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科同学。我呢,马上就要死了。」
「————」
眼前这位新田同学正若无其事地微笑着。她的个性相当开朗,一头黑发虽短却充满亮丽光泽,对我这个绑辫子、戴眼镜的朴素女来说,她是个令人羡慕不已的存在。如果硬要在她身上找出美中不足之处,顶多就是身材较为纤瘦,但这一点套在女孩子身上却成了优点。
因此她方才说出的话语肯定是我听错了,这还用问吗?
「喂喂喂,不要当作没听到啊。」
她抓住我正在振笔疾书的左手。再不快点午休就要结束了,下午第一堂课要小考,而且还是我最不擅长的世界史。有人说这种科目只要死背就能过关,但我倒想反问对方:为什么你能这么轻易就背起来?
「世界史只要死背就能过关,不是很简单吗?」
我想起来了,说出这句话的人就是她。上次跟上上次的大考她都考进全年级前五名,听到这种秀才对我说这种话,我觉得就像听到国中班导常说的那句:「同学们,吵得安静点!」一样莫名其妙。
「呃,什么事?」
「我说——我呀,马上就要死了。」
「……不好意思,我的世界史有点危急。」
「哇赛,你的眼神好像在看什么可怜人一样。」
我将下一堂课看得比新田同学的话语重要,结果这令她失望地垂下眼来。从这名少女口中听到「死」这种血腥的词,实在太格格不入了。
「唉,你果然不肯理我。」
她朝着再度将视线落在教科书上的我叹了口气。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状况,我的度量可没宽容到能在焦头烂额时接纳这种玩笑。
说到底,她没事干么非找我讲话不可?不是我自夸,我和这位同班同学新田谈话的次数可是十根手指数得出来。为什么呢?因为她很少来学校,即使来了也不会上满六小时课,通常都在上午的课程结束后便一声不响地溜走。
结果呢,她在大考之类的重要时刻却能拿到与出席次数不成比例的好成绩,这下令我这个凡人更羡慕了。「这种科目只要死背就能过关」这句话是考卷发回来时她对班导撂下的大话,在高中三年级这种充满压力的环境中,此话想必会为她树立不少敌人吧?不过,班上同学却会忍不住原谅她,这就是新田奏子这名少女在大家心中的定位。
她的人际关系极为淡薄,毕竟她很少待在班上,而且她不太会对我们搭话,我们也不太向她攀谈。简单的说,她就像是空气——你会对空气生气吗?我在心底就是这么想的,这是一个难以改变的事实。
我觉得这样的自己很讨人厌,不过我——更科更纱,一个为了世界史小考而苦恼不已的小市民,是没勇气改变现状的。
因此,新田同学向我搭话使我感到讶异,而她把生死当玩笑的态度也证实她这人口无辽拦,令我感到突兀。
「钦,更科同学。」
「一八六二年,俾斯麦,铁血政策。」
「……你还真的把我当空气呀。」
光是念出来没有用,还得加上抄写;不只用头脑记,还得加上手、口一起帮忙。这就是我对「背书」所能尽的最大努力了。
「欸,更科同学。」
「六六年,普奥战争。」
「我们来约会吧。」
「威廉一世——啥?」
「啊,总算有反应了。」
我对这个词绝不陌生,但这个词套在我跟她身上实在太扯,于是我不禁发出丢脸的声音。这样的怪声即使在午休的喧嚣中也相当引人侧目,几个同学不自觉转过头来。
「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我们来约会吧!」
「同学,我们两个都是女生。」
「啊哈哈,这世界无奇不有,同性约会又有什么好大惊小怪呢?」
「呃,啊呜,啊呜。」
新田同学摆出莫名性感的表情对我大送秋波,害我窝囊地面露狼狈之相。我手足无措地向周遭朋友使眼色寻求协助,但他们只是回敬我一双双彷佛看着珍禽异兽的眼神。这下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
「约会是逗你的啦,不周我真的想找你陪我出去玩。」
「呃——那个,新田同学?」
「嗯?」
「嗯……我们两个,从来没有这样子聊过天吧?」
「是呀。」
「我知道这样说有点那个,不过我们俩并没有很熟,对吧?」
「到目前为止是这样。」
她语带保留、不肯定也不否定地答腔,四两拨千斤地带过这话题。我凝视新田同学,想知道她真正的想法,但连这招也被她若无其事地回避掉了。
「既然如此,为什么?」
「这算是一个起点吧。」
「啥?」
「我在想,自己也差不多该尝尝青春的滋味了。」
「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想想看嘛,我不是很少来上课吗?而且也对这个班级很陌生。所以罗,我想把以前错失的部分补回来。」
啊哈哈——新田同学挤出笑脸。她这种一派轻松的态度,将她外表所散发出的纤弱少女氛围,消灭得荡然无存。
将以前错失的部分补回来,那意思是指今后她会常常来上课罗?这对班上同学来说或许值得开心,但我现在可没空去管这些。
当——当——当——当——
「啊,打钟了。你先想想要去哪儿玩吧!」
说完后,她便匆匆回到自己的座位。
午休最后的喧嚣笼罩着整间教室。
「我的小考该怎么办啊……」
而我,只能茫然地如此低语。
◇◆◇◆◇
「……嗯嗯,原来如此啊。」
当老师口中说出这句话时,我心想:又来了。
这名白袍上沾着油画颜料的女老师,是我所隶属的美术社的顾问老师。她戴着一副眼镜,头发也为了避免妨碍画图而束在身后,属于容易跟美术社女学生们打成一片的类型。
可是当她对我支吾其词时,我还是会感到失落(尽管我知道社团活动的美术标准会比一般课堂来得高)。我叹了口气,要求老师将作品还给我。
今天的主题是人物画。教室中央坐着一个学生,社员们可任选角度画出一张素描。这是很传统的题材,但也正因如此,受到老师否定时令人格外难受。
「不及格……是吗?」
「技巧方面呢,很好,你的画技在本社团中算是特别出色。你想考美大吧?当然这要依学校而定,不过我想你考上的可能性绝对不低。」
「只是——?」
「只是——嗯,所谓的绘画呀,并不是只要技巧好就够了。」
「我不太懂老师的意思。」
自己的作品不受赏识带给我很大的打击,大到我甚至觉得老师的答覆只是在敷衍我。
我把我所有的技巧都投注进去,但对方却说她评分的标准不在于技巧。坦白说,我很不服气。
下课的钟声响遍校园,社团时间结束了。
我朝老师行一鞠躬,接着背起书包准备开门。
「更科同学。」
「是?」
背后传来老师的呼唤,于是我回过头去。
「你为什么想进美大……不对。你是为了什么而画画?」
「为什么?」
「虽然我们人是用双手画画,不过画图终究是一种精神行为,它会直接反映出作画者的心灵世界。即使作画者的目的是为了财富或名声,他的作品还是存在着一定的意义。可是你的画,却很难让人感受到意义。」
「意义……」
「或许你会觉得这段话太流于唯心论,但我希望你可以找到它……找到自己画画的意义。」
「……失陪了。」
我无话可说,只好逃也似地离开教室。
放学时间已过,校园内只剩下三三两两的人影。夕阳从窗口洒落,将世界逐渐染成惆怅的朱色。我走在熟悉的走廊上,但每一步却是如此的举步维艰。
才走了几步,我就无力地瘫靠在墙壁上。
为什么我要画图?
