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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首先感觉到,我正睡在一张又柔软又暖和的床上。虽然质感还没有到高级的程度,只能说是随处可见的那种,但相对于我这阵子一直裹在睡袋的生活,这样已经舒服得让我不想起来了。
——不起来不行啊。
上述那种反射性的思考很快就被我舍弃。仔细想想,『我有什么非起床不可的理由?』『没有,完全没有。』答案已昭然若揭了。我放松全身肌肉,就好像让身体所有零件都分家似地,将头埋在柔软的枕头里。如果能这样一睡不醒的话,我也没有意见……
「那怎么行呢?」
充满强烈意志的清晰说话声敲击着我的鼓膜。我朦胧的意识一下子就被这种声音唤醒了。
「那张床要是让给你,我以后就没地方睡了。况且,你真的那么爱睡女孩子的床?」
床尾有个人影,与好不容易爬起上半身的我正面对峙。白色的日光被窗帘筛过、洒入室内,将对方鲜明的轮廓烙印在我的眼球上。
她穿着象牙白的衬衫与深蓝色的毛衣,还选了一条颜色很搭的苏格兰呢短裙。揉合着茶色的头发,则梳理得整整齐齐且扎好。然而,跟上述那种气质高贵的装扮刚好相反,对方那形状美丽的猫眼与中气十足的说话声,再再直对着我进发出锐利的怒意。
「沙姬部学姐……」
学姐不但是我中学时代的恩人,恐怕更是我昨晚的救命恩人。
「你还有脸叫我『沙姬部学姐……』!」
学姐大喝一声,粗暴地踏着步伐绕到我身旁。她从上方俯视着我,冒出我印象中从未见过的疯狂怒气,简直就像要从口中喷出烈火一样。
「你到底在搞什么鬼!竟然抛下澪自己一个人逃跑?到处乱晃就算了,还故意去招惹麻烦,这样你满意了吗?别天真了!难道你想成为悲剧的主角啊,到底在想什么,笨蛋!」
学姐伸出手,用力揪起我的衣领,几乎要让我喘不过气。
「……你什么都不懂。」
我的呼吸困难,身体各部位关节依然残存着昨夜的旧伤。我累了。学姐的斥责只让我更加心烦意乱而已。真希望她能够把我放着不管。
「学姐,你什么——」
但沙姬部学姐并没有让我说完。她高高举起右拳,使劲打在我的左脸颊上。我被这股力道撞回枕头与床铺,但很遗憾它们无法帮忙缓冲我的疼痛。
学姐完全不理会正在呻吟的我,这回又勒住我的脖子,直接将我的身体重新扯起,并拉近她面前。这种力气实在不像出自一双纤细的女性手臂。
「……你说我什么都不懂?」
她一字一字地强调道。我俩的鼻尖几乎要碰在一起,这种距离就跟接吻很相似。
我的身体僵硬、寒毛直竖,感觉气管似乎被哽住了。这跟我的脖子被勒住无关,而是因为学姐散发出的惊人怒气所致。
「那你自己又懂得多少了?我当然无法理解你现在的处境,因为你根本没告诉我啊。既然如此,你还敢批评我什么都不懂,别开玩笑了!下回要是再让我听到那句话,你就给我多死个两、三次吧!」
在我那因畏惧及痛苦而僵硬的脑子中,学姐的最后一句话缓缓地渗透进意识——『你就给我多死个两、三次吧』?
「是啊,没错。我的身体里面也有。我就是B.R.A.I.N.Complex临床阶段的一号受试者。简单地说就是第一只白老鼠吧。」
学姐说到这,把我轻轻地放了下来。
我的身体瘫软在床上,有一种想要喀喀大笑的冲动从心底涌起,但表情却因此变得丑陋而扭曲。
「哈、哈,这到底是……」
学姐也跟我们一样吗?
之前她那么认真地听我描述烦恼,其实很清楚那些都不是譬喻或妄想,而是实际发生的情况。现在更没有理由怀疑了。她会在昨晚那个地方出现且当下对我表白,代表这个事实已无庸置疑。
「……那学姐之前都是假装听我抱怨烦恼,其实暗地里在嘲笑我啰?真相你全都知道,所以才刻意诱导我走到这一步?看着浑然未知的我任你摆布,你想必觉得很滑稽吧。怎么样?我是否有随你的意思起舞?」
脑袋里有个声音叫我『住嘴』,胸口中有个声音叫我『别说了』,不过,我一旦开了口就再怎么也无法停止。即便我知道自己只是在迁怒学姐、发出于事无补的怨言,但我还是没办法闭上我的嘴。
「这么一来我跟学姐就是同类了!怎么样?学姐满意了?就像愚蠢的人偶凄惨地跳着疯狂的舞,学姐看了一定很开心吧!」
「……」
对方默默无语地举起手。
我反射性地闭上眼睛、咬牙切齿,武装起全身的肌肉。
这回会是右脸被打吗?
还是腹部受冲击?
我做好准备、等待即将到来的打击,然而,我的脸却突然被一种温柔的触感所包裹。不知何时,学姐已搂住了我。
「……对不起,我没有帮上你的忙。对不起,这么紧要的关头,我应该一直陪在你身边才对。现在还让你说出这些其实你根本不想说的话,对不起。」
学姐抚摸着我的头说道。我可以听见她胸口中的鼓动。
「对不起,对不起。」
「——呜。」
我再也无法忍耐了。
我像是对母亲撒娇般抱着她,从腹腔挤出哽咽与哀鸣。其实该赔罪的人是我才对,但我的声带却不给我说话的自由,只是暗自呜咽个不停。
学姐默默地抱着泣不成声的我,默默地以温柔的眼神注视着久久不能平复的我。
「你跟我的相识纯粹是偶然,你跟澪邂逅也完全出自巧合。」
学姐一直忍耐到我终于停止哭泣后,这才移动至我对面的椅子上。
我则坐在她的床边,仔细聆听她的叙述。
「不过,她之所以会转到你的学校,基本上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的结果。你所居住的城镇里有许多『受试者』,如果是跟B.R.A.I.N.Complex有关的,据我所知至少就有十个人左右。『他们』想将那座地方都市的学校城塞化,这样才方便集中那些情绪不安定的少年少女。」
「方便?」
「把观察对象集合在同一个地方是理所当然的选择吧?就像如果要制作牵牛花的生长纪录,你也会把它们全种在一起。」
「……所谓的『他们』到底是谁?」
对于那种无法公开发表的科学技术,在某种庞大的影响力下如火如荼地秘密进行,我突然感到很恶心。那种力量除了跟自己周遭这所有怪事脱不了关系外,甚至还与国家公权力有所挂勾。所以,『他们』到底是谁?
