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stCut——宣告
九月○日晴
刚转入的县立高中闭学典礼。环境风气与从前的学校完全不一样,多少这是有点不知所措,不过虽然是公立升学学校,气氛却不舍让人感到很冷漠。应该可以适应吧。
然后……跟「哥哥』碰面了。他跟我有着同样颜色的艰瞳,这个事实让我心中久久无法平静……
1
「……受体的主要作用是以生物情报的交换为媒介的神经传达物质,和接受荷尔蒙。例如,神经细胞的两个末梢都存在着因应各种神经传达物质的受体,其中之一会把受到的药物刺激转化成电气的刺激,再传送到另一边的末梢,然后立刻释放出神经传达物质,藉由这样反复的作动以控制生物的情报传达。」
红条巴流畅地说明着,教室里的目光自然地聚集在她身上。她依然是端正地站着,并且清晰地说话。
「好,可以了。」
生物老师对她说完后,于是她坐了下来。些微的感叹声从各处溢了出来。
「目前已经发现到基因中大量地作为铝酸制造触发物的受体,不过因为只发现到受体,所以事实上,在这类与受体结合的配体里,未知的受体数目依然很多。像这些还不清楚的受体,又被称为孤儿核受体——OrphanRcceptor。而最近有种已理清的孤儿核受体颇有意思——」
上生物课的老师虽然学识丰富,不过也有着知识分子喜欢卖弄的习惯,连原本不必要的部分都一并滔滔不绝地讲完了。后半部的东西很明显是高中生不需要知道的知识,因此学生也只抄黑板上比较重要的部分,剩下的就左耳进右耳出吧。
「唉,红条!」
正因为这样,爱讲话的人就正好趁着这个机会讲个够,坐在旁边位子上的增田一面用斜眼扫了扫红条巴,一边向我问道:
「你跟红条——就是你妹妹啦,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什么怎么了?」
「一定有什么吧,『突然出现的妹妹』这种很好发挥的设定,应该会有一个到两个事件发生吧!」
「事件……啊。」
我将目光移向左前方的位置上。巴正在抄着老师说的话,旁边的女同学偷偷对她耳语,接着巴便露出一副「谢谢」的微笑,八成是告诉她不用浪费时间全部都抄下来之类的吧。
「一定有吧!譬如因为毫无防备的举动让你心头小鹿乱撞啦,两人单独看家的支线剧情啦,或在浴室碰个正着之类的……」
「你是不是电动玩太多了?」
就在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时,铃声响起了。等到敬完礼老师走出去后,教室瞬间陷入一片哗然。因为上午的课都上完了,所以有的同学们各自聚成一团,并桌后打开便当,也有的人快速冲向学生餐厅。我则是从书包里拿出便当,打算离开教室。
「喂,红条。你很难相处耶!一起吃嘛,我想问你一些事情啦!」
听到增田这么说,我一派自然地婉拒了。
「不好意思,我有约了,下次吧。」
「有约?」
「一定是妹妹啦,妹妹!」
与增田同一个社团的加藤从增田旁边插话进来。他的手上还握着购物的袋子,看来是不到几分钟就买完东西回来的样子。加藤是名为漫研社的文系社团成员,手法高超。
「哦,是小灼嘛,该怎么说咧。红条,你还真是立了不少张旗帜啊。」(编注:FLAG,美少女游戏中所需达成的攻略条件称呼。)
「同住一个屋檐下的青梅竹马堂妹和一个突然出现却完全没看过的妹妹……哇,真是太完笑了!」
增田和加藤一副难掩激动的样子。我决定放下这两个好像狩猎成功正乐不可支的野蛮食人族,赶快离开教室。
「红条同——学。要不要一起吃便当?」
当我听到姓氏反射性地回头后,才发现那并不是叫我。
我的目光停在正在解开便当布巾的红条巴身上。班上的女同学唤住她,红条巴则对那位女同学露出一抹微笑。
「好的,谢谢妳。现在一切都还不熟,真是谢谢妳帮忙。」
「不会啦!」
几个女同学靠近巴的桌子,聚集在她旁边。大家打开便当,一团和气地聊起天来。可能是因为才来一个礼拜,转学生还是让大家觉得很新鲜,而她也渐渐地习惯这个班级的友善。平常的她给人一副资优生的印象,不过笑容却带着社交性的亲切感。
——与同样拥有『红条』这个姓氏的我比起来,根本是天壤之别。
「……」
我移开目光,走出教室。
我走到一楼的餐厅,在放在一旁角落的贩卖机买了绿茶和奶茶,然后经过川堂,往社团大楼走去。
这所学校除了一部分的社团活动外,其它所有的社团都是在这栋社团大楼活动的。学校的观念似乎是觉得应该要把学业与社团区隔开来比较好的样子,而音乐教室和美术教室也被并在社团大楼里面。只是因为文科与体育科目也一起挤在社团大楼里,所以教室一直处于不够用的情况,因此比较小型的同好会,也只能在大教室里面一起举办。
平常都是放学后才开始变热闹的社团大楼,由于文化祭快到的关系,因此可以看到零星的几个人影若隐若现。我走上散发着些许老旧气味的楼梯,朝着三楼学生会教室走去。学生会室仿佛视整栋社团大楼似的,就座落在社团大楼的顶楼。
我伸出手,想要敲敲这扇显眼地刻着学生会室的铁门,此时铁门却宛若已经知道我来了一般地打开了。开门出来的是一名容易被误认成国中生的娇小女生。虽然我认得她的脸,不过有时还是会搞错。她是灼的朋友,负责学生会总务的事务,叫做速水美希,她先是一脸惊讶,然后立刻便露出微笑。
「红条学长你好。」
「你好,速水同学。」
「灼快等不下去了。她一直为了学长拚命努力哦……」
「美希,妳不要多嘴啦——」
灼的声音从教室内侧响起。声音听起来有点疲倦。速水偷偷笑了一下,便朝着教室里面作出一副请进的姿势。
「学长,请你要好好帮灼打起精神哦!」
速水一脸恶作剧地说完后,便小跑步离开了。