为什么呢?我从小就开始画图,而由国中升上高中后也依旧不停地画画。握着画笔对我来说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也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事到如今问我为何画画,我还真是答不出来。
以前我画画,现在我画画,而以后也会一直画下去——就是这样的想法,促使我以美大为目标。
「我搞不懂啦……」
「什么搞不懂——?」
「……!」
这意料之外的回应,吓得我浑身一颤。
「更科同学,哈罗——」
眼前这名对我招手的少女,正是那个新田奏子。她还是不改作风,晃着那头妹妹头冲着我傻笑。她在这个四下无人的地方突然冒出来,吓了我一跳。
「新田同学……都这么晚了,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嗯——?我在这儿等你呀。」
「等我?」
「因为呀,我不是说过要你先想想要去哪里玩吗?可是你却在导师时间结束后就一溜烟跑掉了。」
「啥?」
听到这种话,我很难不发出怪声。没错,我的确一放学就冲到美术教室报到,因为我得把画完成。
「所以罗,我们一边走回家,一边讨论吧?」
「咦、呃、喂!」
「好了好了,校门快关了,快点走吧!」
她硬是拉着我的手往前走,我还没来得及抵抗,便被迫和她在走廊上并肩奔跑。
我和她并不特别熟稔;截至目前为止,即使她有来上课,这一点也完全没有改变。无论怎么想,新田奏子和更科更纱之间都没有任何共通点,但我们现在的行为在旁人眼中看来,不就好像什么好朋友一样吗?
不过即使如此,我还是觉得她的手很柔软。
我们俩牵手奔下阶梯,在玄关换鞋,走到校外。太阳西下,云朵赤红得宛如即将烧毁崩塌,海风迎面微微吹来。这一带有一片海。
「然后呢?你搞不懂什么?」
「啥?」
「更科同学,你不是说过这句话吗?在你走出美术教室的时候。」
她果然听到了?
「没有,没事啦。」
「怎么可能没事呢?你看起来好像很失落耶。」
她观察得可真仔细;还是说,我的失落程度明显到让人一目了然?看来老师那番否定我至今人生的话语,在我心中留下了很大的疙瘩。
「如果有什么烦恼的话,不妨跟姊姊我说说吧?大部分的事都吓不倒我啦!」
新田同学身子倾向一边,抬眼端详着我。我吃了一惊,她的眼眸竟是如此清澈,彷佛一出生便只看着美丽的事物,才能将那对眸子培养得纯净无瑕。她的眼神与一言行举止间的差异,令我困惑。
很不可思议地,我突然想对她坦白了。我自知这种事不能随便说出来,但依旧将刚才老师说的话半抱怨地脱口说出。
「画画的意义……啊。」
这件事明明与新田同学无关,她还是盘着胳膊严肃地锁起眉头,让我担心她会不会因为想得太入种而被路上的石头绊倒。她实在太过认真,令我不禁莞尔。
「啊哈哈,抱歉啦,结果我还是搞不懂。谁教我的美术成绩烂到不行呢?我的美术、工艺、家政、体育、音乐成绩,从以前就全都是鸭子——」
「鸭子」是五阶段成绩考核(注40)的隐语,指的是2;如果是「烟囱」,则表示1。
我不知道当初是谁想出来的,真是贴切极了。
(注40 5为最高分,接着是4、3、2、1。)
她为了这件与她无关的事烦恼了老半天,得出来的结论却是如此,我听了不禁嘴角上扬。反正我本来就不期待得到什么像样的答案,倒是原来这个秀才也有胜不了我的地方,让我偷偷窃喜了一下。
总觉得,现在的她和以往我观察到的她截然不同。实际和她接触后,我才明白她只是个普通的女孩,而和她谈话过后,更感觉不到她是那种不来上课的资优生,充满了活力——当然,我也觉得她似乎有点开朗过头了。
「欸,更科同学。」
「嗯?」
「你现在觉得毫无头绪,对吧?」
「这……算是吧。」
「既然如此,你不是应该多画点画、多练习吗?」
这一点我当然也有想过。
但是,被老师那样全盘否定后,假如我无法明白自己的缺点,恐怕再怎么画都是白费功夫。
「嗯——」
「我呢,希望更科同学可以为我画一种题材。」
新田同学的眼眸中闪耀着光辉,令人联想到一个刚从父母手上拿到新玩具的孩子。
「为你画一种题材?」
「嗯,风景画!」
「风景画呀……」
坦白说,最近我很少画风景画。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吧,我觉得答应这个要求也无妨,这个题材恰巧可以为我扫除心中的郁闷。
话说回来,虽然我跟新田同学并不是初次见面,但这是我第一次和她聊这么多,而我这才注意到自己和她之间竟完全没有隔阂。我拥有很多好朋友,不过我从未对他们说过自己在绘画上的缺点,但如今却对新田同学和盘托出。
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女孩。
「好啊,我就画吧。」
「好耶!那就现在画吧!」
「现在?」
这会儿她又没头没脑地擅自决定了下一步。不过,现在的夕阳正美,说不定可以画出一幅好图。
「OK,那就这么说定罗。走吧,我知道一个好地方!」
「咦、啊?」
或许是把我的沉默当成首肯吧?新田同学和刚才一样,抓着我的手硬是往前冲。微风吹拂着她的发丝,她的笑容是如此灿烂;她的影子,深深地烙印在绋色的落日中。
◇◆◇◆◇
「呼——吁——好,到了!」
「……呃,新田同学。」
「呼、呼……嗯——?」
我瞥了一眼跑得气喘吁吁、肩膀激烈震动的新田同学,接着定定地注视眼前的光景。
眼前有一片屋顶;将视线往下栘去,可以看到白色墙壁和窗户:旁边种着一株小树;此外,还有大门及门铃。若要说得更详细些,我们是穿越了一道围墙才站在这儿的。
不管再错得如何离谱……应该说,没有错,这就是一栋普通的民宅。
「这里是……?」
「新田家——」
嗯,这个答案很中肯,而且门牌上也是这么写的。
问题是—
「呃——新田同学。」
「嗯——?」
「风景画……」
这儿哪里有能拿来写生的风景?