「嗯——该怎么说明才好。」
结果比我还先牵扯进去的学姐却似乎不怎么关心这件事。她的口气就像在报告自己不感兴趣的棒球比赛结果一样。
「idola——好像叫这个名字吧。那个黑衣人也说过,他们是『非常诡异的秘密组织』。嗯,据说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秘密组织都跟他们有关联。」
「……就好像光明会或锡安会之类的?」
「只不过『他们』没有任何宗教色彩就是了,就类似中世纪的炼金术师吧?『他们』获得有力人士提供的资金,想要透过实验找出真理。出资者有时也能得到可带来庞大利益的研究结果。『他们』就是这种大规模的组织,尽量集资则是『他们』的最高宗旨。」
「……想追求长生不老吗……」
「听起来确实让人啼笑皆非,但那可是一个很认真在『追求长生不老』的组织喔?我在发觉自己的身体情况前也不相信,然而,『他们』确实存在。就好像已经不合潮流的黑衣人想摆出高级干员的架式一样,让人觉得『他们』还活在古代。虽说『他们』或许拥有那种以未知病毒让人类突然全体灭绝的能力,但『他们』的态度却缺乏积极性。也就是说,尽管有能力征服世界,『他们』却一点动力也没有。当然,对于促进世界和平,那些人也兴趣缺缺就是了。『他们』只是不停观察着给予变因后受试者出现的行动与结果罢了。『追求长生不老』——这就是那些人终极且唯一的目的。」
学姐耸耸肩膀,莫可奈何地摇着头。她依然表现出一种对『他们』漠不关心的态度。
「反正就是一群恶心的家伙啦,那些人确实存在……不过,知道这点就够了,我是完全无视于他们。」
「无视……」
「总而言之,那些人就像寄生在体内的绦虫,尽管想到就恶心,但只要不理会他们还是可以正常过日子。主动去招惹那种远意儿反而不好——至少在他们找上门之前,对吧?比起这些绦虫,我人生中有许多更重要的事物需要我费心,你认为呢?」
学姐说到这,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她的眸子清澄得让我讶异,但在那潭透明的湖水底下,依然存在着摇曳不定的幽暗颜色。我的心因那种奇异的光芒而陷入混乱,勉强在清澈透亮的表层前踩下煞车。
「你现在的情况就跟我一样。你根本
没空去理会那些绦虫,不是吗?」
「……我、我并不像学姐那么坚强。」
我比学姐软弱得多。不光是精神面,还包括了手无缚鸡之力的肉体。中学时代我有将近一年半每天都跟在学姐屁股后打转,所以我很清楚学姐的为人。我缺乏那种确信自己存在的勇气——我无法像学姐那样坚强。
「学姐的毅力是我没办法模仿的。就算当下坐在这里,我也对自己的存在感到半信半疑。我只是个软弱的人,无可避免地得为了一些无聊的事懊恼,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存在,并在同一个地方兜圈子永远绕不出来……我就是这么一个上不了台面的人。」
「什么嘛,没想到你还挺有自觉的。」
学姐表情呆滞地以敬佩的语气说道。原先垂着头的我,听了对方的评论也忍不住抬起头。
「对,你这么说就对了。你没有必要像我那么爱逞强,你也没有必要勉强自己。我之所以看起来坚强,那只是因为天性如此罢了。这是视点的问题。你刚才说你是『软弱的人』对吗?『上不了台面的人』对吗?既然如此,你毕竟还是个人嘛、是人啊!」
「人……」
「总之,以会不会死亡来判断是否为人这点,不觉得太矫枉过正了吗?有些看似冠冕堂皇的家伙其实比禽兽还不如,你应该知道我在说什么吧?仔细看看这个世界,不配称为人的畜生到处都是呢。」
「……」
「还有,你刚才说你不相信自己存在。这么做其实一点也没错,这世界上本来就没有一种能够让你完全相信的价值。每个人都是在漫无目标的情况下被生下来,严苛的世界并不会主动给予人类生存意义。也就是说,这个世界森罗万象的所有事物,其实都是同等的无价值。」
学姐张开手,就像想将自己及整个世界展示给我看一样。她的言论内容虽然有些强词夺理,但她本人却已经彻头彻尾地认同了。包括她自己在内,世界上的所有事物都被她若无其事地加注了「无意义」这个评语。
尽管学姐在对我述说关于否定及彻底绝望的人生观,但她的神情依旧是那么坚强。
「重点不在于你相信什么,而是你想相信什么。这种道理只有像我们这种会怀疑自己存在的人才懂。况且上述问题的答案,你不是已经掌握了?你只要始终如一地贯彻下去就行了。」
学姐从口袋取出一根发夹。那是一根外形宛如红花的发夹,大小刚好可以收在手掌心里。
「你知道彼岸花的花语是什么吗?」
「……『悲伤的回忆』……」
「没错,不过,它还有另一个意思——那就是『我只思念你』。至于要选择哪一个就全看你了。这也是视点的问题。不管遭遇什么事,你只要想办法自行创造出一个更幸福、大家都能获得快乐的结局不就好了。」
学姐从椅子上站起身,移动到我身边。她身上发出微微的香气,窜入我的鼻腔。学姐抓起我的手,将发饰放到我手中。随后,便默默无语地凝视着我。
搁在我手中的发饰已经出现了细微的裂痕,表面也满是被异物摩擦过的痕迹。
「……我办不到。」
我以难堪、畏缩,且颤抖的声音回答道,听起来简直就像软弱无力的婴儿般。
「我已经铸下大错了。我对澪做了难以形容的暴行。像这样不可饶恕的我,怎么还有脸回去找她?」
「哼,那你干脆放弃好啦?这根发夹你也用不着了。反正这种无聊的东西,对你来说就跟垃圾没两样吧?既然如此,我帮你扔了它。」
学姐再度对我伸出手。
我依然握着那朵彼岸花,愣愣地盯着学姐的掌心。
「快啊,你不是已经放弃了?这发夹对你来说没用了吧?」
「……唔……」
「啊?」
「……不……」
「啊啊?我听不清楚啦——」
「不行!」
我大吼道。那是一种以丹田之力发出的狂吼。在我活到目前为止的人生中,我不记得自己有像刚才那样以全身的力气大喊过。
「不行,我讨厌、讨厌这样……可是,我该怎么弥补呢?我该怎么做,才能补偿澪?」
「相坂,我问你,你恨澪吗?」
面对我的不安与疑惑,学姐一派冷静地反问着。
「对于无意间把你引入这疯狂实验的澪,你恨她吗?」
「……我并不恨她。」
那是当然的,因为澪自己比我还受到更大的伤害。面对如此自责的她,我哪里找得出恨她的理由。
「既然如此,那不就结了?」
「……」
我没有回话。这并非因为我无话可说,而是学姐的答案已经切中了关键处。
「……我就这样回去真的好吗?这种态度不会显得很傲慢吗?」
「有什么关系?反正你们这些正在谈恋爱的人都很傲慢。算了,其实我也没资格建议,总之你先回去就是了。不要看我这样,说真的我根本没谈过恋爱。」
学姐半开玩笑地说道。
我将手中的发饰重新握紧,那简直就像是一朵满身伤痕的血红之花。
「……我虽然有经验,但也不是什么老手啊。」
我配合学姐的玩笑略微促狭地回答道。尽管气力还很微弱,但展露笑容的精神已经重新回到我体内了。
「看吧,你们果然很傲慢。」
「这都是学姐教我的。」
「我教你?几时的事?」
「你一直都这么教我。」
「……原来我一直这么傲慢啊,听了真让人不爽。」
学姐一边苦笑一边从口袋取出一个信封。我接过信封后打开确认里面的东西,那是一张火车票。
「圣诞快乐。」
听到这四个字,我才终于想起今天是十二月廿四号。
「算是提早给你的圣诞礼物吧。」
「……我怎么觉得类似的场面以前出现过。」
「这次我总该收得到你的回礼吧?」
「请学姐尽管吩咐,就算是再夸张的愿望我都愿意努力完成。」
我端正姿势向学姐请示道,她抬头望了一眼天花板,接着才回答:
「那就请你给这个缺男朋友的学姐一夜温存吧。」
她以极端严肃的神情表示。
「……」
「喂喂,不要突然不说话啊。我只是稍微开个玩笑,是个玩笑啊。」
学姐红着脸苦笑,双手还同时在我面前胡乱挥舞。
「……学姐。」
「嗯?」
「恕我失礼了。」
我突然靠近她,在她那诧异而无防备的脸颊上亲了一下。
「……噫、噫呀啊啊啊啊啊啊啊!」
学姐发愣了半秒后,才忽然以非常有女人味的声音尖叫着。她从所坐的床缘往后退,并用手抚摸刚才被我亲过的左脸颊,以一脸难以言喻的复杂表情望向我。
「这算是我的极限了吧。」
「……是、是吗。你这个天然呆的臭小子,真受不了你……」
学姐垂下头、以双手遮住脸,用尽一切难听的字眼骂过我一遍,接着才以闹别扭的眼神仰望我,招手要我靠过去。
「喂,那边的呆瓜,给我过来,蹲在这。」
我依学姐所说蹲在床边。
