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astCut伤痕
在我睁开眼睛的那一刹那,最让我觉得惊讶的是,澪和杉野正在我的眼前亲密地闲聊着。
她们好像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般,没有具体的话题,只是随心所欲地想到什么便聊什么。看到那张原本只属于我的笑容,此时却对着别人绽放,让我心里梢梢涌上一股醋意。然而一旦看到澪的脸上带着羞怯的笑靥,我也终于姻一然地为她感到高兴。
杉野来探望我,她看到澪手上的伤痕,似乎跟她谈起了自己的经历。她们好像也约好了时间、地点,打算两个女生一起出游。
当西田从屋顶上一跃而下后,澪的双亲参与的组织便派人赶到现场,将我们两人带回去安置。我的伤势虽然严重,不过因为紧急处理得当,终究没有陷入险境。只是因为手腕的神经受到严重伤害,在一般的治疗方式下,肯定会留下严重的后遗症。
「不过那是在一般的治疗方式下啦。」
身着白衣的澪的双亲最后加上这么一句但书。
他们利用B.R.A.I.N.complex计划里的再生技术,让我的神经细胞得以恢复原有的模样。现在我的右手包上了绷带跟石膏,以密封的方式固定着如果酱般的培养液,液中包含了与我的身体完全一样的前躯细胞。
「上级好像早就考虑过这种事一样,马上就下达了许可令,并且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连你的再生用前躯细胞都准备好了。」
澪父亲为我解说的时候,脸上带着些许的歉意。
他说,当他对负责监视组织的研究人员黑威,提出了这般要求时,黑威便马上拿出了我的再生用细胞给他。虽然将已经分化的细胞『初始化』成万能细胞的技术,已经得到肯定(只限于『组织』之中),不过若要从头准备一个人已初始化的万能细胞,是需要时间的。换句话说,他们早已准备好我的再生用细胞这件事,其实也间接说明了,黑威早就料到我会受伤了。
我被带到跟『他们』拥有合作关系的医院,后来好像整整在个人病房里睡了三天三夜。这是一间在隔壁城镇里头相当有名的私人医院,是由一个叫做真部集团的跨国性企业集团所经营的医院。这间医院拥有母集团的主要事业领域,即多方面的医药技术支援,因而在医疗成果上层现了高水准的表现,闻名遐迩。这个『组织』竟然可以搭上这般大规模的企业集团,不免让人对于他们深不可测的影响力,有着更多的想像空间。
「我们对你的感谢真的难以言表。」
澪的母亲泪眼盈眶,对我低头道谢。她就维持这样的姿势开始对我说起自己家里的过去:
「我们我跟外子以前提出的《生命工学阵列式记忆细胞群》,即B.R.A.I.N.complex学说被医学界视为异端,而遭到学会放逐,无法在正常社会中找到栖身之处。后来『组织』找上我们,希望赞助我们的研究。我们没有确认对方的真实身分,便投身于研究之中。我跟外子由于自己独断独行的判断,而让刚出生的澪成为了实验体。不过这种作法,终究只是我们自作主张而罔顾澪的想法,根本没考虑到它可能变成澪的重担。很讽刺的,让我们了解到这点的,正是
我们加诸在浑身上的B.R.A.I.N.complex发挥功效的时候、也就是两年前澪复活的时候。澪在自己的『死亡』被我们开发的技术否定的同时,也开始否定了『自己的存在』。澪原本是个坦率地将喜乐形于脸上的普通少女。然而将所有的感情从她身上夺走的凶手,不是别人,正是我跟外子。」
他们说着将头抬了起来,视线落在我的病床边。那儿趴着一位整个人累瘫在床边、看来比我更像病人的少女。然而不知道是否是我多心,我总觉得此时她脸上的表情看来十分安详。
「如果你有什么愿望请不要客气,坦率地告诉我们。因为你不仅是小女的恩人,也是我们的恩人。真的非常谢谢你。」
尽管澪的父亲如此说道,我却找不出什么特别想要的东西。