「对,就是那个。总之你先进来吧。」
「咦?啊、喂!」
新田同学毫不理会我的制止,迳自走进玄关。杵在这儿也不是办法,于是我赶紧跟着入内。
「欢迎你来,更科同学。」
一穿越大门,我便看到了新田同学。明明是一起来的,何必特意出来迎接我呢?我觉得有点哭笑不得。
「现在我爸妈不在家。来,请进请进——」
「……打扰了。」
尽管内心有些疑惑,我还是进来了,毕竟就这样转身离去也有些失礼。新田同学大摇大摆地走在再熟悉不过的自家走廊上,而我也略带犹豫地跟在后头。
踏着阶梯来到二楼后,可以看到数步之遥的地方有个房问。依挂在房门上的粉彩色门牌看来,这就是她的房间。
「来、来,进来进来。」
她对我招招手,而我也依言和她一起踏入房内。
「嗯……」
我环顾四周一圈,感到有些讶异。
「啊哈哈,我的房间很空吧?」
「呃,不……」
「毕竟我有一半的时间都待在医院嘛。」
「什么?」
「好了,你想喝什么?我来泡茶给你喝——」
「啊,不用这么费心啦。」
也不知道她究竟有没有听到我的话,总之就这么匆匆走出门外了。真是个来去无踪的女孩。
我知道这样做很不妥当,不过也没有其他事可做,因此便重新观察这间房间。原本以为她的房间会走女性化的明亮风格,但无论是床铺、窗帘以及其他生活用品,在在都很简单朴实。我的房间风格也不怎么女性化(房内还放着画架呢),和我相较之下,她的房间有着另一种不同风味的突兀感。
她到底想要我在这儿画些什么呢?
「来罗,请用红茶——」
「新田同学。」
「嗯——?」
我直截了当地询问比我想像中还早回来的新田同学。
「你要我画的……是风景画吧?」
「嗯,是呀。」
「我觉得在这里好像没办法画说。」
「应该也不至于吧?更科同学,你一定画得出来啦。」
「呃……」
新田同学把盛着两人份红茶与糖罐、牛奶的托盘放在桌上,接着与我四目相对。她的表情非常柔和,但眼神却很严肃。
我不自觉屏住气息。
「我呢,其实在更早以前就认识更科同学了——在今年我们编到同一班之前。」
「咦?」
「美术教室前面不是有贴风景画吗?还是水彩画去了?总之我看到你的画,然后跑去问美术老师作者是谁,结果老师就说出你的名字。」
展示在美术教室墙上的风景画——没错,那张图是我刚升上高中时所画的(其实以严格的标准来看,它或许称不上是风景画)。
「那时我问过老师:『那是哪里的风景?』不过,想必真正的答案跟老师说的并不一样吧?」
接下来的事,不用说我也知道。那幅景致并不存在于地球上,因为它是我所想像、创造出来的光景。在美术上来说,这种画叫做幻想风景画或心象风景画。
我想起来了。当时的题目是「学校后方」,但唯有我一个人画出了虚假的风景;在受到老师批评的同时,很意外地,这幅画却在周遭同学问颇受好评。
「所以呢,你一定画得出来啦,更科同学。我想看看更科同学心中的风景。」
「啊……」
她眼神真挚地凝视着我。今天我所见到的那些胡闹成性的她,彷佛就像假的一样。
面对别人诚心的请求,我也必须诚恳地给予回应才行。
「如果没有画具的话,就只能画在素描簿上了。」
「嗯!啊哈哈,好耶!」
新田同学嫣然一笑,像个孩子般雀跃无比。望着这样的她,我总觉得身体深处似乎涌出了源源不绝的动力。
「呃,方便跟你借桌子吗?」
「嗯,你尽管用吧!」
我从书包中取出素描簿,握住铅笔。
贴在美术教室前面那幅画——画那幅图时,我是怎么做的?将似曾相识的景色直接剪下贴上?不对。我记得那时……对了,那时我心中浮现一个念头:若是有这样的景色就好了——而我也将它画了下来。
很幸运地,我似乎拥有那样的想像力。
沙、沙、沙,铅笔很快地开始舞动。尽管还不到下笔如有神的境界,却是个好的前兆。
就这样,风景画的轮廓渐渐浮现出来;有悬崖、有茂密的树木、有小河流水;清澈的河流在中途戛然而止,那道澄清透明的河水,宛如瀑布般流向一个无形的空间。再往前看过去,有浮云,也有一整片碧蓝如空的天蓝。
这些景致漂浮于苍穹中。是空中之岛?抑或是空中庭园?不可能,这样的风景并不存在于这世上,它是一幅货真价实的幻想风景画。
「哇……」
背后传来新田同学的赞叹声。我顿时心情大好,飞快地一笔笔将画完成。
顷刻后,这幅只属于我的风景画于焉完成。
「好了,怎么样?」
我将素描簿递给新田同学。她眼睛一亮,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那幅画;无意中,那副神情竟然触动了我的心弦。
「好厉害喔……钦,这张图给我好吗?」
「咦……啊,好呀。」
我将那张图撕下来,当作送给她的第一件礼物。
欸啊哈哈,谢谢——我会把这张图永远贴在我房间的!」
这不过是一张黑白色的素描图,看她这么开心,反倒令我觉得有点过意不去;不过,望着她满面的笑容,我也不禁为自己感到骄傲,因为我的图带给了他人喜悦。
「我真的好开心唷,更科同学果然跟我想像中一模一样。」
「啥?」
「欸,更科同学。你能不能再多画一些这样的图给我?」
她满心期待地望着我。
我的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好啊,如果你不嫌弃的话。」
