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PROLOGUE

台版 转自 战斗绯红@轻之国度

生命终将迎向死亡。

所有事物只要降临到世上,就无可避免必须面对毁灭的命运。生成和毁灭的过程不断反覆出现,是万物流转的真理。这样的真理容不下任何例外。毕竟一旦有所谓的例外,现在的世界就不可能成立。

就连一般大众眼中看似和死亡无缘的精灵,也并非如此。

虽说精灵的生命週期远比人类和其他生物长久;以生命形态而言,他们更远比这些生物来得强韧,但他们绝非不死。然而,因为他们的生命週期无法以人类的时间单位衡量,因此,人们往往把精灵的生命形态和永恒划上等号……从有精灵存在的时间算起,过去已经有无数的精灵因死亡而消逝。儘管这些精灵的死亡形态和人类不同,但他们的死亡终究代表了一种「毁灭」。

对——精灵同样不能免於一死。

就和人类一样。

在人类和精灵同样得面临死亡的情况下,於世间撒下大量死亡种子的斗争是既丑陋又令人感到沉痛、肤浅,以及……悲哀的。

不论其中究竟怀抱著何等理想或庞大的利益,均令人有如此的感受。

传来了车轮摩擦路面所发出的尖锐哀号。

一辆漆著灰色的都市迷彩、外型剽悍而朴实的四轮驱动车忽然煞车,同时在捲起一阵尘沙后猛然停下。

这辆车不知曾穿越哪里的战场……覆上一层装甲的外壳竟有好几处不自然的凹陷、烧伤,与数道类似野兽的爪痕。

不自然的凹陷看来是弹痕或者子弹的碎片所造成的。

烧伤大概也猜得出是因穿过火场所留下的焦痕。

然而,问题在於车身上的爪痕。

这些爪痕不但刮坏了车壳烤漆,甚至连那层装甲板都深深地被划开,这绝不是普通野兽能办到的事——虽说这辆四驱车的装甲并没有战车坚硬,但使用的终究是钢材。能在钢铁上留下爪痕的野兽,究竟是什么来头?

「请您快到小姐身边去……!」

驾驶座上的青年拉起手煞车,转头对后座的乘客说。

这辆车虽然没有配备任何武装,不过从车子的驱动方式和灰黑相间的都市迷彩来看,驾驶应该是位军人。

青年的头上缠著绷带,绷带上渗出尚未乾涸的血渍……但他似乎无暇注意自己的伤口。

「谢谢,你也快点去医务站,让医护人员好好处理伤口吧。」

后座的其中一名男子——年纪约三十五到四十岁之间——虽然坐在这辆军车的后座,但他看来不像军人。男子身著黑色披肩外套,头上戴著宽帽簷的绅士帽。这人的气质——无论是就衣装,或者是那张五官深邃端整的容貌,还有说话时的口吻来看,比起这辆外型刚硬的军车,他都更适合坐在一辆双轡马车上。

「感谢您的关心!」

军人满怀感激地对著黑衣男子行礼。

男子轻轻点头,接著推门下车。他开门的方式一反方才的高雅,粗暴的动作和他的容貌极不相称。这也许是因为他的内心充满焦虑吧?

黑衣男子从车上取下一件大型行李箱。

这件行李箱大致呈现立方体的造型。然而,以行李箱而言,它的外观却有多处凹凸的结构,复杂的外型宛若组合积木一般。

「辛苦了。」

跟在黑衣男子身后……后座上的另一人也接著对驾驶点头下车。

是位拥有超凡美貌的女性。

若就外观判断的话,她的年纪大约在二十岁上下。

一头银色长发在阳光下闪耀著。

「…………」

年轻军人的眼神瞬间有了改变。他望著黑衣男子的目光明明充满敬畏之心,但看著银发女子的眼神中则透露出憧憬和爱慕。

女子宛若奇蹟般的美貌,能令所有注视著她的人为之倾心。

她的美貌超然出尘,彷彿是凭藉呼吸幻想生存著——也因此她才能拥有一般女性无法拥有的纤细感和纯洁形象。而正是这般美丽的容貌,长久以来使得许多男女为之倾倒,并使他们对於一般同类异性再也提不起兴趣。

走出车外的瞬间——她的身后展开一片片焕发著光芒的图腾。

像翅膀,像花瓣;一共六片的图腾毫不掩饰地昭示著她的身分。

精灵。

而且是——一柱拥有人类外型的上级弗马奴比克精灵。

基本上精灵是由精神能源构成的,而他们可以在某种程度上改变自己的肉体。因此精灵的外表不能作为能力高低的判别依据,而是得由其背后所生的翅膀多寡和图腾的复杂程度来判断。