「把眼睛闭上。」
我同样照办了。我听见学姐发出在床缘端正姿势的声音,接着,便感觉她将手贴在我的脸颊上,并把我的头拾起来。然而,接下来学姐便什么动作都停了,只是很犹豫似地颤抖着指尖。
「……学姐。」
「嗯?」
「如果我下辈子还能与学姐相识,我一定会爱上学姐的。」
「……哪一种爱?」
「就像夕阳西下时突然吹起狂风暴雨那样的激烈之爱。」
「听起来很不错。」
「学姐既坚强又值得信赖,就像喝下一杯粗糙、冰冷,又苦涩的咖啡一样……」
「呵呵,这可不是用来夸奖女人的话喔。」
「其实学姐是一位兼具帅气与可爱的女性。」
「啊哈哈,好奇怪的感觉,听起来有点舒服又有点不爽……谢谢你了,和也。」
我的浏海被学姐撩起,有个温暖的什么东西正靠在我额头上。或许维持的时间不到数秒吧,但我感觉仿佛度过了好漫长的一段光阴。
「——你可以打开眼睛了。」
我睁开眼,沙姬部岬学姐的脸孔就在我眼前。她的神情充满了自信,不管迎接任何困难都有必胜的勇气。这个世界上我最尊敬的人——学姐——总是保持着如此的姿态。
「好了,你这小子快给我滚吧,我不准你在这里多浪费一秒钟!」
学姐真的拍了我的屁股几下,催促我起身,接着便咻地一声以手指向房门。
我默默地对学姐鞠了一个躬,然后便头也不回地离开这里。依然被我握在掌心中的那个金属碎片,当下仿佛发出了温暖的体温。
2/Inter Cut
「……真令人意外。」
在这间灯火已全然熄灭的房间中,葛峰昂从床上爬起身。他小心翼翼不发出任何声音,还刻意压抑内心的悸动。为了不吵醒睡在一旁的姐姐,他蹑手蹑脚地离开床铺。
「结果先联络我的人不是黑威,竟然是你。」
『你难道不觉得奇怪,我怎么会知道你的手机号码?』
「这种小事情,只要你稍微认真一下很快就能查到吧。」
『哼,我可是为此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对方的遣辞用句就像个男性般豪迈,但从话筒中流泄出来的音质的确是属于女性——而且是一名少女没错。
「更让我讶异的是,打电话通知我没有违反你的行动基准吗?我以为你是站在相坂和也那边的?」
『我站在相坂那边?别说笑了,我一直都站在「我自己」这边,我才不是任何人的同伴。』
「既然如此,对我们来说,就没有必要把你视为敌人了?」
『随便吧?我也没有把你们视为敌人。对我而言,所谓的「敌人」才不是像你们这种渺小的存在哩。』
「……你真会说话。」
『「真正的敌人」其实就在你我的不远之处。越接近自己的敌人,通常才是最危险的。算了,姑且不讨论这些。相坂那家伙会在傍晚左右抵达你那里。我已经把车票交给他了,还给他重新振作的勇气。你们那里现在在下雪吧?』
「……时间早晚的问题而已。」
昂从窗帘的缝隙向外窥看。云层既厚重又低垂,仿佛伸手就能摸到,如果等一下突然整个掉到地上也不会让人惊讶。
「我想午夜前应该会下吧。」
『那就好。你们最好在那之前做完所有准备。』
「……你为何要相信我们?」
昂以略微强硬的口吻诘问道。
「为什么像你这样的人,要把那个毫无瓜葛的家伙牵扯进来?他摆在这里根本没有用处,任何事都还没发生前他就会自我了断了吧。」
『……因为意外,吧。不过我并不觉得他像你形容得那么没用。』
「任何人都看得出来吧,他只是一个被宠坏的愚蠢小鬼。除了在同一个地方打转外哪儿也去不了,简直就是无可救药的笨蛋。」
『你不明白我的意思吗?这么一来不是更有趣了;让又蠢又傻的任性小鬼加入。』
「……嘎?」
昂似乎很久没发出过类似这种打从心底的疑惑了。对方出人意表的发言让他顿时忘了要保持心中的镇定,还发出可笑的诧异声。
『我明白告诉你吧,那家伙的确很笨,对于一些芝麻小事也会苦恼个半死,简直可说是呆到极点了。就算是已经解决的问题他也会产生疑心,然后又为了这种烦恼向他人撒娇,甚至还能为此若无其事地说出普通人会感到很羞耻的台词。不过,就是因为这样,让他加入不是更有意思吗?』
「……」
昂对电话那头的人想要表达什么完全无法理解。像这种会为了小事烦恼、起疑心,还习惯轻匆现实世界残酷的人,竟然被植入了B.R.A.I.N.Complex如此的脑内迷宫。只要他越想挣脱,就会被命运的绳索捆绑得越紧,然后总有一天得迎接崩溃的结局。难道他还有其它的下场吗?
事实上,相坂和也前几天不就选择逃跑了?那已经足够证明他是个落后的脱队者了。一度逃避现实的男人现在重返故地,又能发生得了什么改变?
『天晓得,没人敢确定吧?』
对方的随口一言,却让昂的肩头忍不住激烈震了一下。尽管双方是隔着电话交谈,他却有一种心事被对方掌握的错觉。
『话说回来,搞不好你真正希望获得的事物,其实已经掌握在你手中啰?』
「……我没有你说的那种东西。」
『哎?被我猜对了?』
「……果然,比起他,你这个人还让我更感到意外。该怎么形容,你以前的心情似乎从没像此刻这么亢奋过。」
『是啊,那是因为我已经下定决心了。仔细想想,我应该算是正式被拒绝了吧,所以才会觉得海阔天空啰。』
「……」
『那么,接下来的事就麻烦你处理了。』
少女最后以极度开朗、毫无任何牵挂的语气说完后,便挂断了电话。房间内只剩下一名眼神缺乏感动的少年,听着耳边无机质的嘟嘟声,眺望着窗外沉重的灰色天空。
「……唔、嗯。」
葛峰圣边意识着身体深处的疲惫感,边难掩喜悦地缓缓打开眼皮。她那对淡棕色眸子首先映照出的景象,正是伫立在窗边的亲爱的弟弟。
葛峰昂随便穿着皱巴巴的衣服,手中紧握着行动电话,将右肩倚靠在窗框上。他的目光,对准了从窗帘微微敞开的缝隙中露出的狭窄天空。
圣恍惚地望着昂。看着看着,就觉得昂身边的景色失去了真实感,就像是童话故事中的一个场景。
「……」
圣虽然有点想「呼唤」昂,但最后还是打消了念头。她从床上爬起,将床单裹在身上。一边拖着过长的床单,一边朝倚在窗边的昂走近。最后,圣从背后搂住弟弟,但昂依然不动声色地凝望着天空。
「……你在看什么?」
圣出声问道。
如果用心灵交流的话马上就可以知道了。从小时候开始,这就是他们习惯的沟通方式。不必理会两人所处的距离与时间,在一瞬间内就可以完成感情与思考的对话——这就是圣与昂比血缘还更强烈的「联系」。然而,这种方式虽然不受距离与时间制约,但却会被其它要因所左右。简而言之,那就是联系同伴(圣与昂)的心之深度。这种东西很难意会,这对姐弟也只能以暧昧的方式表达,就好比在自己胸口中的无底深井投入自己的心脏一样——当其中一人想象上述场景时,就会有一种全身被冻结的感觉,两人内心的声音也会相互拉远,最后将联系的管道闭锁;对方的说话声会像微风般越吹越远,最后就连心跳也被厚重的冰块所阻隔。进入这种状况后,不管心灵有没有「联系」能力,都对另一人失去了影响力。
圣对于当下的昂就感受到上述的冷冽。即使她想联系对方也无能为力……一想到此,甚至连她自己的心都为之冻僵了。
「……雪。」
「咦?」
「下雪了。」
昂朝侧面伸出手,将窗帘拉开。厚重的云层缝隙中,果然正落下晶莹剔透的白色结晶,缓缓在地面上累积。尽管雪粒很细微,不凝神注视的话可能还无法发现,但雪量却有逐渐增加的趋势。
「真棒,白色圣诞耶。」
圣以高亢的声音赞叹道,接着突然轻轻打了个喷嚏。
「……圣,你这样会感冒喔。」
圣揉揉自己的鼻子,昂则绕到姐姐的背后重新搂住她。两人的身体紧密地贴合着。昂双手环抱至圣的前方,把她更拉近自己。
「嗯——昂。」
圣转动脖子将脸朝向昂,闭起眼睛向他要求接吻。很快地,昂的唇就与圣迭合在一起。跟平常一样,这回也是圣主动要求,但昂的反应却跟以往大为不同。昂迅速侵入已经张开的圣口中。以她之前认识的弟弟而言,今晚的昂显得既积极又粗野。
「嗯嗯——啊——」
两张唇终于分开,圣忍不住娇喘了一声。借由这种行为逐渐重新「联系」的两颗心,圣可以感觉到从昂那里流来一股强烈渴求自己的情感,这让她非常幸福。
圣重新转向昂,这回则是她主动搂住了他、向他求爱。
——再多一点。请你再多渴求我一点。让我们激烈无比地相爱,使所有苦恼都消失于无形。
圣垫起脚跟、以脚尖站立,让昂的脸与自己的脸贴近。昂露出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朦胧恍惚的眼神。他的吐息与鼓动、体温与心,都近在咫尺,圣能够轻易地感受到。就在她即将把嘴唇靠过去时,却忍不住「昂?」地问了一声。
「怎么了?昂?」
「……好像回来了。」
谁?
