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ACT2 ANXIETY

沉浸在半梦半醒之间的浅睡,对大部分的人来说,算是一种极致的幸福。

每当这种时刻,人们的意识总是游走在现实和梦境的交界,飘飘然摆荡着。此时人们可以远离现实生活中各种焦虑和愁苦的情绪,提升至无我的境界,沉醉在舒缓的氛围之中怡然自得。

人们总可以在这样的时刻里短暂地感受到,正常的睡眠其实是上天的恩赐——对于总是在金钱方面觉得困顿的佛隆来说,这段时光更是他鲜少能够不用为自己的经济问题操心,可以毫无愧疚地贪图享乐的时刻。

然而,这一切全都到去年底结束了。现在的佛隆就连这点卑微的愉快体验,都被完全剥夺。

「佛隆,早上了!」

一如往常,他的「室友」今天早上又来挖他起床,而且是用非常粗鲁的手段。

「快起来!」

今天这个室友更是毫不留情地一把掀开佛隆的被子。

「好冷~~」

佛隆不禁扬起一阵哀号。

虽说已经到了春天,不过早晨的气温仍旧寒冷。在这样的时刻被猛然掀开被子,更是冻得令人直打咳嗦。佛隆为了减少体温的急遽流失,反射性地蜷起身子。

「快起来!现在起来!马上起来!起来啦!」

克缇卡儿蒂跳上佛隆的床,一把将他缩在胸前的手脚拉开。这样的举动让佛隆为了守住他仅有的幸福,拚了命地抵抗而将四肢用力夹紧,更是缩成一团。

「呜……真是太嚣张了!」

克缇卡儿蒂对佛隆的抵抗径自做出这个解释——举凡所有佛隆和她作对的行为,全都成为她眼中嚣张的行径。于是她移开手,这次似乎打算将所有能剥的全都一口气剥除。

「你、你干什么啦!」

「就算现在不脱,你等一下也是要换制服吧?通通脱掉可以让你马上清醒,这不是一举两得吗?」

说着这般歪理,克缇卡儿蒂硬是伸手想扯下佛隆的睡衣。至于佛隆,当然做出了比起方才更为激烈的抵抗——毕竟男生早上除了眼睛畏光之外,还有东西也是不能见光的。

如此这般,这两人在床上纠成一团——正值青春期的一对男女大清早地纠缠在一起,青年褪去身衣服,女孩也同样衣衫不整。这景象若是看在其他人眼中,恐怕会引发许多见不得人的联想吧。

「拜、拜托你住手……」

「你别碍事!快把手拿开!」

「不行……那里不能脱……」

佛隆拚命抵抗,不过克缇卡儿蒂尽管身形娇小,但她仍旧是一柱精灵,若要比力气,佛隆绝对没有胜算,因而不到五分钟,他便已完全被克缇卡儿蒂压制。

「你觉悟吧!」

克缇卡儿蒂说话时,脸上露出莫名亢奋的表情,「呼、呼」地吐出饥渴的气息,活像是只逮到了猎物而贪婪地伸舌舔嘴的野兽。

「要是你乖乖听话就不会受苦了!」

「我、这……」佛隆此时惊觉这场斗争已经偏往奇怪的方向——至于是哪里奇怪,他倒是说不出来。「好啦!我起床、我起床了!我自己换衣服,马上换!」

「嗯?」

「所以你下床去吧,拜托嘛!拜托……」

「……好吧。」

此时克缇卡儿蒂的目的似乎已经偏离原本的方向,只是她自己没有察觉。她脸上露出十足的不满,但仍皱起眉头乖乖从床上退开。

「那你要赶快帮我做早饭哦!」

「好,我知道啦。」

总之,佛隆怎么也无法违逆身边这个红头发的小暴君。

也不知道这到底是好事还坏事,总之佛隆此时已经完全清醒,没有丝毫耽搁便走进洗手间,洗完脸之后换上了昨夜挂起的学校制服,接着围起围裙站在流理台前面开始准备早餐。克缇卡儿蒂则是坐在厨房后方的餐桌上不耐地等着吃,丝毫没有打算帮忙的意思。

此时这柱红发精灵的脖子上围着餐巾,已经等不及要吃东西了。这副令人感到既生气又好笑的模样,配上她那一脸期待着早餐的感动表情,其实还挺可爱的。

(唉……真是……)

佛隆小小声地发出叹息。

今天的早餐是煎蛋三明治。其实昨天的早餐也是煎蛋三明治,前天也一样。

「唉……」

佛隆看着平底锅上煎成嫩黄色的煎蛋,脑中浮现他初次为克缇卡儿蒂做这道料理时的光景。

煎蛋三明治不是什么特别的料理,却是在克缇卡儿蒂强硬住进佛隆宿舍的隔天,他第一次做给克缇卡儿蒂吃的早餐。

鸡蛋对佛隆来说不仅便宜,更可以应用在各种料理上,是他拿来补充蛋白质的重要食品。煎蛋三明治料理起来快速,吃起来也不会太花时间,因而成为一道非常适合上学前食用的餐点。不过话说回来,这道料理对佛隆来说除了方便快速之外,并没有其他意义。

相较之下,克缇卡儿蒂似乎非常喜欢这种简单的料理。

这柱红发精灵每天早上都会吵着要佛隆起床为她下厨准备这道早餐,佛隆若不做,她便会生气。而且,如果佛隆做了其他料理,她同样会生气。除此之外,若是佛隆特地为她准备一份煎蛋三明治,自己却弄了别的东西来吃,她依旧会生气。看来她并不喜欢佛隆跟她吃不一样的食物,对其他餐点又没有特别的兴趣。因此,佛隆总是为了她而每天早上硬逼着自己吃下一份煎蛋三明治。

他对于克缇卡儿蒂这样的喜好实在不太能够理解。

话虽如此,佛隆即便有意见也无法违逆自己的精灵,因此只能在煎蛋三明治里另外夹些蔬菜或变换调味料,用这种方式自救。幸好克缓卡儿蒂对这些味道上的细微改变并没有任何意见。

「好了没?」克缇卡儿蒂问。

「我现在煎蛋,你再稍等一会儿。」

「嗯。」她应了一声,却又在短短几十秒后开口,「嘿,佛隆,还没好吗?」

「嗯……抱歉,还没耶……」

「太慢啦,是不是火不够大呀?」

「火太大会焦掉啦。」

「这、这样啊,那你快点嘛。」

「嗯。」

「应该快了吧?」

「我就说还没好嘛。」

「呜……」

如此这般,同样的对话一直持续到佛隆端出成品为止。他们每天早上都得来这么一遭。

「早安,佛隆学长。」

贝尔莎妮朵带着和昨天一样活泼的声音向佛隆打招呼。当佛隆出门时,她和普利妮希卡已经站在宿舍门前等候。

「早,尤吉莉,你们今天也来得很早呢。」佛隆笑着回应。

贝尔莎妮朵永远都是这么活泼开朗的模样。对佛隆来说,能够看到她的笑容、感染到她的气息,是一件非常愉快的事。

「学长!」然而,贝尔莎妮朵此时却鼓起双颊,气呼呼地凑到佛隆面前,「你又来了!」

「咦?啊……」

他今天马上就想起贝尔莎妮朵的埋怨是怎么回事——他已经答应过她,不要再唤她的姓氏,而是直呼她的名字。

「抱歉……早安,贝尔莎妮朵、普利妮希卡。」

改口的同时,佛隆依旧觉得不好意思。不过约定就是约定,尽管他仍有些犹豫,还是勉强自己照着做。

「早安!」

贝尔莎妮朵这才满意地用宏亮的嗓音响应,一旁的普利妮希卡也低头对着佛隆行礼。这景象总令人看了会露出愉悦的笑容。

然而——

「……哼!」

克缇卡儿蒂看到尤吉莉姊妹出现,马上板起一张脸。

佛隆并不知道她为何会有这种反应。毕竟他如果有察觉到,也许就不会这么轻率地答应让克缇卡儿蒂住进自己家里了。

「佛隆学长,我用昨天晚上学长教我的方式修改了封音盘,今天在课堂上可以请你帮我看一下吗?」贝尔莎妮朵问。

为了避免误解,这边得说明一下,佛隆昨天晚上并没有和贝尔莎妮朵碰面,只是透过电话教学,指导一些简单的操作方式而已。现在,佛隆看到自己学妹脸上露出愉悦的表情,可以确定他的经验应该在贝尔莎妮朵身上发挥了一些效果吧。

由于学生宿舍的个人寝室里并没有设置电话,只有在走廊上安置一台旧型电话机。因此,佛隆这才觉得自己耐着寒意长时间站在宿舍走廊上跟贝尔莎妮朵通电话的辛苦得到了一些收获。

「学长?」

「哦……没事啦,我好像有点感冒。」

佛隆脸上露出了苦笑。至于苦笑的原因,还是别提比较好。

「真的吗?你没有发烧吧——」

贝尔莎妮朵边问边凑到佛隆面前,像是大人为小孩子量体温一般,踮起脚尖,将自己的额头贴向佛隆的前额,却在瞬间大大扑了个空——这是因克缇卡儿蒂从佛隆身后抓住他的袖子将他拉开。

「呜哇!」

「呀啊!」

一个重心不稳,贝尔莎妮朵反射性地抓住佛隆的另一侧衣袖。

「嗯?」

可是,贝尔莎妮朵的举动惹来克缇卡儿蒂更

多不快。她用力一扯,将佛隆又往自己这边拉过来。

「……」

对此,贝尔莎妮朵则是为了将佛隆的身子扶正,也跟着拉扯他另一边袖子。

「我说……你们两个……」

佛隆像是条缰绳一样,被放在两个女人手中左右拉扯着,终于耐不住性子表示自己的困扰。然而,克缇卡儿蒂和贝尔莎妮朵依旧充耳不闻。

「佛隆是我的!没有我的允许,你不可以碰他!」

「你在说什么东西呀!学长说他好像感冒了耶!怎能不注意一下他的体温啊!」

「你只是拿这个当借口,想要跟佛隆做肢体接触吧!」

「不然你告诉我,还有什么方法可以帮他量体温!」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你要碰可以,但只有手指头,而且三天内以一次为限!」

「哪有这么蛮横的啦!」

如此这般,两个女人充满敌意的视线将佛隆夹在中间。

看来「丹奎斯奇迹(由塔塔拉·佛隆私自命名)」让她们感情变得和睦,只有短暂的效果而已,今天她们又为了佛隆展开一场激烈的唇枪舌战。

对此,普利妮希卡则是一如往常地和他们拉开距离,面红耳赤地低着头,对于眼前的情况感到羞愧不已。

总之,这个属于他们的早晨,仍带着同样的氛围降临在他们身上。

走入校园之后,佛隆与克缓卡儿蒂便和尤吉莉姊妹暂时道别。

佛隆是二阶段专精实习课程的学生,贝尔莎妮朵和普利妮希卡则刚进入一阶段一般学科教育。彼此的课程不同,上课的教室自然也不一样。看来贝尔莎妮朵对于克缇卡儿蒂的意气之争,似乎还没有严重到让她无视自己的课表,而硬跟她继续缠斗。