若是以此为标準——那么这名银发精灵无疑是一柱上级精灵。

「手续方面由我来处理,尤吉莉先生您就儘快赶往小姐身边去吧。」

银发精灵在前方一栋建筑物前的阶梯上对著黑衣男子唤道。

「抱歉,多莉斯莱,麻烦妳了——」

尤吉莉边说,边和身边的银发精灵一同奔进了一栋外观非常老旧——甚至可以用破旧来形容——的建筑物中。

这幢建筑是用厚重坚固的耐火砖所砌成的,因此外观还不至於残破……但仔细一看,经过长时间的摧残,外墙已经变色,并出现了许多裂痕。它在几年前还被当做市公所使用,然而现在因为其拥有广大面积和停车场的关系,它暂时被挪做紧急医院运用。

说得更确切一点,它现在是一所野战医院。

目前这间医院的医疗器材和医务人员严重不足,但它仍是维繫市民生命安全的重镇。因为原本的市立医院在这起恐怖攻击中,是头一个遭到攻击的目标,早已成了一片破瓦颓垣。

「这是怎么回事……」

身著黑大衣的男子站在玄关前——哑口无言地佇在原地。

男子刚从前线回来,但眼前看到的却是「战场」已经蔓延的证据。

这是医院的正门大厅。

这里原本是一处宽阔的挑高大厅,用以迎接访客,其宽广程度绝不是一般民宅可以拥有的;而透过这份宽广所产生的那种独特、从容的氛围,也让室内的时间流动变得缓慢——这是原本的情况。

然而,此时这个空间中的情况——早已跟什么繁琐的程序问题毫无关系。

只见在充满恐怖与混乱的气氛中,身著白衣的医生和护士不断地来回奔走。他们无法冷静地交谈,周围尽是慌乱失序的咆哮与病人的呻吟哀号。

这里的所有人都在为了活下去——不管是伤患自己,或者繁忙的医护人员们——而努力。然而,这里能提供的资源却严重不足,以至难以摆脱困境。这点只要看到现场便可以一目了然。病床不够,许多人只铺了一张床单或毛巾,就这样睡在地板上,一不小心恐怕还会踩到这些伤患。

除了人手不够、病床不够,就连伤药、绷带大概也都不够用吧?因为有人看来就是用没消毒的脏毛巾包在伤口上呻吟著。

「……真悽惨。」

银发精灵忍不住感嘆。

这间紧急成立的——而且是用非常克难的方式改建的,根本不能称之为医院的医院,在第一批伤患运来的时候就已经超过它所能负荷的程度了。

「……可恶。」

身著黑色披肩外套的男子——尤吉莉,帕尔提修愤怒地低吼了一声:

「《嘆息的异邦人》的那些家伙……」

面对眼前这群伤患悽惨的模样,在他心里激起的第一个反应是愤怒的情绪。

然而……这种情绪一旦溃堤,将会转变成绝望和无力感。再加上虽然死者已被弃置一旁,但面对伤者,这里非得耗费两个人的心力来照顾他——这么一来,未受伤者的身心疲劳程度便会不断地加速累积。

一旦这种倦怠感超出一定程度,将会造成士气低落的结果,并让总体战力衰退。

而这次事件——不对,应该称之为动乱的首谋,想必也是看準了这点而将首波攻击目标锁定在医疗设施吧。这是敌方心理战的一部分;虽然就战术上是可以理解,但若是规划者存有一丝良知,就不会将这套战术付诸实现。