她肯定了我的画,而且还希望我能多画一些给她。既然如此,我何不放弃为自己画画,改为为她而画呢?有人看得起逐渐失去绘画方向的我,光是这样我就该谢天谢地了。
就这样。
我们两人独有的写生会开始了。
◇◆◇◆◇
「嗯,跟以前比起来稳定多了。」
我将今天的作业拿给老师看,结果得到了这样的评语。人物画,和上次相同主题、模特儿也没换——正因如此,老师所说的话也更加具有说服力。
「怎么,你是不是找到什么契机了?」
「或许是……吧。」
若说那时的我和现在的我有什么不同,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新田同学。从那天起我便三不五时去新田同学家叨扰,不用说,目的当然是为她画画。
我为了使别人开心而画,画着画着,连我自己也感到越来越快乐。我好久没有体验到绘画的乐趣了;假如我这回的画也传达出了这份心情,那这是否就是老师所说的「绘画的意义」呢?
「无论如何,这都是个好的开端。你就按照这个方向,继续加油吧!」
「好的。」
「那么,辛苦你罗。」
「是,失陪了。」
我朝老师一鞠躬,收拾书包离开美术教室。
一踏到走廊,我便瞧见了新田同学。这阵子新田同学都会在我去上美术社时在外面等我,然后等社团结束后再跟我一起回家,几乎成了例行公事。当然,接下来的行程也总是不变。
我俩一碰面,新田同学便竖起大拇指,朝我微微一笑;而我也同样竖起大拇指咧嘴一笑,这会儿新田同学笑得更开怀,接着举起手掌,然后我也照做了。
啪!击掌声响遍整条走廊。
「啊哈哈!」
「呵呵!」
我们两人笑得前俯后仰。一旁经过的学生们个个好奇地朝我们上下打量,但我们并不在意。我们俩心情好得不得了,无法抑制心中那股泉涌而来的喜悦。
话虽如此,若是再这样一直笑下去,恐怕旁人会觉得我们俩脑袋有问题;我和新田同学于是赶紧止住笑意,一同离开学校。
「话说回来,真是太好了。」
「什么?」
「更科同学能重振精神,真是太好了。」
新田同学沐浴在逐渐消失于天空另一端的夕阳下,双手交握在后脑杓低语道。
「我想,那大概是新田同学的……」
「的功劳?」
「……是的。」
「啊哈哈,如果真的是这样,那我可开心死了。」
她的笑容果然无懈可击。除了漂亮之外,其中还蕴含着一股可人的气息;她并不像模特儿一样完美,但也正因此有种邻家女孩般的魅力。她的表情令同性的我也为之陶醉,但我一丁点儿也不嫉妒她。我不知道该如何用言语表达,总之这张笑容仅属于新田奏子这位少女,独一无二。
「可是呢……」
「嗯?」
「更科同学所赐给我的活力,比我所给你的多出了好几倍唷。」
「咦、咦?」
总觉得她这句突如其来的话语,容不得我随随便便敷衍过去。
「我呀,不是几乎都没来上学吗?」
「……是啊。」
「其实呢,我的身体从小就有缺陷。」
「缺、陷?」
「嗯。所以呢,我才会过着反覆住院、出院的生活。」
就是因为这样,她才会鲜少来学校吗?这副骨感的纤弱躯体,也是出自于这个理由吗?不过,她与我谈话时,身上的确给予人一种弱不禁风的印象——但那只是表面上的假象罢了。
实际和新田同学相处过后,我才明白她个性相当积极,而且总是游刃有余地逗人发笑。
「这种日子过久了,我不禁觉得每天看到的风景都一成不变。家里、医院、自己的房间、病房……我每天都往返于相同的路径,生活就是这么单调。」
「……嗯。」
我无法打断她的话,只能微弱地应声。
「所以,我对『风景』的憧憬才会比一般人更强烈一倍;因为我明白这世上最美丽的事物,非『风景』莫属。」
「风景……」
「嗯。病房的风景是纯白色的,这样确实看起来很干净,感觉似乎连人的气味都被清除得一干二净。该说是缺少生活的臭味吗……」
此时,我脑中猛然浮现新田同学躺在医院病床上的光景。纯白色的天花板、冰冷的空气;从窗户看出去的风景,就像一幅画般永远没有变化。
那是一个永久停滞不前的空间。
光是想像了一下,那股不自然的氛围便令我不寒而栗。
「我想,那大概就是我喜欢上更科同学的原因吧。」
「喜欢?」
「嗯。啊,我说的不是那种让人退避三舍的喜欢喔。」
「我知道……」
很不巧,我对那方面也没有兴趣。
「呃,说到哪里去了……对了,我喜欢上更科同学的原因。刚才也说过,我的人生约有一半都躺在医院病床上。这么一来,能称得上娱乐的,也就只有我妈来探病时带来的那几本书了。」
尽管她说得轻描淡写,内容却使我感到无比沉重。生来身体健康的我,实在不敢想像她过得有多么苦。
「而在那几本书之中呢……叫什么书名去了?总之那本书的内容是有个魔法师来到一个女孩家中,实现她的愿望。现在想想,毕竟它是童书,所以内容其实充满了老梗。」
「魔法师……吗?」
「对。可是呢,即使只是这样一本童书,也引发了我的思考:会不会有魔法师来找我
呢?我一直这么想。我比一般人还要俗气一倍,因此才会有这么多想要实现的愿望。」
「什么样的愿望?」
「大概是——希望魔法师可以带我去游览各式各样的风景。」
「风景啊……咦,风景?」
「是呀,所以我才会喜欢上更科同学嘛!」
新田同学直直地注视着我。现在逆光,我看不清楚她的表情,但
