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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什么事不对劲,世界无法恰到好处地密合起来——这种感觉对我来说已经如同家常便饭般稀松平常了。
每个人在平常与他人轻松谈笑时,都会在身体内侧存在着正在眺望自己说说笑笑的另一个自己。那个自己极端冷静、还会不可思议地注视着配合他人谈话内容而不断改变表情的同一个身体。
「这种时候该笑吗?」
就类似这样,而同时……
「为什么要如此冷漠?」
类似的疑问也会浮上心头。
拥有无法同步运转的两个我——有时候甚至还会分裂成三个、四个——就像这样想要抓出心中那种违和感与不一致的真相。自己的内侧由另一个「自己」所掌控,想要亲手找到以肉眼无法发现的不同人格区别。我一直认为这种无法与自己合而为一的违和感,是一种无可挽救的重大精神缺陷。至少在我周遭的其他人,看起来都没有类似的烦恼。
……结果,其实我会有这种烦恼的原因再单纯简单不过、甚至可用理所当然来形容,不过这里就先姑且不解释了。
心中存有违和感已成一家之言(并不值得夸耀)的我,当开始对自己以外的其它事物产生违和感时,除了感到新鲜,相对地,也有一种作呕的冲动涌上心头。
※※※
因为我在非假日出院,所以回家途中并没有人陪着我。换洗衣服之类的行李已经请父亲在前一天先帮我带回家了,所以我几乎是两手空空地离开医院。
在犹如市民体育馆大小的宽广医院大厅中,排队等待挂号与缴费的人们,就像企鹅聚集在栖息地一样你看我我看你。人群包括了男女老少,但几乎每个人都穿上了保暖用的厚重衣物。
走出医院大门后,迎面而来的刺骨寒风让我顿时身体颤抖、肌肉僵硬。我赶紧套上折叠在腋下的防风外套,竖起领子,将拉链一口气拉高至颈部。我随口叹了一声,发现连吐息都变成了白色的水汽。
我前往圆环等待公交车。当坐在候车处那冰冷的塑料长椅上时,脚边被风扬起的干枯树叶发出一阵阵沙沙声。我抬起头,一望无际的天空就好像被营业用的冰块塞满了一样地冷冽。身旁同样在等公交车、穿着中学制服的少女,则将围巾裹住下颚,闭上眼睛。
不管怎么看,我身旁这些全都是代表冬天的记号。
在公交车、电车、公交车的转乘过程中,我就像个幼儿园儿般紧紧贴着窗户窥看外头。站前与商店街都挂上了红白两色的夸张闪烁装饰。面对这种充满圣诞气氛的景像,我以「会不会太急了」的感想苦笑着。然而,但当望见道路旁的电子布告栏清楚打亮「12月3日」的文字时,我倒映在窗上的表情立即微妙地扭曲起来。
终于——其实一路上还满顺畅的——回到自家时,我对眼前毫无改变的光景总算是松了口气。即便干冷的寒风让我面颊肌肉几乎抽筋,象征冬季的冷冽天空也让我光是远眺就想流泪,但这个家依然不动如山地安稳等着我归来。
「我回来了——」
我推开门,以刻意放大几分的音量宣告道。但最先回复我的却不是那句「你回来啦」,而是带有撒娇意味的慵懒猫叫声。
「喵呜~」
一只娇小的茶色猫咪从走廊尽头一直线冲向我。它以背部摩擦我刚踏入玄关的腿,还直盯着我发出叫声。
「……想要我抱吗?」
我一边感到困惑一边将猫抱起。这只公猫——或者是母猫——舔着我的手,眯起眼睛将身体缩成一团。我的手臂能感受到它那软绵绵的身子,看来这只猫现在十分放松。
「这是它道谢的方式吧。」
我抬起头,父亲正好站在阶梯中半段俯视着我。他昨夜似乎没睡,下颚冒出乱糟糟的胡渣,还同时搔着犹如金田一耕助般的蓬松鸟窝头。
「道谢?」
「你之前不是抱着它狂奔进动物医院吗?它应该把你当成救命恩人了吧。」
「——原来如此。那,这只就是良雨所说的素盏呜尊啰?」
我终于完全理解父亲的说明。
这只跟我一样遭受重创、住院住了好久的小猫,经常被良雨提及。她还说,素盏呜尊看到我回家后一定会很高兴。
一直到如今小猫实际出现在眼前为止,我都暂时忘了它的事。就连我现在真的抱着它了,也缺乏那种它是我们家所饲养、应该列入家族之一的实际感;虽说怀中的素盏呜尊既柔软又暖和,但那股暖意总散发着一股陌生的气氛。
「——你要喝咖啡吗?刚出院体力一定还没恢复吧?」
「嗯,好啊。不过我要先进房间,想稍微看一下里面的东西。」
因为我不想继续听父亲的安慰之辞,便快速说完上述那番话并从父亲身旁通过、步上二楼。我感觉父亲真的投来有话尚未说完的眼神,应该不是我的错觉吧。
冲入自己的寝室后,我才后悔把素盏呜尊一起带进来。当我把它搁在毫无半点皱折的床单上时,它似乎感到很不满意,一下子就跳下床重新缠住我的脚踝。
我叹了一口气,决定放任素盏呜尊缠着我。虽然这样很难走路,但这是它努力想要向我撒娇的方式……为了报答那个我已经毫无印象的救命之恩。
我首先环顾室内一圈。书桌上放着一个看起来颇厚的信封。我拿起来一看,发现信封里装着好几册笔记本。取出其中一册,上头以工整而清晰的字迹书写着公式、图表,及数列等资料,此外一旁还有详尽的说明。原来这是这一个月——不光是我住院期间,而是从第二学期开始——的完整上课笔记。我看着笔记本上那熟悉的笔迹,心情混杂着歉意及悲伤。要抄写出如此巨细靡遗的笔记,「她」到底下了多大的功夫呢?