我踏入学生会教室,看到灼趴在桌子上。古董(毫无意义却一直累积年份)的木头长桌上文件堆积如山,她几乎一半的身体都埋在里面了。
「灼,妳再这样做的话,小心脸上会沾到痕迹哦!」
听到我的叫唤,灼缓缓地抬起头。她眨了眨眼,用手揉了揉太阳穴和眼睛,一脸疲惫和困倦。
我把刚刚在自动贩卖机买的奶茶递给满脸倦容的灼。她一接过就立刻拉开拉环,开始咕噜咕噜地灌了起来。
「——哇,不愧是哥哥,真了解我。」
因为灼平常喜欢喝少糖的饮料,所以我买过来的是微糖的种类。灼好像心情很好,一口气喝完一半后,她把文件扫到旁边,开始把便当打开。
「我要开动了。」
「我要开动了。」
我们双手合十,把便当打开。明明是同一个人做的便当,我跟灼的内容物却完全不一样。灼的便当有放玉子烧(日式煎蛋),可是我的却没有,不过我的倒是有放可乐饼。只要想到美都伯母竟然连配菜的安排都这么用心,就不由得令人心生感激。
我们沉默地吃着便当,过了一会,灼的眼神往我这里瞄了瞄,看起来一副想说什么可是又找不到时机的样子。我停下了筷子,把眼神转向灼身旁堆积如山的文件上。
「东西还真多。」
我用眼神示意着旁边的文件,而灼则是「嗯啊」含糊着应道。
「才说想要在午休时间使用学生会教室,结果代价就是这个。全部都是每个班级、每个社团的文化祭计划书。其实只是再次确认有没有危险项目而已,不过数量还是多得惊人。虽然美希也有来帮忙,但是还是剩下很多。」
堆在她右边的是待审查文件,而放在左边,大概一半高度的是已经贴好纸条的文件。红色、黄色还有绿色的纸条上面,都用纤细的字体详细着写着说明。计划书的截止日明明是昨天而已,不过灼好像已经完成三分之一了。她不只个性认真,办事效率也很快,应该颇受重用才是,不过才一年级,就已经担任学生会总务的职务了。
「如果真的有事要讲,在别的地方也可以吧?」
「有话想跟你说。」早上时,我们在鞋柜分开之前,灼悄悄地这么说道。没有想到她居然为了把不是学生会成员的我找到这里来,还接受了处理如此庞大事务的代价,为的就是制造一个和我单独对话的机会。
「回家后再说也可以吧?」
「不行啦。」
灼的眼睛闪着些许怒气,干脆地说道。
「就是有需要才要和你单独碰面的啊,因为在家里根本就不能讨论那个女孩子的事情。」
那个女孩。原来如此。这话的确是不方便在家里讲,因为她现在正住在我们家。
「
说来说去还不都是因为爸爸太自作主张,一句话都没跟我们提过就决定让她住下来……还说什是哥哥的妹妹……」
灼忿忿不平地拉高了声音,然后有点粗鲁地嚼着便当。
「说得也是……」
我用筷子分着便当里的可乐饼。
「妹妹……那是户籍上这么写,应该没有血缘关系吧……唉,怎样都好啦,总而言之,我十二年来根本都不知道自己有个妹妹……这一点也实在让我有点难以接受……」
「对啊,哥哥是我——光濑灼的哥哥,才不是红条巴的哥哥,红条家十二年来都对哥哥不闻不问,现在才摆出一副家人的面孔,这样不是很奇怪吗!」
灼情绪激动地一口气说道。这对总是冷静沉着的她而言是很难得一见的情况。
「妹妹……呀。」
我回想着红条巴的模样。
那个在我离去后的十二年间,一直代替我的角色的少女。
2
我、红条圭一郎目前寄养在伯父光濑宗一郎家里。从五岁开始,便再也没见过我的亲生父亲红条宗次郎,也几乎忘了他的长相。
简单的说就是,我是个被遗弃的小孩。
伯父光濑宗一郎(旧姓红条)的个性与本家的习性不合,听说当他大学毕业后,就因为和整个家格格不入而离开了那个家。
「我想继续让家里出钱养我也不太好,而且本来可以继承家业的亲戚就不少。老实说,那种只为了什么而活的人生实在是不适合我。」
红条家是很有名的家族,也是财富惊人的资产家。明治时代的时候,红条家从武士家族转变成士族,与刀及武道这类无用的东西划清界线,并且快速地利用手边的资产,积极前进海外,特别是藉由与欧洲的贸易而累积了惊人的财富。在战后,靠着一直栽培的海外人才将伤害减低到最小,进而运用储备已久的力量获得与财阀不相上下的财富。
伯父似乎原本是红条家最有希望继承家业的直系继承人,可是他的才能还有兴趣好像都不在此。宗一郎进入一间规模很大的报社工作,展现了他作为记者以及编辑的高超能力。现在虽然是地方分社的编辑长,不过这只是顺便考验并且累积经验,今后听说八成能调回总部。
而他之所以将姓氏由红条改成光濑,是因为他跟光濑美都结婚后,去登记入赘的缘故。好像还因为「终于能告别这个稀奇古怪的姓氏了」而感到很高兴的样子。
在那之后,光濑宗一郎和美都这对夫妻便生了长女光濑灼,当她四岁的时候,我就被宗一郎的弟弟——红条宗次郎给遗弃,最后由看不下去的宗一郎接过来寄养。
之后的十二年,我虽然一直冠着『红条』这个姓氏,但是对家族的事情却是一概不知,只是偶尔会听到公司的名字罢了。因此在一个礼拜以前,别说要我知道自己还有个妹妹了,根本就是想都没想过……
※※※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爸爸?」
灼的语调带着些许尖锐,她的目光也比平还还要犀利。灼的目光盯着一个正缓缓品尝咖啡的中年男子——灼的亲生父亲,同时也是我的伯父兼养父光濑宗一郎,他的表情与平常一样,丝毫没有动摇。
宗一郎伯父的个子很高,身体强健。大学时代参加过橄榄球社,而那时所培养出的本钱到现在也丝毫没有浪费。尽管宗一郎伯父对咖啡以及酒类爱不释手,而且还身处于编辑这种不安定的生活环境,却也依然保持着健康,充满活力。
『想品味人生,就一定要健康。有了健康,才能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这就是他的人生哲学。为了品味美食才维持健康,这种相反的想法正表示了他彻底享受人生的愿景。