此时一名年轻男看护认出了因愤怒而全身发抖的帕尔提修,慌忙地跑到他面前。

「尤吉莉先生!这边!」

「喔……嗯……」

帕尔提修这才回神,并微微頷首。「

尤吉莉先生,我们赶快到小姐身边去吧!」

名为多莉斯莱的精灵也上前催促著自己的契约乐士。

接著,她便和帕尔提修一同朝著医院深处移动。

「…………」

一路上,他们所看到的景象都和大厅一样。

地上四处躺满伤患。他们得一边前进,一边小心不要踩到伤患,同时留意不要撞上来回奔波的医生和看护。

「很惨吧?」

「…………」

「可是……这已经算好的了。」

男看护忍不住以流露出些许抱怨似的语气——不,也许他根本已经是存著抱怨的心态了——作出说明。

「大家原先以为就只是几个脑袋坏掉的

人在胡闹——没想到回过神来,竟然已经沦为这副模样。这已经不是什么事件、騒动之类规模的小事了,根本是一场战争呀!」

「…………」

帕尔提修没有回应,只是默默听著领头的男看护说话。

事实上,这些话在他耳中或许是一种责难。

跟在他们身后的多莉斯莱闻言,也露出了和帕尔提修同样的表情——也许还更难看。

「尤吉莉先生……那些《嘆息的异邦人》到底是什么来历啊?不过就是区区十多人组成的恐怖集团不是吗?但只是凭藉著这点势力,他们为什么能够造成这种惨绝人寰的灾祸……?」

走在哀鸿遍野的医院里,男看护语带愤怒地质问著帕尔提修。

他会有这种反应其实也是理所当然的——毕竟政府发布的消息中,除了事件本身醸成的灾情外,并没有透露其他任何讯息。因为整起事件的详细内容都被政府所控管,因此帕尔提修和银发精灵现在也无法透露什么……

不,就算没有情报管制,他们也同样什么都不能说吧。

——说罪魁祸首其实就是神曲乐士和精灵。

造成惨重灾情的恐怖集团,其实是以《嘆息的异邦人》为名,由神曲乐士带著精灵组成的神曲乐士集团。

而政府之所以会採取情报管制就是因为这个缘故。

在报导中,这个《嘆息的异邦人》是个一切资讯均无法取得的恐怖分子集团,而这种说法是为了避免社会大众陷入混乱与不安。一旦公布了「这个团体的成员全都是超一流的神曲乐士」的这个消息,人们心中所产生的恐惧和愤恨,也许会转嫁到身在前线,正和这群恐怖分子对抗的神曲乐士和精灵身上。

再说,力量远远凌驾人类的精灵们,对人类来说之所以不是恐惧的对象,而是亲密的朋友,是因为过去他们始终身为人类的好邻居。

而那些可以和精灵同乐,并且向精灵寻求力量协助的神曲乐士,之所以会成为人们憧憬的对象,留下许多事蹟,乃是因为他们始终扮演著人类和精灵间的桥樑。

若是没有他们的努力,人类社会不会有今日的繁荣;即便难免有些摩擦,对人们来说,精灵仍然是「和人类荣辱与共,和人类一起面对各种威胁的盟友」。

像这样,神曲乐士藉助精灵的力量,有组织性地进行恐怖活动,其实是史无前例的。

正因为如此,政府担忧这个事实会扩大民众的不安。

其实光是《嘆息的异邦人》做出的恐怖攻击,便已经足以让整个社会为之惊慌失序。因此帝国议会判断——在这个情况下绝不能加深国民心里的不安,也必须避免影响到国军的士气。因此,这个情报绝对不能对外公开。

不过……站在前线战斗的兵士们,其实都知道敌人就是神曲乐士和精灵。

而他们的同袍中,受到精灵所放出的光团——也就是精灵雷的攻击,因而尸骨无存,或者只留下一具焦黑尸块的阵亡人数,绝不是只有区区一、两个人而已。

然而,这些士官兵们同样也亲眼看到一群斗志高昂的神曲乐士带著精灵们,站在第一线和敌人对抗,并且尽力保护著每一个士官兵的身影。而这样的情况也勉强维持住了前线部队的士气。

「再说——」

「…………」

也许是因为内心焦虑,抑或是为了掩饰内心的不安,当男看护正打算继续开口提出质问时,多莉斯莱却将手放在他的肩膀上——男看护在回头的同时看到了银发精灵表情哀戚地对他摇著头。

「啊……」

他旋即明白这名银发精灵没有脱口说出的话语,露出有些歉疚的表情。

「对不起……我一下子把持不住……」

也许他这才想起自己究竟在为什么人带路了。

其实《嘆息的异邦人》发动的恐怖攻击确实是一起严重事件,但对男看护现在带领的神曲乐士而言,他正要面对的问题,也许比这起恐怖攻击更来得深刻。

也因为这个缘故,他才暂时从动乱的前线抽身,拖著疲惫的身躯来到这间医院。如今在前线,即便少一个人都是件严重的问题。然而,这名神曲乐士却仍然不得不向司令部提出让他暂时从战场上抽身的请求,还借军车赶来这间医院。