为了跟自己的笔记本对照,我将手伸向摆在桌旁的书包。书包外层的合成皮依旧紧闭且变得僵硬,看来我的家人并没有擅自打开它。我在书包里乱翻一阵,发现侧边袋子传来一种奇妙的感觉,好像有什么细长的棒状物体放在里面。
为了探求物体真相,我把它取了出来——顿时,我睁大了眼。
原来那是一把登山刀。
刀全长约二十公分,刀柄以黑色的鞣革包裹。刀鞘同样是黑色的皮制品。登山刀散发出一种年份古旧的强韧气息,光是握在手中就能清楚感受到。
我傻傻地站定不动,凝视着这把黑色锋刀。
虽然脑中一点记忆也没有,但身体却对这把刀似曾相识,甚至要以很熟悉来形容也未尝不可。之前使用这把登山刀的触感,依旧血淋淋地残留在我的掌心。
「……」
我碰地一声用力瘫坐在床边。素盏呜尊顺势跳上我膝头,窝着身体打了个呵欠。
我将刀鞘的安全装置解开,拔出登山刀。在光滑的刀锋镜面上,映照出我略微扭曲的表情。刀刃上完全找不出半点脏污或指纹。
登山刀的握柄也像专门为我打造似的,非常贴合手掌。一种与意识无关的深层心理让我对刀的触感感到非常安心。看来我已经非常习惯这把刀了。
「……」
陌生素盏呜尊的温暖躯体、熟悉登山刀的冷冽寒光,如此恰好成对比的触觉与视觉,让我成了宛若找不到迷宫出口的恐慌白老鼠般,心中觉得彷徨不已。
出院三天后,我终于重返学校。
良雨与我一同走出家门,步行在与我当初所见风光大相径庭的通学路上。走着走着,我才终于接受了今年秋天直接被跳过的事实。
宛如骷髅手臂的银杏树枝、像兔眼般鲜红色的南天竹果实——比起上述这些路旁的景致,与我同年纪的学生们纷纷加上围巾、手套、大衣……这些充满符号性的小道具,更让我不得不接受现在是冬天这个答案。况且,比起眼前这些人,谁穿了更夸张的厚重衣物呢?那个人就是我自己。
「哥会冷吗?」
良雨也套着象牙白的防风大衣,牙关边打颤边向我问道。
「还好……我都穿了这么多衣服。」
除了在学生制服下塞了件毛衣外,我还在脖子上缠着家里最长的一条围巾。托这种装扮的福,我的上半身现在几乎难以动弹。除此之外,家人甚至帮我准备了一条旧式卫生裤,不过在我还残存几分的高中男生气概驱使下,我拒绝了家人的好意。
「……喂,哥哥。」
良雨微妙的呼唤声促使我不得不转过头。她脸上的表情非常复杂,如果要分析的话,恐怕是悲伤……占了其中最大的成分吧。
「……哥,你会恨澪同学吗?」
「……恨她……?我根本没有理由恨她吧。」
我以略显疲惫的口吻回答妹妹。
如果要问出院以后最让我感到违和之事,那就是我与澪的关系了吧。不论是她或我,都像对待已经出现裂痕的玻璃般站在远处眺望对方,以指尖能勉强碰触对方已是我们目前最接近的极限了。
「所以说……澪推了我一把,让我摔倒,这时刚好有辆没注意的车左转——这不是标准的意外吗?如果不是运气那么背的话,我顶多只是跌倒破皮罢
了,对吧?」
在我苏醒后数天,不小心撞到我的驾驶带着点心来探望我,还不断低头致歉。那是一名已经该留意啤酒肚与秃头的中年男子,似乎惯于对人采取谦卑的态度。对方的姿势与说辞都很客气,但我却不太能感受到道歉的诚意。这位似乎是某某社长的人物,对我说明出事当天因为熬夜又急着赶路,所以才会发生意外。由于对方的解释实在是太流畅了,让我觉得搞不好是背诵事先写好的讲稿也说不定。『人行道变成红灯后,我赶忙向左转,却没注意你正好倒向马路』——驾驶在道歉过后一口气解释完毕。
「不过啊,那个把你推向马路的女孩子是你的女朋友吗?她说不定有先看到我的车。啊,我没注意前方的确是我的错啦,但那位跟你在一起的女性是不是也太莽撞啦?」
驾驶得知我并不会留下后遗症,且眼前病房内又只有我一人后,边抱怨边开始吐露真实心声。他说完一大串不符合道歉礼仪的话之后才离开病房。至于他送的点心,我则是连拆也没拆就送入了垃圾桶。
「可是……唔。哥说得也没错……」
良雨吐出一团介于呼吸与发言间的空气块后,最后依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陷入沉默。
我也选择闭上嘴,专心一意集中在走路这件事上。刚才妹妹与我的一来一往,其实在住院时就发生过好几次了。
来到分别通往良雨中学与我高中的岔路后,有位孤独的少女正站在前方等待我。她就像只刚竖立好的稻草人似地,保持着直立不动的姿势。
「……早安。」
当我们走近少女后,她才缓缓——真的是极为缓慢地拾起头。
打从我自医院苏醒,这是我久违两周才再度碰面的西周澪。她这时的憔悴程度比在医院又严重了好几分。
原本就白皙的肌肤现在更失血色,几乎感受不到皮肤底下有血液流动。她的嘴唇苍白,且微微结了痂。那双朝上仰望我的狭长双眼,比我记忆中眯得更细了,或许这是由于疲惫使她的眼睑变重之故吧。
老实说,她的这副模样简直就是活生生的幽灵。不过,她原本就跟幽灵有几分神似。现在这位散发着幽玄之美的少女,又多增添了几分虚幻与脆弱之色。
「……早安,澪同学。」
「……早,良雨同学……」
良雨客套地向对方打招呼后,澪也以近乎吐气的细微音量响应道。良雨看着眼前的澪不禁咬住嘴唇,并从我的背后用力一推,让我站到澪的正前方。
「澪同学,我哥正如你所见,还是一样傻不隆咚、活蹦乱跳。昨天晚餐甚至吃了两碗饭,所以我想他已经没事了,完全没有任何后遗症、莫代志、No problem、All OK——哥!」
良雨在我身上到处乱敲以示健康后,又在我耳边偷偷附加一句:
「——你一定要帮澪同学哟。」
说完,她便快步跑向自己的目的地,途中完全没有回头。速度快到就像全力在逃跑一样。
「……」
「……」
良雨离开后,我找不出半句可对澪开口的话。澪似乎也跟我一样。
「……我们去学校吧。」
好不容易找出这个非常具体又缺乏独特性的提议后,澪才对我轻轻点头。
我们并肩迈步而出。澪刻意低着头、避开我的目光,此外也完全不主动开口。