我确定她正温柔地微笑着。有别于她往常的一派轻松,她的和蔼神情彷佛欣然接纳了世上万物。
「因为我身体孱弱,所以没办法走出病房,总是希望从窗户看出去的风景能有所改变。在出院这短暂的期间内,我从国中升到高中,但我的想法一直没有变,一直等待着魔法师的到来。」
「…………」
「就在这时,我看到了美术教室前那幅画。」
「你说……我的画?」
「没错。当我身体状况好的时候,也是能够出院到镇上散步的;可是更科同学的画跟我迄今看过的所有风景都不一样。然后我就去问了老师,心想:事情大概就是我猜的那样。」
原来如此……
原来是为了这个理由——
新田同学才会双眼发亮地希望我画风景画。
「我觉得,自己终于找到……只属于我的魔法师了。」
「咦,啊……」
「你那美妙的魔法能把几近处于禁闭状态的我救出来,带我去欣赏各式各样的风景。
更科同学至今所为我画的图,就是那样子的魔法喔——」
啊哈哈——新田同学一如既往地嫣然一笑,在一片朱红的光芒中转起圈圈;她的曼妙身影宛如舞步般轻盈,美得令我忘记言语。
然而,究竟是为什么呢?为什么我觉得这副情景如蝴蝶般如梦似幻,只消轻轻一触,她就会顿时消失无踪呢?
「钦——我这样会不会太幼稚啊——?」
「怎么会!没这回事……再说——」
「再说?」
「再说,不是『至今』吧?是『今后也将』才对啦。」
「你愿意画给我?」
「是啊,如果新田同学不嫌弃的话。」
我觉得自己非这样做不可。这不是义务,也不是责任;我只是纯粹想为她填满她人生的空缺,如此而已。
「啊哈……啊哈哈!我就知道你是我的魔法师!」
新田同学冷不防抱住了我。怦咚!我不禁心跳加速。我并没有一丝一毫的不良居心,然而只是单纯和她肌肤相触,就令我心头一阵悸动。
不过,她的体温有种令人平静的魔力。
「可是,今天我不太方便……抱歉,今天先暂停一次好吗?」
新田同学双手合十,满脸愧疚地恳求道。她真是个古灵精怪,表情如万花筒般干变万化的女孩啊。
到底哪一面才是真正的她呢?
「呵呵,好,我知道了。明天我再去你家画画喔。」
「嗯,我会伸长脖子等你的。」
「那么我走罗,我家在这个方向。」
我轻轻挥手向新田同学道别,在T字路口弯向她的反方向。
魔法师……吗?
迄今从来没有人这样称呼过我。在旁人眼中看来,我的画也不过是兴趣或是专长的延伸罢了;而如今居然有人将它夸大为魔法……我一方面觉得难为情,一方面忍不住莞尔。
我的嘴角不自觉逐渐上扬。
「更科同学。」
背后传来遥远的呼唤声。
回头一望,果然是背对夕阳伫立在路上的新田同学。
「更科同学,如果你的家人死了,你会哭泣吗?」
「啥?」
「你会哭吗?」
「我想……是人就一定会哭吧。」
我不禁讶异地想着:明明才刚笑着道别,怎么现在又没头没脑地提起这么沉重的话题?
「我可不要这样喔。我不希望自己死了后还哭肿着眼,也不希望别人在我死后哭哭啼啼。」
「……嗯。」
「如果有这种想法,那到时就笑不出来了。我呀,希望自己的亲朋好友在过世时能带着笑脸到另一个世界去;所以当我在对方临终时,会对他说『辛苦你了』、『加油喔』,笑着送他最后一程——」
她……到底在说什么?事情实在太过突然,如果我稍不留意,她的话就会变成单纯的
声音,无法在我脑中转换成意义。
「我……不太懂你的意思。」
「啊哈哈,抱歉喔,跟你乱说些奇怪的话。这只是我个人的人生哲学罢了。」
「哲学……」
「那么更科同学,咱们明天见——!」
她挥挥手。毫无疑问,这正是一对好朋友在一天结束时互相道别的话语;然而,我满心挂念着她方才所说的内容,完全无力喊住奔向夕阳的新田同学。
◇◆◇◆◇
「她……今天请假吗?」
这里是教职员室。
平时总是一到校就先跑来找我聊天的新田同学,今天直到打钟时都没有来,甚至到早自习时依旧不见踪影。我觉得很奇怪,于是便来找班导一探究竟。
「嗯……她的身体好像不太舒服耶。我看她这阵子常来上学,还以为身体已经痊愈了呢。」
身型微胖却和蔼可亲的化学老师轻快地转着原子笔,低声呢喃道。
「更科,不好意思,放学后能不能麻烦你去探望她一下?毕竟有些重要的讲义得交给她才行。」
「没关系,我不在意,而且我正有此意。」
「嗯……你也知道她的个性嘛。我本来还担心她的人际关系会出什么问题,还好有你愿意陪着她。」
他说出这番话并非基于教师管理学生的立场,而是真心的。这个担任我们高中三年班导的人,就是这样的人;我深知这一点,所以也才能放下心来。或许就是因为如此,学生们才会仰慕他吧。
「新田同学……她现在身体怎么样?」
「嗯——她没有说,所以我也不清楚。」
「嗯……」
「啊,打钟了。我打算待会儿再过去,你赶快进教室吧。」
「好。」
第一堂课是化学。像这种时候,班导都会比较随兴。
「她就拜托你罗。」
「我知道。」
我朝老师一鞠躬,来到走廊。
身体不适——这似乎是她今天请假的理由,可是昨天直到分别时,新田同学都很有精神呀(虽然也不是完全没有透露出苦恼的模样)。
该不会她这阵子都在勉强自己吧?仔细回想,她的确有点开朗过头了(当然我也不例外)。
「……画。」
怎么办?如果闯进病杨旁画画,会不会有点失礼?