「佛隆学长,我们午休时见啰!」

她面带微笑地向佛隆道别,接着和普利妮希卡一起往一年级生的授课教室走去。至于佛隆也带着克缇卡儿蒂一起往上课的教室移动。

「……佛隆。」

克缇卡儿蒂似乎忽然想起什么而叫住自己的契约乐士。

「怎么了吗?」

佛隆没有停下脚步,边走边回过头来望着她。

「那个……那个啊……」

向来说话声音宏亮、口齿清晰的她,现在不知为何却表现出难以启齿的模样。

「怎么?」

「我是说……那个名字啊……」

「名字?」

「就是……如果舍去称谓,直接叫对方的名字,是不是感觉会比较亲密?」

她偶尔会有这种让人一时之间摸不着头绪的发言。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佛隆脑中短暂地浮现这个感想,不过后来又想到,克缇卡儿蒂绝不会连这点常识都不知道才对。她只是没有明确指出这个问题中所限定的时间和地点——即这个时代、这个地区是不是如此。

克缇卡儿蒂是精灵,而精灵的生命远比人类要长,一柱精灵就算活一、两百年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他们是一种精神生命体,肉身最主要的用途只是用来盛装其精神。因此如有必要,他们甚至可以将肉身分解后重新构筑一副新的身躯。从这个角度来看,他们的寿命没有一般生物随着肉身老化、退化作度而受限的问题。由于这个缘故,使克缇卡儿蒂即便外表看来像个稚嫩的少女,但实际年龄却远远髙出佛隆许多。

在她悠久的年岁里,她已经对于人类社会中「常识」会不断随着时间变迁的情况习以为常。她更知道这些「常识」即便在同一个时代里,若在不同地域也会有截然不同的解读。也因为这个缘故,她现在才会向佛隆询问如此理所当然的常识性问题。

除此之外,克缇卡儿蒂过去还遭到长达十二年的封印,不了解在这期间整个世界究竟出现多大的改变。因此,她面对许多事物都还处在重新学习的阶段。

(……克缇卡儿蒂终究还是一柱精灵呢。)

此时,佛隆再一次认识到了这点。

克缓卡儿蒂平时没有张开精灵羽翼,因此他老是忘记她身为精灵的身分。不过话说回来,若要问佛隆是不是把她当成一个普通的女孩看待,这个答案又相当微妙。毕竟佛隆如果真将她当成异性,就不会让她住进自己的宿舍里了。

对佛隆来说,克缇卡儿蒂的定位在各方面仍旧显得模糊。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佛隆自己现在还不清楚。

「嗯……虽说这个答案不至于绝对,不过大致上可以归结出这样的结论吧。」佛隆点点头说:「比起直呼对方的姓名,用称谓称呼对方在关系上就会来得疏远一些。若会直呼对方姓氏或名字,彼此之间的关系大概也都省略掉了一些客套上的礼节吧。另外,像是学长面对学弟妹的情况可能会舍去先生或小姐之类的称谓,但还是会顾忌礼数而以姓氏称呼对方。」

「记样啊。那如果直呼对方的名字时却不以全名相称,这又是什么情况呢?」

「不以全名相称?啊,像是贝尔莎妮朵和普利妮希卡这对姊妹,彼此以『普利妮』和『贝尔莎』这样称呼对方吗?」

「嗯,对。像这种情况呢?」克缇卡儿蒂点点头继续追问。

「这种省略全名的情况算是昵称吧,这是关系非常要好的人才有的称呼方式。」

「哦,这样啊……」克缓卡儿蒂得到答案后,双手交抱在胸前思索着,「那我刚刚问的这两种情况,哪一种会比较亲密呢?」

「咦?嗯……应该是使用昵称会比较亲密吧。」

事实上,昵称后头也不会再加上称谓了。

「原来如此,果然是这么一回事……」

克缇卡儿蒂又一次陷入沉思。她彷佛在考虑什么非常重要的事情,双眉紧蹙,表情相当凝重。佛隆狐疑地看着她,克缇卡儿蒂则发出像是某种忍耐大会中,选手身上传出的呻吟,然后说:「呜……好!」看来她似乎有了结论,「佛隆!」

「有、有……怎、怎么了吗?」

充满魄力的叫唤声让佛隆不禁挺直腰杆。

佛隆愣愣地眨了眨眼睛。克缇卡儿蒂看着他,严肃的表情中带有几分紧张的气息。佛隆彷佛可以从她身后听到轰隆轰隆的鸣声,连绵不断地响着(实际上当然没有)。

此时,这尊贵的精灵少女终于下定决心,握紧了拳头,含糊不清地嗫嚅着:「你……那个……我、我呀……如果你想的话……我、我可以……可以特别恩准你……叫我克缇……」

「——嗨!佛隆,早呀!」

就在这时候,一个响亮的声音忽然自佛隆和克缇卡儿蒂的身后响起——是蓝伯特正在向他们打招呼。

「啊,蓝伯特,你也早。」

佛隆面带微笑地转头回应。这让他错失了目睹克缇卡儿蒂低下头一拳殴在墙上的场面,不过墙上倒是清楚地留下一个完整的拳头印。

「你、你这家伙~~」

她猛然转过头,凶狠地瞪着蓝伯特开口叫道。

「你们今天也腻在一起呀?感情真好。」

「嗯,就这样嘛。」

佛隆答话时脸上露出了微笑。

看到这个场面,克缇卡儿蒂忽然慌张地拍去手上的水泥碎片。

「是、是啊,你这家伙很清楚嘛。」

「有克缇卡儿蒂在身边,生活过得很愉快呢。」佛隆说道。

即便佛隆没有余裕察觉到自己总是受克缇卡儿蒂蛮横的个性摆布,不过这可是他第一次体验到长期跟某个人一起生活究竟是什么样的情况。

其实,过去在孤儿院里,佛隆也跟一群没有家人的孩子们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只是当时不太有「一起生活」的感受,至少绝不是一对一地彼此意识到对方的存在。跟「家」的感觉比起来,当时的感觉比较像在同所「学校」。

至于和克缇卡儿蒂同住的感觉则是截然不同。

佛隆从克缇卡儿蒂身上,清楚地意识到有个人伴在自己身边。他和克缇卡儿蒂总会无时无刻地关注着对方,并维持同一种作息,在同时间一起吃着同样的餐点。对佛隆来说,周而复始地持续着这种生活令他感到非常愉快。

佛隆之所以能够忍受克缇卡儿蒂的任性、不会对她有太多埋怨,其实就是因为克缇卡儿蒂是基于自己的意志而提出想跟他一起生活的要求,而且愿意随时随地跟在他身边的缘故。总之,光是可以跟某个人一起生活这点,便足以让佛隆打从心底感到开心。

「佛隆……」克缇卡儿蒂对于佛隆的反应感到惊讶。

「啊,抱歉,克缇卡儿蒂,你刚刚话说到一半呢。你说……」

「你、你猪头啊!」克缇卡儿蒂忽然红起了脸大声斥道:「我什么话也没说啦!」

「咦?是吗?可是——」

「我说没有啦——我、我们快点走啦!上课要迟到了!」

这柱红发精灵说完,揪起佛隆的衣领强拉着他开始移动。

「啊?克、克缇卡儿蒂?你怎么……」他被拉着前倾,无奈地试着配合她的动作,同时也转头看了看走在一旁的蓝伯特,「她、她是怎么回事呀?」

「我怎么知道?我今天可

是连一句「小鬼头」都还没喊过呢。」

蓝伯特耸耸肩说。

下课钟声响起,班长带着全班行礼答谢老师之后,佛隆又坐回自己的位子。

「唉……」

「……」

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一旁的克缇卡儿蒂则是露出一脸不悦的表情坐在自己的位子上。

今天上午的第一堂课是实习课。学生们必须延续昨天的进度,在课堂上继续练习演奏神曲。这堂课的题目和昨天不同,必须配合召唤出来的精灵喜好,实时调整神曲的曲式,是一种近乎即兴演奏的练习。

如果沿用昨天三崎老师在课堂上提出的比喻,学生们今天仍要扮演一名专业厨师,他们必须观察来到店里的客人性别、人种、脸上的表情和行事步调等等特征,为他们做出最能够贴近其「喜好」的料理。

就口味来说,男女老幼对于同一道菜肴的感受不同,每个人当天的味觉也会因为生理和心理因素而产生差异。因此,一流的大厨必须要能够分辨顾客们当下在味觉上的喜好,实时调整自己的烹煮方式,以迎合顾客的口味。

神曲乐士也是如此。

一名出色的神曲乐士面对召唤来的精灵,若是希望对方能有全面性的发挥,非得实时依他们的兴趣来调整自己的神曲。如果说得更详细一点,一开始演奏的神曲只是让精灵靠近的一种「宣传」,是神曲乐士送出的「试吃品」。当精灵被这些「试吃品」吸引过来后,接着才是神曲乐士们展现真功夫的时刻。

称职的神曲乐士必须从精灵们的行为、外型、声音以及其他诸多特征,判断出「最适合他们」的神曲。这方面的工作若是换成一般人来做,他们肯定会因为必须注意过于繁杂的要点而昏了头。然而,若是一名神曲乐士不能掌握这些要点,便不能有稳定的发挥。

佛隆这次的表现还是没能让克缇卡儿蒂觉得满意。

只见克缇卡儿蒂嘟着嘴别过头,一点也不想将视线放在佛隆身上。

佛隆昨天才被三崎老师提点过,今天却又因为同样的表现而受到任课的大迫老师指摘:「如果一道料理只要依照食谱去做,客人就会觉得美味,那么还需要厨师干嘛?」

这名讲师即便说话比较不懂得修饰,不过他在托尔巴斯神曲学院里可是资历丰富且教学能力颇受肯定的名师,佛隆也从不觉得大迫老师口里说出的话曾有任何值得非议的地方。然而,他对大迫老师今天的提点却仍旧摸不着半点头绪。

若是料理不能依照食谱去做,那么食谱的存在又有什么意义?