「你还好吧?」我关切道。当然,当下澪的状况在我眼中看来根本就不好。一般而言,会询问他人『还好吧?』之类的话,通常都代表被关心者情况已经非常不妙了。
「……嗯。」
她勉强挤出声音回答,听起来可一点都不好。
「……澪,我完全不恨你,请你不要再自责了。」
「……那是因为你已经失去记忆了。」
澪略微瞥了我一眼,但很快又移开视线。
「如果你记得的话——一定会对我恨之入骨。」
「……」
看来怎么解释都没用。话说回来,澪似乎打从一开始就打定主意不听我的说明。『不要跟我讲话』——她默默无语的侧面似乎写着这几个字。她这张顽固的脸孔,让我觉得与其说我失去了一个秋季,还不如更像时针逆转、回到我们当初认识前的状况。
等抵达学校时,我的违和感终于冲到顶点了。自己的记忆是休息了半个月、现实则是向学校请了一个月的假,而记忆与现实间又存在三个月的误差……光想到这些我的头就开始痛了。
其余正步入学校的学生有部分人认出是我后,纷纷投来狐疑的眼光。
我与澪都继续专心前进。在置物柜前换好鞋子、爬上楼梯、穿越走廊,笔直地朝我们的教室接近。我们对其余人抱持的好奇或同情视线都选择置之不理。但当抵达我们自己的班级后,就无法再闪躲他人的看法了,只能被迫正面迎战。
目光。
眼神。
瞳孔。
眸子。
数十双眼睛同时关注着我,我反射性地环顾一圈,每一对眼睛都像人工制造的弹珠般慢了半拍才显现出主人的思绪。终于,教室内的每双眼睛都各自开始动了。有些充满了好奇心,有些则夹杂着同情的意味,有些则带着疑惑,还有些只是若无其事地看着我。
——你们够了吧。
我对同班同学的夸大反应渐渐感到不耐,憋在胸口的气只能以叹息的方式吐出体外。
「——和也,你还好吗?」
当我叹完气并抬起头时,一名素未谋面的少女正出声唤着我。
她穿着一袭不像普通高中生会穿、以俗话来说就是金光闪闪的昂贵制服,在教室这一片黑压压的普通制服中显得特别亮眼。此外,少女背后还留着微微弯曲的亚麻色卷发、生着一双淡棕色的眸子。除了上述罕见的特征外,她的容貌亦十分端丽。如果我以前遇过她,应该不可能淡忘对此人的印象才对。
「呃……抱歉,请问你是——」
「啊,你好像失去了这学期的记忆,对吧?那么——我重新自我介绍。我叫葛峰圣。葛汤的葛,山峦群峰的峰,神圣的圣。我是第二学期开始才转进来的,请你多指教。」
少女报上姓名后嫣然一笑。她的笑容虽然很亲切,我却对她的名字毫无印象。这让我感到更加疑惑。
「葛峰,同学?」
「直接叫我圣就可以了。你之前已经问过同样的问题,而且当初你也决定要如此称呼我。」
对方如此订正道,这让我感到很不好意思,不过一直存在的违和感并没有因对方的话而消失。
我会不加称谓、直呼其名的异性,应该只有良雨跟澪而已吧。对于眼前这名少女我会直呼为「圣」,实在是让我有点难以想象。我以前跟她的交情有那么好吗?还是说其实我的这种违和感,始作俑者就是葛峰圣本人呢?
葛峰——圣注视着我,依然保持着脸上的微笑。不过,她的眼睛几乎没在笑,而是流露出一种既非同情、好奇,也非愉悦或嗜虐的神情。或许那是一双纯粹以兴趣为出发点的观察者之眼吧。我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被关入兽笼的实验用动物。
「对了,和也,你——」
在圣逐渐贴近我之际,澪沉默地张开双手、挡在她面前。
「澪?」
我虽然无法得知澪此时的表情,但她的背影已充分传达出紧绷的气氛。那是一种企图将所有事物、现象都阻挡在外的坚决姿态,让我不由得吃惊地唤了她一声。不过,她并没有回答我,只是与面前的圣相互逼视。
被挡住的圣看起来并没有不悦。她甚至以比对我还感兴趣的目光转而注视澪。
「……这就像柏林围墙吧,或者该称为耶利哥城墙?」(译注:Walls of jericho圣经中约书亚在上帝协助下攻陷的城池。)
圣嘲讽完毕后便灵活地转身。她的长发与制服都在空中轻盈飞舞。
「暂时先撤退吧,我会期待号角响起的那天。」(译注:前述约书亚攻陷耶利哥城的信号。)
圣别开正咧嘴嘲笑的侧脸,留下这句意味不清又虚张声势的话后,便踏着轻快的步伐离我们两人而去。
号角响起?
当我还在反刍对方这句话的涵义时,澪以惊人的力量扯着我。从她这纤细瘦弱的身体中,很难想象能发出如此巨大的力道。我被她再度拖回走廊上,一同潜入可避人耳目的柱子后方。
「怎、怎么了,澪?」
「……你不要再跟她说话。」
「她……你是指葛峰圣?」
「对。还有她的『兄弟』——二年级的葛峰昂也一样。你不可以跟这两人来往。」
「……为什么?」
不论我如何追究理由,澪也只是闭起眼睛、咬住嘴唇,坚决不肯透露。看着她的表情,我决定不再探寻下去。她这副模样简直就像在忍耐致命的心脏绞痛般。就连扯住我衣袖的手,也像岩石一样僵硬,还微微地发着抖。
「……求求你。」
她发出细微而颤抖的声音说道。虽然我听得不是
很清楚,但却已充分传达出她的决心。澪只说了这三个字后,便再度陷入沉默。依旧被她紧咬住的下唇,此时几乎就快要破皮流血了。
「……我明白了。我不会再追问原因。以后不跟葛峰圣说话就是了。她的兄弟葛峰昂也一样,绝对不会跟他碰面……这样可以了吗?」
听见我的承诺后,澪才缓缓地吐出一口气,并以微弱的声音说了句「对不起」。
其实我很后悔答应澪的请求。理论上我点头后,她应该会彻底放下心才对,但此刻她脸上的神情反而更僵硬了。她那紧绷的脸孔,是否就快要被压力给打垮,而崩溃以后她又会如何……一想到这里,我就觉得自己应该勉强对她继续追问下去才对。
当我正因困惑与后悔而焦虑不堪时,扩音器发出了回荡于校园的预备铃声。
「……回教室吧。」
澪放下我的衣袖说道,于是我便跟在她后头前进。她走了两、三步,还转过头确认我是否有跟上。
她这种过度严重的罪恶感与自责,让我的心情久久难以平复。
因为我丧失了记忆,所以才会让她觉得自己不可饶恕吗?
如果真是这样,那我就应该早点把记忆找回来才对吧?
