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第四话 “赤爪的死神”

“镜,我问你喔,人有可能在寿命到尽头前死掉吗?”

我问晚餐后看着电视的镜。

镜吃惊地睁圆眼睛看着我。

她想都没想过我会问‘死神’、‘寿命’的事吧。

“怎么突然间这个?”

“嗯……没有啦,是这样的……”

我说出今天从医院回来遇到黑岩医生的事。

镜起初怀疑地点头,但听到后面,眼神变得严肃起来。

“……被杀了,那个人是这么说的,对吧?”

“对,的确是这么说的。”

‘被杀了’是普通生活不会使用的词汇。

就算开玩笑或吵架回嘴时讲过这种话,意义也全然不同。

光是说出口就令人心情沉重。

“人在寿命到尽头前死掉当然是可能的,那也就是我们死神失误的时候。一次负责多人的情况,就不免会伴随那种风险。”

“毕竟就算是死神,身体也只有一个,要是在不同地点同时面临生命危险,就会有人救不到吧。”

虽然是理所当然至极的事情,但很重要。

“他……我是指黑岩医生,那家伙负责的人,照理说应该可以享尽寿命才对。别看他那样,他在我们课里可是好手……”

说到这里,镜按着嘴角眯起眼睛。

“最重要的是,我们死神不会随便说出‘被杀了’这种话。所以那显然是对死神的挑战,而且是己经被对方得手的证据。”

“的确没错……”

保护对象的寿命被强制断送,这想必是灵魂管理者的耻辱。

更何况黑岩医生同时也是医师,他的懊恼或许在其他死神之上。

“可是保护对象的生命面临危险时,呃,叫什么来着,‘脚步声’吗?不是会听到那个吗?”

死神察知保护对象生命危险的判断依据之一,似乎就称为‘脚步声’。虽然我不知道那是怎样的东西,不过似乎只要那个接近就等于危险。

“话是那么说没错……可是在医院反而棘手。”

镜伤脑筋地仰望天花板,接着闭上眼睛。

“那里免不了会有很多伤患和病人在对吧?所以必然会成为‘脚步声’的熔炉。老实说,我不是很想接近那个地方。”

“原来有这种事?对不起喔,我还每天让你来探病。”

“啊,我只是不习惯而已,绝对不是讨厌喔?而且我身为未婚妻,去探病是当然的,你不必放在心上。”

镜惊慌失措地找台阶下,我摸摸她的头。

“谢啦,你每天来我很高兴。”

“唔、嗯……”

她瞥了我摸她头的手一眼以后,乖乖地垂下眼睛点头。

这举动令人不自觉想抱住她,但遗憾的是现在没那种心情。

我始终很在意医院发生的事,黑岩医生说的事。

不知道是不是察觉我的化境,镜把手伸向我的脸颊。

“镜……?”

“我问你,明天要不要一起去医院?”

“可是你不是不太想接近医院吗?”

“嗯——再怎么说前辈遇到了麻烦不是吗?如果是单纯的失误,顶多就是写报告书减薪,但如果真的是被杀了,那就像是对我们公司……对梦幻回楼的挑战。”

她讲得有点俏皮,以便让我安心。

但她立刻眯起眼睛,目光转为冰冷,声调压低。

“……假使真的有笨蛋向我们公司(梦幻回楼)找碴,得给对方一点颜色瞧瞧才行呢……”

奇怪……?感觉相当认真……?

虽然不晓得对方是什么人,说起来就连凶手是否存在都不确定……但这回可是事情闹大了。

隔天,到学校一进教室,一个影子就立刻朝我扑来。

“呜哇哇啊啊啊——!小恭————你听我说!”

只见安冈哭着冲过来,我砸书包迎击。

“一大早就这样是干嘛。既然这么想扑人,就去扑你的搭档啦!”

安冈趴在地上抽抽噎噎,不发一语地指着某处。

那是杉村的位子,而位子的主人就静静地坐在那里。

只不过他的周围散布着如猛毒的紫色沉重气氛,跟早晨的清新空气一点也不相称。

杉村双手抱头拄着桌子的模样,感觉一半希望别人关心,一半希望别人不要过问。

“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身旁的镜歪头不解。

“呜咽、呜咽……听我说……听我说啦……”

安冈依然趴在地上呻吟。

“昨天啊……昨天……班长介绍女生给我们见面……”

“哦,这么说的确讲过这件事,结果怎样?”

我想起昨天临走前的事。我还以为那是为了掩护我的幌子,没想到真的介绍女生跟他们见面了。

“不知道为什么她们一直想要把我跟杉村凑成一对啦——————!”

那是灵魂的呐喊。接着有如与这声呐喊共鸣般,本来在位子上低头的杉村也站起来嘶吼:

“噢噢噢噢噢噢噢————!为什么我要跟男人用两根吸管喝一杯饮料啊————!”

全班的人看了看两人后倒退一步,我和镜也倒退一步。

“那是什么种族!女人吗?不对吧?女生是不会对男人说‘小指头沾糖浆给他舔’这种话的吧?你说是吧,小恭!”

“哼……紧接在甜味之后的咸味……为什么女生看到那个画面会兴奋尖叫?我们到底是哪种对象?”

“呜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唔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

两人抱头哭喊,看样子两人见到的是黑峰的腐友。

“奇怪?好像很热闹呢。”

交织着两个男人哭喊及异样气氛的教室,班长·黑峰命进来了。

听到她的声音,杉村和安冈打了一个大哆嗦,僵住陷入沉默。不对,没有僵住。他们非常细微地颤抖。

“对了,杉村同学、安冈同学,她们说还想再跟你们喝茶。”

“我再也不要去了啦————!那些家伙的眼神超恐怖!根本不把我们当人类看嘛!”

“请恕我主张恢复男性尊严!可以的话,请消除昨天的照片!”

两人猛烈地站起来,指着黑峰大喊。但是——

“她们说下次会带手工饼干来喔。”

手工。这个词让两人变了脸色。不管她们的目的为何,手工饼干都是无辜的,而且那是女孩子亲手做的事实也不会改变。(吐槽:道具越高级,玩法越刺激)

这项材料似乎足以麻痹健全高中男生的思考。

而且黑峰想必是非常清楚这点才那么说的,始终微笑的黑峰令我感到恐怖。

“啊,对了……黑峰,还有杉村和安冈。”

我招招左手要三人过来。

正因为死神的诱惑而陷入挣扎的杉村和安冈,一边歪头纳闷一边走过来。

黑峰也直接走近我。

“事情是这样的,你们还记得之前来探望我时在场的女孩子吗?”

“你是指小泪吗?”

立刻上钩的人是安冈。

“对,泪。那家伙说还想见大家。因为住院生活很无聊,似乎很想要有像之前那样的快乐时光。”

我想起昨天答应泪的约定,这么说。

“你……见过那孩子吗?”