「不……没关系。」

帕尔提修勉强挤出笑容。

他也知道自己没有立场责备这名看护。

然而……

「我听说政府已经派出了《四乐圣》要来解决这件事了。不管这群《嘆息的异邦人》究竟是何等人物,只要他们出动,平息这件事情应该只是时间上的问题了吧。」

男看护像是在说服自己一般地强颜欢笑著。

他的想法很自——因为只要是听到《四乐圣》出动的消息,也许所有人都会有同样的想法吧。

《四乐圣》。

这几乎像是个出自於神话中的头衔。

这是四名技巧出神入化的顶尖神曲乐士所被赋予的称号。而他们所写下的,诸多超乎想像的事蹟,也让他们的存在感变得曖昧且不真实。

有人说,《四乐圣》身边的精灵是所有精灵的始祖,亦即始祖精灵。

有人说,《四乐圣》奏出的神曲能够吸引成千上万柱精灵靠近。

有人说,《四乐圣》藉助了契约精灵的力量,从而长生不死。

有人说……

如果单就力量方面来说,精灵一柱至少可以和一辆战车或装甲车匹敌——视状况而言甚至还可以强上几十倍、几百倍——而若是能一口气招来有如成千上万军队般规模的精灵,要说《四乐圣》能够提供世界上最强的战力也不为过。

然而……

若是脑筋转得快的人就会发现一件事:

既然《四乐圣》拥有如此强悍的力量,为何在战况尚未恶化之前,政府始终没有派遣《四乐圣》出动呢?

心里抱持著这个疑问的人,大概怎么样也想不到吧。

政府——其实早就已经将这张王牌打出去了。

不过帕尔提修知道这件事。而且他深知背后的内情。

因为这起动乱之所以变得如此激烈,就是《四乐圣》出动后带来的结果。

确实,在战场上投入强大的战力,绝对能够为战事及早划下句点,然而,这是在对手实力够弱的情况下;如果对手拥有足以匹敌己方的强大战力,那么战事不仅不会因此得以提早结束,反而还会使得战线扩大,并且转趋激烈,更使得战事拖长。

没错。

《嘆息的异邦人》这个恐怖集团就是这么一个实力强大,且足以和《四乐圣》匹敌的神曲乐士团体。

帕尔提修和他身边的银发精灵都非常清楚这件事——而且是亲身体认到的。

然而——

「是……是啊,《四乐圣》一定会打倒这些恐怖分子的。」

帕尔提修这么说著。

不过这句话恐怕连说的人自己也不相信吧。

「…………」

多莉斯莱一脸担心地望著自己的契约乐士。

此时她深切感受到帕尔提修身上传来的焦虑和痛苦。

多莉斯莱希望能够感受——帕尔提修的喜怒哀乐,还有他心里的所有情感,而这十几年来她也一直能做到这点。因此即便没有神曲作为媒介,关於帕尔提修的想法多莉斯莱也几乎都能感受到。

她的表情蒙上一层阴霾。

就像帕尔提修的痛苦浮现在多莉斯莱身上。多莉斯莱身为精灵,可以把许多不可能的事变为可能,然而,现在的她却无法化解帕尔提修内心的痛苦。这样的无力感像是要撕裂她的身体一般。

不对……

「…………」

多莉斯莱咬紧樱花色的嘴脣。其实方法是有的。然而,她却说不出口。她不能说,也不应该说。

因为这对信赖著她和帕尔提修的人来说,其实是一种非常严重的背叛。

「这里。」

男看护推开了最深处的一扇门。

这里本来应该是一间仓库之类的地方吧。帕尔提修和多莉斯莱穿过这扇没有任何装饰、实在难以看出是「病房的门扉」的铁门,走进室内。

也许是一种体贴吧——男看护在两人走进室内之后,对他们点了点头,从外头轻轻地关上房门。

这间屋子里的管线是露在外头的。在房间的正中央并排著几个箱子,上面铺了一张床单,一看就知道是於克难中搭成的病床。不过,跟外头躺在走廊和大厅里的那些伤患比起来,这间「私人病房」已经算是特别待遇了。

而躺在床上的人是——

「………………!」

帕尔提修忍住了声音,却藏不住内心的哀号。

在简陋的应急病床上,躺著两名年纪非常小的女孩。

而她们身上的伤势一看就知道绝对伤得不轻。

两个女孩的脸色苍白。这般苍白的面容绝不是健康而白皙的模样,而是失去了血色的苍白。

特别是躺在右边的女孩很明显地可以看出她已经性命垂危。

这女孩看来什么时候会

断气都不令人意外——不,或者应该说,她能够活著撑到现在已经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了。她气若游丝,时而发出的痉挛更扰乱著她孱弱的呼吸,即便没有医学知识也可以明白她危在旦夕。