佛隆觉得自己今天的神曲应该没有问题,他是依照过去老师们在课堂上教导的方式来演奏。除此之外,他的演奏中并没有任何破绽。

然而,即便即兴演奏中必须掌握的要点靠的是反复练习,以从经验中一点一点慢慢体会,不过根据大迫老师的说法,佛隆现在面临的问题和那些偏向细微末节的修饰工作完全无关,而是根本上的观念偏差。

到底是哪方面出了问题?佛隆在自己能够理解的领域中,仍找不出任何有必要调整的部分。

「我到底是哪里做错了……」

「打起精神来吧。」

一只手「砰」的一声拍了拍佛隆的肩膀,似乎希望藉此带给他一些安慰——那是蓝伯特。

「蓝伯特……谢谢。」

面对友人的体贴,佛隆展露了笑容响应。然而,笑容中明显可以看出他沮丧的心情,笑容只是勉强挤出来的。

蓝伯特看着他,歪着头说:「我觉得你是个认真的人,曲式的构成也非常扎实。」

「……」

「不过,我确实也从你的演奏中听到一些不足之处。」蓝伯特说。

蓝伯特没有明确点出「佛隆的不足之处」,因为他找不出适当的形容。不过既然他这么说,肯定也感受到了佛隆的神曲是有「缺陷」的。

换句话说,佛隆的问题即便未透过专业的神曲乐士和精灵评判,就连蓝伯特这么一个还未取得国家资格认证的神曲学院学生都听得出来了。

然而,这个问题佛隆自己却没有发现。

难到自己真的没有才能吗——佛隆心里不禁产生这样的感想。

「你说我的神曲有『不足的地方』,究竟是哪里『不足』呢?」

佛隆像是在汪洋中抓住一块浮板,哀求似地对着蓝伯特开口问道。

蓝伯特表情遗憾地摇摇头,说:「我也说不出来……因为我说不出来,所以只能这么说。」

「这样啊……」

「怎么说呢……其实我从你的神曲中找不出缺陷,却有什么地方觉得不到位……」

蓝伯特比手画脚地想表达他的意思,不过这当然行不通,也许连他自己要表达的究竟是什么,心里也没个底吧。

蓝伯特双手举在半空中不断挥舞,也许越比画越觉得焦躁,原本茫然的动作现在看来好比写不出东西而显得气急败坏的作家一般,猛力地揉起一张无形的稿纸。

「啊,不行!我现在好像有话梗在喉咙却说不出口一样。」

「不,谢谢。虽说我还是不知道自己具体的问题出在哪里,不过有你提醒我这个问题的存在,我已经觉得很高兴了。」

「抱歉,我帮不上忙……」

「别这么说,你的心意我已经很感动,真的很感谢你。」

佛隆说完深深一鞠躬。克缇卡儿蒂则依旧没回过头,始终不打算直视佛隆。

此时,大约前两排的位子上,有三个人探头探脑地窥视着他们。那是昨天和克缇卡儿蒂爆发冲突的三名学生。这三人彼此交头接耳,不时指着佛隆发出窃笑。

「那家伙今天也弹不出象样的神曲呢。」

「凭那种程度竟然也可以升上二阶段专精实习课程,肯定是以贿赂的方式走后门进来的吧。」

这些人口中当然吐不出什么好话。而且,也许是因为昨天结怨的关系,他们此时交谈的音量似乎是刻意调整到佛隆等人也听得见的程度,笑声中更夹杂着显而易见的恶意。

「你白痴啊,那家伙可是个孤儿,怎么有钱贿赂呀?」

「也是啦,那你说他是怎么升上来的?」

「升级考试不是得看我们能不能召唤出精灵,来评判是否能升级吗?所以,他能够升级全都是靠他身边那个偶然捡来的怪家伙啦。」

「所以说低能的家伙就是会物以类聚嘛。」

「没有爸妈的人果然什么事都做不好,根本是个废物。」

说完,三名学生一起发出低级的讥笑声。

这时,蓝伯特开口了。

「我说佛隆呀,」虽然是对着自己的友人说话,蓝伯特的视线却笔直朝向前方的三名学生,连声音也大得让他们可以清楚听见。「人家不是常说『会叫的狗不敢咬人』吗?没想到这话还真有几分道理呢。」

「蓝伯特……」

虽然蓝伯特的话听来是开玩笑的语气,佛隆却发现蓝伯特的眼中没有一丝笑意。在蓝伯特吐出充满轻蔑的言词后,三名学生都被他眼神中强悍的气势所震慑,根本不敢直视他的目光,纷纷慌张地别开自己的视线。

蓝伯特不论在学科或术科方面,都是整个学年中的第一把交椅。不但学校里的讲师们关注着这名高材生的表现,连去年毕业的校友一一人称「十年一见的天才」拓植·尤芬丽,也对蓝伯特这个人有浓厚的兴趣。看到这么一个人投射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中显露出敌意,这三名学生根本无法回话。毕竟,托尔巴斯神曲学院是以成为神曲乐士为目标的人们聚集学习的地方,因此,「能否演奏出色的神曲」便成了校内学生们判别一个人有多少价值的主流价值观。

「……」

被瞪一眼后,这三名学生的声音收敛了,已经调整到佛隆等人听不见的程度,却仍旧不断将目光瞥到佛隆身上,继续批判。

「佛隆,我们往下堂课的教室移动吧。」

蓝伯特对着佛隆说道,同时似乎是要他别在意这些人的态度,也像是鼓舞似地伸手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臂膀。

「谢谢,不过我其实不太在意。」佛隆苦笑着说:「因为我早就习惯了。」

「这样啊?好啦,我们留在这里也没意义,还是先往下堂课的教室移动吧。」

「也对,老是待在这里也没用。那么克缇卡儿蒂,我们走吧……咦?克缇卡儿蒂?」

佛隆转过头,却找不着原本理应坐在他身边的红发精灵。这情况让佛隆反射性地联想到,会不会是因为自己怎么也无法演奏出优秀的神曲而让她觉得失望,于是丢下佛隆离开了。

不过,佛隆想起交换过契约的神曲乐士和精灵之间的关系,并不是单方面这么简单地说走就能走。果真如此……

「——克缇卡儿蒂!」

佛隆急忙转头,眼前的景象却让他惊讶地叫出来。

克缇卡儿蒂还在这间教室里——不过是站在那三名学生旁边。

这不是问题,因为精灵就算生气,只要他们发浅的方式还停留在目露凶光地瞪视对方或者粗言怒骂,那一切都还不难收拾。然而…

「克缇卡儿蒂!」

她似乎决定以暴力行为来泄愤。

精灵若是选择用力量来解决问题,那绝不是一拳一脚可以了结——他们有自己施放力量的方式。

「精灵雷?糟了!」

蓝伯特看到眼前的景象后发出惊呼。

对,只见此时一道道红色的电光不断出现在克缇卡儿蒂身上来回奔窜,那头色泽鲜艳的红色长发同时也像是泡在水中一般向上飘起。

精灵雷是一种由精灵身上释放出来的能量,是精灵的血肉。这种型态的能量运用是他们表现力量最纯粹的方法。他们可以将凝聚起来的精灵雷物质化而创造出肉身,也可以直接将精灵雷当作炮弹一般投射出去,引发相似的伤害效果。精灵雷之所以叫精灵雷,其实就是因为人们实际看过它所呈现出来的威力,才会以此命名。至于上级精灵施放出来的精灵雷,破坏力甚至可以和军事性武器相比。

从这个角度来看,精灵雷若是真的打在人类身上,那肯定是必死无疑——虽说精灵可以拿捏精灵雷施放的力道,不过若是就佛隆等人此时面对的情况而言,似乎不能期待克缇卡儿蒂有这种程度的理性。毕竟光从她的背影便可以看出来,她此时绝对是怒不可遏。

「什么……」

克缇卡儿蒂眼前的三名学生见状,忍不住铁青着脸从椅子上跳起来。精灵若是施放出精灵雷,对人类来说就好比眼前的人拔刀掏枪,显露出杀意了。这三个人面对这般足以致命的威胁,肯定是坐不住。

「住、住手呀……」

他们争先恐后地抱头逃窜,然而教室里排满桌椅,因而他们慌张失措地撞上了周围的桌子和椅子,跌得四脚朝天。

此时克缇卡儿蒂则是意图凌迟一般,缓缓迈开脚步向前逼近。

「克缇卡儿蒂!你在做什么!不可以这样!」

佛隆惊叫制止,却不见克缇卡儿蒂回头答应。她停下脚步后,身上的精灵雷猛然向外窜了出去,在爆炸声中击破几张桌椅。

「呜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三名学生看到真的有东西遭到精灵雷轰炸而损坏,深刻的恐惧感立即涌上心头。他们吓得腿都软了站不起来,只能狂乱地挥舞着手脚,赶紧爬到教室的角落。

但他们退到墙角之后,再也没有地方可逃了。背后的墙壁让他们无处可去,如果想往教室出口逃出去,那他们得要先经过克缇卡儿蒂的身侧。

这下子他们即便想逃也没地方躲了。

「克缇卡儿蒂!」

佛隆拼死地叫唤,却不见克缇卡儿蒂对此做出任何反应。若不是她打算彻底无视佛隆的警告,就是她因为过于亢奋的怒气而没有听见。

「佛隆!」

一个呼唤声让佛隆赶紧回头——是蓝伯特,他将一具单人乐团塞给佛隆。

「……咦?」

「她是你的契约精灵吧?既然如此,你现在唯一的方法就是演奏神曲,不要让她继续违抗你的指示!」

「啊……」

确实如此。一如他们后来再次相会的那时候,佛隆也是利用神曲来抚平克缇卡儿蒂当时的戒断症状。比起那天晚上发狂而失去理智的她,现在佛隆要使她恢复理智相对的容易许多。除此之外,这里是为了练习演奏神曲而设置的实习教室。即便佛隆没有神曲乐士的资格,在这里演奏神曲也不会引发不必要的麻烦。

「对、对呀,还有这个办法!」

当时佛隆确实做到了。既然如此……

(……现在我也应该可以做得到!)

佛隆背起单人乐团,同时按下启动按钮。

铿锵的机械声中,单人乐团中的各项机具像是花朵绽放一般向外展开。接着,佛隆抓起了每一根伸展到他面前的机械手臂,将它们固定到方便演奏的位置。向来一丝不苟的他,因为经过千百次的练习,所以能在这个紧要关头娴熟迅速地将单人乐团调整到位。

一切准备妥当后,佛隆将手移到了作为主奏乐器的电子琴上。

(我得用神曲安抚克缇卡儿蒂的情绪。)

这个念头占据佛隆所有的思绪。为了提高成功率,他临机应变地加强曲子的结构,同时调整过乐器演奏的音色。教科书和笔记本中提及的每个要点飞快地在他脑中流过,佛隆照着这些要点调整单人乐团,同时进行确认。

然后,在佛隆开始动作的同时,身上那具单人乐团缓缓发出了美妙的音色。

——…………

起先是一段柔和的钢琴声,鲜明而优美的音阶小心翼翼地串出了旋律。佛隆这次的演奏和实习课中的练习不同,绝不容许出错。因此他在演奏中不断在脑海确认过去在课堂上学习到的部分,慎重地演奏着。

「……」

只见克缇卡儿蒂身边胡乱窜来窜去的红色闪光消失了,她将精灵雷收了回来。

(太好了!)