这时镜小姐带动有些紧张的气氛。黑峰没想到我会在这时候摊牌,表情提心吊胆地看着我。

“嗯,昨天在大厅遇到她妹妹。因为我们也不是不认识,就去探望她了。”

混合微妙的谎言与事实,讲得很理所当然。

“为什么你回来没马上跟我说呢?”

“昨天你也知道……发生了一些事。”

我一支吾其辞,镜也想起我昨天说过的话,显得很尴尬地变得安分。

“既然女孩子寂寞哭泣,去鼓励她当然是在所不辞。”

杉村用中指扶起眼镜镜梁,这么回答。

“而且后来我也很在意她的身体状况,真想看到她有精神的样子。”

安冈也双手环胸,点头同意。

“我也没问题。既然我们在推特上彼此是关注者,加深交流也是应该的。”

“关注者是什么?”

镜对黑峰的话起反应。黑峰掏出手机要说明——这样我至今做的事真的会露出马脚,不行吧!

我瞒着镜稍微摇头看黑峰。

黑峰也发觉我的暗号,没把手机打开就收起来。

“所谓的关注者,就是同好的意思啦。”

嗯,黑峰没说谎。镜似乎也接受这样简洁的说明,没继续追问。

“那就麻烦放学后集合啰。”

几乎就在我对大家这么说的同时,教室的扬声器传来上课钟响。

放学后,我们来到医院。

踏进大厅的瞬间……镜和黑峰一瞬间停下脚步。

“……还好吗?”

“嗯,没事的。别在意。”

我一问,镜就露出安慰人

的笑容摇摇头。

“不要紧的。”

黑峰也跟进,朝我投以笑容。

两人的反应,那一定是身为死神的反应吧。昨天镜说过医院是‘脚步声’的熔炉。

即将赌上生死接受手术的人、卧病在床即将静静结束余生的人,这些人就聚集在这个地方。

在晓得死亡气息接近的她们看来,想必无法心安吧。

她们来探望我时,踏进医院的瞬间,不知道是不是也是这种感觉。

“……真抱歉。”

我有点后悔邀她们来这种地方。

“别在意,我是自己想来才来的。”

“我也是自愿来的,所以不要紧的。”

镜和黑峰开朗地这么说,要抹去我的内疚。

“喂——我们快走吧——”

在电梯前拿着探病花束的安冈催促我们,他身旁的杉村提着装甜点的纸袋。

我们一走近,杉村就按下门旁边的电梯按键。

“啊,对了。不好意思,你们先过去吧。”

刚好在电梯门开时,我对黑峰与两个男生这么说。

“嗯?为什么?”

安冈歪头不解,黑峰和杉村也感到不可思议地看着我。

“我要去见一下我的主治医生再过去。”

我一边这么说,一边拍拍右手的石膏。这时镜移动到我身旁。

“我陪恭也去。”

“是吗,那我们先过去啰。”

看我和镜要一起行动,黑峰不知道是不是感觉到什么,拍了两个男生的背,催他们进电梯。

“泪的病房在四楼,要是不清楚就去问护理站。”

“嗯,我知道了。”

黑峰这么说完,直到电梯门完全关上前都不停挥手。

“那么,我们去见黑岩医生吧。”

“好,不过他正在看诊吧?”

“嗯——……感觉有空喔。”

镜东张西望地看着天花板这么说,看起来简直就像在找东西。

以前也有过类似的事情。我记得那次是追着镜的跟班·心到中央花园购物中心时。

“我问你,难道你们死神知道彼此在哪里吗?”

“知道大约的位置。换个简单易懂的说法,就是类似‘气’的东西。”

镜搬出漫画式的形容,的确很简单易懂。

“那么,黑岩医生在哪?”

“在屋顶。”

我一点头,就按下电梯键。

屋顶零星可见穿睡衣的病患。

这里能够晒太阳、吹吹风,也很适合谈天说地。

只不过这里同时也是吸烟区,因此空气不怎么好。

也有人一手吊着移动用点滴一边抽烟,那些人就这么想吸对身体有害的烟吗?

而黑岩医生就在那种烟雾缭绕的地方。他裹着黑斗篷,金眼映着手术刀造型的死神镰刀.埃斯丘勒匹厄斯。

因为他死神化的关系,就连附近的病患都浑然不觉。看起来有几分疲惫的双眸,只是茫然地凝视手术刀。

“这帮我拿一下。”

镜把书包递给我,接着眼睛变成金色,披上黑斗篷。然后飘起来约四十公分高,悄然飞近黑岩医生。

我等着看她要做什么……只见她突然拔出死神镰刀村正宗,用刀背殴打黑岩医生的侧头部!

黑岩医生猛烈地朝我摔飞过来。身体剧烈擦过地面,在我脚下停住。他翻白眼,动也不动。

“……镜小姐……?”

我看了看脚下的黑岩医生,又看了看飘向这边的镜,不禁叫苦。

这个人好歹是你的前辈吧?他不是你上司吗?难道死神社会重视对等关系吗?

眼神呆滞的镜轻飘飘地回到这里。然后抓住倒下的医生的斗篷,移动到没有人的屋顶角落。

我也乖乖跟过去。

黑岩医生被镜抛向铁网围篱,撞到背。

不知道是不是被撞击力道升醒,只见黑斗篷的医生跳起来,反手握住手术刀摆出架式。

“发、发发、发生什么事了!镜!刚刚是你吗?”

“你啊,保护对象都被杀了还在发什么呆啊!”

镜的口气跟平常一样,跟尊敬或辈分无关。

黑岩医生一瞬间眯起眼睛以后,把手术刀丢进胸前口袋吐了口气。

“我不是在发呆,我只是在思考所有可能性而已。”

医生双手环胸,盯着镜看。

“我负责保护的对象,寿命确实还不该绝。这次送来医院也是因为肋骨骨折及擦伤,并不危及性命。手术也很完美。”

“既然这样怎么会死掉呢?”

“不是死掉,是被杀了。”

黑岩医生断然否定镜的话,并订正说法。两个词虽然结果一样,意义却大有不同。

“医生会断言被杀,是有什么确切证据吗?”

这时我插嘴。黑岩医生没完全转过头,越过肩膀看我以后点头。

“死因是心脏衰竭——除此之外找不到其他写法的状态……”

“……所以,不是心脏衰竭?”

“搅乱心脏内侧这种事,究竟有哪个人类做得到!”

医生用力咬紧牙关,爆发明显的怒气,从平常的轻松态度根本无法想像。

心脏的……内侧?也就是心脏还保留原本的外形,内部却被弄得残破不堪……是这个意思吗?

心脏本来由四个心室构成,各有作用。只要破坏心室的机能,的确无法活命。

不对,我在意的不是那个部分。是最后的呐喊。镜似乎也发觉这点,眼神变得严厉。

“……人类不可能办到,意思也就是说……那是其他死神所为?”