我想这是因为包覆着我的手掌温度,已经足以填满我的心灵。
「你看来气色很好嘛。」
住院一个礼拜以后,沙姬部学姊来到我的病房。我对她为何知道我住院的事感到不可思议,不过看到随后明便跟着她进来,我也就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
「真是不得了呢,听说你在抓那个嗑药嗑过头的毒虫时受了伤,总之最后没怎么样真是太好了。」
西田引发的事件,对外公开的说法是由一名具有药瘾的青年所引起的,而我则成了这个事件中的受害者K。这件事被淡化成报纸中地方新闻的一个小篇幅处理,一个我从没有听过的人名成了事件的主嫌,最后更演变成到处都可以听闻到的流言,在学校跟街上口耳相传,然后一下子便被所有人给遗忘了。
我住院的这两个礼拜,给大家的理由是因为我要做详细的精密检查。出院已经是八月中旬左右的事了。实际上我也真的做了各种身体上的检查,所以即便我觉得不满,也只能接受这样的结果。
「来,这是送给你的礼物。」
学姊说着说着递给我一袋装着不晓得是饼干还是巧克力等点心的塑胶袋。要说这东西适合探病没错,不过对于包装一点也不讲究的这点,则是非常符合学姊的作风。
学姊带来的礼物是澪代我收下来的。她每天都会来医院看我,并且帮我打理一些琐碎的事务。一闲下来我们就会聊聊以前相处的往事,然后安静地看着我们各自的书打发时间。
「哦?啊,你就是西周澪吗?」
学姊带着一脸兴致勃勃的表情,绕着澪转了一圈,递出礼物空下了的双手,塞进了裤子两边的口袋,好似不良少女般毫不客气地对澪开口说道:
「嗯,看来你已经接受了原本暧昧不清的自己嘛。」
这句话让澪吓得差点松开提在手上的塑胶袋,慌慌张张地将袋子抱了起来。她跟我初次见到学姊的时候一样,带着一双警戒的眼神,看着眼前这个来历不明的女生。
「唉呀,我让你紧张起来啦?算了,别在意啦。给你一个建议,暧昧不清绝不是一种不好的事。不过如果你因此而处在原地无法动弹,就绝对不是一件好事。最重要的是,你必须继续行走。不论结果是前进还是倒退,总之只要你停下脚步,你的想法或思绪,都永远只会停留在一个死胡同里面。这么一来,不只是你自己觉得困扰,还会让周遭的人因此感到迷惘。所谓暧昧不清这种状况,其实是高不成低不就,不上不下的状况。不过这种状况里头,还是有足以让你定义自己的要素存在。若要找出这个要素,你就非得前进不可。我看你现在该朝着什么样的目标前进你自己应该很清楚了吧?」
澪瞪大眼睛愣了一下,然后才反应过来,对学姊点点头。
学姊似乎对她的反应感到满意,而露出了笑容,随后便抓着一直找我攀谈的明,揪住他的衣领把他拉走。
「相坂,拜啦!我先跟学姊约会去罗~~」
「你这个半吊子给我住口!我只答应过你要陪你一天而已!要是你把我带到什么无聊的地方去,看我不把你大卸八块才怪!」
学姊的愤怒一看就知道是为了掩饰自己的羞怯。她明明就一脸看来还挺愉快的模样。如果是明的话,为了约会肯定是做足了功课才对,他们应该会有个愉快的一天吧。
在学姊跟明离去之后,我跟澪对望了一下,彼此露出了苦笑。
「啊,对了、对了!就算我们把你们两个人丢下来独处,不该做的事情,也不能做哦!」
在房门阖上的前一刻,门外又传来一句调侃,让我跟澪的笑容顿时一起僵在那儿。学姊在门缝中对我们眨了眨眼睛,离开后更让我们担心地一起从门内探头出去确认他们是否真的离开。
「你好啊。」
出院那天,我结束了最后的检查,正打算回到在大厅等我的澪的身边时,忽然被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住。转头只见黑威依旧戴着他那宛如塑胶制成的微笑面具,站在我的身后。人来人往的医院白色走廊里头,那一身宛如丧服一般的黑色西装,显得格外醒目。
「如果你有话要说的话,我们就到顶楼去说吧。」