佛隆心里不禁为此欢呼。克缇卡儿蒂停手了,他制止了克缇卡儿蒂,成功奏出的神曲制止克缇卡儿蒂疯狂的行径——正当他这么想的时候……

「……不对。」

一个小小的声音溜过佛隆的耳边。由于声音太小,让佛隆一时之间没听清楚对方想说什么。为了确认而露出狐疑的表情,停下手中的演奏。

「克缇卡儿蒂?」

「不对!」忽然,克缇卡儿蒂回过头来对他大吼:「这才不是神曲!我才不是为了这种无聊的音符串成的声音而跟你交换精灵契约!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啊!」

佛隆惊讶于眼前的光景——向来态度强硬的她,此时眼中竟透出了泪光。

「咦?」佛隆呆住了,接着便基于习惯而反射性地道歉:「对、对不起……」

可是,佛隆终究没能弄懂克缓卡儿蒂之所以生气的原因,更无法理解她眼中渗出的泪水究竟是为了什么。

克缇卡儿蒂明显看穿了这点,脸上的表情变得越来越扭曲,接着更大声骂道:「对不起?什么叫『对不起』!其实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吧!你以为只要道歉,一切问题就可以解决吗?」

「可……可是……」

佛隆真的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做得不对。

他一向认真地演奏。但即便认真,仍旧得不到令人满意的成果。

佛隆觉得自己已经尽力了,他一丝不苟地努力去做好每个他能顾到的细节。然而,克缇卡儿蒂还是不满意。佛隆真的不知道大家究竟对他哪里不满。

如果要说佛隆演奏的曲子不能称之为神曲,那么也许真是如此吧。不过佛隆努力过了,结果却是如此,这代表他没有才能。而一个人若没有才能,被人讥笑也是没办法的事。不过佛隆觉得,人不该因为没有才能而受人责骂。因为才能是一个人与生俱来的,没有就是没有,这是他无法改变的事实。

「喂!你们在搞什么!」

一名讲师听到佛隆等人在实习教室里引发的骚动,冲进来对他们大声质问。

三名受到克缇卡儿蒂暴力威胁的学生,赶忙跑到这名讲师面前,指着佛隆和克缇卡儿蒂纷纷提出控诉。

「老师,塔塔拉的精灵……」

「她放出了精灵雷要杀我们呀……」

「她已经把周围的桌子椅子全都弄坏了……」

此时他们的行为不知是基于恐惧的心理,还是挟怨报复。即便他们所说的都是事实,不过其中却有许多部分被扭曲夸大。

出面介入这起騒动的老师听完三名学生的叙述,带着严肃的表情转头望向佛隆,「塔塔拉,他们说的是真的吗?」

「这……那个……」

「我在问你,他们所说的话究竟是不是事实?还是有什么捏造出来的部分?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是真的……」

「不过,其中是有不少加油添醋的部分,至少佛隆从没说过要杀了他们。」

蓝伯特看不下去而站出来帮了佛隆一把。然而,克缇卡儿蒂发出精灵雷恫吓对方是不争的事实,蓝伯特不能为了袒护佛隆而说谎,佛隆也不希望他这么做。

「……嗯。」

那名讲师看了看眼前的三名学生,又把视线转到佛隆身上。

「塔塔拉,我知道你没有唆使你的精灵对这边的三位同学不利,我想依你的个性也不至于如此。不过话说回来,没能制止自己的契约精灵乱来,对于这点你有相当程度的责任。一名称职的神曲乐士必须为了自己召唤出来的精灵之行为负责。如果这柱精灵跟你交换了契约,那她的行为更是跟你脱不了干系,懂吗?」

一个人若是背负越强大的力量,身上的责任跟义务也就越显沉重——这是学生们进到托尔巴斯神曲学院之后,几乎是在第一堂课就学到的基本观念。

「是……我了解。」

「我知道你们昨天也差点在三崎老师的课堂上引发争端。我想你连续两天有这种情况,不能连罚你扫个两天教室就大事化小。我要你待会来一趟教务处,没问题吧?」

「是……我知道了……」

佛隆只能乖乖答应。

那三名学

生站在老师面前,看着佛隆垂头丧气的模样,不知道是有了什么感想,态度一转又开始对他冷嘲热讽。

「像这种根本不能让精灵顺从的家伙,还真不该跟精灵交换契约呢。」

「真是太危险了,简直就像是带只疯狗在身边嘛。」

「而且,带着疯狗的主人还被自己养的疯狗骂到臭头呢!」

三道轻蔑的视线毫不留情地刺在佛隆身上。

「别说了,你们赶快去下一堂课的教室吧。」

这些话就连在场的老师也听不下去,蹙起了眉头要他们离开。

「……」

佛隆一个人无助地站在原地。

他早已习惯别人的冷言冷语,也习惯任人恶言相向。然而,这次耳边溜过的这些话却让他觉得格外难受,好比自己存在的价值完全被剥夺一样。

佛隆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那三名学生,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克缇卡儿蒂。他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也不知道到底怎么办才好。

面对这些问题,他绞尽脑汁也找不出答案,只能站在原地,露出一副手足无措的模样。

托尔巴斯神曲学院最顶楼的中央是校长室。

校长室的房门和其他隔间不同,结构相当厚实。门上的告示牌写着学校里最具权威的管理者职务名称。

不管多大的学校终究只是一间学校。至于一间学校的校长拥有的权力,多数人也都了解。毕竟学校仅是一个封闭的单位,对外部的影响力终究还是有限。因此,一所学校的校长所拥有的地位,不过也就是一座山里的山大王,统帅所有学校里的年轻学子而已。

话虽如此,每间学校的存在意义也各自迥异,其中亦有部分学校能对外界带来相当大的影响。

比方说医大的校长,他的发言便足以影响整个国家的医疗体系,其决策能够带动的金钱流动也非同小可。当他们肯定一种新药具有相当程度的疗效,该药品的销售成绩便会大幅度成长。

就这方面来说,托尔巴斯神曲学院的校长也有同等程度的影响力。

托尔巴斯神曲学院是一间神曲乐士辈出的专门学校。若是当上这所学校的校长,其发言在业界的影响力自然非同小可。因为这个缘故,有人觊觎这股影响力可能带来的庞大财富而亟欲加以利用,也有人贪图政治上的利益而欲将其拉入政界的是非中。毕竟托尔巴斯神曲学院的校长因为面临的情况不同,其决策牵扯到的金钱流动之大,甚至可能多达一个小国的国家年度总预算。

然而……

「校长,您有在听我说话吗?」

「啊、嗯,我在听、我在听,你继续说吧。」

面对这个质问,托尔巴斯神曲学院的校长带着充满亲和力的笑容开口答道。

据说托尔巴斯神曲学院的校长不论对于神曲公社或者帝国议会都有相当大的影响力。然而,若说拥有这等权势的人其实是个戴着眼镜的青年,平时总是露出一副有些涣散的表情悠闲地望向窗外—知道这事实之后,恐怕会有许多人因为受不了这般印象上的极大落差,当场瘫软而晕了过去吧。

这名年轻校长的相貌非常俊秀,从他的言谈与举手投足之间也能充分感受到优雅与高贵。可是,看他面对学校里的讲师一副爱理不理的模样,似乎完全没有身为一个当权者该有的威严和风范。甚至他哪天若换上学生制服,也许还会被人误以为是学校里的学生呢。

这名年轻校长面前摆了一张黑檀木制成的办公桌,他正坐在一张同样材质的椅子上。包含这套桌椅在内,房里的每样装潢看来都显得扎实稳重。因此这名青年坐在这间房里,更显导格外突兀,但对此这名青年本人似乎不怎么在意。

事实上,连站在青年面前那名蓄满落腮胡的中年讲师,不论就外表或是年龄看来,都远比坐在办公桌前的青年更像是一间学校的校长。这种强烈的对比,在这间校长室内酝酿出一股不自然的喜剧氛围。

「我想跟您报告关于那个叫塔塔拉·佛隆的学生。」

他是早先斥责佛隆的那名讲师。他在校长的办公桌上摊开一份资料,那是跟佛隆有关的资料。

「我觉得他并不适合参加二阶段专精实习课程。虽说他是因为跟上级精灵交换了精灵契约,因而得以升上二阶段专精实习课程,不过事实上,根据他过去在校内的成绩,他从未有过任何一次成功奏出神曲的记录。」

「你想说他是用了什么非法手段才得以和一柱上级精灵交换契约吗?」

「我没有这个意思。光就求学态度来看,他是一个非常认真的学生,不过……他能够成功缔结精灵契约这点实在太不自然了,而且他的表现会让我们对其他学生无法交代。此外,他身边的那柱精灵实在太胡来。如果只是跟其他学生有什么争执那都还好,但她竟然对着学生施放精灵雷——」

「……哎,你不知道她现在这个样子已经算很收敛了呢。」校长小小声说。

「什么?校长,您说——」听到校长的回答,中年讲师惊讶地提出反问。

「啊,没有,我只是自言自语而已。」年轻校长脸上露出了和善的笑容耸耸肩说:「那柱精灵的性格确实有点暴躁,不过一般精灵很少有像她如此强烈的自我意识,而我对于这柱精灵的存在非常感兴趣。这柱精灵很有意思,真的非常有意思,毕竟上级精灵多半——」

「校长!」

中年讲师似乎察觉到话题逐渐岔开——或者说根本是年轻校长故意模糊了焦点,气得大叫一声。然而,校长却依旧摆出悠闲的笑容回应:「哎,你不要这么激动嘛!我最近迷上了干燥花熏香,这种熏香有助于安定神经,我也给你一点试试吧?」

「不用了!」

「别这么说嘛。」

校长似乎没看到这名讲师慷慨激昂的模样,喜孜孜地从桌子底下取出一个小袋子递给对方。

由于对方毕竟是自己的上司又身为这所学校的最高权力者,那名讲师也无法真的拒绝,只好勉强收下校长递出的小袋子。

「啊……谢谢……」

「不客气,这样有让你的心情平静一点了吗?」

「我的心情一直都很平静!」

即便看来根本不是那么回事,这名中年讲师却表现出了有些气愤的表情严肃地开口说道。

「哎呀,是吗?那我真是失礼了。」

对此,校长脸上依旧露出一贯亲切的笑容,似乎对于眼前这名讲师的反应十分享受,抑或单纯只是生性迟钝——总之,这绝不是正常人该有的反应。

「校长,我想跟您继续讨论这名叫塔塔拉·佛隆的学生。」

「对哦,我们是在讨论这件事嘛。那么,你想怎么做?」

校长靠上了椅背,对着眼前的讲师开口问道。

「我希望能再为他安排一次升级考试。」讲师明确说出自己的想法。

「补考……是吗?」

「是。如果他在补考中未能及格,我觉得应该重新考虑有关他的学籍问题,甚至将他退学。」

「换句话说,也就是要取消他已经取得的升级资格是吗?」校长玩着自己的眼镜架,稍稍歪头问。「可是,这样的处置方式并没有前例可循呀……」

「对,不过他的情况也是特例中的特例。」

中年讲师压抑内心不以为然的情绪,试着加重了语气。

「虽然他和一柱上级精灵交换了精灵契约,却从未召唤出其他精灵,甚至连自己的契约精灵都无法驾驭……即使他真的能够演奏出神曲,不过有这么一个能力如此极端的神曲乐士绝不是一件好事。校长您也知道,若是精灵的力量遭到误用,其危险程度可是不能小觑。因此,如果他未来依旧不能驾驭自己的契约精灵,那么我认为,将他退学也是为了他好。」