我大胆假设。虽然怀疑同族是很失礼的事情,但我认为客观角度的论点在这种时候很重要。

但对我的话起反应的人是镜。

“恭也,我想那是不可能的。我们要是做了那种事,现世灵魂数量就会失去调和……”

镜一边说,一边抚摸她的浏海——唯一一撮白色罪证。

我本身位于超越本来寿命的位置,那是镜把她的灵魂分给我的结果。我想我已经不在现世灵魂数量的调和之内。

死神就算会救人也不会杀人,死掉和杀掉不一样,就是这么回事吧。

但是——……

“凶手是死神。”

他断言了,眼神充满肯定的确信。

“你、你在说什么。我们死神根本没有伤害人类的能力,不是吗?”

镜的声音像是不知所措再乘以愤怒。

伤害人类的能力……吗?

我看向打石膏的右手,这说起来也是伤吧。

不过,我想镜所说的能力,一定不是指这种物理性的受伤,而是指用死神镰刀造成的伤害。

“而且不是我爱说,只伤害人体内侧这种事——……唔……!”

说到这里,镜瞠大眼睛哽住。

黑岩医生看着她,垂下眼晴。

镜似乎发觉了,而我也知道能够伤害人类的死神能力。

“没错,这是那些家伙使用的手法。”

“断罪之镰……”

镜有如满嘴苦涩地呻吟般,喃喃说出那个名字。

被过去想要取我性命的小小死神当作目标的特殊死神。

不管寿命是否走到尽头,都有权用物理方式‘杀掉’停留在现世的人,调整灵魂循环的最终执行者。

本来——是镜应该要走上的路……

“……断罪之镰不是更直接地一刀了结吗?”

我一边回想被心用电锯攻击时的事,一边间黑岩医生。

“少年,你连断罪之镰都知道吗?”

黑岩医生吃惊地看我。

“那种情况的确存在。但是那在这个世界会变成事件,在世间造成不必要的骚动,那些家伙也不乐见那种情况。所以会像这次一样砍看不见的地方。”

“但是……就算是断罪之镰,也不可能了结命不该尽的人类吧?”

镜咬着嘴唇,还是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

黑岩医生对着镜慢慢地摇头。

“今天早上,我到死神行政管理中心申请这次失误的文件。但我负责的人类的文件被窜改了。”

“文件被窜改?”

我不自觉皱眉。这种说法像是把生命当作事务处理,听了不是很舒服。

感觉就好像我们的生命只是一纸文书,可以任意处置。

“我不可能搞错保护对象的寿命,但现世的灵魂数量也没有误差。”

“……也就是说,本来应该死的人还活着,对吧?”

“没错。”

黑岩医生很肯定地点头回答镜的疑问,同时握紧拳头。

“但掉包他人的寿命,是绝对不允许的行为!这是冒渎灵魂。”

那是灵魂管理者的愤怒,因为该守护的事物被不讲理地夺走。

黑岩医生那双金眼看着镜,紧绷的表情稍微缓和。

“就这层意义来说,镜,你要以你的‘白伤’自豪。你用自己的力量守护了想守护的人。”

黑岩医生用像是羡慕人的眼神瞥了我一眼以后,视线转回镜身上。

“虽然身为死神不能称许,但身为医生的我赞赏你。”

“别……别说蠢话。这种话要是被上面的死神听到,你就不能升官了。”

“我知道,所以到现在还是小主管。”

黑岩医生没有自贬的意思,耸耸肩笑了。

看到那样的死神前辈,镜虽然叹气,我却感动起来了。

黑岩医生一定是少数完全不在意镜的‘白伤’、可以敞开心胸来往的死神吧。

镜本人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被死神同胞肯定‘白伤’而感到高兴,虽然脸对着地面,眼神却很腼腆。

“话说回来,你有眉目了吗?”

镜转换心情,眯起眼睛问黑岩医生。眉目恐怕是指行凶的‘死神’吧。

黑岩医生也皱起眉头,肃穆地点头。

“我想你们也己经见过了——这家医院里不自然的存在。”

“……咦?”

这句话用力刺进我的胸口。

自从听到凶手是死神时,就一直沉到意识底层避而不想的事情,被硬是挖掘出来。

不对——从我避而不想那时起,就已经被那个想法困住。

我早已意识到自己不去意识这件事,也早已察觉到自己假装未曾察觉。

镜一瞬间看我,但一对上眼就立刻别过脸去。她的想法大概和我一样。

“可是……那家伙怎么可能会做那种事……”

黑岩医生似乎察觉我的动摇,他闭上眼睛。那肯定了我的想法是正确的。

那么做是为了什么……

那家伙保护的人是雫……这么说是为了雫吗?姊姊的设定,让泪不惜做到这种地步吗?

我感觉到喘不过气,后退一步。因为身体感觉格外沉重,好像快倒下来了。

既然有能力,就没理由不去保护——这是镜过去的主张。

珍惜某人的心情我懂……可是那不代表可以伤害别人。

感情的矛盾。纯粹的本能之争束缚心灵。

“笹仓同学!”

屋顶的门突然打开,黑峰气喘吁吁地出现。

然后笔直朝我们——照理说从入口看不到我们这边才对——跑过来。

“……怎么了?”

我放下还没整理的思绪,转头看黑峰。

我想起我好像要这些家伙先去找泪了。

假使黑岩医生的话属实……我到底该拿什么脸见泪才好?

同样身为死神,镜跟黑岩医生各自会采取什么行动?

“泪,她……唔……泪她不好了……”

黑峰明明还喘不过气,却拚了命要传达消息。听起来泪似乎出事……难道她又把其他人……?

“泪突然发作……‘脚步声’也非常近了!”

“……咦?”

‘脚步声’……?那是指人的寿命将尽时死神听到的那个‘脚步声’吗?

“我先过去。”

黑岩医生让金色的眼睛变回黑色、卸下黑斗篷,换成白衣跑进院内。

他的脸已经是‘医生’的表情。

“我们也过去吧。”

镜也解除死神化,拔腿要追上去。

“等、等一下!这是怎么回事?”

我的脚仿佛黏在地面般动也不动。不管是脑袋还是身体都跟不上现在的状况。

“死神会因为生病死掉吗?”

她原本就是生病的死神吗?还是‘设定’甚至可以不惜牺牲自己的性命吗?

镜和黑峰感到不可思议地看着不知所措的我。

“你在说什么?死神生病是怎么回事?”

“还用问吗……泪是死神吧?”

听到我的话,眼前的两名死神面面相觑。

“不是的,笹仓同学。泪是人类喔。”

黑峰一脸伤脑筋地这么告诉我,镜也在她身旁点头。

“……咦?”

那只是更让我混乱而已。

“可、可是我之前问你‘那家伙是死神对吧’,你不是说对吗?”

我看着镜,回想住院时的事。

镜不知道是不是也想起当时的事,稍微开口抬起下巴。

“死神是雫才对。”

“……什么……!”

雫才是……死神?

“可是……雫她……咦?可是泪说雫由她保护……”

我一次又一次在脑中回想和泪聊过的话,寻找话语。

这是怎么回事……并不是泪保护雫,而是雫一直保护泪至今……?

不对,那还不是普通的保护方式……假使真如黑岩医生所言,那就是使用其他人的寿命?