「好啊,我正想这么对你说呢。如果你也愿意的话,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听到黑威回应之后,我便转身率先往屋顶的方向走去。住院的这几天,我没事就到处乱走,对于到顶楼的最短距离已经了若指掌。
医院的屋顶上,晾着好几床被单迎风不断地摇曳着。看着蔚蓝的天空,走进成片的白色被单大海,给人一种漫步云端的错觉。
屋顶上漆成白色的铁质围栏漫步好似与西田对峙时的环境。不过这边的围栏高度漫步是我身高的两倍,要跨过去是不可能的。透过围栏,一个陌生的街景横在我的面前。这栋建筑位于一个丘陵地上,于是让顶楼的风景更开阔。如果这里盖成住宅区,肯定是价位最高的地段吧。
黑威站在我的右侧,从怀里取出了香烟,不断地按着打火机上的打火装置。那种一百日圆
一个的打火机怎么看都不像是他会用的东西。
「我得再次跟你道歉。因为我们不小心让西田贵流逃过了我们的监视范围,因而酿成这次的事件。真是很不好意思。」
「西田后来怎么样了?」
不管怎么说,西田身上总是拥有死而复生的技术,只要黑威他们做出适当的处置,西田就可以复活了。
「嗯,关于那件事」
黑威口中的香烟终于点着了。由于我先站到了上风处,所以他吐出来的灰烟,顺着风往另一个方向飘去。
「我们找到了他的遗书。」
「遗书?」
「对,用自己的血,写成的遗书。那封遗书当时被握在他的遗体手上,内容写到拒绝我们的再生处置。」
果然。这样的结果非常合理。事后我就不断在想,他引发那个事件,终究不过只是他自杀前的准备而已。当我看到他从屋顶上一跃而下时脸上那张笑容,始终让我无法摆脱他因达到目的而感到满足的印象。
「对我们来说很遗憾,他的双亲也接受了这样的结果。所以他走了。」
「」
「你在生气吗?你很生气是吧?不过我们也展现了十足的诚意哦!我们不但将我们所拥有的再生技术应用在你身上,还为你担负了所有的医疗费用和特别保险给付。虽然我也觉得这么做还不够就是了。」
我双手紧握,把所有的力量都灌注到自己的拳头上。
一笔七位数的款项不知何时汇入了我的户头。他们藉着警察的名义,将这笔款项致予我的家人,并且跟他们说,是警方为了替自己负责看管的罪犯逃走造成伤害而谢罪。
「我们可是真的觉得很抱歉哦!因为那是我们的疏失造成的后果」
「那个疏失」
我恶狠狠地瞪视着不断睁眼说瞎话的黑威。埋藏在我心里的疑问,拜眼前这名男子所赐终于豁然开朗。
「你所说的疏失,真的是无心之过吗?」
「怎么说?」
「像你们这样的组织,怎么可能让一个高中生逃过你们的监视范围?」
「」
「澪被抓的时候也是:你们在澪被杀以后,早就应该加强对她的戒护工作才对。结果却还
是让澪被西田抓走。想必你们早就知道澪被抓到学校里去的事了吧?再怎么说,我也在你们的监视范围之内不是吗?即便如此,你们赶到的时刻却是在整个事件全都结束之后,很明显是故意的。你们应该有充裕的时间在事情还没有扩大的时候,就先一步解决才对。」
「唉呀呀。」
「在西田逃走的时候,你们早该猜到,他有跟其他临床实验者接触的可能性。即便如此.却还是眼睁睁让这次的事件发生。你们的作为根本成了润滑剂,促使这件事情发生。」
「所以呢?」
「所以你们根本就是希望这个事件发生吧?你们想藉此观察临床实验者的心理、行为,顺便也进行人体再生的实验。这件事情,根本就是你们经过确认之后,默许的结果吧?难道不是吗?」
黑威听了叼着烟,双手轻轻拍了起来。
你及格了那恼人的模样似乎透露出了这样的讯息。完全表现出一副上对下的轻蔑态度。
「原来你早就已经知道了。看你装出一副迟钝的样子,观察力还挺敏锐的嘛。还是说,其实我们根本就是一群差劲的演员呢?」
「后者。像你们这般具有高度影响力的组织,竟会表现出这种疏失,然后又把它当成灾难加以形容,怎么看都没有说服力。这么一来可好了,你们得到了宝贵的样本,应该心满意足了吧。」
我的脑中浮现一个令人作呕的光景
一道黄色的聚光灯,照在玻璃柜上。
柜中盛满了异样的液体。