「其他讲师们怎么想呢?」

「……大家的意见分成两派。」

校长的提问让这名中年讲师脸上露出苦涩的表情。

其实,神曲乐士中本就以个性鲜明者居多,其中亦不乏十年难得一见的怪胎。因此,即便在同一所神曲学院的讲师中,要获得统一的意见也不是容易的事。

关于佛隆的问题,讲师中也有人表示「正因为他的情况特殊所以才有趣呀」,以及「因为他的情况特殊,所以才有培育他的价值」等等意见。

不论是偶然或者还有其他原因,塔塔拉.佛隆成功和克缇卡儿蒂这柱精灵交换了契约是铁一般的事实。而交出这张成绩单的他究竟拥有多少潜力,学校的讲师们也不是不知道,更对他抱有期待。虽说他的能力有些极端,不过若是讲师们能够为这名学生补足他的缺陷,那么他也许会有令人惊讶的变化,成为一名杰出的神曲乐士也说不定。

不过话说回来,对于塔塔拉.佛隆这名学生如此乐观的对待方式,其实等同于亲手在学校里埋下一颗极度危险的不定时炸弹。这同样也是事实。

精灵拥有强大的力量,让他们随时都可以轻易夺走一条人命,这点已经无须再说明。在这次的情况中虽没有出现任何伤亡,不过下次是不是还能有这样的侥幸,任谁

也不敢拍胸脯保证。

万一哪天佛隆的精灵真的因为暴力行为而伤及校内学生,或者夺走任何一条人命,那他就真的要面对法律上的制裁,也会使托尔巴斯神曲学院对于校内学生和精灵的管理能力遭到舆论检视,更会损及所有神曲乐士于社会上的立场。

因此,前来向校长陈情的讲师,绝非对于塔塔拉·佛隆这名学生有任何偏见。然而,若是考虑到佛隆和周围其他人的安危,即便这名讲师对于佛隆没有任何偏见,他也绝不能对于此事视而不见,必须做出这般无奈的选择。

「大迫老师怎么说?」

「他说随便我们怎么做都好。至于赞成为塔塔拉.佛隆举行补考的有我、三崎老师、风丸老师和粟野老师,反对的有佐村老师、多野老师……」

「嗯。」校长听完眼前这名讲师说的讲师名单后,点点头说:「我知道了,这件事就交给你去处理。不过我有一个条件。我希望你在处理这件事时,一定要好好跟反对这项提案的讲师们沟通。」

「好,非常感谢您的支持。」中年讲师对着校长行了礼,然后将手中的文书数据翻了一页、,改为提出下个议题:「接下来,我还要跟您讨论第二实习教室里提供使用的单人乐团汰换问题……」

讲师说到一半,他背后厚实的橡木门板忽然传来慎重的敲门声。

「今天客人真多呀……请进,门没锁——」

校长话才出口,校长室的门也缓缓打开,一名男子自门外走进来。校长面前的中年讲师看到这个人的身影,脸上的表情显得有些僵硬。

这名新到的客人有一副充满压迫感的巨大身躯,彷佛能够徒手和熊搏斗一般。他穿着一袭黑西装,黑发整齐服贴地梳向后方,鼻梁上挂着一副黑色的太阳眼镜,加上一条出席丧礼时会结的深黑色领带。在他全身一片漆黑的装扮中,唯有胸前一块金色的徽章熠熠生辉,格外引人注目。

金色徽章上刻着短剑和四枚花瓣组成的图案,代表维持治安的政府单位。

「打扰了。」男子表现出虚假的礼仪,对着眼前的校长和讲师打招呼。

「哦,是你呀……保科老师,抱歉,可以请你回避一下吗?」

讲师闻言,沉默地对校长一陶躬后转身离开校长室。他似乎已经发现,这间房内接下来要展开的谈话内容,并不是区区一个神曲乐士可以听的。

校长确认门已经阖上后,接着把视线移到黑衣男子身上。

「好,可以请你说明来意吗?不然,我想只是迟了两天没做定期的联繋工作,应该不至于劳驾皇家谍报局的副局长大驾光临,只为了对我唠叨两句吧。」

「我有事想要问你。」男子面无表情地说道。

「哦?什么事?」校长答话的同时,脸上浮出亲切的微笑。

然而,若是有人仔细留意他脸上的表情便会发现,他眼镜底下的一双眼眸此时并非因为笑容而瞇成弯月形,而是因为打量着对方而挤成两条直线。

「我们掌握到『神灵』的封印被解开的消息,因此想来确认一下这件事,并听听你对这件事的看法。」

「……果然还是为了这件事吗?」

校长回话的同时,伸出中指托高了自己的眼镜。这个动作档住他的脸庞,让眼前的男子无法窥见他此时嘴角勾起的微笑。

佛隆今天下午的课表依旧是为直属的学弟妹们上课。

「好,那我们开始吧……大家有什么问题都可以提出来。」

佛隆有气无力地说完,便走到讲台旁的椅子上坐下。他身边的另一张椅子上,则坐着一脸不太高兴的克缇卡儿蒂。这柱红发精灵丝毫不介意将自己的情绪明明白白地显露在外。

「……唉。」

佛隆重重地发出叹息。

他中午为了早上发生的事而被叫去教务处。由于克缇卡儿蒂放出精灵雷吓唬三名学生的关系,佛隆因为监管上的疏失而被狠狠痛骂一顿,同时还要在放学后打扫整间学生餐厅。

其实这样的处罚并不重,严重的是,讲师之中有人指出佛隆「不够资格」升上二阶段专精实习课程,因而要他接下来必须跟校内的二年级生一起上课,同时在学期末跟他们一起接受升级考试的补考。

佛隆已经是升上二阶段专精实习课程的学生了,现在却得跟着一阶段一般学科教育的二年级生一起上课,这无疑是个极大的屈辱。

然而,这其实也不是佛隆现在之所以觉得沮丧的真正原因。

佛隆心里真正在意的,是克缇卡儿蒂之前对他说的话。

『这才不是神曲!我才不是为了这种无聊的音符串成的声音而跟你交换精灵契约!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啊!』

尽管他这么努力,演奏出来的音乐却依旧被克缇卡儿蒂批评得一无是处。

(那么,到底什么样的旋律才能称之为神曲呢……)

佛隆不明白。即便他想破头也得不到答案。

(我……)

佛隆认为到了这个紧要关头,克缇卡儿蒂应该会认同他的神曲—即便所有人都否定他的演奏,不过在佛隆心底,他认为克缇卡儿蒂应该是唯一不会对他的演奏抱持否定态度的人。

即便只有这么一个,不过,克缇卡儿蒂终究还是认同佛隆身为神曲乐士的能力,而且这种肯定应该不是儿戏,因为精灵绝不会为了轻率的念头而跟人交换精灵契约——至少在佛隆过去学习的知识里,这种情况是绝对不可能发生。因为精灵契约对于精灵来说,即便能够得到欢愉,却也同时包含相当程度的危险和无法推卸的义务。因为这个缘故,愿意和人类交换契约的精灵其实少之又少。

可是,克缇卡儿蒂还是否定了佛隆的神曲。

佛隆不晓得这究竟是什么原因。强烈的焦虑袭上他的心头,怎么也挥之不去。

「嗨,佛隆,我听说啰!你今天早上好像经历了一场大麻烦嘛!」

此时,丹奎斯难掩喜色地找上佛隆。

「嗯……」

「虽说你成功得到了精灵契约,不过对方如果是柱差劲的精灵,好像也不是什么好事嘛!她根本配不上你,不是吗?」

「……」

听到这般尖锐的批评,佛隆反射性地回头望向克缇卡儿蒂。不过,这柱红发精灵却一反早上面对那三名学生时的激烈反应,只静静坐在椅子上,双眼望向窗外,连动都懒得动。

看来连克提卡儿蒂都气到累了……一想到这点,佛隆更觉得沮丧。

「咦,学长发生了什么事吗?」

对于早上的意外,贝尔莎妮朵似乎一点也没有听说,赶忙上前询问。

「啊……这个……其实是……」

佛隆犹豫了一会儿,正打算开口的时候,却被丹奎斯蛮横地出声盖住。

「让我来告诉你吧!今天早上下课的时候,那个莫名其妙的小鬼头精灵不知道发什么神经,竟然放出了精灵雷要杀死佛隆的同班同学呢!」

「啊……那个,不是啦……克缇卡儿蒂没有要杀人……」

对于佛隆的纠正,丹奎斯丝毫不以为意,依旧表现出一副自鸣得意的模样,滔滔不绝地继续说道。

「你相信吗?她可是跟神曲乐士交换了契约的精灵耶!身为契约精灵竟然会有这种行为,我也吓了一大跳!不过这还不打紧,佛隆为了阻止她而试着演奏神曲,结果她居然对着弗隆大吼『你的神曲实在是太不象话了』……虽说佛隆的程度不好,大家也都心知肚明,不过这种时候还是别把事实说出来比较好吧。我真的很讨厌那种不懂得体贴别人的家伙,非常讨厌。」

向来长舌的丹奎斯,此时的表现更是变本加厉,好比当时人就在现场一般。但最后那句话若是被蓝伯特听到,肯定会马上回道「这句话轮不到你来说啦」。

「总之,佛隆怎么说也灵志成为神曲乐士的人,听到自己的契约精灵这么数落自己,那他还有什么希望吗?」

丹奎斯双手一摊,耸耸肩为自己话中的反诘做出否定的答案。这般做作的表现看在旁人眼中实在觉得嚼心,不过也许本人颇能孤芳自赏吧。

「呜……发生了这种事呀……」

贝尔莎妮朵听了觉得惊讶,但身后那群一、二年级学生,反而露出一脸幸灾乐祸的表情,嗤嗤地传出讥笑声。

看来佛隆其他的学弟妹们,早已听说这件事——搞不好是丹奎斯用同样方式先告诉了他们。毕竟人们总是喜欢津津有味地谈论他人的不幸,而丹奎斯对于这类小道消息更是特别灵通。

「佛隆学长,打起精神来嘛。」贝尔莎妮朵握起了拳头为佛隆打气,「谁都有低潮的时候,而精灵也会有怒不可遏地想找人吵架的情况啊。」

「低潮的时候呀……」丹奎斯听了,脸上浮现出不怀好意的笑容。「佛隆如果能有一天不是处在这种低潮的情况底下的情况就好啰!再说,那个莫名其妙的小鬼头精灵会有一天不找人吵架吗?我看就算等到天荒地老也等不到这一天吧?只能祈祷她不要哪天因为意图伤害或杀人等罪嫌而遭到精灵课逮捕啰。」

丹奎斯所说的精灵课是警察组

织中的一个部门,专门负责跟精灵有关的案件。虽说精灵和人类共处在同一个社会中,不过精灵毕竟和人类不同,若是将跟精灵有关的业务全部交由一般警察单位处理,那么恐怕会出现许多一般警察单位无法应付的状况。不过,警察机构开始设置精灵课的历史尚浅,连托尔巴斯内都鲜少有单位设置了精灵课。