事情完全出乎我所料,我头晕了。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从什么时候开始做那种事的?

昨天我和牛聊天时,她说她们从小就不幸缠身。还说明明一定有人会死,她们却必定平安无事。

这表示……从那时候就已经开始操作寿命了吗?

“我问你,泪难道跟我一样是‘接近死亡’的存在吗?”

“不,那倒不是。证据就是雫没有‘白伤’。”

镜一边抓着自己的浏海,一边说道。

以前泪曾经承认她是“死神”。

既然泪真的是人类,那就是周遭的人纯粹的中伤。跟我一样被当成只要靠近就会带来不幸的“死神”。

“总之我们去病房看看吧。”

镜握住动不了的我的手。从她手上传来的温暖,让我回到现实。

“说的、也是……”

我也握住镜的手。

是啊,没错。只是杵在这里也无济于事。

而且既然雫是死神,不可能不来化解泪的危机。

——因为那两个人是‘姊妹’。

看我动起来,黑峰也赶往院内。

迈出脚步的镜,一直握着我的手。

连等电梯都觉得不耐烦,我们冲下楼梯直奔四楼。

泪的病房前,杉村和安冈露出一脸不知如何是好的不安表情站在那里。

一看到我们,就安心似地松了一口气——但是,两人仍然眼神痛苦地冲过来。

“小恭……小泪她……”

“嗯,我听黑峰说了,情况真的那么糟糕吗?”

“嗯……她突然按住胸口显得很痛苦……我是第一次听到人发出那种声音……”

当时的声音似乎还留在耳边,只见安冈泪眼汪汪地捂住嘴。

故作冷静的杉村也难过地盯着地板看。他反覆地大口吸气吐气,想要舒展紧绷的身体。

没看到雫。我不知道这对现在的我们是好事还是坏事。

关上的病房门挂着谢绝访客的牌子。薄薄的塑胶板上,只写了四个字而已。

明明只有这样而已,至今轻松打开的门,此刻却宛如坚不可摧的城门。

镜和黑峰默默地凝视门。

不对……她们或许甚至看得见里面,她们的眼神就是这么认真。

门冷不防打开,护士小姐从里面出来。然后奔向护理站。

从正要自动关上的门缝间,看得到来探病时没看过的机械。

红或绿——容易辨识的颜色——的管线有如触手般长出来,全部朝向泪的身体。

至于那些管线是如何连接泪的身体就看不见了,只知道目前状况需要用上那样的机械而已。

“恭也……”

黑峰来屋顶时说过‘脚步声’近了,但不知道要接近到什么程度,寿命会走到尽头。

我们人类听不见‘脚步声’,只能恐惧、认命接受不知何时来临的结局吗……

“恭也。”

要是能听到‘脚步声’——就能够更顽强抵抗了吗……

“恭也!”

“咦?”

手被用力拉了一下,我才发觉有人叫我。

“恭也,总之待在这里也不是办法,我们先回去吧。”

镜盯着我的眼睛这么说。

“可是……在这种状态……”

我看着紧闭的门。但双颊立刻被手夹住,脸被硬转回镜的方向。

“正因为是这种状态,现在什么也没办法做。”

镜加重语气强调“现在”两个字。那意谓什么,虽然我不清楚详情,但至少听出镜有她的想法。

所以我轻轻地咬了一下嘴唇以后,稍微点头。

镜看到我点头以后,朝黑峰使眼色。黑峰不知道是不是也看出镜的想法,稍微缩起下巴,静静地闭上眼睛。

我们踩着沉重的脚步走过走廊,逐渐远去的泪的病房令人不舍。

太阳下山了,窗外的虫鸣变得响亮。

我们到家以后变得不多话,为了避免陷入无言的空间,虽然没有特别想看的节目,却一直开着电视。

不对,话变少是我的错……因为情绪低落不能自拔。就算镜找我说话,我也不小心表现得爱理不理。

镜也体谅我的心情,愿意让我静一静。

漫不经心地收看的历史益智节目结束时,时钟已经显示十

点了。

“……时间差不多了。恭也,你要去吗?”

镜一边这么说一边站起来。是要洗澡吧?

表情格外正经的镜,让我歪头不解。

她在我眼前把左手弯到胸前,用右手拉左手手肘。

拉了几下伸展背到腰的肌肉以后,换手伸展右侧的肌肉。

接着不急不徐地伸展脖子,同时轮流转动左右肩膀,大口吐气。

居然为了洗澡做柔软体操,她究竟打算使出多大的劲帮我洗澡?

总之既然时间也差不多了,就来准备吧——于是我脱掉T恤。

“你在做什么?”

刚好就在脱到一半的衣服盖住脸时,听到镜似乎很轻蔑的口气。

我以腹部全裸的半脱衣状态僵住。我缓缓地放下T恤下摆露出眼睛,只见镜半眯眼不屑地看着我。

“咦?不是要去洗澡吗?”

“洗澡等回来再说。”

镜叹着气这么说完,轻轻地握住右手。空间有如热空气般出现波纹,一把日本刀出现了。

死神镰刀·村正宗,镜让眼睛变成金色,牢牢握紧黑漆刀鞘。

下一瞬间,窗外大声叫个不停的虫子一齐安静。

仿佛就连周围空气都为之紧绷的动作,我看了也倒抽一口气。

仿佛即将上战场——就是这种感觉。

“要去哪里……?”

“还用问吗?”

只有嘴角转变为浅笑,但眼神始终严肃。

“当然是医院。”

金色眼眸发出更深邃的光辉。

晚上的医院光是外观就很诡异。

因为院区不小的关系,户外灯光无法照遍每个角落,我想这也是原因之一。

至于灯光主要用来照亮长椅或垃圾桶等人工物,花圃或树丛反而暗得很不自然。

而我和镜就在玄关目的柱子后面。因为现在不是开放时间,玄关自动门当然没启动。

隔着玻璃门看到的大厅,完全没有白天的热闹,充满仿佛时间停止的萧瑟空气。

设置在天花板附近的紧急照明灯仅发出稍微照亮脚下的幽暗青光,简直就像深海那样诡异——虽然我没去过深海。

病房栋的照明还比较亮一点。或许是因为感觉得到人在,所以能够安心。

总之,要是只有我一个人,绝对不会想来这种地方。身旁有镜真是太好了。

“啊,来了。”

镜指着天空,只见一个黑影背着弦月。

“原来是黑峰。”

金色双眸,手持等身长的弧刃大镰刀,黑斗篷的死神。

黑峰任风吹动短裙裙摆,保持好像快看到却又看不到内裤的境界——啊,看到了——轻飘飘地降落在我们面前。

“两位好。”

“你好慢喔。”

“可是镜,我们不是没约好时间吗?没约时间还想要一口气集合是不可能的。”

黑峰所言甚是。就连一起住的我,都是等到临出发前才突然得知的。

“不过话说回来,你明明要在天空飞,居然还穿迷你裙来。”

镜受不了地看着黑峰的打扮。

但是镜本人因为是穿我的短裤,只要从正下方看,实质尺寸偏大的短裤跟裙子没有差别。

“只要死神化就不会有人看到了……”

——说到这里,黑峰惊觉看向我。

我不自觉别过眼去,但那正是充分的回答。

“笛、笹仓同学……?”