圣在心中问着。
「相坂和也。」
昂则是以出声的方式回答。
「……耶。」
听了昂的回复,圣以觉得非常有趣的口吻喀喀笑道。
「是吗是吗,终于回来了。真是太好了。如果这出戏就这样落幕,那简直是无聊死了。到现在才总算有点高潮。」
圣将卷在自己身体上的床单如羽翼般展开,露出欣喜若狂的表情在房间内来回旋转、跳舞。
「所以,我们得准备一下才行啰。戏剧化的重逢、高贵雅致的戏服,还有最华丽的舞台!」
圣跳完舞以后,离开昂摆设简陋而冷清的寝室,走向另一个房间。她推开目的地房间的门,里头的空间已被染上了一片白色。这并不是因为室内点上了大放光明的白色日光灯,而是屋外萤白的雪反射着光芒,透过几乎一整面墙的落地玻璃窗洒入屋内之故。房间的地板几乎被绷带盖满,还处处淌着赤色的血迹。乍看这个景象的人,或许会以为地板
上正怒放着一丛丛鲜红的花朵呢。
在房间的正中央,则躺着一名浑身无力的少女。
她穿着一套白色的绢质内衣,从底下露出的洁白手足,连雪见了都自惭形秽。黑色的长发任意披散在地板上,天生锐利的美貌染上了倦怠与疲惫造成的阴霾,但这依然无损她的动人程度。甚至她这种宛如人偶般面无表情的冷艳与忧郁,更散发出一种让人背脊发凉的凄厉之美。她的右手握着一把双面刀的刀子,左腕则被绷带重重包裹住。绷带各处此刻依然渗着血迹。少女那与刀刃一样细长的双眼中,冷漠地倒映出从自己体内渗出的赤色液体,还不时从唇间吐出白色的气息。
「……该起床啰,西周澪同学。」
圣一边避开地上使用过的绷带,一边接近这位少女——也就是西周澪,并以平稳的语气呼唤她。
「……」
澪微微偏着头,以侧目瞥了圣一眼。然而,她的眸子里却完全没有「我在看」的意味。那就好像是水晶、或是雪的结晶,完全是一种透明的无机物,只能被动地映照出外界的景色。
「喂,澪同学。相坂和也回来啰。」
「……」
澪裸露在空气中的肩头震了一下。这回她的脖子转了约二十度、改朝向圣的正面,并颤抖着嘴唇喃喃道。
「和、也……?」
她念出这个名字。
「是啊,没错。就是你最爱的那个男人,也是让你受最多苦的那个男人,更是你最想在对方身上刻划伤痕的那个男人。」
圣以温柔、宛如正在教导幼儿的母亲口吻向澪训示道。
「和、也……和也……我最……」
「我们去做迎接他的准备吧。为了这最后的华丽舞台,我可是特别帮你设计了一套戏服唷。就让一切真相在今夜揭晓吧。」
圣开心地笑道。这么一来终于可以证明她才是对的。
然而,此刻心情大好的她却没有注意到,昂正站在她身后的房门阴影处,以难以言喻的眼神紧紧盯着她。
3
眼前的光景只有在梦境中才会出现。
我位于森林深处,四周被高耸的树木所环绕,地面上则覆盖着积雪。血红的彼岸花茂盛地绽放着,从远方的雪原一路延伸至我的脚边。眼前景致所散发出的错综复杂季节感,完全证明了我此刻正身处梦中。
我立于盛开的彼岸花丛正中央,因察觉到背后有人的气息而转过头。果然,我预期中的人物就站在那。
「真是愚蠢又白痴至极的选择啊,你简直是太幼稚了。」
西田贵流穿着一袭白色和服,身边依然环绕着数只黑蝶。他打从心底瞧不起我似地嘲讽道。
「我说的应该没错吧?就像那首歌——『爱就是一切(All You Need Is Love)』?哈哈哈,可惜现在已经不流行了。」
他吹起口哨。在这场连空气都仿佛结冻的梦中,他的口哨声就像冰块相互挤压时发出的尖锐噪音,连梦的世界也为之震动。
「——结果到了最后,你竟然选择向这个世界上最不安定的事物寻求救赎。那种关系只是一时的狂热而已,不可能永远持续下去。」
「错了。」
「啊——?」
「我并不相信爱情,我只相信澪。」
「……容我订正一下,你果然是个无可救药的大笨蛋。此外,你比我想象中还要乏味。」
西田不悦地吐着严苛的批评之词,但我听了却不为所动。他见状便吐了口唾沫,提高音量继续骂道。
「这个世界完全没有任何价值。任何有形的事物都终将毁灭、归于尘土。我原本以为你已经认清了人类活着的最大谎言,结果却……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对这种不可否认的无聊情感如此执着?你不是已经绝望了吗?对自己无法死亡的这个躯体!」
「我不会再被你的花言巧语迷惑了。因无法死亡而感受的绝望,并不是因为死亡本身所带来,而是由于活着的过程。」
「……喔呵?」
西田——不,以西田之姿现身的那家伙,把刚才那股激昂冲动的情绪瞬间收了起来,现在改以兴味盎然的表情不停打量我。
「是啊,一点都没错。我已经受够讨论自己会不会死的艰涩问题了。会死又如何,不会死又如何,打从一开始着眼点就有误吧。如果想理解自己活着的意义,当然要从自己活着的过程来着手。况且,自己会不相信自己也是件理所当然的事,至少我从很久以前就一直有类似的感觉。」
那是我自幼年起就怀抱的违和感——自己与自己不一致的感觉。长年伴随着那种心情的自己究竟是不是真正的「我」……其实已无关紧要。
真正的重点在于,那种违和感在很多方面,早就融为我的一部分了。
「哼?那问你一个实际的问题,你的肉体已经很明显跟普通人有别了,你要如何说明这件事?」
「那种事想烦恼就去烦恼,想怀疑就去怀疑吧。我只要像以前一样理所当然地活下去就够了。」
「……喀、喀喀喀。看来你进步不少嘛。」
「……这都得感谢你。」
我说到这,以西田之姿现身的「影子」瞪大眼睛。
「我之所以会转变心境,多半是——」
「哼,够了够了,把你那傲慢且听了就不爽的话收起来吧。不过,你可别忘了,从出生时就注定总有一天会死的你,接下来的人生也无法从死亡的阴影逃开。在那之前,你迟早会对活着这件事感到绝望。」
以西田之姿出现的「影子」遁入森林的幽暗中,渐渐地,他的身体轮廓溶入了四周的黑暗,两者终于失去界线。
「况且,你现在并非不死之身。不管是你、我,或是西周澪,我们都只是过渡期的实验品罢了。即便克服了『死亡的恐怖』,『消失的恐怖』还是会袭击你的心。就如同你所说,那也是理所当然的。在那一天来临之前,我会暂时撤退。但你可别忘啰,死亡的阴影(我)永远存活在你体内。会在你内心呼吸的玩意,可不是只有那种脆弱而虚幻的爱情而已。你最好给我牢牢记住这一点。」
「影子」大笑道。他发出如野兽般的高亢咆哮,最后彻底地化为了森林的幽暗。
※※※
电车很快就要抵达我所居住的城镇。我透过车窗眺望外头的景色,刚完工的那栋白色摩天大楼——凡因斯塔,简直就像一根擎天的白色巨塔般指向天际。被人工产物刺穿而下垂的厚重云层,仿佛在垂泪般滴下了白色的雪花。