否则……
2
我跟澪形影不离——这并非比喻,而是正如字面意义的实际情形。
清早两人一起上学,她甚至会刻意绕远路在我家门口等我出现;我本来只是想出去拿报纸而已,等发现她靠在围墙边等待的身影,才急忙请她进家里坐。我拉着她的手,那简直就像一块冷到骨子里的冰一样。
在学校里,上课时姑且不论,但只要一下课我们两人就肩并肩地或坐或站,靠在一起读书。由于第一学期时我们就已经如此亲密,所以这并不值得他人大惊小怪。此外,从旁人口中得知,我们在十月、十一月时似乎也是这么度过的,已经算是众人司空见惯的光景了。只不过,虽然我们一起在窗边那宛若被漂白过的冬阳下读书,澪却很难乐在其中。
她不断重复读着最初几页。读完了又翻回去,读完了又翻回去,在同一个地方打转。而就在这样永无休止的循环中,她还会不时抬头确认我的脸。
至于放学时,她也是一路从学校跟到我的家门口。
我为了弥补没参加的期中考而接受补习时,她也是痴痴地待在教室等我。补习一直到学校快关门才结束。当我回到已然变得昏暗的教室拿书包时,看见她那几乎要溶化在黑暗中的身影就感到一阵恶寒。她并没有拿出书打发时间,只是一动也不动地坐在位子上。等她站起身时,似乎连腿都已经坐麻了。
澪的诸多行动已经接近病态的程度了。
我并不会认为这样的她很讨厌或碍眼,事实上,我根本没有空去想那些。比起这个,我更担心澪的身体与精神状况。
就像背负着十字架的罪人,或是放逐到荒野的烙印者。她身上被同样的悲凄所缠绕。那不断耗损她的精神,并持续制造伤口。跟我过去记忆中的澪几乎没有两样,她能够如呼吸般轻易地自残。
※※※
我与澪一同上学的步调总是那么缓慢,跟我们穿着同样制服的学生一个个超越我们、赶在前头。大家都因为天气寒冷而闭上嘴、拼命加紧脚步,只有包裹在我与澪周围的空气依然沉重且宁静。相形之下,那些同学看起来简直就像搞笑艺人一样。
我侧眼确认澪的姿态。
她依然专心一意地向前走。浮肿的双眼眯成了细缝,拼命想赶走瞌睡虫。她身上散发出一种可怕的专注力,似乎连马路上的小石子都无法逃过她的视线。缺乏血色的双唇牢牢抿着,细致的眉毛则用力绷紧。
因为我站在澪的左侧,所以她的左手臂最引起我的注意。尽管目前被厚重的长袖服装遮盖住,我也找不出她衣服底下有被绷带包裹的迹象。
『今天应该没事吧』——我似乎该松口气,但相对地,我反而产生一种危机即将发生的忧虑。
所谓自残这种举动,其实是一种保护自我的手段。为了避免自己被心理创伤拖垮而崩溃,所以才要用感受更真实的疼痛来挽留自我。上述道理在我认识眼前这位少女时就已经明白了。
但就因为如此,她身上没有出现新外伤这点反而更令人不安。
如果已经克服了自残问题那当然好,但倘若不是,那澪很明显只是在勉强自己吧?
我虽然怀疑,但却无法判断事情的真相,因为我缺乏足以提供推论的记忆。一想到这里,我就对自己心中丧失的时间感到十分后悔。
「……怎么了?」
原本面向前方的澪,察觉到我的目光后转过头。她那环顾周遭时眼神锐利异常的眸子对准了我,发出带有威胁意味的光芒。
「……」
我不知道该不该问她。其实只要说一句「你为什么要勉强自己?」就够了,但我却对是否该说出口感到犹豫不决。
澪这种辛苦的模样让我不忍目睹,所以我才想早一点解开她为何要这么做的原因。
「……你的发夹。」
「咦?」
「仔细想想,好像跟我记忆中的不是同一个。」
在短暂却又沉重的苦恼过后,我选择维持现状。
我希望澪能展现笑容。我想看见她露出那种略带梦幻感、笨拙,却又温柔的微笑。如果我随便乱提不该问的问题,一定只会让她闭口、陷入沉默,或者是对她已经难以挽救的罪恶感再度推波助澜。所以,我现在只好提出这种无关紧要的芝麻小事。
「……我戴起来不好看,对吧?」
澪淡淡地笑了。她的这种笑跟我预期的微笑大不相同,其中充满了嘲讽,是一种对自己的怜悯之笑。
「不,或许我戴这个刚好。因为这种不吉利的花很适合我。」
她的发夹款式果真传达出强烈的不祥意味。外形看起来像一朵红花——应该就是涣彼岸花没错。(译注:Lycoris。常在墓地附近繁盛,色澪鲜红似血,在日本有死亡与分离的意义。)
发夹的图案就像家徽一样以平面的方式重组,鲜红的花瓣以放射状向四周延伸。以金工雕刻的细长雌蕊又几乎将整朵花从外包裹起来。
如此血红花朵外形的发饰夹在澪的鬓角上,看起来就像夜里漂浮在水面上的朱红灯火。
「……嗯,我觉得很好看。彼岸花其实是一种很温柔的花,刚好搭配你的性格。」
我说到这,澪原本自嘲的眯眯眼突然睁开。看来她似乎非常惊讶。这是我出院后,她首度表现出毫不掩饰的反应。
「……我真的觉得彼岸花是一种很温柔的花。」
因此我自然而然地继续说下去:
「虽然有人因为它盛开的地点而感到不吉利,但它偏偏选在秋分这个时节开放,就好像要迎接那些一年一度归来的往生者,对吧?这么说来它其实并非不祥之兆,而是一种充满慈爱的花——」(译注:日本的祭礼节日。)
我说出这一长串话,心中毫无半点违和感,甚至有种不吐不快的舒畅。我总觉得以前好像在哪里听过同样的台词,只是想不起来而已。
「而且我喜欢彼岸花。彼岸花非常漂亮,你头上的发夹戴起来也很合适,我觉得很美。」
「……」
澪一语不发地呆呆伫立着。
「澪——」
我本来想问她怎么了,但却无法将问题问完。
澪的眼眶流下一滴泪珠。
当第一滴出现,后面就像关不住的水龙头无法遏止了。
「怎么,我——」
「不、不是……我……和也,什么也……所以……」
澪用手背拭泪,但泪水依然涔涔涌出。她的身体与说话声开始颤抖,抽抽噎噎到甚至呼吸困难。
她突如其来的痛哭让我不知所措。四周虽然已经没有其它学生,但这依然掩饰不了自己似乎犯下什么错的事实。我只好先拿出手帕,递给对方,但澪却向旁闪开、躲过我伸出去的手,直接冲入我的怀中将脸压在我的胸膛上。
「啊——」
「对不、起……一下子……一下子、就好……唔、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她一边哭泣一边道歉。大量涌出的泪水让她难以呼吸,但她却依然不停道出谢罪之词。
