中的断面就拼命涌出东西来,简直是在强调,「不是,我是真人啊」一样似地。

一秒之后,啪喳啪喳的水声伴随着乱喷的番茄酱般不知是液体还是固体的东西四散纷飞,溅在椅子、桌子和电脑上。马克杯从无力的手中掉落在地板上,咖啡成了一小滩黑色的水,但立刻被红色覆盖而看不到了。

红色。

……红色。

简直像是下雨一样。

我一面沐浴在温暖的红雨中,一面瞪着组长的后背。

脑袋剩下一半,但一时之间还维持同样的姿势面对着电脑的身体,彷佛终于想起来似地开始摇晃。接着就像打瞌睡般往前栽倒。靠在桌上的手肘维持着打字的基本姿势,放在键盘上的长手指在身体的重量之下往前滑,抵到了画面上。哐当,这声音实在刺耳。

死了吗?

……死了吧?

但是,

还不够。

还要,更进一步。

我脑袋深处仍旧发热作痛。啊这个,是肾上腺素吧。我彷佛事不干己般地笑起来。

喏,因为还不够啊。

不是还有,下半部吗?

是不是啊,组长?

打一次是不够的。多少次都不够。这个男人连一丝痕迹都不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把脑袋打烂,组长的头已经不成形状了,但我仍旧继续不断地挥动球棒。砰咚、哐当、这种敲打固体的声音,不知何时已经成为好像搅动液体般咕嘟、啪喳的水音。

把身体还存在的部分处理完之后,我扭过头,找寻不知道飞到哪里的上半部。啊,找到了,在那里,掉在地上。差点忘记了。我露出牙齿狞笑,再度挥动球棒。

不用说──等我回过神来,办公桌周围已经惨不忍睹。

鲜血滴滴答答,在地板上积成血池,上面晃晃悠悠地漂荡着粉红色的肉片。碎裂的头盖骨上剥离的头皮,勉强系着白色的骨片,上面还有一撮撮的头发,不知怎地让我想到排水沟里的垃圾。牙齿也飞到大老远,散落四处。

哎~哟,我露出苦笑。今天也打扮得整整齐齐的,却落得这个下场,真是白费功夫了啊。得再用些发胶了呢,组长。

对了对了,已经一片血红的那份资料,不就是那个企划最新的纸本嘛。我提出的内容,反正一定又是被随便修改,然后得意洋洋地用自己的名字提交上去吧?真是太可惜了呢。漂漂亮亮地印出来,竟然搞得这么脏,人家一定不肯看了吧?

更有甚者,两颗仍系在视神经上的眼球,简直像是漫画里的画面一样,在地板天真无邪地望着这边。我不由得不合时宜地笑出来。

虽然脑袋没了,但却仍好像坚持继续工作般倒在桌上的尸体、吃尽苦头千辛万苦才完成的决议案、不应该碰水的电脑等全部都被红色液体搞得一塌糊涂。

这一切的一切,都很好笑、太好笑了──

「嘻嘻、嘻嘻……哈哈哈、哈哈。」

我抱着肚子当场大笑不止。

啊哈、啊哈、啊哈、啊哈啊哈哈哈哈。

沙哑的声音从喉咙里挤了出来。

我放开球棒,用手摸脸颊,感觉到黏糊糊的东西。手中残留的那种击中骨肉的感触更加鲜明。

终于,干掉了。

终于,虽然这么想着,然而虚脱的感觉却大于成就感。

因为──这么简单的话,那现实中应该也办得到吧。

看着眼前跟恐怖电影没有两样的血腥光景,我心中浮现的感想简直有点蠢。

怎么这样啊?对不对?

不是很简单嘛。

那么高高在上,瞧不起人的家伙;那么把我当傻子一样耍得团团转,看我的眼神像是看着不配活着的垃圾一样的家伙。把我辛劳的工作成果,全部都理所当然地据为己有的家伙。

我过得那么艰辛,觉得那么难受,甚至连想死的心都有了,然而却这么简单地、不费吹灰之力全部干掉了,什么也不剩下,就像这个人完全不曾存在过一样。

「蠢透了。」

我发出声音。

为什么不早点这么干呢?