「贝尔莎……!普利妮……!」

帕尔提修呼唤著他的双胞胎女儿。

对於妻子已经不在人世的帕尔提修来说,这对双胞胎女儿是他即使付出一切代价也希望守护的对象。

而她们现在的情况究竟是何等危急,其实他也早就听说了——不过听是听说了,但因为前线战况混乱,所以由后方传递的讯息遭到过分渲染的状况也是屡见不鲜。因此,帕尔提修仍抱著一丝希望,希望消息并不完全正确,同时火速飞奔到此。

然而,残酷的现实却在此时狠狠地打击他。

眼前的事实绝望到不论他如何自我安慰都无法让自己解脱。

『您的女儿恐怕活不过今天晚上了……』

『请您最好要有心理準备。』

情况就如帕尔提修早先接获的情报一般危险。

一个恍神,这名身著黑大衣的神曲乐士,就这样让陪著他行遍天涯的行李箱从手中脱落,重重地摔在地上,发出一声巨响。他强忍著痛苦的呜咽靠到床边,想伸手抚摸女儿们——却又即时打住。

他的女儿们身受重伤。

想必他是察觉到了,哪怕只是轻轻碰一下,她们的伤势都有可能因此恶化。现在他站在随时可能断气的心爱女儿面前,却连伸手触摸她们都无法如愿。

「我……我真蠢……!」

帕尔提修屈膝跪在床前咒骂著自己。

《嘆息的异邦人》挑起的不是战争。

而是将一般平民都捲入的卑鄙恐怖攻击。

因此,早在医院遭受攻击的那一刻起大家就该晓得——在恐怖攻击之下,世上没有一处是安全的;任何地方都有可能出现一发子弹、一颗炸弹,甚至是一柱精灵逞暴;不论距离前线多远——处在后方并非可以获得绝对的安全保障。

若是他真的担心两个女儿的安全,或许他应该将女儿带在身边才对。

但是……

「不……尤吉莉先生,这不是您的错呀……」

虽然银发精灵知道这么说根本无济於事,但她还是将这句话脱口而出。

帕尔提修将这对女儿当成比起任何事物都更重要的存在,这点是无庸置疑的。

然而,她也知道以帕尔提修的性格,绝不可能坐视百姓陷入残虐的恐怖攻击而置之不理;他会对不问法理的行为愤慨,会对没有公平正义的事情嘆息,也因为他无法捨弃这种纯真的性格,才能奏出神曲。也因此这名银发精灵才会希望和他长相左右,和他交换契约。

「尤吉莉先生——」

这名银发精灵又打算开口——

「…………!」

然而,她的身体忽然一阵摇晃。

她赶紧伸手扶住墙壁……却又在下一刻因支持不住而屈膝跪到地上。如果那些与她一同站在前线抗敌的兵士们看到这一幕,肯定会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这名银发精灵不但拥有优雅美丽的外表,更拥有上级精灵压倒性的实力;她总是将士兵们从死亡边缘救回,并保护著他们——然而,这名士兵们口中的「女神」,却在这时露出憔悴的模样屈膝跪在地上,想必他们怎么也无法接受吧。但这其实是人们心里对於精灵的错误印象。精灵也会衰弱,也会死亡。

他们的生命週期绝非没有极限,更不是不需要面临死亡的生物。

「多莉斯莱!」

帕尔提修慌张地唤了契约精灵的名字。

她挥挥手,表示自己没事——但这个举动却让她看来更加孱弱。

「果然如此——妳的力量其实已经消耗过度了对吧!」

帕尔提修抓起了银发精灵的手大声呼唤著。

「不……我没事。跟小姐们比起来……我还好。」

精灵的力量强大,生命週期也长。

但这跟强韧的生物其实无法划上等号。

精灵几乎可以说是一种精神生命体……事实上,他们的肉体跟精神之间的界限也无法明确定义。因为他们用以造就物质化的肉身的,正是他们的精神力量。

因此,只要精灵施放超越自己极限的力量,那么他们几近永恒的生命就会消减;换做是人类的话,就算精神力过度消耗,由於有肉体这个「根本的存在」,故不至於会陷入死亡的危机。然而,对精灵来说,他们并没有维繫其存在的、确实的物质屏障,来保护他们的生命。换句话说,他们其实只是在周围的各种环境和条件交互作用之下产生的某种「现象」……譬如潮汐。