即使现在也因为熬夜而把眼睛熬出两个黑眼圈,但他的举止却丝毫没有表现出来。
因为我们是伯父和侄子的关系,所以外貌常常会被人认错成父子,不过我想我应该是成不了像宗一郎一样的人吧。
当灼拚命瞪着坐在主位的父亲时,我则注视着坐在自己对面的少女。
红条巴的举止就像某种范本似地正襟危坐,背挺得直直地,手轻轻握着拳放在膝上。纤细的下颚往后缩了缩,眼睛微闭,全身放松。
开学典礼后,红条巴莫名奇妙地加入了我与灼的放学行列,理所当然地被请进光濑家来。平常没什么空闲的宗一郎也换上了便服等待着,准备召开像现在这样的紧急家族会议。
「……那么,嗯,该从何说起……」
宗一郎伯父把咖啡一饮而尽后,挤出无可奈何、仿佛呻吟的咕哝声。
「小巴……」
「是。」宗一郎开口唤着她,红条巴则轻轻地应了一声。
「妳有跟他们说过什么了吗?」
「不,没有。只是……」
红条巴的眼瞳迎向我的目光。纤长的睫毛点缀着她金黄色的双眼,那并不是用隐形眼镜装饰出来的效果。微润的彩艳光辉栖息在她的眼眸中。
「——我只是告诉他们,我是红条圭一郎的『妹妹』,如此而已。」
「嗯,原来如此。」
美都伯母在宗一郎伯父喝完的杯子里注满了咖啡。
美都伯母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要年轻。外型纤细弱不禁风的美都伯母,就宛如只在月夜盛开的昙花一般娴静沉稳。看不出来已经是一个孩子的妈,也不太像坐在我旁边、气焰高涨的灼。灼大概比较像父亲吧,从许多层面来说都是如此。
咖啡原本是宗一郎伯父的爱好,而受他影响喜欢上咖啡的美都伯母不知从何时开始,已经拥有比丈夫高超的冲泡技术,各种品牌的咖啡也都难不倒她。就连一整套的蒸气瓶和酒精灯式咖啡机,都是因为美都伯母想要,宗一郎伯父才买来送给她的。
不知道是不是豁出去了,她现在冲泡的咖啡是蓝山咖啡中的上等品,平日就算要用顶多也是用三等品。这种上等品——在海拔最高的地方所栽培的咖啡豆——非常昂贵,美都伯母只有在特别的时刻才会使用。
美都伯母也在灼的杯子里倒入咖啡。大概是注意到平常不会用这种咖啡豆的关系吧,灼好像稍微冷静了一点,于是她定下心来,啜饮了一口咖啡。
浓郁醇厚的咖啡香味从饭厅缓缓地扩散出来。宗一郎伯父彷佛想确认香味和思考似地,再一次地品了品咖啡,然后将杯子放回杯盘上,双手交握。眼神在四周扫视了一圈,最后定在我身上,开始说话。
「圭一郎。她是红条巴,在户籍上是你的妹妹。」
「……这可是第一次听说。」
「这是当然的,就连我也是在半个月前才知道她的存在。」
宗一郎伯父有点不悦地叹了一口气。他彷佛正强忍头痛般紧锁着眉头,眉宇间挤出了皱纹。
「本来我与红条家是没有接触的。我的父亲死掉后一团混乱,我放弃遗产后立刻将一切抛诸脑后。即使和弟弟宗次郎与嫁出去的璃绪多少有联络,不过那也是十二年前的事情了。」
「……」
我犹豫着该不该点头还是给点什么反应,结果还是沉默着继续听下去。
「而在你来到光濑家没多久后,宗次郎便收养了一个小孩,就是她。」
「从我懂事以来,就一直住在红条家里。我非常感谢父亲。」
父亲……吗,真是一个离我很遥远的名词。
唉呀呀。
看来我那个早已经忘掉长相的父亲,很快就找到了个替代品嘛。之所以会选择女生而不是男生,大概是决定彻底把我的存在排除在外吧。另一方面,之所以找来拥有稀有眸色的少女,大概是对儿子的投影,或者是对妻子容貌的反射。
……嗯,不管是哪一个都没差。
最重要的是,我有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妹妹,而她本人现在就在我面前,这个宛如老旧电玩剧情一样的事实。
「这些事情我是知道……」
沉默了一阵子的灼,用一脸狐疑的眼神看向坐在斜对面的红条巴。
「那这个千金小姐怎么会出现在庶民、甚至还是受到家族排挤的伯父家里面?」
「遗嘱。」听到灼语带讽刺的问句,巴一脸困惑地说道。
「遗嘱?」
「这是圭一郎——也就是她的父亲亲自拜托我的。」
宗一郎伯父接着说道。
「一个多月前,我在公司接到一通电话,然后就被叫到隔壁市区的那个大型医院去。嗯,当我去到那问VIP专用的豪华病房时,红条宗次郎正在那里等着我,一副病厌厌的模样,而在他身旁则有一个从来没见过的少女。我们明明十二年没见面了,见面后的第一句话竟然是『她就寄养在你那里了』。」
宗一郎伯父满脸尴尬且拚命地搔着头。原本东翘西翘的头发被这么一弄,反而变得更乱,整颗头呈现鸟巢状态。大概是在心里抗拒着在我的面前提到『父亲』这个话题吧。
不过其实是他多虑了。即便现在在我面前提起那个面容早已模糊不清的父亲,我也感受不到一丝的现实感。就像某个国家的首领被暗杀,或是哪个大
人物或是政治家伪造经历之类的新闻一样,对于一个未满二十岁的小鬼来说,所谓十二年的岁月就是这么一回事。
「——所以爸爸你就这么干脆地接受了?完全没跟哥哥和我商量过?」
「对于这一点我很抱歉。」
面对咄咄逼人的灼,宗次郎伯父坦率地低下头。
「抱歉?已经太晚了吧,事情都已经发生了,事后才道歉不是一点意义也没有吗?而且爸爸你也太天真了吧,你难道就没有多想想哥哥的心情——」
「灼,不要再说了。」
听到灼对自己的父亲说话愈来愈过分,我用稍微强硬一点的口气制止了她。灼似乎对于我的制止感到意外,用不解的目光转向了我。
「妳没听到宗一郎伯父说的话吗?对于濒死边缘的人——特别还是自己亲弟弟的遗言,有哪一个哥哥拒绝得了?而且宗一郎伯父不是个无情的人,这一点我和妳不是最清楚吗?」
