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4.反义词的爱之歌

下个周末,悠搭上开往北方的夜行列车。由于这是赔钱的路线,似乎快要停驶了,同一节车厢里共乘的乘客也是屈指可数。

悠坐在年代久远的木制座椅上,从起站开始就一直陷入沉思。

车窗外起初还有家家户户的点点灯火,等进入山区后,外头就溶入了夜晚的幽暗中什么也看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悠自己戴耳机的身影倒映在车窗上。

列车规律的震动,让悠逐渐被以舒服为诱饵的睡魔给拉走。

等自己开始打瞌睡的时候,突然感觉到眼前有他人的气息。

「你,睡着了吗?」

那是婕可的声音。

悠睁开沉重的眼皮,只见婕可就坐在对面的位子上,双手托腮望向自己。

在昏暗的车厢照明下,只有婕可的碧眼如宝石般闪闪动人。

「你也搭上这班车啦,婕可?」

不知道她是何时坐在这里的,悠完全没有发现。刚才自己明明还是单独一个人啊。

「因为我有点在意你的情况。想说还是要守候到最后。」

婕可意味深长地露出微笑。

刚相遇时婕可明明说她也有事找奏,但现在她好像已经完全不在乎了,口吻透露出悠能否与奏重逢还比较要紧的样子。

「为什么你变得好像事不关己的样子?」

「才不是事不关己呢。对我来说很重要。」

「我每次都听不懂你说的话。」

「但我每次都知道你想说什么喔。」

婕可又以向来的反话回应,随后就指着悠搁在旁边的笔记型电脑。

那台电脑的DVD光碟机里,插入了在奏公寓中找到的试听CD。

列车从上野站出发后,悠便把耳机接到了电脑上,不停重复拨放同一首曲子。

「你果然很在意那首曲子呢。」

自己的耳机明明不会漏音,但不知为何婕可似乎能明白。

这实在很麻烦。

「……也没有,这不关你的事吧。」

悠不理会婕可,停下刚才一直播送的CD后闭上眼。

这几天都在准备赶着出门去见奏的事,根本没有好好睡觉。

然而,婕可却摇起悠的膝盖,不厌其烦地重复同样的话。

「喂喂,你很在意?你很在意这首曲子吧?」

「就说了,我完全没在在意啊!」

「你看,你又来了。你的脑袋转个不停,讲话言不由衷。国中二年级时的校庆,你感到很遗憾对吧?」

悠睁开眼,心脏顿时重重扑通了一声。

抓住座椅扶手的力量也加大了。

「……你刚才说校庆怎么了?」

「这首曲子,不是以前你为校庆所制作的吗?隔了这么久又重新听到有何感想?果然还是洋溢着『梦与希望』吗?」

「你给我适可而止吧!」

悠一时冲动发出大吼并从座位站起身。

与自己相隔三个席次的中年夫妇,大吃一惊地回过头。悠目睹那两人面露怯懦表情的瞬间,心中的怒火就退缩消失了。

悠红着脸缩起身子重新坐好后,发现婕可正以少见的面无表情望着自己。

接着对方就开始述说起过去发生的事实。

「你为了要在校庆进行个人演出,即便有些犹豫依旧拼死为表演做练习,因为你想满足班上同学们的期待,向来不起眼的你也不愿失去这个受人瞩目的机会。」

——别再说了。

悠尽管想制止婕可,但舌头就好像被黏住一样无法出声。

取而代之的,是讨厌的冷汗自额头与脖子冒出来。

「结果到了校庆当天,你发了高烧而向学校请假。因为你染上了难缠的流感。」

就在这一瞬间,悠取回了在废墟公寓时没能察觉的记忆碎片。

在因高烧而朦胧的意识中,自己依然抱着吉他盒想冲去学校,却被双亲挡下了,还被硬生生按回床上。

接下来几天自己完全无法上学,等隔周好不容易才能重返久违的校园时,却已经太迟了。

原本对自己投注关切的同班同学们,又跟以往一样一个人都不剩了。

班级的表演节目因自己而开天窗,大家都为此感到很困扰,这让悠陷入了完全被孤立的处境。

「……咕!」

过往的记忆化为现实的痛楚,让悠血淋淋地重新体验一遍,他不禁弓起背用手捣着胸口。

开始感觉到内心的空虚,就是从那天起的。

「从那之后,你就一直孤单一人地过生活。无法相信这个世界,连一个朋友也没有,变成只会呼吸的存在了。」

——够了,不要再说了。

冒着冷汗的悠如此恳求着。

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会知道我的过去?

拜托不要再缠着我了!

然而悠的呐喊却无法成声,最后只能化为咻咻响的慌乱吐息而已。

「说真的,其实你自己也早就察觉到了吧?」

就像海潮一样,婕可的说话声时远时近。

即便捣住耳朵也无法消去。

彷佛那声音是直接从悠的心中传出似地。

「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我是你扭曲的另一块碎片。」

「…………」

悠放开堵在耳边的手,缓缓拾起脸望向婕可。

看似无表情的婕可脸庞,不知是受光线影响,还是悠自身心情的写照,总觉得非常亲切又可爱。

「你所遭受的艰辛,我最清楚了。因为我其实就是你啊。」

——原来是这样。

悠按下笔电光碟机的退出键,将CD拿出来。

好像一直在等待自己这么做似地,婕可站到了座椅的旁边,将手伸进收起的伞中。

「来,拿去。还记得这个吗?」

她从里头取出了一张自制的CD封面。

那跟悠的试听CD是成套的。

「……怎么可能会忘记。不,应该说曾经忘过,但我想起来了。」

手绘的封面上没有任何标题文字,只有朴拙的插画而已。这是缺乏绘画天分的悠,拜托漫画研究社社员帮忙,以色铅笔描绘出来的自用试听CD封面。

插画是一名充满透明感的少女,走在骤雨后的街道上。

一头剪成蓬松造型的白发,和一双令人联想起神秘之泉的碧眼。头戴水手帽,脖子裹着大大的领巾。横条纹的衬衫上衣搭配黑裙子、过膝袜。

而少女的注册商标是,白伞。

「竟然有……这种事?」

悠交替比对着CD封面与婕可。

不论确认几次,封面上所描绘的那名少女,都毫无疑问与眼前的她一模一样。

只不过,这并非偶然。

悠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这点。即便现实已经渐渐被非现实的成分给侵蚀了,但只要那个成分是真的,自己就应该坦率接受才是。