所以,过分消耗力量的精灵就会造成生命现象急速衰弱的结果。

「妳为了让我从前线安全抽身,所以……」

帕尔提修的语气充满了浓浓的自责。

的确,多莉斯莱使用了超出自己极限的力量。

如果多莉斯莱不这么做,那么帕尔提修也许根本没办法安全脱身来到女儿身边。她拼命地挡开四面八方的攻击,杀出了一条退路——然而结果却使她连维持自己平时的形体都非常困难。

看她背上三对翅膀微弱地闪烁著,就是最好的证据。

然而,多莉斯莱始终没有对帕尔提修提起自己的情况。

因为她的契约乐士为了两个女儿心疼得都快要崩溃了,多莉斯莱不想再加重他的烦恼。但要是这么做反而让帕尔提修更为挂心的话,那就是适得其反了。

不过——

「多莉斯莱……对不起……」

帕尔提修牵起了契约精灵的手——眼角涌出泪水。

「我真是差劲……」

「……尤吉莉……先生……」

「我没办法保护自己的女儿,还给妳带来负担……本来我应该马上为妳演奏神曲的……」

他的视线移到了倒在一旁的箱子上头。

「可是我办不到……我现在……真的……办不到……对不起……」

神曲会忠实反应神曲乐士的精神状态。

同时,演奏过程中也需要相当程度的集中力和纤细的感受性。

越是优秀的神曲乐士,演奏出的神曲也越为纤细。

然而,帕尔提修的心绪如此紊乱,他不可能奏出神曲;即便奏得出来,神曲的品质恐怕也无法满足多莉斯莱的需求,让她恢復力量。上级精灵若要藉由神曲补充力量,那么所接收到的神曲绝对要有一定程度以上的水準才行。

「尤吉莉……先生……帕尔提修……」

多莉斯莱才开口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希望帕尔提修什么都别管,只要把心思放在自己女儿身上就好。然而,她其实也对帕尔提修察觉到她的身体状况,并且为她牵挂而感到欣慰。

她觉得,当初选择跟帕尔提修交换精灵契约果然是对的。

即便这个结果使她现在变得如此虚弱。

多莉斯莱因为精灵契约的关系,长年跟在帕尔提修身边,使她已经无法接受其他神曲乐士所奏的神曲了。

而这其实就是精灵们许下精灵契约时所背负的风险。

精灵契约可以说是人类和精灵交流同乐的极致表现。

献出了契约的精灵,为了更有效吸收契约乐士演奏的神曲,会使自己的体质配合神曲做出「调律」,即改变自身存在的形式以配合对方的神曲。做出这种改变的精灵可以在其契约乐士的神曲下得到更高昂的愉悦感,同时,也代表这柱精灵将可以藉由这首神曲得到较以往提升数倍的力量。

然而,这种契约效果造成的风险则是:当献出了契约的精灵,在其体质经过调整之后,将无法接受其他神曲乐士所演奏的神曲,只能在其契约乐士所奏出的神曲中得到满足。因此,在消耗过度的情况下,或者在一定的时间内没有接收到契约乐士所奏出的神曲,这些精灵的精神将会加速崩溃。

换句话说,这也许可以说是一种中毒成癮的情况吧。

从这个角度来看,现在的多莉斯莱若是没有帕尔提修的神曲,她可能就没有救了;其实,就算她现在身上没有精灵契约,要在短时间内马上找到一个能够提供她所需神曲的神曲乐士,也不太可能。毕竟帕尔提修也是好不容易才从前线抽身的,而其他优秀的神曲乐士也早就全都出动迎战《嘆息的异邦人》了。

多莉斯莱已经没有多少时间可活了。然而,对於这件事,她一点也不觉得懊悔。

甚至——

「帕尔提修——」

她感受到了帕尔提修心里的懊悔。而他的痛楚就是多莉斯莱的痛楚。

因此……

「——演奏神曲吧。」

多莉斯莱对於自己的决定没有一丝迷惘。

这是一种禁忌的手段,代表的甚至是一种背叛,背叛了所有信赖她和帕尔提修的、站在前线抗敌的士兵、神曲乐士,还有精灵们。

即便如此——多莉斯莱还是希望能够缓和帕尔提修内心的痛楚。

她知道这不是最好的方法,但她已经想不出还有什么方法可

以解决眼前的问题。

「……咦?」

帕尔提修一时之间露出困惑的表情。接著,那张脸笼罩在阴霾之中,并低下头去。

因为现在的他无法奏出让多莉斯莱感到满足的神曲,而这点他恐怕比起任何人都来得清楚,所以才会有这种反应吧。

然而,多莉斯莱仍旧带著坚决的口气说:

「尤吉莉先生,这不是为了我,这首神曲是要请您为两位小姐演奏的。」

「多莉斯莱……?」

帕尔提修没能即时理解多莉斯莱的意思,只是茫然地盯著躺在床上无力地呼吸著的两个女儿。

「为了她们……?」

事实上,神曲只针对精灵有用;也许多少也能在人类心里造成一些迷幻、或者像是麻药一般的沉醉反应,但终究也只有这点程度的影响力。这种效果对於濒死的人类根本不可能产生正面的效益;若是要有物理性的治疗效果,那么非得藉助精灵之力不可。

换句话说——

「妳、妳该不会打算——」

帕尔提修恐怕是察觉到多莉斯莱的意图了。

他回头注视著多莉斯莱的表情非常狼狈。

「……不行!不可以这么做!」

「帕尔提修,现在已经没有其他方法了!」

即使这是个令人生畏的禁忌手法,却是目前唯一可行的办法。

「可、可是……可是这……」

帕尔提修露出为难的表情。

他知道这件事究竟是何等严重。正因为他知道——所以才有这般犹豫的反应。

而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他在战场上已经看过好几个得到「最坏结果」的案例了。

「……可是妳……妳……这个方法成功的机率很低——」

「对。」

多莉斯莱点点头。

「这方法不见得能救回小姐的性命。而且这种方法只有一个人能够得救。」

说到这里,多莉斯莱垂下头。

如果可以,她当然也想拿出一个能让所有人得救的方法。然而,精灵也不是万能的,他们也有做得到跟做不到的事。但在她心里,这个方法是她所能想到的,最为可行,且成功率最高的方法了。

「这是我们现在唯一可以选择的路了。」

多莉斯莱将头抬起来,直视著帕尔提修说。

她想帮助帕尔提修。

而她注视著帕尔提修的眼神中亦焕发著强烈的希望;同时也有长年相处下,对於自己契约乐士的信赖。

不论成功的机率多小,多莉斯莱深信——只要是帕尔提修来做,就绝对会得到最好的成果。

「可是……」

帕尔提修承受著多莉斯莱真挚的眼神——却仍免不了透露出心底的犹豫。

问题是存在的。

第一,他们这么做形同背叛了那些正在前线等著他们回去,一同并肩作战的战友。

事实上,这么做根本就等同於临阵脱逃。

即便成功了,先不提帕尔提修,多莉斯莱也不可能在第一时间回到战场。这么一来,他们的战友势必要在战力出现严重缺口的情况下继续作战了。而这个结果,很可能造成战场上那些原本不会死的人因此丧生。

其次,就算这个方法成功——这个成功是指帕尔提修的女儿能够获救——副作用会以什么样的形式呈现,现在的他们根本无法预测。

即便命可以留下,但女儿的心理和生理两个层面可能都会留下相当程度的后遗症,也许记忆消失、也许人格丕变,而这样的结果究竟是不是能够和「获救」二字划上等号——难道最后不会变成女儿的命救活了,却让女儿对於自己能够活命而感到懊悔,勉强过著不如意的人生吗?

不知道。虽说各种臆测都有可能,但究竟会是什么结果,现在怎样也说不準。

而这就是这么一个充满不确定性的办法。

再来,还有一个问题是:这个办法究竟是要对哪一个女儿实行。

右边的女儿状况的确危险,从这个角度来看,她确实比起左边的女儿更需要急救。但她的生命迹象微弱,成功机率也低。

左边的女儿也绝不是可以令人安心的情况。她的伤势不过就只是比躺在一旁的亲手足来得好些罢了。然而,就成功机率而言,她确实来得高些。

究竟是要捨弃右边的女儿,而对左边的女儿施行这个方法呢?还是要赌一赌左边的女儿自行恢復的能力,而对右边的女儿进行这个办法呢?