分明心里觉得无比痛快,但嘴里却泛起说不出的苦味。

为什么呢?因为无论是散发出温度的尸体,或是闻到刺鼻的血腥味。全部都非常真实,让人没办法摆脱「这可能不是真的是梦吧」的感觉。

我迟疑地捏自己的面颊。醒不过来。而且,会痛。

──感觉得到疼痛。这就是说。

说不定这……不是梦?

不是梦──

骗人,骗人的吧?

「怎、么办……」

我一开口,声音发抖。

发现自己声音发抖,我更加焦躁起来。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我完全陷入慌乱中。判断能力迟钝,运转不灵的脑袋中,只有怎么办、怎么办这句话像广告塔的电子公布栏一样不断地跑马灯。

最后,自然而然达成的结论。

「藏,得藏起来……」

得藏起来。得藏起来。得藏起来。我不由得一把抓住桌上散落的肉片,潮湿柔软,略带温度的感触,让我尖叫一声收回手指,焦躁还是占了上风。

该如何是好。能藏身的地方。在哪里?该躲在哪里?我猛地拉开抽屉,想将血肉都扫进去。

不行,没地方可藏的。当然不可能。乱七八糟的血肉把灰色的滑鼠都染红了,更加无法收拾。

在我手忙脚乱的当口,背后传来了动静。

有人来了。是同事们来上班了。是啊,有人,终于来了。

我听到自动门打开的声音,脚步声渐渐接近。明朗的一声「早安」,是西野小姐吧。也可能是别人。

不管是谁都一样。怎么办?现在这个样子。

心脏怦怦地跳个不停。大汗淋漓、汗流浃背。

别这样。现在,别过来。拜托了──!

──就在这里,我醒来了。

手机低调地嘟嘟嘟震动,告诉我起床时刻到了。

「……是梦啊。」

我从被窝中慢慢伸出手,关掉闹钟。

……是梦。

我呆呆地望着墙边。本来应该已经变成凶器的金属球棒,果然还是连包装都没解开,靠在墙边。我果然还是不想打开,确认内容物的颜色和手感。

「太好了,只是梦而已……」

我不由得喃喃道。

那当然是梦啊。人的脑袋没有那么容易就变成碎片吧。更别提凭我这个天生就是文科生,连跟同性比腕力都没赢过的弱鸡,怎么可能干得出那种事情来。

──那种事情。

一瞬间,梦中的情景鲜活地在脑中浮现。

飞散的鲜血。粉红色的肉块。白色的骨头。透明压克力一样的眼球,看起来纯真得不像那个男人的样子。而且我们还对上了眼。

「呜、呕……」

突然之间强烈的反胃感,让我从床上滚下来,冲向浴室。

我抱着马桶把脸凑过去,将胃里的东西吐得一干二净。这么说来昨天的炸鸡是起司风味的,脑中又浮现了毫不相干的感想。

全部吐完,我用手背擦嘴,慢慢地站起来。我肩膀上下起伏,慢慢让呼吸平稳下来,然后用手撑着洗脸台稳住摇晃的身体,望着镜子。

镜子里是疲惫不堪,眼窝凹陷,让人不忍卒睹的面孔。

但是,再度体认那是梦的瞬间,我简直要流下安心的泪水。

……是梦,太好了。

真的,太好了。

我突然想起神社的绘马。

那个……难道是?

说不定神明在利用梦境,教训我「不要有杀人这种愚蠢的想法,积极正面地活下去吧」。

确实如此。杀掉那种人渣,我成了杀人犯,这一辈子就毁了。对我完全没有任何好处。

想这些有的没的,不如考虑一下明天该怎么办吧。这不是神明托梦告诉我的吗?