「再怎么说,放出精灵雷都太不应该了!」

丹奎斯说。这个人嘴里不断吐出惹人嫌的言论,似乎从没想过自己将有可能成为身边这柱红发精灵犯下蓄意伤害和杀人罪嫌的被害者。

不知道他到底是太有胆识还是头脑简单,抑或两种都有吧?不然,一般人听到自己身边有同学差点被精灵雷杀死,那么在面对当事人克缇卡儿蒂的时候,理应都会敬而远之才对。

「……」

丹奎斯发言时,贝尔莎妮朵越听越不高兴,慢慢鼓起了一张脸。但是面对这般批评,当事人之一的佛隆始终只是苦笑以对,而另一名当事人克缇卡儿蒂,则是自始至终都别过头去,没有将视线拉回来。

丹奎斯的说法的确相当过分,不过佛隆心里开始渐渐觉得,也许丹奎斯的说法并没有错。

佛隆从不觉得自己处在低潮,甚至认为自己已将过去所学毫无保留地施展出来,可是克缇长儿蒂依旧不领情,这只能说是佛隆的实力不足了。毕竟他已经历过无数次的失败,却从没有成功过,既然如此,他也只能这么想。

佛隆当然可以认为克缇卡儿蒂的性情古怪,对于神曲的品味过于刁钻,但若真是如此,为何佛隆从未成功召唤出其他精灵呢?这点根本就说不通。

「学长,你就放任他把话说得这么难听吗?」

贝尔莎妮朵站在佛隆面前抗议。

「嗯……他说的也是事实呀……」

佛隆苦笑着回答,却看到贝尔莎妮朵脸上露出哀伤的表情,让他觉得惊讶。

「……贝尔莎妮朵?」

「学长……也许你没有自觉,不过我却记得很清楚呀!」

「……咦?」

「我记得学长那天晚上的歌声,美妙得足以让所有听众凝神静听呀。」

「贝尔莎妮朵……」

贝尔莎妮朵说话的语调和平常给人的开朗印象截然不同,在冷静中充满莫名的力量。佛隆初次看见她这副模样,让他觉得有些不知所措。

「就算学长不记得,克缇卡儿蒂也不记得,可是我怎么也忘不了,绝对忘不了……连我现在求学的动力,也都是学长当晚的歌声给我的力量呢。」

「你说……我吗?」

「对,就是我们初次见面的那天晚上,从学长口中唱出的歌声。我只要一想起那天晚上的歌声,就会觉得勇气百倍,觉得人类其实可以表现如此美妙的音乐,远远超乎我的想象。一想到这点,便觉得自己应该好好努力……」

「……」

「所以,佛隆学长……你应该要更有自信一点!」

贝尔莎妮朵最后露出了笑容,声音也恢复成平时明朗活拨的语调。

「……谢谢你,贝尔莎妮朵。」

她的鼓励让佛隆觉得安慰,同时让佛隆倍感压力。

(我……其实不是你所想的那样,那么有实力的人呀……)

佛隆觉得她看到的一切都只是偶然——佛隆偶然在她面前藉由歌声成功安抚了克缇卡儿蒂失控的情绪,偶然让她觉得佛隆拥有足以成为神曲乐士的才能。

现在的佛隆觉得,自己肯定是因为一些差错才让他有机会得到精灵契约。若非如此,像他这样一个成绩差到几乎要被退学的人,根本不可能得到精灵契约。

贝尔莎妮朵对他的高度评价让他觉得沉重得难以负荷。

(不论是贝尔莎妮朵或克缇卡儿蒂……都对我怀抱着过高的期待……)

这种想法安静地、沉甸甸地压在佛隆的胸口。

「我说你呀……」一名身形壮硕的中年男子递出拖把,露出哭笑不得的模样说:「都已经升上二阶段专精实习课程,拜托你别再来打扫餐厅啦。」

托尔巴斯神曲学院和其他学校不同,拥有一间不论在设备、品项和质量等方面都相当出色的学生餐厅,这名中年男子就是这间餐厅的主厨。这名主厨尽管待人相当严厉,口中也鲜少吐出好听的话,却是个相当通情达理的人。佛隆觉得这名主厨在这方面非常值得敬重。

「抱歉……」

佛隆低下头,接过餐厅主厨递来的拖把。

「那些打工的学生听到今天有人要来罚扫餐厅,早就已经都回去了。」

「是……」

「那些家伙竟然还说「要是佛隆每天都被罚扫除就好了」……你呀,再这样下去可是会被学弟妹们瞧不起的!」

餐厅主厨说得好比自己受辱一般,模样非常生气。然而,当事人佛隆却没有任何反应,只是沮丧地低着头闷不吭声。他终究不敢告诉对方,他早已经被这些学弟妹们看扁了。

「对我来说,有人打扫的话,是谁都没差就是了。」主厨伸手搔了搔自己的脸颊说.「关于扫除的方法……我应该不用再多做说明吧?」

「是……」

「那么,我去厨房准备明天要用的东西,等你打扫干净再来叫我。」

「是,我知道了。」

主厨说完便转身走进厨房。佛隆重重叹一口气,之后开始推起了拖把。

「……」

餐厅今曰的营业时间已经结束,除了克缇卡儿蒂之外,里头只有佛隆一个人孤伶伶的身影。夕阳余晖穿透了窗户,懒洋洋地洒进室内。除了佛隆和克缇卡儿蒂之外空无一人的学生餐厅,不仅安静得没有一点声音,更宽敞得让人觉得落寞。佛隆置身其间,原本就已经觉得沮丧的心情此时更加哀凄。

佛隆心里有股想要抛下一切、瘫坐到地上的冲动,不过他还是忍了下来,一个人默默拖地。

(这种感觉还挺熟悉的呢……)

此时,佛隆心里不经意地浮现这样的感想。因为直到上个学期结束为止,他在这间餐厅里整整打工了两年。

基本上托尔巴斯神曲学院是禁止学生在外打工,因为学生们如果要成为一名神曲乐士,他们必须将大部分时间都投注在演奏方面的练习工作,这是学校方面的想法。可是,许多学生因为种种缘故——多半是家庭因素——而缴不出学费和注册费,因此校方也提供了一些援助办法,认可这些贫苦的学生在学生餐厅等校内机构中打工。不过,这仅限于这些学生还在一阶段一般学科教育的两年期间。

升上二阶段专精实习课程之后,学生们的必修学分和校外实习课程都会增加,因此若没有校方同意,学生不得继续在校内打工。不过,即便不能在校内打工,但仍有一些神曲乐士事务所和神曲公社招募的工作,可以被视为一种实习经验,因而得到校方的认可。只是这些工作机会非常稀少,至少今年就还没有一件这类型的招募公告。

(就连在这里打工的期间,我也总是搞出了一堆纰漏呢……)

佛隆想起自己打工时的点点滴滴,不禁再度发出了叹息。

那段时间里,佛隆不仅因为动作比其他人迟钝而挨骂,在为学生们出菜时也常端错料理而被吼。此外,他还常常在扫除时打翻水桶,那更是被骂到臭头……佛隆脑中忆起了餐厅主厨指责他的每一段情景。

当时他总是因为搞出了各种麻烦事而被罚扫餐厅,因此记得了打扫工作的每一个环节。

(当时跟尤吉莉姊妹相识——不对,应该称呼为贝尔莎妮朵和普利妮希卡——也是因为我把餐盘上的菜肴泼到贝尔莎妮朵身上,才跟她们在餐厅里认识的呢。)

那是发生在佛隆二年级快要结束的时候。当时还没有入学的贝尔莎妮朵和普利妮希卡一起来学校参观,而佛隆则在餐厅里把托盘上的料理泼到贝尔莎妮朵身上。如今,那反而成为他们三人初识的回忆。

老实说,那真是最糟糕的一场邂逅。回想当时的事发经过,这对双胞胎姊妹今天居然可以跟佛隆这么要好,真可说是奇迹吧。

(话说,我跟克缇卡儿蒂再次相会好像也是在那天吧……)

那个当事人此时正坐在餐厅角落的椅子上,默默从远方眺望着佛隆的扫除动作。她鲜少有这么安静的时刻。

仔细想想,这些事情发生至今其实还不满一个月。不过对佛隆来说,也许是因为这些日子以来,他始终和克缇卡儿蒂同住在一个屋檐下,让他觉得当时的再会好像已是几年前的事。

虽说克缇卡儿蒂坚称她和佛隆的初遇是十二年前的事,不过她当时留在佛隆记忆里的形象,跟现在实在有不小的落差。佛隆记忆中的那一柱精灵,应该是个外型上更为成熟丰腴的女性,让他实在很难相信眼前的克缇卡儿蒂,就是出现在他小时候那段记忆中的精灵。

其实,佛隆也不是不愿意相信克缇卡儿蒂的说法,然而,两者之间的落差实在是难以解释,更没有确切的证据加以证实。一想到这里……

「怎么了吗?」

克缇卡儿蒂察觉到佛隆的视线,也将目

光转过来和他对望着。

「啊,不好意思,没事啦。」

听到佛隆的答话,克缇卡儿蒂狐疑地皱起眉头。

她打从佛隆开始扫除就一直坐在一旁观看,丝毫没有要帮忙佛隆的意思。

这就克缇卡儿蒂来说也许是再正常不过的反应,不过自己的契约乐士遇到麻烦,却一点也不愿为他分忧解劳,这样的契约精灵实在没有存在的价值。不过话说回来,佛隆现在也没办法为她演奏神曲,所以算是彼此彼此吧。

「佛隆,来唱首歌吧。」

克缇卡儿蒂唐突地提出要求,她的行为老是如此令人摸不着头绪。

「咦?」

佛隆面对这般没头没脑的要求,拖地拖到一半时整个人愣住了。

「随便唱什么都好,唱首歌吧。」

她将手肘靠在桌上,用手掌托着下巴,露出一副再也耐不住无聊的模样。

「可是……我现在还在打扫……」

「打扫又用不到嘴巴,你可以边扫边唱歌呀。」

「是这样没错啦……不过,我可是正被处罚耶。在这种情况下边打扫边唱歌……在很多方面都说不过去……」

「哪有什么说不过去的。」

对于佛隆的推托,克缓卡儿蒂毫不犹豫地驳回。

「不行啦……这样真的不好……」

「到底有什么不好?不管你要唱歌或跳舞,反正你工作有做完不就得了?」

唱歌就罢了,边跳舞怎么边打扫……尽管佛隆想提出反论,但还是把话吞进肚子里,勉为其难地耐心解释。

「被处罚的人不是只要负责扫地就好,其中也带有反省的意味呀。要是在打扫时还被人看见我又唱又跳,怎么像是有在反省的样子呢?」

「反省是在自己的心里吧。」克缇卡儿蒂依旧以傲慢的语气反驳:「如果反省变成是特地为了做给别人看的行为,这才是本末倒置。」

「我说呀……」

即便佛隆的个性再怎么温和,但听到让他不得不一边打扫学生餐厅一边反省的人这么说他,一阵不快还是猛然涌上心头,因而加重了语气。

「我是演奏不出神曲,而且成绩差得快被学校退学了没错,不过,让我不得不来打扫学生餐厅的事,你也该负点责任吧!」

「……」

佛隆的态度让克缇卡儿蒂睁大眼睛愣住了。

这也许是她第一次看到佛隆生气的表情吧。她这种反应或许可以解释成,她根本从未把佛隆的心情当一回事。反正不管她说什么、做什么佛隆都不会生气,也许她一直是这么看待自己的契约乐士……佛隆一想到这点,心里原本已经不太高兴的情绪,一下子又变得更加生气。