若是判断错误,帕尔提修将一次失去两个女儿,以及多莉斯莱。

而且就算忽略这个风险,站在他的立场上——即使他不情愿——他也得决定在两个女儿之中,该优先拯救哪一个。对於他这种性格的人来说,绝对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痛苦。

然而——除此之外,他没有别的办法了。现在的他无法期望得到外来的援助。

若不想坐视两个女儿丧命,不想让自己的契约精灵为他杀出一条血路、回到两个女儿身边,到头来却是白费工夫的话,他也只能这么做了。

「多莉斯莱……对不起……」

烦恼了一会儿之后,帕尔提修似乎下定决心开口了。

道对他来说理应是一次残酷的选择。短短的几分钟之内,他的面容更加憔悴,彷彿又老了十岁一般。

即使如此……

「——麻烦妳了。」

多莉斯莱从这句请托中听见帕尔提修的意志,打从心底觉得骄傲。

她知道,自己所选的神曲乐士并非是只有温柔这个优点的男人。

面对无法避免的抉择,即便痛苦,帕尔提修也绝对会拼尽全力赌一赌。他就是这么一个拥有强韧意志的男人。

帕尔提修伸手朝向自己的行李箱。

他将行李箱提到自己面前,接著从口袋中取出钥匙。在插入钥匙的同时,箱子旋即传出细微的的机械运作声,同时表面也绽开几道裂缝。

接著——

「多莉斯莱……对不起,也谢谢妳。」

箱子上的几道裂缝宛如花苞上层层重叠的花瓣般张开。

这不是个普通的箱子。

而是单人乐团——是神曲乐士的专用道具。

不过短短数秒钟的时间,刚刚还平凡无奇的箱子,现在却像是施展了魔术般张开了盖子,伸出好几隻机械手臂,将内部复杂的结构一一伸展开来。帕尔提修背起了这具单人乐团,接住滑向自己手边的主奏控制器——小提琴,然后点点头。

「帕尔提修,请您不要忘记——您的喜悦就是我的欢愉。」

银发精灵微笑著。

然后——

身为父亲的神曲乐士,和他身边的银发精灵便开始实行他们的抉择了

「…………」

——恍然间,躺在床上的普利妮希卡张开眼睛。

她从窗帘的缝隙中看见窗外的景色,一切都还沉浸在黑暗中。她平时总是比自己的双胞胎姐姐早起——但现在这时间似乎还太早了些。空气中飘来的气息与其说是清晨,倒还比较像是深夜。

即使如此,她还是缓缓坐起身。

她觉得很闷,要她再睡个回笼觉其实也睡不著吧。

「嗯~~」

睡在一旁的双胞胎姐姐——贝尔莎妮朵躺在床上翻了一个身子。

一般人听到双胞胎,大概都会以为她们是从发型、身高到言行举止等等,无论是外在和内在都一模一样的两个人……但其实一对双胞胎之间彼此还是会有一些个人特色;特别是贝尔莎妮朵和普利妮希卡道对姐妹虽然相貌神似,但表情上的细微变化、行为、兴趣,还有习惯等等方面都各自不同。

譬如说——睡相很差,每天一定会把身上被子踢得老远的这点,就是贝尔莎妮朵独有的习性。「……会感冒喔。」

普利妮希卡呢喃著,小心地为姐姐盖上棉被。

看来贝尔莎妮朵正做著甜甜的美梦,一张可爱的脸庞正幸福洋溢地扭动著。她一边抱著枕头磨蹭,一边喃喃囈语:

「佛隆学长~~」

看样子——她八成是梦到塔塔拉·佛隆了。

那张脸上虽然带著迷糊的笑容,看来却依旧十分可爱。普利妮希卡看著姐姐的睡脸,也不禁跟著展露微笑。

然而——

「啊啊~~佛隆学长~~那边一不可以……那边不行啦~~」

「…………」

普利妮希卡忍不住向前一栽。

贝尔莎妮朵到底在做什么梦呀?

普利妮希卡忽然有股衝动想把姐姐从睡梦中挖起来,问清楚佛隆到底在哪里对她做了什么「不可以」的事。但看到贝尔莎妮朵开心的睡脸,最后还是作罢。

她苦笑著轻嘆一口气。

「…………」

普利妮希卡决定还是再睡一会儿。毕竟就算起床也无事可做,即使睡不著也该让身体继续休息一下。

普利妮希卡从小身体就不好。

这大概是十二年前——一起意外所留下的后遗症吧。

「晚安,贝尔莎。」

她轻轻地唤了

姐姐一声,再一次钻回被窝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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