确实,我曾经想过,真的逼不得已干掉他就好了!在梦里我付诸实行的时候,感到非常痛快。

人到逼不得已的时候,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被上司全面否定,只不过是因为他看我不顺眼而已。被交往六年的男朋友甩了,那就再找一个感性合得来的人就好。我想和他最后一次好好把话说清楚,但反正已经结束了。

我觉得已经看透了一切。老实说,这才是真正的「醒」了。

……这种猛药也下得差不多就是啦。

神明大人,万分感谢。我在心中默念,不经意地瞥向洗脸台上面的电子钟。

──九点二十五分。

顺便一提,我们公司的上班时间是九点半。然后从这里搭电车要二十分钟。但是我不是刚刚才按掉闹钟的吗!我慌忙察看手机确认,原来手机好像默默震动了将近两小时之久。

「完全迟到了……!!」

我急忙穿好衣服,慌乱地出门。

路上我试着打电话到公司说「对不起我要迟到了」,但今天却没有任何人接电话。怎么回事啊?我们公司的方针是,电话响一声就要立刻接起来的,我一面心里觉得奇怪,一面赶向车站。

没办法,我试着打组长的私人手机。虽然一大早就听到昨晚干掉的家伙的声音让人心情沉重,但打了十几二十次,他也没接电话。

接着是课长。他也没接。最后的办法是在社交网路的群组里,发消息给同事如小林先生跟井坂先生等人,说「我睡过头要迟到了」。为了保险起见,也发给西野小姐。

但是,这些讯息也都未读。

这样一来只能直接赶往公司,弯腰低头道歉说:「我睡过头了。」我做好最坏的打算,在电车上摇摇晃晃,焦躁不安地看着窗外流逝的景色。

在熟悉的路上全力朝公司大楼奔跑时,我感到有些不对劲,把头歪向一边。

灰色的大楼前面挤

满了人,多到难以置信的地步。要绕过这些人,恐怕得费点功夫。怎么会这样?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啊?

「说没抓到犯人。」

「监视器画面全都一片漆黑,什么也没拍到。真的假的?」

「尸体的样子,好像很凄惨……」

「受害者是这家公司的人吗?」

听到的片断对话让人感到不安。我从人群的缝隙间望过去。熟悉的门厅前拉着我只在电视上见过的「禁止进入」和「KEEP OUT」的黄色警戒条,让我更加吃惊。

更有甚者,熟悉的街道旁停着警车,而且有好几辆。

这是怎么啦?到底怎么回事?

「啊,对不起!发生什么事了?嗯,我是这栋大楼里公司的员工,刚刚才到,这是怎么了……」

我试着找了一个看起来像是上班族的旁观男子询问。他应该是路过停下来看热闹的,很痛快地「嗯嗯」回道:

「发生了杀人案喔。好像是一大早来上班的员工被杀了。犯人还没有抓到,大楼里的每个人都被抓起来调查了。」

「哎……」

我说不出话来。

这家公司,杀人案?

我突然想起昨晚的梦。杀人案对我来说是个非常敏感的词汇。在作了那种梦之后,第二天早上竟然发生这么可怕的事情。我觉得浑身寒毛直竖。我怯怯问他:「您知道是哪个部门发生的事吗?」

「我不是这家公司的人,不知道详细情况……刚才我听到警方谈话提到,发生在七楼。」

──七楼。竟然是我所属的部门。

心脏,不是,我全身都震动起来。我假装没感觉到自己背上渗出的冷汗,低头望着地面。

反射阳光白得让人眼睛发痛的铺地石,啊啊,今天──今天天气也真不错啊。我漠然地想道。

我沉默不语,他继续说下去。

「还有就是死因好像是被打死的。虽然没找到凶器,但好像是某种棒子。被一再用力殴打,简直不像是人干得出来的,脑袋打烂得都看不出来是什么人了──」

我头晕目眩。

眼前一片模糊,我摇摇晃晃地往后倒下,

「这位小姐,你没事吧……」

「没事,我还好。」

上班族看见我脸色不对表示关心,但我挥挥手,离开了当场。因为……

难道。难道。难道……

偶然吧。一定是偶然。

被杀的也不一定就是组长。

不只是组长,连课长和同事都联络不上,结果七楼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仍旧不知详情。