「是我制造出你的吗?」

悠屏住呼吸,如此问道。

独自一人就连去寻找奏都办不到的自己,才会在无意识中寻求同行的人吧。

「嗯。是呀。」

「……果然是这样啊。」

婕可是悠在内心中创造出的另一个人格。

包括当自己长大成人后,无法继续保持纯真的负面部分。以及心中心焦气躁情感的结晶体。

这些从悠的深层心理分裂,藉由婕可的性格表现出来。

因此,她才总是跟悠的意见唱反调。

「我真是个没用的家伙啊。居然始终在依赖着你。」

「不对。是我自己想帮你忙的。」

婕可缓缓地摇着头。

之前只要悠坦率认输,就一定会唱反调(amanojyaku)的她,这次却好像愿意说出真心话了。

既然真实身分都已经被悠看出来,婕可或许也已经不能是个个性别扭、爱唱反调(amanojyaku)的存在了吧。

她以诚实的口吻,继续说道:

「不过,实际上我也没有特别做什么。不管是找到奏的住处,以及发现她要寄的贺年卡,其实都是你自己完成的。」

「是、是这样吗?」

悠试图回溯记忆,不过还是无法肯定。

总觉得当初自己是一路被婕可扯着手走去公寓的,不过如果说事实不是这样,悠也觉得好像有可能。

「你已经非常疲惫了。不管是精神上,还是肉体上。」

婕可彷佛为了表达同情之意,轻轻将手搁在悠的膝上。

夜行列车外的景色,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简直就像车厢在天空中滑行一样。

只有车轮发出的声响,规律地不断重复着。

婕可的眼眸,也微微摇曳着。

在那苍蓝光芒的深处,悠确实看见了银河的光辉。

「况且今晚,你也是自己一个人搭火车的。你并没有在月台上等我。」

「为了与奏碰面,我可不能错过这班列车啊。」

「所以,这只是我单方面的爱管闲事

。你已经不需要我了,但如果我突然消失,以你的个性又可能会像奏那次受到沉重的打击吧。因此,我才故意让你国中时代的记忆苏醒。这么一来你就一定能想起我的真实身分,不是吗?」

「是啊。不过,这个方法不怎么好就是了。」

「嗯,你说得对。不过你也知道,我的脑筋不太好……啊,这么说的话,其实就代表你的脑筋也不好啰。欸嘿嘿。」

婕可调了调帽子的位置并暂时歇口气,接着并拢膝盖端正好姿势后才对悠深深一鞠躬。

「之前可能对你有点太过分了。请原谅我。」

真挚地道歉完毕后,她的身体轮廓顿时就像是要融入背景般渐渐变得模糊不清。

「婕可!」

面对悠的喊叫,她只是以微笑来回应。

真实身分被知道的她,失去了存在的意义,将消失在悠的心中。

「先等一下!」

悠紧握住她放在自己膝头上的手。

这触感,简直就像玻璃一样。

「你不要走。我还很需要你。在这种地方被孤单留下,我可能就无法与奏相见了。」

「……不必到最后,都当个个性别扭、爱唱反调(amanojyaku)的存在呀。」

她露出寂寞似的微笑。

「你啊,应该已经可以自己一个人前进了,其实你心底也很明白吧?」

「才没有……那种事。」

悠几乎挤不出声音。

「就算跟奏重逢了,我也一定无法坦率地与她交谈。我是个天生懦弱的人(amanojyaku)啊。」

连自己也已经搞不清楚什么是什么了。

只是,一想到现在将跟婕可永别,便悲伤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如果可以的话,希望共度的时间能多延长一阵子。

「对了……说不定……」

悠忽然想到一个点子。

倘若对自己的心继续撒谎,婕可不就不必消失了吗?

「那种方法,行不通的。」

婕可彷佛看穿了悠的盘算般,温柔地告诫他。

她如果是自己的分身,内心的想法会传过去也是理所当然的。

「你原本就是那种不会说谎且温柔的人。这点就连奏都很清楚。为了要让你用坦率的心态面对她,喜欢闹别扭的我非得要被抛开不可。」

「可是……」

悠以几乎要哭出来的双眼瞪着婕可。

那并非出于憎恶,或是恨意的瞪视。

而是如果自己不眯起眼睛凝视对方的话,就快要没办法捕捉到她的身影了。

她就像海市蜃楼般在摇曳不定中渐渐消失。就连理应被她挡住的椅垫靠背也因身躯变透明而能清楚看见了。

「我真的能,单独与奏相会吗……」

「鼓起勇气吧。这个世界,并没有你想像得那么糟。虽然也不像你第一次创作的歌曲那般美好。」

她指着描绘在封面插画中的自己。

那张画里的婕可正以充满希望的目光,仰望雨过天青的天空,即使经过六年的岁月,她的身影还是鲜明地保留下来了。

「没有不会停的雨唷。」

这段激励的话语,撑起了悠那容易动摇的心灵。

「那、那个……」

悠觉得自己该说点什么才好。

到了最后的最后,自己还是只能仰仗她的协助,就算只有一句话也好,应该要对她表达感激才是。

「……跟你一起走在街上,让我觉得非常开心。」

对悠而言,婕可并不是幻觉或妄想、幽灵之类陈腐的存在。就跟奏一样,婕可是自己打心底觉得极为珍贵的同伴。

「真巧呀。我也有相同的看法。」

婕可似乎很害臊似地傻笑着,还抓住帽檐低下头。

感觉最后的关头正渐渐逼近,于是悠加快说话速度说着:

「在公园那次,要是有请你喝咖啡就好了。那么冷的天气,果然会想喝热腾腾的饮料嘛。还有虽然很谢谢你带我去公寓,不过那次你为何要故意走后面的小路呢?」

「你,时间差不多要用完了呢。」

无视婕可的提醒,悠继续说下去:

「因为那样害我很凄惨呢。手臂在穿过树丛时留下一大堆擦伤。关于这件事如果不抱怨一下总觉得不是很甘心。对了对了……还有……」

「永别了……你。还有我。」

「先等等!」

悠正想站起来并喊叫的瞬间,突然被「锵当」一声的冲击给惊醒。

原来是列车通过转辙器时,车厢剧烈摇晃了一下。

失去平衡的悠,脑袋就这样直接撞上对面的椅背。

「好痛!」

由于这股直达脑门的剧痛,悠完全清醒了。他一边用手捣着额头,一边慌张地左顾右盼。

「咦,怪了?」

感觉自己刚刚好像还在跟某人交谈,但这时却找不到其他乘客的踪影。

一个很重要的,某人。

但……那人是谁呢?

模模糊糊浮现在脑海中的那张侧脸,随着列车的每一次震动而渐渐淡去。

「难不成我作了一场梦吗?」

悠不解地歪着头,这时自己不知不觉伸出去的指尖好像碰到了什么东西。

靠在对面的座位扶手上的是一把白色的伞。

「是谁忘记的东西吗?」

悠拿起那把伞检查,只见伞柄的部分贴了标签,而标签上头写了一个自己很有印象的姓氏。

「这是……奏的伞。」

记忆立刻苏醒起来。忘了之前第几次约会的时候,两人都相信天气预报说傍晚会下雨,所以两人都带了伞出门。

结果后来根本没下雨,而奏又把伞忘在两人最后进去的咖啡厅,等悠发现这件事,已经和奏分开了。

无可奈何之下,悠只好将这把伞跟自己的伞一起拿回家,后来一直忘了还回去。

「为什么那把伞会出现在这里呢?」

以常识思考,除了自己无意识中带出来以外没有其他答案。

只是,悠想要去相信,这是奏在冥冥之中呼唤着自己。

『下一站是终点站,北户前。感谢您长时间的搭乘。』

车内广播响起,车窗外的天色也宣告夜晚要结束了。

朝阳从太平洋上方的东方天边升起,让悠觉得极为刺眼。双眼浮现出泪花,同时自己步下了已经滑入月台停靠的列车。

「今天天气应该会很好吧。」

尽管是久违的好天候,但悠仍下意识地想撑起手中那把伞。

「哎呀,我在做什么啊。」

他开到一半才惊觉这件事,于是慌忙收起伞来。

根本没必要这么做。

为了让自己冷静下来,悠在车站月台上深呼吸一口气。

黎明的空气,尽管冷冽但又让人感到十分清新。

「好。」

悠啪地用力打了一下自己的脸颊,振作精神。

与东京不同,这里的天空给人又高又宽敞的印象。车站周围尽管聚集了少数几家商店与民宅,但走不到五分钟就进入了乡间的山区。

幸好,自己在事前确认过奏的老家位置,因此不至于迷路。

「就是这里了吗……」

经过三十分钟左右,悠眼前出现了一栋民宅。那是间本地特有、主屋弯曲成L字形的古老民宅,防风用的树木代替围墙种植在四周,而更外圈则是水被放干的大面积水田。

但,奇妙的是里头好像没有人的气息。

为保险起见,悠检查一下这家入口的门牌。

「没搞错啊。」

悠再度深呼吸一口气,紧握着拳头穿过入口。

「打扰了。」

因为没有装对讲机,悠只好直接打开玄关。

玄关采取※土间的构造,放鞋子的地方正面还竖着一座绘有竹林水墨画的屏风。(译注:日本传统房屋中室外与室内的过渡地带,通常比室内的地板低。)

天花板非常高,一条粗大的梁木如背脊般贯穿了房子的中心。

这可是货真价实的名门。光是这样就够让悠丧胆了,不过好不容易抵达这里,不可能在这时打退堂鼓。

总之,自己想当面跟奏谈谈。

不论结果如何。无论是变了的心还是荒谬之极的话语,都尽管对着自己宣泄而出就好。

「打扰了!」

以丹田之力发出声音。由于不管喊了几次都没有回应,正当悠认为这家没人在而快要放弃时,终于从里头传出人的气息了。

打磨得光亮的桧木地板走廊发出重物的辗压声,有人正朝这边缓缓走来。

现身的是一名消瘦、白发苍苍,年纪大约五十五至六十岁的男性。

「你是?」

对方跟奏开学典礼照片中的人物确实长得很像,不过此刻他的脸庞却难掩疲惫之色。

「啊,那个……」

尽管悠事先有考虑过跟奏家人碰面时的应对方式,然而一旦遭男子阴沉的气氛给震摄,那些盘算全都被一扫

而空了。

狼狈不堪的悠,匆忙间伸手将伞递出来。

「那是什么啊?」

男子狐疑地接过伞,目光停留在伞柄上的奏的名字上。

顿时,对方看似非常疲惫的表情紧绷起来。随后又以锐利的眼光投向悠。

「你是专程送这个过来?」

彷佛在评价自己的男性视线,令悠急忙点点头。

「……是吗?所以你就是天野同学了?」

「是、是的。」

突然被对方叫出名字,悠不自觉挺直了背脊。

奏已经把自己的事对双亲提过了吗?之前勉强按捺住的不安与紧张感,水位再度缓缓上升,几乎要让悠的心溺毙了。

「我从小女那听说过了。你是专程送这把伞来的吗?真不好意思,麻烦你跑这么远。」

「不,那个……」

「既然难得来了,就坐下来喝杯茶吧——我是很想这样款待你啦,不过很遗憾我接下来还有事。真抱歉,请你回去吧。」

用词尽管很有礼貌,不过却是一副不容分说的态度。

如果是以前的悠,一定只会默默离开吧。

然而,从东京千里迢迢来到这的过程中,自己的心境也产生了原因不明的变化。

男子把伞扔在玄关角落的动作也让悠很不爽。

女儿的私人物品,可以像那样粗鲁随便地处置吗?