再加上宗一郎伯父对弟弟红条宗次郎,其实抱着不小的罪恶感。就结果来说,他为了自己的自由生活,而让弟弟被束缚在名为家族的包袱下,也因此他才会收养了我,甚至照着弟弟的道言办事。这正是伯父以光濑宗一郎的身分,对红条宗一郎这个身分所做出的了断。
「……哥哥你觉得可以接受吗?」
「我没什么特别的想法,而且宗一郎伯父不是也说了,只是『寄养』而已。」
我看向正面对着我、一直注视着我的巴,然后将目光转向宗一郎伯父身上。
「就是这样。」
宗一郎伯父点点头。
「宗次郎好像希望她能寄养在我们家,大概三个月左右。因为宗次郎一死,红条家大概也陷入一团混乱吧,而且小巴是养女,立场应该很微妙。宗次郎似乎不想让她被卷入这些纷争里面。」
真是体贴,可是却很干脆地遗弃了我。
看来眼前这个素未谋面的妹妹,是在父亲的万般呵护下成长的。
「等到三个月以后,就有为她准备了一笔不少的资金,协助她按照自己的希望来运用。嗯,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你们就好好相处吧。」
宗一郎伯父做出这样的结尾,接着便逐一扫视房间里所有人的脸。
灼转头背向父亲的视线,站起身来,发出吵杂的声音。
「我可以理解,但是不能接受。爸爸,你太自作主张了。」
她离开饭厅,咚咚咚地走上楼梯,然后啪的一声关上了门,发出极大的声音。
「……对不起,都是我的问题才造成大家这么大的麻烦。」
巴低头致歉。真是个举止有礼到很少见的少女。
「不。都是我先斩后奏的错,反而还造成妳的困扰,真是抱歉。」
「不会。」
「妳的行李已经到了。二楼有一个房间是空的,空间有点小,很不好意思……」
「唐突的是我这边才对。入学考试时很感谢您的帮忙,这段时间要麻烦您了。」
「房间在走到二楼后的第二间。妳从玄关拿行李的时候,先去确认一下就好了。」
「好的,失礼了。」
红条巴客气地说完后便站了起来。在她关上饭厅的门之前还看了我一眼,眼神中似乎带了点不安。
「……抱歉,阿圭。」
当巴离开后,宗一郎伯父一脸不好意思地道着歉。在灼面前时,他从来不曾显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就像灼所说的,我确实是先斩后奏,没有什么好辩解的。特别是对你,我是真的至少应该先让你知道才对……」
「并没有什么好道歉的,真的没有关系。」
虽然我自己才是满怀愧疚,不过为了不要让人发现,所以我故意装作一副淡淡的语气。
我猜得到宗一郎伯父的想法。宗一郎伯父和美都伯母到目前为止都没有提过关于我父亲的事情,至少没有让我听到。那是因为不想特别让我回想起以前的创伤,这是他们的体贴。对他们而言,实在不是这么简单就能对我说出那个取代我位置的少女的事情。
「从立场上来看,我跟她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同。因为我也是寄养的身分,如果否定了她,那不就等于否定了我自己吗。」
「阿圭,你是我们的家人喔。」
美都伯母这么说道。虽然说话口吻跟平常没有什么不同,但是语气却很严厉,笑容也从她脸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瞇起眼睛的悲伤表情。那是美都伯母认真责备我跟灼时才有的表情。
「我们从没有把你当作是一个寄养的外人,我跟宗一郎都把你当作自己的亲生儿子看待。虽然姓氏对我们而言早就只是个单纯的记号,但是只要你想,我们随时都欢迎你换过来喔?」
我知道她并不是只有说说而已,因为美都伯母早就在自己抽屉里准备好一份变更我姓氏的申请书了。
「就算是只有形式上也好,你想不想当光濑宗一郎和光濑美都的儿子呢?」在我上小学前没多久,她曾经这么问过我。虽然我拒绝了,可是我知道在我小学入学典礼当天,美都伯母都还一直很不舍地摸着那份申请书。我从来不曾后悔过继承『红条』这个姓氏,可是却对让美都伯母感到难过这件事感到很抱歉,现在又因为同样一件事情让她感到悲伤。
「美都,姓氏的事情应该已经没什么好谈的吧,我们不是谈过好多次了吗?跟这个比起来,阿圭,关于她的事情,你有什么想法?如果有觉得哪里不舒服的话——」
「没关系的。」
没关系。这句话不是谎言。即使现在确定了自己被抛弃的事实,甚至是发现了早就有人替代了我的这个事实,我也没有特别的感触——只是可以理解罢了。
「嗯,我想确定的只有一件事情,就是父亲——红条宗次郎已经过世了吗?」
「……嗯,上个礼拜已经举行完葬礼了。因为我没有被邀请,也不想造成你多余的困扰,所以一直没说……你想去看看吗?」
「一点也不想,只是父亲有提到任何关于我的事情吗?」
「……完全没有提到你。」
「这样啊。」
宗一郎在这种事情上面从来不对我说谎,他这个人最讨厌在廉价的同情心下脱口而出的谎言。因为他知道,这种谎言比什么都来得伤人。
所以我安心了,我了解到,直到最后的最后,我依然被自己的亲生父亲所讨厌。对我而言,这个事实证明了我的自我定位。
我深深地理解,安心到眼泪随时都有可能呼之欲出……
3
与灼的谈话还没谈出个结论,不过预备钟声却已经响起。我们的议题是『针对来到光濑家的红条巴的对应方法』这个直言不讳的主题,可是这种事情根本不会有正确答案,结果从头到尾都是灼在抱怨宗一郎伯父。
于是我准备要移动到下一个上课的教室。因为下一堂课是化学,所以我的目的地当然就是化学教室。我到学生会教室前,就已经先拿好课本和笔记用品了,于是我打算直接从学生会教室走到化学教室。
当我向下走到一楼时,看到一个女生正在那里走来走去。她一边看着教室的门牌,一边来回走着。