话说回来,我可是有「探病」这个正当理由呢。此外还有班导为我挂保证,我真希望她的父母能允许我登门打扰。没关系,到时再让新田同学决定我该怎么做好了。
无论如何,现在不管她提出任何要求,我都愿意尽己所能地为她画画。
结果,直到我被班导追着冲进教室为止,我都满脑子想着新田同学。
◇◆◇◆◇
眼前是新田同学的家。
我和她变得熟稔也不过是这阵子的事,但我却有种至今的人生全都在这儿度过的错觉。我不是新田同学,但我或许是想挽回人生至今错过的事物;不过,这股焦虑绝对不是不好的情绪。
「嗯……」
平常都是新田同学引领我进家门,这还是我头一回按门钤呢。我怎么紧张起来了?真奇怪。
我先大口深呼吸数次,接着才一鼓作气按下按钮。之后经过了数秒。平时总觉得时间不够用,这时我却觉得时间过得异常缓慢。
家中传来一股震动。想必是有人正在玄关上碎步跑着吧?
嘎恰!门打开了。原本以为对方会先确认来访者的身分,这一开差点撞上我的身体。
「呃……!」
门的另一端,在伸手可及的极短距离内,身着睡衣的新田同学就站在我面前。我俩中间,没有任何阻隔与障碍。
「欢迎——我就想说你差不多该到了——」
她有如绽放的花朵般灿然一笑。
「呃,新田同学,你不是身体不舒服吗……」
「是啊,我是病人——」
她的语气异常亢奋,这是否跟感冒发烧时会处于亢奋状态属于相同症状呢?可是若真是如此,也未免兴奋得过火了。
「你可以下床了吗?」
「嗯——谁教我父母不在呢,没办法呀。」
哪有人放病杨上的女儿独自看家,这是什么样的父母?不过这是人家的家务事,我也不好意思过问。
「呃,那个,我是来送讲义的。」
「站在这儿说话也不是办法,进来吧!」
「咦,可是,你身体不舒服……」
「反正又不会传染给你,放心啦——」
她拉着我的手硬拽进家中。其力道之强,不禁令我纳闷:你哪里像病人了?
接下来就跟往常一样。穿越走廊、踏上阶梯、进入二楼采光最好的房间,然后新田同学会先放着我不管,迳自到楼下泡茶。这段流程,可说是成了最近这短短期间的例行公事。
「啊,这是讲义。」
「啊,谢啦谢啦。」
我从书包中取出放在L夹里的讲义,递给新田同学。班导赋予我的任务就此结束,
接下来是只属于我跟新田同学的秘密众会。
「新田同学,接下来……」
「啊,你要帮我画画了吗?」
「呃,啊,不是的……不,其实你说对了。」
「啊哈哈,我的身体你就别担心了。我呢,想看更纱所画的画。」
「更纱……?」
更科更纱,这就是我的名字。小学时大家常随便叫我「更更」,升上国中后也因为名字太难念而被相敬如「冰」,总之关于这名字,实在没有什么好的回忆。
但也只到刚刚为止了。
至今都只称呼我姓氏的新田同学,如今终于叫了我的名字,而且叫得很亲昵。
「我说呀,你能不能稍微转过去?我要准备一下。」
「准备?」
「快点快点,不可以偷看喔!」
「啊,好。」
尽管内心觉得狐疑,我还是乖乖地背对新田同学。
沙沙沙——我似乎听见衣物的摩擦声。踩踏地板造成的震动,透过小腿前侧传送过来(注41)。新田同学是不是正抬着单脚上下跳动?咚!咚!耳边几度传来不规则的地毯敲打声。
她到底在做什么呢?我心中有股不祥的预感。
「钦——更纱。啊!不行,不可以转头!」
「……好。」
正当我想转头瞥向新田同学时,被她制止了。到头来,我还是不知道她现在处于什么样的状态。
「问你唷,我们是朋友对吧?」
「都什么时候了,还问这个……」
「是朋友对吧?」
「唔、对、对,我们是朋友。」
新田同学的口气突然变得强硬,于是我便照实回答了。
(注41按文句推测,此时的更纱应该是跪坐。)
「我们……是死党吗?」
怎料这时她又突然气势锐减,彷佛稍不留神,语尾就会逐渐消失。这个落差和她腼腆地呢喃的身影重叠在一起,令人莞尔。
死党啊。
仔细想想,我跟新田同学虽然在升上高三时就认识,真正变成熟稔的朋友却是这阵子才发生的事。我和她的友谊,当中并没有岁月的重量。
可是,那又如何呢?友情的重点并不在于长短,即使相处时间短得不值一提,关键也应该在于自己在对方心中有着多大的重量。
就这层意义来说,如果没有新田同学,就没有今天的我;假如她说的话是真的,我也要很厚脸皮地说一句:我相信自己在新田同学心中,占有很大的分量。
「……我们是死党。」
因此,我能够自豪地说出这句话。
「呣——你好像停顿了很久喔——」
「呃、啊,你误会了,不是这样的!」
「啊哈哈,我知道啦!」
背后传来她调皮的笑声。明明是这么重要的对话,我却无法和新田同学面对面说出来,真令人不甘心。
「新田同学,怎么了?突然聊起这些。」
「你不能这样啦,更纱。」
「咦?」
「不要叫我『新田同学』嘛——为什么老是这么见外呢?」
「咦?咦?」