「……」
澪口中的「对不起」,在我听来与其说是道歉,更不如像是驳斥我的话。她似乎还在坚持「全都是她的错」。
「澪……」
请你不要再哭了,我心想。
请你不要再道歉了,我如此渴望。
然而,到底该如何栓上她眼眶底下的水龙头,脑袋一片混乱的我根本是束手无策。为了让她安心,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以手在她的背部轻抚。
在缺乏暖意的冬阳下,热泪依然不断地从澪体内流出。她的道歉与谢罪也近乎永不止息地持续下去。
3
「这还用问吗?一定是因为你夸她戴发夹很好看。」
「发夹有那么重要?」
「没错
,因为是很重要的人送她的。」
「很重要的人?」
「就是你啊,呆子。」
明莫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并突然戳了我的胸口一下,这害我忍不住用力咳嗽。
「咳……我完全不记得了。」
「真的假的?其实你在唬滥——看来应该不是,真受不了你。」
我长年的损友高见明露出交叉的双臂与双腿,让人怀疑他究竟会不会冷。他绷起原本就已严肃的表情再度叹息道。
「你的我行我素跟出车祸前还是一样嘛,就连上课进度你也追上了,我真怀疑你到底有没有请过长假。」
「这都是托澪的福。她帮我抄了好几本内容详尽的笔记。」
「……呼嗯。」
对方哼了一声表示姑且苟同。
我与明靠立在分隔操场与网球场的铁丝网上,这附近只有我们两人。班上的男生正与另一班同样在上体育课的男生分队比赛足球,至于没在场上的学生则固守于日照良好的地点或是饮水机周围。
明以缺乏情感的眼神盯着我,接着才将视线缓缓转回操场的方向。看起来,他好像在欣赏两队争踢那颗已经褪色的旧足球,但我知道他根本心不在焉。
我也若无其事地将注意力假装放在操场中心。再怎么说我都是比较适合在室内活动的那一派。身上虽没有赘肉但更没有肌肉,光是看这些同学在场上激烈的表现就快喘不过气了。然而,眼前除了看他们比赛外我也无事可做。
「……或许你是刻意想遗忘吧。」
北风咻咻地吹起,我将体育夹克的领子竖起、缩着脖子。因此,刚才明的喃喃自语我听得不是很清楚。
「你说什么。」
「唔嗯?只是抱怨一下而已,没什么。」
明用力挥着手想要敷衍过去,但我却盯着他的脸不放。他很不好意思地搔着脸颊。
「就是,那个意思嘛。你,应该很恨西周吧?」
「又来了,连良雨也一直问我相同的问题。我根本不记得什么,当然更不可能恨她。甚至我还担心是不是因为自己做错什么才害澪现在这么自责。」
「你的直觉似乎还满准的。在你住院那段时间……西周的举止很不寻常。如果她在班上又被孤立的话我还真想帮帮她……」
「又传起难听的谣言了?」
「没啊?虽然多少有人在她背后指指点点,不过看她那种失魂落魄的模样,我想应该同情她的人会更多吧。」
明解释完毕后耸耸肩。他刚才那种略微客套的描述,给人一种公司职员在进行会计报告的单调感。
「那时候情况真的很糟。」明继续说道,接着,才像突然发现天气很冷似地以掌心摩擦自己的手臂。「我觉得很夸张,她每天好像都是自己逼迫自己来上学一样。即使起初有同学在背后说她坏话,或是对她投以不怀好意的嘲讽目光,但只要看见她那副精力完全不见的失魂落魄,还有那对『快杀死我吧』的哀求眼神,很快没人敢继续批评了。我想我应该不需要解释吧?面对一个可能当场割断自己颈动脉的人,谁敢继续刺激她?这次我并没有在暗地里出什么力。虽说经过这件事,我可以确认现代高中生还残存着一点良知,不过这也不值得高兴就是了。」
明这番话简直是把自己排除在「普通的现代高中生」这个群体之外——不过,他的确不普通,所以我也没有开口吐槽。
「情况已经倒转回你们认识前的情形。不,或许应该以头下脚上的急转坠地来形容才对?总之情况真是糟糕透了。」
——事情,全都是我的错吧……
澪在医院里,曾以干枯的声音如此喃喃说道。
——对不起、对不起……
今早泪流满面的澪,也像山谷中的回音般不断重复谢罪。
「……这应该是我的错吧,我想。」
「如果你这么认为的话,就想办法帮西周恢复吧。」
「良雨也对我说过相同的话。」
「你妹大概也觉得自己有责任。因为当她知道你出事的时候,她对西周的态度非常激烈。」
我想明的描述已经经过部分修饰了。良雨目前对澪的态度,与其说是好心想鼓励她,还不如说是更接近一种补偿。我猜她当时一定对澪说了什么难以收拾的话,现在才会如此后悔。
「……如果这时候沙姬部学姐在就好了。」
「沙姬部学姐?」
「你忘啦——对喔,你真的忘了。西周很信任、憧憬这位学姐。夏天的时候,你、西周、我,还有沙姬部学姐——对了杉野也在——还一起去海边,之后她们也碰过几次面……西周好像请教了她许多问题,没错吧?」
沙姬部岬学姐,虽然是女性却散发出一种大哥哥的感觉。我竟然一直没想起她,还真是有点不可思议。那一天,我也受了学姐的照顾,还答应之后一定会好好向她道谢。不过本来应该送礼物去的学姐生日,在我住院时早就错过了。
「……现在联络不到学姐吗?」
「是啊,不知道她上哪去了。大约一个月前就突然失去讯息。」
明略带不安地埋怨道。
就在我们交谈的同时,第五堂课也不知不觉在铃声响起后告终。我与身为值日生必须留下来收拾体育用具的明道别,信步返回校舍。我在一楼玄关更换鞋子时,刚好遇到经由走廊从体育馆回来的一群女孩子。
我下意识地在她们之间搜寻澪的身影,但这时,一名同班的女同学对着东张西望的我主动开口:
「相坂同学,西周同学没跟我们在一起喔。」
这位在班上担任保健股长的女同学表示道。她似乎有点欲言又止。
「她在上课时晕倒了,是我把她送去保健室的。她看起来很虚弱,几乎没有意识。」
女同学继续说道。
我一边勉强调匀急促的呼吸一边推开保健室的门。上了年纪的保健老师注视着我,似乎被我吓了一跳。