才过了一周——对我而言彷徨且举棋不定的一周——我又回到相同的这座车站。而七天前在这里为我送行的那位人物又现身了。
「……我回来了。」
我步入车站,对站在月台上的葛峰昂如此说道。他已将平常半刻不离身的平光眼镜摘下,身上所披的长大衣下襬随寒风摇曳。原本就很缺乏真实感的这位少年,现在看起来几乎要溶入四周的积雪里了。
「……你为什么要回来?」
不知为何,他以仿佛带着恨意的眼神喃喃对我问着。
「为什么……回来也只能继续相互伤害而已,不是吗?即便如此……你也坚持要待在她身边?就算你们最后会伤痕累累,也要厮守下去?」
说他仿佛带着恨意似乎不大正确,葛峰昂根本是明显地憎恶我。
「……没错,就算如此我还是要回来。」
「为什么?」
「因为这里是我唯一的归宿。」
烦恼、疑惑、逃避——那些事对我来说都无关紧要了。尽管我把自己弄得浑身是伤,最后还是无法舍弃这段感情。我无法遏抑地想牢牢抓住对方、不愿松手。
「我想我与她将来依旧会互相伤害吧。也许我会因此感到后悔、难过,继续耗损我的心志。然而,我还是无法遏抑、无法遏抑地想跟澪在一起。假使我选择就此逃离澪的身边,自己就不再是一个完整的存在……只要一想到这种结局,我就无法遏抑地回到了这里。」
或许我已经为爱疯狂了吧。我将自己单方面的渴望投射在她身上,感觉既丢脸又难堪,说不定这一切只是我的妄想。
不过,我对澪的爱依旧无法否定。
尽管缺乏根据,听起来又像是廉价的自我陶醉,更有可能像随风乱飘的纸屑般瞬间被对方拒于千里之外。但对如今的我而言,唯一残存的也只有这种如纸屑般卑微的意志了。
况且,我并不认为这么做真的会如纸屑般遭她不屑一顾。
「……傲慢。」
昂迟缓而无力地摇摇头。
「你这种行为太傲慢了。」
「或许。」
我承认,因为很早之前就有人这么告诉我。
「那么,就请你带路吧,带我去澪的所在之处。」
「……我是没意见。」
昂转身背对我,如幽魂般在积雪上迈出步伐。
「你们就继续相互伤害……堕入绝望的深渊吧。」
4
我深呼吸一口气、做好心理准备,面对这充满嘲讽意味
的最后一幕舞台。
葛峰昂已经消失了。当他领我来到舞台的入口后,便默默地转身离去。
「……」
持续落下的雪花让我不由得眯起眼。我抬头仰望矗立于面前的建筑物,自己与这里已暌违两周。建筑物被白色的雪片所覆盖。这里正是我与澪相识的高中母校。我在雪中留下一步步清晰的足印,朝入口的玄关走去。
玄关大门上夹着一条女学生的制服裙子。我将门打开,吸满雪水的百褶裙便发出潮湿的声音坠落地面。而在我面前的玄关地板上,则又出现一条水手服上衣的领巾。
既视感。我继续在充满敌意且空气冷冽的校舍内走着,随后,有一股充满夏季闷热气息的风突然钻入我鼻腔。
我循迹来到阶梯下方,接下来就没有必要追踪任何提示了。我一直线冲上楼梯,来到通往屋顶的铁门。在我伸手要将金属制的门把转开前,如我所预料,一张纸从门缝问落了下来。纸片上写着:
『To be or not to be,that is the question.』
这段文字看了就令人生厌。我不喜欢莎士比亚。
通往屋顶的门开了。
眼前的景象全都被白色所笼罩,不管是街道、天空、屋顶。雪持续不断地累积着,就像是为了要覆盖、隐藏一切事物似地。
而就在这纯白世界的中央,有个人影就如同世界的影子般、穿着全身黑色的服装伫立着,等待我的到来。
「……」
我使劲地踏着雪,发出沙沙的脚步声,来到澪背部倚靠的铁丝网附近。
此刻她身上所作的装扮,就跟我过去曾在屋顶上见过的那套哥德式礼服很像,上衣袖口与下襬都绣上了细致的蕾丝花纹。大量被使用的鲜红色缎带则束缚在她的手腕与长裙外围,比起装饰品更像是一种枷锁。她的腰部缠着一条华丽的皮带。皮带上银色的金属片不时发出钝重的光芒。
不过比起她身上的服装,我更在意从她左手袖口垂下的血迹斑斑的绷带。
「……」
我与澪面对面伫立着,相距约五步。这种距离下伸出手无法碰触对方,但即便是在雪中也能清晰听见对方的说话声。尽管五步的距离应该也能确定对方的表情,但因为她的艳丽黑色长发并没有扎好,自侧面垂下挡住了半边脸,所以我无法分辨她此刻脸上的反应。
「……澪」
「和也,对不起。」
澪以果决的口吻谢罪着,仿佛要打断我对她的呼唤。
「全部,都是我的错。如果我不存在的话,和也就不会受伤害,也不会痛苦,更不可能出车祸死掉。倘若我不存在,和也一定能过正常的生活,正常地在学校求学,交一个正常的女朋友。接着与对方结婚,生下可爱的孩子,最后连孙子也诞生。岁月飞逝,和也最后与一起变老的另一半讨论着昔日的往事。就像这样,和也一定能过着平凡但又洋溢幸福的人生。」
澪的口气非常平淡,完全没有半点情绪化的高低起伏。
「我对自己的人生早就放弃了。从两年前起我就一直这么想。『只要跟我扯上关联的人,人生都会因此步入歧途』。因为我已经被诅咒了。这并非全然因为B.R.A.I.N.Complex的缘故,而是我生来就注定要当瘟神。应该比任何人先死的我竟然死不了,所以才会被神下诅咒。因此,只要我与他人产生关联,被我影响的那个人同样要受诅咒惩罚。两年来我一直这么认为……直到。」
澪抬起原本低垂在乱发问的脸。
她笑了。
「直到与你认识,我才稍稍感受到一点希望。『这个人说不定能解除我的诅咒,因为,跟他在一起的时光是这么快乐。只要有他陪伴在身边,自己就觉得胸口有一股暖意』。你知道吗?在你来到我的世界之前,我一直把自己想象成关在高塔上的公主呢?我猜和也一定没料到吧。」
她喀喀喀地笑着道。我以前从未见过澪脸上出现如此无忧无虑的笑容。然而,她述说的语气依旧是一派平淡。
说出口的话语和表情完全不同。
「然后,我以为自己的诅咒已经被解除了。我感觉好幸福。自己的身体被你拥入怀中,那是多么幸福的一种体验。光是被你的手指碰触,我就幸福得快要落泪了。我以为幸福已经降临在自己身上……结果,诅咒毕竟没有被解除,最后连你也沦为牺牲品。到了这时,我才终于认清自己真的是被诅咒的魔女。然而,后来得知你丧失记忆时,我感觉自己好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只要我能从和也面前消失,和也一定能恢复『正常』的人生。然后就能交上一个正常的女友,走在平稳幸福的人生旅程上……不过,我办不到。」
澪摇摇头。落在她发丝上的白雪也伴随她长发的飘动而跳起了舞。