液体中透出了人影。
西田贵流的脸庞就这么出现在聚光灯下。
「还有。这件事完全都是稍微揣摩一下就可以得出的结果,不过事件的开端,也就是两年前跟四年前的事,其实也全都是你们一手造成的吧?无论是澪身上的交通事故,或者是西田被建材压死的意外,这些也全都是你们在暗中自导自演的结果吧?」
没错,澪因为实验的目的而一度被他们所杀。也许黑威想要的那个泡在福马林罐中的标本,其实是澪也不一定。
此时我心里用以维系理性的缰绳应声折断,任凭情绪冲动驱使身躯,奋力地挥出了一记右拳。拳头打在黑威的脸上,他撞倒围栏上的铁丝网,整个人跌坐到地上。
「哈哈,这一拳来得真突然。」
他擦了擦自己的脸颊,随后捡起掉在地上的香烟,又叼回到嘴上。这名得以掌控全局的男子,丝毫不改他一贯的态度,脸上依旧挂着那一张宛如面具般的笑容。那矫揉造作的笑脸,看
了叫人又想再出拳揍他一次。然而我还是压抑住这样的冲动,尽可能地以维持平和的语气,对着黑威开口说道。
「回答我刚才的问题。」
「对,差不多就是如此。不过西周渖遇到的交通事故,真的只是个偶然就是了。」
「也就是说,西田是你们杀的?」
一个宛如水滴的声音,从黑威口中窜了出来。他脸上的笑容,此时彷佛带有更为深刻的意涵。
滴答
带着黏腻质感的声音化成了浓浓的恶意确实传人了我的耳中。
「你们到底在搞什么东西呀?」
「呵呵,我前阵子也才面对到类似的质问。你想想渴望获得不老不死之术的人,是什么样的人呢?」
「当权者吧。一群不想失去手中所有东西的人。」
「是罗。过去的历史中,渴望获得这种技术的人,全都是政治或经济等金字塔顶端的上位者。不过『我们』所渴望的,终究只是技术本身而已。不老不死对我们而言,只是这项技术的副产品。」
换句话说他们的行为就好比中古世纪的链金术士渴求真理一样;将铅块变成黄金的结果,也只是其中的附加价值。渴望得到黄金的,并非实际钻研链金术的学者,而是出资赞助他们研究的王宫贵族。那些学者对于黄金根本不屑一顾不过,不老不死的结果和不老不死之术,难道不是同一种东西吗?
「『我们』的终极目标是要让『世界上所有人都不老不死』。这是『我们』的目的。B.R.A.I.N.complex只是为了达成这个目的的其中一个过程,而西周澪则是这个过程的里程碑。她已经跨越了自己的死亡。即便她永续的生命,必须透过我们这种备份的治疗技术,才得以成就,不过她已经拥有得以承受不死这种特质的心智。她为我们的理想迈开了一大步,我们将藉由这一步,进而迈向不灭的『完美心灵』。」
「你疯了。」
「也许吧。不过同样的实验,可是在你不知道的地方不断地进行着呢。别怀疑,这种实验存在于世界各地。」
黑威说着说着,拍了拍身上的沙子,面无表情地望着围栏外头的街景。
「比方说现在正在车站月台上等车的情侣,其中一个搞不好就是复制人;百货公司咖啡厅里,跟恋人对坐在一起、穿着时尚的上班女郎,也许根本就是新型的机器人;站在斑马线前等红绿灯的平凡少女,其实是个已经活了百年之久的老女人。诸如此类的事实,就存在于你我之间,而我们的世界,根本上也就是经由为数众多的临床实验者建构而成的。看看你的右手。这种医学技术再过五年就会公开,并且成为那些失去手臂、天生残疾者的希望,进而造福成千上
万、甚至超过上亿人也不一定。过程中不过牺牲了几百个人而已,不是吗?」
「我们确实是站在前人牺牲自己而成就的世界没错;人类社会也并非像个地基稳固的金字塔,而是呈现随时都可能倒塌的菱形结构,这些都没错。不过」
我再次握紧了拳头。
「你们让澪面对这般难以承受的痛苦,也是事实!而我只是对此感到愤怒而已!」
当我将心里的愤怒吐出去以后,也渐渐松开了紧紧握拳的双手。
此时我的心里依旧盘据着想对眼前这名男子吐口水的强烈愤恨。不过即便我百般不能接受,却也多亏了他们,我跟澪才得以相遇。
我转身背对望着街景微笑的黑威,走向楼梯出口。
「你真是个温柔的男人。祝你幸福。并希望你以后不要再遇到我们。」