「……就算是病危患者的家属,脸色也没像你那么难看喔?」
「西周同学人呢?」
对方的玩笑话用意大概是为了让我冷静吧,但我却没有心情跟老师打哈哈。
老师一边苦笑一边指着被帘子隔住的病床。
我拉开帘子,脸色苍白的澪正闭眼睡在床上。幸好,她的脸色虽然不健康,但呼吸状况还算稳定。
「过劳、营养不足,再加上贫血导致。她似乎有一段时间没有好好吃饭了吧,或许该帮她打点滴才对。」
老师对着澪没有被毛毯盖住的左腕——也就是伤痕累累的手臂内侧——进行脉搏测量,接着,又若有所思地在纸板夹上写了些什么。
我的目光无法从澪的左臂上离开。她原本就很瘦弱、纤细了,但眼前她的手臂却比我印象中还要更加消瘦。所谓的骨瘦如柴指的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我在住院时就已经被自己手臂肌肉的萎缩程度吓了一跳,但澪的手臂似乎只要轻轻一折就会断裂,丝毫没有夸大。除了骨头外没有半点赘肉或肌肉,甚至让人怀疑是否能承担自身的重量。
她那隐藏在长发与围巾底下的细长脖子,以我目前的腕力好像也能轻易折断。至于眼睛看不到的身体其它部分,就不难想象了。她以如此的身体状况竟然还能继续上学,只能说是一种奇迹吧。
「这或许是饮食障碍——也就是厌食症也说不定。西周同学好像本来就有这种倾向……」
保健老师在一脸发愣的我身旁以教学的语气说明着。对方一定也注意到我正盯着澪的左臂吧。
「我知道你很担心她,不过你还是先回教室换衣服吧。她躺在这里休息不可能随便乱跑的。」
保健老师说完后就把我从保健室赶了出去,接着自己也从保健室离开。看老师从走廊步向职员室的方向,大概是要联络澪的家人吧。
我瞪着已经被关上的保健室门几秒钟,接着才莫可奈何地摇摇头。不过,澪刚才躺在床上的模样依然在我脑海挥之不去,就好像有人从后脑勺扯着我的头发一样。
我在空无一人的更衣室换上制服,返回教室。导师已经站在讲堂上了。处在这种焦虑的心情下,导师那不着边际的话题总是让我感到又臭又长。
我心中的焦躁越发强烈。总觉得把卧病在床的澪单独抛下,是个天大的错误。先前明描述给我听的那段过往,我现在已经有深刻的体会了。
我实在太大意了,事态远比我预想中还要来得更严重。
当值日生返回教室向导师报告的瞬间,我终于忍不住站起身,以几乎要将课桌椅踹飞的气势冲向走廊。
我现在非向澪问个明白不可,为何她要如此自责的理由——
「——需要我把正确答案告诉你吗?」
突然,有人在我背后悄悄地说道。我反射性地紧急煞车、回过头。
葛峰圣就站在我面前。
「到底是什么理由让西周澪如此痛苦,还有,你所失去的重要记忆到底有哪些——要不要我全部告诉你呀?」
圣微笑着如此说道。
「……」
我从正面注视着满脸笑意的她,渐渐地,我明白澪之前警告我不要与葛峰圣发生关联的原因了。
在她那看似开朗的笑容中,只有眼睛毫无半点温度。那就像照相机的镜头一样,是以精心研磨的玻璃块制成。尽管透明而美丽,却不是人类身上该出现的东西;那只是一块可让光透过的无机物而已。
——这对眼睛看起来好熟悉。
「……抱歉,我现在没空理你。」
我虽然对她的话很好奇,但当下却有更值得我关注的对象。我将身体转回原来前进的方向,朝保健室冲刺——但,我的决心随即被打消。
「——B.R.A.I.N.Complex。」
就好像听到一句带有魔法的咒语般。
走廊逐渐被下课后冲出来喧闹的学生们挤满,但只有刚才那个诡异的词汇清晰而又沉重地敲击在我的鼓膜上。
「我想你最好暂时不要找西周同学。如果她痛苦的理由,就是因为『相坂和也的存在』,那你去找她只会让事态更恶化而已。」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对方,脚步也被死死钉牢在地板上。圣以优雅的姿势慢慢向我接近,甚至连我的目光都被她俘虏了。她刚才所说的那番话,其实就是我最担忧的一点。
「你想知道理由吧?」
葛峰圣以确认的口吻再度向我问道。
Inter Cut
幽暗漆黑的森林。
树木朝四面八方延伸的枝叶遮天蔽日,散发出一种代表生命的浓密沉郁。群树将这种活生生的幽暗挽留在从自己躯干长出的无数根手臂间。些许沾染了尘埃的月光从森林的缝隙洒下,看起来比树木制造的更加地冷冽、无机。
「——哈啊、哈——哈啊……」
在宛如螺旋般扭曲的树丛问,她上气不接下气地狂奔着。黑色的长发随之激烈摇曳,但她依旧心无旁骛地继续向前冲刺。
一名少年的背影轮廓缓缓出现在她面前。他穿着标准的学生制服,看起来一点也不匆忙,只是以普通的步调走着。然而,她与少年之间的距离,却不知为何持续被拉开。
「——等一等!」
她使劲伸出手,想碰触轮廓若隐若现的少年背部。她拼命吼叫、疯狂追逐。
——叽哩——
忽然,她停下脚步,但身体并没有因此向前倾倒。那是因为有股力量抓住了她的左手臂,把前进的惯性被抵消了。她忍不住膝盖跪地,以右手支撑着身体的平衡。而就在同时,少年的背影也与她渐行渐远。
她想确认是什么东西束缚了自己的左手。当她将目光转向手臂时,原本紧绷的表情终于发生变化。
她脸上写着惊愕,以及恐惧。
有好几条、好几层丝线绑住了她的左手。在森林的幽暗下,丝线发出硬质的冰冷光芒,暗示其牢不可破。
她不清楚丝线的另一头连接于何方,只知道朝向森林深处的一片漆黑延伸而去。不过丝线的这一边,的确无可质疑地紧紧缠住了她。
这条丝开始嵌入她手上的伤口。从她左手臂上流出的鲜血,将线给染红。打结的地方既坚固又难以拔除,终于,她无法分辨自己手上的到底是伤疤还是纠缠在一起的红线。
「啊、啊啊……」
她左手上的旧伤一道也不剩地被重新撕裂了。鲜血顺着滴落地面,又或许丝线已经变成鲜血的一部分了。
丝线唐突地开始震动。
「啊!」
感觉身体好像要被切断——对她来说再熟悉也不过——的疼痛,以左手为起点向四周侵蚀。她咬牙切齿地发出悲鸣,还为了将痛觉阻断,用力拧着自己的左肩头。
——这不是你一直在追寻的东西吗?