「我和更纱是死党,所以我希望你能像朋友一样对我说话。」
「啊……」
仔细一想,我和新田同学说话时常常使用敬语。起初我跟她不熟,因此语气也较为胆怯、拘谨;如今我跟她已经是好友,说起话来自然也不用这么客套了。
「……嗯。你说得对,新田同学。」
「奏——子——叫我奏子,repeat after me——」
「……奏子,同学。」
「嗯——……算了,就让你一步吧。」
我和新田同学……奏子同学相视而笑。我觉得自己和她比以往变得更加亲近,心情感到分外舒畅。
「现在呢,因为我把更纱当成死党,所以希望你为我画一幅画。」
「今天不画平常的风景画了?」
「更纱,转过来。」
「啊……」
我转过身去,顿时哑口无言。
眼前的女孩确实是奏子同学,但她的模样已经和转身之前大为不同;原本她穿着睡衣,但现在已经换成了学校的制服。
「我想……这才是最像我的我。」
「奏子同学……?」
「我一生的回忆,大概全凝聚在这套衣服上了。」
「你……在说什么呀?」
「我希望你画下来——画下现在的我。」
语毕,奏子同学微微一笑。
「你想要我画人物画?」
「嗯。以往的风景画也很棒,但我想看看更多不同面貌的更纱——」
「我是无所谓……你的身体撑得住吗?」
「我不是跟你说过别在意吗——」
我觉得有点不对劲。她所一心追求的东西,难道不是无形的风景吗?她不是亲口说过,因为我画得出虚幻的风景,所以才会喜欢上我吗?
不过即使如此,现在的奏子同学确实希望我画出人物画。于是我硬逼自己别想太多,从书包中取出素描簿与写生用的铅笔。
「好,那你坐在床上吧。」
「OK——」
我从奏子同学的书桌下拉出椅子,面对她坐下。
我还没来得及下指示,奏子同学便已经摆出最佳坐姿、方位以及表情;她是不是事先从哪儿预习了相关知识?
她对我来说再熟悉不过,但我还是头一次如此认真地端详着她,不自觉开始紧张起来(亏我还是作画者呢)。我舔了舔几近干燥的嘴唇,想逼自己放松心情。
我先在纸上勾勒出粗略的轮廓,接着在脸上画下十字,掌握上下左右的平衡感;然后我逐渐将线条缩短,缜密填补细微的部分。
奏子同学的柳叶眉、端正的鼻梁、樱桃小嘴、丝绢般的滑顺秀发以及那双眼眸——我专心致志地留意每一个细节,力求画出最真实的她。
——就在此时。
「咦?」
奏子同学的身体开始晃动,接着就这么仰身倒在床上。她的动作是如此自然,令我不禁停下握着铅笔的手。
「奏子……同学?」
我试探性地低唤一声,然而她没有答腔。总觉得有股非常不祥的预感。
「奏子同学?」
我再度呼唤她的名字,走近床边。紧接着,奏子同学这才缓缓地双手拄着床铺,撑起身子。
我松了一口气。
「真是的——……药效也太短了吧……」
什么?
哪才奏子同学说了什么?
「药……?」
「现在、现在正是我的关键时刻呢……为什么会这样呢?我的身体……」
「怎么回事……」
我很想说些什么,但舌头却不灵光。我顿时口干舌燥,背脊冷汗直流。
「啊哈哈……我不是一开始就说过了吗?只是更纱根本没把它听进去。」
——我呢,马上就要死了。
原来如此。
原来是这样子啊。
为什么事到如今,你才提起这件我早已一笑置之的往事,证明自己将不久于人世呢?
好诈,你太诈了,从头到尾,我都被你的话耍得团团转——
「药、你说的药是……」
「症状……它可以强迫性地抑制我的症状。这种药,我一直都在用喔。每次和你见面之前,我都会先吃下去。啊哈哈,你根本没发现吧?」
「什——」
「虽然它给了我一丁点自由,不过……啊哈哈,搞什么,时间也太短了吧?」
「为什么要瞒着我呢!对了,医院!我带你去医院!」
「现在就算去医院,大概也帮不了我了。」
「咦?」
「如果不在这儿完成,我们俩说不定就无法再见面了,对吧?」
啪沙—素描簿应声落下。眼看奏子同学的脸色越来越苍白,额头上也渗着汗水,表情相当痛苦。
「为什么,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
「还问呢,你心里不是清楚得很吗?」
视野越来越扭曲,抽噎不止,脸上传来两道热流——直到这时,我才明白自己哭了。
「我……我明明是你的死党,结果却只能在一旁袖手旁观吗?」
「你这样说就错罗。正因为你是我的死党,是我最重要的好朋友,我才会希望你陪我到最后一刻,不是吗?好了,快画吧。」
嘿咻!奏子努力强颜欢笑。她坐在床上静止不动;直到方才那一刻,她都称得上是完美的模特儿,如今却——
奏子同学明明很痛苦,明明声音都哑了,却依旧渴求着我的画。
不对,不是这样的。她渴求的不是我的画,而是「作画时的我」。尽管没有十成的把握,但我终于确定了。她挤出全身的力量支撑着这副行将崩毁的躯体;奏子同学如此努力,我怎么好意思垂头丧气呢?