“………………”

“你又看到了吗?”

“没有……晚上很暗,月光又是逆光,看不出颜色。”

虽然我至少看出花样是一贯的条纹。

听到我的回答,黑峰捂着双颊低头。然后日本刀抵上我的脸颊。

“……恭也,‘又’是怎么回事?什么叫‘又看到了’?”

啊啊,爱吃醋的未婚妻面带笑容发火了。

“哈……哈哈……先、先不说这个了,赶快潜进去吧?好吗?不要拖人多时间比较好吧?”

“也对,之后爱怎么砍都行……现在先弄清楚雫的事好了。”

咦……爱怎么砍都行,意思是“不是砍一下就没事了”吗?

我看向黑峰求救,但班长依然捂着脸……

“好了,命,该走啰。”

“唔、嗯。”

镜走向玄关不会动的自动门,黑峰无精打采地跟在后面。

我们毕竟不是住院病患的亲人,不可能从夜间出入口进去。

镜就算来到玻璃门依然没放慢脚步,就这么直接穿透物质穿过玻璃。接着黑峰也理所当然地穿过。

大概是因为那看起来实在是太像普通的光景吧。

我竟然跟在后面走过去……

碰!

头用力撞到自动门,甚至撼动整扇大玻璃门。

我一个人在医院玄关前双膝跪地,按住额头。

在自动门另一边,镜的眼神仿佛在说:“你在要笨吗……?”

黑峰则皱起脸,仿佛我额头的疼痛就是她的疼痛。(吐槽:黑峰才是本命么!?)

两人帮我从内侧打开玄关旁上锁的逃生门,我终于能够进医院。

我们前往电梯,要先去看泪的病房。但途中感觉到人的动静。

我慌忙滑进结帐柜台前的成排长椅下躲起来。隔了几下眨眼的时间,圆光照亮电梯前的昏暗地板。

“明明好像听到声音旳……”

穿警卫服的中年大叔来巡逻了,八成是听到我的头撞到玻璃的声音才过来的吧。

警卫大叔判断没有异常,便回去了。我在椅子下不禁松了一口气,同时却也感到郁闷。

我贴在地上抬起脸,只见两名死神理所当然地站在电梯前。

尽管警卫已经来到身旁,但因为普通人察觉不到她们,所以她们表现得泰然自若。

“抱歉,两位。”

我趴在椅子下,抬起手腕举手。

“像这种隐密行动,我觉得我跟你们在一起是种错误。”

死神能够穿墙而过、不会被人看到,更别说还会在天空飞,行动基准差太多了。感觉就像是那个……像在海里跟鱼一起游泳。

“没关系的。”

镜用日本刀刀柄有节奏地敲着她的肩膀,以一脸理所当然的表情说:

“就算你被警卫发现,我们也会趁那段时间调查完毕。”

好想要就这么躲在椅子下直到天明,我真的一点也派不上用场……

就在我满怀郁闷、额头抵着地板时,一道有些认真的声音抛向我。

“不过,你想知道泪的情况吧。”

镜的话,让我握住拳头倒抽一口气。

“……说的也是。”

我轮流摆动肩膀钻出椅子下。然后拍拍衣服沾到的灰尘,回到死神小姐们身边。

“而且我也很在意雫的事。”

这么说完,我按下电梯键。

跟昏暗的大厅不同,电梯内的照明十分明亮。

白天稍嫌黯淡的亮度,对习惯夜晚黑暗的眼睛来说却很刺眼。

一抵达四楼,我就竖起一根手指比在嘴唇前,要所有人安静。

死神化的两人就算讲话也不会被我以外的人听到,想必是没差,但两人要是跟我讲话,我可能就会不小心照常回应。

为了回避这种风险,要两人也保持安静是最保险的作法。

照明调整为适当暗度的走廊,因为眼睛已经习惯亮处的关系,一旦电梯门关上后,有一瞬间感觉特别暗。

我稍微蹲低,尽可能贴着墙壁在走廊前进,以免被在护理站待命的护士小姐发现。

只不过,镜和黑峰在我身旁悠然自得地挺直背脊阔步。

这幅构图果然还是教我无法服气。

我屏气敛息,蹑手蹑脚,接近厕所门前或通道转角就留意有没有人的动静,总算来到泪的病房前。

然后重新认清事实。

“……还是一样谢绝访客吗……”

挂在门上的牌子稍微歪斜。是不是我们回去以后,门又开开关关好几次,把牌子摇歪了呢?

我构住门把。

这扇门因为装了轮子,照理说明明只要稍微使力就能轻易拉开的……

却因为害怕看到可能正在这间房间里睡觉的人,身体不听使唤。

为了下定决心,我闭上眼睛,大口吸气。然后缓缓地吐气,同时解除束缚身体的紧张。

喀啦啦……开门声在夜晚的走廊微弱地响起。

“嗯……!”

我踏进去——那里已经不是我所知道的空间。

差点脱口而出的声音,硬生生地压下喉咙。

昏暗的病房里,几台仪器包围病床,定期发出电子声,凝视着位于中央的泪。

傍晚也看过的机械伸出的好几条管线,钻进泪的衣服底下。

仔细一看,泪穿的不是平常的睡衣,而是动手术时穿的那种衣服,像浴衣那样前襟交叠,以绑带固定。

这样不管发生任何事都能够迅速对应……是这

个意思吧。

左手手肘内侧插着点滴针。虽然我不知道那是哪种药,但是天花板垂挂的点滴袋,分成透明液体与偏红液体两种。

看似安分睡着,呼吸却很急促。

吸气时间明明很短,吐气时却像是被自己的身体重量挤压般一口气吐出来。

透明管装在鼻子下方的两个鼻腔,不知道是不是用来输送氧气,尽可能减轻呼吸困难的。

眼睛周围可能是因为疲倦,出现了标准的病人黑眼圈。左眼的泪痣也掉进凹陷里。

“……泪……”

我第一次看到认识的人变得这么虚弱。

过于凄惨的现实,让我膝盖发抖,同时见识到生命的脆弱与可怕。

我就像找寻避风港那样看向镜。

镜也难过地眯着眼睛注视泪的模样。

黑峰也一样。她咬着嘴唇,像在确认什么似地从头到脚仔细凝视。

“这就奇怪了……”

镜一喃喃自语,黑峰也点头反应。

“嗯,‘脚步声’明明已经这么近了,雫却没来,的确很奇怪……”

黑峰一边环视病房内一边这么说。

“我是不知道‘脚步声’要近到什么程度会有危险,不过现在泪的状态怎样?”

“坦白说,能活着还比较奇——”

镜说到一半,突然握紧刀防备。两脚与肩同宽,腰稍微放低,右肩略微放下以便随时拔刀。

黑峰也用双手握紧镰刀刀柄的正中间。

“怎、怎么了?”