——说曹操曹操就到,指的大概就是现在这种状况吧。
在我前面的人,碰巧就是红条巴本人。
「……妳在做什么?」
我靠近后出声唤住她,她动作很大地转过身来,看到是我以后便两眼睁得大大的。大概是没想到我这个出乎她意料之外的人会出现在这种地方,甚至还叫住了她。
巴的手里抱着化学课的课本还有笔记用品,难道是跟我一样要去化学教室吗?如果真是这样,那方向根本完全不一样吧。
「化学教室在原本大楼的二楼。从教室去只要往下走一层楼就会找到了……」
「我以为化学教室是在社团大楼的一楼……」
巴从惊讶的情绪中回过神来,用清楚且易懂的声音回道。这种感觉真是新鲜。这么看来,这或许是我们第一次单独说话。虽然已经过了一个多礼拜,不过我跟她碰面的时间也只有在家里吃饭的时候,而且我几乎没跟她说上什么话。
「我不知道妳是从哪里听来消息,不过那是错的。三年前化学教室确实是在这一栋大楼没错,但是新大楼建好以后就搬过去了。」
旧的化学教室现在都已经改为围棋同好会、将棋同好会、天文社等等小规模社团集中使用的地方了,俗称『杂物室』。我们现在说话的地方刚好就在它的正前方。
「回去原本的大楼吧。我也要去那里,干脆一起走吧。」
红条巴虽然还是一脸无法理解的表情,不过她抬起头,看着写着『娱乐室』的牌子,然后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我们开始结伴往前走。在毫无人烟的走廊里,两人份的脚步声显得比平常大声。走廊的电灯为了节能已经切掉电源,纵使在外面晴朗的光线透射下,室内的光线还是呈现了一种不稳定的状态。这栋二十几年前所建成的社团大楼,既无设计感,也欠缺装潢,现实感渐渐显得愈来愈淡薄,宛如置身
在一个超越因果的不安定环境中漫步似的。
这真是一种笔墨难以形容的心情。大概是因为这个走在身旁的女生对我而言实在太难以捉摸,所以才产生出这种微妙的恶劣情绪吧。
我用眼角瞄了瞄巴。
与同年龄的女子高中生相比,她算是个子比较小的。在这段等待换季的时节里,也许是因为酷热残暑的关系,大部分的学生都穿着夏季制服,而巴也同样地穿着夏季制服。透过薄薄的衬衫,她的身材曲线隐约可见,虽然说她个子小,不过却不是指她干瘦。她的个子虽小,却浓缩了所有的女性特征,这么形容应该会比较贴切。
巴正对着前面走着,所以我很自然地看着她的侧脸。由于我略微俯视着她,因此看到她的眼睛被浏海遮住了一半,虽然如此,我还是觉得那依然是一张很有魅力的五官。其中包含着柔软及纤细的两种特色。线条纤细的轮廓、柔软的桃色唇瓣。从侧面看去,可以见到她平滑不紊的鼻梁线条。
「——怎么了?」
注意到我的视线,巴抬起头看着我。圆睁的双瞳认真地对着我,镶嵌在中央的淡黄眼眸,随着光线变化而透着金黄色的光辉。
她的容貌之所以如此惹人注目,大多都要归功于这双美丽的眼眸吧。注视着那对眼眸,我的胸口就不知为何泛起了骚动。是因为那副瞳色与我太过相似的关系吗?还是因为她这个人本身的关系呢?——抑或是两者都有?
唉呀呀……
我开始叹息了。
看样子我还是因为『红条巴』这名少女的出现而感到动摇。
「因为感觉很奇特。」
「奇特?」
「我从来没想过我竟然有个妹妹。啊,虽然是妹妹,不过却没有血缘关系。」
其实只是这些年来我没想过任何关于自己父亲的事情。因为想了也没有用。
「是吗……」巴露出暧昧的笑容,看起来似乎已经整理好心情似地质问着我。
「我可以叫你圭一郎同学吗?因为姓氏一样,叫红条好像有点失礼。」
「不会,既然如此那我也叫妳巴同学好了。」
至少比「哥哥」这种称呼还来得好多了。
「如果很难开口的话,不回答也没关系……圭一郎同学为什么没有放弃『红条』这个姓氏呢?」
「……没什么,我只是不想为了换姓氏这种事情,还给宗一郎伯父跟美都伯母添麻烦。」
这是骗人的。
那些手续、文件和印章准备起来一点也不费事,其实还有另一个真正的理由,我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因为那并不是一个可以随口告诉别人的理由。
大概是发现我回答问题的神色不带丝毫情绪,于是巴又问了另一个问题:
「你恨你的父亲吗?」
「没什么恨不恨的,都过了那么久了。虽然对妳可能不太好意思,可是对我而言,在追究『红条宗次郎』这个人到底算是我父亲还是亲戚之前,我早就记不得他的长相了。对我来说他只是个传闻中的人物而已。十二年的分别,带来的就是这样的结果。」
「圭一郎同学是在五岁的时候让伯父光濑宗一郎先生收养的吧?」
「在我五岁时的——冬天吧。正确来说应该是十一年又九个月。」
「那么你的母亲呢?还记得『红条巴』夫人吗?」
「不,脸或声音我都记不起来了。这么说好像有点残忍……」
「她好像成为你的替身了是吧?」
我停下脚步。这里正好是楼梯转角,而我就停在在楼梯的第一阶。红条巴已经往上爬了几阶后才回头,与之前不同的是,现在换她俯视着我。楼梯转角处的逆光将她的脸藏在阴影中,看不见表情。
「关于那个时候的事情,你还记得些什么吗?」
「……」
我什么也没说,应该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叮咚叮咚……当当当当……
拖拍的正式钟声响了起来。我和红条巴之间的空气看起来好像瞬间冻住似的,因为这突如其来的铃声,让我们彼此间的僵凝变得舒缓了一些。
「——正式钟声已经响了呀。」
似乎听得到她轻轻地笑了一声。
「那么剩下的问题就留到下次好了。」
她的声音听起来彷佛喜欢恶作剧的顽童一样,然后她便动作轻快地爬上了楼梯,我则是依然呆立在当场,目送着她离去。
——她究竟是谁?