奏子同学的笑容。
奏子同学的眼眸。
奏子同学活着的这一刻—
我想将构成她这个人的所有要素,永远烙印在素描簿上。
「……我画好了。奏子同学,我画好了!」
我搁着铅笔,从椅子上起身。
「我看我看——呃!」
「奏子同学!」
奏子同学正想从床上起身,不料膝盖却忽然顿失力气。我赶忙奔上前去,抱住她纤弱的身体。
「啊哈哈,抱歉喔,不好意思。」
「……没关系,没关系。」
我笑着拚命忍住泪水,对她亮出素描簿。
「哇……这个美女是谁啊……」
「当然是你啊……」
她逗得我开心不已,忍不住噗哧一笑。
「嗯,真不愧是更纱。虽然违背了我的想像,却没有违背我的期待。」
「什么意思呀。」
「意思就是,你画得棒透了——」
语气虚弱、笑得开怀的她,令我感受到她最纯粹的美。此外,我也很高兴自己能以素描簿表现出她的魅力。
「真的,画得很好。答应我,珍藏它一辈子好吗?把它当成我,珍藏起来。」
「……!」
我不想听她说出这种话。不要亲口说出这种彷佛今生无缘再见的话好吗?然而尽管我心里如此想着,还是无法改变这残酷的现实。
「差不多了、吧?我觉得、越来越、难受了。」
「奏子同学……!」
所以我决定—
「钦欤,昨天不是说过了吗?送别时应该怎么做?」
我要送给她今生最棒的笑容,让她能安心离开。
「对,就是这样,更纱。啊哈哈,我好像快爱上你了。」
「……笨蛋。」
她以极短的频率重复着浅浅的呼吸。我温柔地以双手抱紧她的身体;这份体温正是她活着的证据,然则却使我感到更加哀伤。
「……软,更纱。你是不是忘了该对我说什么?」
奏子同学痛苦却不忘调皮地微微一笑。
该对她说的话……
辛苦你了——不对。
加油喔——也不是我该说的话。
既然如此,那就只有这句了。
「……谢谢你。」
我满怀着真心,以此生最温柔的语气说道.
奏子同学听了后,先是惊讶地睁大双眼,接着那张俏丽的脸蛋便很快恢复了笑容。
「谢谢你,吗……嗯,很好。我觉得,很棒……」
她表情陶醉地呢喃道。
奏子同学伸手紧紧握住我的手。她的手,是这么的温暖。
「欸,更纱。」
「什么事?」
「刚才呀,我不是说过要你把画留下来吗?」
「……嗯。」
「不过等我走了后……如果你每天以泪洗面的话——」
「嗯。」
「你可以……尽管放心忘了我唷。」
「————」
唯有这件事—
唯有这件事,我绝对不会做。
「奏子同学。」
「嗯——……?」
「我呢,会永远惦记着你唷。我绝对不会忘了你的。只要我看到那张画,不管几次我都会想起你、为你哭泣;没办法,谁教我比一般人还要加倍死心眼呢。」
「更、纱……」
我定定地凝视着奏子,认真地说道:
「无论我哭得多么凄惨、想起你多么令我难受,我都想一辈子记着奏子同学。」
「……啊哈,哈哈哈。」
怀中那副纤瘦的躯体,微弱地颤抖了一会儿。
「我真的会爱上你唷,更纱。」
「……没关系,尽管爱上我吧。」
我们不约而同地笑了。
这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啊。
「啊——……我好幸福喔——……」
就这样,她缓缓地闭上了双眼。
「……奏子同学?」
握着我的那只手,似乎顿时丧失了力气。
「奏子、同学?」
她彷佛安详地进入了沉眠。我不禁觉得,所谓的天使笑容,大概就是指这样的表情吧?
「……这样啊。」
因此,我决定再一次——
为奏子同学献出绝无仅有的专属笑容。
「谢谢你。」
◇◆◇◆◇
「……老师?」
有个女学生唤住了陷入回忆中的我……不对,是男学生。
他是我们美术社社员高原耕平同学的儿时玩伴,深山琥太郎。
「啊,抱歉,我一个人自顾自说了一堆。」
「不,老师的这番话满有意思的。这样啊,魔法吗?那我也来试着当个魔法师好了。」
绘画,是人类最容易使用的魔法——深山同学没有取笑我的论点,反倒听进去了。基本上,他应该是个好孩子吧。
「呵呵,那你们慢慢来喔。」
我离开开心打闹的他们,漫步到美术教室的窗边。
如此这般,我茫然地眺望着即将吞噬一切的夕阳,再度想起从前。
在那之后,即使奏子同学已不在人世,我的周遭还是完全没有改变。尽管班上同学短暂地吃了一惊,但大家跟她的关系原本就很疏远,因此她死去的这个事实,最后也逐渐掩盖于日常生活的压倒性洪流之中。
但是,我觉得这样子也好。奏子同学所渴求的,并不是那样的注目或交流。
她其实只盼望着一件事。
之所以说服双亲让我进家门,也是为了这个原因。
没错,奏子同学早在与我见面之前,就已经先和父母诀别过了。这个愿望在她心中的重要性,甚至大于家人间的亲情。
不管是她独自一人时,或是和我相处时,我相信奏子同学都努力活在当下。她努力加油、卯足了劲,只为了能在某天笑着逝去。
那时,她临终前所露出的最后笑容——我深深盼望她已经获得了想要的一切。能给予她这些的,只有!
「……奏子同学。」
我是不是个称职的死党呢?
直到最后一刻,我是不是完美地尽了魔法师的职责呢?
如果真是如此,那便是我这个既平凡又只会画画的人,所能给予的唯一魔法了。
不过,其实她才是真正的魔法师。她突然现身在我面前,转眼间便占据我的心房,而且还将我套上枷锁——真是个坏心眼的魔法师。
我想,我再也逃不掉了。
然而,我却因此感到幸福不已。
所以,说不定——
说不定某一天,她又会再度冒出来向我搭话。啊哈哈地笑着,宛如用了魔法般猛然现身。
我现在,正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