「如果和也交了其它女朋友,与对方约会……假设是沙姬部学姐或杉野同学好了。和也牵着对方的手,和也在对方的无理取闹下露出苦笑,和也的女朋友也因为感到有趣而开心地露出笑容——上述光景在我心中是那么真实。不过,那些景象越是实际,我的胸口就越是难受。我无法原谅、无法原谅和也与我以外的女孩子有说有笑。失去和也陪伴在身旁的自己,我根本无法想象。不过即便和也留下来,最后也只会陷入我身上永无止境的诅咒,不断被我伤害而已……如此可以预见的后果,已经不需要证明。可是即使如此,我还是不想离开你。我想要跟和也永远在一起。」
澪朝我走近一步。我与她终于四目交会,霎时产生了一种被雷击的震撼。当下她的眸子并非如水晶般清澈,也并非如浊流般暗沉,而是至高无上的透明。那就像密度过高的死海一样,是一种足以让所有生命枯竭的透明——
「所以——我们就在这里一起画上句点吧?」
——她露出跟西田贵流一样的表情,
当澪踏出第三步时,她高高举起右手,某样东西正握在她手中——她用力朝我挥下。
空中出现一道银色的轨迹。
赤红色的液体飞溅在白色的积雪上。
「呜!」
我身上的伤并不严重,只是左手手背轻轻被划了一道而已。方才我在瞬间后退一步,澪所挥下的刀子刚好通过我前一秒所在的位置。我躲开她的这一击后,借由滑溜的雪面迅速拉开双方距离。澪则依旧保持着刚挥完刀子的姿势,一动也不动。
痛觉并不强烈。应该说,我根本感觉不到痛楚。惊讶感已经凌驾于伤口带来的痛楚。直到现在,我还是无法想象澪竟然会对我举刀相向。
「……啊啊。」
澪凝视着刀锋延伸过去的直线——一路连接至从我左手洒出的那道血迹。顺着血迹,她最后终于将目光移到我左手的伤口上。然后,她抬起头注视我的脸。
「啊、啊啊,是血、血……和也流血了。我、我……」
她突然喀哒喀哒地用力颤抖起来,就好像缺乏氧气般浅而不规律地用力呼气。她一边发抖
一边将左手的袖子卷起,如同剥皮似地把绷带给扯掉。从底下所露出的手臂,让我看了不禁愕然。
尚未完全收干的伤口依然渗着血。满是割痕的这只手,看起来简直就像别的生物一样。如果这十根手指头绝对数不完的新旧伤都是在这一周内造成的,那她究竟是以多短的频率在自残呢?
「……唔。」
澪将刀刃再度抵在左腕上。我还来不及大喊「住手」,她就已先一步翻弄利刃。瞬间,新冒出的鲜血便啪哒啪畦地落在她的脚边。
「啊!」
她这毫无犹豫的果断态度,比她的自残行为本身还让我惊愕。
澪望着自己手上新的伤口与新的鲜血,这才缓缓停止颤抖。呼吸也恢复规律。
「……看吧,我就只能用这种方式。所以,我也只能继续伤害和也而已。」
表情如同蜡像般的澪说道。她的眼珠又恢复了先前那种令人畏惧的透明。
「不光是这样而已。我好想伤害和也。此外,我也无法克制地想被你伤害。这种欲望简直是、简直是、简直是丑陋到了极点。不过我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这才是真正的我。」
啪——她挥了一下左手。鲜血从伤口中飞溅而出,洒在地面的雪上,将无瑕的白色染成了脏污的赤红。
「我喜欢你。」澪说道。她的口气毫无半点迟疑,既理所当然又理直气壮。
「我喜欢和也。不过,我也无法克制地想伤害你。喜欢你又想伤害你,两种冲动从我的心底同时涌出。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的心好乱。我的身体内住着如此丑陋的欲望,简直是无可弥补的天大错误。我是个无药可救的不良品。」
沙——登山刀划破积雪并重新被举起。双面刀的刀身发出寒光,澪握着它持续向我逼近。
「所以,我要让这一切画上句点。让一切消失殆尽,归于真正的无形。不过,我不喜欢一个人,我讨厌自己一个人。我痛恨孤独,就算你要憎恨我、诅咒我,或轻蔑我、痛骂我都没有关系,假如真的有来世的话,我
一定会好好补偿你。当你的奴隶也心甘情愿。我可以帮你做任何事,什么我都愿意。所以……所以。」
她口中的语句逐渐混乱,最后只剩下恳求与哀叹。
「所以拜托你,跟我一起走。我们一起,消失吧。」
她求情道。
「……我拒绝。」
面对恐怕是澪这一辈子姿态最低、最迫切的悲愿,我以一句话就打发了她。
澪停下逐渐向我贴近的步伐,默默地凝望着我。
「我才不要这样。什么来世,别开玩笑了。来世这种东西谁能说得准?况且我根本不相信轮回转世之说。我可以向你打包票,这辈子犯下无可弥补过错的人就算自杀,下辈子依然会重蹈覆辙。」
「……那么,我该怎么办才好?」
澪以一种置生死于度外的眼神对我诘问道。
「我该怎么办?既然错误已无法弥补,我又是个不良品,到底要我怎么办才好?」
「很简单,把错误改正就行了。这件事不能靠别人,也不会有别人来帮忙,只能靠西周澪改正西周澪的错误。」
「……不可能。」
澪笑道。那是一种自嘲的笑容。
「因为我的欲望是那么丑陋。明明喜欢一个人却又想伤害他。这种丑恶的情感,除了滔天大罪外还有什么形容词吗!」
「你很美,一点也不丑陋。」
我这么回答道。澪听了突然一脸诧异,似乎接下来不管我说什么,她都将维持如此失魂落魄的神情。
「你非常美。不管别人怎么说,我都这么认为。你比世界上的任何事物都美丽。如果有人要批评你丑的话,随便他们好了。假使有一百个人说你『丑陋』,我就要夸赞你两百遍『美丽』。假使有一千人批评,我就夸赞五千遍。假使有一万人批评,我就夸赞十万遍。假使有百万人批评的话,我就夸赞你『美丽』直到我的声带断掉为止。」
「……骗人。」澪喃喃说道。她缓缓地摇着那张自嘲的脸。
「全都是我的真心话。」
「我不相信!其实你憎恨我!因为我是个毫无疑问的不良品!像我这种全身上下都是缺点的人,根本不配以『美丽』来形容!」
「……我完全没有恨你的意思。」
「骗人!」
「我没有骗你。要我怎么做你才愿意相信?」
「……除非你跟我一起消失。」
澪再度举起刀。刃的尖端直指我的心脏。
「这样我就相信你。要我向你谢罪多少次我都愿意。所以……拜托,跟我一起,消失。」
「……我明白了。」
我用力踢开脚底下的雪,让屋顶的地面重见天日。接着,我又以已经清空的场所为立足点站稳脚步。
「这次我不会再逃跑了。我会站在这里等你冲过来。我相信你,所以随便你怎么处置吧。」
「……」
澪眼中发出的光芒摇曳。她张着口,不知在喃喃自语着什么。但就在一瞬间,她突然紧紧抿起嘴,以丧失生命力的眸子死命瞪着我,一直线朝我扑了过来。
——澪真美啊。
我望着在霭霭白雪中一身黑色礼服、长发飘逸的她,于半空中奔驰的身影,这幅景象比什么都更美丽。
我身上所受的撞击比我想象中要来得轻微。
澪的头顶就靠在我的下颚前。
我与她双双在大雪中摔落地面。