「当然。只有这点我能对你表示赞同。」
结束这段对话以后,我便再也没有见过这名男子。
之后,我为了回到一个正等着我回去的地方,快步从顶楼定了下去。
医院的大厅挤满了排队挂号、缴费的群众。这个空间差不多跟一座大型体育馆一样大,然而里头人们低声杂谈的嘈杂声却始终不绝于耳。
这里充斥着各式各样的人群;老人、小孩随处可见。有名女高中生带着铁青的脸庞前来就诊,也有一脸健健康康的年轻人坐在椅子上。不少家长带着小孩出现在大厅里头。转个头可以看见新婚夫妇相偕来医院。另一处看得到一对一
脸和善的年迈夫妻。在这之中,她的存在理所当然显得非常醒目。
她穿着一件白色连身洋装,姿态端正的坐在沙发上,腿上放着一个背包和一顶藤编帽。她带着一双清澈透明的眼眸注视着一本摊开在藤编帽上的小说,这模样与洁净的白色大厅一点也没有违和感。
「久等了。」
听到我的叫唤,澪将头抬了起来。那张脸依旧没有任何表情。毕竟才走出伤痛,埋在她心里的情绪跟灵魂,没办法在一时之间得到解放吧。不过我已经可以清楚地从她身上感受到一股自然祥和的气质。
我跟澪并肩步出了医院。
再过两个礼拜,时序就将进入九月,然而此时的空气,却依旧宛如盛夏一般黏腻。炙热的太阳不顾地球上不断蠢动的生物,今天也依旧持之以恒地进行着核融合反应。医院的脚踏车停车场上,还可以看到有人聚集在那儿,不过再往外延伸一步,晒得到太阳的地方,便看不到任何人影。艳阳底下的宽广坡地上,只有车辆来回经过,好比一处完全采用机械化作业的汽车工厂一样。
「我们要搭公车,还是坐计程车?」
听到澪的问话之后,我看了看大排长龙的公车站牌,还有天上宛如马钤薯泥一般的积乱云,然后开口说道:
「我们走路吧。虽然天气很热,不过我现在想散散步。」
在医院里待了十几天,我的身体正雀跃地渴望多舒展一会儿。
澪将自己的藤编帽递给了我,然后自己从背包里头取出了一把折叠伞。她那端丽的容貌,加上穿着一身洁白无暇的连身洋装,撑着阳伞的模样,直让人联想到哪儿来的千金小姐。
我戴上帽子,遮住了强烈的紫外线后,便一步步朝着绿意盎然的行道树边定去。走在人行道上,樱花树的绿荫遮蔽了炙热的太阳光,却挡不住空气中传来的温度,让我离开医院还不到五分钟,便汗流浃背。
走着走着便对于自己想要散步的决定感到有些后悔。不过身边传来抚慰人心的体温,却又让我觉得这么做才是对的。她的温度渗入了我的心窝,让我感到一股着实的暖意。
「伤口还在吗?」
「哦,完全消失了。好像我从没有受过伤一样。」
我将让我住进医院的右手举了起来。由于大半个暑假都在室内度过,让我的肤色在夏日的阳光中显得白皙。手掌中被利刃贯穿的伤口彷佛昨夜的一场梦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感觉很奇妙吗?」
「嗯。」
「旅人如果没有在到过的地方留下足迹,就不会认得自己眼前的方向;水手如果没有在航海图上标记自己的路线,也会无法确定船只目前所在的位置;人类若是没有看得见的证据,就无法在心灵上获得安适呢。」
她走在我的右前方。此时的我无法辨别,那一张隐藏在阳伞底下的脸庞,究竟做出了什么样的表情。于是我将视线栘到举着阳伞的左手臂上。坦露在无袖洋装外头的左手腕上,宛如计数符号一般的伤痕,浅浅划过了白皙的肌肤。那一道道伤疤,如今已看不出先后顺序,全都变成了旧伤,完全融合进她的人格之中。
「已经不需要了吗?」
「嗯,我想通了。既然那个问题怎么想都没办法解决,那就别去在意它。再说即便过着一般人的生活,也都会有许多恼人的事情找上门来了,那这种问题就干脆盖个印章,将它收到待处理的文件区吧。」
「这样啊。」
面对她的结论,除此之外我实在找不到适合的词句。
在她能得出这样的结论以前,所经历过的内心纠葛实在难以衡量。就连我手上的伤,对我而言都好像作梦一样虚幻;即便有过确切的经验,也清楚烙印在我的记忆之中,如今却变得彷佛不存在一样。这让我直到现在才开始觉得,自己对她说过的话好像全都是虚假的场面话。