「再说,你到底为什么要跟我交换精灵契约呢!」

佛隆不管面对什么事总是先反省自己的习惯,让他总是把不快的情绪往肚子里吞。虽说不把问题指向别人绝不是一件坏事,不过这种负面情绪若无处发泄、一点一滴累积在心里,一旦爆发便会因为不懂得拿捏分寸而使得情绪失控。

「反正我就是个弹不出象样神曲的笨蛋!可是你都已经跟这么一个笨蛋交换契约了,到底又想得到什么呢!」

佛隆因为得到了克缇卡儿蒂的精灵契约,得以升上二阶段专精实习课程。但也因为这个缘故,他周围的人——尤其是和他同年级的学生,均表现出了比以往更严重的敌视和恶意。

在升级考试以前,其他同学尽管把佛隆当成笨蛋,却没有明显作弄他的行为。这些学生之所以会有这方面的表现,是因为越是在严苛的环境中,嘲笑比自己差劲的人越会让他们觉得安心。

然而,他们始终瞧不起的佛隆却得到一柱上级精灵的精灵契约,这件事让那些嘲笑他的学生瞬间被佛隆比下去,心里因此产生羞愧和嫉妒等情绪。为了得到适度的心理平衡,于是对佛隆表现出嫌恶和憎恨以发泄情绪。

因此,在背地里中伤佛隆的人增加了。更有人像今天早上那三名学生一样,嘲笑佛隆的谈话音量大得足以让佛隆本人听见。

总之,佛隆因为得到了克缇卡儿蒂的精灵契约,周围人看待他的眼光出现了极大的变化。

如果这一切都是佛隆以自己平时的表现换来的结果,他或许会欣然接受,并且带着骄傲而更加努力。然而……

「是不是你想借着自己能力跟我之间的鲜明对比,好看我出糗的样子来娱乐自己?这么做真的那么有趣吗?」

佛隆忍不住脱口说出自己的内心话,却也在话一出口时便觉得不妙。

这话不能说也不该说,他必须立即为了这句话向克缇卡儿蒂道歉——尽管心里实时浮现这样的想法,却碍于亢奋的情绪无法压抑,使得平时说得理所当然的道歉,现在却怎么也无法脱口而出。

「我……我……」

面对佛隆突如其来的反应,克缇卡儿蒂顿时显得不知所措。

这对她来说是相当大的冲击,因为这是她第一次看到佛隆这种表现。她像个迷了路的孩子一般,眼泪在眼眶中打转。

此时佛隆内心混沌的情绪已经逐渐冷却,心想着自己得赶快道歉才行。

「那个……我……对不……」

但话还没说完,一声怒吼非常不凑巧地从厨房里窜出,盖过了佛隆的声音。

「佛隆,你在吵什么呀!你现在是被罚扫除!你有没有搞清楚呀!」

主厨生气了,这是当然的事。

「啊——是!对不起!」

习惯被骂的人,最悲哀的地方是一有责骂就会反射性地道歉,因而佛隆即刻就对着厨房低头,大声赔了不是。

这突如其来的斥喝声,让佛隆原本忿忿不平的亢奋情绪一扫而空,取回了平时的理性。同时,一股强烈的自我厌恶也涌上心头。

(我怎么这么差劲……)

佛隆觉得自己真是糟透了。

克缇卡儿蒂确实非常任性。不过她绝不是因为讨厌佛隆而想要整他,更不会仗着自己的能力和佛隆差距悬殊,而将他欺负得抬不起头并以此为乐。不然,她今天早上绝不会含泪怒骂佛隆。

佛隆恨自己连这么简单的道理也想不通。此时他非做不可的第一件事,就是赶紧跟克缇卡儿蒂道歉。

正当他这么想而回过头的同时——

「……克缇卡儿蒂?」

那一柱红发精灵的身影已经消失了。

当佛隆回到教室拿自己的书包时,天色已经入夜。深邃的夜色酝酿出独特的气息,在校舍中晕染开来。

佛隆此时置身的教室,平时总是挤满了人。然而,夜里的校舍少了人来人往的活泼景象,因而让佛隆觉得有种不熟悉的异样感。

当然,此时校舍里还有一些讲师和职员留守,并不是全然空无一人。不过跟平时佛隆看惯的风景相比,他便觉得自己此时好像置身在一座废墟当中。

佛隆并不讨厌静谧的氛围。事实上,他从小就非常喜欢安静的夜晚。然而……

「唉……」

他垂下头叹息着走在校舍的走廊上。

佛隆知道自己常不经意地叹气,更发觉最近这种情况越来越多。

他觉得自己身心疲惫。

其实打扫工作早在两小时前就做完。他之所以直到现在还留在学校里,是因为他跑遍了整个校园,到处在找克缇卡儿蒂。

打从他和克缇卡儿蒂初遇的那天晚上开始——就克缇卡儿蒂的说法是相隔了十二年的再会之后,这柱红发精灵始终片刻不离地待在他身边。然而,此时佛隆却怎么也找不着她。

这一个月以来,克缇卡儿蒂总是如影随形地跟着佛隆一起行动,这已经成为佛隆的一种习惯。因此她消失之后,让佛隆觉得眼中见到的世界变得格外寒冷,并且重新意识到了自己的孤独—意识到「自己总是被人抛下」的悲哀。

她的耐性终于被耗光了吧?佛隆的心底不由得浮现这般悲观的想法。他深深觉得,像这样被自己的契约精灵抛弃的神曲乐士,还真是前所未有。

「唉……」

他不经意地又叹一口气。就在这时……

「——你这样不行哦。」

一个陌生的声音忽然从他背后冒出来。

「?」

佛隆愣了一下回头。事实上截至前一刻为止,佛隆还未在这条走廊上看到任何人,这时,却忽然发现一个不知从何时开始就站在那里的青年身影。

那人瘦长的身子外头罩了一件黑色外套,鼻梁上挂着一副宛如舞台道具般的圆框眼镜,脸上浮现出亲切的笑容。

「叹气会让人老得快哦!像你这么年轻就常叹气可是会折寿的。」

「啊……」

佛隆记得这张清秀的脸庞。

他当然不可能忘记,因为眼前这名青年就是托尔巴斯神曲学院的校长。别说佛隆认得,全校的学生都不可能不知道这人的长相。

虽说这名校长除了全校性的朝会或其他特殊活动之外,鲜少出现在大家面前,不过他那和善的表情和超然的气质,依旧使他受到老师们的爱戴,连学生也对他怀有相当程

度的憧憬。

不过校长再怎么受到学生欢迎,依旧是一间学校的校长。换句话说,他代表的是一间学校里最具权威的象征。因此一名学生和校长单独面对面的情况下,不会有人不紧张。如果这名学生换成佛隆,那紧张的程度更比一般人严重。

「早、早安——不对,现在是晚上了,该说晚安!」

平常上课时间,不问早晚大家都习惯以「早安」问候。因此,佛隆起初说「早安」并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只是现在天色已晚,他在道出早安的同时也觉得不对,因此让他一时乱了思绪,不知道该怎么说话。

「哈哈哈,晚安。」

相较于佛隆慌张的态度,校长则是和善地回了一声招呼。这让佛隆稍稍能够平复自己紧张的心绪。

佛隆这才想起,一间学校的校长根本不可能因为学生打招呼的方式而生气,尤其这名校长脸上更是永远都露出充满亲和力的笑容。这令佛隆还曾经听蓝伯特说,真想狠狠打他一拳,看看他生气起来究竟是什么样子。

「我记得……你应该是刚升上二阶段专精实习课程的塔塔拉·佛隆吧?」

「啊,是、是的!」

佛隆反射性地回话,同时觉得一阵惊慌——没想到校长竟然记得自己的名字。

佛隆之前曾经因为尤吉莉姊妹的事而被叫进校长室,那也是他唯一一次在非公开场合中和校长单独碰面的经验。佛隆心想,就一间学校的校长来说,他应该几乎把所有办公时间都用来处理大量公文,不太可能会记住一个只见过一次面的学生叫什么名字才对。

「那个……您为什么会记得我的名字呢?」

「嗯?看来我没有弄错啰。塔塔拉·佛隆,你是二阶段专精实习课程的一年级学生,申请了学校的助学金,住在学校的宿舍里,选择的主奏乐器是钢琴……」

「……」

佛隆听得整个人都傻了。在他的认知中,校长记得一个只见过一次面的学生之长相和姓名已经够让人惊讶,但眼前的年轻校长竟能道出他的种种数据,情况更是非比寻常。

话说回来,佛隆想到也许是因为克提卡儿蒂的关系,令他这么一个就连一阶段一般学科教育都差点过不了的人,却因为得到一柱上级精灵的契约而得以通过升级考试,如此破天荒的经历让他的名字得以传入校长的耳中。果真如此,这情况对现在的佛隆来说,可是无比沉重的压力。

「啊,没有啦……」佛隆面前的校长笑笑地说:「其实是因为我没事就喜欢翻看学生名册,所以学校里多数学生的名字我都叫得出来呢。」

他说得确有其事,一点也不觉得这样的说法有什么异样。然而,如果他真能叫出大多数学生的名字,那可是非常不得了的事。

就一般人的眼光来看,一名神曲乐士能够当上神曲学院的校长,他本身在神曲的领域肯定拥钉非凡的才华。此外,若是他真如自己所说的那般拥有如此超人的记忆力,那么,这个托尔巴斯神曲学院的校长绝对不是普通人——佛隆除了重新认识到这点之外,更体认到自己在能力方面究竟是何等卑微。

「而且,你的契约精灵在个性上真是独树一格呢。就这点来说,我当然会记得你这个人。」

「啊……」

佛隆羞愧地低下头。

事实上,佛隆因为尤吉莉姊妹的事情而被叫去校长室时,克缇卡儿蒂也因为不服校长的决定,因而在校长室里大吵大闹。佛隆想起当时她气得差点把整间校长室掀翻了。光就这点而言,校长会记得这柱红发精灵的契约乐士,自然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

「我说……塔塔拉呀,」校长带着亲切的语气,彷佛和自己的友人攀谈般对佛隆开口说道:「你看起来好像有点沮丧,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咦?啊……那个……为什么呢?」

其实佛隆想问,为什么校长会觉得他看起来沮丧,却因为过分紧张而没能够清楚地表达出来。

「什么为什么?你是想说,为什么我会说你看起来沮丧吗?」

「啊、是。抱歉,我没有说清楚……」

「那是因为你边走边叹气,而且叹了好几口气,好像整个人的心思都不在这里,甚至连我正对着你走来,你都没有察觉呢。」

「这、这样啊?」

看来佛隆觉得沮丧的心理,已经明显到任谁都看得出来。

他仔细想想,这才发现自己好像所有心思和感受都会清楚地写在脸上。也因为这个缘故,去年他和蓝伯特还有今年才毕业的学姊尤芬丽三人赌牌时,一场也没赢过。当时,这两个牌友就说:「佛隆会把自己手上的每张牌,从数字到种类全都仔仔细细地写在自己脸上呢。」