我对于这个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原本对她并没有多大好奇的红条巴,开始产生了兴趣。
这个取代了我、成长时大家投注在她身上的关爱甚至远大于我的少女,到底对我又抱持着怎样的想法……?
4
化学课已经开始,我因为迟到而遭到班导师嫌恶鄙视地叨念,接着我参加完放学后的社团,等我要回家时,已经是残照当空。黑夜从东方的天空舒展开来,我所搭乘的电车则仿佛想要脱离它的掌控般,逃跑似地拚命驶着。
「……」
我将头靠在电车的窗户上,茫然地凝望着天空。车厢里面也只有几个动作相同的学生而已,显得空荡荡的。固定回家的上班族早就回家了,而学生们也迅速地冲向咖啡厅、小餐馆闲聊,或是跑到游乐场去了。现在的时间不早不晚,是属于高峰之间的空窗期。
我最喜欢这样的时刻。
人类的行动彷佛都慢了好几拍一样,和世界切割分离的时刻与空隙,我渴望着这样的场所。
当我还是小学低年级生的时候,最喜欢的地方就是壁橱,我觉得棉被与棉被间的空隙就是我真正的居所。等我的身体开始抽高抽长了以后,壁橱再也容不下我,也让我开始讨厌自己不断抽长的四肢。
自从我的心意被身体所背叛以后,我便一直在寻找着各式各样的地方。当然我也找过电视内侧或桌子底下,也跑到外面尝试过神社的屋檐下和公园的水管里。我来来去去找了许多地方,因为这个原因,让周围的人都觉得我是个行动派。其实跟周围的人所想的相反,我只是想在冷暗舒适的空隙中闭起眼睛罢了。
当我变成国中生后,已经找不到我的容身之地,于是我开始幻想着幽深干枯的井底。石头建成的井壁湿滑无比,滑落到井底的泥土十分细致。被阳光所放逐的寒冷空气向下沉淀,创造出寂静沉默的地层。我幻想着这样的地方。遗憾的是,在我的身边完全没有这种干枯的深井。
我下了电车转搭巴士,回到家后已经是彻彻底底的夜晚,四周一片漆黑。街灯昏暗地照着夜路。晚餐的香味从光濑家中飘散了出来,是咖哩的味道。这么说来,我记得美都伯母好像有说过今天是牛肉的特卖日。
「我回来了。」
我打开玄关,正在脱鞋的时候,映入眼前的是一双新的拖鞋。
「你回来了。」
响应我的是一道温柔轻和的声音。我抬起来,看到穿着已换成便服的巴站在那里。她穿着白色的衬衫和黑色七分裤,打扮很朴素,不过质料和剪裁却很不错,脖子上面缠着的黑色颈环成为微小却重要的装饰。这么说来,她穿着制服的时候,好像也戴着那条颈环。如果具备能冷静找出适合自己东西的能力称之为品味的话,那么她真是一个有品味的人。
「马上就开饭了,请你换完衣服就过来吧。」
她说完话后便往里面走去,大概是去帮忙美都伯母吧。自从巴来到这个家以来,就自动自发地帮忙准备餐点,听说是因为「寄宿在这里如果没做事的话,实在很不好意思」的样子。
我走上二楼,回到自己的房间。打开电灯,脱掉制服,然后用衣架吊起来,接着便换上准备好的便服——黑色的T恤还有破旧的牛仔裤。
我拿着汗湿的白衬衫和内裤往楼下更衣间走去。这个家里更衣间和洗脸台是盖在一起,面积很大。出入口的正面有一个通往浴室的玻璃门,右手边是通往厕所的门,左手边则放着洗衣机和烘干机。我把要洗的衣服放在洗衣机旁边的大篮子里,然后在洗脸台洗脸。冲掉脸上黏黏的汗水后,总算感到清爽一点了。
走出更衣间后,我打开正对饭厅的门。晚餐已经准备好了,桌子上有装着凯萨色拉的大盘子以及南瓜凉汤,还有分成三人份、已经淋好酱汁的白饭。
「伯母,圭一郎同学来了。」
「你回来了啊,阿圭。那么我们开动吧。」
「灼呢?」
「还是一样。真不知道她倔强的个性到底是像谁……」
自从红条巴来到这个家以后,就一直是跟我们分开用餐。这似乎是想表达她对宗一郎伯父和美都伯母的反抗之意。
「我要开动了。」我把咖哩淋在饭上,双手合十说道。
「怎么样,阿圭?」
「真好吃。」
南瓜凉汤和色拉酱汁都很美味,味道清淡却又十分高雅,正好让咖哩的辛辣感适当地停留在舌间。
「今天的料理几乎是小巴做的哦。手艺很好,味道也刚刚好。」
「因为我有稍微学过。」
巴微微地一笑。
笑容里一点也没有自傲的感觉。
——她已经十分融入这个环境了。
无论是在学校还是在这个家里,虽然偶尔还是会发生像今天中午那样的事情,不过大致上应该都已经习惯这个环境了。真是令人惊讶的适应能力。但是回想起红条巴目前为止谨慎的举止,我总觉得有点困惑。
我究竟有没有看过她感到困扰而向谁求助的情况呢?