「澪,我」
风拂过我的身边,好似具象却又清透,仿佛穿透了我的身体。澪和着风的节奏转过头来,那一片洁白的裙摆,在夏日的艳阳下划出了美丽的弧线,不断如波浪般拍打着。乌黑的秀发在风中飘逸,以各种不同的角度反射阳光,散发出耀眼的光彩。
我不禁屏息,停下了脚步。
「什么事?」
她侧倾过头反问了一句。原本挂在她肩上的发丝,此时像水流一般滑落到她的胸前。
我整个人看呆了。一会儿之后,才好不容易将停顿的字句,又慎重地吐了出去。
「也许我过去对你说了很多既失礼又不中听的话,而且非常没有顾及你的立场。像我这样一个连自己也不了解的人,或许根本就没有权利对你说那些有的没的」
「你说的权利是谁决定的呢?如果连说话都要讲究权利,那么这个世上到底有多少人是得到许可而开口说话的?」
「」
「我想人呐不论是谁,在降临到这个世界的瞬间,便不是完美的。当我们寻回了自己缺损的那个部分,却也因为生活上的各种境遇,而再次失去许多东西,终究不会有变得完美的一天。」
「或许我根本就没有完全理解你那层烦恼的真正感受,因为那种无法理解自己内心情感的焦躁,只有你才能体会。所以你这部分的缺陷,我也无法为你填补,而你也一样无法弥补我心里的那个缺憾;一如『人们终生只能体会自己的人生』、『人们都是孤独的旅人,独自步履在名为《自我》的道路上』」
「是《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里头的句子?」
「是一个性格扭曲的怪人写的,一本自我陶醉、却煞有其事的着作。不过现在你不妨仔细想想他说的话。」
澪将阳伞换到右手,将左手空了下来摊在我的面前。
「不过孤独的旅人也要有一把支撑自己的拐杖。为了要走得长、走得远,当然得选一把自己喜欢的拐杖了。而我已经选好自己要的拐杖了。」
她带着一双清澈透明的眼眸看着我,问我:「你呢?」伸出来的掌心亦彷佛写着:「你怎么说?」
「我也已经选好自己的拐杖了。」
我接过浔的左手,将她柔软的掌心握在自己的右手掌中。
我们再次迈开了脚步。
手牵着手。
我跟澪交往了半年,像这般牵手走在一起的次数,竟然屈指可数。若要说牵手的同时,我们彼此心里都觉得安适的状况,这还是第一次呢.也许这才是我第一次牵着『女朋友』走在路
上的经验。不过我并不觉得懊悔,因为此时此刻,也是我又一次对她一见钟情的时刻。
当我转头想要欣赏她的脸庞时,她也同样转过头来看我。我们两双眼眸四目相望。这个瞬间让我觉得有趣,脸上不禁露出了微笑。澪也一样。那笑容好似满天星一般,带着恬淡的色泽稍纵即逝,却非常得耀眼。
我的掌心传来了紧实的触感。澪将我的手握得更紧了些,而我也同样予以回应。
人与人之间,建立彼此的牵绊、彼此抚慰的接触,就在我俩的掌心之间。
这简单得让人会心一笑的举动,竟拥有温暖得教人感到吃惊的触感。
澪的左腕留下了锐利的伤疤。不过那已经是纯粹的伤疤,是任何人都有的,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伤疤。
我看着她的微笑。
那张笑容依旧宛如水晶般清澈透明,不过唯一不同的是,此时的我已经可以透过那一双清透的眼眸看到她的心。
最后有一件关于后续发生的事。
在暑假结束的前一天,我接到一个没有署名的包裹。当我将它打开,便看到澪过去曾经用过的那把登山刀。刀子上的血迹已经擦去,带着宛如新品一般的光辉。当然,这也许只是一把刚出厂的同型登山刀而已。
我将刀锋浅浅地压入我的右手腕中,瞬间皮开肉绽。血珠渗出了切口。然而这却不是足以摇撼我心灵的举动。于是我将它收入了刀鞘,放进抽屉里头。
这把登山刀如今依旧被我收在抽屉的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