一想到这,悠就再也忍受不住了。

「请先等等!」

悠不由自主地朝转身正打算走入房子深处的男性背影出声道。

「什么事?我跟你应该已经无话可说了。」

尽管这回男子明显露出被打扰的表情,不过悠仍说出了自己来访的主旨。

奏突然失去了联络。

去拜访她的住所,却只剩下对方搬家后即将被拆毁的公寓废墟。

此外还包括发现了那张要寄给自己的贺年卡。

「……这就是那张卡片。」

战战兢兢递出了奏的贺年卡,男子则眉头深锁地接了过去。

「这确实是小女的东西。」

「奏小姐如果不想跟我见面了,那也没关系。只是,请让我和她说最后一次话。」

「………………」

「拜托您!」

悠双手攀在玄关要进屋的地板升高处,不顾体面地低下头。男子似乎也因此大为动摇,连忙扶起蹲在地上的悠。

「别这样。太难看了。」

「……抱歉。」

「不过,我明白你对小女的心意了。看在你有这股诚意与热情,我就把秘密对你实说了吧。恐怕奏自己也比较希望这样。」

「咦!?」

悠不明白对方想要说什么。奏父亲软化态度虽然令人高兴,但其发言内容却笼罩着一层不祥的影子。

「今天你的造访,应当也算是某种缘分吧。既然这样,硬是把你赶回去反而不太妥当。」

「老公,时间已经差不多了。」

这时一名四十岁左右的高雅女性走向此处,很客气地对奏父亲出声表示。一个小学高年级左右的小男孩也靠在女性身旁。那两人想必是奏的母亲跟弟弟吧。

「我去把车开过来。你们先在玄关等一下吧。」

父亲穿过悠的身边穿好鞋后,在玄关门前回头说了一声。

「你也一起去好了。」

看来他们原本就打算外出,并非为了把自己赶跑而临时编出的藉口。不仅是父亲,家族三人都一样摆出凝重的表情,这让悠的不安又升高了。

悠虽然搭上奏父亲所驾驶的车,但车内的气氛实在不适合延续方才被打断的话题。

在山路上开了三十分钟左右,视野突然开阔起来,一栋白色的建筑物映入眼帘。

一瞬间,悠还产生了那是奏所住公寓的错觉,不过这种幻想很快就消失了。

毕竟在正面玄关的墙壁上,设置了一面巨大的看板。

那上头以红色的黑体字写着『北户町立综合医院』。

奏的父亲把车停在正面的回转道,让悠等人先下车。

「姊姊在这边住院。」

「耶?」

「她今天要动手术了……呐,她一定会恢复健康吧?」

奏的弟弟露出了想哭的扭曲表情,悠顿时有一种世界正在沉没的感觉。

走在医院的走廊上,悠从奏的父亲那听说了事情的大概经过。

「小女得了耳朵变得听不见的病。据说是感觉神经性耳聋。」

「咦!?」

「几个月前,就隐约有征兆出现了。她有时跟我讲电话时牛头不对马嘴,我觉得那一点也不像她的作风。」

接下来,奏的父亲开始使用难懂的医学用语来说明这种疾病,不过悠想知道的只有一点。

「奏小姐她,能治得好吗?可以痊愈吧!?」

「……根据医师的说法,很难完全恢复。」

父亲停下脚步,以铁青的表情望着悠。

「据说如果早期发现的话就能让后遗症减轻,但等到我觉得可疑时才去东京却已经太迟了。奏已经听不到任何声音了。」

「怎么会……」

这么说来,悠也早就感觉出许多合理的疑点。

例如跟奏交谈时,她偶尔会反应迟钝,或回答一些毫无关联的话。

那铁定是疾病的征兆没错。应该是难以听清楚悠发言的奏,为了搭上话而拼死自行解释内容,结果逻辑还是完全无法吻合。

我真是……大笨蛋。

在奏的日记中,也提过她经常吃药。本来还以为那是安眠药之类的,但事实上并非如此。

况且,她不是也提过从医院回来的事吗?

恐怕她自己也早就感到不对劲,才会不时跑医院吧。之所以没对自己明说,则是因临近演唱会而不愿让他操心。

为什么我一直没发现呢……

「为什么你一直没发现这件事呢?」

奏的父亲也同时对悠说出悠内心浮现的后悔。

他凝视着悠的一双眼睛里,那明显表现出恨意的深渊,正张大了嘴。

「为什么你一直没发现这件事?你都不觉得很不自然吗?」

奏父亲重复说了一遍并靠向悠。悠已经完全无路可逃了。

「你不是跟奏在交往吗?既然如此应该是你第一个发现小女的异样才对。为什么却搞到放着不管而来不及治疗!」

「………………」

说明女儿病征的过程中,奏父亲原本压抑的负面情绪终于再也无法按捺了吧。面对声音颤抖的他,悠也只能紧咬嘴唇、垂下头。

我这个人真是差劲透了。

因为打给奏许多通电话却都没得到回应而心焦气躁。却完全没料到可能是因为她耳朵听不见,所以才没办法接电话,单方面认定自己才是受害者。

「我一察觉小女的病,就马上回老家。除了拜托这里的院长外,本来在东京那栋公寓就快要重建了,我还得赶在年底前把她的东西都搬出来。」

父亲眼眸深处燃烧起黑色的火焰,不过口气却恰好相反,只是淡淡地继续说着。

这种反差让人觉得更恐怖了。

「结果,小女却拒绝返乡。她强调直到生日之前,无论如何都不回去。就算问理由她也不说。我念了她几句,她就趁我稍微不注意时偷偷溜走了。」

「没想到奏也会做这种事!?」

很难想像性格稳重温柔的奏,会采取如此的行动。

「……还不是为了你?」

「咦?」

「不就是为了要参加你的演唱会,她才不听我的劝说吗?你竟然为了让小女听你唱歌,给她造成这么大的负担!」

「不是那样的。我之前一直不知道她生病了。」

大音量的会场,明显地会给奏的听力疾病带来不良的影响。倘若奏跟自己提到生病的事,悠一定会劝她好好去医院治疗的,更会阻止她来演唱会。

「况且,因为她没在会场现身,所以我才一直很在意这件事……」

「那天,我在那个表演场地的入口埋伏,看到她就直接把她带上车载回老家了。我早就料到小女会跑到那边去。」

「那……」

真是太过分了。

悠说到一半,奏的父亲便打断他继续开口道:

「当时,小女连从后方逼近自己的汽车喇叭声都听不见了。这种状况放着她一个人不管未免太危险了。保护生病的女儿可是父母亲的义务,难道不对吗?」

「……不,您说得对。」

悠愧疚地垂下头,只能不停诅咒自己的愚蠢。奏的病征绝不轻微,不是能拿来随便强调自己的主张的。

「用尽了各种手段,她的症状还是一直没改善。今天的手术是最后的希望了。如果这样子小女还是无法治好,我会恨你一辈子吧。」

「你别再责备他了。」

之前始终保持沉默的奏的母亲,这时打圆场似地插话道。

「奏会生病,跟天野先生没有关系。比起吵那个,还是先到奏的身边再说吧。」

「……是啊。」

大概是恢复理性了吧,父亲望了一眼自己的手表。

「还有一小时手术就要开始了。我们要去跟小女见一面,那你呢?」

「当然,请让我跟你们一起去。」

只不过,意想不到的障碍发生了。负责病房的护士说,只有病患的家属才能会见病人。

「如果您是她的亲戚,或至少是未婚夫的话就可以……」

面对低头致歉的护士,悠一点抗议的手段都没有。

毕竟如今的奏对自己而言,连和她是什么关系都不清楚。

结果,悠只好放弃会面,眼睁睁目送着奏的家人们匆匆进入手术预备室。

「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待在医院等待休息室的悠,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无法动弹。

今天因为是星期日休诊所以没有外来的病患,等待休息室里只有悠一个人。这个宽敞到空荡荡的地方,就如同自己内心的空虚一样。

「……果然,想跟奏碰面是不可能了。」

悠终于无法按捺地吐出内心的泄气话。

彷佛以此为契机,不安与恐惧一股脑儿地朝自己压了过来。

假使,奏的手术失败了的话?

假使,她果真讨厌起自己的话?

假使,再也无法与她相见的话?

「……呜!」

悠抱着头发出呻吟,而就在这时……

『放心吧。』

不知从哪传来了少女的声音。

听到那道耳熟的声音,悠不禁猛然倒吸一口气。

悠从原本自己畏缩着身子的沙发上站起来东张西望,但四周一个人也没有。

『别说什么不可能了。因为你不是骗子啊。』

果然听见了。

「……婕可?」

悠仰望着天花板,喃喃喊着。

顿时,原本忘却的记忆全都鲜明地趋醒了。

婕可就是另一个自己。与缺乏勇气的丢脸的悠刚好相反,她是既强而有力又值得仰仗的存在。

「帮帮我,婕可。」

『已经没有那个必要了呀。毕竟,我们已经是一体了。』

「可是,我不明白自己该怎么做才好。虽说好不容易才追到这里,但我却连当面确认奏的想法都没办法的样子。」

『……既然这样,那你就把从奏那边得到的、与你共度的回忆,以及思念跟爱,立刻随手扔掉不就行了。』

「我怎么可能办得到!」

婕可冷淡的发言,令悠不由得发出怒吼。

这种时候明明最需要她的力量了,结果这是什么冷淡的回应。

呵呵——婕可似乎轻笑了起来。

『对吧,我就知道会这样。既然如此你在这里苦恼也无济于事喔。』

看来,刚才婕可是故意激怒悠,促使悠说出真心话。

『我不是说过吗?这个世界并没有你想像得那么糟,也没有不会停的雨。』

面对中庭的窗帘被风吹开,明亮的阳光洒了进来。

在金色光芒的诱惑下,悠徘徊至医院的中庭。

中庭大概是给患者复健用的吧,有精致的一小段步道,四周还设置了花坛。

然而,这个季节并非花季,花坛只留下裸露出来的棕色泥土而已。

中庭周围被三层楼的医院病房给包围,从面对走廊的一隅,如今可看见来往通过的医师与病患的身影。

「呼。」

悠眯起眼,无意间将视线挪到日光晒向墙壁的地方。

那里有一面形状跟走廊的窗户不太一样的细长窗户。窗子狭窄得连人头都钻不出来,甚至还加上了纱网。

恐怕是某间病房的吧。

结果那面窗子,在悠观察的同时突然打开了。

「——咦?」

窗户的构造似乎是设计成无法全部开启。只有纱窗被拉起来,斜向打开三十十度左右的那面窗子,有什么东西飞了出来

悠的视线自然而然追着那样物品。

「是纸飞机……」

不会错。从病房窗户飞出来的白色纸飞机,轻飘飘无所依靠地在中庭上空飘行着,但没多久便失速坠落到树丛当中。

悠的双腿不加思索地动了起来。

拨开茂密的树丛,悠不顾身体沾满泥土,寻找刚才那架降落的纸飞机。

「……有了!」

捡起来一看,纸飞机的机翼部分好像有墨水渗透的痕迹。应该是内侧有写字的缘故吧。

把那架纸飞机摊开来,纸上罗列着密密麻麻的文字。

『青,写给悠。』

最初的一行字就完全吸住了悠的目光。

随后悠几乎忘了呼吸,贪婪地看着文章的内容。

『这或许会成为最后一封信了吧。

才怪,怎么可能嘛。只不过是个手术罢了。

不过为了预防万一,我有一件想预先写下来的事。

悠,很抱歉没能前往你的演唱会。』

眼熟的字体就跟贺年卡上的一样,所以从窗户扔出纸飞机的人到底是谁,不必多想也能猜到。

但悠却不明白理为何她要做这种事。

不过,追问可以等待会再说。

悠抬起头,对着刚才那面窗户大声叫道:

「奏——————!」

即便是在表演现场,悠也从没发出那么大的音量过。

「奏——————奏——————!」

被悠的喊叫声吓到,本来在散步道角落觅食的乌鸦都惊惶飞走了。

然而即便这样,自己最在意的那个病房还是毫无反应。

「对喔,奏可能听不到吧。」

突然想到这点的悠,决定先确认窗户所在的位置。

那是西侧病房的三楼。

悠以全速冲回刚才的等待休息室,脑中描绘出医院的平面图,同时冲进距离最近的电梯。

电梯门才刚开启,悠就奔向目的地的那间病房。

『三〇一号房野咲奏』

门旁边挂着塑胶制的名牌。

「……终于找到了。」

如此的感慨持续没有多久。

「慢着,你在做什么啊!」

察觉到悠闯入的护士跑过来。对方似乎试图抓住自己的手腕,不过悠使劲甩开她。他不顾对方的阻止,从门缝间滑进去。

正面的墙壁,就是刚才那扇细长的窗户。

设置在右手边那面墙的病床上,则坐着那位令自己无比怀念的少女。

她的长发绑成麻花辫,身穿有樱花图案的白色睡衣。

「奏……」

或许是感觉到悠闯入室内的气息,少女从原本正在读的书本上抬起脸。

「……啊。」

视线交错的一瞬间后,奏拿起放在病床旁小茶几上的白板与水性笔。

她用笔写了一些东西后,再把白板的表面转向悠。

『你怎么来了?』

「为了把你的头切成两半,看你在想什么。」

悠立刻把内心的想法照实回了出来。

不过奏并没有特别的反应,只是手拿着白板微微歪着头。

「对喔……奏。」

悠的视线迅速在病房内扫了一圈。

除了奏以外没有其他人。恐怕是临近手术前,已经结束会面的她的双亲跟弟弟,都已经到家属休息室去等待了。

悠正想朝奏踏出一步的瞬间,追来的护士从后方以双手交叉架住自己。

「你想对患者做什么。这里闲杂人等是禁止进入的。」

「请等一下。我不是什么可疑分子。让我跟奏说几句话!」

尽管一边试图解开误会一边抵抗,但力气太小的悠却一下子被封锁住行动。脚一个踩空倒了下去后,他就以右手被扭到背后的姿势直接被人制服到地板上了。冰冷的亚麻地板,磨着悠的脸颊。

即便如此,悠还是扭动脖子试图说服护士。

「拜托!让我跟奏说话!求求你!」

「请适可而止吧。如果你继续胡闹我们就要叫警察啰!」

「………………」

不理会悠跟护士的骚动,奏无声无息地自床上起身。

她以一脸缺乏生气、如幽灵般的表情,从悠的身边通过。

接着,她就直接走到病房外了。

「野、野咲小姐!?请等一下!」

护士似乎也被奏的行动吓了一跳。她摇曳着白衣的下摆追过去,托此之福悠也从拘束中挣脱了。

「得救了。」

悠按着疼痛的脸颊同时站起身,不过现在不是在这里发呆的时候了。得赶紧去搜寻奏的身影。

「都追到了这里,岂能让她逃走!」

一股超越了担心、近乎于愤怒的情绪涌上来,悠这辈子还是第一次有这种感觉。

穿越敞开的病房门来到走廊,悠突然紧急刹车。

他回头望向病房,又跑回刚才的病床旁边。

「这个借我用一下。」

悠边在心中致歉,边抓紧奏搁下的白板与水性笔。

来到走

廊朝左右张望,发现奏与护士正在电梯间前方争执着。

「奏!」

「怎么又是你!」

比护士的怒吼更快一步,悠以水性笔在手中的白板写好字。

然后举高白板,让奏可以看清楚其表面。

『你不确定是不是喜欢我?』

发现这行字的奏,饮尽了冰冷的低温。她稍稍垂下头,安静地停在原地不动了。

耳闻这场骚动,其余的护士们也都赶了过来。

悠一下子就被众人包围了,完全没地方可逃。其中一位护士取出PHS,看来是要联络警卫吧。

但即便如此,悠还是默默地等待奏的回应。

对悠报以冰冷的视线后,护士边接近奏,边在她耳边放大音量说道:

「只剩下十分钟就要动手术了。务必要保持安静才行呀!」

不知道是否有听到对方的声音,奏只是难过地皱着眉头。

悠见状后立刻用手抹去白板上的文字,重新写上新的词汇。

『纸飞机。』

悠想让奏明白自己已经看过那封信了。如果这样她还是没反应的话,那就放弃。

不,才怪。

绝对不再放弃!

奏的双眼的确捕捉到这个讯息了,但依旧保持沉默。

「已经通知警卫过来了。」

刚才在打电话的那位护士,挂断手机后对上司附耳小声说道。这位上司点点头,立刻手指着悠说:

「好,把这家伙捉起来。当作可疑分子交给警卫处理。」

在上司的指示下,以悠为中心的包围圈逐渐缩小起来。

这时一个人走上前,突然使劲将悠的右臂揪住。

「好痛!」

悠的上臂传来剧痛,手中的白板也因此摔落地面。

在护士的践踏下,悠所写的『纸飞机』字样被抹去了。

已经没指望了吗……

就连悠也不得不放弃了……但就在这时——

「请等一下。」

之前一直沉默不语的奏,首度开口了。

她先环顾护士们一圈,然后才平静地告知道:

「他是,我的未婚夫。」

「……耶?」

除了悠发出惊呼声外,护士们之间也明显出现动摇。

「你说什么?」「这是怎么回事?」「没听说过有这个人啊。」

「他——天野悠先生,是我的,未婚夫。」

「可、可是你!」

「他是专程从东京赶来见我的。请让我跟他说几句话。」

持续盯着每位护士的奏,发出了让人无法拒绝的压迫感。

被奏震慑住的主任,只好反过来瞪着悠。

「既然你是未婚夫就早说嘛。真是,没事惊动别人。」

虽然之后又是一连串的说教,不过在奏的机灵下护士们的误解似乎都已经化开了。

赶来处理的警卫,也莫名其妙地离去了。

返回病房的悠与奏,肩并肩坐在病床边。

「会面时间只有十分钟。」

等不及护士完全关上房门,悠就取出白板写道:

『怎么我突然变未婚夫了?』

这回换奏从悠手中接过白板。接着,她仔细地写下了自己的感受。

『不那么说的话她们就无法接受呀。』

『这样啊。』

『让你感到很困扰吗?』

『不会。』

两人的肩膀微微碰触着,无声的对话一直持续下去。

那朝上仰望着自己的如梦似幻表情,依然跟悠认识的奏一模一样。

尽管想问的话、想说的事堆积如山,但时间距离手术已所剩无几了,悠只能拿出刚才的纸飞机给奏看。

『你找到这个了吗?』

奏瞪大彷佛难以置信的双眼。

『没想到真的能传达到你那边。』

根据奏所写的内容,她实在很想在手术前了却内心的遗憾,因此才趁家人离去后,偷偷透过窗户的缝隙把信射出来。

「别说什么最后好吗?只要动完这场手术,你一定能好起来的!」

悠忍不住反驳对方,不过却无法传达到坐在一旁的奏耳中。她的症状已经恶化到这种程度了。

在丝毫未觉悠发言的情况下,奏以手指画着自己那封信的文句。

接着,就像纠结的心灵逐渐舒展开来一样,她缓缓在白板上写下文字。

『之前说了自己不确定是不是喜欢你,真抱歉。』

她一开始就提起了,那则改变悠命运的讯息。

『其实那是我在说谎。』

『说谎?』

『我一直都很喜欢悠。不管是那时候,还是现在。』

尽管词句很朴拙,但却是极其肯定的内容。

奏的内心并没有动摇。

『既然这样,当时为什么要传那则讯息?』

『因为我没想到自己会病得这么严重。』

奏的眼泪啪一声滴落在白板上。

『悠为了准备演唱会也很忙吧,我怕跟你透露我的病会造成你的困扰,所以才保持沉默。』

这时奏用双手捣着耳朵叫道:

「当时我心想,将这双眼睛跟耳朵都摘掉算了。这么一来就能进入孤身一人的世界了。」

「奏……」

「可是,『掰掰』这样的文字又怎样都无法传出去给你。苦恼了许久,最后终于下定决心,结果就是那种模糊不清的讯息了。」

「……原来是这样啊。」

漫长的沉默过后,悠突然又想到一点于是在白板上书写问题。

『社群网站上的日记又是怎么回事?』

那些谜样的文章始终令悠感到困惑。

自己不知道被【青】的日记玩弄了多少次。

『那些是,我的心愿。』

『去参加悠的演唱会,就是我的心愿。如果不故意装出自己过得很快乐的样子,感觉我的心就无法支撑下去了。』

恐怕那些是奏为了逃避艰苦的现实,才故意在社群网站上架构出截然不同的生活吧。

虚构的朋友、虚构的男友、虚构的行动。

另外一个自己。

然而,谁有资格责备她呢?

至少,从国中时代起就捣住耳朵拒绝这个世界、把自己封闭起来的悠没有资格。

奏以手拭去一发不可收拾的泪水。

『对不起。最后还是给你带来困扰了。』

『这并不是奏的错。』

『我也没履行要去你演唱会的承诺。我一声不吭地回老家,父亲又擅自把我的东西从原本的住处带走。』

急忙想让女儿住院的父亲,只带了最少量的行李离开,因此家具以及其他电器用品似乎都搁在公寓没搬走。

『所以,我的内心一直很痛苦。真对不起。』

『那种事,你根本就不必在意啊。』

悠伸出手臂,轻轻放在奏的头顶上。

霎时,肩膀因紧张而绷住的奏,很快就安心地把身体靠在悠的身上。

上次直接碰触奏,究竟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即便住院依旧柔顺如昔的秀发,加上她那温暖的体温,让悠原本冷到骨子里的心灵及身体放松了下来。

由于改变姿势之故,刚才放在膝盖上的白板滑落到地板上,但现在已经不需要它了。

即便不刻意写下文字,悠的心情也直接传达给奏了。

有人在房外谨慎地敲着门,随后刚才的那位护士探出头。

「野咲小姐,时间差不多啰。」

或许是从对方的气氛察知吧,奏无言地点点头并走下床。

随后她回头望向悠,以隐含着决心的眼眸盯着他。

「那,我要走了。」

「我会跟令尊他们一起等你。」

「最后让我问一句,悠,你对我有什么想法?」

奏握住悠的手。刚重逢时那种宛如幽灵的苍白脸颊,此刻却淡淡染上了一抹桃红。

那是奏的希望之色。

也是悠的勇气之色。

毫不迟疑地,悠如此回答道:

「我最喜欢你。」

「最讨厌我?」

奏微微偏着头,脸上露出悲伤的表情。

都到了这最后关头自己的话语还是无法传达给对方吗?

于是悠死命张大嘴。

「我·最·喜·欢·你!」

「你·最·讨·厌·我?」

「啊啊真是的!」

悠急疯了,用力抓着自己的头发。

刚才都已经发出让心脏扑通扑通乱跳的告白了,为什么她还是不了解呢!