她自从养父死了以后,便被毫无关系的家庭收养,然后转来这所从未听过的学校。就算再怎么坚毅,多少总应该会让人看见脆弱或受伤的一面吧?可是在她身上不仅完全没有这个现象,反而总是表现出对谁都亲切的模样,这样不是很奇怪吗?
对于纵使原因不同却有着相同际遇的我而言,实在无法接受她这毫不忸怩、直接坦率的表现。
「小巴,妳可以先去洗澡哦!」
当吃完晚餐、碗盘收拾妥当后,美都伯母坐在饭桌旁,开始冲着冰咖啡,听到厨房的水声停止后她便出声如此说道。
「好的,谢谢您。」
红条巴洗完最后一个盘子、脱掉围裙后,出声回道,然后她走出了饭厅。咚咚咚地走上楼梯,接着又走了下来,再一次将头探向饭厅。「那么我先去泡澡了。」然后对着我和美都伯母这么说道,又走向了浴室。
「真是一个有礼貌的大小姐。」
「是啊。」
我从美都伯母手中接过咖啡。
确实是一个有礼貌的大小姐,问题就是有礼貌得太过头了。
「怎么样?跟她处得来吗?」
「很难说。毕竟有太多地方让我觉得很困惑……」
「要跟她好好相处哦,不管怎么说,应该只有阿圭最能够了解巴的心情吧。」
美都伯母的唇边浮起一抹难以形容的微笑。话语中带了点鼓励,也带了点安慰。
美都伯母不是个擅于说话的人,刚好与能言善道的宗一郎伯父形成强烈的对比。
也许是知道有时比起言语,表情及眼神有时还来得更为有力吧。我和灼每次只要惹美都伯母生气,比起她的话,我们还比较怕美都伯母的表情,马上就会觉得自己犯了错。
可是现在美都伯母露出的这一抹笑容,却让人很难摸清她的言外之意。难道是要我自己好好想一想吗?我真的会懂巴的心情吗?
「……我会好好处理的。」
我端起咖啡回到自己的房间。
等我爬到二楼以后,刚好灼探出头来。
「……那个女人呢?」
「在洗澡。她才刚进去,应该暂时不会出来吧。」
听到我的回答后,灼这才从房间里走了出来。看到她的模样,让人觉得好像是一只勉强从巢穴钻出来、心情不爽的熊一样。明明想一直龟缩着,可是又不能不出门,因而一副焦躁不耐的模样。
「妳也多少调适一下心情吧,宗一郎伯父和美都伯母不是都已经道过歉了吗?」
「……才不是那个原因啦!」
灼低沉的声音里夹杂着焦躁和责备。
「我就是看她不顺眼。先不管是不是突然来了一个房客,重点是我根本看不到她的真心。就算在学校她对谁都很好……可是我就是看不顺眼嘛。」
灼说完后便走到了一楼。看样子还是不要跟灼说今天晚餐就是那个她看不顺眼的女孩做的比较好,至少料理本身是无罪的。
我回到房间开始写作业。
跟平常比起来,今天的进度有晚了一点。
简单的数学计算也弄错,甚至英文拼音也一直拼错,平常只要一个小时就能写完,今天却多花了一半以上的时间才好不容易完成。
我闭上眼,搓揉着酸涩的眼皮,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抬头看着天花板。
——她好像成为你的替身了吧?
眼皮里显现的红条巴身影,以一脸宛若能剧面具般毫无感情的表情问着我。
替身……吗。
我将覆盖在眼皮上的手顺着往上游移,在右眉上方,从发线下来的侧缘,有着与周围不同的触感。我一边抚摸着过去的痕迹,一边再三咀嚼着她的问题。
——关于那时候的事情,你还记得些什么吗?
当她这么问我的时候,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红条巴说想要再继续问下去,那么到时我应该要怎么回答呢……
「……真是一点头绪也没有。」
我彷佛想甩开背负着的重担似的,猛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当我拿着空杯子走下楼时,饭厅里已经没有美都伯母和灼的身影了。我听到客厅传来综艺节目的声音,于是往那里走去。灼正躺在沙发上,而美都伯母正在烫衣服。
「辛苦了!」
灼挥了挥手。她好像也对节目里的艺人不是很威兴趣的样子,只是可有可无地盯着电视罢了。
「阿圭,你先去洗澡吧!」
「灼没关系吗?」
「没关系。」
美都伯母转向灼,灼则是立刻别过头去,好像是为了要表示她的不爽才故意留在客厅的样子。
「她从刚刚就一直是这副模样,不要管她赶快去吧。」
「好,我知道了。」
我从美都伯母旁边堆积如山的干净衣物中抽出了几件。
「哥哥,现在有开冷气,记得要关门喔哦!」
灼在沙发的另一边这么说道。我确实把门关上后,便朝着家里内侧走去。
通往浴室的更衣间的门,就被我很自然地——
——喀啦……
当我开门的同时,对面浴室的玻璃门也被打开了。
「……」
「……」
这真是老套啊……
我竟然还能悠哉地这么想着。本来觉得这是实际上根本不可能会发生的状况,可是当几个条件都具备了以后,结果它竟然真的发生了。
譬如说,当里面的人出现的前几秒,所有的杂音都在这短暂的瞬间消失了……等等。
譬如说,明明已经到了平常早该结束的时间,可是前一个人却难得地泡了一个长长的澡……等等。从她说「我先去洗。」到现在已经过了一个半小时了。
我与巴四目相对后,突然想不出来我应该要采取什么行动。都是因为突然间与对方打了个照面的关系,当我还在思索下一步该做什么的时候,结果便产生数秒的停顿。就是这致命性的一点让气氛整个冻结。
巴似乎也为了现在这种在现实中根本不可能会发生的状况而感到很疑惑吧。她杏眼圆睁,一脸惊讶地僵在那里,毕竟她是直接从浴室里出来,几乎是全裸的状态。