感受到两名死神不寻常的气氛,连我也有所防备。

镜表情紧绷地吞下口水后,不看我——不对,她是连看我的时间都没有——轻声说:

“这家医院是怎么回事?现在突然到处传来‘脚步声’。”

“咦?”

“这样……就算某个人随时死掉都不奇怪。”

黑峰也扫视周围,表情没有放松。

在床上持续沉睡的泪,连接她的仪器并没有特别的变化。

听不见‘脚步声’的我完全不晓待发全什么事,但那似乎是连听得见‘脚步声’的死神都无法理解的情况。

而我也感觉到一件不对劲的事情。不知道是否该称为气息,我感觉到一股强烈的感情。

没有指向性的沉重感觉,毫无轨迹可循地飘荡,一点一点地侵蚀身体。

这股气氛……没错,就是过去心冲着我来的杀气。

可是这次比起那时候来得更恶质,因为没有针对特定目标。

谁都可以——只要对上眼就是他了——就是这种戚觉。

我自然而然地盯着天花板。镜和黑峰不知道是不是也发觉那股气息,看向天花板。

不对,是穿越天花板再过去的地方——

“命!”

镜一喊,黑峰就立刻点头,跺地而起。两人直接穿过天花板飞走。

我再看了泪的脸一次以后,冲出病房。

不在乎被警卫或值班护士发现,我在走廊奔跑。吊着的右手令我心烦。因为跑步需要前后摆手,只是无法摆手就跑不出想要的速度。

尽管感觉到不耐烦,我还是从楼梯一口气冲上屋顶。

搞不好或许搭电梯会比较快,但就连电梯上楼的短暂时间,我也实在无法忍受停下来不动。

我喘得喉咙痛起来,打开屋顶的门。

寒冷的夜风吹过视野中间。最初映入眼帘的,是黑色长发与黑斗篷一起随风摇曳的两名死神的背影。

前方果然是在白色连身洋装制服上罩着黑斗篷的熟悉少女。

她金色的眼眸看着这边,静静地飘浮在空中,那是死神化的雫。

因为被黑斗篷遮住的关系,看不见手,但手所在的部分滴滴答答地滴下某种液体。

而那些液体捙落在雫脚下的黑影上。

起初那看起来只是一团黑。但风吹动黑色物体的一部分,我看到下方的白衣服就认出来了。

“黑岩医生!?”

没错,黑岩医生倒在地上。仔细一看,白衣渗出像血的东西。

我不自觉差点冲过去,镜伸手制止我。

“恭也……不可以,你待在原地别动。”

镜紧盯着柔,声音有些嘶哑地说着。

身旁的黑峰也表情紧绷地瞪着雫。

雫承受两名死神的视线,表情不带任何感情。

“……雫!你在做什么?”

我从镜她们身后大喊。

“泪现在情况危急吧!她是你必须保护的重要的人吧!可是你却在这种地方做什么!”

我想声音传到了。只见雫转动金色眼眸看向我,浅笑了。

“……我知道,所以我要救那孩子。然后出现了碍事者……”

这么说完,她朝脚下的黑岩医生投以冰冷的视线。

黑岩医生似乎也听到这番话,至今不动的身体虚弱地颤抖,抬起头看雫。

“……那……是当然……的。用他人的寿命……让本来应该结束寿命的人活下来……简直不可原谅……”

黑岩医生显得很痛苦,他的说话声不时夹带着仿佛水哽在喉咙深处的声响。

虽然不知道医生到底受了多重的伤,但似乎是处于光听就知道很危险的状态。

“……昨天杀掉的人类,是因为交通事故进医院的。而那起交通事故的肇事者就是那个人类,被害者是小孩子……”

雫眯起眼睛,看向黑岩医生。

“没错……他……是犯下罪过的人……”

“为什么犯下罪过的人可以活着……?”

“因为他需要赎罪!”

黑岩医生仰起身体大声喊叫了。但那个举动似乎相当勉强,他随即用力咳嗽,背弹了好几下。

“……无法理解。犯罪的人与遵守正道的人,不管怎么想都是让遵守正道的人活下来比较好……”

雫摇头嘲笑黑岩医生的话。

“别说笑了……我们的任务……是管理灵魂循环,不是筛选灵魂……不许凭个人感情玩弄生命!”

这句话似乎触犯到雫,本来不带感情的眼眸出现明显的愤怒。

只见她盯着黑岩医生,飘浮的身体降到地面——下一瞬间,猛力踹起医生的下巴。

医生甚至无法发出声音,身体翻转一百八十度。

他就这么重重地撞到背,仰躺在地,雫随即举起脚跟,藉由体重朝医生的胸口——染红的部分踩下。

“唔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那是在我来之前被雫弄伤的吧,雫瞄准着那个伤口攻击。

这作法实在太过分,我好想大喊“住手”。但是雫的眼神不让我那么做。

超越愤怒的纯粹杀意爆发出来。

“……玩弄?讲话放尊重点。我只是保护我想保护的人,没有丝毫儿戏心态……!”

“那孩子的心脏,已经衰弱得不可能再活下去了!因为你……延长寿命的关系,带给泪无谓的痛苦……”

“……住口……!”

她扭动脚跟将伤口钻得更深,黑岩医生的话语顿时转变为惨叫。

雫冷不防看向镜。

她的表情固然平静,但因为残留杀意的视线突然转向镜,镜也提高了戒备。

“……不惜触犯禁忌也要保护重要的人的你,应该能够明自我的心情才对……”

雫指着镜浏海的‘白伤’。她的眼神柔和,跟看黑岩医生时不一样,口气宛如眼前的人是战友一样。

但是,那种心态似乎让镜很感冒。

“别开玩笑了!我只是把我的命分出去而已!我不会牺牲其他人的命!既然真的很重要,你也把你的命分给对方不就好了吗!”

“……你错了……”

雫立刻否定。

“……既然真的很重要,‘白伤’是错的。一旦变成‘接近死亡’的存在,世界就会时时刻刻希望那个人死去。为什么你能让重要的人置身于那种状况呢……?”

“这、这个……”

镜越过肩膀看着我,哑口无言。雫的话似乎直接重创镜的心。

虽然镜不曾说出口,但我想她对我的‘接近死亡’体质感到内疚。

所以才会挺身救我。

再说,虽然这种生活的确是动不动就遇到危险……但真要说起来,多半都是我自找的。

我把手放在镜肩上,然后朝不安地看着我的她投以微笑。

“你别在意雫说的话。不管形式如何,我都很感谢你,而且现在我确实像这样活着。”

“恭也……”

镜似乎松了一口气,嘴角绽放笑容。

雫似乎不乐于这种情况,她迅速垂下眼帘,细细吐气。

气氛再度紧绷。

雫冷冷地看着眼前的我们三人。

“……你们打算阻止我吗……?”