正打算蹲身拾起刚才落地的白板时,奏戳了戳悠的背部。

悠回过头,奏的脸庞就在吐息吹拂得到的近距离上。她自睡衣领口飘来的香气,一靠近就给人一种春光明媚的感觉。

对惊讶的悠,奏露出彷佛花朵盛开般的笑容。

「悠最喜欢我了对吧。太好了……我也最喜欢悠。」

「嗄……!?」

这突然的宣言,让悠一下子哑口无

言。

奏看到那样子,摆出「成功了」的V字手势。

「所、所以,你听到我刚才说的话了?」

「没有。不过,悠的心声确实传达给我了。我好开心。谢谢你。」

「既然这样,那你干嘛一直说我很讨厌你之类的啊!?」

「嗯——那是因为……」

奏用食指抵着下唇摆出在思索的姿势。

接着她举起双手交叠在背后,原地转了一圈。

「我猜,大概是因为想和你唱反调(amanojyaku)吧?」

奏的手术顺利结束了。

春天终于降临,冰天冻地的冬季渐渐融去。

「准备得怎么样了,悠?」

在舞台上,一树朝这边出声问。

自己已经长达四个月没站上【SMOKE】的舞台了。

「放心吧。没问题。」

悠边回答,边确认手中莱斯·保罗型电吉他的触感。

那天,悠从医院的公共电话打给一树。尽管他把一树的号码从通讯录删掉了,但由于在那之后对方仍有打电话来,因此还留着未接来电纪录。许久没联络他令自己无比紧张,但为了正在手术室中奋战的奏,自己也必须努力振作才行。

『喔,怎么啦?』

一树那令人怀念的说话声,透过话筒传入悠的耳里。

对方的态度依然一如往常。此刻他好像刚好在跟其他同伴们在喝酒吧,电话边还能微微听见康司与阿噤的声音。

正在烦恼不知该从何说起时,一树那边主动抛出话题了。

『下次的演出,预定在四月举行。你也会参加吧?』

听到这番话,悠的心里顿时被感动给塞满了。

自己原本想拜托一树的事,却被对方抢先提了出来。

『这通电话,该不会是阿悠打来的吧?』

才刚听到阿噤变大的说话声,就传来似乎是手机被抢了过去的声音。

『喂喂,你这小子在搞什么啊!』

『对、对不起。』

阿噤激昂的态度,逼使悠不自觉低头道歉。

『对不起个鬼啊!你知道你造成我们多大的困扰吗?现在马上就给我滚过来。我们就在之前常去的那间店喝酒。』

『我也想去啊……但事实上……』

在阿噤惊人气势的压迫下,悠终于把事情原委说了一遍。这时手机再度转回一树耳边。

『……是吗?你跟女朋友见面了啊。总之真是太好了。』

除了悠以外,一树等人也很担心奏的事。自己竟然自私任性地一直逃避跟他们联络,这么一想悠就有种坐立难安的罪恶感。

如果可以自己真想现在马上飞回去,在大伙的面前磕头道歉。

『耶!?』

『对了对了。悠的那把莱斯·保罗型电吉他,现在暂时由我保管,你快点来拿吧。』

悠尖着嗓子惊呼了一声。自己爱用的吉他,打从那天以后就搁在表演场地没管,还以为早就被人扔掉了呢。

『我们在你家玄关的门缝下塞了字条,你都没看吗?』

『……真的真的,非常抱歉。』

道歉完隔了一拍后,悠才回应一树一开始的邀约。

『如果大家还认同我这个成员,那以后也请大家多多指教了。』

之后搭最后一班电车原路返回东京的悠,立刻赶往【环球】成员的身边。

再度向大家报告过事情原委,并为自己对大家造成困扰的事致歉后,一树朝悠咧嘴一笑,康司无言地拍拍悠的肩膀,阿噤则用鼻子发出「哼」的一声并绷着脸。

然而,这之后他们还是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用一如往常的普通态度面对自己。

就这样,悠跟这群无可取代的伙伴们重新展开活动了。

平常日一边打工一边团练,到周末就搭夜行列车去探望住院的奏。

这是悠每个礼拜的例行行程。

『就是下礼拜了呢。』

两人并肩在医院的中庭散步时,奏朝着悠开口说话。

相对地,悠只能用白板回答她。根据医师的说明,奏在手术后恢复情况良好,不过要期待奇迹般的改善恐怕很困难。

也就是说,奏再也无法听悠的歌了。

但即便如此,她还是取得外出许可,要跟家人一起去东京,参加悠的演唱会。

因此悠也为了回应她而不眠不休地努力着。

悠舍弃去年圣诞夜预定献给奏的歌曲,重新写了一首歌。一树等人对这首曲子的评价也很高,在稍稍修改过以后就疯狂地投入练习了。

然后,到了演唱会当天——

沐浴在炫目的聚光灯下,悠伫立在舞台中央。而总是待在最前排右边的奏,此刻自己不必刻意确认也能感觉得到她在那。

……奏。

悠深呼吸一口气后闭上眼,将手搁在胸膛上。

长时间让自己痛苦的内心空虚,随着造访医院后缓缓缩小了,如今几乎要完全愈合起来。

与奏共度的四个月,以及跟同伴们猛烈练习的日子,这些都让悠孤独的心境彻底逆转过来,重新构筑起那一度就要毁灭的世界。

……好。

重新睁开眼后悠对一旁的一树使了个眼色,接着慢慢握住麦克风。

顺畅无比地说完MC后,悠开始介绍今天的开场曲。

「——这首曲子,是要献给我最重要的女朋友。曲名叫……『※天之弱(amanojyaku)』。」(编注:本曲名包含两个含意:由发音来看,『天之弱』日文读音为amanojyaku,汉字一般写做「天邪鬼」。天邪鬼除了指日本传说的妖怪名外,亦指喜欢故意和别人唱反调,个性别扭的人;由写法来看,照原歌词之解,刻意写成「天之弱」三个字是想传达出「天性の弱虫」(天生的胆小鬼)之义。另外,本书主角天野悠的姓氏「天野」日文念作amano,「婕可」日文音近jyaku,合起来便是amanojyaku)

在悠喊出曲名的同时,一树等伙伴们也默契绝佳地弹奏起旋律,会场的热情陡然上升。

在悠视野的角落,那位身着藏青色春季大衣的少女,也跟听众们一起挥舞着手。

尽管有点不敏捷,却是很愉快、发自内心的动作。

我相信你的耳朵一定能治好。

我会等待着。

可以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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