紧绷的丝线持续震动着,发出类似以爪子直接搔刮心脏的危险声响。在强烈痛觉的拍打下,她一边颤抖、一边努力睁开一只眼朝后窥望。
——你所一直追求的,不就是这种疼痛吗?
……滋噜……
随着一声宛如锐利爪子划破空气的刺耳噪音,从丝线延伸方向集中而去的幽暗空隙里,有什么生物正发出在地面拖行的滋噜滋噜的蠢动声。
终于,一名面貌稚嫩尚存、约略中学生年纪的少女从黑暗的帘幕中浮现身影。她的五官形状精致、皮肤柔嫩,美丽的轮廓让人忍不住想用手指戳几下。不过,与少女楚楚可怜的外表恰好相反,从她那修剪得半短的黑发缝隙间露出的那对细长双眼,就跟超市里卖的鱼一样毫无生气。少女就如同作工精巧的人偶,只有从眼珠才能判断出她是一具缺乏生命力的残骸。
认出少女的她不断向后退,想要躲避少女的逼近。然而,无数条丝线已经牢牢缠住她左手上的伤,纵横交错地固定住。她就像一只被囚禁在蜘蛛网上的蝴蝶,连半点动作都不被允许。
——以前你不是都靠疼痛拯救自己吗?
少女再度向前踏出一步。混杂着尘埃的淡淡月光,微微照亮了少女身上深蓝色的套装式制服上衣。少女以优雅的动作举起右手。她那白色指尖连接着被拉得紧紧的丝线。而与她刚才的优雅动作恰好成对比,此刻少女毫不留情地以指甲用力弹着丝线。
「唔——」
丝线似乎具有惊人的腐蚀力,一种宛如骨髓被锥子钻入的疼痛在她四肢来回肆虐。她还来不及将身体缩成一团忍耐,就已经先忍不住反仰背部,发出泣不成声的悲鸣。然而,就算发出惨叫声也无法对抗这种锥心刺骨之痛,因为丝线能直接在负责痛觉的神经上施加压力。
——这就是跟男人缔结羁绊的下场。看来你的羞耻心还不够呢。
滋噜……滋哩……滋喳……
少女每踏出一步,都发出类似水生爬虫类于地面爬行的骇人声响。少女到底是拖着什么东西走路呢?在眼前这种情况下,她实在无暇去确认那个东西的真实面目。
「……我、我——」
——因为他救过你,所以你也想拯救他吧。
她抬起头,身边又出现了另一名伫立的少女。这一位约是高中生的年纪,身材高挑,不过从身上所著的打扮与服装判断,依旧可窥见女性特有的体态。少女留着一头黑色长发,在微风中轻飘飘地飞舞。由于少女正好背对着月光朝下俯瞰她,所以她无法辨识出少女的脸形与长相。
不过,她根本不需要以眼睛确认;她知道这名少女的面容。
——与他在一起的喜悦、悲伤,以及温暖。你想连他所遭受的创伤都一起承接下来,对吧?
少女伸出手,搁在她的脸颊旁。她感觉到某种液体的潮湿触感。
仔细一看,少女的右侧腹部正流淌出大量鲜血,就连下半身都被染成了赤红色。
——卑劣的女人。
双重的说话声响起。
那位较年幼的少女就像影子般紧紧贴在她背后。从耳边传来的潮湿、刺骨寒风,已充分告知那名年幼少女目前所处的位置。
——你以为只要接受疼痛,就能获得赦免吗?
她无法塞住自己的耳朵,也无法遮蔽自己的眼睛,她只能被动地接受对方的指责。就算她能关闭自己的五感好了,蚀刻于左手臂的丝线震动,也会毫不容赦地提醒她这件事。
——你永远无法获得救赎,因为「你的存在」本来就是罪恶。
啪地一声。
她的脸颊再度被另一只手给拍上。两位少女的左手,一只从她身旁,另一只则从她后方。一只冰冷,另一只却刺骨到让人误以为被火灼伤。
——对你的惩罚,很快就会降临了……
两只手缓缓将她的脸推向正面,也就是刚刚她拼跑的方向。
一名少年就伫立于她面前。无机质的月光逼退了不停蠢动的幽暗,同时洒在少年的身上。他直挺挺地站立着,并朝下俯瞰着她。
她的喉咙开始颤抖,甚至忍不住发出「噫」的惊呼。
少年——浑身浴血的少年曲着身子、接近她的脸。他那遭鲜血染红的脸上,眼窝与口腔都被开了孔。从这些面积虽小但深入体内的孔穴中,鲜血与黑暗发出波叩波叩的声响不断涌出。
——你满意了吗?他变成你的同类了……?