“是呀,如果你打算再继续杀害更多的人,我们就必须阻止才行。”

黑峰重新握好大镰刀,同时这么回答。镜也用拇指推起刀镡,进入随时能够拔刀的状态。

“……是吗

,但要是阻止我,泪就会死……”

雫的静静呢喃,让镜和黑峰一瞬间动摇。

仿佛这就是开战信号般,雫甩着斗篷飞过来了。

——朝着我!

“你!你想做什么!”

镜及早发觉雫的目标,用刀鞘尾端把我从名为雫的子弹射线上推开。

然后就这么施展拔刀术反击。

铿——!

伴随着金属与金属互撞的声音,眼前一瞬间泛白。

不知道是强劲力道互相碰撞造成的冲击,还是刀刃接触擦出的火花。

我被镜推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立刻仓皇站起来,跟近距离互瞪的镜与零保持距离。

雫与村正宗交锋的死神镰刀——就是她的右手。

不对,仔细一看,右手似乎装了东西。那是盖住一根一根指头,向外伸长——简直就像爪子的五根鲜红刀刃。

鲜红刀刃——也就是能够物理性斩杀人类的‘断罪之镰’。

“你到底是什么居心!”

镜为了我突然遭到攻击而激愤不已。

但是雫依然面无表情,一翻手腕就往外挥,连同镜的身体弹开村正宗。

镜踉跄的同时,雫的身体也露出破绽。黑峰趁机进攻,她将大镰刀高举过头,从雫的正上方强袭。

镰刀外侧——以刀而言属于刀背的部分,朝雫有爪子的右手肩头挥下。

不知道是不是早就料到这击,雫移动右脚仅后退一步,错开了半个身体,差一点就碰到地躲过大镰刀。

然后,朝必然继镰刀之后降落的黑峰,做出类似棒球侧投的动作挥出爪子。

黑峰顿时以柄为轴心旋转,用柄挡下逼近的爪子。

“咦……?呀啊啊啊啊!”

但挡下的只有刀刃攻击,雫的手腕力道不减,连同大镰刀将黑峰弹飞出去。

那是从细瘦身躯完全想像不到的力量。

虽然只有一次攻防,但就算是外行人也看得出来。雫很强。

但是,镜看着雫叹气了。

“真是的……断罪之镰就是这样才棘手。”

“是呀,跟见习生不一样。”

这句是黑峰说的。我想她大概是指心……倒是两个人早就知道雫很强了吗?

不知道是不是察觉我的疑问,镜一看到我,就重新握好出鞘的刀,不忘警戒平地对我说:

“断罪之镰毕竟是直接对人下手,精通这类战斗技巧喔。”

“老实说不是很想跟她为敌。”

黑峰垂下肩膀,握好人镰刀摆出下段架式这么嘀咕。

“……既然知道就最好别白费力气……”

“那可不行。”

镜瞪着雫,双手握刀。

“你刚刚攻击恭也,唯独这点绝对无法原谅。”

“……杀谁都无所谓,只是因为很近就攻击了而已……”

听她的口气,似乎对我这个人不感任何兴趣。雫需要的只是代替泪循环的灵魂吧。

“……只要你们别妨碍我,我会连恭也同学一并放过……”

“然后,你要去杀别人吗?”

“……杀跟你没关系的人应该没问题才对……”

“身为死神听到那种话,怎么可能默不作声地放你走!”

镜大喊的同时举刀跳向雫。黑峰见状,也飞上前去想要夹击。

“……一群笨蛋……”

雫叹着气轻声说完,右手爪子架在胸前。

深红的爪子朦胧发光。

“喝啊啊啊啊啊————!”

镜发挥跳起来的劲势,挥刀横斩。以人形而言,这是难以躲避的攻击。

目的恐怕是要逼雫用爪子接下这刀。这么一来,同时扑过来的黑峰就能够捕捉到雫了吧。

雫如镜所望,爪子对准刀。金属与金属再次碰撞。

但没有刚才那种猛烈声响。雫才碰到刀就立刻转动手腕,使斩击的轨道往上偏。

“咦!等等,呀啊啊啊啊!”

镜不仅架式瓦解,刀尖还刺向再度从头上攻击的黑峰。

黑峰慌忙扶着镰刀刀腹改变方向,然后把刀刃当成盾牌招架村正宗的刀尖。

“诶,镜!拜托你振作一点!”

“就、就算你这么说,我哪知道会被那么轻易化解嘛!”

“谁教你做事粗枝大叶,只要再多夹杂牵制之类的就行了吧!”

“想那么多哪有办法挥刀呀!”

“那么你就不要主动攻击,跟在我后面不就好了!”

“才不要,或许会不小心出错,连你也砍下去吧!”

“要怎么出错才会变成那样呀!”

两人突然起内讧了……

雩似乎不感兴趣地看过两人以后——看向我。

——不妙。

这是本能的感觉,被猫发现的老鼠一定就是这种心情。

只见雫垂下右手,把握镜与黑峰的破绽,朝这边飞过来。

只有月光的屋顶上,死神之爪刻下深红色的残光,贴近地面疾驰。

逼近速度之快,与雫本身发出的压迫感震慑住我,我动弹不得。

爪子朝我的心脏挥出。

叽轧!

令人差点起鸡皮疙瘩的刮金属声,响彻周围。

我眼前是黑峰。

她用镰刀刀腹当盾牌掩护我。

“没事吧,笹仓同学。”

“没、没事,谢啦。”

一确认我没事,黑峰就瞪着镰刀另一边的雫。

“你又攻击笹仓同学了是吧,我好像有点发火了。”

这么轻声说完,金眼的颜色变得更深。黑峰……生气了?

发觉黑峰气氛有异的雫往后跳开。但是——

“背后毫无防备!”

镜瞄准雫着地瞬间,一跃而出。从背后砍人——很像反派的攻击。

刀反射月光,朝雫的背挥下。这击从时机看来,至少躲不掉。

可能是因为这样,雫用绕到背后的爪子——背着手抓住村正宗的刀身。

这幅光景想必真的很难以置信吧。确信胜利的镜,表情因惊愕而僵硬。

我和黑峰也是同样状态,感觉像看到了不可能的景象。

卡抓着村正宗,转动手腕。镜被连刀带人旋转,就这么头朝下摔落地。

眼看就要撞到地面,没想到镜紧盯地面,就这么穿透物质,有如被吸进地板里面地消失。

然后,在我身旁像花发芽那样跳出来。

“……死神还真方便。”

“要是解除认知晚了一步,就是颜面重创了……”

镜一边用手背擦掉额头的冷汗,一边吐气。

解除认知?意思是不把地板认知为地板吗?

就算死神化也还是可以照样抓住东西或站在地板上,这点我本来就一直感到疑问,但死神的穿透物质技能,原来这么抽象吗?

算了,这种事现在不重要。

我们又集中在一起,跟雫对峙。坦白说我们不利。

雫很强就不用说了,镜和黑峰还有我这个包袱。

再加上雫有心,随时都可能去攻击我以外的人类。

看来我方的两人也理解这点,表情渐渐失去余裕。

但是雫依序看镜和黑峰,不知为何露出疑惑的眼神。

“……为什么你们不使出全力……”

“咦?是这样吗?”