5
「……为什么……」
澪倒在我的身体上,以难以置信的表情喃喃问我。缺乏生命力的光芒已经从她的眼珠消散。此刻她的眸子就像即将要滚落大量的泪水,摇曳、湿润,炽热,且不安定。
「我不是说了吗?我相信你。」我如此回答。
「……笨蛋,你这个大笨蛋。」
澪极力扭曲泫然欲泣的脸庞,不停重复骂我「笨蛋」。
「是啊,我的确是笨蛋。」
我平静地同意她。
「你真是个无药可救的任性家伙。」
「对。」
「每次都这么冲动。」
「对。」
「又肤浅又轻薄。」
「对。」
「大笨蛋。」
「对。」
「笨蛋。」
「对。」
「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
澪最后终于哭了出来。她温热的泪珠就落在我的脸颊上,在下着大雪的冬夜寒冷空气中,我觉得这样好舒服。
我俯视自己的胸口。在我胸前紧急煞车的那把登山刀,正是最早澪手中的那把,也是后来她在神社从我身旁夺去的同一把。当然,刀刃并没有刺入我的心脏;打从一开始我就不认为澪会这么做。
当我们两人撞在一块时,澪只是以刀柄顶了我的胸口一下而已。至于我们之所以会一起倒地,纯粹是因为我以搂着她的姿势主动放低重心之故。当然,我已经在事前抓牢那把危险的凶器了。
「为什么,你会……你会像个笨蛋一样完全相信我?我以前不是确实伤害过你吗?」
「如果是恶意想使他人受伤的话,早就直接下手了,根本不会先自残吧。」
「可是!」
「你演戏演过头啦。我一开始也被你吓到——不过很快就发现澪还是以前的澪。你只是故意装成精神异常的样子,想要让我知难而退吧?」
澪所谓的『让一切画上句点』,指的就是希望两人分手的意思。即便是她那见红的第一击,倘若我当时没有胡乱闪避,大概也只会割破我的衣服而已吧。如果她不是演戏,又何必在割伤别人后开始自残呢?
此外,如果她真的还有求于我、希望我跟她一起消失的话,方才就不会出现那种完全透明的眼神了。那种眼神代表着彻底的放弃,放弃自己、也放弃与他人建立任何关系。
如此费心着想的澪,想要让某人——尤其是我——彻底消失,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我所认识的少女西周澪,绝不是一个如此自私的人。
「……你这个笨蛋。」
「够了吧。」
我以手指夹起依然停留在胸口的登山刀并用力扔掉,这种东西现在看了只是碍眼而已。刀子发出沉闷的金属碰撞声、落在远处。接着我举起双手,毫不客气地搂着澪。
「我知道我是个笨蛋,而且还很愚蠢,此外又非常任性。」
「笨蛋……」
澪也以双手环着我的脖子。她的衣服上还传来微微的血腥味。
「……以后可不准你再说什么想要消失之类的话了。」
我在澪的耳边悄悄说道。
「如果你真的消失,我就没办法像这样抱你了。」
「……可是,我所犯下的错。」
澪泪眼汪汪地继续说。
「毕竟我是个不良品。」
「虽然有点突然,不过能容我先向你道歉吗?」
「道歉?」
澪抬起上半身,再度从高处俯视我。
「该道歉的人,是我——」
「我刚才对你撒了谎。」
我打断对方的话,一口气接着说下去。
「我说我不恨你,那是骗人的。其实我恨你,简直恨得牙痒痒的。」
「……嗯,那是当然了。」澪喃喃回答道。「从我们在一起后,我就一直伤害你……」
「可是我还是喜欢你。因为喜欢你所以才恨你。至于我到底恨你哪一点……听起来或许很可笑,我想要把你身上从头到脚的每一吋肌肤都化为自己的血肉,谁都不能从我身上夺走你,也不准任何人批评你。只要一想到这,我就突然对你涌上一股憎恨之意。只要是跟你有关的任何一项事物,我都不允许谁来干涉。就是如此憎恨的欲望。我恨你,因为我抱着一颗丑恶的执着之心。」
「……」
澪哑口无言了。
「这就是我。这就是真正的相坂和也。如果你愿意接受这样的我……」
这究竟是第几次了?我心中突然浮现如此的疑惑。不过,我很快就决定将问题抛诸脑后。第几次已经不重要,不管几次我都要重复同样的话。
「澪,我可以喜欢你吗?」
「啊、唔……可是、可是,我……」
「你是不良品?那对我无关紧要。就算你依然要伤害我我还是很高兴。因为你选择的对象不是别人,而是我。」
「可、可是……」
「其实,我觉得你也喜欢我。你一直无法忘怀我。听起来很傲慢吧?但我有自信你还是深爱着我。你会产生这种爱意也是不良品的影响吗?我不知道。如果是因为不良品的话,我……」
「……唔。」
「嗯?」
「……不。」
「澪,我听不清楚。」
「才不是!」
澪大喊着。她这声强而有力的怒吼打破了白色的寂静世界。
「没错!我承认!就算我的身体所有零件都是不良品,我对你的『思念』也永远不会改变!笨蛋!你真是个大笨蛋!都是你害的,害我要跟着你一起说这些
丢脸的话!害我也变成笨蛋了!对啦!我喜欢你!我想让你全身满布伤痕,永远无法忘记我!我想紧紧紧紧地抱着你,让你一辈子也无法抛下我!这样可以了吧!笨蛋……大家一起当笨蛋吧……」
「澪。」
「干嘛啦!」
「我今天才发现你生气的样子好可爱。」
「笨蛋!!」
我不由分说地堵住了她的唇。她虽然一瞬间瞪大双眼,但很快就闭起眼睑、开始回应我。我们以几乎要吞掉对方的气势激烈拥吻。脑中仅存的一点烦恼与疑惑,也随着这个炽热而半永久性的吻,飞向不知名的地方了。
Inter Cut
——真是的,简直是一场闹剧。
葛峰昂躲在一旁偷窥相坂和也与西周澪的一来一往后,忍不住重重地叹了口气。
结果那两人烦恼、怀疑了那么久,最后共同协调出的答案竟是这个。那就好像打开电视原本以为自己在看艰涩的科幻片,最后却发现节目是星期二推理剧场般荒谬。昂有种全身脱力的疲惫感。简直是太愚蠢了,他甚至有种想要捧腹大笑的冲动。
「……这算什么呀。」
同样在他身边偷窥的葛峰圣也以缺乏情感的失望语气喃喃说道。
姐姐虽然口头上不表达情感,但昂依然可以透过心灵感受到。此刻圣心中正勉强压抑着那种滚滚燃烧的强烈不满,所以才会连其它情绪都一起被克制住。
圣将通往屋顶的铁门推开,望着好不容易才结束长吻并站起身的和也与澪。
「什么嘛,这种三流的肥皂剧结局!你们以为这样就算混过去了吗?」
圣瞪着相互扶持依靠的澪与和也,已经失去了惯有的那种优雅与惬意。她再也无法忍耐心中的不满,大吼大叫地宣泄情绪。
「你们快相互伤害呀!怎么反而作起白日梦,还开始亲热起来……你们这种幼稚的幻想是无法被他人认同的!」
确实。
昂在心中同意道。不过,他的感想并没有传进圣的心中。那是因为圣本人已经被激烈的情绪所影响,内心陷入了一片混乱。