挂在巴左手手腕的毛巾遮掩着胸口,不过它的效果实在令人难以启齿,而且反而突显了她的身材。被左手抚住的胸部略为变形,却更鲜明地强调了它的柔软和丰满。毛巾铺盖在肌肤上,特别立体地呈现出她从胸到腹部、腰际微妙的线条。因为泡澡的关系,透着宛如被火光映照般红色的身躯,仿佛散发香味的女性魅力盈满了一室。
真美……我的脑中非常直率地浮现出了这样的感想。
就在我的口中不自觉地发出感叹的同时,僵直的身子和意识也同时被拉回到了现实。
「抱歉。」我闭上眼慌张地往后退,嘴里赶忙道着歉。
「发生这种事可能让妳觉得很难相信,可是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我感觉到身后的红条巴似乎也不再僵硬了,她的脚步声穿过更衣间,细微的衣服摩擦声在我视线以外的地方飘荡。在这安静的家里面,背后的声音显得如此响亮。
「……已经可以了。」
听起来丝毫没有动摇的声音响起,于是我把头转了过去。站在那里的巴,肌肤依然微微冒着热气,不过脸上的表情却对比似地显得十分冷淡。对于彷徨又无所适从的我,她完全没有多加停留,啪哒啪哒地打算走出更衣间,我则慌慌张张地从出入口闪了开来。当她经过我身边时,我还能闻到从红条巴身上传来的强烈肥皂气味——
「我……最讨厌你了!」
寒凉的,宛如冰块摩擦般的低吟飘了过来。
当我转向背后时,巴瞥了我一眼后便走掉了。
她注视我的眼瞳,就宛如沙漠一般的荒凉,完全没有羞愧、愤怒或是激情,只有如针般锐利的冷淡,将我给刺穿。
「……唉呀呀。」
我闭上眼,深深地叹息,佣懒地脱掉衣服走进浴室。
……把身体洗干净一点罪恶感或许也会少一点吧……但事实依然是无法轻易抹去的。
我弯身坐了下来,将手伸向眼前的沐浴乳。
「……咦?」
我按下压力盖子,沐浴乳要流不流的,嘎嘎嘎地发出空气挤压的声音。我摇了摇瓶子,再次确认了一下,几乎是空的了。明明上个礼拜才买的,刚刚换过而已。因为是我去买的,所以一定不会错,可是这样也用得太快了吧,平常大概可以用上一个月的啊。
「……唉,算了。」
我打开盖子,加了一点水进去,虽然稀释过不过还是可以加减拿来洗身体。于是
我走出浴室(保险起见我已经先确认过外面的情况),拿起放在洗脸台上的沐浴乳补充包,然后才走回浴室。我在心里跟美都伯母道着歉:我等一下一定会把洗脸台外面沾湿的地板弄干的。我把空瓶子注满后,将袋子里残余的沐浴乳用少量的水冲开,尽可能全部用完,接着用水把沾在手上滑滑的沐浴乳洗掉,然后终于可以开始泡澡了。
当我换完沐浴乳后,身体感觉到有点冷,于是我整个人完全浸泡在这温暖的水里头。为了想要放松身体,于是我把头靠在浴缸边缘,让头可以抵抗地心引力,能感到舒服一点。
『我……最讨厌你了!』
唉呀呀
我抬头望向罩着塑料外壳的电灯,叹了一口气。
看样子我好像被她给讨厌了。嗯,被连认识都还谈不上,还因一些复杂的状况而变成『哥哥』关系的我看到了裸体,会被讨厌是理所当然的。
——可是,她的言语和目光,总觉得好像包含了更深一层的意思,彷佛葡萄酒或蒸馏酒经过了长时间的发效后会更添风味一般,她对我抱持的感情似乎有种经过岁月的沉淀渐渐成熟的感觉。那不是一个礼拜或是一个月这么短期间就完成的廉价情感,而是带有明确目的和原因的深刻敌意。不对,或许应该说是『恨意』的感觉。
我回想着在学校还有在这个家里的『红条巴』。
她是一个端庄、而且待人亲切的少女。非常有礼貌,也完全不会让人担心。在毫无阴影、幸福的环境里成长,看起来是身心健全的少女,一点都看不出来她有这么不为人知的一面。
「……唉,算了。」
红条巴讨厌红条圭一郎,只要知道这一点就够了。理由是什么一点也不重要,这本来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我闭上眼,泡着微温的热水。眼皮中,那双如夜晚沙漠一般荒芜的眼瞳持续燃烧着,那双憎恨我、嫌恶我的眼瞳。她的存在慢慢地与温暖的浴缸融合在一起,令原本令人安心的感觉也渐渐地变调了。
interCut
她回到房间落上锁,背靠着门渐渐地坐了下来,抱着脚搂着肩膀,用着自己也可以明显知道的茫然表情,环视着室内。
空无一物的房间。
除了放着一些书本之外,这根本是一个毫无装潢、缺乏特色、只保留了最低机能的房间。在老家(不知道这么说适不适合)的时候,房里虽然都是高级的家具,可是她却对那种东西一点留恋也没有。因为她没有任何执着,无论是对那些东西,或是对自己……
「我到底在做些什么啊……」
她在黑暗中轻轻地笑了出来。
「……不过是被看到裸体,竟然还会像个处女一样不安。」
原本弓在纤肩的手指,缓缓移向脖子上的皮环。感受着由指尖传来的金属冰冷的触感,她凝望着映照一室昏暗光线的满月。
都是月亮的错,她这么想着。
不知道是不是天气不安定的关系,或者只是看的人内心自己的感觉,今晚的满月透着不吉利的红褐色。
「……真是个适合作为复仇开始的月夜。」
她暴露在疯狂女神洒照的月光之下,轻轻地沉吟着。
红色的月光无言映照在这个面无表情、独自蜷缩蹲坐在地上的少女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