悲鸣。
她发出犹如能遮断一切讯息的惨叫声,但最后依然被森林的幽暗所吸收,终于化为无形。
※※※
「!」
她——西周澪——在睁开双眼的同时,将毛毯用力甩开并飞身跳了起来。她随即环顾四周,这才得知自己是在学校的保健室里睡着了。然而接下来她的第二步动作,却不是检查自己的身体状况或是呼叫保健室老师,而是寻找时钟、确认目前的时间。
等她发现视野中遍寻不着时钟后,便拉开帘子离开病床。室内的办公桌上放了一只绘有橘色熊图案的小座钟,上头显示现在已经是第五堂课结束后五分钟了。
澪因为陷入昏睡状态所以无法得知此事,其实她的苏醒与相坂和也离开保健室一前一后根本差不了几秒。如果她能早一分钟清醒的话,就能与和也当面对话了。
当澪得知目前的
时间后,便铁青着脸迅速从保健室撤离。在倒卧病床之前,她的运动夹克已先被人褪去了,不过她现在根本不在乎这种小事。
她快速穿越走廊,想要一鼓作气冲上楼梯。可是才刚抵达二楼的阶梯转角,就已经步履蹒跚地连站都站不稳。她好不容易抓住扶手避免摔倒,但呼吸却像刚全力冲刺完好长一段距离般上气不接下气。
「……唔。」
澪想驱使自己蹲着的身体重新站起,但肉体响应的速度却相当迟钝。她的神经系统就像被强力撕扯开的橡胶,而肌肉就像吸了过多水分的厚纸板。
这是理所当然的,眼前的她体内几乎没有任何活力。过度消瘦的身体已将脂肪消耗殆尽,
只能仰赖分解肌肉来维持生理机能。一个人只要几天不进食,演变成这种结果是无可避免的。
当然——以澪的情况而论,她这段时间并非粒米未进。更正确地说,她只是把吃下去的食物都吐了出来而已。尽管她知道不吃东西对身体不好,但也只能在用餐时间勉强将食物塞入肚子,只要用餐时间一结束,她就会忍不住迅速冲入厕所,将胃部的容纳物一点也不剩地呕吐干净。反涌上喉咙的恶心胃酸让她感到食道灼热,但却依旧无法控制呕吐的冲动。
由于澪在学校几乎是与和也寸步不离,所以她才会装成有好好进食,以避免让对方察觉出自己的身体不适。旁人乍看下会认为西周澪饮食正常,身体上也没有出现新的伤口,应该暂时没有问题才对。
不过实际上,有自残倾向的人会无视于自己的意志、持续伤害自己的身体。澪就是典型的例子。况且要自残的方法有相当多种。
除了饮食障碍外,她还罹患了睡眠障碍。起初入睡的过程似乎很顺利,但只要一开始做梦,她就会因恶梦而迅速惊醒。接着再重复迅速入睡、又迅速被惊醒的无穷轮回。由于她亲眼目睹了和也的车祸景象,所以入睡后会不断出现相同场景的梦境。这一周以来她的睡眠障碍更加恶化,晚上连半刻也无法合眼了。就算不小心睡着,也会立刻被影像清晰、栩栩如生的车祸场面给吓醒。
「……我真是,糟糕透了……」
澪以忧郁且缺乏坦伏拘语气叹道,并用力扯庄自己的陶口。这种使劲方式与其说是为了忍耐痛苦,还不如更像企图将自己的心脏从胸腔挖出。
「——唔。」
澪咬住嘴唇,把即将倾泄而出的呜咽声费力吞了回去。接着她撑住眼角,警惕自己千万不可流泪,就好像她已经失去了哭泣的权利。
「……唔唔……」
她勉强驱使自己的身体,为了继续爬完阶梯而抬起头。然而,有个人影却站在阶梯的中半段俯瞰着她。
「……你,还好吗?」
全身散发着远离尘世气息的少年——葛峰昂,正俯视着已奄奄一息的澪。
「你真的要不顾一切保护他?真的不想让他知道真相?可惜你的努力都是徒劳无功罢了。虽然我也很佩服你的毅力——应该说你太了不起了。或许你经常表现出自嘲的态度吧,不过再怎么演戏旁人也不会因此觉得好笑喔?」
「……让开。」
「我让不让开你都无力爬上这层阶梯吧。在舞台夹层就摔下去的演员,根本没有资格站上舞台。」
「……」
澪咬着泛青的嘴唇,不对昂的批评反驳一字一句。她裸露在空气中的双臂与大腿不断颤抖,但这并非全然因为天气寒冷的缘故。
「我看你先回去打点滴比较好,之后我还有事要跟你好好谈呢。」
「……我不需要打点滴,也没有时间打,更没有空闲在这里跟你纠缠。」
「可是我很空啊。西周澪同学,我有好多事想问你。」
昂走下一段阶梯。那听来有点可笑的室内鞋脚步声,却在澪的鼓膜上引发近乎疼痛的震撼。
「一开始我对相坂和也的兴趣远超过对你。不过——在一个月前的那场车祸后,情况就改观了。现在的我对你非常感兴趣。是非常、非常……喔。」
昂继续发出啪哒啪哒的可笑脚步声,但对澪来说,那骇人的噪音毫无疑问地象征着不吉之兆。少年的瞳孔正述说上列事实。但即便如此,澪也只能在原地以不规则的呼吸勉强维持身体机能,完全无法闪避对方。
「对,我的确有问题想问你。例如,能左右钟爱之人的性命是什么感觉,之类的。」
「!」
澪的瞳孔迅速缩成一个点。原先紧紧咬住的嘴唇开始战栗,并忍不住微微摇头,好像在以无声的语言喊着「不要」似的。
澪就犹如在寒风中发抖的雏鸟,但昂对准她的目光却丝毫不放松。他的眼神坚定不移,宛若要把澪的反应完全吸收般映照出她的身影。
「是什么感觉?当你用力推他胸口时他身体的沉重、当他在你怀中不断失血时身体的逐渐变轻。到底是什么感觉?当他丧失记忆——」
「不要说了!」
昂未完的问题被澪发出的巨大吼声给阻断,难以想象如此虚弱的她还能发出如雷巨响,与自扩音器同时发出、代表导师课后时间已告结束的铃声几乎不分轩轾。
短暂的寂静过后,远处开始响起哗啦哗啦的喧嚣声,今天的所有课程也到此告一段落了。
「……拜托,你想问我什么都可以,什么我都愿意回答。只要跟他无关……」
「……他对你意义非凡嘛。比起自己,你更在乎他的一切。」
昂的眼神突然出现动摇。由于这是发生在转瞬间的事,所以澪也无从察觉,然而——
「——真可惜,你已经太迟了。我姐姐到现在还没有放弃他喔。」
昂耸耸肩,面无表情地以讽刺的口吻道完这段台词。澪听完后虽然一开始感到困惑,但很快就理解对方话中的涵义,脸上的血色也顿时消失。
她一心一意鞭策着已经失去动力的身体,将昂推开,发疯似地拼死冲上阶梯。
「……这样应该够了吧?」
葛峰昂盯着楼梯转角处的地板——或许该说是虚无飘渺的空气——喃喃道着。虽说是自言自语,但口气却充满了感情。
「……嗯,是吗,你那里进行得很顺利,那我刚才拖延对方就不算白费。看来我选择在这里埋伏还真猜中了。」
昂轻轻点头后再度对空气说道。他到底是跟谁在交换讯息呢?当然,他现在身上并没有带手机,也不像装备有任何小型通讯装置。
「嗯,那就先这样……不过,话说回来。」
当他将目光转向通往上层的楼梯时,口气又恢复了自言自语时独有的那种暧昧。看来他跟某个对象的通话已告结束。
「你跟我,实在是太相似了。正因为如此——」
他在空无一人的楼梯转角处叹了口气。当他的脸色略微和缓后,才惊鸿一瞥地显露出——
「——正因为如此,如果我们不处在平等的立场不就等于是耍人吗?」
一种外观看似嘲笑、但眼神却包含了同情的神色——葛峰昂如此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