这令我吃惊,我想都没想过好胜的镜和严肃的黑峰会放水。

“我并没有那个意思……只是尽可能不想让你受伤罢了。”

镜表情不悦地说。

“我只是希望你能够尽到你身为死神的职责而已。”

黑峰表情有些哀伤地说了。这里所说的职责,不外乎就是要雫接受泪的寿命吧。

这令我的心也痛了。认识的人之死居然就在这么么近的地方,这还是第一次。

“——!”

我们三人倒抽一口气,绷紧身体。

雫的表情——坏掉了。

整张脸染上愤怒。她明明总是面无表情,就连伤害黑岩医生时,也只是眼神流露感情而已,如今却皱起眉头,吊起眼睛,形成愤怒的而孔。

“……别说……笑了……”

雫有如要挤出声音……有如吐血般开口说话。

“……别说笑了!这是要我……杀了泪吗……!”

“不是的!并不是杀!是要你接受寿命!”

“哪里不是了!都一样!要是我不救泪,泪就会死!我会杀死泪!会杀死泪的!”

从以往的雫根本无法想像的嘶喊。

“泪救了我!一直对我很好!因为是姊姊、因为是家人、因为是泪!保护重要的人为什么错了!”

那就像弱者知道失去的可怕而发出的恸哭。

“姊妹只是‘设定’。无法操纵感情……可是那孩子却很温柔。不管碰到任何遭遇都还是很温柔。世上明明多的是恶人!充满了活着也没意义的人!为什么那孩子……泪却非死不可呢!……这世上有死了也无所谓的人,甚至还有不死实在说不过去的人。为什么

泪却非死不可呢……!”

雫朝我们伸出右手的爪子,浮现了令人感到寒意的浅笑。

“……我要保护泪。为了保护泪,多少人类我都杀……”

这么说完,朝向这边的爪子其中一根指着我。

“……既然你们要妨碍我,我就从恭也同学杀起……”

不确定是否几乎就在这句话说完的同时,镜以超出以往的速度砍向雫。

刀路也比以往狠准。

平面对朝她的头挥出的刀刃,用鲜红的爪子挡下。

“我怎么可能允许你那么做!”

那句话也同样带着明显的愤怒,镜为了雫说要杀我而动怒。

“……既然不允许,那么杀掉我就行了。为了救恭也同学,只要杀掉我就行了……”

“既然你要执意要杀恭也,我不会客气了!”

铿锵!刀与爪弹开,两人的距离拉开。但那是一瞬间的事,下一瞬间,双方进入攻击范围出手交锋。

可是……不对!这个战斗方式不对劲。

为什么镜会怀着杀意挥刀?为什么要为了保护我而打算杀人?

这样……不就跟雫的行为一样吗?

“镜、住手!镜!”

两人展开激烈的交战,连空气都为之灼热。我想要接近两人。

但阻止我的人是黑峰。

“不行,笹仓同学……不可以靠近。”

“可是,那样是不对的!”

“是呀……我认为那样是不对的……可是,镜是真的生气了。”

看着镜这么说的黑峰脸上,总觉得好像带着恐惧。

镜的表情的确是很慑人。一般看到想必会觉得恐怖,使出的每一击也都毫不留情。

照理说明明是那样才对,但就我的感觉,她的每一刀也像是呐喊。

“黑峰……没办法阻止这种争执吗……?”

“办不到的……因为彼此无法退让的信念互相冲突……”

“唔……不然,有没有什么能够救泪的方法呢?只要泪平安无事,雫也不会杀人了吧?”

没错,虽然卡否定了‘白伤’,但‘白伤’有何不可。就算世界会希望泪死,只要雫救她不就好了吗?

“笹仓同学……”

黑峰似乎明白了我的想法。她难过地垂下眼角,摇摇头。

“就算用了‘白伤’,也只是徒增泪的痛苦而已……因为就算能延长寿命,病也不会痊愈。”

“原来……是那样吗……?”

“黑岩医生也说过了吧。泪的心脏已经衰弱不堪……因为延长寿命的关系,承受无谓的痛苦……”

医生的确这么说过……可是,既然如此,为什么雫还要不惜用他人的命延长泪的寿命呢?

那样明明是在折磨重要的人……

“对喔……”

我想起刚刚雫的恸哭。

然后……虽然不知道正不正确,但我心里得到一个答案。

——因为害怕。雫最害怕的是失去重要的人,就算明知道会造成痛苦,却还是不想离开对方……

假使这个推测是正确的,没有比这更悲哀的争执。

我咬着嘴唇,看着持续短兵相接的两名死神。

每当刀刃、爪子、意志、心灵冲突时,其发出的每个声音听起来都像悲鸣。

“镜!”

我不自觉大叫,那是败笔。

就时间而言大概是零点几秒吧。可是那一瞬间,镜的意识的确转向我。

雫的爪子趁隙拿下镜的刀,将之弹飞。

等到发觉时就已经太迟了,镜在断罪之镰前毫无防备。

黑峰见状,架起大镰刀飞过去。我也反射性地朝镜跑去。

然后——雫合起五根爪子的尖端,朝我飞过来。

“!”

没有半个人料想到。

以为自己会被砍的镜,当场绷紧身体;飞过去要救镜的黑峰,没想到事会穿过自己身旁,

只能用目光追逐雫的背影。

至于我自己,一方面因为奔跑的惯性,既无法停止,也无法闪躲……

只知道雫的深红爪子仿佛要吸进胸口般逼近,在我的知觉里宛如慢动作。

镜似乎在叫喊,黑峰似乎也在叫喊。

但我的耳朵都听不见。

然后下一瞬间,发出鲜红妖光的一闪划过雫的背。

“——————!”

背突然遭到纵砍,雫发出不成声的惨叫,同时翻了跟斗。

在脚下,雫的爪子粉碎掉落——在击中我之前。

有人救了我……?我看向镜,但她离我还很远,而且根本没拿刀。黑峰也依然背对着我,

十分惊讶的模样。

难道是黑岩医生吗——虽然这么以为,但他还倒在地上。

“没事吧?”

有人对不知所措的我说话。听到那个声音……背脊发麻了。

温柔如抚摸地拍了我的肩膀,一身黑斗篷鼓着夜风的男子——死神站在我面前。

“我来替我们的人的失职收拾残局了。”

看到男子的身影,在场所有人都倒抽一口气。

很像……不对,只要仔细看,也有不一样的地方。不一样的地方一大堆。

可是,为什么却这么让人无法移开目光……

急速干渴的喉咙,似乎拒绝说出那个名字。

可是,我下意识地发出声音了。

“克己……?”

听到自己说出的那句话,心脏跳得甚至会痛。

在我体内,某样巨大的东西蠢动,冷和热同时流遍全身。

仿佛世界被重组改造——为那种错觉所囚。

下集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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