「你们以为这种虚幻的感情能够面对残酷的现实世界吗?不可能!对于生命与灵魂都无法掌握的我们来说,只有躯壳,只有肉体的感觉,只有疼痛才值得信赖!」
葛峰圣披着一头乱发,淡棕色的眼珠也露出凶光。她激烈地批判这对相互搀扶对方的少年少女。
至于被圣大肆护骂的这对恋人——相坂和也与西周澪,则以连屋顶天寒地冻都已经不在意的表情,直直地回望着圣。
「……嗯,我也这么认为。」澪答道。她以同意的表情点点头。「就算到现在我也依然认为,最能确定自己存在的手段是『伤痛』。」
「那你们就赶快互相伤害呀,既然想要爱得刻骨铭心就不必客气,用力在对方身上留下伤痕吧!别被这种虚有其表的温柔与爱情蒙骗,赶快互相伤害吧!」
「我们已经伤害过了。」这回轮和也回答。「而且真的很『痛』。」
「你们想耍我呀?」
「不是那个意思。以我为例,只要一想到澪的事,我的胸口就会出现一种宛若刀割的苦楚。既惆怅,又让人坐立难安。我已经充分感受过那种『疼痛』了。」
「我说的『疼痛』才不是那种廉价品,是现实生活中肉体的『疼痛』!」
「你错了。」
「我才没错!」
「其实我们所追求的,一直都是这种『心灵上的伤痛』。不管是自残也好,伤害最重视的人也好,都是为了确认同一种『受伤的心』,对吧?」
相坂和也以平静而忧伤的表情对圣述说道。他刚才话中的『我们』,不知包含了范围多广泛的对象。
「……不对。」
圣摇摇头,但已经很明显不如刚才气势凌人。
「不对,不对,你所说的完全错误。这跟心灵没有关系。那种东西根本不可能给予我们救赎,不可能!就算心与心相联系好了,我们也不可能帮上对方任何忙!只会让自己更无法相信自己而已!对我们来说,最重要的事物是肉体。只有肉体的疼痛、只有肉体的疼痛才值得信赖!」
「错了吧?」
「一点也没错!你、你们根本就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了解!」
「那就请你教教我们吧。」
和也朝圣走近一步,但圣却如临大敌般地迅速后退。
「教教我们。或许我们真的不懂。所以,我很想知道。」
「你、你不要过来!」
圣用力摇着头拒绝。
但和也却朝她再接近一步。
「或许我们真的搞错了。或许心这种东西根本就不存在,就如同你所说,只是我们的幻想而已。所以,请你教教我们吧。告诉我什么才是真正存在的东西……」
「我才不想管那种事!」
圣的脚边响起了锵啷的金属摩擦地面声。她转过头,发现和也刚才扔出的登山刀就躺在那。从这出戏开演到目前为止,所有登上舞台的角色身影都映照在它平滑的刀刃上。
圣反射性地拾起刀子,对准正逐步朝自己逼近的和也的手臂挥了过去。
「唔!」
「和也!」
和也按住自己右手臂上被划出的伤口,澪则喊着自己深爱之人的名字狂奔而来。
「你这么想知道我就教教你。让你尝一次你就懂了,什么叫真正的痛苦。你给我再死一次吧。」
圣再度举起刀子,这回对准了和也的颈动脉。不管是因为手臂受伤而行动迟缓的和也,或是拼命奔跑、想以肉身保护他的澪,以及正疯狂挥舞利刃的圣,都对下一秒即将出现的光景深信不疑。
「——住手吧,姐。」
结果刀刃并没有砍下来。那是因为圣的右手,已经被持续在旁冷静观察状况的昂给及时抓住了。
「放开我,昂,我无法原谅这两个人,无法原谅,我要让他们尝尝真正的痛苦!」
「……够了,姐。」
昂望着虽然受伤但依然想保护其它人的和也,以及终于跑近和也跟前的澪后,以「真没办法啊」的模样耸耸肩。
「姐,我们已经输了。」
「我们才没输,我们的想法才是正确的!有错的是这两个人!」
「其实姐已经想通了吧?你乱了,所以才无法控制你的心灵。」
「……我们不可能出错的。」
圣握住刀子的手突然失去气力。登山刀再度堕入冰冷的积雪中。被鲜血沾污的刀刃也被白雪所隐没住。
圣双膝跪倒于地。如果昂此刻没有抓住她的手臂,她一定会直接失落地崩倒于积雪中吧。
「我们没有错。如果我们错了……那我跟你之前到底在做什么?我过去要昂对我做的事……全都等于白费工夫吗?」
圣抬头仰望着昂。她哭了,但她似乎不想掩饰自己的眼泪。昂此时已充分感受到姐姐的心情,就跟以前两人的心灵总是相系一样、没有改变。
「并不是完全没用,姐。」他回答道。尽管白雪堆满了他的头顶与肩膀,但他却以毫无半点寒意的开朗语气说下去。「只不过,我们太需要那些『伤痛』来证明自己了。不管是我或姐,活在这个病态的世界中,为了保护自己不同流合污,只能以『伤痛』作为必要的防线。这并不是白费工夫,尽管可能会遭受不知情的外人非议……不过、不过我还是很高兴,至少姐非常珍惜我,愿意挑选我作为伤害与自残的对象。」
「傻瓜,这还用说吗。」圣抽抽搭搭地说道。「我只有你这个弟弟而已,不珍惜你要珍惜谁?」
「嗯,是啊。我果然是个大傻瓜。」
圣从未亲口吐露的这番话,此刻在昂耳中听起来格外响亮。
——笨蛋、傻瓜、笨蛋。哈哈,自己的心竟像骗人一样突然轻松起来。
「……不过,我毕竟还是个异常的人吧。这跟伦理或常识无关,只是我觉得我错了,我铸下了大错。」
「昂?」
「圣姐姐,我一直很喜欢你。」
面对昂突然的表白,圣以有气无力的微笑说了声「我知道」。
「我一直知道这件事呀。」
「我是指以异性立场的那种喜欢。」
「嗯。」
「就连自慰的时候我都一直想着姐的脸。」
「你根本就瞒不过我吧。这种事一下子就被我感觉出来了。」
「我以前都是一边厌恶自己一边抱着姐的身体。」
「嗯。」圣如此回答道,眼角再度滴下大颗大颗的泪珠。「我早就知道了……」
对于这对姐弟突如其来的相互告白,和也与澪也不禁看傻了眼,甚至还不自觉脸红起来。尽管大雪不停地洒在他俩的肩膀与头上,但这对恋人却对此毫不介意。
「……我应该早点说出口的。」
昂抬头仰望天空。由于他没有戴眼镜,所以持续落下的白色结晶就这样直接在他的眼珠上容比。
「这种话早该找机会说出口了。即使心与心能够『联系』,在这种场合下
也没有任何意义。还是直接张开嘴畅所欲言比较好。早知如此,我们就应该……」
大雪持续下着。
细微的碎片在空中集结起来、凝固,最后变成一大片白色的毡毯,覆盖了整个世界。
碎片的集合体。
这些微不足道的碎片集合体将地面的鲜红血痕稀释成白色,不知不觉连刀子掉在何处都难以察觉了。这是天空送给恋人的小小礼物,不管是任何事物都能接受它贴心的包覆。它简直就像是一条永远用不完的柔软绷带,温柔地裹住了一切等待治愈的伤口。
充满祝福的圣夜才刚开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