我正这么想的瞬间,放在包包里的手机震动起来。我慌忙在包包外侧的口袋里摸索。没有看清楚来电者是谁就接起电话,课长的声音在另一端响起。

「加古川小姐!你现在在哪里?」

「对、对不起……我睡过头了……现在,在公司前面……我有跟大家联络……」

「啊,真的,有未接来电,抱歉。冷静,镇定一点,我有话要跟你说……」

我浑浑噩噩地应了一声,课长又焦急地重复了一遍。冷静。他自己听起来就一点都不冷静。

「岸本君,遇害了。」

「……」

「我知道你一定很震惊,总之先回家待命吧。幸好你的部门大家都还没上班,但已经到公司的员工都在接受警方侦讯──加古川小姐,你在听吗?」

哐当。

手机从我手中滑落,掉在铺地石上,滚到旁边去了。我茫然站在当场,望着摔裂的萤幕发呆。

在那之后发生的事情,我记不太清楚了。

──回过神来时,自己已经站在那座神社前面。

这难道是梦的延续吗?我一直捏自己的面颊捏得生疼。要是这样还醒不过来的话,这就真的不是梦,是现实。

不对,不对。不可能的。

不可能是我杀的。早上我分明睡在自己的床上,球棒连包装都没打开。监视镜头也什么都没拍到不是吗?

但是,即便如此,不管怎样──那个绘马都得处理掉才行。

我在焦躁的驱使下,一心一意地赶到了切断缘分的神社。

这次我没在洗手处洗手,快速走过参道,直接赶到吊着绘马的金属架处。今天不是假日,神社境内连一个人影都没见到。

我翻着架子上挂的白木板,找自己的绘马。

……没有。

到处都找不到。

在那之后来过很多参拜的人吧。当初那个「非常感谢您」的绘马本来是标的,但不仅找不到我的绘马,连那个也看不到。

怎么办,那种东西,要是给别人看到的话。还是这里任职的人员已经看到了呢?要是处理掉了就好,但要是还留着的话……

恐惧让我的指尖旁徨。我迟疑地继续翻着绘马。

「啊。」

我叫出声来。我看见了「岸本晓仁」「杀掉」这几个字。

我的绘马,太好了……还在!

突然松了一口气让我几乎站都站不稳。我要把绘马从架子上拿下来。我伸手碰到红绳的时候,碰到了同时伸出来的不知道谁的手指。搽着粉红色指甲油的漂亮手指。

──心脏从嘴里跳出来就是这种感觉了。

「对、对不起!」

我慌忙低下头道歉。怎么办,被看见了!

被人看见了。这个绘马上写的字。

我没有抬起头,在我颤抖的鼻尖,传来闻惯的香水味。

甜甜的香味,是香草。

我抬起视线──说不出话来。

「……西野,小姐!」

朝同一块绘马伸出手的,是西野小姐。

总是笑容满面,开朗可爱的西野小姐,总是能巧妙应付组长接近性骚扰般的发言,两人似乎关系和睦的西野小姐。她彷佛戴着能剧面具一般毫无表情,定定地望着我。我也说不出话来,只能回望着她。

喀啦、喀啦。

突然间传来新的脚步声,我转头望向参道的方向。不出所料,新的参拜者正急着走向这里。而且有两个人。

小林先生。井坂先生。

他们也都带着非常焦急的表情赶过来,看见我和西野小姐,立刻就面无表情,停下了脚步。我应该也是一样的脸色吧。像是能剧面具一样,什么都没有。

我们像是远远地围成一个圈子一样,面对彼此。

──抬头望天。

果然是万里无云,蓝得令人目眩的晴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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