「如果你不介意,要不要和我谈谈呢?」校长说。

听到这句话,佛隆心里的紧张情绪稍稍得到了抒解,这是一种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感受。他是初次和校长之间有这般谈话,对方却让他觉得好比和一位至亲友人交谈,也许校长身上就是有这么一种能够让谈话对象觉得舒缓而亲切的独特氛围吧。当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正将内心的烦恼脱口而出。

「那个……其实是……」

佛隆告诉他最近自己频频受到诸多讲师指正的问题;因为克缇卡儿蒂的莽撞行径,使他昨天和今天都得受罚打扫实习教室和学生餐厅。此外,还有一个最令他感到困扰的问题……

「我怎么也弹奏不出神曲……」

佛隆觉得这就是一切问题的症结。

「嗯……」

校长听着佛隆娓娓道来,脸上始终保持和蔼的笑容,适时地回应。他的态度从容,彷佛在听人闲话家常,丝毫没有过度关心的反应而为诉说的人带来压力——至少佛隆觉得他这般自然的聆听方式让自己非常放松。

「原来如此。」校长听完佛隆的叙述后,感触颇深地点点头。

「其实我知道……这是我的资质跟才能方面有问题……所以就算校长愿意听我诉苦,大概也是无能为力吧……浪费您的时间,真的很抱歉……」

「才能方面的问题吗?」校长听了歪着头,「我倒不这么觉得呢。」

「咦……」

校长的语气显得和缓却非常果决,这让佛隆感到疑惑。

(可是,我已经竭尽所能地将我会的一切都表现出来了呀。)

就这点来说,佛隆不觉得问题除了出在资质和才能方面,还会有其他症结。

「如果要说资质跟才能,我觉得这绝不是你欠缺的东西。毕竟你跟她交换精灵契约时,确实奏出了神曲呀。」

校长说的没错,但佛隆如果真的不缺才能,他为何只成功奏出那么一次神曲,之后再也演奏不出来呢?又如果佛隆的才能只能让他奏出一次神曲,这真的能称之为才能吗?难道不是呼之即来的才叫「才能」,而应以「侥样」和「偶然」等词汇来形容佛隆的情况吗?

「可是……我觉得那好像只是侥幸而已……」

「所以你觉得是因为侥幸,才得到精灵献上的精灵契约吗?」

「!」

校长的一句话让佛隆感受到无比的冲击。

其实校长说话时脸上依旧带着微笑,语气也十分轻柔,但话中的意思却让佛隆感到无比沉痛。

「神曲对精灵而言,绝不是可以如此轻忽的东西哦。」

神曲是带给精灵们欢愉的泉源,也是力量的象征。因而许多精灵们为了得到更多神曲,为了能更直接、更扎实地获得神曲在他们身上的影响力,他们甚至愿意牺牲自己的自由,和特定的神曲乐士订定契约。这即是所谓的精灵契约。

对他们而言,神曲甚至可以改变他们的本质。因此,献上契约的精灵们为了更能够享受自己的契约乐士为他们奏出的神曲,便会特地调整自己的身体,让他们的能力在接收到自己的契约乐士奏出的神曲时,能有爆发性的增长。

从这个角度来看,精灵绝不会因为自己的一念之差而选择订定契约。因此,克缇卡儿蒂会愿意和佛隆交换精灵契约,绝对是她深思熟虑后做出的结论。

「也许他们会错估了那么一点神曲乐士真正的实力,不过……」

校长为佛隆解释的同时,视线悠然飘向窗外,声音轻盈得彷佛哼着歌一般。窗外的夜空挂着一弯皎洁的半月。

「不过,他们绝不会错把没有才能的人当成是有才能的人。这在他们评价一名神曲乐士时是绝对不会发生的事。」

若依校长的说法来看,佛隆绝不是属于「没有才能」的类型。然而,这仍无法解释佛隆目前的情况。

「其实你召唤不出其他精灵的原因还蛮好解释的。」校长说。

「很、很好解释吗?」

「你这种情况非常少见,不过我也曾经遇过。比方说,某个神曲乐士拥有一柱契约精灵,而这柱精灵的实力极为强大,或者寿命远远超过所有精灵,那么当其他精灵也听到这名神曲乐士所奏出的神曲时,便会变得小心翼翼而不敢靠近。这是他们面对那柱精灵时本能上的一种敬畏表现。不过,主要还是看这柱精灵的个性如何就是

了。」

「是、是吗……」

佛隆听得一知半解,只能含糊地点点头。就在这时候……

(啊……)

一句陈旧的誓词忽然自佛隆的脑海中浮现:

『我想将你据为己有,我想独占你歌声中描绘出来的灵魂——可以吗?』

他不会忘记这句誓词,里头的每个字他都记得一清二楚。那么,这句话如果代表当时那柱红发精灵就想独占他的神曲……

「还有,」校长微微弯下腰,让自己的视线与佛隆齐平,「关于克缇卡儿蒂.阿巴.拉格兰洁丝为何不能认同你的神曲这个问题——」

「啊……是。」

「我想原因肯定是出在你自己身上。」

「……问题出在我身上?」

佛隆无法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又将这个问题从口中吐了出来。

然而,校长没有直接回答他的疑问,反而紧接着又丢出一个问题要他思考。

「你呀……你是为了什么而演奏神曲呢?」

「咦……」

佛隆完全没想过这个问题,一时之间整个人愣住了,无法回答。

勉强回答的话,神曲乐士之所以演奏神曲,不外乎是要藉助精灵的力量。这是教科书里写的答案,佛隆也不怀疑。只是,他知道校长要的肯定不是这么简单的回答。

这个问题另有其他更适切的答案。

「……」

佛隆的情绪陷入焦急之中,亟欲思索出能够响应校长的答案。然而,不论他如何思考,都没有足以让对方认同的说法,因而困惑地低下头。

「哎,你不用这么焦虑啦,我并没有要你现在马上就给我答案。」此时校长显得比佛隆更加慌张,「我只是想说,也许当你找到这个答案,你就能很轻易地突破瓶颈了。」

「瓶颈……」

这个太过抽象的解释,佛隆依旧没能听懂。那并不是完全不着边际,而大概像是雾里看花一素似懂非懂。

「一不小心就聊太久了。」校长说着,拍了一下佛隆的肩膀,「我也该回到校长室,先走啰。」

「啊,好!耽搁您这么久的时间,真的很不好意思!」

「别介意,回家的路上要小心哦。」校长挥着手,身影背对着佛隆渐渐走远。

这位校长真是一位个性非常和善的人。与其说他是一位伟大的教育家,反而更像是一位年纪相仿的友人。也许以佛隆的立场而言,不该有这般僭越的感想,不过他总觉得,或许校长也期望学生们都能这么看他。

不过话说回来,他对校长有什么看法,跟实际上该表现出来的礼仪又是不同的两牛事,持别是他才刚接受校长的指导,因此……

「谢谢校长。」

佛隆对着校长的背影深深一鞠躬,直到他完全消失在佛隆的视线之中。

佛隆打开自己的房门,空荡荡的房间让他觉得格外寒冷。

其实这间房间的摆设还有里面的温度,跟过去几天并没有什么不同。佛隆之所以会觉得这间房间给他一种寂寥的感受,原因就出在自己身上。

那是因为克缇卡儿蒂不在身边了。

佛隆找遍整间学校,却怎么也找不着克缇卡儿蒂的身影。他想,也许克缇卡儿蒂会一个人先回来,然而当他回到自己房里时,终究还是没有看到那柱红发精灵熟悉的身影。即使他特地确认了餐厅、寝室,还是未见到克缇卡儿蒂。

「……」

这间房间又变成他孤独一人的房间。

虽说在克缇卡儿蒂住进来以前也是如此,不过,现在佛隆却觉得这里比起以往更来得寂寞。

佛隆走进里头的寝室放下书包,整个人累瘫似地倒到床上。晚上扫完餐厅之后,主厨请他吃了一顿晚餐,而他现在已经提不起劲去做任何事。

如果佛隆心里有一点线索,他还是会想出门去找克缇卡儿蒂。然而,这柱红发精灵现在究竟去了哪里,佛隆是丝毫没有头绪。在这时,他也才重新体认到自己对于克缓卡儿蒂其实一无所知。佛隆一向没有旁敲侧击或探勘人家隐私的习惯,只是这样的好习惯,现在却让他非常困扰。

他唯一的选择只有等待。

如果克缇卡儿蒂想回来,她不仅有房门的钥匙,就算她不想用钥匙开门,精灵也有穿墙的能力——虽说不包括刻有精灵文字的墙壁,不过佛隆住的是一间租金便宜得几乎只是收个象征性意义的学生宿舍,当然不会有这么贴心的设计。

换句话说,克缇卡儿蒂随时都可以回来。佛隆心想,也许留在房里等她还比较实际一些。

他躺在床上茫然望着天花板。此时,一句话忽然自他脑海中浮现。

「我……是为了什么而演奏神曲呢……」

这是早些时候校长对他提出的质疑,质疑他演奏神曲的理由。

就一般情况来看,神曲乐士之所以会演奏神曲,不外乎想要藉助精灵们的力量。一名神曲乐士若是能够得到更多、实力更为强大的精灵协助,那么世人给他的评价相对也就越高。因此,像佛隆这些在学学生演奏神曲的目的,为得其实只是藉由大量的练习,让自己有朝一日可以成为一名真正的神曲乐士。

学生时代繁重的练习,除了让他们藉由经验的累积以安定其神曲的功效,更藉此培养他们的自信,让他们有机会能够更进一步抓住自己的梦想。

(不过,那些在学时期就已经考上神曲乐士资格的人呢……)

那么,那些在学时期就已经考上资格的学生,是如何维持自己稳定的心智?比方说佛隆的学姊拓植·尤芬丽,她在学生时代就已经考上神曲乐士的国家资格并且开始执业,毕业后更成立自己的公司「拓植神曲乐士事务所」。

这名女性永远都给人一种充满干劲的印象。然而,这股干劲——这股让她持续演奏神曲的意志究竟是什么?

(因为无法继续执业的神曲乐士就不再是神曲乐士了吗?)

佛隆试着做出结论,不过这个结论却连他自己都无法认同——为了维持自己身为神曲乐士的身分而努力演奏神曲,这根本是本末倒置,错把目的当成手段。应该是懂得如何演奏神曲的人才能当上神曲乐士才对。

(那到底是为什么……)

佛隆想着几位和他有过直接接触的神曲乐士之形象,诸如拓植·尤芬丽,还有学校里的几位讲师们。

(不对……不太一样……他们跟我……)

佛隆默默思索着。他知道这些人身上有某种和自己截然不同的特质,这是他本能察觉到的。尽管如此,他仍旧无法找出两者之间具体的不同。

(不一样……)

佛隆不断思索,思考却陷入无尽的回旋,在一个死胡同中不停打转。想着想着,他耐不住生理和心理的疲惫,不知不觉便沉入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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